身历六帝宠不衰二 身历六帝宠不衰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5)

杨广此次出征,自然也是重兵环拱,群臣护卫,不会有什么危险。比起上次出征,不仅经验充足了许多,年龄也长了不少,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此行一去,大抵只是建功立业罢了。因此萧美儿在送杨广出征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多少愁云惨雾,相反还有些得意洋洋。杨广银盔银甲,配上高大的身材和成熟的气质,显得无比的英姿飒爽。有夫如此,萧美儿觉得无比的自豪,目光随他而动,骄傲地看着身边的所有人——当然是不露痕迹的。多年的低调已经使她练就了喜怒不形与色的本领。可是当杨广对隋文帝行礼的时候,她的心忽然一下子失去了依托,转眼就掉进了无底的大海——而且是醋意的大海。因为隋文帝不是独自来送杨广出征的,他的身边还站着宣华夫人——现在隋文帝已经一刻都离不了荣华夫人和宣华夫人,连送儿子出征都带着她们,不知算不算得上色迷心窍。

杨广行礼之时目光只在宣华夫人身上停留片刻,之后便转向别处。看起来相当自然。萧美儿只觉得他是在特意避嫌,只觉得如海的醋意一波波地涌上心头,冲到她想呕。甚至怀疑杨广今天那英姿飒爽的模样,都只是特意作给宣华夫人看的。一时间竟无法再注意杨广出征的事宜,只在那里怀疑和揣测杨广和宣华夫人的关系。等到军队开拔才惊醒过来,看着杨广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杨广此时出征,历史上没有关于他的功绩的详细记载。只记载了隋朝大盛,功劳也大多记在了众将的头上。但杨广作出主帅,应该不会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可能是因为他后来恶名太盛,把他的功绩也抹杀掉了。

杨广出征后前线传来的大多是些捷报,萧美儿不需要对战事过于挂怀。但是丈夫离开后的精神空虚,总要有东西来填。萧美儿显然不需要为这个问题烦恼。她的心思,现在全放在她的虚拟情敌——也可能成为现实中的情敌的宣华夫人。

萧美儿再度频繁地进出宫掖。宫里的女人一贯孤独,见到来客都格外的亲热——宫的“姐妹们”名为姐妹,实为对手,根本就不能说什么知心的话。唯有宣华夫人,不知是娇气太过,还是为人腼腆,见到她时的亲热总像是隔了一层冷纱。平日里这点小事萧美儿是不会计较的,此次却计较起来。总觉得她是故意拿架子。

萧美儿第一次见到宣华夫人的时候,她正在低着头作针线,像一朵百合一样微微地垂着头,笋尖般的手指捻着银丝般的绣花针,用彩线在白绸上绣出如画美景。萧美儿一声不响地走到宣华夫人的身边,仔细地检视她的手艺。她的绣工算是不错的。要是对其他人,萧美儿说不定会由衷地夸赞几句,但这次却不由自主在心里对她的手艺大加贬斥,甚至还想和她一较高下。

她不动声色地移近了些,轻启朱唇,眼睛却是瞄着她,笑颜如花地说:“不瞒您说,关于绣工,我也是颇有研究……”

“哦?太子妃也喜欢刺绣,那真是太好了!”宣华夫人一听这话,双眼顿时亮了起来,看来对刺绣颇为痴迷看重。

萧美儿矜持地一笑,目光顺势朝她手中的彩帕滑了过去,顿时被上面那流光溢彩的蝴蝶刺痛了眼睛。

①历史上的萧皇后生育了多个子女,作者为了小说创作的需要将其设定为一生无生育。读者若对她的子女有兴趣,可以查阅《隋书》。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6)

萧美儿命宫女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缎,款款地朝宣华夫人的住处走去。她今日用心打扮了一番,走路的姿势也对着镜子纠正过,格外显得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宫女捧着的那匹锦缎,是她劳累了大半夜的成果。用来跟宣华夫人“切磋”的。她昨日在宣华夫人绣的锦帕上似乎窥见了她心中的隐秘,不由自主地想要隐晦地打压一下她。

宣华夫人迎接她的时候非常热情,但萧美儿可以看出她那秋水般的眸子底部隐藏着不愿服输的冲劲。看来她也听说过自己的绣功出神入化吧。萧美儿不露痕迹地冷笑一下,似乎感到身边的锦缎也发出了心跳。看来它这次能“大显神威”了。

在房中坐定之后,萧美儿就命宫女展开锦缎。宣华夫人微笑着盯着锦缎看了一阵,忽然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锦缎上绣的是几朵瑰丽的牡丹。花盘硕大,花瓣是微微带着赤色的粉红色,上面叮了几只玉色的小蝶。牡丹和蝴蝶都栩栩如生,牡丹似乎马上就要迎风而颤,蝴蝶似乎马上就要乘风而起,果真是出神入化的手段。任何人看了恐怕都要忍不住喝彩,宣华夫人看了之后眉心却蒙上了一丝阴霾。

“太子妃,您的手艺果真高超,本宫绝无法望您项背……不过您在配色上面,似乎稍微差了一点。”

“还请宣华夫人指教。”萧美儿垂着眼帘,被眼帘遮住大半的眼睛里似乎有道光在悄悄地流动,就像一条狡猾的鱼。

“您看,”宣华夫人把手指点在锦缎上,语气已带了几分不快:“花朵固然鲜艳,与蝴蝶争艳却是万万不能的。你把牡丹绣得艳丽逼人,蝴蝶却绣得极素,实在有些不妥当。”萧美儿的蝴蝶是用微赤的粉线绣成,中间夹杂了细如发丝的金丝,在阳光下亮晃晃得简直像一团火,把旁边那玉色的小蝴蝶比得几乎像鬼影一样。

萧美儿的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用眼角看着丝缎屏风上那几十只蝶儿,它们都是用彩线绣成,中间夹杂了金丝。

“娘娘此言差矣。”萧美儿继续微垂着眼帘,脸上的肌肉都没有动一下:“在美儿看来,刺绣和作画一样,不仅要绣其形,还要绣其意。世间万物皆有品阶,凡事都有主次之分。像这花园里的诸多鲜花,虽然都被蝴蝶踩在脚下,但毕竟是园子的主人。蝴蝶在花园里徘徊得再久终要离去,花朵却根植在花园里,无论何时都不会离去。因此在美儿心中花为主,蝶为次。刺绣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表现出来了。”

一席话说得宣华夫人整张脸都有些发灰。萧美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眼底漫起一丝得意的冷笑。

萧美儿从来都没有如此炫耀过自己正室的身份。她知道宣华夫人拿蝴蝶自比,也总觉得她这只蝶儿会飞到她的夫君身上。这种行为当然不被允许,但也只是在台面上而已。暗地里什么事是作不得的?萧美儿还不至于如此天真。所以故意拿蝴蝶警示她:即使是你再温柔美貌,终归也只能是个无根基的蝴蝶。永远无法像牡丹一样拥有深厚的根基。当然了,如果她真有败坏人伦的心思,这算是对她的警戒,如果没有,就当是几句无心的浑话罢了。相信宣华夫人也想不起她会是这个意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7)

转眼北方的战事就结束了。隋朝大胜,作为主帅的杨广威风八面地凯旋归来。隋文帝对杨广大加赞赏,自此更是把朝政都尽交与他,自己躲在温柔乡里享乐。

萧美儿碍于身份,在杨广归来之时不能出城相迎,直到庆功宴上才算能与杨广近距离地相见。杨广此次归来,除了有些疲惫,看起来一切正常。列席之后也没有朝宣华夫人多看一眼。仿佛他对宣华夫人的兴趣,已经像清晨的露珠一样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萧美儿大为满意,想着自己身边伴着的是风华正茂的杨广,宣华夫人身边的却是已经成了个糟老头子的隋文帝。不仅微微有些得意——相当促狭啊。因嫉妒而生的女人的敌意,即使事情结束了,也不会轻易地消散。更何况这事情也许还没结束。那个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就被藏起来的的盒子,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隋文帝虽然陷进了温柔乡里,但并不是就此不再过问国事了。如果遇到重大的事件,他还是要过问的,并尽量亲自裁断。一天夜里他在灯下批阅奏折,忽然一阵倦意袭来,竟趴在桌上睡着了——以往独孤皇后在时,他可以彻夜批阅奏折而不知困倦。现在身边的人换了,自然不能跟那时同日而喻。

苍茫梦乡之中,隋文帝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头,向下眺望。都城的城墙和白天时一样宏伟。隋文帝在自矜大隋江山固若金汤之时,忽然看到城下不远处有一棵树。上面果实繁茂,竟挂满了整个树冠。隋文帝正想尽前观赏,忽然看到一股洪水滔天而来,转眼便淹上了城墙。隋文帝吓得掉头便跑,不慎跌下城墙,顿时惊醒,身上已经流满了冷汗。

隋文帝赶紧叫左右端上一碗热茶喝了,仰面靠在椅背上,心跳地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越想越觉得此梦不祥,对梦中所见秘而不宣,急召大臣进宫解梦。

隋文帝本以为此梦只是召示水患,没想到大臣说此乃天下浑一之象,召示将有人威胁大隋江山。隋文帝惊惧万分,回想梦中情景,觉得应该是个水傍名姓之人为祸。细访都城内外,发现成阝国公李浑有一子,小名洪儿,正应了梦中洪水滔天之象。遂令内侍赍手敕至李浑家,将洪儿赐死。

李浑固然痛不欲生,朝中众臣也是人心惶惶。毕竟无故擅杀大臣之子,对隋文帝来说可是从来未有的事情。杨广心怀鬼胎,朝中一有变故,比谁都要紧张。忙令宫中的眼线打听,得知是“皇上夜梦异象,怀疑有人将威胁大隋江山”,至于梦见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杨广不知就里,坐在家里胡思乱想,越想越慌。要知道为帝王者感到皇位不稳的时候,十有八九会猜忌儿子。隋文帝忽然擅杀大臣之子,说不定心神已乱,说不定哪天就会疑心他这个当太子的,胡乱一杀了事。虽然他现在把持朝政,宫中眼线众多,但皇帝若是忽然要杀他,恐怕也阻止不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8)

萧美儿一声不响地站在靠在桌子旁发呆的杨广身边,低眉顺眼,面含娇媚,好一个柔媚贤妻的模样。杨广这阵子经常这样发呆。她亲手为他调配羹汤,每次端上来请他喝,他只是应着。却十有八九都忘了喝。这次她送上来之后便一直在旁边等着,看他喝不喝。可他竟想没发现他的存在似地,仍是发呆直到羹汤凉掉。萧美儿心里微微有气,却没有发作。因为那未了的怀疑,她这阵子在他身边格外表现得温柔体贴,一面秘密地在东宫里搜寻那个盒子。不知为什么,不找到那个盒子,不看清里面是什么,她就不安心。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当然不能有丝毫造次了。

这次看着自己的羹汤凉掉,萧美儿却不打算不吭声了。因为她感到有些心疼。不是为了自己的羹,而是为了杨广。她轻轻地走到杨广身边,依偎着他跪了下来,握住他的手,抬起那晨星般的美眸,用清甜的声音说:“不知何事令殿下如此劳心……可以跟美儿说说么?就算美儿不能为殿下排忧解难,多一个人商量商量,也是好的。”

杨广用眼角看了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让她坐下来——这次不让她坐在他膝盖上了。不耐烦、却也像发泄一样对她轻轻说道:“想来你也知道……父皇近日擅杀大臣之子,就像心智已乱一样。我担心父皇……父皇会对我有不必要的怀疑……”

萧美儿紧紧抿着嘴唇,眼中也蒙了一层愁云惨雾。老实说,杨广的担心不无道理。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如果伴的是一头疯虎,任何意识清醒的人都要害怕。但是她不能把自己想的说出来。她要作的,是宽慰自己的丈夫。于是面含微笑,用甜美的,却令人心安的声音说:“太子殿下你不用担心。父王夜梦异像,恐怕是因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才会偶有失误。我听闻父王近日里过问政事的时候,条理清楚,思维敏捷,绝没有到心智已乱的地步。再说太子您功勋卓著,又如此忠心孝顺,即使皇上心智已乱,恐怕也不会对您不利……”

“年纪已大……身体不好……哼哼……”杨广听了萧美儿的话之后忽然神经致地重复起这几句话来,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红润而富有棱角的唇边更是弯出了一丝冷酷的微笑。萧美儿的话触动了他心中的隐秘。他可是一直在期盼着隋文帝劲早归天,把皇位让于他坐。只是没想到隋文帝的身体如此之强健,竟然在位子上赖了这么久,如果这次的异常举动是昭示老头子快要油劲灯枯,倒也是好事一件。杨广起了这不臣之心后迅速把它按回肚子里,对着费心劝他的萧美儿冷冷一笑:“即便如此,我还是得防着父皇对我‘失误’啊。如果他作了什么不恰当的事情,即使日后清醒过来,追悔莫及,也是无用的了。因此我打算从现在开始多多地给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送礼物。你说可以么?”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上忽然带了少许异样的神情。更是在最后一句话上加了重音。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9)

萧美儿是个聪明人,顿时听出了这其中的怪异,如雷打般僵住了。脸也飞快地青了,就像寒晨里被冻得冷冰冰的树叶,而那双惊恐的眼睛就像两滴瑟瑟而颤的露水。

他……是在征求我的同意么?他为什么要征求我的同意?难道……他发现了我对宣华夫人的态度?也知道我在偷偷调查他们的关系?

萧美儿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中发出了恐怖的尖啸,下意识地掩住了自己的口,腿脚像被雷打一样酸软了。她也不失为一个伶牙俐齿之人,此时口舌却像木石一样僵硬,一句狡赖和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杨广冷笑着看着她惊呆的样子,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凛冽的光,头也不回地走了,把萧美儿晾在原地发呆。

朝中的形势越来越紧张。隋文帝杀了李洪之后仍旧无法安心,为图斩草除根,竟又把李浑合家大小系数赐死。杀了李浑全家后仍是不安心,又自己思量出梦中树木生子(果实)乃是一个“李”字。昭示着将有姓李之人祸乱天下。偏偏此时又有缺德的佞臣劝隋文帝尽杀朝中李姓之人,一时间搞得朝廷内外人心惶惶。

既然事情闹大了,隋文帝的梦中异象就再也掩藏不住,流传少许给大臣们知道了。重臣们均觉荒谬,高颎以前朝之事为证,说梦境乃虚无缥缈之象,作不得准的,力劝隋主弃了这念头。杨素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信部将李密,也帮着高颎上奏。杨广恨他此时还趟这混水,少不得将他训斥一通。幸亏隋文帝并没有昏庸太过,放弃了尽杀李姓大臣的想法,对上疏劝他之人也没有为难。朝中李姓诸人逃过一劫,文臣告老还乡,武将卸甲归田,一时间几乎走了个干净。日后大大出名的李渊也在其中。

朝中暂时安顿下来了。但没有安顿太久。也许是应了萧美儿的话,隋文帝在闹完这件事后不久身体便迅速衰弱下去,很快就一病不起。关于隋文帝的病因有诸多猜测,但人们都更愿意相信他是贪色起祸。毕竟他年事已高,是经不起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这两把伐性伤身的斧头的。

杨广为了显示自己的恭顺孝顺,自然常去宫中探视。萧美儿自然也随他一起去探病,不过是真心实意的。让萧美儿惊讶的是,她眼里的那个娇滴滴的浮浪女人宣华夫人,竟然毅然担负起了侍疾的职责,几乎是衣不解带,昼夜操劳,委实让人刮目相看。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件好事,她日夜不断地守在隋文帝身边,杨广和她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萧美儿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袖。她还记得自己丈夫那凛冽的目光。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0)

到了七月间,隋文帝的病势日渐重了,却不在寝宫养病,而是在更为舒适的仁寿宫中。尚书左仆射杨素,礼部尚书柳述,还有黄门侍郎元岩,三位近臣宿阁中。杨广虽然住于东宫,但入宫问安也越来越频繁。他每次入宫萧美儿都要跟着,几乎是寸步不离。其实她也仔细想过,觉得自己的丈夫不会对庶母有非分之想,毕竟这是败坏人伦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止不住地担心:正因为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才格外觉得可怖——总觉得那是仙佛、鬼神、祖先给自己的警告,或者根本就是自己灵魂的预警。带着神秘和未知的气息,却让人觉得注定要发生。

隋朝男女之防并不重,男女相见时只要以礼相待,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宣华夫人倒很避闲,杨广一来她就躲入纱帐之中,隔着纱帐与他答话,让萧美儿少担了不少闲心——如果她大大方方地站出来跟杨广说话,杨广一次复一次地看着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难免不会心动。不过她躲入纱帐之中也未必能了却祸端。她那美妙的身资被纱帐隔着,雾里看花,最是销魂——想到这里的时候萧美儿的脸不禁红了红:自己什么时候也会用这淫词艳语了?

隋文帝的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要药也比往日频繁。杨广入宫问安也更加频繁。除了担心老父的病势,也怀着不可告人的期望。他早就盼望着老父能把皇位空出来给他了。一面是不希望他死,一面又是希望他早死,这种心情如此的矛盾,他却能够平静地怀着,倒也是奇事一件。

一日清晨入宫,宣华夫人正坐在隋文帝床前喂他吃药,杨广进来之时不及闪避,也绝没有放下喂了一半的药碗仓皇逃入帐中的道理,不由得呆了一呆。

杨广见此情况也觉错愕,但他很机灵,愣了愣之后下拜——就当是拜他父皇了。萧美儿慌忙也跟着下拜,心里却颇为不满。隋文帝在床上叫他们平身,不欺而遇的尴尬就这么混过去了。宣华夫人远不如杨广老练,呆呆地等他们平身之后就傻傻地给隋文帝喂药,不知不觉中一股红意慢慢地从耳根漫了出来,转眼便双颊飞红——看来她对杨广的目光并非没有感觉。

萧美儿见她露出如此忸怩的神色,顿时起疑,慌忙朝杨光看了看。杨广此时倒显得十分规矩,目光下垂地垂手而立,但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她总觉得在她看清他的前一瞬他还用蛇信般的目光瞄着宣华夫人。萧美儿感到一阵恍惚,接着感到莫名的恐惧:那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呢?难道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性了?天哪……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1)

杨广在宫中问安后就带着萧美儿出来。并没有在宫中逗留多久。萧美儿却觉得他哪里都怪,越发为自己感到惊慌起来。回到东宫之后仍记挂此事,心中烦闷,口中也莫名的干渴起来,忍不住把那用井水浸过的,冰凉的酸梅汤喝了一碗又一碗。梅汤本非平和之物,何况又是冰凉的,萧美儿吃过之后不久胃就不舒服起来,到了半夜竟然开始呕吐腹泻,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

她不能动弹了,杨广却还需要去宫中探视,便只好一个人去了——箫美儿却觉得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不应用“只好”这个词,说不定心里还乐着呢。但是她不能阻拦他。一来他这是在作为人子女者应该作的事情,二来他对自己的想法似乎了如指掌——从他发现她忽然病倒时似乎心里有数就可以看出来,说不定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方法。自己在病中,没有精力和他周旋。

萧美儿只好怀着不安的心情,把头靠在枕头上,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祈祷这一次不要弄出事来——老实说,关于自己的这个想法,她也觉得自己是多虑:只是让他自己去问安一次罢了,能闹出什么事来?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的难以预料。杨广此次一去还真搞出事来了,而且是大事情。

当杨广走进隋文帝的寝室的时候,隋文帝已经睡了,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宣华夫人此时却不在。他也正好乘此机会好好地看一看父亲。

隋文帝躺在锦被之中,形容枯槁,肢体枯瘦,活像一截被绫罗绸缎裹住的朽木。杨广想起往日父亲英明神武的样子,感到有些恍惚,接着便感到一阵痛彻心肺的心痛——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隋文帝的儿子。然而这阵心痛很快便过去了。杨广对着即将油尽灯枯的隋文帝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感到无比的轻松,接着就是无尽的得意。

这么多年来,他就像一座沉重的泰山,无时无刻不压在他的头上。而现在,这座泰山终于倒了。躺在这里,萎缩成这么小的一段。三十多年了,他终于被自己克服了。

有了这种心思之后,杨广忽然出奇的胆大起来,开始朝门外眺望,寻找宣华夫人的身影。她不知干什么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杨广凝视着门外,那双深邃的眼睛此时像一对深潭,在早晨的光线中显得无比的诡异莫测。他就这样静静地站了片刻,嘴边忽然露出一丝莫可名状的微笑,抬脚便走了出去。他要去看看,宣华夫人在不在花园里。

因现在时间尚早,花园里好多地方还是很阴暗。当他走到一座假山之后时,忽然看到宣华夫人雍容缓步而来。这里原本因背光而显得黑黢黢的,她一来竟像这里移来了一个小太阳一样,一切都仿佛被照亮了。原来她此次是出去更衣,所以才稍耽搁了些。不知是怕羞还是嫌累赘,竟然没有带宫娥,平日不带不要紧,今日不带就要引出事端了。

看到宣华夫人出现,杨广忽然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抿紧了嘴,二话不说就跳出来拦住了她。宣华夫人被吓了一大跳,想要逃走,却又有些犹豫,只好侧立道旁,不敢正眼看他。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2)

“太子您为何挡住我的去路?”宣华夫人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脸早已羞得通红,只敢用眼角偷看杨广,和他目光相遇之后却忙不迭地避开。那羞怯慌张的样子说不尽地可怜可爱。

杨广静静地看着她。一双深潭中的眼睛里漫起无数旖旎的波光。他缓缓地叹了口气,轻轻咬了一下嘴唇,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建康一别之后,我就把你的样子烙在自己心里了。烙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连头发丝儿我都没有漏掉,”说到这里他的喉结动了动,竟像激动得说不下去一样,咬了咬嘴唇才接着说:“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我还觉得你和那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宣华夫人身体一震,终于朝杨广抬起头来。她那张瓜子小脸已经红得像一颗熟透的桃子,那双清亮的眼睛就像沾在桃子上的一对晶莹的露珠,正在不安地颤动着,不知下一刻将滚向何处。

一直装聋作哑的小鸟们忽然聒噪了起来,还惊慌地闪动起翅膀。就像有什么无比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萧美儿吃了药后便睡着了。不知是过于疲惫还是药起了作用,她很快便睡了个昏天黑地。梦中忽然听人在耳边急切地说:“禀报太子妃,皇上、皇上他驾崩了!”听到这话之后萧美儿在梦里就魂飞天外,“哎呀”一声醒了过来,睁开眼之后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就像心马上要撕着肝扯着肺从身体里跳出去一样,慌忙用手按住了。接着额头上一阵冰凉,竟是大滴大滴的冷汗渗了出来。

一开始萧美儿见亲近的宫娥站在榻前,并没有说话,还以为刚才是梦,松了一口气,只顾揉按自己的胸口,自我解嘲地说:“没关系,惠儿,刚才我只是作了个噩梦……”

没想到惠儿跪下来沉痛地说:“不是梦,太子妃殿下,皇上的确驾崩了,就是刚才的事儿!”

萧美儿猛地抽了口冷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床上就动弹不得。身上汗出如浆,转眼就把衣服湿透了。然而出了汗之后她反倒康复了,慌忙站起身来梳洗穿衣,飞也似地赶到了宫中。此时宫里一片混乱。她找了好久才在仁寿宫找到杨广。只见他脸也青了,眼也直了,活象刚从地狱走了一遭似地,见她便说:“你怎么来了?父皇刚驾崩,病人来了不妥,你快回去!”语气中充满了惊慌和恐惧,竟不像是在关心她,倒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她发现似的。萧美儿立即捕捉到了这丝异常,惊疑地朝他看去。他慌忙把目光转向别处,却又偷偷地从眼角偷看她。萧美儿见他如此,越发相信是有见不得人的事儿。

杨广马上要操持隋文帝的国丧,不宜与萧美儿多说话。萧美儿暂且离开,却去找杨广在宫中的眼线,细问皇上驾崩前后的细节。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3)

诸位眼线见她是太子妃,不敢推脱不说,但此事又关系重大,说出来就是掉脑袋的事情,只能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见他们这样萧美儿越发起疑,犹豫着想去问柳述和元岩,他们两个人都是近臣,柳述还是驸马,刚才宫中发生的事情他们应该知晓。没想到刚走到他们的居所附近就看到士兵环绕,人人看到她时都是一脸紧张的神情。柳述和元岩竟像是被软禁了!萧美儿慌忙刹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掩住了口,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像粉墙一样惨白。一个可怕的猜测像怪物一样在她的心底膨胀起来,在心里抽动着晃出巨大的阴影,转眼就把她的整颗心都吞没了。她飞也似地跑到宫女们里,找侍侯过皇帝的,又和她亲近的宫女询问。她们一开始也是支支吾吾地不愿说,后来被逼得无奈了,又见她是“杨广”的妻子,才隐晦地暗示她:不久之前,也就是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忽然在病榻上大骂,然后命人宣柳述和元岩。萧美儿一听光宣柳述和元岩,不宣杨素,就感到不对——杨素是杨广的亲信。又听说皇帝在宣柳述和元岩之后曾经捶床大骂,言语中似乎提到畜生二字,又明白了几分,顿时又出了一身冷汗,心“忽悠”一下子就掉进了万丈深渊,晃晃荡荡地往下急坠,许久都不见底。

畜生……好象是父亲骂不肖儿子的时候最常用。父亲会骂他畜生……难道是……萧美儿忽然感到心头一阵剧震,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一阵洪水般的恐慌转眼就把她淹没了。和恐慌一齐袭来的,还有浓浓的愤怒和怨恨。她用手捂住已经要撕裂的心口,恨恨地咬住了嘴唇,一双眼睛里似乎在喷着幽蓝的火焰:难道说……他真和宣华夫人弄出事来了么?被皇上发现了,要治他的罪……他就……

萧美儿的身体晃了一晃,竟向后便倒。随她一起来的惠儿慌忙扶住她。她靠在惠儿身上喘息了片刻,二话不说就要惠儿扶她回东宫。也许她现在最该去找杨广去问个清楚,但她已经没有气力这样作了。她的心,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萧美儿往宫外走的时候看到了更多的士兵——她在进宫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士兵,似乎进宫门的时候还被盘查过,但她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杨广竟是调来杨素的兵,把皇宫军管了。她之所以能平安进得宫来,恐怕还因为她是杨广的妻子。

萧美儿忽然感到一阵胸闷,喉咙甜甜地似乎要喷出血来。忍不住用手按住胸口,整个人也瘫软在轿子里。她忽然感到一阵空前的疲惫,神思也似乎恍惚起来,忽然想就此抛了一切,什么都不再过问。

杨广再也没有回过东宫。他坐镇皇宫,调兵遣将,控制京师,稳定局势。他手下一干亲信均担重责。萧美儿之弟梁公萧瑀也有参与。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3)

隋文帝七月丁未日驾崩,杨广甲寅日就把一切料理停当。次日便召集群臣发丧,紧接着便迫不及待地即位称帝,再往后便是宣昭将萧美儿立为皇后。这一系列改天换地的事几乎是在须臾之间就办好了,如此仓促实在令人怀疑。朝廷之中已有人背地里议论,萧美儿那日亲眼见了皇宫里的情况,疑虑更重,便乘着受朝贺的机会赶入宫里,找杨广问个明白——隔了这么多天,她觉得自己的心力已经稍强了些,大概已经可以面对那可怕的真相了。不过即使没有心力应付她也要去问个明白。因为真的就是真的,和你是否能面对无关。

当萧美儿找到杨广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天子的服色,站在亮晃晃的殿堂之上。那明黄色、绣着金龙的锦缎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彩,映在他清瘦的脸颊上,似乎给他的脸颊镶上了一层金边。可他的脸颊却是微微发青的。当然,他形象和神情中的矛盾不止这一处。他的双目闪亮,双眉扬起,满脸都是意气风发的喜气,印堂却微微发黑,倒显得有些委顿憔悴;举手投足无不透出初登大宝后的得意和跋扈,眼珠却总是下意识地撇向眼角,时不时地还乱转几下,宛然心里有鬼;多年的心愿终于得偿,他即使不能像脱胎换骨一样精神焕发,也至少该轻松一点,可是他看起来仍像背着很重的包袱,就好象关于帝位还有许多未竞之事一样。

萧美儿心中的疑惑顿时像海底的海怪一样冒了出来,转眼就搅起了惊涛骇浪。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之后仓促却也没话可说,只好款款跪倒,口称吾皇万岁。

杨广见她如此大感愉悦,慌忙拉起她:“爱妻请起……”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称谓已经不对,慌忙改口:“不,是爱后请起。”

面对他的小小失误,萧美儿只是浅浅地一笑,嘴边的肌肉像被冻僵了一般僵硬。她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眼睛——她虽然此时不想露出犀利的目光,但已经身不由己。

“请陛下屏退左右,美儿有事跟陛下说。”她感到这句话像一片刀刃一样从口中缓缓移出,说话时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

“你说什么?”杨广听出了她话里隐含的意思,一股风雷在脸上一闪即逝。萧美儿身体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娇柔地一笑,笑容里隐藏着令人难以察觉的狡诈:“谈谈我们夫妻的私房话儿。陛下即位,一切都有了新气象。我们夫妻之间当然也有很多事情不一样了。”没想到了关键的时刻,她还是很能随机应变的。

杨广的脸色稍缓,摇摇手令左右退下。萧美儿感到一股热血涌到喉底,奋力把它咽了下去,走近他抬起头,却不敢盯着他的眼睛,只是盯着他的鼻子和嘴巴:“请问陛下……先帝真的是因病而薨么?”声音很轻,却每一个都像是冰凌。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4)

杨广感到这一串冰凌直刺入自己的大脑,浑身的毛孔都紧缩了,灵魂也被摧动了,扭曲着发出刺耳的尖啸,身体却是纹丝没动,嘴唇也是僵木木地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被人问起此事。虽然问起此事的是他心爱的娇妻,还是一样的害怕。

“你不需要问这件事!”恐惧过后是浓浓的愤怒,他像头恶狼一样狠狠地盯着她,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他的牙齿用力地挫着,继续要冒出火星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问多了恐怕会对你不利!”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恐吓了。

萧美儿没想到丈夫会二话不说就恐吓她,简直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锤。足以令人昏厥的惊骇激起了她的愤怒,她反倒无所畏惧起来,目光炯炯地盯向他的双眼:“匡扶丈夫是为妻应尽的职责!”

“我不需要你匡扶!”杨广大吼了起来,眼里几乎要喷出火焰,双臂也用力地朝两侧甩了出去。

“若没有为妻的匡扶,皇帝恐怕要失德!”萧美儿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眼中已经冒出钢针般的光芒。说到这里,她想起的不仅仅是驾崩了的隋文帝,还有那令她寝食难安的宣华夫人!

杨广被这钢针般的目光刺痛了——不,应该说是重伤了。一时间懵在那里。他脸上的肌肉开始剧烈地扭动,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挤着。接着额头的青筋也暴出来了,像蚯蚓一样扭动着。目光里也渐渐闪出电光。呼吸中也隐隐有了风雷之声。就在萧美儿准备坦然地接受他的暴怒的时候,他忽然冷静了下来。表情刚毅而晦涩,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模糊的钢铁面具。

“你不要学独孤母后啊。”杨广目光冰寒地盯着她的眼睛,冷笑着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他脸上的神情是萧美儿从来没有见过的,不仅冰寒彻骨,还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光彩,让人看了心头发凉。

然而萧美儿并没有感到心头发凉,杨广的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是的。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和独孤皇后一样。虽然她和独孤皇后比起来简直是一天一地,虽然独孤皇后的有些行为她也无法赞同,但她就是把独孤皇后当成自己的目标,自己的偶像,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一样!

杨广的这句话就像流星撞到了海中,在她的心底激起了惊涛骇浪。她觉得在自己的心海深处,正有一个东西散发着逼人的光芒,飞快地升起来。她轻轻闭上眼睛,压住涌向心头的热血,再度睁开眼睛后脸上满是刚毅的宁静,冷笑着说了一句:“美儿当然要学习母后。母后是天下女人的楷模,她的一举一动美儿都要学。美儿还怕自己学得不像呢!”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话里的恐吓之意已经非常明显。她这样无非在说:自己连独孤皇后的泼辣焊妒也要一并学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5)

杨广的眼睛猛地瞪大了,瞳孔竟也有些收缩,他这惊怒得失魂落魄的形象只持续了片刻,马上又回复成了那一副带着钢铁面具般的神情。只见他的右嘴角飞快地向上扯去,左嘴角却纹丝不动。虽然在笑,却丝毫没有笑意,就像嘴角裂开了个口子。

“好吧!你就学母后吧!最好也学学她独居的本事!”

杨广冷笑着走了。把已经惊呆了的萧美儿丢在了殿堂里。

萧美儿呆呆地坐在龙床上,用一根手指神经致地搓着自己的手腕,眼睛无神地盯着跳动的烛火,就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吸走了她的魂魄。

“惠儿,快把镜子给我拿来!”萧美儿搓着搓着手腕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唤惠儿把镜子拿来。惠儿战战兢兢地把镜子送上,不敢正眼看她。她已经感觉到,一向和蔼内敛的皇后娘娘似乎开始失常了。

萧美儿捧着镜子,从左额角照到右额角。从额顶照到下巴,忽然恼怒起来:“这该死的粉……惠儿,再把粉给我涂匀些!”

惠儿战战兢兢地拿来粉盒,令另一个宫女捧着,自己小心翼翼地给萧美儿敷粉,尽管她下手很轻,萧美儿的眼珠仍在不耐烦地乱转。虽然她知道可能不是自己的问题,但她的眼睛每转一次,她就吓得几乎不敢再继续敷下去。

萧美儿的肤色很白,原本不需要搽粉,今天却破天荒地叫宫女们把脸涂得“白腻腻”的。现在原本不应该涂粉的,国丧还没过呢——先帝驾崩还不到三十六日。所以她就作了些“变通”:颊上光搽白粉,不涂胭脂,等到整张脸都涂白了之后,只在眼皮上淡淡地涂些胭脂,相哭得红红的,也显得眼睛更亮。为了不让嘴唇被粉衬得苍白,又把胭脂用水化开了,在嘴唇上淡淡地抹了一层。装扮好了对镜子一看,就像一个被悲痛折磨得有气无力的苍白丽人,说不尽的可怜可爱。她的头发也梳得溜光,只戴了一只银凤钗和一朵白绒花,戴的位置也是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之后才选定了。

只要打扮得宜,孝装也有孝装的风流。在父皇驾崩后,等不得国丧期满就这样仔细打扮,委实有些无耻——萧美儿自己也知道,但她是没办法。

自从杨广说让她学独孤皇后“独居”之后,真的把她丢在了寝宫里,没有再见她一面。她初时气盛,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时间长了气势就迅速地矮了下去,心底和不安、恐惧和幽怨像暗泉一样在心底越涌越多,渐渐折磨得她寝食难安,最后竟隐隐有了种腐心蚀骨之感。虽然以前类似的事情也曾出现过,但这次给她的感觉明显和上次不一样。不知不觉中把那匡扶国家的正事也抛到一边了,只是一心地害怕他会就此扔了她。

她收起了倨傲的姿态,开始为他细细地梳洗打扮——如果他心血来潮来到她这里,见到她蓬头垢面的就糟了。然而她梳洗好了之后又没有去请他过来,只有坐着等。每天她都仔细打扮,每天晚上都是空等。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6)

她无数次等得不耐烦了,可就是没有勇气去请他——毕竟自己上次显得太嚣张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瞬间怎么就那么大胆——其实她是知道的。因为那就是她真正的梦想。但是形势所逼,她只有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是自己浑了头了。

她不敢去请杨广,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害怕自己贸然遣人前去,会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个事情是如此的可怕,以至于她都不敢去细想。她的心头正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扭动着变形,一会儿幻化成狐狸的样子,一会儿又幻化成吃人的狼。

宣华夫人。如果杨广要对她下手的话,现在已经是绝佳的机会。不,也许这贱女人会主动勾引他。她守着一个糟老头子这么久了,肯定饥渴得不行了。萧美儿的头慢慢地垂下,她的心也随之沉入更黑的黑暗里。老实说,她之前还怀疑过,父皇的驾崩,是不是因为他发现了杨广和宣华夫人的……啊!不!

萧美儿用力捏住了拳头,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这个想法是如此的可怕,以至于她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就会习惯地一黑而想不下去。然而这一黑过后,她的意识又会奇异地恍惚起来。在腐心蚀骨的恐惧之后,反而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是啊,毕竟这是败坏人伦,灭绝人性的事情,他又不是禽兽,能作得出来么?他不来见自己,也许是因为心里有气,或者是因为新丧在身,不宜近女色……

直到国丧日满,杨广都没有再来见萧美儿一次。接着又是一个多月不见人影。萧美儿每日只是呆怔怔地在宫里坐着,心头最害怕的事似乎已经变成现实的恐惧让她动弹不得。然而,这不防碍她知道杨广的丑行。因为关于这件丑事,宫里已经渐渐传开了。

听到饶舌宫女说这件事的时候,萧美儿正坐在桌前刺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头上,茫然地站起来身来,袖子把桌子上的剪刀、线团等物全带到了地上。

虽然希望自己是听错了,但萧美儿心里明白自己没有听错。那句话就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听侍侯宣华夫人的姐妹们说,陛下这些日子都在宣华夫人的宫里宿歇!”

萧美儿眼前一闷,“哎呀”一声便倒在了桌子上,喉咙口甜甜的,似乎要吐出血来。惠儿慌忙给她推挤后背,她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她现在觉得自己像变成了一个泥人,被人兜头打了一棒,正碎成黄泥块块——不,是比泥还细的砂粒!……

“去请皇帝来。”萧美儿用力按着胸口,喘着粗气对身旁的宫女说。侧目见她们犹豫着站着没有动,陡然暴怒道:“还不快去!”这一瞬间,她那白腻的额头上也浮现出一根青筋。

宫女们把下巴垂到胸前,佝偻着身子,一路小跑地去了。萧美儿直着眼看着她们的背影,恨不得透过她们的身子抓过来什么似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7)

宫女们很快便回来了。告诉她杨广不愿意来——这是显然的。她暴怒地叫宫女们再去请。没等宫女们回来忽然换下那华丽的皇后服饰,摘下那满头的赤金首饰,换上素衣,把头发也打散了,疯了似地出了宫。她要去看看故去的长辈。不是新死的隋文帝,而是驾崩已久的独孤皇后!

萧美儿径直到了独孤皇后的陵墓——现在是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的合葬陵前。呆呆地跪在陵前,久久不愿离去。陵墓里躺着的,不仅仅是她亲爱的独孤母后,还有那个给她的感觉很复杂的公爹。如果他在母后死后,能够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话,或许能被她一如既往的敬佩,也不会死得这样快——虽然他的真实死因令人怀疑,但如果他没生病的话,别人要害他,也不知该如何害起。隋文帝在独孤皇后未死前,对她来说是和独孤皇后一样的令人敬畏的存在。而现在却让她颇多腹诽,甚至贬斥。以至于她现在宁愿忽略他也躺在里面的事实,只当这里面只躺着她亲爱的独孤母后。

然而,尽管她想要忽略,他就是躺在这里面,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个事实正好提醒她回想起他的丧葬事务上的诸多疑点。听礼部的官员说,隋文帝和独孤皇后虽然同陵,但不同穴。似乎是他在临死之前交待的。听侍侯他的宫人说,他死前曾经说过“倘独孤在,孤不至于此也。”听起来像是在临死前悔过了。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和老妻分穴呢?是怕死后还被她管束么?男人这种东西,有的时候真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如果他不是病死的,这些话就相当可疑了。因为如果是被人弄死的,他绝不能如此从容地交待后事,也不能说什么“倘独孤在,孤不至于此也。”会不会是某些人为了掩盖事实,才故意捏造出这些“遗言”的呢……

萧美儿用力地摇了摇头。摇得耳边的银坠子都飞了起来。她今天不想想这些事情,即使这些事情意义重大。她今天只是来看母后的。

她抬起头凝视着皇陵,感到母后的形象正一丝一丝地从皇陵中透了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最后就像站在皇陵前一样,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她觉得她能看见母后,但母后看不见她。

她轻轻地呼吸则,循着不变的节奏。她感到母后的气息正缓缓地从坟墓里渗出来,直渗进她的身体中去。她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和母后如此接近过,也从没有对她如此了解过。她的矛盾、辛酸、霸道甚至暴戾,曾让萧美儿万分错愕和不解。可是当萧美儿也成为皇后的时候,却发现她的矛盾、辛酸、霸道和暴戾其实都是理所当然。人人都羡慕皇后身份高贵,母仪天下,却不知皇后其实是世上最难作的女人。因为她的丈夫,皇帝拥有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肆无忌惮地猎艳渔色。皇后别说要限制皇帝,连保住自己的地位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8)

而皇后也是女人,她同样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一心一意地只守着她一个。面对丈夫的放纵,她们要么是成年争闹个不休,直至自己被废黜,都不能阻止丈夫的放纵。要么就是对丈夫的行为视而不见,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只求能保住自己的地位。而独孤皇后却能让隋文帝一辈子只守着她一个人,并且后位稳如泰山。她作到了一般皇后作不到的事情,可是说是皇后中的神。一个人作了其他人作不到的事情,她就是神。也许别人不这么看,但萧美儿此时就是这样想的。她需要像这个神学习,和自己的丈夫抗争!……

萧美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按住了左胸。不知是不是吸气过猛了,她感到有些胸痛。虽然她也梦想能够像独孤皇后一样,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首先她不像独孤伽罗,她的丈夫也不像隋文帝。她如果去抗争的话后果恐怕不容乐观:别说约束他了,恐怕连自己的后位都保不住。但是她却无法看着杨广自此和那宣华夫人双宿双栖。罢了罢了,且不要想这么多。回到宫里就见机行事,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萧美儿刚回皇宫,杨广便宣她过去。虽然已经决定就此和他“作对”,萧美儿还是无法坦然面对他,去的时候还不禁有些忐忑。不过见到他的那一刻,她便一点都不忐忑了。因为心头被怒气塞满了。

他的眼圈微微有些发黑,脸上也有些虚红,眼中却带着一丝暧昧迷离的满足之色,一看就是春睡未足的样子。而且他的脸颊比起起上次见面微微瘦削了些,皮肤却似乎有些虚肿,一看就是这些天的“劳累”所致,见他这副模样萧美儿顿时气得浑身的血都涌上头顶,恨不地冲上去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之后对自己怎么用这种想法而感到惊骇。为了防止自己作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她慌忙跪下,用膝下地砖的冰凉来扑灭自己心中的躁动。

“陛下宣美儿过来,是不是想要整肃宫廷规矩?”虽然喊着要冷静,萧美儿还是忍不住拿话刺他:你现在都和亡父的妃子搞到一起去了,要整肃宫廷规矩的话,第一个就要整顿你!

“听说你到先皇上陵前去了。现在国丧刚过,就算你孝心卓著,也不需要这么快就去祭祀。”杨广也听出她话里有刺,但此时没空和她纠缠这些,虎着脸问出最要紧的话。

萧美儿冷冷一笑:原来他是想起最要紧的事情了啊。心头顿时剧烈地翻涌起来,那个可怕的猜测也在抽动着胀大。她慌忙稳住心情——她现在也没空管这个事情。她依旧是冷笑着,脸上却满满地笼上了一层严霜,把那炯炯的目光直瞄到他脸上:“我是去看母后去了。我现在要开始学习母后了。陛下前阵子不还说要我学习母后如何独居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0)

杨广的脸皮像被人刺了一样皱缩了一下,脸色也变了变。他惊骇地发现眼前的萧美儿已是锋芒毕露,竟一点都不像往日那娇柔胆小的爱妻。惊骇的同时他也感到了一丝怒气,但看看眼前的形势觉得还是不要发作为妙。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跟爱妻好好地谈一谈。

既然决定要和萧美儿好好谈谈,杨广便下意识地用温软的目光看向她。可是这温软的目光和萧美儿那炯炯逼人的目光一触便溃散了。接着眼睛似乎感到一阵酸痛。温柔以对的想法看来行不通了。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目光也“唰”地寒了下来。

他这一动作并不明显,却让萧美儿感到很受刺激。不知为什么她格外厌恶他这个小动作,感到眼下的肌肉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关于宣华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杨广别扭地侧着脸,用微微有些僵硬的语气说。

“不知是哪个宣华?”萧美儿这句话后面可有埋伏。

“宣华夫人啊……”杨广脱口而出,但,马上便意识到萧美儿这句话不简单,眼下的肌肉也是抽动了一下。

“是宣华母妃,”萧美儿冷笑着纠正她,贝齿轻轻地磨着:“关于宣华母妃的近况,宫里都快要传遍了,美儿当然知道一些……”

“这个嘛……”杨广苦笑了一下,竟有些不知所措。他还是第一次被萧美儿逼迫得如此狼狈。没想到萧美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难道皇帝召我来,是要给宣华母妃改封别号么?”

听到这句话时杨广一凛,就像被人一剑刺到了心口。顿时狠狠地朝萧美儿瞪去。他没想到萧美儿竟说出这么厉害的话来。

这话厉害在何处呢?就厉害在改封别号上。一旦将宣华夫人改封别号,就要召告天下。一旦召告天下,他偷纳父妃的丑行就在天下人面前暴露无疑。虽然杨广已经有恃无恐,这件事还是不要张扬为好。萧美儿这样说,分明是在威胁他:她要将他偷纳父妃的事情召告天下!

杨广感到一阵热血涌到头顶,脑中竟然是一晕。他没想到他的爱妻竟回使出这么厉害的招来。除了愤怒之余他还有些伤心——他其实就像一个被萧美儿宠坏的孩子。

既然已经怒到极处,他索性就不再对萧美儿假意辞色,脸一寒便森然道:“看来我真是把你宠坏了!我本来不像跟你谈,以为你心里明白,没想到你竟然一点都不明白!”

“请问陛下要我明白什么?”萧美儿握紧的拳头在瑟瑟地发抖,白腻如脂的额头上也浮起了一根青筋。

“我知道你一直享受专宠,忽然被人分了宠,当然会有些不习惯,但是以前那是不正常的!”杨广冷冷地瞄着她,像要用声音压住她似地恨恨地说。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1)

“那陛下认为什么才算正常?陛下父皇驾崩没几天就把庶母纳入后宫,再过几年,是不是要把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纳到宫中来!?”萧美儿像喷出心头的淤血一样喷出这几句话。

杨广就像被人迎面抽了一鞭,怒得也有些失控:“那好,那我就把全天下的女子都纳进宫来,你又能如何!?”

“我不能如何。”萧美儿冷笑着,齿间像咀嚼着黑红的火焰:“就怕那时陛下的心上人要哭闹着反对了!”

杨广感到一股热血直涌上心口,差点被她噎得昏过去。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萧美儿简直像个咄咄逼人的魔鬼,完全不可理喻,气得一句话都不想和她多说,转身便拂袖而去。

萧美儿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离去,忽然身体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她现在感到身体都虚空了,脑子里也一片空白,几乎记不起刚才说了什么。她心里空虚疲劳得难受,简直想就地躺上睡上几百年。但是心虚的心底很快蹿起一股怒火来,她很快便一扫刚才那疲懒的模样,大踏步朝外面走去。她要带着宫人到宣华夫人那里,狠狠地凌辱她一番,看看她知不知道羞耻。

幸亏萧美儿还有些理智,没有立即去作这愚蠢的事。杨广刚跟她闹过一场,一定有所防备,如果自己贸然前去,撞上杨广在那里,吃亏的不知是谁。而且,要对付她,也得弄清她的底细也行。再则宣华是怎么勾上杨广这件事,萧美儿也必须要弄清楚,否则那真跟一根毒刺扎在心底一样。

萧美儿偃旗息鼓地回到宫中,照常吃喝,一副对杨广和宣华已经视而不见的样子。背地里却让机灵的宫女前往宣华夫人那里打探。宫女很快就打听到了宣华夫人的底细。原来宣华夫人是南陈的公主,陈破之后与一干皇族女子被发配入宫。萧美儿听说之后只是冷笑,暗想:你是公主,我也是公主,你是坐了罪才被收进宫来,我可是堂堂正正被娶来的,就这一点,我也比你高贵不知多少倍!想到这里得意之情暗生,萧美儿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身世如此骄傲过。

然而宣华夫人如何“勾引”杨广之事却无论如何都打听不出来了。萧美儿叫派去的宫女以重金相诱,得到的答案竟然还都是“不知道”。

这件事没打听出来,另一件事倒打听出来了。据说隋文帝驾崩之后,宫里一片混乱,杨广这边忙得焦头烂额,那边那命人寻了个黄金小盒,用七彩丝线编成一个同心结子,命人送于宣华夫人。宣华夫人看后半晌不语。一会儿后亲手在金鼎里点上龙诞香,亲手在阁前挂上翠珠帘,当晚杨广便在宣华宫中宿歇。

萧美儿听说此事之后差点气昏过去,喝了几大杯茶之后才缓过来。没想到杨广在那个时候竟还分神去安抚于她,还那么有情趣的弄个同心结子。想想他对自己,什么时候有这般好了?而且竟还如此迫不及待,隋文帝驾崩的当晚就睡到她宫中去了,这狐狸精难道还会勾魂不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2)

宫女的转述虽然简略,但还能让人感觉到那天晚上的暧昧和香艳的情状,萧美儿想想当天的暧昧情状,又想想自己这么多天来独守空房,一时间气得又要晕去,同时也打定了主意:找个时间,她一定要去亲眼见见这个宣华狐狸,看看她一个人服侍皇帝父子两代,是在哭呢,还是在笑!

杨广自从和萧美儿大闹了一场之后便对她严加防范,生怕她忽然出现惊扰宣华夫人。但见她那日之后就没了动静,便放松了警惕。没想到他刚一放松警惕,萧美儿便带着几匹锦缎笑吟吟地来到了宣华面前。

萧美儿来时宣华夫人正在桌前作针线,听宫女说萧美儿来了,慌忙和宫女一起收拾桌上的针线锦缎,没想到萧美儿脚步极快,没等她收拾完就带着几个宫女款款地走了进来。宣华夫人慌忙把针线等物一推,对着萧美儿便拜了下去。已是嫔妃面见皇后之礼。

“夫人您不必多礼,”萧美儿嘴上说着,身体却站得直直的,纹丝不动:“您是先皇封的妃子,算来是美儿的母辈,美儿应该对您行子女之礼才是。”她故意用话刺宣华,提醒她记住自己是隋文帝的妃子。已一身侍父子两代,已经是败坏人伦的丑事。

宣华夫人也是心思机敏之人,立即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一张脸顿时像被人扇了一样红胀起来。

萧美儿装作没有看见,把自己拿来的锦缎款款地铺在桌上:“美儿此来,是要和夫人切磋一下绣功。当初美儿曾和夫人约定要常常切磋技艺,后来不慎食言,心中可是愧疚无比啊。”

宣华夫人慌忙朝锦缎上看去——她现在巴不得找个由头把话题岔开,没想到一看锦缎又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呆在那里不动了。

锦缎上绣的仍是一副蝴蝶戏牡丹,只是牡丹和蝴蝶的对比已大不相同。今日之蝴蝶大如海碗,翅膀上五彩斑斓地绣满彩线,再以金线镶边,在阳光下一片光华灿烂。而牡丹却只有拳头大小,颜色也非常暗淡,竟然是纯玉色的底子,上面用粉线在边上绣出几抹红意。和光华灿烂的蝴蝶一比,更显得毫无颜色。

不仅是在大小和配色上,牡丹和蝴蝶在姿态上也有鲜明的对比。蝴蝶长着两片翅膀,气势汹汹地压在牡丹上,配上那过于华丽的颜色,简直有些狰狞可怖。牡丹则姿态呆板,呆呆地立着,被这么一只蝴蝶压在头上,越发显得憔悴畏缩。

“这蝴蝶……大的有些过分了吧?”宣华夫人强笑着低声说,眼珠也在飞快地转动。她已经隐约猜到了萧美儿的意思,还想起了不久之前的那次“切磋”,猛然省悟原来萧美儿原来在那时就有心暗示,不仅大感惶惑。心猛然没了底儿,像个风筝一样晃晃悠悠地撞向未知的深渊,脸也迅速地青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3)

“没有办法啊。”萧美儿的表情纹丝不动,眼下的肌肉却在微微收缩:“蝴蝶压倒牡丹了么。”这句话就像卡在她心口里的一根带血的刺,此时轻轻地从心里弹了出来,像支小箭一样朝宣华夫人飞过去。

宣华夫人身体一震,脸上泛起一股虚红,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张。她涨红着脸露出想要哀告的神情,嘴飞快地张了几张,像是要为自己辩解,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她痛苦地低下头去,脸上拧起屈辱和哀伤。那双晶亮的眼睛里已经渗满了泪水,黑钻般的素的眸子不安地转动着,身体也像在抽泣一样微微地颤抖。她这副模样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就像一株纤尘不染的芍药,带着晶莹的露珠在寒风里楚楚可怜地颤动,让人不忍心再追究她的过错——对萧美儿来说却不是这样。萧美儿现在一看她这副清纯可怜的样子就有气,宣华夫人这副样子就好象她完全是无辜的,或是个什么都无不知道,只是被别人构陷了的孩子。

你都活这么大了,应该不是白痴吧?萧美儿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句,把目光直到宣华夫人的双目上,豪不客气地狠狠逼视:“不过美儿觉得,蝴蝶现在虽然得势,但春天一过还是不得不飞走。牡丹即使颓唐,但等到来年春天还可以重新开放,毕竟脚下的土是它的,任何人都夺不去。”

宣华夫人身体一震,更加用力地拧下头去,身体也颤抖得更厉害了。萧美儿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却可以看到她的脸皮已经完全没有了血色,就像浮在半空中的一张薄纸,苍白单薄得透明,似乎一捅就会破。

萧美儿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带刺的话,但看着宣华夫人现在的模样无比委顿,简直风吹得倒日晒得化,再听几句的话说不定就要昏倒了。如果那样的话反倒给人落了把柄。于是萧美儿只是淡淡一笑:“看来美儿的绣功大大退步了,玷污了夫人的凤目,失敬失敬,美儿这就回去潜心研习,等绣工进步了,再来找夫人切磋。”说罢上前亲自收起自己绣的锦缎,款款地走到门前,趾高气扬地走了。

萧美儿神定气闲地走到自己的寝宫,心头忽然有些发慌,就好象里面虚空了似的。她慌忙倒了杯热茶喝了。温热的液体缓缓地流入胃里,热气张扬开来,顺便把心头的空虚也一并填满了。她冷静了下来,轻轻放下茶碗,想着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今天应该是有得无失的,既隐晦地痛斥了宣华,又没有落下把柄。之后即使杨广问起来,她也是只是带了匹锦缎去宣华的宫中,说了几句刺绣方面的话罢了,宣华夫人若有不快,那就是她小心眼,找气生。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4)

萧美儿的预感没有错。杨广下朝之后果真找过来了。原来他一到宣华夫人宫中就见她坐在床前垂泪,问她出了什么事了,她只是闭紧了眼睛摇头不答,却是一副伤透了心的模样。杨广大怒,询问左右,得知萧美儿来过,但她们说的那些话他却怎么都听不出有什么毛窍。但宣华成了这样样子,他不能善罢甘休,便气冲冲地直奔皇后寝宫而来,怒气中夹杂了三分不解。

萧美儿早就料到他要来,也预想了他可能的质问和应对的方法。看来她已经决定坦然地和他作对了。这对以前的她来说完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她作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决定时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到诧异。嫉妒,的确是很恐怖的东西。它能让一个女人不知不觉地变为另一个人,她自己却不知道。

杨广带着一股恶风,凶霸霸地走了进来,脸上已经隐隐地现出风雷之色。萧美儿毫不在意地目光偏向别处,不看他的脸,对着他盈盈拜倒,不慌不忙地说:“臣妾恭迎圣驾……”

杨广恨恨地看着她,什么“平身”“不必多礼”的话也不说,劈头就来了一句:“你跟宣华说什么了!?”

萧美儿竟佯装惊诧地说:“说什么了?臣妾今天只是带着绣好的锦缎和宣华夫人切磋技艺去了,说了几句关于刺绣的话。至于臣妾和宣华夫人说了什么,在旁侍奉的宫女太监应该都听在耳里了啊。”

杨广怔了一怔,神情中闪过了一丝狼狈之色:他是听宫女和太监们说了,但就是没听懂他们说了什么。在这里被提醒使他越发感到羞惭,因此更加怒了:“你走后宣华夫人就一直哭泣,你能没跟她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我吗?”萧美儿看起来越发诧异了:“我说的的确只是刺绣方面的话啊?不过我在这次切磋中完败,技艺早就不知道退步到哪里去了,宣华夫人难道感叹我技艺退步,为我而哭么?”

“你、你、你……”杨广被萧美儿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张雪白的俊脸已经涨成了茄子色,“你”了半晌之后忽然用力一甩袖子,深恶痛绝地说了一句:“萧美儿啊萧美儿,我跟你作了这么多年夫妻了,没想到你是如此狡诈的!”

虽然萧美儿这次的确用了阴谋诡计,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很受刺激。她只觉得心底一股热血涌上来,索性不再装疯卖傻,直盯着他的眼睛大声说:“萧美儿狡诈了一辈子了,陛下现在才发现么?当然若不是我足够狡诈,别人怎知看似清廉的晋王家里竟藏着陈国宫中的万千珠宝!?”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嗓子飞快地哑了,脸也瞬间涨成了紫红色。

最后一句话提醒杨广想起萧美儿这么多年陪他演戏,辅助他登上帝位的功劳,猛然清醒过来,看着萧美儿涨红的脸,感到非常歉疚。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5)

萧美儿见他脸现凄然之色,忽然转过头去走了,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不解。她现在已经被怒气冲昏了头了,理解能力也大大下降。她看着他离去,只觉得胸中空虚得难过,又去喝了几大杯热茶,不小心喝涨了,垂下头又要呕,不知不觉中两滴热泪滚烫着从脸颊上滑了下来。

以后的三天杨广又没有露面。到第四天上杨广忽然派人宣她前去。萧美儿以为他又找她大闹,先把心情整理好了,神定气闲地去了。没想到杨广只是和颜悦色地坐着,叫她平身之后命她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赐坐的时候满脸堆笑,神情中却闪过一丝犹豫。

萧美儿只是最是多心,见他这样不禁暗暗猜测: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坐下,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怒气勃发,咬了咬牙忍住了。

杨广其实是在犹豫是不是像以前他们少年情浓之时令她坐在自己腿上,但想到那样讨好的痕迹太重,说不定会引她反感,只好令她坐在椅子上。两人原本是恩爱夫妻,只因有了嫌隙,想法竟也是南辕北辙。

等萧美儿坐下之后杨广就佯装翻动奏章,看似无心地说了一句:“你弟弟这几年辅佐我,立了不少功劳。我即位后想给他点赏赐,你觉得赏些什么好?”其实赏赐的由头主要是萧瑀在隋文帝驾崩后那暂时的乱局中表现出色。但杨广忌讳提起那件事,所以只说是他“这些年”来辅佐有功。

也许是知夫莫若妻,尽管他掩饰,萧美儿还是猜到要赏赐萧瑀的真正原因。老实说她对这个弟弟虽然没多少亲情,但起码的手足之情还是有的,对他可能卷入一个败坏人伦、弑君夺位的阴谋还是感到非常痛心,现在杨广不识相地提醒她想起了这个,顿时让她浑身不自在,只是僵硬地答道:“听凭陛下裁断。”

“是吗?”杨广“哈”地一声笑了起来,眼中似乎有光华在悄悄地闪动。看起来就像要耍阴谋诡计,令萧美儿非常不快。

“我就是无法决定要赏赐梁公什么,才请爱后来商议。不过说起来梁公也算什么都不缺了,只是正室门第似乎不高。我打算把兰陵公主嫁予梁公,你说如何?”

萧美儿身体一震,眼前赫然浮现当年他因兰陵公主不愿遵从他的指令,嫁给萧瑀,大怒痛骂的样子。心头顿时一片冰凉,心里只想着:“糟了……现在他要报仇了……”殊不知他这样作并不只是为了报当年的一箭之仇。

柳述目睹了隋文帝驾崩后宫中的混乱,是个大大的祸胎。杨广虽然隋文帝下葬之后解除了他的软禁,仍派人监视着他。思前想后之后,觉得还是把他发配到边境折磨死最妙。既然要处置柳述,自然要安抚兰陵公主。再赐一个好丈夫给她,想比她也不会太难过吧。

关于这个人选,杨广一想就想到了萧瑀。萧瑀乃是萧美儿之弟,又是梁公,当然配得上兰陵公主。再说萧瑀只是个外臣,若蒙公主下嫁,可是个无上的荣耀。更何况他这个妹子也算是国色天香,除了萧美儿和宣华夫人之外,恐怕整个国都就数她最美。如果把她嫁给萧瑀,也算是给萧美儿送了个顺水人情,说不定能缓和一下他们的夫妻关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6)

原来杨广和萧美儿闹了几次之后,不知是闹得过于激烈,还是他其实很在乎萧美儿,闹过之后竟隐隐有种心力交悴之感,特别是前日一闹,提醒他想起萧美儿这么多年的苦劳来,又感到非常羞惭。仔细想过之后,虽然不想在萧美儿面前服输,他还是决定不再跟她来硬的,想个法子讨好讨好她。先把夫妻关系缓和一下再说。

然而讨好萧美儿对现在他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萧美儿贵为皇后,又不看重珠宝玉石之类,赏赐珠宝对她来说可谓毫无效用。叫他暂时抛却宣华,转到萧美儿身边奉承,对和宣华正打得火热的他来说,无疑很困难。再说宣华那日不知听萧美儿说了什么,之后日日惶恐不安。他如果离开她身边,她恐怕也会胡思乱想。只有拿萧瑀大婚之事来勉强安抚一下萧美儿了。

萧美儿以为杨广要把兰陵公主嫁予萧瑀,纯粹是为了报当年她悖逆她的仇恨。而且兰陵公主已嫁柳述,要她再嫁势必要先把他们夫妻拆散,不仅不是件喜事,反倒是件惨事,想起她和兰陵公主的交情,这件事不能不问。于是便僵硬着脸皮小心翼翼地问杨广:“嫁兰陵公主……那柳述呢?”

“柳述不久前对我无礼,我打算将他发配到边境去。这个人你可以不必提啦。”杨广不以为然地说。语气中隐隐透出一股残忍的气息。

“这……好象不妥吧。”萧美儿迟疑着说,同时眼珠在眼中飞快地转动着。她知道兰陵公主深爱柳述,如果将柳述发配,兰陵公主说不定要跟了一块儿去,到那时那就是天大的乱子。

“有什么不妥?”杨广哈哈一笑:“你和我已是夫妇,若再让梁公和兰陵公主结为夫妇,亲上加亲,有何不妥的呢?”虽然他有心克制,但讨好之意还是从语气中留了出来。”

萧美儿这才知道杨广原来是为了讨好自己,忽然间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未及细想,已然大怒。首先杨广谋划的这件事不是喜事,他竟然想拿“这件事”讨好她,简直是不可理喻。再则,杨广若是想和缓解夫妻关系,就该想想怎么样作个好丈夫,干吗拿妻弟的婚姻说事?叫他回到她身边奉承一下她就这么难吗?

萧美儿转瞬之间就怒到了极处,一时间理智也丢失了,脸色一寒,气恨恨地对杨广说:“我萧家虽然门第不高,但也不需娶你杨家一嫁再嫁之妇!即使兰陵公主又守新寡,也是不大合适,更何况她的丈夫还没有死?”

说完这句话之后萧美儿觉得浑身的血又涌上了喉头,让她气噎舌干,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得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臣妾告退。”说罢转身就走。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7)

杨广僵在御座上,活活地被气怔了。过了半晌之后仍无法缓解,气得发作都发作不出,怒极反笑。他看着门外萧美儿远去的身影,恶狠狠地说了:“是吗?那我就非把兰陵公主嫁给你弟弟!看你们萧家敢不敢不要!”

杨广闪电般把柳述罢官拘押,几日后就要发配,然后下诏逼兰陵公主再嫁。没想到兰陵公主誓死不愿与柳述分别,还上表请求免去公主的封号,请求杨广让她和柳述一起前往边疆。杨广看到她的奏折之后只是冷笑,多年前她悖逆他的事情、已经这些年来柳述和他意见不合而引发的不睦全在此时涌进了他的脑海里。他轻蔑地把兰陵公主的奏折合上,用力地摔在桌子上,恶狠狠地低声说:“现在可不同先帝在的时候。你跟我耍这小孩子脾气,以为还有用吗?”

杨广没有准许兰陵公主和柳述一同前往边疆。先把兰陵公主幽禁起来,暂不提把她嫁于萧瑀之事,却把柳述的发配之地改为穷山恶水的岭南,先把他安置于粤东的龙川,未过多久又迁徙粤西的桂州。桂州当时尚属蛮荒之地,生存条件极为恶劣——存心要把柳述折磨死。兰陵公主在京城听到这个消息,心如刀割,屡次上表请求杨广准她前往岭南,和柳述一起“受罚”,杨广一率置之不理。兰陵公主因幽愤而暴病,不久便奄奄一息,临终前上表请杨广把她葬予柳家的坟地,不久便与世长辞。杨广对她的怨恨却没因她的死而结束,故意把她葬于离柳氏坟地很远的地方,下葬的规格也颇低,根本不像公主的待遇。朝野上下皆为她的遭遇感到伤感,同时也为杨广忽然如此残忍感到吃惊。

萧美儿自从因兰陵公主的婚事跟杨广闹翻之后就没有再到他那里去过,见杨广如此狠心处置兰陵公主,还怀疑他是不是真心如此,总觉得他只是先吓唬吓唬她,绝不会对她狠心到底——不管怎么说,兰陵公主毕竟是他的亲妹子。没想到他真是狠心到底,连她死了之后还借她的丧事撒气。实在是令萧美儿惊骇莫名,惊骇之余还感到一丝恐惧:他到底还有多少残酷没有显露出来?我再继续触犯他,会不会也和兰陵公主一样的下场?想到这里就感到了无边的寒意,觉得自己还是暂时不要再到宣华那里找麻烦为好。想起宣华,她心里顿时如火烧得一般,牙齿都几乎要咬断了。她现在对宣华的恨比以前强了数倍。因为她疑心杨广对兰陵公主如此狠心,是不是还夹杂着对她的怒气——讨好她不成又挨了几句训斥,不便对她发作,见兰陵公主再度悖逆他,所以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兰陵公主的身上。虽然她知道杨广如此狠心,绝对不会只因为她的缘故,但总觉得自己对兰陵公主的悲剧也要担一份责任,而这份罪责显然又是因宣华而担。如此说来,宣华这个狐狸精简直罪无可恕。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8)

萧美儿虽然对宣华恨之切骨,但还是打听主意不去宣华那里“叨扰”。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不去找宣华,宣华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宣华是来拜见她的,也没有像她一样拿个锦缎来说事的由头,看来是诚心来谈些什么。可是萧美儿总疑心她是知道了自己不敢再去找她麻烦,故意来看自己笑话来了,因此面对她时眼神举止皆异样,在她对自己行拜见之礼的时候也是站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宣华拜见她之后便惶恐地站着,红着脸,低着头,抿着嘴,局促不安地拧着飘带,那一双晶亮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就像在密桃上微颤的露珠。好一个无辜的孩子的模样。

她的样子越是清纯,萧美儿就越是生气。因为她这副模样就代表她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有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罪。当然,这副无知的样子也可能是装出来的。若是这样的话,她就更加罪无可恕!

“你坐吧。”萧美儿好不容易才把往心头翻涌的热血压下去,还算和蔼地赐她一个座位。

宣华夫人欠着身子坐下了。即便是坐下,她也不敢把身体的重量全压在椅子上,身体还是微微欠着,就像个受气的孩子。

“你想说什么话就说吧。”萧美儿坐在她对面,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我知道你是有来意的。我们就不兜圈子了吧。这样你方便,我也方便。”萧美儿说的倒也是实情。她努力压抑愤怒,已经身心俱疲,实在没有精力和她兜圈子。

“是……”宣华夫人的手下意识地拧紧了裙子,声音也有些发颤:“我今天……是想来消除误会的……我知道,姐姐对我有误会……”说到这里忽然卡住了。不知是擅自用了“姐姐”这个亲热的称呼心里惶恐,还是她要解释的事情实在难以解释,宣华夫人忽然像噎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接着便出现了窘迫到极致的神情,眼睛里开始有泪光在打转。

见她这副模样萧美儿忽然感到十分不耐烦,对她和杨广的好奇也从心里涌了起来——对她怎么“勾引”上杨广的,萧美儿一直非常在意。于是便干脆直接问起她来:“你说有误会……那就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吧。如果我不了解你的一切的话,怎么能知道哪里出了误会呢?”

“呃,好,请姐姐发问,妹妹一定知无不言。”宣华夫人倒自在了些,就像她天生习惯被人审问一样。

见她这样萧美儿又好奇又好笑,索性问起了她最关注的问题:“你和皇帝……以前就……就有来往了么?”

“不……不能说来往……”宣华夫人的脸上又浮起了一层红晕,不是局促不安时的那种虚红,而是一种欢欣的红色,浮在脸上真的是艳如桃李:“连结识都说不上……奴婢是亡陈的公主……建康城破之日,和皇上有过一面之缘……多亏皇上仁慈,奴婢和家人也免遭乱兵欺辱……”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9)

萧美儿一听这似乎是英雄救美女的桥段,颇符合风花雪月的情调,不由得微微有些着慌:“那时候……你就把他记在心里了?一直想着他?是不是?”如此推测,杨广和宣华夫人说不定在那时就一见钟情了,说起来还真是凄美动人,萧美儿却只觉得不可理喻,匪夷所思:“可是那时候你还是孩童吧?怎么会有……”

“不……不是……”宣华夫人被萧美儿那串连珠炮似的发问噎得此时才有空说话:“我没有一直想着他……不像您想的那样……只是把他记在心里了……而且当时……我已经十二岁了……”她的意思似乎是说她当时并没有对杨广有非分之想,只是出于感恩之心就把他记在心里了。可这最后一句话简直像活打嘴。

“那他是把你记在心里了,是也不是?”萧美儿越发焦躁地问。

“不……不是。”其实杨广是告诉过宣华,自那日起就把她牢记在了心里。但是她此时却不能说。说了萧美儿非气疯不可。

即使她不说,萧美儿也知道事实就是如此。杨广自从在聚宴上与她再度相见之后就有些异样,她一直陪在杨广身边,怎能不知。于是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落寞地说:“你不用替他狡赖。我是知道的。他的确是自那天起就把你记在心里了。十二岁……真早啊……”说到这里她忽然感到无比的心灰意冷,只想遁入地中去。

疲惫之意过后,不平之心又起,她眉头微微挑起,忽然想嘲笑一下他们:仅仅是因为多年前的一面之缘就定了姻缘,未免太过可笑,猛然想起自己只不过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嫁予杨广,成婚之前和杨广一面之缘都没有,这几句嘲讽的话顿时噎在了喉中,反而变成了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宣华夫人见她脸色变幻不定,吓得不敢再开口。萧美儿从眼角看到了,怫然继续发问——她可不想被人一直害怕着,这样是种压力:“然后你和皇帝就在聚宴之时再度见到,之后就把对方……挂在心里了,是也不是?”

“倒也不是……也算是……”宣华夫人双颊喷红,一时间窘迫异常。其实她与杨广见了一面之后并不是如何在意,只是后来隋文帝患病之时,杨广频来探病,她见他进得多了,才渐渐地对他有了好感。

萧美儿乃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看她的模样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因为想起先帝,就想起她让杨广蒙上的败坏人伦的罪名,不仅眼中火星乱溅,刚才那勉强装出的和蔼已经荡然无存,冷笑着森然道:“你被发配入宫,已超过十年了吧?”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0)

“是……”宣华夫人也感到萧美儿语气不善,慌忙把头低下。

“在这十年里,是不是觉得自己将要老死宫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宣华夫人的眼珠不安地转动起来。

“那先帝将你选在身旁,对你也算是恩重如山了!那你怎么可以在先帝患病之后,和储君眉目传情,在他驾崩之后,又与皇帝同宿?”萧美儿大声斥道,已经是声色俱厉。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她没有提,也不敢提。要是那件事是真的,那宣华和杨广真的是罪无可恕。

“我……我知道……先帝对我恩重如山……”宣华夫人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哽咽的样子很让人辛酸:“可是先帝已经六十多岁了,又驾崩得如此之早……而我……”她最后一句话即使煞住,但萧美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分明是在说隋文帝已经老朽,而她却是如花美眷,心属年少英俊的杨广乃是人之常情。

这的确是人之常情,但为了自己的“人之常情”就可以置天下人伦于不顾么?更可气的是她还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清纯样子,就像自己完全是无辜的一样,逼得萧美儿只想抬手把她打醒。

萧美儿冷冷地注视着宣华夫人。宣华夫人脸上的那抹纯真幻化成了无限的恶意。萧美儿坚信宣华夫人不会不知道她犯下的错误有多严重。她都活这么大了,一定是知道的,只是以假装无知来抵赖。她既然明知这是多么大的罪恶还要作,显然自私到了极处,连最基本的礼法纲常都不顾,也不顾别人利益!……

其实令萧美儿最恼怒的,还是最后一点。这最后一点实际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如果宣华没有抢她的丈夫,而与他人犯下了败坏人伦的罪行,她也许只会感到些须鄙夷,说不定还偷偷地可怜她。但宣华偏偏是和她的丈夫犯下了如此败坏人伦的丑事,在她眼里便有如毒蛇猛兽,她恨不得立即让宣华夫人从这个皇宫里消失!

虽然她最怒的事情是宣华抢了自己的丈夫,但即使在心里,她也是不愿承认的。心头上堆的全是为一国皇后和为一家媳妇而拥有的大义凛然的愤怒,却把真正属于自己的愤怒藏在心里,只有在最愤怒的时候才拿出来。

“你的意思是……你这是人之常情了?”萧美儿的笑容前所未有的冰冷,牙齿狠狠地磨着,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几句话。

宣华夫人听到萧美儿话说如此恶声恶气,不免有些慌乱,可是慌乱之中却仍有一丝坦然,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倒像是大模大样地承认了。

一股地狱之火般的怒气猛地冲入了萧美儿的脑海里,她什么都不再顾忌,脸一寒,站起来厉声喝道:“难道你有‘人之常情’就可以不顾别人的人之常情么?我辅佐了皇帝这么多年,吃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要苦尽甘来,而你却像从天而降一样,把皇帝整个都抢了去!?你说着像话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1)

宣华夫人见萧美儿说出这种话来,顿时感到良心不安,慌忙欠着身子准备站起来,从神情来看竟是要拜倒在地:“不是的……对此我心里很有愧……我今天就是来道歉的……”

萧美儿却不容她多说,厉声打断了她:“我的事还是小事,你可知道你害皇帝犯下淫蒸的罪行,如果传扬出去,势必使他遭到天下人的唾骂,皇帝即使以后立下天大的功业也是枉然!当然,唾骂还是轻的,说不定还会让某些心怀叵测的人找到反我大隋的借口!危及国家社稷!即使皇帝能以严刑峻法钳制天下人的口舌,以重兵压制心怀叵测之人的反叛,他这罪名仍会被载入史册,遭后人鄙夷痛骂!这罪名还将祸及子孙万代!你害我隋氏世世代代都要心怀羞惭地背着这个骂名!这许许多多的事情,你难道都不知道吗?”

萧美儿这些话像一串闪电一样一道一道地击向宣华夫人,把她震懵了,僵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脸像退潮一样,瞬间就青了,青得几乎透明。当初形势忽变,她完全没了主张,心爱之人要她与他永结同心,她就浑浑噩噩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虽然知道这有很大的过错,但一点都不愿去想。她是亡国之女,在后宫也曾受尽欺凌,因此养成了只看现在,不看以后的习惯,并且一看到温暖就会立即靠过去。她与杨广定情之后只一味地感到欢喜,又觉得他是皇帝,即使有麻烦也能轻而易举地消除掉。今天经萧美儿点醒,她才知道还有这么多无法解决的祸事,而且因自己的过错让他遭遇那样的祸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见的。他是皇帝,都可能遇到这么多的祸事,而她自己呢……天哪!……

萧美儿见她呆在那里,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效用,但是心里余怒未消,不愿就此放过她,又冷森森地说:“我相信你是个明白人,已经知道了该怎么作。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的话,请你尽快自便。即使皇帝能保着你留在宫里,我却无法看着皇帝继续犯错!我虽然不如独孤皇后,但这不能看着这宫廷腐坏糜烂!”说罢深吸了一口气,把脸恨恨地拧向别处,厉声对宫女说:“送客!”

宣华夫人还在呆着,她身边的宫女却已经把她从椅子上硬搀扶了起来。她们都很识相。皇后今天的暴怒神情竟和多年前独孤皇后棒杀尉迟氏有些相似,如果真要出了不测之事,她们个个都要吊脑袋。

宣华夫人被宫女们搀扶出门之后,萧美儿重重地出了一口长气,用手按住胸口,瘫倒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她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找宣华麻烦,但理智并不能完全控制人的行动,宣华自己找上门来也是一个原因。她今天的麻烦显然找大了,最厉害的话都说了出来。但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她说这些话也都是为了国家和皇帝着想,因此她并不怎么害怕,倒想坦然地看看杨广能把她怎么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2)

真正让她难过的,是那像冰块一样塞在她胸口的挫败感。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对宣华的一战(不知不觉她已经用上了“战”这个字),看起来明明是她大胜,但就是有着严重的挫败感。正是因为今天一直都是她在训人,她在吼,反倒显得她像是坏人。宣华夫人却始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是那么的惹人怜爱,倒像是个受害者了。

萧美儿一直不承认有女人天生就能讨男人喜欢,也一直不承认那种女人的本事是别人学不会的。但是她今天必须得承认了。她就是不如宣华夫人。而且即使学,也学不会。

宣华夫人被宫女们搀扶着,像一根无根的柳枝一样摇摇晃晃地往寝宫走,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痕,原本鲜花满园的花园在她眼里已经宛如严冬,温暖微熏的风也是冰寒彻骨。

她现在已经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命运。她当初真的以为自己和杨广在一起就一帆风顺了。与其说是无知,但不如说是不忿,竟要闭起眼睛看看能不能瞒天过海。没想到她再不忿,不能解决的事情还是不能解决。

宣华回到寝宫之后就呆呆地坐在床上,一面下意识地用手扣着那软缎滚边的席子,一面低着头流泪,眼泪竟然无法停止。她仔细想了想以后,觉得自己的确跟萧美儿说的一样,走投无路。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温热的手背擦过冰凉的脸,竟让她感到一阵滚烫。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忽然狠狠地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她现在恨死自己了。为什么天真地觉得能感受到快乐的归宿就是好的归宿呢?正如佛经里所说的,贪恋一时的欢娱可能导致万世的劫难。现在想来,她似乎在老皇爷死时拼个以身殉主,才是最好的归宿,而自己却饮鸩止渴,跟了杨广,还天真地以为跟皇后道个歉就没事了,真是……可悲、可耻、可恨!

宣华夫人用力抹了抹被自己打痛了的脸颊,萧美儿那叫她“自便”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她知道自己必须自便,但是她又不想死——虽然从现在看来死才是她最佳的收场。仔细想来,唯有在这件事情还没有张扬出去之前,请杨广把她打入冷宫,出宫寻个隐蔽的去处,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终其一生为妙。

宣华夫人正在那里凄凄惨惨地谋划自己的出路,冷不防杨广已经退朝回来了。见她脸色铁青,慌忙奔了过来,捧起她的脸颊心痛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宣华夫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那被眼泪晶润过的眼睛此时分外的清亮,就像两个幽深,但是清澈的湖泊。但这美丽的湖泊里忽然涌起了万般幽怨和不舍,她忽然推开他的手,顺着床沿跪到了地上:“请皇上给我一个出路!”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3)

杨广吓了一跳,一头雾水地问:“什么出路?你怎么了?”

宣华夫人伏在地上,声音颤抖,但斩钉截铁地说:“恳请皇上放宣华出宫,让宣华安安静静地了此残生!”

杨广更加惊骇,也更加迷惑,一时间只知道骇笑:“你胡说什么啊,好端端地,怎么……”忽然间明白过来,立即爆怒:“是不是中宫那人又找来了?我去找她算帐!”在宣华面前,他竟连萧美儿的名字都不乐意提了,竟然以中宫那人来代替。

宣华夫人慌忙抓住他的袖子,哀怨地说:“娘娘并没有作错什么。今天是我主动找过去的……在中宫娘娘对我晓以大义……”

不说“晓以大义”犹可,一说晓以大义杨广的脸都紫了,几乎要吼出来:“什么‘晓以大义’?她懂什么叫大义!她的大义就是偏你离开我!你且等着,我马上就去找她算账!”

“可是她说的是实情啊!”宣华夫人死命拽住他的袖子,撕裂般地喊了一句。杨广听了之后也愣在这里。在这一瞬间,两人都凝固成了雕像。

在僵持了片刻之后,杨广脸上现出前所未有的阴鸷:“你不用担心……那是实情又怎么样?我自有本事让天下人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作!”

“可是……臣妾一想到自己害皇上陷入如此窘境,就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无可存活……让臣妾遁出宫外的话,臣妾还能心安点……”宣华夫人的声音已经细若游丝,那感觉就像如果杨广不放她出宫,她就要即刻抑郁而死一样。其实,怕自己被人唾骂,遭遇不测也是重要的原因。虽然萧美儿没说她会怎样,但她完全可以猜出来。皇帝都这样了,她能好么?

听出她语气中的决意之后,杨广的脸上泛起一丝龟裂般的痛楚。他蹲下来捧起宣华夫人的脸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求恳:“你……真的决定了么?”

“是的。”宣华夫人用力摇了摇头,眼中滑下两滴清泪。所有的不舍都被这两滴清泪带走了。

杨广择日便在宫外寻了个别院,打扫干净,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让宣华迁出宫去了。故意没有跟萧美儿打招呼,似乎想表示这是他和宣华夫人自己决定的结果,而你萧美儿决定不了什么事。活像个任性的小孩子。

萧美儿丝毫没把他这点任性放在心上。她现在竟深深迷惑着。不知为什么,把宣华夫人赶出宫去后,她除了感到轻松外,竟没感到一丝一毫的欢喜。甚至还有种两败俱伤的感觉。

“……河道之通畅历来与国运之昌盛紧密相连,所以修缮河道之事,臣以为……”上奏的老臣刚把自己的想法说到一般就僵在那里。因为坐在御座上的天子完全不像在听他说的样子。皇帝陛下坐得倒是直挺挺地,只是眼睛朝屋顶上翻着,呆呆地朝房梁上看,就好象房梁上有仙女,有宝贝一样。眼睛也是呆滞无神,就像蒙了一层烟,宛然一副神游物外一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4)

老臣尴尬莫名,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身边侍侯的太监赶紧轻声呼唤:“皇上!皇上!”

杨广这才从遐想中醒过来,慌忙把头低下,含混地说:“没事,朕听着呢。爱卿继续说吧!”

老臣半信半疑地继续说了起来,忽然瞥见杨广竟又低着头发起呆来,说话顿时跑了调,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该继续说下去呢,还是就此找个地方撞死——被君主无视的感觉,对为人臣子来说,那是最难受的了。

一连几天杨广都是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当消息传到后宫的时候,萧美儿坐不住了。她知道杨广这是因为谁。没想到那个宣华狐狸有这么大的魅力。她还没来及思谋对策呢,就先气了个死。当然。她除了深深的嫉妒外还对杨广感到深深的失望。她虽然不觉得他一定会是个圣君,但至少得当个清醒的君王,现在怎么就这么拎不清,一个野花般的女人,就让他连朝政都不顾了么?但是失望归失望,她是不能看着杨广这样迷糊下去的。这就是注定了她必须要投降。这恐怕是所谓的贤妻所共有的弱点吧。

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去劝戒杨广,十有八九只能是火上浇油,但萧美儿还是决定去触这个霉头。以她的聪明,她是不会作这种愚蠢的事情的,但是她就是要去——可能她并不仅仅想要劝戒他,想见见他才是主要的。然而即使只是想见他,现在无疑也是最差的时机。但是她就是一刻也等不得。因为再不去看看他的话,天知道他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她慌乱地打开粉盒,准备好好装扮一下。但想到自己如果盛装去见他,说不定让他以为自己正得意着,惹起不必要的纠纷。索性把头上的首饰都取了下来,又命宫娥打盆水来洗净了脸,穿上一身还算素净的深色衣服,低眉顺眼地走到杨广那里——虽然心里仍然想跟他抗着,行动上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投降了。

杨广此时正坐在御座旁发呆,两只眼睛像没睡醒一样迷离地眯着。萧美儿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就有气,硬把怒火咽下来,继续低眉顺眼地走到他身边。杨广从眼角看到了她,竟装作没看见。

萧美儿走到他身边之后发现没有说话的由头,只好拎起那描金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茶。头谦卑地低着,拎着壶把的手白得几乎要发出光来。配上她那一身素净的装束,宛然一副惹人怜爱的贤妻模样。

杨广见到她这副姿态之后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萧美儿也因这杯茶摆脱了局促。款款地直起腰来,用温柔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

“陛下……”她的声音温软地从喉咙中流出,声音既不高,也不低:“听太监们说,陛下近日在朝堂上……有些精神恍惚?”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5)

杨广的眼皮冷冷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像门帘一样垂下来,遮住了他那散发着冷光的眼睛。他只用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告诉萧美儿,他很不悦。

萧美儿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艰难地抬了抬下巴。她感觉现在自己全身就像浸在冷水里一样。她知道杨广不容她说开场白了,于是就开门见山:“臣妾知道陛下因何事烦心。只是陛下所思之事,是常理不能允许的……臣妾所做的事,也是万不得已……”

杨广没有理她,眼皮仍然冷冷地垂着,就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和萧美儿争吵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不跟她多说,只表明自己的态度。

萧美儿又是抽搐了一下。她现在已经不觉得自己只是浸在冷水里了,而是浸在冰水里——那水还在迅速地结冰,似乎马上就要整个冻住。在这彻骨的冰寒里,她的舌头已经微微有些麻木,连说话都有些艰难:“臣妾知道陛下一定很恨臣妾,但是臣妾实在是不得已……我不能……我不能看着陛下的声名和伟业……染上污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杨广仍旧没有理睬她,被眼皮包裹着的眸子也缓缓地移向她以外的方向。一副“我的声名和伟业不需要你管的模样”。

萧美儿的心头划过一阵冰寒的刺痛,身体却没有再抽搐。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冻在了冰块里,已经抽搐不动了。身体虽然僵硬,但心还在艰难地活动。她思量了片刻之后便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几乎把自己以前坚持的全推翻了。看起来很仓促,其实即使让她再思量个几天结果也是一样的。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她再思量也无法改变。

“那……既然陛下坚持,臣妾就去把宣华夫人接回来。”萧美儿像吐冰块一样吐出了这几句话。她现在的心情已经不止是痛苦了。她几乎品尝到了要死的绝望。

杨广仍然没有动,却让人感到他这尊冰冷的雕像迅速地回温。他像是要遮掩什么一样挠了挠额角,用平静却掩饰不住激动的语气说:“你不必操劳了,我去办。”说是不劳烦,其实还是对萧美儿不放心啊。

然而宣华不知是真的厌倦了宫廷生活,还是拿着架子,竟没有随使者归来,而是叫使者带了一首词儿杨广见她未归,又惊又疑,慌忙把方胜打开来看了看,发现这是一首“长相思”:红已稀,绿已稀,多谢春风着地吹,残花难上枝,得宠疑,失宠疑,想像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

杨广知道她这是怕与他再度分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想到宣华夫人的凄楚情状,不禁感到心痛,也感到痛悔。从宣华夫人所写的词来看,她对出宫之事竟是万分的不情愿——不知是出宫时就觉得,还是以后觉得,总之是觉得了。杨广不禁怀疑起她之所以要出宫,是不是根本就是怕遭到皇后的戕害,顿时感到万般恼恨,决定以后不管萧美儿怎么作,他都不会再让宣华出宫去。于是提起笔来,在这首词之后写下了:“雨不稀,露不稀,顾化春风日夕吹,种成千岁枝。恩何疑,爱何疑,一日为欢十二时,谁能生死离?”①又把信纸叠成方胜,命使者再带回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6)

宣华夫人见杨广情义谆谆,皱了许久的眉头终于松了开来,重施朱粉,再画娥眉,娉娉婷婷地走入彩车,在车轮滚动时,微微有些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色。

他们复合的故事颇为高雅缠绵,若传与外人知道,说不等生出不少风流诗篇,但萧美儿听了之后,只觉得那是一场噩梦。见了宣华那憔悴中微带喜色的样子,就像稍稍经了些寒气的梨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既然已经答应了让她还宫,也知道杨广的性子,只好强颜欢笑,叫人安排宴席庆贺。等到席开之时勉强在席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便钻入寝宫里再也不出来。她屏退所有的宫女,一个人坐在灯下,呆呆地看着镜子,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她的心里已经难过得要裂开,早就想哭了,可就是哭不出来。于是想看看自己镜中憔悴的面容,激发自己哭出来,但没想到看到镜中的自己之后竟感觉有一个人在注视着她鼓励着她,格外哭不出来了。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花颜真是憔悴到了极点,忽然觉得非常不值得,打开粉盒就在脸上涂抹了起来。

①这两首词出自《隋唐演义》,无法确定是否为隋炀帝与宣华夫人所作。,叠成一个方胜,命使者带给杨广。

收集早晨的清露,集在一起仔细地挑去杂质,用来烹茶;收集百花的花粉,做出最珍贵的香粉,用来搽脸;把最红最鲜的花瓣和从花蕊中新取来的花蜜混在一起捣烂,按着千年古方加上各色养颜的材料七蒸七淘,取出精华来做成胭脂。这些昂贵无比的养颜用品被装在金盒玉壶里,源源不断地送往皇后的寝宫。原本不喜修饰的萧美儿忽然爱上了打扮,而且一讲究就讲究到了极致。

此时的她正端坐在镜子前,让宫女为她梳妆。宫女为她梳上时下最时兴的发髻,按形状就像天边绮丽的云霞,黑亮亮地堆在头顶。发髻梳好后宫女又从玉盘中拿起几枝新摘的茉莉,轻轻地给她插到头上,又从梳妆盒里取出一枝金簪——就在这时萧美儿忽然打断了她:“我有这么老么?给我换那只银簪。”宫女像被蝎子蛰了一样慌忙把金簪放回去,又从梳妆盒里拿出萧美儿指定的那枝银簪来。那是用最纯的白银打制的、中间琢为中空的银簪,形状是栩栩如生的花树模样,上面用轻薄的银片打作花朵和花苞,在阳光的照射下能发出宝石般的七色光芒。戴在头上,果然是灼灼其华,为本来就颜如桃李的萧美儿增添了不少娇艳。其实那枚金簪是一只镶满了珠宝的黄金黄莺停在金树枝上,嘴里还衔了一串明珠,式样并不老旧,但萧美儿非要依最娇俏的模样打扮,这枚金簪和鲜嫩的茉莉花微有不配,便被弃之不用。其实萧美儿正值盛年,脸上根本找不到一丝衰老的痕迹,但是她就像已经垂垂老矣的老妇,非要刻意扮得青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7)

这两件首饰均打造得十分精致,论手工,也算昂贵无比。却在萧美儿的首饰堆里并不算上品。她最近也添了无数新衣,十几个衣柜都装不下。这些首饰衣服,再加上那些养颜用品,算得上非常奢侈了。但是跟整个隋宫的奢侈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杨广即位后就大兴奢侈之风,宫殿扩建,用度狂增。不仅频频举办宴会,每次聚宴都要在殿外燃上十余堆的檀香木的篝火,在殿前挂上千余颗明珠作为装饰。和杨广的奢侈比起来,她这小小的奢侈就微不足道了。

惠儿轻手轻脚地从外面回来,用焦虑的目光看着坐在梳妆台前只顾端详自己的仪容的萧美儿。不知为什么,在她眼里一直贤明简朴的皇后忽然病态地迷上了穿衣打扮。而且打扮好了就一直闷在屋子里,也不出去走走,就算打扮得美如天仙,又能给谁看呢?

最重要的是,是萧美儿再也不问朝堂上的事了。以前萧美儿虽然从来没有干预过政事,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都要问个清楚,并记在心里,随时准备进言,现在竟什么都不问了。不仅是朝堂上的事务,她连皇宫里的事情都不问了,每天只顾着梳洗打扮,养颜美容,看起来精神抖擞,实际上颓废得诡异。

惠儿正想低下头叹口气,萧美儿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惠儿,你回来了?”

“是……是!皇后娘娘。”惠儿慌忙站直了身子,战战兢兢地答道。没想到萧美儿竟然发现她悄悄离开了一会儿。这些日子来,萧美儿竟比以前敏锐了许多,更加显得皈依。

“干什么去了啊?”萧美儿继续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语气平静地问。但只要仔细一听就会发现里面含着微微的阴寒。

“出……出去转了一圈。遇到了侍侯皇上上朝的几个小太监。”惠儿的眼珠快速地转动着。今天她实际上是去打听消息去了。她本来想实话实说,但现在的萧美儿实在诡异得可怕,所以就说了个“半谎话”。

“哦。”萧美儿听了之后只是应了一声,继续对着铜描眉。

惠儿低着头等着萧美儿继续说,没想到等了许久都不见萧美儿开口,忍不住低声说:“听说皇上在朝堂上说远征高丽的事情。”

萧美儿对着镜子聚集会神地画她的眉峰,一点反应都没有。

“皇后娘娘,”见萧美儿这副模样,惠儿终于急了:“高丽远在万里之外,和我中华之地隔着不知多少恶山恶水。皇上要远征高丽,势必劳民伤财啊!”她急冲冲地说着这席话,说着说着脸就黄了。虽然知道该尽早闭嘴,但看着萧美儿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何况现在还有李密这个判贼在地方上作乱……”隋文帝在世的时候,因为作了一个怪梦,把朝廷里一干姓李的都逼出了朝廷,把有勇有谋的李密的大好前途也断送了。李密回乡之后越想想生气,便散尽家资拉起武装,在地方上作乱。朝廷正派兵征讨。虽然暂时没有把他降服,但他势力不大,也成不了什么祸患。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8)

“哼哼……”萧美儿终于有反应了,却是大声冷笑:“你这话要是说给皇上听,皇上非割了你的舌头!历来后妃干政都是大罪,何况宫女干政?”

惠儿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来,心头已经一片冰凉。但吃了这一吓之后她反倒坦然了,激动而又痛心地问:“皇后你难道就不管吗?您一直是个贤明的好皇后啊!”

萧美儿把镜子轻轻地放到桌子上,继续冷笑着问:“那大臣们管不管呢?”

“大臣们……竭力阻止皇上下这政令。”惠儿不知道萧美儿问这话干什么。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

“那有大臣管他就行了。我管他作什么?”萧美儿说了这一句之后就拿起镜子继续画她的眉了。

萧美儿坐在花枝萦绕的窗前,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捧着那一盏用清晨露水烹成的新茶,细啜满饮。窗外阴了,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她聚精会神地看着雨,就好象观察银针一样的雨点是她一生的事业似的。

自从上次从镜子里看了自己憔悴无比的花颜,她就“想开了”。自己何必要为杨广这个负心的人伤心劳心呢?自己生得如此美丽,可是上天的恩赐,举国都找不到第二个。自己如果为这个负心的人劳损了自己的容貌,天恐怕都不答应。自己以后就专心想着怎么美容养颜吧,保持着青春过几天穿金戴银的消遣日子。再也不管杨广跟其他女人的事了,也再也不管那朝堂上的事——反正江山是他的,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惠儿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立在墙角,就像一只猫。

“你又什么忧国忧民的话要进言啊?”萧美儿大声嘲讽她。

“皇后……你天天关在屋子里打扮……皇上也看不到啊……”惠儿心事重重,犹豫着说了这句话。

“我不是打扮给他看的!”萧美儿用力把茶碗掼在桌子上,茶水四溅。

“可是您又能打扮给谁看呢?您是皇后,不打扮给皇上看,给谁看呢?”见萧美儿大怒,惠儿也豁出去了,鼓足了勇气大声说。

“我不像某些狐媚的女人,需要向皇帝邀宠来讨生活!”萧美儿的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地抹了抹额角。那里已经滚烫了,却没有汗。

“您现在是皇后,但您的地位并不是稳如泰山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萧美儿猛地回过头来,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动了一下。其实惠儿是什么意思她知道。相关的事情也早就想到,只是一直不愿意仔细去想。

“皇上现在把宣华夫人……已经宠得不得了,历来后妃得宠到了极点之后就会思谋着抢夺后位,依皇上现在的劲儿,说不定真会把后位给她。她现在已经不得了了,如果再不巧生个儿子,那就……”虽然惠儿已经豁出去了,但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顿住了。因为她知道这些话有多么严重。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9)

萧美儿听了这句话之后坐不住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又重重地坐了下来,坐着呆了一会儿,忽然打开梳妆盒,亲自对着镜子打扮起自己来。她终于决定“出关”了。即使出关后该干些什么还没有确定,她还是决定要出去看看。没关系,出去看看形势吧。看清形势再行动。反正他们又不能等她一出门就吃了她。

她走到宣华夫人的寝宫的时候,宣华夫人正坐在落满花瓣的石桌旁发呆,春桃般的脸上正愁眉深锁。萧美儿特意禁住通报的人,一声不吭得走进来,就为了看她真正的状态,看她这样,不禁大为兴奋:原来你也有仇怨啊。难道你还不乐意受皇帝的宠爱?

宣华夫人无意地一抬头,忽然看到了萧美儿,在那一瞬间竟然露出了在黑夜里被鬼吓到的小孩子一样的表情,慌忙下拜:“奴婢宣华,拜见皇后娘娘!”

“宣华夫人,您请起。按您的身份,不需要对我下拜。”萧美儿未加思索就说了这句话,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话有些像在讥讽她其实是先皇的妃子。

宣华夫人没想到萧美儿现在还记挂着这件事,脸上迅速涌起了一阵黑气。在那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透着这么一层黑气,就好象一个琉璃盏里面蒙着一层薄烟。

萧美儿见她脸色发黑,连忙调整了一下情绪,准备说些好听的——因为她今天是来刺探情况的,并不是来找碴,但是对刚才她那满面的仇愁容实在是有些好奇,忍不住又问:“本宫刚才见宣华夫人愁眉深锁,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没……没有……”宣华夫人微微有些惊慌,漫着黑气的脸上又浮起了一层虚红:“奴婢只是看夏季未完,这花就落了个满地,为花悲来着。”

萧美儿在心底哼了一声:还为花悲哪。她观宣华夫人脸上的愁容层层叠叠,直透入骨,绝不只是悲花那么简单。

宣华夫人说完这话之后一直盯着萧美儿的眼睛,怕她不信。见她果然露出了不信的神色,脸色不由得更加难看。其实宣华夫人心中这万千的愁绪,全是因萧美儿而起。她虽然面带喜色地还宫,但萧美儿说的那一番话时时刻刻在她的心头萦绕。她直到现在都觉得萧美儿说的对,她也许只有避出宫去找个清净的所在了此残生,才能弄个象样的下场。但她又舍不了杨广和这宫廷里的繁华。因此她在宫里的每一刻心里都其实是矛盾的,时时刻刻都在受煎熬。现在杨广对她宠爱备至,她仍如此尴尬,若有一天失了宠,那下场还不知道会怎样悲惨。这许许多多的为难加在一起,怎能让她不愁思满怀?

萧美儿见她脸色又变了,不由得暗骂自己又找了碴子,慌忙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一扫眼看见杨广过来了,脸色也不禁变了变。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0)

杨广见萧美儿忽然出现,以为她又是来找麻烦,秀眉一竖想要发作,没想到看清她今天的仪态之后怒气就像见了阳光的脆雪一样消融了下去,相反还有几分喜色。原来萧美儿今天的打扮十分妍丽,比那天他在荷花池边看到的模样还要娇俏。常年道,小别胜新婚。他与萧美儿分开已久,即使看着她素脸布衣,也会觉得非常新鲜,刚何况她装扮得连下凡的仙女都要稍逊三分。他看萧美儿的目光顿时温柔了许多,甚至带了几分热辣。

其实,他早就想分点宠给萧美儿,缓和一些夫妻关系和妻妾关系,但想到以往吵架时萧美儿那横眉立目的模样,又觉的面目可憎,因此迟迟没有付诸行动。今天的萧美儿让他耳目一新,这种想法自然而然地就冒了出来。

“爱后今天怎么有空来宣华这里?来散步赏花么?”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笑吟吟的,语气也颇为亲热。

萧美儿疑心他这是隐晦地质问为何她跑来宣华这里,但看他脸上的神情又觉得不像。

“你先退下吧。”杨广看似随意地对宣华说,随意得有些像刻意装出来的。

宣华连忙退下,她现在最怕见的人就是萧美儿,巴不得赶紧离开她。侍奉的宫女感到气氛有异,也识相地退下。

宣华走后杨广就微笑着走上前握住萧美儿的手腕,把她拉到石桌前,自己先坐下来,然后轻轻地把她往怀里拉,竟是要她坐到他的膝盖上。他忽然迸发如此的柔情蜜意令萧美儿很不适应。她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充满戒备地看着他。轻轻扭身争脱了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杨广略有不悦,却仍是满脸微笑。他今天的脾性可是难得的好。他见萧美儿的云鬓上落了几片花瓣,懒洋洋地给她捻了下来,姿态极是幽雅潇洒:“这些花瓣也爱你的美呢。”

萧美儿仍旧是充满戒备地看着他。杨广见她仍是这模样,心里微微有些想动怒,最终却没有动成,反笑了出来,低头拿起萧美儿的手,放到掌心里轻抚着,手指挑逗似地轻触她那白玉般的手背:“我这几天冷落你了?是不是感到特别冷清?生朕的气了?”

这几句话顿时把萧美儿心中的凄楚勾了起来,她的脸仍旧是绷着,眼圈却不知不觉地红了。

“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朕也有些后悔。”杨广宽恕罪人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乘势搂住:“今晚就让朕好好地补偿你好了。”

和好的机会来得如此突然,令萧美儿有些措手不及。她先是感到了一阵恍惚的欣喜,接着便被他那宽恕罪人的态度激怒了:作错事的人是你才对吧?再说她不明白他一直视她如蔽履,怎么忽然对她热情起来,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因此心中那温热的喜悦顿时变成了一腔冰凉,冷冷地把他的手退了下来:“皇上不必可怜臣妾。臣妾如此丑陋,怎敢去玷污皇上的御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1)

“爱后干吗说得如此谦卑……”杨广诧异地笑了,但看到她目光中那冰冷的内核之后才知道她其实是不肯,顿时有些恼怒。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仍然用情意脉脉的目光笼罩着她,伸手又去抚她的额角:那里有几丝乱发垂在那里:“爱后心里委屈,朕也知道。就不要闹别扭了,好么?”语气也更加温柔。

萧美儿听了之后只觉得心乱如麻,心里弥漫着熏熏的滋味,却感到无比慌乱和惊恐,一时间几乎无法思考,下意识地推开了杨广的手:“陛下恕罪……美儿先退下了……”虽然说是要走,但已不那么硬气,说明她的心已经软了。但杨广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觉得受到了轻视和戏侮,竟是勃然大怒,用力捏住她的手腕:“哪里去?”

萧美儿感到一阵疼痛,不禁也怒了起来——现在的她非常容易被激怒:“皇上这样作,不怕宣华夫人不快么?”

“她敢怎样?”这句话好比火上浇油,杨广觉得萧美儿已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横蛮的性子被激起来了,一把把她拉到怀里,拦腰搂住,二话不说就把她往花园另一边的房间里拖。

萧美儿知道他又想硬来,不由得又羞又气。何况这里是宣华的寝宫,他这样作,显然对她轻视到了极点。她一手抓住了石桌的边儿,咬紧牙关和他死挣。杨广冷冷地看着她,伸出手去把她攀在石桌边上的手硬扯了下来。

萧美儿的手差点被他揪伤了,顿时怒到了极点,对着杨广大声呵斥:“陛下还是检点些吧!您的心上人可没我这般好性儿!”

杨广只是一时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并不是真心想要胡来。听萧美儿一喝,顿时想起了宣华夫人写在“长相思”中的“得宠疑,失宠疑,想像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这几句宛如血泪浇成的词句,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慌忙把手放开。

萧美儿终于摆脱了他,心情却莫名其妙起来。虽然是她拼命拒绝他,但等到他真的放开她的时候她倒感觉被他抛弃了,竟然恼恨起来,呆呆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恨恨地掉头就走。

自此之后,萧美儿不再闷在房间里了,而是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带领着一大队宫女和太监,在王宫里以巡视的名义乱逛。一来是为了彰显皇后的职权,告诉后宫那些人们,自己还是这宫里的皇后,二来也是故意让杨广看到她——而是只是远看:有时候远看比近看还要撩人心神,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2)

隋代男女之防并不重,宫里也不是只能见到太监。宫里有很多禁军和侍卫,在萧皇后巡视的时候也能一睹她的芳容。他们因为离宫闺生活很近,也曾听闻过萧皇后的美名,一旦得见,魂魄都要飞了,慌忙拜伏于地,不敢仰视。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日后一手改变了她的命运的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是给杨广立下大功的宇文述的心爱的儿子,此时正值年少,在宫中当个禁卫的统领。他身材修长,脸孔清矍,目光深邃,面孔颇为英俊,还带有一种冷酷的气质。他见到萧美儿的时候,虽然下跪,却是仰着头,就像觉得萧美儿看不见他似地,直直地盯着萧美儿看。萧美儿从眼角看见了他,缓缓地转过头来。

若是平日,她肯定会因这个人的无礼而感到羞恼,大声叱骂他了。可她今日的心情却有些莫名其妙,忽然高高地扬起下巴,倨傲地朝他走了过去。宇文化及吓坏了,同时脸上也露出更加痴迷的神色,慌忙拜伏于地。

萧美儿的嘴边浮起了一丝得意的冷笑。她雍容缓步地转身离去,脸上带着从她脸上极少见到的高傲。现在的她觉得令男人为自己痴狂,对自己臣服是很愉快的事情。在失宠的郁恨里,她的性情渐渐地转变了。

然而她似乎不需要太过烦恼。因为失宠的阴影似乎已经离消散不远了。不知是不是已经心中煎熬太过,宣华夫人病倒了,而且很快就一病不起。

大业元年,逐渐强大起来的契丹不断地滋扰大隋的边境。杨广令隋将韦云起带并去讨伐,大获全胜。喜好兵功的杨广对此大为欣喜,只是他再欣喜,眉间仍不免带着几分愁容。因为他心爱的宣华夫人,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了。不知得了什么病,竟转眼就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他心里也知道她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却得自己藏在心里,在宣华夫人面前还要强颜欢笑。其实他自己也不愿意相信宣华夫人已经回天乏术了。他在瞒宣华夫人的同时,连自己也瞒着。

韦云起的战功大大刺激了杨广四处扩张的野心,他不仅思谋派兵攻打吐谷浑,更思谋着经营西域,甚至雄心勃勃地准备亲自西巡,开拓疆土、安定西疆、大呈武威、威震各国、开展贸易、扬我国威、畅通丝路。当然这一切尚且遥远。他最近谋划的是在东都洛阳营造东都,并思谋着巡幸江都。但因宣华重病在床,他觉得一切都了无兴味,连营造东都都没有开始着手。

这日下朝来,他又去探望宣华夫人,一看到她心头顿时笼上愁云惨雾。宣华夫人已经多日没有下床,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不知是睡是醒。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白纸,嘴唇也没了血色,瘦得已经像蝉蜕一样,软软地躺在被子里,似乎马上就要随风飘走。杨广觉得心如刀割,正巧宫女送上药来,他便把宣华夫人扶起靠在床头的厚枕上,端起药碗,准备亲自给她喂药。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3)

“皇……皇上,不需要了,”宣华夫人忽然睁开眼来,微微喘息着说。她的声音似比往日有力,眼睛也似乎明亮了些。

杨广已经她病情回转了,顿时感到一阵欣喜,柔声对她说:“怎么能不吃药呢?朕看你已比往日好些了。也许吃了就药,你的病就好了。”最后一句已经像在哄小孩了。

“不,”宣华夫人无力地摇了摇头,喘息比刚才更为剧烈:“臣妾知道,这病是好不了了。何必再浪费药材呢?臣妾……臣妾……”宣华夫人忽然剧烈地咳喘了几下,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泪膜,就像浸在水里的两颗琉璃珠一样,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她已经隐隐地感觉到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因此抓紧时间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臣妾……蒙皇上不弃,以残花败柳之身得到皇上的恩宠……心中惶恐之至……皇上之恩……臣妾粉身难报……”

杨广见宣华夫人忽然说出遗言一般的话来,登时慌了:“你干吗说这样的话,你的病又不是……”说到这里他忽然悲中从来,泪水漫进了眼眶,剩下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宣华夫人苍白地笑了笑:“皇上不用为臣妾伤心……臣妾是自作自受……明明是个不祥之人……却留恋着宫廷不愿离去……结果遭到了报应……臣妾一死则了,却要给皇上的声名留下污点,实在是惭愧之至……”

这席话虽然说得相当隐秘,但杨广还是明白过来,宣华夫人原来时时刻刻都在因萧美儿说的那番话而忧心,这番恶病说不定也是因此而起,顿时惊怒到了极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牙关也紧紧地咬住,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皇上千万不要记恨皇后……”见杨广动怒,宣华夫人倒慌张起来,她艰难地仰起头,剧烈地喘息着,咻咻有声:“皇后是真心为皇上着想……说的也全是事实……宣华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自作自受,丝毫不敢嫉恨皇后……”

当萧美儿听到消息的时候,宣华夫人已经去了,寝宫里正乱糟糟地给她准备穿衣装殓。在她活着的时候萧美儿恨死了她,但忽然听说她死了,又觉得可怜可惜,慌忙跑了过来,当听到满屋的哀声的时候,她竟也感到眼中一酸,想要流泪,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和困窘,甚至是负罪感堵在心里,令她想哭也哭不出来。

宣华是替萧美儿说话,却让杨广更觉得萧美儿可恨,但见宣华满眼殷切的神情看着他,只好勉强露出笑容,心里却像火烧一样:“那我不怪她便是了。”

“好……好……”宣华慢慢地闭上眼睛,脸上颇有几分圣洁的安详,嘴角却浮起一丝狡黠的笑容。

宣华夫人闭上眼睛之后便昏睡过去,牙关咬紧,水米不进,无论是呼唤和针灸都无法让她有所反应,又过了几个时辰,便安然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4)

当萧美儿听到消息的时候,宣华夫人已经去了,寝宫里正乱糟糟地给她准备穿衣装殓。在她活着的时候萧美儿恨死了她,但忽然听说她死了,又觉得可怜可惜,慌忙跑了过来,当听到满屋的哀声的时候,她竟也感到眼中一酸,想要流泪,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和困窘,甚至是负罪感堵在心里,令她想哭也哭不出来。

虽然不知道宣华的病根,但萧美儿隐隐地感到她的死可能和自己有关。别的不说,就凭宣华见到自己时那惊恐的样子,就可以断定自己一定给了宣华很大的压力。侧室因为不被正室喜欢,忧惧成疾,最后惊恐而终的事情经常有人说起。何况自己还多次找上门去,揭她最痛的伤疤。她原以为宣华夫人光脸皮就有城墙厚,没想到她竟是这么花柳弱质。萧美儿现在颇为懊悔,也隐隐感到了乌云密布般的恐惧:如果宣华夫人的死真的和她有关的话,杨广一定不会跟她善罢甘休。

宣华夫人的寝室里已经涨满了哭声。一来宣华夫人平日里的确温和怜下,二来杨广见宣华逝,悲痛得几乎傻了,宫女太监们知道自己悲痛得若有半分不诚挚,说不定就有无妄之灾降临到他们头上,所以都拉开了喉咙死命地号哭。这些哭声纷乱地撞入萧美儿的耳朵里,不仅增加了她的负罪感,也让她感到更加不安,慌忙抬眼去看站在宣华榻前的杨广。

杨广正像一个雕像一样站着,呆呆地注视着宫人们为宣华夫人穿衣装殓,此时像感应到了萧美儿的目光般回过头来。

萧美儿看到他的脸的时候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冷得就像凝上了一层厚冰,眼眶下挂着两行粗粗的泪迹,一直拖到下巴上,眼睛里则涨满了悲痛和愤懑,看到萧美儿时是冷冷的不屑和恼恨到极致后的厌烦。

“她死了。你终于称心了吧?”他冷冷地吐出了这句话,看向萧美儿的目光也更加不屑。

萧美儿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锤,心里感到无比的冤屈,只想冲上去抓住她的衣袖为自己辩解,喉咙却僵硬得像石头刻的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知道辩解已经无用了。听杨广的语气,分明已经给她判了罪了。自己若再加强辩,只能让他更加厌弃。

“那皇上是要处罚臣妾吗?”过了许久,萧美儿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杨广听到萧美儿这句话后脸孔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神情,忽然转过头去冷冷地说:“我已经死了一个老婆,难道还要再死一个?”

萧美儿怔住了,杨广却挥了挥手叫她退下。萧美儿恍然地退了出去,走到寝宫的门外,呆呆地看着天空,心里就像被冻住了一样,不仅冰寒彻骨,也凝住了无法思考。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5)

看来她是过关了,杨广并不打算追究她。但是……但是……萧美儿的心里忽然翻滚起来,眼里也涌出了泪花:可是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曾经想过让她给宣华陪葬吗?

杨广最终并没有让她给宣华陪葬,却似乎打算就此把她当作死人。再也不理她不看她,一天到晚只顾着泪眼朦胧地哀悼宣华。萧美儿此时不敢和他闹气了,赔起十二分的小心奉承他,静静地等着他回心转意。可是现在奉承他也不行了。不管她怎么作,杨广全都装看不见,就当她不存在似地。萧美儿的心也渐渐地冷了下去,心底的冤屈也越来越盛。他们夫妻间的情分,似乎就要就此了了。

一日萧美儿心神恍惚,走到花园里就走不动了,呆站了一阵之后,忽然叫宫女们先回去,自己坐到亭子里的石凳上出神。看着满园风韵犹存的花朵,忽然感到特别碍眼,只想站起来把它们全给踩碎了。正在心烦意乱之时,只见花丛中一个人影闪出,雄赳赳地走到她面前就拜:“微臣宇文化及,前来为娘娘护驾!”

听到宇文化及这个名字,萧美儿一时还想起不起来是谁,但看到他那目光灼灼的眼睛的时候,才想起是前阵子那个盯着她看的禁军军官。这里似乎不是他戍卫的区域,也已经算是宫闺深处,他来这里显然不合适。也许萧美儿该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大声命他滚出去,但那种莫名其妙的心情此时又来了,便微微笑道:“为何要为本宫护驾?难道近日宫闺不安么?藏有歹人?”

“不是,”一听萧美儿与他搭话,宇文化及喜不自胜,抖擞精神答道:“虽然没有歹人,但娘娘乃千金之躯,即使被一只鸟儿兔儿惊扰了,臣等也有不赦之罪!”他本来想说“臣也有不赦之罪”的,但想想还是没胆,在臣后面又加了个“等”字。

本来这几句话讨好之意太过,只能当个笑话听听,但萧美儿此时就觉得这几句话无比的中听受用。

宇文化及见萧美儿露出喜色,更加欢喜,正打算再说几句奉承的话,忽然瞥见宫女惠儿带了几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慌忙拜伏于地。

萧美儿不慌不忙地回过头来,只见惠儿满脸都是惊惧之色,飞快地上前在萧美儿耳边耳语了几句。萧美儿听后脸色也是微变,慌忙站起身来去了。宇文化及很是恋恋不舍,却也没胆子挽留她,只有看着她的背影,暗自嗟叹。

杨广的御书房里正弥漫着无比紧张的气氛,甚至还有几分杀气。宫女太监们全都噤若寒蝉地垂手侍立,一个个的表情都像木头人似的。说真的他们真希望自己真希望自己是木头人。萧美儿刚走进来就感到这气氛紧张得异常,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这感觉就像赤脚走入冷水中似地。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6)

杨广正用手肘支着桌子,拳头抵在额头上,眼睛若有所思地斜视着,里面弥漫着毒蛇般的狠毒,脸上更笼着一层黑红的怒气。见他这副模样,萧美儿也不敢仓促走上去。杨广给人的感觉就像马上就要变成妖怪似的。她进来之前已经听到了关于他暴怒原因的只言片语。据说他今天如此恼怒,是因为杨素在见他的时候颇为放肆,甚至有违君臣之礼。看杨广这副样子,杨素这君臣之礼恐怕违得大了。

萧美儿在杨广身边站了片刻,还是找不到说话的由头,只得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轻抬玉腕,给他斟了杯茶。

杨广用眼角瞄着她,见她微低着头倒茶的样子非常的清爽平和,心头怒气稍息,脸色也渐渐缓和了下来。他放下手臂,坐直了身子,脸却转向了别处,沉着嗓子,用一种怪异的闷混声音说:“杨素老贼今日对朕语出无状,想必你已经听到了吧?”

杨素在杨广夺嫡之事中功劳巨大,在拥立杨广为帝时更是立了首功。杨广即位之后朝政和兵权几乎尽落其手。功劳卓著,又有大权在手,杨素难免有些忘乎所以,在朝见之时言语和行动频有越礼。杨广念他有功,又要依仗他的勇武,一直对他都是纵容的,但见他不知自省,一次次地冒犯天颜,杨广虽然隐忍不发,心中的愤恨却越积越多,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其实杨素今天只不过是奉诏进宫,与杨广商谈国事之时微有戏谑之言。杨广之所以如此恼怒,只是因为积怨爆发了。

“臣妾……略有听闻。”萧美儿不知他问这话是什么用意,只得赔着小心低声答道。

杨广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到恨处,忍不住咬牙切齿:“杨素这厮原是蛮夷之辈①,先帝见他有几分蛮力,才赐他个小小的官作,若不是朕大力抬举,他安能有今日这般权位?可他竟不知好歹,屡次冲撞于朕,再过几天说不定就要造反夺位了!如此逆臣,现在不杀,更待何时?”因他心机深沉,又极多疑,因此对所有的臣下都是既用之,也防之,因此在要对这个大的事情作出决断的时候,他竟然没有臣下可以善良。刚才见到陪伴他这么多年的贤妻,也是在心情偶一轻松的情况下才忍不住和她商议。

萧美儿听他说出这等的话,心头顿时感到一阵惊悸。一股巨大的压力悄无声息地袭来,她有了一种被人架住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意义重大,因此紧张得口舌都有些僵硬:“陛下,这万万使不得。历来帝王诸杀权臣,都是缓缓而图,从来没有仓促决定的。况且杨素这老贼树大根深,人又勇武,如果一个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将大大不利于我大隋江山啊!”

①杨素本来是突厥人,后有战功于隋氏,才被隋文帝赐以杨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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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杨广听了她的话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说:“这老贼真有这么厉害?我怎么听说他家里的姬妾婢女,因为瞧不起他,一个个都跑了?前阵子听说他最得意的那个号称倾国倾城的红拂也跟一个门客跑了,让女人都瞧不起的人,能着让朕如此忌惮?”

萧美儿不知自己这句话有没有触犯他,只是低头不语。丝毫没听出杨广话中的怪异来。普通人知道大臣家的传闻并不希奇,帝王知道大臣家的传闻却是大大的希奇,因为大臣家一有流言只能流传于市井之下,而帝王又从不下市井,如何能得知?唯一的解释,就是杨广早就命人暗中监视杨素家了。

杨广脸上虽然仍是不同声色,但脸上那黑红的怒气已经稍稍淡了些。他挥了挥手,示意萧美儿退下。萧美儿见他的模样,似乎已经听进了自己的话,情不自胜,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走到门外却忽然悲从中来:自己天天跟打哑谜似地,焉知是不是白喜白忧?

原以为杨广已经对杨素“暂缓图之”,没想到萧美儿不久之后就听到了杨素暴亡的消息。据说杨素死的那天白天,杨广曾经赐宴。杨素酒后还家,在路上摔了一跤,回家之后便口吐鲜血,到晚上的时候对其子玄感说了些怪话,说什么隋文帝要找他对峙,令宣华夫人来索他。见他不来,亲自拿金钺斧兜头打来,打得他口吐鲜血云云,到半夜里就一命呜呼——这些都是些绝密的消息,萧美儿也是动用自己皇后的身份从隋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打听来的。

杨素的遗言如此诡异,顿时让她想起了那桩隐事,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一般乱了起来:隋文帝说要和杨素对质,杨素肯定是犯有欺君妄上之罪。而且连宣华都索上,似乎只和他异常驾崩,杨广异常即位有关——萧美儿并不相信真是鬼魂来索了杨素的命去,但即使是他死前出现幻觉,但心里没有隐秘是不会出这样的幻觉的。如此说来,自己的那翻怀疑不是没有道理,萧美儿越想越怕,身体不知不觉地冷了下去,却不得不往下想:杨素异常暴死,断不会是因为鬼魂索命,说不定是杨广在赐宴之时给他下了什么隐秘的毒药,之后又设了什么圈套,让杨素的家人无所察觉。他之所以要急切地置杨素于死地,说不定不仅仅是因为杨素藐视君上,更因为他担负着他即位的秘密……

萧美儿下意识地抱住肩膀,她的身体就像陷入了冰雪一样冰寒彻骨。她心中的恐惧已经让她无法再思考下去,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心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呢喃:“为什么我的夫君……成了这副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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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萧美儿听说废太子和同样被废的王子杨秀忽然死去,杨广对外宣称他们是病死,并装模作样地追封废太子一个房陵王,以塞众生之口。萧美儿却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是被杨广害死了。虽然知道杨广对他们恨之切骨,也许早就想杀他们了,但一听说他们真的死了,她还是感到很震撼。他们都已经被废成了庶人,而杨广又已经得到了天下,还要置他们于死地,杨广未免太狠毒了一些。想想前几日刚死的杨素,也是帮助他夺位的最大功臣,他也是说弄死就弄死,毫不迟疑,再加上离奇死亡的隋文帝……萧美儿此时才真正领略到她的夫君心地有多么狠毒,忧惧到了极点,也为自己之前的“无状”行为感到了深深的后怕。她现在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真正涵义。而她在他刚刚即位的时候,竟然还以为他还是以前的丈夫,屡屡触犯他,现在想来就是把自己送到了老虎的嘴边。虽然她最终并没有被咬死,但想起她现在可能的境遇,她还是忍不住冒冷汗。

萧美儿已经不打算再跟他论个是非曲直了。作独孤皇后那样的皇后的想法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只想着怎么能讨回他的欢心。但有宣华那条命横在那里,她能挽回他的心么?

一日,杨广和往日一样呆坐着长吁短叹,思念宣华。萧美儿谨慎地把双手交替握着,像只猫一样走上前去。她已经想到了一个讨他欢心的办法,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奏效。

“皇上,既然伊人已逝,您再想念她也于事无补。若是宣华夫人知道您在人世如此想念她,恐怕在天上也过不安稳。”萧美儿走到杨广身边,轻启朱唇,低声奏道。

杨广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了,狠狠地朝她一瞪。萧美儿顶住这可怕的目光,继续柔声缓语地奏道:“臣妾知道陛下嫌臣妾丑陋,不足以侍奉陛下。陛下何不在后宫中更选佳者,以慰胜怀,也省得陛下如此凄惨。”

杨广的脸色渐渐舒缓下来,仍然是冷冷地瞪着她,不知是何意。萧美儿害怕他嫌后宫女子丑陋,慌忙再奏:“宣华夫人也是从宫中选出,也许宫掖之中还有明珠,臣妾先为皇上搜寻,若是不得,再从宫外选起也不迟。”

杨广的脸上微微露出点喜色,挥手叫萧美儿赶快去办。萧美儿慌忙命各宫女子,梳洗停当,到正宫听选。这些宫娥,一听了有了出头的机会,各个尽力打扮,画眉点翠,巧挽乌云,奇分绿鬓,乌压压地集到殿前听选。

杨广和萧美儿坐于殿上,让这些女子排成队儿,一个个走过来,矮个细看。这些女子既然能选进宫来,虽然不能说是天资国色,但也能说是如花似玉。集在这里虽然也是花成行,柳成队,但有萧美儿和宣华夫人在前,怎么看都觉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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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美儿见杨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近前问道:“皇上……您觉得这些女子……能入您的眼吗?”

“让她们回去吧。”杨广轻蔑地看着这些女子,语气更加臃懒:“选来选去都是这般模样,选杀也选不出宣华那般天资国色。”说罢传旨免选。那些宫人听说皇上嫌她们丑陋,一个个羞愧无地,全都掩面而逃。

萧美儿的脸上也不免讪讪的,嘴边却浮出一丝莫可名状的笑容。她脸上堆起浓浓的笑容,作出一副信心百倍的样子,又奏道:“皇上不必着急,臣妾听闻历来绝色女子都高傲自重,不愿流于凡俗。说不定宫中还有绝色女子,只是她自重身价,不愿随这些庸脂俗粉一样逐队赴选。请皇上准臣妾去细细搜求,决无遗漏。如搜不出,陛下再去宫外搜求也不迟。”

杨广斜睨着她,冷笑了一声。令她赶紧去搜。那神情却似在说你既然有心献丑,那怎么折腾都随你。萧美儿飞也似地走出殿外,上了宝车,却不去各宫搜求美女,而是飞快地回到自己寝宫,脱去皇后的服色,重敷粉面,再点樱唇,把发鬓扯拥到额前,改作苏妆——她知道杨广喜欢江南女子的装扮。在头上插了一支金煌煌的龙凤钗,凤口里衔着三颗明珠,直垂到额前。再换上一套艳丽的宫娥衣服,然后差一个内侍,禀报杨广,说皇后娘娘已经选到了一位绝色女子,马上便送来请皇上过目。

杨广听说此话时只是冷笑,当众多宫女拥着这位“新人”走近殿来的时候,他只是侧着脸用眼角瞥了一下。每想到这一瞥便大为惊讶,慌忙转过脸来细看。眼前这位女子果然不同凡响。虽然她此时离他尚远,面貌不很清楚,但已让他觉得艳光满眼。若是走得近了,还不知会让他惊艳到什么程度。

杨广恍惚地站起来,正要迎过去,那女子却已经走到面前。借着殿中的灯光,杨广竟然认出她就是自己的原配发妻,不禁哑然失色,接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萧美儿惶恐地赔着笑,猜度他是会怒还是会喜。听他的笑声中似乎满是愉悦,便慢慢地放下心来。杨广大笑了一阵之后,牵起她的手,轻轻地放到掌中抚着,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爱后可谓慧心巧思矣!”

萧美儿见他眼中竟然有了刚娶她时的含情脉脉,忍不住低下头来,也露出了初嫁时的娇羞模样。

这天晚上,萧美儿终于盼到了杨广的宠幸。说来也可怜,这是她身为皇后后的第一次。也许是因为分别的时间久了,当杨广的手在她的肌肤上轻抚的时候,她竟有了初嫁时的惊悸和兴奋。当他褪去衣衫,把同样赤裸的她拥入怀里中的时候,她竟发现不管是他的身体还是行为她竟然都已经很陌生了。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微微有些慌乱,竟下意识地想从他怀里挪出去。。他紧紧搂住她,低声笑话她:“你怎么了?怎么像个小女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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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非常羞愧,微微涨红了脸,正想说些什么,忽然一种异物入体的惊吓传来,让她本能地弓起了身子。突如其来的刺激让她感到很狼狈,接着惊讶的发现他的行为真的和她的记忆中完全不同了。一开始就那么猛烈,让她几乎难以招架。她下意识地捏住他的肩膀,指头深深地嵌入他的肉里,混乱地呻吟起来。虽然很快身体上的快感就像潮水般袭来,把她所有的不适都冲走了,但开始时那不祥的预感还是清清楚楚地烙在她的心上:也许从这次开始……他不能再向以前那样宠她了。

第二天两人一直睡到十上三竿才起。然后一起起床,共进早餐。萧美儿已经把昨夜的不祥预感忘了,完全沉浸在“小别胜新婚”的幸福感中。杨广却显然另有打算。他不紧不慢地用金匙舀着雪白的粳米粥,看似无意地对萧美儿说了一句:“昨日爱后已经把宫中检搜便了,还是没有找到一个佳人。今日起就依爱后所言,在全天下普选美女,如何?”

萧美儿想被人兜头打了一棍,手中的金匙也差点落下来。她那感觉就像从天堂直接跌入地狱,直接跌入地狱那最深的壕沟里,把灵魂都摔散了。

她此时的感觉完全可以用“魂飞魄散”来形容。但是依然微笑着答道:“当然一切都听陛下的了。”纵然那笑容僵硬得如木石雕刻出来的。她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这样说。即使心里万般不情愿也得这样说。她不能惹怒眼前这头老虎。

“不急,不急,”杨广踌躇满志地看向远方:“这宫中如此狭小,真要选得宫女进来,如何安置?朕正打算在洛阳修建离宫。洛阳乃天下之中,可以改作东堵,造一所显仁宫以朝四方,彰显我大隋的威仪?”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固然满脸都是飞扬跋扈之色,语气中更带了少许的愤愤之意,就像他被人压制了许多年,如今才得以出头一样。

是啊。他是被压制了许多年。被他的父母,被他的野心。他的本性其实喜欢奢华热闹,却因为有了一对想不开、穷省俭的父母,被迫把自己的喜好藏起来,带着面具过了这许多年。他不仅觉得痛苦,还觉得窝囊。现在解放了,他决意要大大地奢华一番,好好地补偿一下自己,也要向天下人好好炫耀。当然,他营造行宫别院并不只为了这个目的。在他看来洛阳地处天下之中,战略意义十分重要,一定加强控制,好好经营。若要好好经营,就要经常巡幸,如果没有行宫别院,难道叫他和嫔妃百官露宿城外。况且,大隋如此富强,正是彰显国位的时候,如果天子过得过于穷酸,别说是外人,恐怕连本国的国民都要笑他了,怎能扬威四方,令四方来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1)

杨广决定营造东都、普选美女后,即刻传旨令宇文恺、封德彝营造显仁宫于洛阳,天下各类材料俱听凭选用。从各州府征发大批民夫,加急遣往东都,充作役使之力。营造行宫的匠作工费,除江都东都,现在兴役地方之外,每省府、每州县要出银三千两,加速送往洛阳。同时宣许延辅等十个有头有脸的太监,令他们十人分往天下普选美女。不论地方,只选十五至二十,上相上等的美女,选到便立即送入京来备用。

宇文恺、封德彝领了旨意后便即可奔赴洛阳。逼着各州府加速征集人力,采集材料。因为催促得急,需索得又多,很快便搞得四方骚动,百姓遭殃。而许廷辅等人领了旨意之后,也飞快地前往各地,大张皇榜,捉媒供报,催选美女,很快也搞得四方鼎沸。

历来君王向百姓索取人力物品,中间都要经过无数官吏,难免会出现假公济私、克扣盘剥之事。建造行宫的工程浩大,需索又杂,各级官吏层层盘剥下来,对百姓大加欺诈,乃至于敲骨吸髓,搞得百姓苦不堪言。而许庭辅等人普选美女,仗着皇命在身,不顾死活得硬催,逼得各地官员慌不择路,难免对百姓强征硬讨。许庭辅等人手脚又不干净之辈,随便又向各州府敲诈钱财。官吏们岂肯自己掏腰包满足他们的贪欲,自然要从百姓身上征索,自己还要抽点油水。百姓们被害得失人失财,怨声鼎沸。

把百姓大大栽害了一番之后,宇文恺等人终于把显仁宫建成了。显仁宫里琼门玉户,金殿瑶阶,飞栋冲霄,连楹接汉,恍然如神苑仙家,九天帝阙。而督造之臣虞世基为了讨好杨广,又上表奏请杨广在显仁宫旁再修西苑。杨广现在只担心行宫不够奢华宽敞,一奏即准。虞世基便在选定之地的南半边开了五个湖,每湖方圆十里,在湖边种满奇花异草。湖旁筑长堤,一百步设一亭,五十步设一榭,堤边栽满桃花柳树。又寻最上等的材料,造些龙船凤舸,放在众湖之中以备游览之用。在北边掘一个北海,方圆足足有四十里,筑渠与五湖相通。又在北海中造起三座山:一座蓬莱,一座方丈,一座瀛洲,仿海上三神山。山上又筑起楼台殿阁,与奇峰怪树交相掩映。山顶被堆得高出百丈,站在山顶便可以回眺西京。交界中间造正殿,又在海北一带凿一道长渠,引外边活水,曲通于海。在渠旁建十六院,以便安置宫女嫔妃。建造西苑时虞世基极尽奢华之能事。殿堂苑墙,庭院台榭均以琉璃作瓦,紫脂泥壁,以至于金装银裹,用了不知多少奇材异料,远看便如锦绣裁成、珠玑造就一般灿烂光华。建成之后又在宫苑中种满珍奇花木,放上珍禽异兽,把宫苑里搞得百花满园,桃李环屋,芙蓉绕堤,仙鹤成行,青鹿交游,说不尽的奢华美丽。不知坑害了多少性命,耗费了多少钱粮。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2)

西苑建成之后,宇文恺、封德彝立即上表请杨广前去验看。杨广带了萧美儿及诸多宫人驾临冬都,见行宫楼台华丽,殿阁峥嵘,尽显奢华和高贵之气,不由得龙颜大悦,立即携着萧美儿走入宫中细看。饶是萧美儿贵为皇后,见到这宫中的奢华气象时仍然傻了眼。只见这宫中无处不精美,无处不名贵,奇珍异宝如寻常物件一样挤满宫室,金银珠宝竟如寻常的材料一般四处装点,而那些珍贵的木料和石料更是如泥沙蠢木一般肆意使用。见到如此豪华的宫殿,萧美儿并没有像寻常的妇人那样心花怒放,甚至一点都没有感到高兴。她小时贫苦,养成了勤俭的脾性。长大后嫁入隋室,独孤皇后和隋文帝也喜好俭朴,夫君杨广为了讨父母欢心,又矫揉造作地过着“极端勤俭”的日子,因此她从来没有过过奢糜的日子(之前她虽然沉迷于衣服首饰,但从用度来说,也只是勉强符合皇后的规格,并不为过),乍一见到显仁宫中如此奢华糜费,只是低头不语,心头只觉得心痛和不安。因为长于民间,她知道百姓之苦,生产之艰。她知道面对着广袤的大地,一粒米,一根线,一块砖,一块瓦,都不是轻易可以得来的,必须凭着百姓的两双手,一天复一天地劳作。这显仁宫如此宽大奢华,不知耗费了多少百姓的血汗,不知让多少百姓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她站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竟觉得脚底被灼得生痛。奢华糜费历来是亡国的根本,她看着金碧辉煌的宫室,只觉得到处都弥漫着不祥的气息。这个道理连妇人都知道,身为天下之主的杨广会不知道么?

很可惜。看来他真的不知道。萧美儿从眼角偷看杨广,竟发现他脸上竟只有愉快和得意。她的心中涌起浓重的不安,一股规劝他的冲动像火焰一样直冲到胸口,却牢牢地卡在那里,再也冲不上去了。

她现在还是闭紧嘴巴,明哲保身才是上策。而她也没有太多时间来担心奢华糜费的事情。真正的危机,马上就要来了。

几日之后,许庭辅搜选的第一批美女抵达显仁宫。她们都是地方上千里挑一的上乘之色,一共五百人。她们一个个坐着小轿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显仁宫,轿顶黑压压的像乌云一样连成一片,让站在高处俯瞰的萧美儿感到心悸。等到她们走出轿子之后,一个个光鲜亮丽,聚在一起宛如百花齐放。杨广犹嫌这个数目小家子气了,下旨命许庭辅等人再去搜选,“至少要凑个千人”。先叫亲近太监把这些女孩子先看一遍,剔除容貌欠缺者,留作粗使,然后再让萧美儿和他一起坐在正殿上,为余下的女孩评定品阶。萧美儿原本不想受这煎熬,但想到自己若是回避,倒像是在抵触一样,会惹他不高兴,只好勉强从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3)

萧美儿坐在杨广身边,半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鲜花般的女孩子们,好一副冷人生畏、深不可测的皇后娘娘。排队列选的女孩子们对她充满敬畏,虽然知道在皇上面前要尽量展示自己的容姿,但都不敢在皇后面前过于放肆,一个个半低着头儿,等到走到杨广面前的时候才敢微笑着把头抬起来。这样倒为她们增添了几分含蓄和谦恭之美,就像半垂的百合一样有了皇家所需的娴雅气度。

萧美儿非常庆幸自己已经学到了宫廷里必须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如果她现在没有这个本领的话,这些花团锦簇的女孩子们就会从她的眼睛里发现沮丧、不安和自惭形秽。虽然这些女孩子在容貌上并不能凌驾她,但她们全都很年轻,浑身上下都弥漫着青春的活力,无一处不清纯新鲜,就像清晨里刚刚绽开花苞的花朵,花心里还带着晶莹的露水。她却已经老了。即使在再鲜艳美丽的花朵,在花瓶里插得长了也会干枯黯淡。她已经在她夫君的花瓶里插了十多年,即使仍旧神采奕奕,恐怕也看得厌了。更何况——她从眼角朝杨广偷偷看了一眼——她对自己的夫君也没有信心。也许自己根本不像自己像得那么美貌,或者在他眼里不是这么美貌吧。否则他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再娶别人呢?

杨广在这些女孩子中精挑细选了十名容貌顶尖的佳丽,封为四品夫人,住进西苑十院——原本有十六院的,但杨广觉得余下诸人已经没资格成为四品夫人,宁愿让这六院空着。又选了一百六十名容貌稍次的,封作美人。余下诸人,皆充作宫女,分管宫中各处楼榭。杨广特意只将这些女孩子分为等级,最高的一品,也只不过是四品夫人而已。第一个是防止她们过于激烈地勾心斗角,第二就是怕他的御妻感到威胁,对这些女孩子们施以毒手。他的母亲独孤皇后痛打被隋文帝多看了一眼的宫女,杀害和隋文帝只有一夜之欢的尉迟氏,他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他可不想在自己的宫中看到血腥。他一面不动声色地按自己的妙计巧妙布置,一面从眼角偷偷地观察萧美儿,看看她参透了自己的用心没有。不知为什么,他和萧美儿已经作了十余年的夫妻,还是保持着一个顽童般的习惯,就是在耍阴谋诡计的时候——今天这个把戏或者称不上阴谋诡计吧,总要偷偷看看她有没有参透自己的心思。

萧美儿现在才没空体察他的用意呢。在他评定这些女孩子的品阶的时候只是随口应着。她只顾着悄悄地凝视自己的丈夫,凝视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他的侧脸还是那么俊美。在阳光下还是光彩奕奕,就像一块美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深邃透明,散发着美惑的光彩。那对红润的嘴唇声仍然微微带着动人的笑意,就像唇间含着淡淡的花蜜。她的丈夫还是那么英俊,可惜已经不属于她了。当然,她看到的,并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英俊的侧脸,还有他们十多年的恩爱。当她想到这些都像要流水一般逝去的时候,胸口就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4)

杨广把这些美女分配到了行宫各处,把显仁宫和西苑填塞得锦绣成行,绮罗成队,方才心满意足,命宫人们准备宴席。自己带了萧美儿到别室中小憩。他的脸微微泛红,几乎要发出光来。如果萧美儿没有记错的话,除了荣登大宝之外,她从来没见他如此高兴过。包括当年娶她的时候。不由得黯然神伤——即使是自己刚来的时候,也不能真正满足他了。

“爱后,你看朕这个样子,终于像个天朝大国的天子了吧?”杨广笑着问萧美儿。他今天微微有些得意忘形,没有喝酒,却显得有些醉醺醺的。萧美儿没有答话,只是出神地盯着榻前挂着的帘子。这帘子通体用珠宝和玉石穿成,中间连以金丝。珍珠、翠玉和红宝石在帘子上缀成了玉兔踏青的图案。这光华灿烂的玉兔正随着帘子的波动诡异地鼓动着,忽然红宝石的眼睛晃出一道刺眼的亮光,晃痛了萧美儿眼睛。萧美儿黯然垂下眼帘,用微微有些虚弱的语气答道:“是的,皇上。”忽然心头掠过一阵剧烈的心悸,也掠过一丝强烈的渴望,令她想都没想就冲口说道:“皇上,这就够了吧?”话出口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犯了“不规劝”的大惊,顿时惊慌地握紧了手指。

幸亏杨广并没有在意——还沉浸在心满意足的喜悦里,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怎么够呢?以后还要他们继续供奉。”

“哦。还要继续……”萧美儿低低地重复着,一双交互握紧的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捧到了胸口。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头掠过一阵浓重的不安,就像一只巨大的黑鹰张开了翅膀。这恐惧是如此的剧烈,已经超越了她现在的生活。

为了庆祝诸多美人入远,晚上的宴席也是极尽奢华。鱼翅鲍鱼、驼峰熊掌,猴头燕窝,龙肝凤髓①、海参鲜贝……各色山珍海味塞山填海。十年琼浆、百年佳酿,满壶溢杯,贱如白水。新选进来的美女们或列席、或侍宴,使得这大殿中群芳争艳,红粉流香。杨广自然得意忘形,大加痛饮。萧美儿却藏着满心的愁云惨雾,端着镶满宝石的金杯,半天都不往嘴边送。她知道这个宴席结束之后,她就要正式靠边站了。大厅里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在她眼里就像一片片枯叶,昭示着她的秋天。她感到这些枯叶正一片片朝她飞过来,层层叠叠地把她盖住。等到她被完全盖住的时候,她的冬天就要来了。

①龙肝一般是指白马肝。凤髓一般是指锦鸡髓。取白马为龙,锦鸡为凤之意一般都在帝王家最奢华的宴会上使用。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5)

宴会一直开到后半夜才结束。仅仅只有半夜的功夫,萧美儿像觉得半夜一样长。在她终于可以休息的时候她感到一丝轻松,却也同时感到如海般的悲凉。说不定这次聚宴往后,她就永远休息了。

杨广喝得酩酊大醉,脸红得就像被酒喷过的柿子,眼睛也睁不开了,甚至还微微有些斜,目光更是一团混沌。萧美儿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有些气恼,更有些担心。他醉成这个样子,不知这些女人会不会爱惜他的身体——这些女人刚进宫,一定会拼命争宠,会爱惜他的身体才怪。

萧美儿正不安地转动着眼珠,思量着是不是要犯忌一次,劝他不要急着临幸那些女人。杨广忽然抓住她的玉腕,笑着说:“爱后,今日已晚,朕是到她们那里去宿歇呢?还是到你那里去宿歇?”

一股暖流从萧美儿的心底直冲上来,弄得她险些就脱口说出:“到臣妾那里去吧。”幸亏她并没有傻到张口就说。她觉得杨广不会真心想到她那里去的。问她这句话,可能只是给她一个面子,其本意还是希望她“贤淑”一点,主动“请”他去那些新人那里去。或者只是一种试探,看看她会不会“嫉妒”和“专房”。就凭他当着这些新人的面问她,就可以断定他是后一个目的。她若是不让他到新人那里去,说不定他还会借酒盖脸,给她难堪……

想着想着萧美儿的心便慢慢地沉了下去,忍不住用询问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正蒙着浓浓的雾,就像冬晨打开的窗户。萧美儿感到心底慢慢结上了霜冻,低声答道:“陛下岂能为臣妾而冷落新人?”

杨广满意地笑了。萧美儿却感到了万分的沮丧,同时也变得无比敏感,用眼角瞬间把殿内打量个变。一个夫人不够谨慎,被她捕捉到了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表面谦恭,实则倨傲的表情。在那眉角长着黑痣的眉眼里透着的是对她这个失宠了的皇后的奚落和嘲笑。萧美儿像被炮烙了一样,猛然怒了起来。她觉得那女人眉角上的字是那么的恶俗,她整个人也是那么的丑陋和粗俗。在这一瞬间,萧美儿牢牢地记住了这颗痣,也牢牢地记住她这个人。

从这晚开始,杨广就一头扎进了新人堆里,再也不露头了。萧美儿任他去胡闹,自己却命人去采办佛像和香炉,准备学那些老太太一样,以诵经念佛了此残生。但树欲静,风不止。第二天那个眼角有痣的女人就来拜见她,极尽阿谀之能事。仅此一项,就证明她是个野心极大、并且阴险狡猾的女人。萧美儿不由得对她多加留心,盯着她上上下下多看了几遍。这女人姓花,江南人士,是新封的十个夫人之一。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两弯细细的新月眉,一双长长的凤眼中透着无尽的妖媚。眼角的那颗痣此时看来就像特意点在眉角上一样,委实是锦上添花,画龙点睛。她不过二八年华,却极善奉承,跪伏在萧美儿的面前,一副丝毫都不敢越礼的样子。萧美儿却清楚地记得昨天宴席上她那奚落和嘲讽的眼神。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6)

萧美儿不动声色地对她说了几句好话,说什么见她温柔贤淑,很喜欢她,之后会对她多加礼遇之类的话。先用好话把她麻醉,之后才好制衡她。萧美儿在宫廷里过了这么久,当然通晓宫闺之道,对付这个新进宫来的毛丫头还是不在话下的。只是她现在心灰意冷,对于宫斗之事并不如何热衷,可是却又不得不斗,不禁痛苦万分。

花夫人几日之后就搞出了一个大动作,令萧美儿极感震动和刺激。那天早上她正在梳妆,外面忽然传来了喧哗声。令惠儿拿住一个正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小宫女一问,竟听说花夫人院中各季花卉忽然同时开放,吐芳露蕊,堪称神迹。现在各院夫人都在往花夫人的沁香院里赶,争睹这一神迹。杨广则早就在那里了。萧美儿不敢相信真有如此神奇的事情,也带着一队宫人赶往花夫人的沁香院。进院一看,果真各季花卉齐聚一院,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宛如神仙庭园。杨广正立在花丛中喜不自胜地看着这奇景,见她到来立即笑道:“爱后你快过来。这种奇景,想必你也没见过吧。”

萧美儿低声应了,垂着头走到杨广身边。杨广笑着扯下一只垂丝海棠,递到萧美儿面前:“这反季开花的玄妙,爱后可曾看出来了?”

萧美儿狐疑着接过海棠,放到鼻尖一嗅,发现那竟然不是寻常花香,而是香粉香精之类。仔细一看,眼前这海棠竟是用绸缎裁成,用金丝银丝扎好,缚于树上的。萧美儿登时恍然,慌忙抬头看了一圈。她明白了。原来这满院的花卉,竟都是此般做出来的。花夫人为了争宠,出的招术真是奇巧到了极点。

杨广对这奢侈的美景颇感称意,揽住她的细腰大加赞赏。萧美儿却是沉默不语,一张脸竟微微有些发青。除了气恼花夫人争宠外,她还为这满院的绸缎感到心痛。这些绸缎不知值多少银钱,也不知能做多少衣服,只是为了博君王一笑,就被剪成了这种劳什子。而且围观的宫人们脸上竟没有一丝心痛之色,有的只是艳羡。说不定她们为了争宠,也会跟花夫人学,这宫里奢靡的口子开得可就大了。

萧美儿用眼角瞄着一脸得意的花夫人,忍不住出言讥讽:“用绸缎剪出花来就同时看到四季的景色,看来所谓的天地造化,也是平常。”这句话原本是说花夫人这雕虫小技没什么了不起,没想到却把杨广奢靡的性子勾了起来,竟命宫人以后任何时令都要用绸缎裁剪出其他适时令的花儿来,和本时令的花儿配在一起,以增美观。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7)

萧美儿听杨广要把缎花挂满行宫,暗暗算了一下可能的花费,心顿时陷入了冰冷的泥潭,半晌说不出话来。本来建这显仁宫和西苑已经花费巨万,现在仅仅为了装点花园,就要浪费如此多的绸缎,以后要照这样奢靡下去,怎么得了?

一股规劝的冲动再度冲到了她的胸口。却又再度卡在那里。她看着杨广绕有兴味的样子,实在不愿扫他的兴,也不敢扫他的兴——不知为什么,她可以觉出他现在是非奢侈不可,也许是为了补偿自己即位之前的压抑和辛劳。谁要是在这个时候选他,说不定在他眼里会等同于挑战他的权威、否定他的帝位(他之前就说过,他得“建行宫、蓄美女”才想个天朝大国的天子)。如果在这个问题上触犯了他,就算是他的结发妻子,恐怕他也不会姑息。

然而,把规劝的冲动含在喉底感觉是很痛苦的。就像在喉咙里含了一个冰凉的汤圆,牢牢地粘着,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萧美儿出神地看着眼里已经没有她的杨广,发现他那曾经对她饱含着神情的眼睛此时只有对花夫人的宠溺,顿时感到一阵寒冬般的落寞,悄悄地退了下去。花夫人从眼角瞥见了她黯然的身影,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跋扈的神色,眉角那颗黑痣也用力地一抖。

杨广搂着花夫人走入屋中去了。萧美儿却头也不回地回自己的寝室。她对杨广的不闻不问令杨广很是满意,隔日便颁昭在众臣面前夸奖她“贤良德韶”。萧美儿表面上欣喜,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说真的,她真希望自己的夫君能日日夜夜守着自己,哪怕自己天天被天下人骂作悍妇。

这边第二批美女还没有送来,那边杨广又迫不及待地征调民夫百余万人,开通通济渠和邗沟。虽然开通这两条运河对会通天下、繁荣经济有很大的作用,但萧美儿总是怀疑他在兴办水利的同时还惦记着找女人——这从他开通运河的同时还在两岸修建离宫就可以看出。离宫修建好了当然不能让它们空着,也不会蓄养兵士和奴仆,当然是用美女来填。在开运河、修宫殿的同时,杨广还命人修建龙舟。从图纸来看,龙舟体形巨大,竟有四层,估计可以容纳数百人。据说杨广要坐着这个龙舟出游江都。这越发让人怀疑他开通运河的目的只为了他自己玩乐。萧美儿虽然打定主意不过问他这些事情,但想着这开通运河的花费心里总是不安,于是便有意无意地到他身边晃晃,即使不出言规劝,也要弄清楚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8)

萧美儿来到御书房的时候,杨广正在那里兴致勃勃地看着图纸。从他那一脸崇高的兴奋来看,倒像他开通运河真是为了为民造福一样——或许他自己就这么认为的。

“臣妾见过皇上。”萧美儿以仰视的角度偷描着他,垂柳般拜了下去。杨广只是轻轻地“恩”了一声,仍是一副踌躇满志、神游物外的模样。萧美儿轻轻地走近他,仍是偷瞄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陛下,听说邗沟……和通济渠的工程……进度很快啊。”

“是啊,这两条运河一通,无论是人还是物产,运输上都方便多了。这两条运河不知有多少前朝的英主明君思谋开凿过,但都没有完成。如今这等伟业在朕手里完成了,岂不证明朕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皇帝?”说这话的时候杨广满脸骄傲之色,就好象他真成了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君主一样。

“是……陛下您绝对是最伟大的……”萧美儿随口应着。她本来不想多话,但看到他一副被“丰功伟绩”迷住了双眼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陛下……听说开通运河……工耗很大……”

“是啊。如此伟业,不花人力物力,如何开凿?”杨广完全不以为然。

“只是……臣妾听人抱怨……”萧美儿眼珠转了几转,最终把自己的想法说成是听来的:“听人抱怨说,建造宫殿和开通运河的工程连在一起,之前还有修建显仁宫和西苑的工程……开展得未免太猛了些……”

杨广忽然勃然大怒,用力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把萧美儿吓了一跳:“这又是那些所谓的‘民意’?这些刁民懒惰,不愿为国出力,正应该好好地惩治教化。你们不想着如何惩治教化这些刁民,倒为他们说起话来,是不是想反我大隋朝廷?”这些话说得忒重了,重点却不在萧美儿身上。其实开通运河、修建离宫这两件事情,也有很多大臣反对。其依据就是“进度太猛,劳民过度”。杨广虽然运用他的雄辩之采把大臣们驳得哑口无言(其实半是批驳半是恐吓),心里仍然很恼怒。因为在他看来,小民之命和“万世伟业”比起来不算什么。而且运河开通,对这些小民之业也是大有裨益之事,这样小民竟然还敢抱怨不休,简直是该杀。今天萧美儿触动了他的隐怒,饶是说得很委婉,还是惹得他勃然大怒。

萧美儿是个聪明人,也知道这几句话主要是针对朝廷里那些大臣,便没有如何在意,但也不敢再多言。

其实杨广如此愤怒,还有另一个原因。前不久有人来报,他派去普选美女的太监在永宁被强盗所劫,付了许多赎金才被放出。他已经责令永宁官员派兵剿匪,至今还没有捷报。这些匪徒连钦差都敢劫,分明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即使派兵将他们尽数剿灭,也难平杨广心头之恨。更何况至今还没有结果?

其实光是修建显仁宫和西苑、开通运河和修建离宫这一系列工程就已经逼得很多小民上山为盗。新朝伊始就出现这种局面,无疑是很不利的。但杨广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何止是不放在心上,连别人提及也不许。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9)

萧美儿微微地抿着樱唇,用她那春葱般的手指翻阅这眼前的图册。目光清冷而又专注地盯着册页,就像冰冷的泉水一样在图册的文字和图画中流泻着。她已经无法再对花夫人的嚣张跋扈无动于衷了。听宫女们说,最近花夫人恃宠而骄,对同极的夫人们指手画脚,呼呼喝喝,仿佛她已是准国母一样。女人啊,就是这么浅薄,只不过是受了点宠爱而已,身份还有没有丝毫的改变,就自不量力地嚣张跋扈起来。如果她知道自己很容易就会被踩死,她还会这么嚣张吗?

如果是别的皇后,恐怕随便使个手段就能让花夫人万劫不复了。但萧美儿不行。前半生她都是蒙受专宠,在妻妾之争上没有经验。忽然要耍手段,便显得十分的不老练,甚至有些笨拙。不过她很聪明。她知道弹压得宠的嫔妃的最佳方法,并不是强迫她和君王分开,而是分她的宠。要分她的宠,就得让君王爱上别人。所以萧美儿现在要从宫女的图册里选一个才貌双全的人,亲自送到杨广那里。也对她的感情无疑是种摧残,但除了这个没有别的方法。总不得自己再把这张老脸画一画,厚着脸皮去争宠吧——其实她不愿去争宠,主要还不是因为正妻的矜持。而是因为她早已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萧美儿重重地把图册推向桌子的边缘,心思烦乱地靠向椅背。不知是她存了私心,不希望再有人出来受宠,还是宫中的女人中实在再无人才,她竟没有发现一个可以栽培利用。对啊。仔细想来,当初她们刚进宫的时候她就把她们看了一遍,在评选上的确没有什么珠玉遗漏。她现在又重新翻起她们的图籍来,岂不是昏了头了?

没有办法,她只有指望许庭辅选的下一批美女了,在拟旨催促许庭辅的时候,却心烦意乱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没办法,毕竟是在给自己普选敌人。有时候,敌人的敌人也未必是朋友的。

惠儿在一旁看着萧美儿痛苦的样子,脸上也现出凄然之色,脸上露出像要把卡在胸中的什么东西喷出来的神情,嘴唇却始终僵硬地紧闭着,什么都没说出来。

许庭辅终于带着第二批美女,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他在途中遭劫,虽然遭遇惊险万分,但也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在面见皇上的时候,却把这段有惊无险的经历说得九死一生。杨广自然对他大加褒奖,至于新来的那些美女,就让萧美儿和亲信太监西苑令马守忠代他筛选评级。他自己则“忙于国事”去了。现在的杨广倒也没有沉溺于花天酒地里。大部分的时间里他还是忙于“正事”的。但正事如果忙左了,那也成了歪门邪道。杨广新朝伊始就忙着扩充军备,远征四方,扩大疆土,同时忙于兴建可以彰显他的伟业的河运、宫殿等大工程。对民只知取,不知养。虽然乍一看去这两项政事都无可厚非,仔细一看还是隐含着无穷祸患。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0)

评选美女时,萧美儿自然是主选人。马守忠只能在旁边帮个腔,看个热闹。但杨广的目的就是让他在一边看着。萧美儿乃六宫之主,评选美女是她职权之内的事情,总不好把她这个权夺了。马守忠的职责就是给杨广通个气,防止萧美儿为了私心,把美貌的都撵出去,把庸脂俗粉都选进来。

当美女们列队走进殿来的时候,马守忠立即一副严整以待的样子。萧美儿从眼角看到了,心里只是冷笑。他不知道她现在比杨广还想选出美女出来。如此紧张,真是错看她了。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有觉得自己无比的可怜可悲,心头不禁又涌起一阵酸楚。

这次的美女比上次还要美貌些。萧美儿一早就为杨广选出了剩下的六位夫人,却不急着宣布,先在心里装着,以防看到更出色的女孩。

这些女孩个个都是鲜花嫩柳,美貌非常,但若说绝色,那还差点。萧美儿想把花夫人的宠一下夺了,存心想选一个国色天香的。当然,如果选到了这样的美女,并能把她控制在手心里的话,对萧美儿来说也是无尽的财富。自己的亲信受宠,对自己受宠的差别也不大。想到这里的时候,萧美儿竟预先感到了一丝悲凉的满足。

萧美儿已经把这些女孩子们看过了十之七八,仍然没有看到所谓绝色的美人,忍不住焦躁起来。正想出声叱骂许庭辅没用,忽然在队列的末尾看到了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种奇特的魅力,能让你看到它们之后就只能注视着它们,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多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啊,标准的杏眼,上下二排黑亮的睫毛整齐地长着,微微地打着卷儿,长得几乎可以撩到眼皮上方。眼白和瞳孔黑白分明,眼白白得像玉,瞳孔黑得像黑水晶,清亮得就像春天的湖面。

萧美儿看了她的眼睛之后只觉得心旷神怡,赶紧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样貌。只见她肤白胜雪,唇若涂丹,颊飞红霞,眉目如画,鼻子和脸型就像被人用玉石精心雕刻出来的一样,站在那里宛如花树堆雪,琼压海棠。完全称得上一个国色天香的人儿。萧美儿压抑住心头的狂喜,叫那个女孩走上前来。

那女孩一副天真淳朴的样子,似乎完全没见过世面。但并不显得羞涩和局促,款款地走出队列,如弱柳扶风一般走上前来,姿态优美地施了一个礼。

萧美儿微笑着让她走上前来,叫她伸出手来,看看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也如春葱一样又细又长,掌形也极美。萧美儿又问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何方人士。借此听她的声音,看她的牙齿。

那女孩说她叫朱贵儿,十六岁了,扬州人士。她的声音如黄莺般婉转动听,一口细牙如珠似玉。萧美儿大感快慰,心头也涌起一阵酸楚:这模样真是我见犹怜,想毕他也会满意吧?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1)

萧美儿目光深沉地端详着朱贵儿。她的目光像是一张大口要把朱贵儿吞下去,又像是要从她的身体中攫取什么东西出来一样。朱贵儿不由得露出了怯懦之色,双肩微微缩起,眼里也似乎要沁出泪来。

“哦。”萧美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重新挂上那温婉高雅的笑容:“你不必怕。我只是看你长得真是标致。”稍微定了定神,侧过眼珠细想了想:“贵儿这个名字太俗了。前面加个‘朱’更是不伦不类。我给你改个名儿,干脆就叫明珠好了。把你的姓氏藏在其中,又显得高雅大方,如何?”

朱贵儿连忙谢恩。萧美儿却从她深深低头的姿态中发现她并不情愿。没想到这女孩儿看似柔弱,骨子里倒挺有主见。她微微有些恼怒——不知为什么,被冷落之后她格外容易动怒,但没有表现出来。竟然打算依靠她夺花夫人之宠,不能一开始就把她吓坏了。再说改名把人家姓氏都隐了,也有些不妥——历来似乎只有宫女才可叫这无名无姓的名字。

萧美儿眼珠一转,波澜不惊地改了口——虽然说皇帝和皇后都是金口玉言,但不在正式下谕的时候随时可改:“罢了,似乎这名字也不好听。你就暂时还叫朱贵儿吧。等到本宫哪日有文才了,再给你改名!”

朱贵儿再次谢恩,这次是发自内心的了。萧美儿从眼角瞟着她,一丝笑意在嘴边一闪即逝。看来她虽然骨头有些硬,却不懂遮掩……想着想着,萧美儿忽然感到老谋深算的自己很可怕可鄙,忍不住又难过起来。

萧美儿把这五百个美人的等级定好,却不忙着下旨。自美人以上还要杨广过目,如有异议,还可改变。充分表现她有多么的贤良淑德。她先给其他美女安置了下处,却悄悄把朱贵儿带回了自己的寝宫。第一晚偏偏不去理她,只让宫女太监去应承她。初入贵地,朱贵儿惶恐不已,连茶汤都不敢轻易吃。萧美儿这样作的目的就是让她知道畏惧。一开始的时候不能对新人太客气。否则她很快就会爬到你的头上来。

杨广自称忙于国事,过几天才能“检看美女”。其实他再忙也不会一点时间都抽不出,一定是被花夫人缠住了。萧美儿虽然心头恼怒,硬压住了,心平气和地等他有空。不过耽搁几天倒也不是没有好处。她正好有时间对朱贵儿深入了解,好好调教。

这一日,朱贵儿正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出神——现在她才略安心了些,敢出来走动了。萧美儿只带了惠儿,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朱贵儿等萧美儿的头微微垂下,看向她手中的东西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萧美儿来了,吓得赶紧跪伏在地。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2)

萧美儿微微一笑,许她站起,把眼睛眯起,笑吟吟地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锦缎荷包,上面用丝线绣着仙佛人物,旁边还缀着些小玉珠。虽然做工精美,但品质粗劣,一看就是宫外之物。

“这是什么?”萧美儿不动声色地问,心里却已经大加猜疑。不知是不是过于敏感,她总觉得这像是男人送的定情之物——女孩儿家的姻缘历来都由不得自己作主,朱贵儿说不定在民间已有情人,但在普选之际被父母所逼,也被选进宫来,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她心中已有人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是小女子父母送给小女子的护身符。”朱贵儿坦然地说,不像有所隐瞒。

“哦……”萧美儿眉毛微微挑起,故意刺她:“可是这一入宫门深似海,你就再也见不到父母了。”

朱贵儿脸上立即现出一丝凄然,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她的话。

萧美儿话锋一转:“不过以你的美貌人品,一定会得到皇上的宠爱。本宫对你很是喜欢,一定会对你大加扶持。以后你贵为宫妃,绝对胜过在家里侍奉父母。”

萧美儿以利相诱,朱贵儿却不为所动,只是苦涩地笑了一下,算是不拂她的意。不知她是稚嫩懵懂,还是品行高洁,竟不看重荣华富贵。萧美儿微微有些不快,便也有些喜欢她。想起自己处心积虑要把这么一个心性高洁的人拉进混乱的宫廷纷争中来,不免有些羞愧。正在蹉跎的时候,忽然有宫女来报,说花夫人求见。

萧美儿不知花夫人来干什么,微微吃了一惊。心想是不是花夫人知道她为杨广选了这么个美人,前来大闹。不过花夫人身份低微,就算真来大闹,她这个国母也没有好怕的。于是便叫朱贵儿先去休息。自己倨傲地去见花夫人。

见到花夫人的时候,萧美儿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因为她记忆中那个骄矜的花夫人此时已经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脸上的妆都掉了,见到她之后便大声哭诉,惶惶然便如丧家之犬。原来杨广的宠爱转瞬即变,已经厌倦了花夫人,又把心思转到侯夫人身上去了。她以为萧美儿真宠爱她,前来告状,其实也像撩动萧美儿的醋意,让她也去对付侯夫人。

侯夫人是玉冶院夫人,人淡如菊,虽不是十分美艳,但极有才。不仅善作诗文,箜篌也吹得极好。一但吹奏,听到之人无不觉得那是仙乐神音。看来杨广不仅爱色,还爱才。

萧美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惊讶莫名,竟感到诧异又感到快慰,甚至还有些不甘:早知杨广心思转得如此之快,她也犯不着这么处心积虑地分花夫人的宠了。不过倒也不便宜了侯夫人。朱贵儿这个秘密武器,她还是要使一下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3)

她注意打定之后,便鄙夷地看着因嫉妒和愤恨而变得十分丑陋的侯夫人,冷冷一笑:“让皇上不受那狐精的鼓惑?这有何难?第二批绣女已到,里面不乏倾城之姿。皇上看过之后,自然不会只爱那脸色苍白的狐狸了。”

历来才女都羸弱,侯夫人的脸色也苍白了点。萧美儿便抓住她这一缺点大加讥讽。她也变得有些刻薄了呢。

花夫人听萧美儿说出这等话来,顿时大惊失色。萧美儿看也不看这浅薄之徒,命宫女把她送走。转头叫她选中的诸位美人们梳洗打扮,自己则去请杨广“抽出时间”,看看他那贤良的妻子为她选中的美人们。

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就像光洁的湖面一样闪着柔和的光,上面映照出女孩子们如画的倩影。她们长得都像刚刚抽蕊的花朵,新近磨出的璞玉,散发着逼人的青春气息。她们那灿若桃花的脸上全都带着谄媚、期盼而又惶恐的笑容,等待着君王的垂青。这种笑容显然不会是可爱的。但那只是对女人而言。对于男人而言,这种笑容彰显了他的身份,恐怕没有比这样的笑容更能满足他的虚荣心了。

萧美儿一声不响地坐在杨广身边,冷眼偷瞄着他的眼睛。虽然他看起来还是一副威严而又深不可测的帝王模样,但萧美儿看出他是在装模作样。他的目光早已散了,心恐怕也被这群美丽的姑娘搅散了。

女孩们带着锦缎的光彩和绸缎的柔美,像一片片彩云般飘到杨广的面前,又像彩云般飘走。固然让杨广觉得赏心悦目,却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什么痕迹。萧美儿就知道会这样。虽然她对她的丈夫至今还不是很了解,但什么样的人能入他的眼,她还是知道的。

经她精心打扮过的朱贵儿花团锦簇般过来了。妆容虽然很盛,眼中却流露着无尽的犹豫和惶恐,一面朝杨广面前走一面竟还止不住往萧美儿这边看。虽然有些不大方,但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意味。萧美儿知道她丈夫就喜欢这种“可怜兮兮”的女孩子(不由自主开始贬斥了),就像当年的宣华夫人一样。一想起宣华夫人,萧美儿的心头立即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赶紧又把它压下去。

杨广对朱贵儿感到很中意。从他眼中那陡然变得炽热的目光就可以看出来——即使他仍然不动声色。他当场赐朱贵儿“明珠夫人”的封号,也评定了余下诸人的品阶,和萧美儿之前暗定的大差不离。萧美儿不禁冷笑着看着杨广,心想你也许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御妻都能够猜到。可是如此了解他的御妻却被他扔到了一边。想到这里萧美儿又感到一阵酸楚,暗暗地咬紧了嘴唇。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4)

几个心思敏捷的美人已经看出了杨广对明珠夫人另眼相看,不禁暗暗地朝明珠夫人投去了嫉妒的目光。萧美儿也感到以后杨广的宠爱恐怕要全倾注到她身上了,也忍不住有些怨愤——她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了。明明是自己把明珠夫人送到杨广面前,现在又怨恨她什么?

也许是她的怨恨过于强烈,杨广从眼角发现了她脸色有异,慌忙不动声色地走过,拿起她的玉手,放到掌中轻抚:“御妻为朕的欢愉尽心尽力,令朕非常感激……”

萧美儿不想让他再装模作样地说出“今晚到她那里宿歇”之类的话,微笑着截断他的话——虽然特别留意,口气还是禁不住有些冷:“皇上过誉了。臣妾丑陋,能够侍奉陛下已是莫大的荣誉,正知不知该如何报答陛下的恩情,这点操劳实在算不了什么。只是这宫中人才众多,臣妾又只有一双眼睛,恐怕无法把其中出挑的人儿都给陛下选出来。”

“御妻的意思是?”杨广的眼睛飞快地转动了一下,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他吃不准萧美儿是什么意思。

“臣妾的意思是,与其让臣妾挨个地去寻,倒不如让姐妹们毛遂自荐。”萧美儿带着矜持而又冷淡的笑容,缓缓地说道。直到开口之后才惊悟自己这是要牵制明珠夫人:“依臣妾愚见,倒不如每月定个日期,开个‘选芳会’,让姐妹们盛装打扮,把自己的容貌和才艺都展示出来。”

杨广觉得这个方法甚妙,展开眉头舒心地笑了。但是又觉得萧美儿无私得有些过分了,目光中还是有些猜疑。

萧美儿侧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在心里暗暗地盘算:这样这些女人们就会把力气全花在争宠和互斗上,没有人会空出力气来冒犯她。即使有人打扮全宫美色而胜出,想毕也会疲惫不堪,她要收拾这个人也很容易。心思打定,微微有些得意,但拜别了杨广,回到寝宫之后,看着那空空的寝室,仍忍不住感到万分凄楚,几乎要掉下泪来。

以后杨广果然就泡在明珠夫人的宫院里不露头了。看来他很会讨女人欢心,已经让明珠夫人心甘情愿了——从那边没什么动静就可以看出来。萧美儿全当不知道这回事,天天闭居在寝室里,潜心准备礼佛。可是看着那礼佛的用具,她就是感到不忿。

一日萧美儿又呆呆地看着佛具,不知不觉一个泪珠就顺着鼻梁滑了下来。她不低头,也不擦眼睛,就任由那滴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流下来。惠儿在一旁看了,实在是哀其不争,忍不住说:“娘娘难道就任由皇上荒唐下去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5)

“大胆!”萧美儿赶紧擦掉脸上的泪珠,沉下脸说:“你怎可以对皇上出言不逊?”

惠儿近前跪下,脸上的表情恳切而又愤懑,更带了一种准备任她责罚的悲壮表情:“奴婢失言,愿意接受皇后娘娘的责罚。只是奴婢有一句话,请皇后娘娘一定要听。皇后娘娘如果任由后宫这些女人抢去皇上的心,那娘娘伤心,恐怕就不止是偶尔了!”

萧美儿的心头感到了无尽的酸楚,微微抬起脸来,目光也变得空洞:“皇上的心早已不在我这里了。我就算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嘴边又浮起一丝自得的微笑:“不过关于我的后位,你不必为我担心。并不是得到皇上的宠爱就能作皇后的。那些傻丫头只知道涂脂抹粉,搔首弄姿,要想跟我斗,她们还早得很!”

惠儿半信半疑,但也不便再说。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说:“惠儿相信娘娘的后位稳如泰山……只是娘娘这样独守空房,难道就没有不甘心?”

萧美儿皱着眉头恼怒地笑了:“皇上已经对我彻底厌倦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惠儿咬着嘴唇看着,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恕惠儿无礼……娘娘您……其实并不了解争宠的奥妙!”

“哦?”听惠儿说自己不了解争宠的奥妙,萧美儿并没有发怒——因为惠儿说的是实话,只是略带嘲讽地笑了笑:“我承认我是不懂得如何争宠。可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再懂争宠也白搭。历来只有新人才能争宠,谁听说过一把年纪的糟糠之妻还出来争宠的?”

“不,”惠儿急了:“并不只有新人才能争到宠的!”说到这里语气忽然变慢了,眼中的光芒也更盛:“其实有办法,能把旧人也变成新人。”

“哦?”萧美儿觉得这简直是个笑话,但也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眼睛忍不住也亮了起来:“你这傻丫头真有趣……新人怎么能变成旧人呢?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自圆其说。”

“娘娘容禀,”惠儿跪直了,因为紧张竟一本正经地说了起来:“历来新旧,只是看在一起过的时间是长是短而已。就好比吃饭。即使是山珍海味,天天吃也会腻,吃腻山珍海味的时候,忽然吃到野菜也会感到新鲜。然而如果让他天天吃野菜,他照样会腻。等到再度看到山珍海味的时候,他一定会非常想吃,还会觉得比以前还要好吃。”

惠儿的比喻很浅显,萧美儿已经大致明了,眼前就像出现了一条新的路一样,兴奋莫名。但就是因为太高兴了,竟害怕自己的理解有丝毫偏差,非要听惠儿完全说明白:“照你的说法……我应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6)

“娘娘之前和陛下朝夕相对,陛下自然会有些厌倦。见了新人之后,自然想和新人在一起。但娘娘现在离开陛下身边已久,陛下已经对娘娘感到生疏,等到再度相见的时候,一定会感到新鲜。娘娘不如盛装打扮,挑个好时间到陛下那里,一定会让陛下感到眼前一亮。接下来要想夺回陛下的宠爱,恐怕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了。”

“对,对啊。”萧美儿轻轻地拍着手,眼睛像阳光下的宝石一样闪闪发光。惠儿这一番进言,及时把她从错误的道路上拉了回来,让她不再像个犟牛一样自怨自艾地继续往下走。说起来独孤皇后去世时她也和杨广闹了别扭,杨广当时也像铁了心一样不理她,没想到自己的一次盛装打扮一下就把他的铁石心肠融化了。还有他专宠宣华夫人之时,自己也是无意地穿着盛装到宣华夫人那里逛了一趟,他不是也对她心动了——当时以为他的柔情蜜意是另有阴谋,现在想来却知他这是心动了。想起自己自从失宠之后就不再重视修饰容貌,萧美儿顿时慌了起来,慌忙拿过镜子,打开粉盒,对着镜子细细地修饰起来。

幸亏她属于天生丽质,几天不修饰并不能让她的容貌折损多少,还给她增添了几分天然清新的美感。萧美儿照着镜子,渐渐放心下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顿时感到有些羞惭:“惠儿,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又没有嫁过人,竟对争宠的事情如此了解,我真是太无能了。”

她是真心赞誉,惠儿却觉得她是在嘲讽她,慌忙红着脸说:“惠儿其实也不知道多少……这是我娘教我的。我是庶出……我娘很会争宠……”

怪不得呢。

萧美儿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知道杨广喜欢江南装束,就把发式照苏妆输了,戴上那支仙树琼枝般的银簪,插上些园里新摘的芍药,把鬓发打得松松的,造出乌云横挽的效果,真的是千娇百媚;用眉笔把眉毛淡淡地描了描,黛色极淡,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又在脸上淡淡地敷了一层粉,把胭脂化开了,淡淡地抹到双腮和唇上,有妆若无妆,说不出的清新靓丽。她这般装扮,一般只适合十几岁的小姑娘。但因为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一点痕迹,她这样装扮竟一点都不显得奇怪,反倒显得靓丽逼人。

她满意地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又找了件清雅素丽的宫服穿了,满腹自信地去见杨广。但当她来到杨广面前,款款拜下去的时候,又忍不住慌张起来:

这样,真能挽回他的心么?

杨广此时正在明珠夫人那里——他当然在那里,见到萧美儿这副艳丽模样,眼睛也不由得一亮。嘴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就此汪在嘴边。

“御妻请起。”杨广站起来,亲自扶起萧美儿,盯着她的脸,似乎在欣赏她的容貌:“御妻傍晚来此,有何事要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7)

“臣妾只是路过此地,顺便来给皇上请安而已。”萧美儿看似平静地说着谦卑的话,心里却慌张起来,害怕杨广下一句就会撵她走路。

杨广继续注视着她的脸,目光中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流转:“御妻管理后宫大小事务,已是非常辛苦。不用劳心费神,特地来给朕请安。不过御妻既然来此,就在此小坐一会儿,朕近日得一奇物,正好邀御妻共赏。”

萧美儿喜不自胜,眉毛眼睛都要跳起来。明珠夫人站在她对面,露出了忧虑之色,频频向她使着眼色,似乎叫她不要留下来。萧美儿以为她是嫉妒了才会作出这般模样,转过脸去不理她。

宫女送上一杯飘着玫瑰花瓣的香茶,萧美儿接过来轻轻地抿着。杨广微笑着看着她,娓娓给她言道,说花夫人最近用东海的蛟筋扯出丝来,织成了一顶宝帐,展开之后有数屋大小,宛如烟气轻生,香云满室。萧美儿听了之后颇为神往。杨广看着她因遐想而微微有些迷离的眼睛,嘴边浮起一丝令人难以察觉地微笑,继续说:“朕已为这顶宝帐找到了去处。近日外国进贡了一个合欢床,也有数屋大小。今晚御妻便可和朕一起,领略一下这两件宝物的好处。”

萧美儿已经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禁兴奋和羞涩得满脸通红。想到这里是明珠夫人的寝宫,她在这里和杨广过夜有些不便,但想到他把这两件宝物放到这里原本是准备和明珠夫人享用的,她夺了床去已经是莫大的胜利。如果提出异议,说不定会败了他的兴,把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给毁了。连忙点头答应。明珠夫人见状,脸陡然灰暗了下来。

黄金铸就、宝石镶成的龙头香炉里喷出袅袅的香雾,让房间里的地砖都染上了一层甜香。萧美儿坐在金箍银饰的大浴盆里,一面用漂浮着玫瑰和茉莉花瓣的热水浸泡着身体,一面把头靠在浴盆的边上,惬意地享受着这如梦如幻的香气。此香料名曰幻蝶,贵如珠玉,西域产地的人不知其名,进贡的商人给它取名为“幻蝶”进上。真是香如其名。萧美儿闻了它的香味之后只觉得全身舒泰,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蝴蝶,在亦梦亦幻的曼妙云霄中飞舞。

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轻轻地碰了碰萧美儿的脸颊,让她从微熏中醒了过来。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水中散开的血滴,一点点地从心底扩散开来。

说真的,她真有些鄙视自己,只不过是重新得到自己本该得到的宠信而已,而且之前错的基本上都是他。自己要是尊贵些,说不定他主动和好自己还不愿意呢。可自己不知为什么,就高兴得像当年初婚一样,还有些受宠若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8)

可是自己就是没这么尊贵啊。萧美儿在浴盆里转过身体,把胳膊搁在浴盆的边上,把下巴枕在上面,微拧着眉头冥思着。说真的,她真是羡慕那些总揽天下大权的皇后。她们在她心目中的典型当然就是独孤皇后。说起来也很讽刺,她明明和独孤皇后天差地远,却仍要把独孤皇后当成自己的偶像。

说起权力,散落在萧美儿心中的血滴有增加了。说起权力,杨广令人在意的事情就更多了,而且个个都非同小可。谋害兄长、欺瞒母后,还有那如果被查实就能让天也翻地也覆的弑君杀父……萧美儿从浴盆中站起来,紧紧闭着眼睛。她感到心中有东西在扭曲撕开,并被迅速地埋葬,这些事情哪一个都严重到她无法面对。既然无法面对,她就决定不再面对它。没办法,她只是一个柔弱的普通女人。这些事情,不是她可以面对得了的。

宫女们轻轻地拭去她身上的水珠,帮她穿衣。萧美儿一动不动地让宫女服侍她,眼里忽然浮现明珠夫人那苦恼的面容。她之前对自己的亲近和依赖不像是装的,可此时看到自己要分她一点点的宠爱,就摆出了这般嘴脸。看来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

萧美儿由宫女引领,雍容缓步地来到那间放着数屋大小的宝床、帐着云气般蛟丝帐的房间。惊讶地发现十六院夫人竟然都在,都穿着睡时的装束,见到她都万分尴尬,有的人甚至不敢看她。明珠夫人更是一副快要痛哭的样子。

一种恐怖的猜测像漫天的乌云一样从萧美儿心里升起。萧美儿的心头已经感到了一阵撕裂般的痛,但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强笑着转向杨广:“陛下,这是……”

“哦,”杨广看起来满不在乎,眼底却透出一丝残忍和复仇般的快意:“朕这是让爱后和夫人一起侍寝。”

“陛下……陛下说什么?”萧美儿觉得自己像掉进了冰窟,冻得嘴唇和牙齿粘到了一起,一动就会撕裂开来:“陛下……您说……什……”

“这有什么?”杨广继续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眼中的残忍和狠毒却越来越盛:“爱后既然和众夫人亲如姐妹,那么和她们大被同眠,共同服侍朕,想必也没什么关系。”

萧美儿顿时如雷打一般僵住了,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迅速地变成石头,再迅速地龟裂破碎。她呆住的时间只有一瞬,但这一瞬对她来说却像一万年那么长。在这一瞬间里她的心迅速地经历了天翻地覆、沧海桑田。她忽然转头冲了出去,不带随从,也不换衣衫,只穿着软底的睡鞋,一直跑到自己的寝宫,一头扑倒在床上,不顾皇后的威仪地号啕大哭。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撕裂的号啕,眼泪像破了闸的洪水一般冲过脸颊,自己的心里却觉得恍惚,竟像觉得这哭声和泪水都不是自己的——当然会恍惚了,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离开身体,飞向那飘渺的远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9)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眼泪却仍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她茫然地坐起来,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窗外的月空是一片惨淡的空虚,月亮也变成了死灰般的颜色。萧美儿呆呆地看着这死灰般的月亮,渐渐觉得自己和脸颊和月亮合为一体。她的心忽然被揪痛了,站起来冲到梳妆台前,打开白银打制的粉盒,拼命地往自己脸上涂抹起来。恰巧惠儿畏畏缩缩地进来——她一直追着萧美儿跑回来,之后见她哭得撕心裂肺,便一直站在门口,此时才敢走进来。萧美儿看也没看她就朝大吼:“惠儿!去把御医全都宣进宫来!本宫要问他们美容的秘方!”

是啊,自己如此花容月貌,怎可以为他消损了?她要永远保持自己的美貌,只要她活着,她就不许自己变老变丑!

宫里的人惊讶地看见皇后娘娘又开始沉迷梳妆打扮。宫里又堆满了绸缎脂粉、珠宝佩饰。这些东西每日流水般地被送进宫去,就没有一件被送出来过。

萧美儿现在算是完全专心于养颜美容,梳妆打扮了。虽然不知还能给谁看,但她就是要让自己永远年轻漂亮。她现在算是对杨广彻底死心了,不管他干什么她都不再过问,任他狂淫去。嫔妃们纷纷怀孕生子,虽然这可能威胁到她的地位,她也一概不问——想问也问不了。

她现在几乎什么都可以不问,什么都可以让步,但就是在衣服首饰上不能让步。前阵子异国进贡来一副奇珍头面,她抢先拿到了自己的寝宫。她可不管杨广如果看到它,是否会想把它赏赐给某位夫人:她已经把丈夫全让出去了,难道还不能戴些首饰吗?

然而,真正的美人,就像奇珍异宝一样,即使埋进土里,藏进深山,仍然会有人惦记着。萧美儿不知道,那个惦记她的人,已经悄悄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萧美儿懒懒地躺在躺椅上,让涂满养颜药膏的脸沐浴在阳光里。张太医说羊乳能够滋养皮肤,便把羊乳熬成精华,用药物去其膻,再辅以百花香精,制成这雪白的药膏,据说每天抹在脸上能让皮肤永远保持在十六岁。真有这么神奇的疗效吗?萧美儿并不完全相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充其量只信一半罢了——在宫里生存,就要学会什么都得是半信半疑。

闻着羊乳和香精的香味,萧美儿已经有些昏昏欲睡。正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一个小宫女走了进来,用惊诧的语气禀报:“启禀娘娘,奴婢在门外发现一个花篮,不知道是谁送的。”她的声音既不高,也不低,既不会惊扰到萧美儿,也不会让她注意不到。显然很懂宫里的规矩。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0)

萧美儿微微张开眼睛。惠儿正用手指着小宫女低声地训斥。小宫女一副无心作错事的模样,惶恐地低着头。萧美儿嘴边浮起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冷笑,招手叫小宫女过来。萧美儿知道她绝对不是“无心办错事”的。以这些宫女的品性,找到一个无主的花篮,顺手仍掉就是了,绝对不会傻乎乎地呈进来。她一定是受人之托,特意把花篮带进来的。

花篮是用细柳条仔细编成,上面的纹理闪闪发亮——不,那不是纹理,而是盘绕在上面的银丝。花篮里那些花朵显然也不是随意采来的,每一朵都鲜嫩芬芳,或含苞,或怒放,竟是错落有致地摆放——这些都不如何稀罕,稀罕的是每朵花的枝叶上竟都用银丝缠着水晶珠子,或嫩黄,或嫩绿,或粉红,隐藏在花束里,不易发现,却能让花束无比的光华灿烂。萧美儿轻轻地捻起一枝花,放到阳光下轻轻地转动。花枝上附着的粉晶在阳光下闪出彩虹般的光彩。

这一定是哪个倾慕者送来的。这个倾慕者正费尽心思想讨她的欢心呢。至于这个人是谁,她的心里也有些数了。能够接近她的寝室大门的,只有禁卫军。能送来这么珍贵的花篮的,家里一定很有钱——如果是将这些水晶做成饰品送来而犹可,他却将水晶缚到花束上,显然是用过即弃之意,那么送花篮来的人一定习惯了挥金如土。而且,能够让宫女冒着风险作这件事的,不仅需要钱财,还需要威势。这个人自己恐怕是禁卫军的头目,门庭也一定颇有威势。

萧美儿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张清矍英俊的面孔,那张面孔上有一对燃烧着野心的眼睛。

宇文化及。直到看到了他的花篮,萧美儿才想起有关他的事来。说起来一个月前他开始负责她寝宫的戍卫,而他的前任并没有什么不称职的地方。看来调来这里是他自己的意思。要争取到这个职位,说不定花了不少的钱财,走了无数的后门。

因为身份尊贵,萧美儿发现有人觊觎她的时候,并没有感到紧张和慌乱,而是感到有趣,忽然想见见这个宇文化及。

皇后娘娘忽然召见,令宇文化及茫然失措。他知道虽然只是悄悄地送个花篮过去,那也要负很大的风险。因为若是皇后娘娘读出了里面的暧昧之意,如果她不解风情,正经过度,肯定会在皇宫上下搜捕送花之人,若是如此他立即停止传情,龟缩装傻——如果担上了调戏皇后的罪名,即使他老爹是宇文述也保不了它。如果皇后娘娘收了花篮之后很是称意,他就多送几篮过去,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再请帮他传情的宫女“揭开他的真面目”。他料想了无数种情况,就是没想到皇后娘娘会一下就猜到是他,忽然召见令他完全乱了手脚。他知道等待他的很可能是刀斧油锅,但还是止不住的兴奋——皇后娘娘能猜到送花的人是他,说不定一直在心里念着他呢。现在忽然召见,很有可能是……他的那个花篮已经打动了她高贵的心?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1)

可惜他的两番料想再度落空。等待他的不是刀斧油锅,也不是萧美儿的含情脉脉。萧美儿的态度很奇怪,虽然冷若冰霜,但也只是尊贵之人应有的态度而已,目光语气都很沉稳,问他的内容也能正常,就像她只是惯常过问一下寝宫的戍卫。

宇文化及跪伏于地,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心渐渐地沉了下去。虽然他今天极有可能是逃过一劫,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沮丧。难道那花篮没送到她手里?那小宫女只收银子不作事吗?那小贱人……

萧美儿已经慢慢地把自己要问的事情问完了。见宇文化及一副沮丧无比的样子,觉得非常好笑,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语气也温了许多:“那就有牢将军戍卫本宫了。虽然这里是皇宫深处,但是戍卫一役,仍是不可掉以轻心的。”

宇文化及听出萧美儿语气有变,大喜抬头,见萧美儿脸上含笑,更是欣喜若狂。萧美儿见他这副模样更觉好笑,挥手叫他出去。他满脸喜色地出去了,萧美儿也终于忍俊不禁。她是无心去引诱他的,这样也引诱不了他。她只是觉得他好玩而已。仅仅是好玩。

宇文化及大受鼓舞,回去之后频繁送来这种既有巧思,又费钱财的礼物。萧美儿贵为皇后,这种礼物当然不会如何看上眼,但它们对她来说,也是她心中悲怨的一点调剂。

她那位“好”丈夫杨广仍是隔三差五地颁昭称赞她的德行。对此她只是置之一笑。真正让她在意的,倒是杨广要下旨开凿新的运河。虽然他之前就曾大费周章地开凿过通济渠和邗沟,但比起此次的工程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了:他这次竟然要以首都洛阳为中心,将通济渠、永济渠、江南河、邗沟通为一线,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将天下连成一片。虽然此举为利天下,但萧美儿仍是疑心杨广想找女人——在江南他又开始修建宫殿,说是运河修成,就要临幸于斯。

杨广倾全国之力修建的大运河历经数年,终于竣工。它以洛阳为中心,将天下水路汇为一路,不仅有利于当代,还将惠及千秋万代。但他在建立功业上过于急迫,征发全国所有十六岁以上的男丁修建运河,又在余下的百姓中每五户抽一人,或老、或少或妇人,为这些民夫洗衣做饭。为保工程进度,杨广又派出五万名监工,不顾死活地催促民夫赶工,稍有落后就施以酷刑。等到运河修成,征调来的数百万民夫竟已死亡大半。然而当大运河日后发挥繁荣天下的作用的时候,这些民夫的白骨必然会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杨广在催建运河时犯下的错误和罪孽也会变得可以原谅——这都是在他不把运河用以私用的情况下。可是他偏偏在运河修好的第一年就迫不及待地游幸江南,就像他修建运河只是为了自己前往江南游玩一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2)

杨广这次出游排场大的吓人。仅皇家乘坐的龙舟就有数千艘,一个个高若四层,大如宫殿,不用桨槁,全用纤夫拉纤,拉纤的纤夫多达八万余人。除了皇族、宫人、百官之外,大批禁卫军也要跟随,他们乘作的军舰也有数千艘,由军士自己拉纤。龙舟和军舰首尾相衔,连绵数百里。两岸骑兵夹岸护卫,万马奔腾,旌旗遍野,壮观至极。

萧美儿站在龙舟之上观看这举世罕见的奇景时,竟一点都没感到愉悦和自得。相反,看到这宏大得过分了的排场,她只是一阵阵的心惊肉跳。别看这满船满岸的人自己能走能行,一举一动也都是要花钱的。他们的吃穿用度,每一天都要花费巨万。朝廷出游绝不会自带盘缠,吃穿用度全要沿岸州县供应。这些索取必在朝廷应有税赋之外,必然加重百姓的负担。从这大得吓人的排场来看,此行用度必然奢侈糜费,无法控制,百姓的血汗,不知要被挥霍掉多少。更别说建造这些龙舟花费的钱粮、征人拉纤占用的劳力……

萧美儿越算越是心惊,忍不住偷偷瞪了一眼站在她身旁、正在得意洋洋地欣赏这片奢华奇景的杨广。他可一点没有像萧美儿那样心疼百姓的血汗。亏他还是天下的主人。

萧美儿偷偷地斜睨着他,目光里责怪的意味越来越强。她真不知道这次出游有什么意思。不说别的,光是仁显宫里,恐怕都还有他至今仍没去过的地方,自己的家都没看够,还出去玩作什么?而且,就算是出游,犯得着把宫人、百官都带上,还带上这么多兵士……要是外人不知道,还以为这是朝廷搬家呢……

算了。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萧美儿的眼帘微微垂下,目光也如一只力尽的小鸟一样滑向了船板,就此瘫在那里,再也挪不动。她早就听说杨广出游的计划了,但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觉得就杨广恨不得把她往泥里践踏的那种狠劲,绝不会在出去游玩时带上她。没想到但一切准备停当时,他还特意下旨“请”她伴他出游。说实话,当萧美儿接到旨意时,还是惊喜了一阵,免不了作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她很快便省悟出来杨广这只是顾及面子——帝王人家,总不能让人说他家夫妻不和吧。而且,这可能也是她“贤良淑德”的奖赏。不管怎么说,她当自己不存在一样不再过问后宫的事情,还是给杨广提供了不少方便。现在她虽然站在他身边,两人之间何止隔了千山万水。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也许是永永远远地断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3)

但是,虽然她已经认清了现实,但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就是没法让心一直冷着。心虽然已经被冻结了,但就像感受到了温暖一样,边缘不知不觉地融化,但心实在被冻得太久了,那种温热的感觉竟变成了一种麻麻的痛,当这种感觉蔓延开来的时候,她才恍然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温暖,那温暖只是自己臆造出来的。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不禁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你还对他抱着幻想呢?

没办法,她无法不对他抱着幻想。即便她再聪明也好,她也只像作一个幸福的妻子。而她这一生又只能有他一个丈夫,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她还是无法割断对他的幻想。

一只小鸟从她的头顶飞过。也许它被这惊人的排场吓坏了,竟尖叫着直冲上碧蓝的天空。萧美儿心中一动,抬头向天上看去,耳边忽然飘来一阵细碎的银铃声。

是的,她寝宫里的鸟儿有几只脚上拴着银铃儿。但不是她拴上去的。不知自己那天的态度是不是让宇文化及有了期待,他一直在挖空心思隐蔽地送她礼物,讨她的欢心。花篮送了几次,大概已经翻不了什么花样,便改送小鸟。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小鸟在她在花园里小憩的时候,自己飞到她的身边——大概是买通了她身边的宫女吧,在她休息的时候把鸟放出来,再在她的身边偷偷放上饵食,引诱小鸟飞到她的脚下。她知道那个人是谁。虽然不想惩罚或加害她,但她总是本能地要想清楚她是谁。在宫里的生活,还是明白点好。

这些鸟儿品种各异,一个个身形纤小,羽毛绚丽,嗓音清丽。一看就知道是高价买来。虽然他送她礼物的方式如此隐秘,但还是怕她会把它当成无主的野鸟,所以在鸟的脚上拴上几个铃铛。

萧美儿清楚地记得那些铃铛都是用上等的白银打制,每个花纹都不同,用纤细的红丝带拴着,和赭黄色的鸟足配在一起,鲜艳美丽。萧美儿总是平静地命宫女把鸟儿装在鸟笼里养起来。一只接一只地养。等鸟儿积得多了,萧美儿的心里也渐渐不安起来。虽然她和宇文化及没有什么,但这毕竟是有违妇道的事情。她这样闷声不响地收他的礼物,至少是扇动他幻想。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4)

萧美儿轻轻地拂了一下她那嫩如春葱的手指。上面有用凤仙花染成鲜红的指甲。说实在的,虽然她知道这样有违妇道,但就是不想严令喝止他,把他拿起来治罪更加不可能。为什么要任由他继续这样作,她的解释是他办事比较隐秘,不像会惹出事端,如果大吵大闹地拿起人来,恐怕更加不好——但她知道这只是托词。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宇文化及的礼物,是她死水般的宫廷生活的颇重要的调剂。如果没有他那些不期而至的礼物,她的日子恐怕会更加难熬。这么说,她是希望他给她送来礼物了。这么说她是对他有期待了。这么说她还是……

萧美儿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及时地掐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清吧。不管怎么说,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妇人,总会希望被人倾慕的感觉的。而且她也没有作出什么有违妇道的事情,也没有耽误别人的人生——作为宇文述的长子,宇文化及一定早就娶妻了,这样说来,她的确没有什么大的罪过。

虽然这样想,萧美儿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杨广。不看不打紧,一看顿时被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杨广正盯着她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阳光下格外显得目如点漆,神采奕奕,但那审视的目光却让萧美儿不由自主地心里发寒——做贼心虚啊。

“爱后脸色不愉,是不是因为这岸边景色不好?”

“啊……臣妾……”萧美儿不知道他这是试探还干脆就是发火的前兆,犹豫着不知该怎样回答——他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她“不守妇道”的事情,最多只是看她竟敢在他出游的大好日子里面露愁容,想发火罢了——但即使这样也够吓人的。

没想到杨广的目光并没有在萧美儿身上停留多久,而是问了话之后便把目光转向河堤,豪阔万分地说:“朕也觉得河堤上光秃秃的很不雅像。这样吧,朕马上下令,令延岸州府尽快在堤上种一排垂柳出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气度仍然高贵,可给萧美儿的感觉不敢恭维。说实话,他这副样子,像极了在酒桌赌馆里一掷千金的暴发户。

“不,皇上。”萧美儿可不敢叫他再胡乱折腾百姓,近前小心翼翼地说——她这是要劝他,却不敢明劝:“依臣妾愚见,这岸边景致浑然天成,硬要种出一排垂柳出来,不仅坏了景致,而且……”萧美儿正愁下一句话怎么说的时候,忽然看到岸边百姓蜂拥而来,全是来朝拜圣上的。这些百姓毕生长于乡野,见个芝麻绿豆的官都是很难得的事情,何况是当朝天子?因此他们见到杨广乘船而来,不亚于看到天神踏云天降,拖家带口地跑来,远远看见龙舟便跪下朝拜。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5)

萧美儿大喜,慌忙接口:“而且种了垂柳,就让这些百姓不好仰视天颜,反而不美……”她跟了杨广这么多年,也知他性喜炫耀,尤其喜欢听好听的。

杨广听了这话之后果然大悦,觉得岸边那不经规整的景色也好看了,再不提种植杨柳之事。岸边前来朝拜的百姓越来越多,转眼间岸边的山野上已经聚满了人,见到龙舟远远驶来就俯身下拜,一时间岸边黑压压一片全是后背,十分壮观。

杨广虽然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神情却得意地快要飞到天上去了。就像在这个时候,他皇位的意义才真正得到体现一样。萧美儿在一旁看了,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每看到自己的夫君这样炫耀成狂,她就止不住地害怕——总觉得他这个毛病以后会惹出大乱子,大到天空都装不下。

萧美儿叹气之后才想到自己此举可能会引来无妄之灾,亡羊补牢般用罗帕掩住口。还好杨广并没有发现。他还在一心一意地欣赏岸上的“盛景”呢。她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开始寻找宇文化及的身影来。他一定也来了。只是不知道在那只军舰上。她一直下意识地回避和他有关的讯息。可现在,因为自己的心事触及到了他——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蕴涵着不安的存在,忽然想要看他一眼。

她没有看到宇文化及,倒看到了明珠夫人。她正站在一个遥远的角落,偷偷地往这边张望,依稀有种失魂落魄的神气。上次争宠被辱之后,萧美儿便知道她那时的焦急是为自己担忧,和她的嫌隙当然尽消,心里还越发感激怜爱她。见她远远地朝这里忍不住,便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微笑。明珠夫人却没有看到,一直是失魂落魄地看着杨广。

微笑在萧美儿的嘴边凝固了。她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杨广,眼里已经有了种鄙夷的神气。她的这位夫君虽然没有良心,但在讨女人欢心上还是很有一套。尤其是对明珠夫人这样年少的女人。想来自己年少的时候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地为他当马前卒,踮脚石,被他践踏被他欺骗——想到这里萧美儿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楚——现在她就不能被他骗了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6)

萧美儿赶紧把思绪又挪回到明珠夫人身上,专心专意地为她伤感起来。她现在差不多要失宠了。杨广现在经常召其他嫔妃前来侍寝,也会从宫女当中寻找新人。虽然还没有明确的移宠对象,但在她宫里的时间只有十之一二——想到这里萧美儿忽然出奇的愤懑起来:看来他把自己捞来这里,放到他身边,恐怕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缓解嫔妃之间的敌对情绪。让妾们闭嘴的最好方法就是宠一下正妻。因为她们谁都没有资格和正妻争,干脆就不争了。

袁紫薇不慌不忙地答道:“妾身也不喜诗文丝竹之属。”

这下杨广也感到奇怪了,也微微有些不悦:“那你擅长什么?”

袁紫薇嘴边浮起一丝淡淡的骄矜笑意,郎声答道:“妾身喜读易经,善乩卜、观天象。”

这下连萧美儿都被震动了。不觉暗暗感叹女流之中竟有如此怪才,杨广一定会大为喜爱——她知道他对女人的兴趣就像收集古董一样。转头看杨广,果然看见他眸子的底部都发出光来,早已是一副恨不得揽袁紫葳入怀的模样——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显得猥琐,那张俊美的面孔上洋溢的只是高贵优雅的热情。但萧美儿就像吞进了苍蝇一样地恶心,下意识地把目光偏向别处,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

是夜。漆黑的天和漆黑的水连成了一片,天地间显得一片黑茫茫。但在龙舟所在的河段却被龙舟上的灯火照得如同白昼。金煌煌的灯光洒在波动着的水面上,就像在水里洒上了无数金片。萧美儿缓步走到甲板上,想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没想到正巧看见各船的宫人们丢弃吃剩下的食物。这些食物都是由河边方圆二百五十里内的州县进献,说不尽的珍馐百味。宫人们无法吃完,晚饭之后就全部丢弃。一时间无数道浊流从龙舟上倾泻而下,倒也壮观——仔细看来,里面还带了不少整鸡整鸭。这些食物被倒进水里之后,整条河的河面上都浮起了一层油花。萧美儿仿佛看见无数百姓的脂膏浮在江面上漂走,感到无比的心痛,皱了皱眉头,回头又往船舱里走。忽然看见明珠夫人正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之上,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江面。她的背影纤细单薄,衣衫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从背影来看就知道她已经失魂落魄。

萧美儿之前误会过她,心里本已有些歉疚。现在看她的背影如此可怜,忍不住走过去,像个亲近的长辈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明珠夫人转头一见是萧美儿,慌忙下拜。萧美儿搀住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明珠夫人感到了萧美儿对她的关爱,立即像悲伤的孩子见到了亲人一样,眼圈立即红了。萧美儿不想让她哭出来,想说些什么话引开她的注意,随口就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呢?如果皇上唤你,该怎么办?”话一出口,萧美儿便惊悟自己失言:在这种情况下说这种话,很像是在讥讽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7)

还好明珠夫人并没有把这当成嘲讽,直率地说:“谢谢娘娘关爱……只怕是皇上以后,再也不会召我前去了!”

“你这话如何说得?”萧美儿慌忙地掏出罗帕,却发现她脸上并没有泪。只是红着眼圈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比哭出来还要可怜。

“奴婢知道自己容貌丑陋,性格驽钝,已经无法再博得皇上的宠爱了。奴婢知道自己命该如此,也不敢有丝毫的怨愤,只有劝慰自己,早日习惯罢了。”明珠夫人悲切的声音被冰凉的夜风撕扯成了细碎的呜咽,慢慢地融化在风里。

萧美儿勉强笑了笑,还想安慰她几句,没想到话还没出口喉咙便像被塞了块冰块一样凝住了。的确没什么可安慰她的。她虽然不是“容貌丑陋、性格驽钝”,但杨广已经厌倦了她,这是事实。明知不可能,却硬要给人编织不可能的梦,有些时候,就是犯罪。

“是啊。多劝劝自己就好了。”萧美儿不由自主地和她并肩而立,把手搭在船舷上,迎着冰冷的夜风凄沧地说:“本宫也和你一样啊。我们多劝劝自己,就会觉得海阔天空了。”船舷很凉。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父皇宫中那冰凉的汉白玉栏杆。

“娘娘怎么可能和奴婢一样呢?”若是别人,恐怕会因为萧美儿这句话其实是危险的试探,肯定会说些宫廷中的套话,但明珠夫人对萧美儿心无芥蒂——也许是看出了她纯良的本质,于是仍旧直率地说:“娘娘不管怎么说,都是皇上风雨同舟了几十年的结发妻子。即使皇上不再伴在您身边,心里却总有您的位置。而奴婢,一被皇上忘了,就是永远地忘了。”

萧美儿哑口无言。明珠夫人说的也是实情。不管是不是因为情分,杨广心中总会有她的位置的。这次带她一同出游就是例子。而明珠夫人,的确是一失宠就被丢到爪哇国去了。不仅是她,其他的夫人也一样。这么说来,这些被她嫉妒的女孩子,其实比她更可怜。

自袁紫薇来了之后,明珠夫人果然彻底失宠。杨广对袁紫薇非常着迷,封她为紫薇夫人,每日定与她形影不离,晚上还要搂着她坐在龙舟的顶上看星象。其他夫人对她切齿痛恨,成群结伙到萧美儿这里说紫薇夫人的坏话,只有侯夫人与紫薇夫人相谈甚欢——不知是另有图谋还是真的文人相亲。

转眼龙舟已驶近扬州。紫薇夫人忽然向杨广进言,说在扬州的河堤段种上柳树有利于王气,杨广就命人拿来树苗,令军士与百姓即刻种树。不知是存心表现还是真心亲民,杨广上了河堤,要与百姓一起种树。说是种树,其实是兵士为他挖好树坑,百官为他下苗填土,他只是在树苗上抚摩几下,便算他种了。即便只是作作样子,百姓们也深受鼓舞,欢声雷动,男女老少一起动手,转眼就在河堤边栽满了柳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百姓近乎于虔诚的热情,萧美儿隐隐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他们如此的热情还能持续多久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8)

江南一游,让萧美儿去了不少新鲜地方,见识到无数新鲜玩意。虽然身边到处是情敌,但她打定主意不去想这些烦心事,专心游玩,倒也畅快。回到宫中之后,还是忍不住想念游江南时的日子。

这次出游从头带尾宇文化及都没有露面。即使用隐蔽的方法传递心意他也不敢——可能是因为杨广离萧美儿近了。看来他倾慕她归倾慕她,但为她铤而走险却是万万不能的。萧美儿早就料到会如此,因此并没有感到受刺激,心情却也更加平静,准备就此收收心,安心地在宫中老去,忽然又传来消息,说杨广又要向北游,去看往突厥的“亲家”:为了稳定边陲,隋文帝曾把杨广之妹,义成公主嫁于突厥的启民可汗。

一听说杨广又要北游,萧美儿是极不情愿外加心生疑虑。北方穷山恶水,到处是草,游它作甚?况且突厥由于国体落后,番国林立,易生战端。虽然杨广必然会命大批士兵随行,也难说没有不测之事。再说,就杨广爱玩的个性,绝不会想去那种鬼地方。所以她怀疑是不是紫薇夫人那妮子教唆杨广,说夜观星像,到北边去能遇到什么有利国脉的人与事,自己则想随行去北方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萧美儿当然不会任由杨广受其他女人的“耍弄”,思忖着去劝他。但是以她现在的处境,怎么劝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正在踌躇的时候,明珠夫人却为她作了炮灰。她听到消息后想都没想就去劝杨广,原以为自己一番至诚之心,杨广会理解,没想到被杨广狠狠地叱责了一通——被君王叱责是很危险的事情。因为下一句就可能是“拖出去斩”。明珠夫人那受得了这个,眼睛哭得肿肿的,跑来萧美儿这里。萧美儿慌忙用浸过冷水的帕子给她敷眼,拉她坐在身边,轻拍着她的后背抚慰她。为她唏嘘叹息之余,自己那规劝杨广的心也就此灰了。想到自己和杨广夫妻这么多年,相互的关系竟到了这个地步,不由觉得心如刀搅——还是那种极钝的刀。

杨广既然决定出游,也不是说去就去,也要大大准备一番。先是命人造车,车与船一般大小,不配车轮,不御牛马,全由人肩抗而行。皇家人员、文武百官仍要随行,俱坐车而走。再配以步兵五十万,骑兵十万,锦旗辎重,连绵五百余里。和游江南时的排场无异。只是游江南之时以水载舟,此番却以人力抗车,比游江南时更耗民力。而且北方匮乏,吃用等物全要自行携带,显然更耗钱粮。

杨广这一次仍然很给萧美儿面子,让她风风光光地随行。明珠夫人因为之前出言“无状”,被留在了显仁宫中。

绕是锦衣玉食、金包银裹,还高高在上地被人抬着走,如此长途跋涉还是让萧美儿感到很疲劳。即使坐在被绸帘和纱帐重重包裹的车里,她还是能隐约感到外面北边平原上的彻骨寒气。偶尔用玉指撩开厚厚的窗帘,看到外面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和冷草,一直铺到天的下面,说不尽的苍凉气息,偶尔有风卷过,额外显得天地间空荡荡的。萧美儿是南方人,对这种景象相当看不惯。杨广却似乎对这种穷山恶水很感兴趣。也许是觉得此地越是荒芜,越能显出他大隋皇家的浩阔气象。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9)

杨广一行很快便到达了启民可汗的王庭。启民可汗已经击败了他的对手,疆土推进到了黄河以北,已是突厥汗国的大可汗。因此他的王庭,在草原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了。而萧美儿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竟发现所谓王庭,竟然没有一砖一瓦,放眼看去,全是毡房。人们俱着毛皮,偶有织物,看起来也极粗劣,似乎是用粗毛织成。

启民可汗用最尊荣的礼节迎接他,带着几个儿子,学汉人礼,谦立于道。杨广非常高兴,和他们相谈甚欢。说话的内容仍旧谦恭,态度却不免倨傲,语气也不免飞扬跋扈了。女眷自然无需和他们相见,萧美儿只是匆匆地朝他们瞥了一眼,便被宫女簇拥着迎往义成公主的大帐,因此对突厥的皇室男子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影响。只记得他们一个个方面大眼,身材壮实,颇有男子气概,却也颇具凶相——不是她喜欢的。

义成公主在塞外已经呆了很多年,脸上已经沾染上了塞外的风霜。不知是因为塞外物产实在贫瘠,还是为了如乡随俗,她也是满身皮裘。当她抬手来握萧美儿的手的时候,眼尖的萧美儿看到她里面穿着细毛织成的衣服——虽然看起来是用动物极细的绒毛织成,看起来也蛮光滑,但就是让萧美儿觉得很粗糙。萧美儿忍不住握住她已经微微有些粗糙的手腕,捻着她的衣袖心痛地说:“妹妹穿这种衣服,不觉得刺得慌?”

义成公主一听这话,脸色立即变了。萧美儿立即省悟她一定是对嫁往塞外十分在意,把这句话听成了讥讽。自悔失言,却不知该如何补救,只好貌合神离地跟她说了些客套话,然后心怀愧疚地回到车中——娇生惯养的隋室皇族根本住不惯毡房,夜晚仍是宿于车中。虽然这件事未必是她错,但是她就是感到愧疚。

此后杨广和她谈起突厥的王族,讲的尽是他们粗鄙愚昧,已经被大隋的天朝气象吓傻了之类——他就像个孩子,虽然已经疏远了她,但在最得意的时候,还是喜欢在她面前显摆。萧美儿一声不响地听着,不知该怎么跟他接话,不由自主地跟他讲起了义成公主衣料粗陋的事情。杨广为显豪阔,对突厥王室大加赏赐,其中光绸缎就两千万匹。这么多绸缎,给启民可汗所有的子民每人做件衣服就够了。见杨广如此大方,萧美儿都感到很惊骇。想到他日后若继续这样不加节制,又不免为他担心。

杨广赏赐的绸缎让突厥王庭的草地都染上了一层丝光绸韵。历来只知用皮毛做衣服的突厥人乍一看到这么多的绸缎,正如杨广所希望看到的,全都傻了眼。虽然这下义成公主不愁没有衣料,但萧美儿再见她的时候,却见她眉头紧皱,竟微有愠怒之色。萧美儿不知她又因为什么不高兴,觉得她喜怒无常,不可亲近,便小心地和她保持了距离——当然是不露痕迹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0)

萧美儿不知道,当启民可汗的儿子始毕看到杨广赏赐的东西之后,非但没有丝毫的惊喜感激,反而有些轻蔑之色。义成公主也觉得杨广之举太过浅薄,有失大隋风范。不仅有些怨恼,还为大隋的将来担起心来。

然而杨广真正“有失风范”的事情还在后头。几天之后他在王庭见到一人,不穿突厥服装,形貌却和中土之人略异,衣饰更是大相径庭。问之才知他是高丽使者。杨广对高丽早有觊觎,便盛气凌人地告诉他自己日后将前往琢郡,即时会令高丽国王前来拜见。

萧美儿听到他的这番言论,更加惊骇不知所以。国家再小,也不可轻慢其主,这个道理连她都懂。杨光这样跋扈,日后必然会惹下乱子。萧美儿想要劝他,但想到他现在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只好由他去了。

在突厥王庭停留了不久杨广就班师回朝。回到仁显宫之后,萧美儿心想杨广也许会就此收心,过几天安生日子,没想到他不久之后还有大手笔。

大业四年,离杨广北游突厥不及一年的时间,他派兵灭了吐谷浑。开辟疆域数千里,并在新辟的疆土上设立郡县。这是以前各朝都没有正式统治过的地方,正是“千古未有”之功。杨广得意万分,竟决定出游西域,亲自打通丝绸之路。

听到杨广的这个决定,萧美儿简直怀疑杨广疯了。西域尽是灼沙枯岩,还有无法预测的风沙雪灾,更有传说中的嗜血猛兽,比北方草原还要险恶。她疑心这就又是紫薇夫人教唆他——虽然在北游途中她并没有什么异动,但一有坏事她就是忍不住紫薇夫人身上想。

虽然知道杨广现在肯定听不进她的话,她还是决定去劝劝他。他自小娇生惯养,到那种地方去受罪,说不定会死在那里。她与他十多年夫妻,绝不能看他去作这个傻事。注意打定,迈出门槛的时候,她身上竟淋淋漓漓地出了一身冷汗。心更像水里的月亮,恍惚着晃里晃荡。

杨广正在踌躇满志地看着地图。这地图长宽都有数丈,正好挂满整面墙。见她前来,微微侧目——殿内的光线明明很亮,萧美儿却觉得他的脸上浮着大片诡异的晦暗。

“陛下,”萧美儿仓皇地露出笑容:“听说陛下要前往西域游历……那里是否有异人奇像?”

“哪里有异人奇像啊。”杨广笑了笑,目光微微地一闪,已经明白她在想什么,笑容微微有些变冷:“朕是自己想要前往西域,不甘紫薇夫人的事。爱后尽可以放心。”

萧美儿没想到他如此直截了当地拆穿了自己的想法,更加仓皇,声音都有些僵硬了:“那……西域穷乡僻壤,想必也久闻我大隋国威……陛下不需……”

杨广忽然转过身来,目光已变得犀利。他盯着萧美儿看了片刻,忽然大声冷笑起来,脸上也堆满了怒意:“好!好!好!你可真会为朕着想……朕没想到你会如此目光短浅!你难道以为朕出游江南,北游突厥,都只是为了炫耀!?”

“那……陛下是……”一听这话萧美儿真的愣了。她实在想不出杨广除了炫耀还有什么目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1)

“听着!”杨广一拳砸在了地图上,正中江南的位置:“江南归于我朝治下的时间并不久。朕前往江南,名为游历,实为巡视,表现朕对江南的重视,并让江南百姓知我大隋的富强繁盛,怎么能说成‘只为炫耀’呢!”

萧美儿顿时想起了他出游江南时的奢侈糜费,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没有说出来:既然你不是为了炫耀,干吗要如此浪费?

杨广一拳又打到地图上西域的地方,语气更加怒了:“西域各国因与本朝交通不便,一直有离变之势。朕亲自前往西域,就是为了稳定疆土,震慑各国!你无知便罢了,还敢说我是炫耀!”

萧美儿被他嚷得头脑发昏,但心里还明白他坚持要去西域,又说:“美儿的确愚钝……可是陛下,如此大事应当从长计议,如此仓促……”

杨广轻蔑地笑了一声,拂袖而去。萧美儿呆呆地看着他远去,心头就像有一块灼炭堵着,马上就要堵死了烫死了。

经过一番准备,杨广又带了大批兵马及随行官员出发了。也许他预见到了此行凶险莫测,嫔妃是一个没带。然而即使有了充分的准备,西域之行仍是困难重重。首先西域地理条件极度恶劣,到处是荒漠和枯岩,连根衰草也无。到了沙漠地带更是漫天黄沙,无水无粮,虽然自带辎重,也很受罪。而且沙漠地带白天热如火炉,夜晚则冷如冰窟。杨广即使高高在上,也是吃尽了苦头,在沙漠里时更是险些热昏。然而他吃的苦并不止于此。还有更恐怖的是在等着他。

一天傍晚,大军行到一处峡谷。峡谷两边悬崖耸立,直如刀削。峡谷里无草无兽,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大军行进的声音。虽然人多马壮,隋军仍然感到心寒。杨广也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命大军加快行进,尽早走出这峡谷。

但已经来不及了。不一会儿乌云便把天空完全遮住,峡谷里暗得宛如深夜,接着便狂风大作,不一会儿竟下起大雪。隋军生于中原,都没见过如此天象,无不惊慌失措。虽然将领急力督促,行军的速度仍不免慢了下来。人慢下来之后风雪越越来越大,大风穿过峡谷,发出像鬼嚎一边的声音,雪片旋转着把大家的身体裹住,每个人都觉得目不能视物,身体更像被裹住了一样,动一下都非常困难。

狭长的阳光地穿过峡谷照进来,在大军身后拖下一条长长的影子。杨广看着这些影子,忽然觉得它们诡异如怪兽,顿时感到了一丝寒意,忍不住弃马从车。

坐进车里之后杨广并没有感到舒坦一些。因车厢隔音。他听外面的声音全是一片闷混,竟觉得自己与事隔绝了。他走出车厢,打算再度乘车的时候,竟发现天色异常地暗了下来。抬头一看,只见漫天的乌云已经遮住了太阳。他虽然不知道这是暴风雪来临的前兆,但也知道情况不好,命大军再加快速度,赶快走出这峡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2)

在如此的条件下杨广自然不能乘马,跌在车厢里动弹不得。虽然门窗禁闭,他还是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嚎得如恶鬼索命,更是有凉风从门窗的缝隙里灌进来,让车厢里寒冷无比。

杨广根本无法探知外面的士兵如何,更不知道随自己前来的官员都在那里避难。忽然间觉得大军已经化为乌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丢在风雪之中,不由得大为惊恐。惊恐中的人极易变得不可理喻。杨广忽然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一生中经历的人和事迅速地在眼前闪过。

近几年新纳的嫔妃最先在他的眼前闪过。她们对他来说只是过年云烟,形象转眼便烟消云散。接着在他眼前出现的是宣华夫人。她的形象在他的眼前长久停留了一阵,给他留下满腔的旖旎和伤感,但还是散去了。最后在他眼前出现的是萧美儿。虽然他对这个形象满心怨恼,可她的形象就是定格在他的眼前,久久不散。

杨广讶异地低呼了一声,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上心田,眼里忽然流下两道热流,接着脑子里便如车外的风雪一般,白茫茫一片。

隋军终于走出峡谷。暴风雪也停了。杨广安定之后清点人数,发现士卒冻死了近一半,随行的官员失散了大半。虽然已经狼狈不堪,仍要继续前行。大军到达张掖之后,西域各国震动,七十二国君主和失节纷纷来见。表示臣服,各国商人也云集张掖进行贸易。杨广亲自打通了丝绸之路,这的确是千古名君才有的功绩。只是这番功绩被他日后的暴政淹没,无声地湮灭在了历史之中。

看着张掖的盛况,杨广志得意满,多天来的困苦一挥而散。他作下了《饮马长城窟行》,以记录此行。《饮马长城窟行》起势恢弘,可谓千古名篇: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岂合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

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北河见武节,千里卷戎旌。

山川互出没,原野穷超忽。撞金止行阵,鸣鼓兴士卒。

千乘万旗动,饮马长城窟。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缘严驿马上,乘空烽火发。借问长城侯,单于入朝谒。

浊气静天山,晨光照高阙。释兵仍振旅,要荒事万举。

得意之余想起自己在风雪中的狼狈情状,心悸之余也觉得好笑。但想起自己一一回忆身边的女人时的感觉的时候,却深深皱起了眉头,再也笑不出来了。

以前他从没想到萧美儿会在他心目中占据这么重要的地位。即使是宣华夫人的形象,也只是在他眼前停留一小会儿便散了。唯有她,最后出现,却始终不散。也难怪,毕竟作了十余年的夫妻了。回想起来,在自己争宠夺储最困难的时刻,始终坚定又无二心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只有她而已。想到这里,一种难言的酸楚和愧疚又冲上了他的心头,眼里酸胀胀地又想流泪——这对一个已经当了很多年的成熟男人来说可是非同小可。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3)

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他忽然觉得不管她以前犯了多大的错,都该原谅她了。以前因为她排挤宣华夫人,又粗暴地干预他的事情——除了这些,他似乎感到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但是现在已不想深究了。他一狠心,恨不得把这么多年来的夫妻情分都断了,但最终还是断不掉。既然断不掉,就好好地呵护这份感情吧。自己纵然可以找其他女人来塞满自己的心,把她挤到心里的一角。但当自己临终的时候,这些女人必然会像烟云一样消散,她必然会如风雪时那样回到自己眼前来。那个时候,等待他的,就是如海般的遗憾。他不想在临终前有遗憾。因此,不管她作过什么错事,就一并包涵下来吧。

杨广归来的第一天就说要在萧美儿宫中宿歇,令萧美儿感到惶惑无比。她已经不会再作“不切实际”的幻想,因此觉得杨广此举“定有深意”——说不定是在西游途中越想越恨,终于决定废了她这个皇后。一想到这个她的身体都颤了,行过礼之后便缩着肩膀坐在床沿上,竟不敢再朝他看一眼。

杨广见她这副样子,心生怜惜,却又不想说什么自悔自责的话,竟佯装以前的事情,故作惊讶地说:“爱后何故如此?朕难道在西域变丑不能看了?”前一句是调侃,剩下一句则是挑逗:“还是爱后多日不见朕,变回小姑娘了?”

萧美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讶异地抬起头来。杨广也不和她多说,一把把她拉到怀里,狠狠地吻住她的唇,萧美儿很久没有没有享受过坐到他膝上的殊荣了,也很久没有得到这么热情的吻。忽如其来的幸福让她茫然失措,但一句话还没来及问就被他狠狠地压到身下。身上那纤薄的绸衫很快便被褪尽,她和他再度毫无阻隔地纠缠到了一起。他的身体她已经久久没有接触过,因此让她感到很陌生。就是这份陌生感激起了她的欲望。她不由自主地伸臂勾住他的颈项,和他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如火般旺盛的情欲烧毁了她的顾虑和疑惑,转眼便叫她的精神也迷乱起来。

清晨初晓,朝霞染绯。萧美儿茫然地从床上坐起来,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情,只觉得那像是在作梦。可是他现在就实实在在地躺在自己身边。萧美儿忍不住凝视起他的睡脸,忽然觉得他又变成了十余年前和她新婚的那个小王子,黑黑的睫毛还是那么长,高挺的鼻梁还带有几分孩子般的稚气。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抚摸一下,忽然一股寒流直冲上她的心头,把她原本波光闪闪的美眸也冻成了寒冰——即使在那个时候,他对她也不是心无城府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3)

杨广忽然对萧美儿出奇地宠爱起来,皇宫上下都觉得糊涂。有些嫔妃甚至怀疑萧美儿是不是对杨广用了什么媚术。但只敢在心里疑惑,根本不敢说出口来——她们现在怕她。

其他人糊涂,萧美儿却不糊涂。被伤了很多次之后,她终于知道了如何和他相处:不管如何被他宠,都不能得寸进尺。而且他宠一分,她就要退一分。更何况他的宠信来得过于突兀,不知有什么缘故。因此她更要谨言慎行,若因他一时的抬举又要索求专房之宠,他冷不丁翻起脸来,说不定她皇后的位置都要丢了。而且他已经习惯了三宫六院的生活,很难再收得住心了。

她跟杨广定下约定,十天之内,他要有四、五天和她在一起,余下的时间随他支配。虽然不是索取专房之宠,但对其他的嫔妃的打击是巨大的:这五天得有多少人来分?但对杨广来说却没什么,毕竟有一半时间是完全自由的,而且萧美儿也是他深深喜欢的。

现在全国各处都知道皇帝喜欢美女,源源不断地向杨广进贡美女。杨广一概收之,萧美儿也从不过问,反而热心地帮忙安置教习这些女人——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后宫的女人越多,她的地位就越稳。因为女人和其他生物一样,不会贸然对比自己强得太多的同类挑战,只会和自己差不多的敌手杀起。宫里的女人越多,她们自相残杀得就越厉害。而她只要高高在上地坐山观虎斗就好。即使偶然有谁能突出重围,萧美儿只要略施小计,就能把她灭了。

在她的默许和纵容之下,杨广的生活愈加放浪。有佞臣投其所好,进献给他一俩“御女车”。所谓御女车,就是这车中间宽阔,可供人倒卧,床帐枕衾一一皆备,四围挂上用鲛绡细细织成的帏幔,外面看里面一丝一毫都不见,里面却是透亮,外面的景物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又将很多金铃玉片,散挂在帏幔中间,车一旦行进这些金铃玉片就会相互碰撞,奏乐般发出声响。车中百般笑语外边都听不见。在路上杨广若是要幸宫女,皆可恣心而为。这等“宝车”大合杨广的脾胃,杨广自然欣然收下。萧美儿见他连路上的时间都不愿放过,自然气得发昏——当然她也担心他搞坏身体。但是她万不能重蹈覆辙,就生生地把自己的心堵了起来,就当这些事都没发生。只要他保证有一半的时间在她宫里,其他她便一概不加过问。

她如此表现自然让杨广大为满意,对她愈加宠爱。萧美儿虽然也感到高兴,但感到这份高兴是夹心的,里面夹的全是虚荣和无奈。杨广对她越来越宠爱,但她就觉得他其实离她越来越远。但她只能这样违心地“贤淑”下去。否则就只能独守冷宫,说不定还要被废。虽然如此自我劝戒,但心中的怨愤始终排解不了。她便偷偷写下了《述志赋》,以抒其怀。她虽然从小就研习诗书,却没怎么吟诗作赋,偶而为之,也许是因为感情真挚,竟也流传千古。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4)

人一旦认命,时间就过得莫名地快起来。转眼间嫔妃们生的子女都已长大,她却一无所出。她对此也悲郁莫名,但只能自认命薄。怀疑自己是不是前世作了什么坏事,导致今世无子。所以她就对嫔妃生的王子和公主也大加疼爱。因此王子和公主们都很喜欢她,对她和亲母无异。但他们对她再好,也无法弥补她心中因无子而留下的空缺。

一日傍晚,萧美儿又在御花园里散步,为无子而暗自悲叹,正巧撞见小公主在花园里玩耍。小公主是杨广最小的女儿,只有六岁,垂着头发,在宫女的簇拥下用手指逗弄着玫瑰的花蕊,鲜红的花瓣和她雪白的手指相映衬,勾勒出一副非常鲜丽的画。

萧美儿微笑着朝她走过去,小公主可能是从眼角发现了她,竟一声不吭就想逃走。随行的宫女见她如此失仪,大惊失色,慌忙把她抱回来。小公主倒也懂事,被捉回之后就不再逃跑,像模象样地对萧美儿行了个礼,低着头,像个惊恐的小兽一样偷看着她。

萧美儿微笑着凝视着她,目光像要看到她心里。这个小丫头她一直“喂不熟”。看来她真是非凡的聪明。知道萧美儿和她的娘亲不是真心的和睦。即便如此萧美儿也没有讨厌她。因为孩子是无辜的。而且她喜欢漂亮的孩子。

小公主无疑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一张小脸像荷花的花瓣一样雪白粉嫩,五官精致无比,一头乌黑如瀑布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撩到脑后,露出一对玉琢般的耳朵。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棵鲜嫩的小苗,而且

是一棵玉兰花的小苗儿。萧美儿希望她可以亲眼看着她如何朝气蓬勃地发枝抽芽,然后长成一朵芳香美丽,高贵娴雅的玉兰。按理说这是没问题的事情,皇家的女儿,怎么有长不成材的道理?可是不知为什么,萧美儿就是有种莫名的恐惧,仿佛大隋这金堆银砌的荣华富贵转眼就要坍塌一样。

也许她这种恐惧不是毫无意义。听说在各高山大泽,藏匿作乱的乱民又增加了。

辅佐杨广争宠、夺位,再到登基的宇文述忽然死了。不过他也活了很久,并不算夭折。死前拼着最后一分力气写诏书,求杨广给宇文化及一个较高的官位——宇文化及比起他几个弟弟有些碌碌无为,一直让宇文述忧心不已。杨广念及宇文述辅佐自己的功劳,任命宇文述为右屯卫将军。

听到这个消息萧美儿也想起自己和宇文化及还有段“公案”要了。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公案”:顶多是她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收了他一些礼物而已,而且在她重新受宠之后宇文化及就不再给她送礼物了。不过她觉得还是作个了断比较好。于是便在他荣升之后和其他人一起送去贺礼——之前在宇文述死的时候,她也派亲近太监去吊唁了。这是居高位者的常态,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5)

为了表示自己了断的意图,她把当初他系在鸟足上的金银铃铛装在一个画着鸟的图案的小盒子里,混在礼品之中送给了宇文化及。她想他既然能想出那么巧妙的传递心意的方法,一定也是个聪明之人。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打通西域之后,杨广便开始大规模地经营西域。以往隋朝都是在张掖同西域进行贸易的,现在杨广却广召他们进入中原。但对西域商人来说他们与隋朝贸易并不需要进入中原。靠什么吸引他们前来呢,就是靠金钱。

隋朝与西域商人贸易,并不是在平等交换的基础上。隋朝往往给予西域商人高出他商品价值很多的货款,以此炫富。杨广还命令西域商人所经过的地方郡县要殷勤招待,西域商人临走的时候还要赏赐给他们大批钱财。说是贸易,其实只是想向西域炫耀自己的文治武功。仅这一项,朝廷就耗费了大批钱财,百姓负担也因此巨增。

浪费了大批钱财之后,杨广并没有因此收敛,又乘着四层高的龙舟,带着大批的随从出游江南,出游其间的奢华糜费比上次尤盛。途间各州县又给他送来美女,而他宫中的美女已经多如草芥,便把这些美女和带来的宫女编在一起,凑了一千殿脚女拉纤——名为拉纤,其实只是作作样子,拉纤的另有纤夫。放眼望去,两岸皆是花容月貌,的确非常美观。杨广自然是得意忘形,萧美儿却暗自担心——家贫无妻的穷汉光棍看到这副景象不知会作何感想,说不定会因此怨恨朝廷,而走上谋反之路。

出游江南回来之后,杨广又出游琢郡,他还记得当年对高丽使者说过,他到琢郡后高丽使者要来拜见。然而当他到达琢郡之后,高丽国王并未来见。他因此勃然大怒,回朝便以“高句丽本为箕子(商纣王叔父)所封之地,今又不遵臣礼”为由,令全国士兵集于琢郡,粮秣集中辽西郡。同时广征工匠赶造军船,军令惨急,造舰工匠站在水中,昼夜加工,腰部以下都生满蛆虫,半数死亡。官仓粮食和兵器盔甲,也紧急运往辽西。征来的民夫在道上川流不息地运送粮物,吃喝供应不全,又不得休息,有很多人病死饿死,死后还无人收葬,尸体横路数百公里。恰恰这一年黄河南北都发生大水,三十余郡成为泽国,饥民纷纷投奔荒山大泽。民间征粮却毫不放松,很多百姓拿不出粮食来,只好避罪逃亡。朝廷称他们是“盗贼”,一面派兵征剿,一面逮捕他们的家属处刑。于是官退民反,无数饥民集结起来,屠杀官员,抢夺富民食粮,天下大乱。

杨广不顾国内形势,致意东征。为了显示自己的军事才能,他不仅御驾亲征,还要求全军上下只能听从他的号令,不可轻举妄动。结果在征辽东的时候,在隋军的猛烈攻击下,辽东城墙塌陷,高丽守军悬白旗投降,将领们不敢轻举妄动,令人回御营向杨广请示,等御令到达时,城池缺口已被堵住。如此三次,隋军已无力再攻。而功入高丽境内的另一支军队又传来败绩,杨广只得狼狈班师。回去清点死伤人数,竟达三十万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6)

杨广不顾第一次东征损失惨重,隔年竟又御驾亲征。这一次辽东城已经无法支持,不料隋内又发生兵变。起兵者正是杨素的儿子杨玄感。可能是对老父的死亡心存怀疑,他在黎阳督运军粮的时候,乘着国内乱民纷起,前线战事紧张的时候忽然谋反,想要截断杨广的退路,一举杀之。杨广没攻下辽东就仓皇回撤,回军迎战,第二次东征也草草结束。

经过一番激战,杨玄感兵败而死,杨玄感的叛变使杨广非常恐惧,立特别法庭,大规模地逮捕乱党,捕到一并杀之,难免会有滥杀无辜之事。民变因此激化,如火燎原,不可遏止。

国内形势已经如此,杨广仍不知收敛。反而因自己两次东征都灰头土脸,怕西域诸国听了思变,又在洛阳设百戏招待西域商人,长达百日。洛阳的商铺要免费招待西域商人吃饭住宿,还要告诉西域客商隋朝富足,吃饭住宿一律不要钱;洛阳的大街小巷所有的树上都要缠满绸缎作装饰,还要告诉西域客商这些东西在隋朝就如杂草一般,隋朝平日里也拿这些装饰街道。

如此胡闹,自然要耗费数不清的钱粮,这对国内已经乱民纷起的隋朝无疑是雪上加霜。萧美儿虽然身处深宫,对外面的情形还是知道一些。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惹祸上身,但实在是不能坐视不管。她想来想去,觉得就算自己不怕惹祸上身,亲自去劝也是不妥——杨广歧视女流,又极任性,如果被她一劝,发而反其道行之就糟糕了。因此只有发动他所信任且高看的“女流中的异类”来劝他,这个人只能是身为女流却“通星象,懂《易经》、善卜乩”的紫薇夫人。

萧美儿驾到的时候,紫薇夫人正在那里摆弄她的星盘。见萧美儿驾到,不慌不忙地丢开星盘,款款地行礼。虽然萧美儿是不让人通报,忽然走进来的,但紫薇夫人却丝毫没有惊诧慌张失色,而且从那目光来看,竟似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萧美儿越发觉得这个女子不简单。本来就没有把握拿捏住她,现在心中格外没有底。

“妹妹为我大隋社稷,日夜研究星象,让本宫无比钦佩。不知近日星空可有有利于我大隋社稷的吉像?”萧美儿表面上是问吉像,其实是问有没有凶像——国内现在已经一片沸腾,没有凶像就怪了。

“我大隋社稷,万世永固,根本不用看什么星象。”紫薇夫人这句话回答得更巧妙,既是什么都没说,又是什么都说了。不用看星象,证明星象已经看不得,满天已经全是凶像。加上前一句,是表示即使有凶像她也说不得。

萧美儿被噎得许久都没说出话来,想了想之后又婉转地说:“此话差矣,我大隋社稷虽然万世永固,但也会有些小灾小祸。妹妹当常看星象,若能预知祸殃,应及时向皇上禀报,这也是妇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7)

紫薇夫人眼睛转了一转,眼中露出针尖一般的光芒,诡谲地笑了:“娘娘之德感天动地,紫薇望尘莫及。娘娘将紫薇与娘娘相提并论,真是折杀紫薇了。”

萧美儿知道她这是推辞不干,脸色顿时变了,干脆撕破脸直接说:“你是说你要隔岸观火吗?你别忘了,我们的幸福是和陛下息息相关的!”

紫薇夫人笑得更加诡谲,竟慢慢地抬起头来,像目光传透了房顶一样看着星空:“天意永远不会因人的努力而改变,我们这些人在上天的眼里只是蝼蚁,只有顺应天道才可存活,”说到这里忽然目光凛冽地朝萧美儿看了一眼:“紫薇不是危言耸听。现在哪怕是娘娘,去对陛下说那些无状之话,为人之福恐怕也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萧美儿哑口无言之后怒气拥起,一声不吭掉头就走。紫薇夫人冷笑着目送着她远去,嘴唇蠕动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声音极低,几不可闻:“也许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不是乡野间的烂草‘紫薇’,而是天上的‘紫微’!”

紫微是天上的星宿,历来是帝王的命宫。从它的明暗,就可以看出帝王的命数和朝代的更替。

杨广不顾国内的乱局,再次亲征高丽。征兵催粮将百姓再度推入水深火热的深渊,进军高丽的途中,士卒们不愿死在异国他乡,纷纷逃亡。这一次东征虽然败相早露,却取得了胜利。因为高丽毕竟是小国,一连数年遭到隋朝三次倾全国之力的征讨,已经无法支持。高丽国王谴使请降,并把去年逃往高丽的杨玄感的同党斛斯政送给隋朝,以表诚意。杨广得了面子,又因国内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便班师回朝,在洛阳用酷刑把斛斯政处死,然后又召高丽国王高丽入朝。没想到高丽国王又不入朝,杨广大怒,又决定进行第四次东征。

杨广此意一出,朝廷内外一片大哗。许多大臣劝杨广不要东征,杨广以他们“惧怕高丽、有辱国体”为名将他们逐出朝廷。萧美儿虽然身处深宫,也知道再搞一次东征,国家非散架了不可,虽然害怕惹祸上身,但还是横下心来准备劝他一次。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好愚蠢,但是没办法:也许天下女人都是这么傻的。

萧美儿不敢贸然劝说,小心翼翼地寻找机会。一次侍寝时见他心情尚愉,便打算乘这个时候劝他。在开口之前她深深凝视他的脸,见他双目微合,似已睡着。又黑又长的睫毛配上如玉的面颊,竟还像个英俊少年郎——他现在可不小了。再看他秀眉微蹙,安详之中似乎含着无数愁苦,不禁感到一种悲哀:也许他也是朝自己认为崇高的目标奋斗着。只可惜不被人理解,方式也错了。她很想帮助他,也想要理解他,却怎么也无法走进他的世界。

“陛下……臣妾听说您又要进行第四次东征?”萧美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9)

“唔,”杨广含混地恩了一声,似乎不是很反感。

萧美儿便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臣妾斗胆……觉得这有些不妥……”

杨广的眼睛忽然睁大了,眼中的目光像刀锋一样,恨恨地看向萧美儿。萧美儿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身体在这一瞬间竟然因为恐惧而僵住了。

“你不必管!”杨广冷冷地说了一句便翻过身去继续睡,萧美儿却僵在那里,冷汗转眼就流了一身。好可怕!为什么这么可怕?

近几年她和杨广表面上是一对恩爱夫妻,心却越离越远。心远离的结果便是,她的夫君,在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杨广又发动了第四次东征,顺着御道前往琢郡,不料半路被突厥奇袭,困于雁门郡。其时启民可汗已死,始毕可汗即位,同时娶上代可敦(皇后),即义成公主为妻——胡俗规定,父亲死后,儿子可以取庶母为妻,这个风俗在汉人看来简直恐怖。始毕可汗在杨广北游时便看出杨广外表光鲜,实则浅薄,此次便乘他毫无防备时偷袭。杨广被困后手足无措,以至于惊悸痛哭。大将樊子盖建议他宣布不再东征以鼓舞士卒士气,萧美儿之弟萧瑀建议他向义成公主求援。杨广一一采纳。士卒听说不再东征后士气大盛,舍命守城,义成公主又对始毕可汗谎说突厥北方有异常。始毕可汗只得班师,杨广脱困回到洛阳后却不遵守他“不再东征”的诺言,并因自己在萧瑀面前丢了面子,为了遮羞把萧瑀逐出朝廷。萧美儿见他逐了自己的弟弟,感到唇亡齿寒,因此饶是忧急如焚,却再也不敢劝他。

虽然杨广极力想发动第四次东征,但事实已经不允许他任性。国内旧有的变民一日不停地四处攻掠,新的变民如滚雪球般地响应。没有几年全国三分之二的郡县都落入盗匪的手中。他已经无力收拾这残局,又不愿收拾着残局,竟对这些变民视而不见,不许大臣通报民变的情形,强迫他们和他一起作出国泰民安的假象,若有谁让他听到“盗匪”(即乱民),他就立即把他斩首。

杨广如此妄为,朝政自然大乱。杨广在洛阳呆不住了,便想前往江都:江都也有早年建好,供他享乐的宫殿。他对朝廷大臣们说他只是去“游幸”江南,大臣们却都知道他要弃朝而走。听到这个消息全都惊惶失措,很多人跪泣于道,叩头见血,劝他不要弃朝而走,他却把这些人一率斩首。

杨广这次说是游幸江南,其实和逃跑无异。走时却仍顾及面子,作诗对洛阳宫中的宫女说:“我爱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不仅拼命地淡化自己的错误,更拼命地掩盖自己逃跑的狼狈。但是不管他如何掩耳盗铃,事实是怎样的,大家都清楚。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0)

去江南的路上虽然阳光灿烂,运河之水也翻着粼粼的清波,龙舟之上却让人觉得暮气森森。宫女们聚集在龙舟里强颜欢笑,眼角眉梢则番着掩饰不住的惊恐和慌乱。

一向喜好女色的杨广此时没有和宫女们在一起,而是如雕像一般地立在船头,脸上带着阴森以至于恐怖的阴霾。萧美儿站得远远地,默默地看着他,心头也蒙着冰冷的阴霾。她知道,大隋是要亡了。运气好的化可以撑个数年,运气不好说不定半年就要亡。好好的一个江山转眼就要崩塌,她心里说不出的郁愤,却又无可奈何。这些年来,她看着自己的夫君从一个“谦恭”的君子,渐渐变成一匹野马,失控地往前猛冲,现在终于要冲入无底的深渊。虽然她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勒停这匹野马,却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责:如果自己在他登基之初就用心地劝慰他,或者让宣华夫人好好活下来,他也许就不会这么荒唐了——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现在只有坦然接受事实,作好准备:杨广这些年穷兵黩武,贪图享乐,把人民害得够惨。如果亡国,可能难逃一死。而她,作为他的结发妻子,一定要随他于地下。

她仍然美丽,仍然青春,却已经坚定了死的信念。虽然她已经不再犹豫,但心中之苦,仍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杨广到了江都之后,各地官员前来朝见。他不问他们的政绩,只问他们搜刮多少钱粮礼品,多的升官,少的贬黜。有的官员搜刮民女进贡,得到的赏赐更多。因此官员们无不挖空心思地搜刮美女钱粮,百姓的生活更加困苦,隋朝已到了灭亡的边缘。

杨广到了江都之后就闭居在宫殿里,每天像活不到明天一样拼命享乐。他将皇宫分为一百多院,每院有一个夫人,宫女数百人——光在江都皇宫,他就有一百多位夫人,三万名宫女。若加上洛阳皇宫和其他各处皇宫的宫女,加起来几乎有十五万人。每天由一院的夫人作主人,主持迎接杨广和随驾的一千多宫女,酒肴一定要极尽奢华,若宾主不能全醉,该院的夫人就要受罚。

萧美儿知道他这是害怕。一国之君竟然没有她这个女人胆大坦然,她既觉得羞愧,又觉得伤心。她不忍心见他自暴自弃的样子,便避居在寝室里,随他胡来。想想自己作为妻子,竟不能在丈夫最后的时间里陪伴他,的确不合为妻之道。可是看着他天天那烂醉如泥的样子,她又实在看不下去。

萧美儿在房中避居了多日,实在觉得气闷,便在一日清晨到皇宫的花园里散步。不知是她疑心病重还是怎么的,她竟然觉得清晨的清露之中都含着浓重的酒气。虽然是出来散心的,但花园里浓雾森森,花影闪动的景象竟让她想到了黄泉边的景色——相传黄泉边就终年弥漫着雾气。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1)

萧美儿的心渐渐凉了下去,忍不住又想回自己那豪华的牢笼般的寝室躲藏。正在这是她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曼妙的身影在闪动,透过浓密的云雾,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就像一个飘渺的魂儿。萧美儿心中一动,轻轻地走过去,发现她正是明珠夫人。

她已经许久没见明珠夫人了。和上次见时相比,明珠夫人明显憔悴了许多。原本清秀而又丰腴的脸颊上,双腮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她头上只松松地绾了个髻子,上面稀稀拉拉戴了几个首饰。衣服也颇朴素,一看就是不问搭配,胡乱穿上去的。

明珠夫人正神情落寞地看着微微有些憔悴的花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现在还会有谁愿意跟着她呢?因为多次“直言”,她已经彻底失宠了。宫女们都不愿理她,过得想必一定也凄凉——现在还能分谁凄凉谁不凄凉吗?等到国家一亡,大家都得完蛋。

萧美儿感到格外的悲戚,也因此有了种和她“有难同当”的感觉,走近几步,准备低声唤她。没想到她已经听到了萧美儿的脚步声,抢先回过头来,眼里竟是怨恨的光芒。

“娘娘,这阵子您一定过得平静逍遥吧。”明珠夫人的语气很伤人。这样对皇后说话,是要治罪的。可是她却不在乎。因为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哦……我知道你这阵子过得很苦……可是皇上恨你,我也无法明显地帮你……”萧美儿已经她是指责自己在她失宠的时候不照应,慌忙置歉。

“奴婢不是为自己鸣不平。”明珠夫人盯着她的眼睛,眼中竟然有火在烧:“皇上现在的样子,想必您也看到了。为什么一点都不规劝皇上,任凭他自暴自弃下去呢?这还是为妻之道吗?”

“这个,”萧美儿被她戳到了痛处,眼圈立即红了,忽然不想再隐瞒自己心中的隐痛:“不是我不想劝……而是一劝就会……”

“娘娘就尽管明哲保身吧!贵儿即使人微言轻……也要去大胆一次!”她那胆怯的样子让明珠夫人大为悲愤,激动之下说了自己的本名,掉头就往杨广所在的宫中冲去。她也知道此时去劝杨广是很危险的事情,也是到今天早晨才下定决心。对一直崇敬的人的失望,会莫名其妙地转化成巨大的勇气。

萧美儿呆呆地看着明珠夫人消失在浓雾里。身后的宫女在咬指唏嘘——她们也被明珠夫人的“无状”吓到了。萧美儿轻轻地哼了一声,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捧着心窝弯下腰来:她好惭愧啊,好自责啊,也好委屈啊!她心中有千般苦万般怨,可是现在有谁能听她说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2)

宫女们低着头,缩着肩膀,屏声静气地靠着墙站着,就像一群待宰的鸭子。萧美儿满脸焦急和担忧,像关在笼子的动物一样在那销金的红地毯上不停地转着圈。明珠夫人还没有消息。她这么冲动地去找杨广,天知道会受到什么惩罚——杨广现在听不进任何规劝,这是肯定的。把任何规劝都当成冒犯——最厉害的冒犯。明珠夫人已经失宠,却还要冒犯他,下场可想而知。是挨板子?还是被逐出宫廷?还是干脆就……

那个可怕的字眼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她却一直假装不知道它。她神经致地骗着自己,杨广也许还有些理智,不会杀了直言劝谏自己的妻妾……

就在着这个时候,被她派去打探消息的惠儿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一进来便踩着地毯摔倒了,正扑倒在她的面前。

见惠儿如此惊慌,萧美儿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凄然地闭上眼睛,像末日审判一样朝空中仰起头来。她的心里忽然变得非常安定。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袖手旁观吗?干脆把一切都结束好了。

萧美儿没有让宫女通报,像猫一样潜进了杨广的寝室。杨广正坐在灯影里发呆——虽然现在已经是白天,他还是命人把门窗关严,放下帘子,宁可点着灯坐在屋子里。

他的身影被两团模糊的灯影夹着,显得格外的纤瘦。被酒色侵蚀得松弛的脸上呆呆的,清晰地写着恐惧。虽然已经如此失魂落魄,他的感觉依旧敏锐,还是听到了萧美儿的脚步声,警觉地回过头来,愕然发现她竟然一身缟素:“皇后……你怎么这个样子?”

“臣妾是来领死的。”萧美儿走到他面前,款款下拜,再度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闪的是幽幽的冷光。

“皇后何出此言?难道……”杨广的思维仍旧敏捷,立即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脸的表情忽然复杂异常,既是怒,也是悲,也有悔,却也既不是怒,也不是悲,更不是悔:“皇后不必……明珠那个贱人死有余辜,皇后自然……是可以跟朕说话的……”

他的区别对待并没有让萧美儿感到骄傲,反而让她更加悲愤:什么不一样。她也是你的妻室,说的也是金玉良言,为什么她就不能劝你?

萧美儿嘴边浮起一丝悲凉的冷笑,眼睛里冷光更盛,翻起眼皮看着他,声音也像冰河里的冷流:“也就当臣妾是为大隋江山戴孝吧!”此话出口之后她就感到一阵虚脱。她当然知道这话有多严重。可是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存心像要激怒他。这么多年来,戴着面具在他身边唯唯诺诺地过活,她已经受够了。现在即使会遭杀身之祸,她也要把面具丢下来!此时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期望,不由自主地热切地看向他:这些年来,由于她戴着面具,他的面容在她眼里也模糊了。现在她可以再度清楚地看着他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3)

杨广听了萧美儿的话之后呆若木鸡,脸像被人扇了耳光一样猛然肿胀了,眼睛也涨红了。就在他快要迸发雷霆之怒的前夕,他的表情忽然由愤怒转为悲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你是来质问朕的。那就好好质问吧,朕也有很多话想跟人说。”说到这里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深重的使命感。是到把一切都跟她讲清楚的时候了。就是因为什么都不跟她讲清楚,他们的夫妻关系才会变得如此可悲。

“那好。”萧美儿并不相信他的话,但因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就不再畏缩,冲口就问:“那先皇……是您杀死的吗?”此话一出她无比惊骇。她也没想到她最先问的是这个!难道她一直很在意这件事……对了!要说起她和杨广感情的疏离,是从那个时候真正开始的!她现在才发现!

这个问题对杨广无疑杀伤力巨大。他像被人捅中了心窝一样身体一颤,脸忽然变得铁青,露出了非常惊恐的神情,就像地狱已经在他背后张大大口一样。

见他如此,萧美儿的心也揪紧了,不知不觉得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虽然她已经无数次想过可能是杨广杀了隋文帝,但从来不愿相信这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也不能是真的!她的丈夫虽然不够好!但不能坏到弑君杀父啊!

杨广极度恐惧之后忽然平静下来,脸上只剩下大海般的悲凉。他微微地动了动嘴唇,轻松而又无比沉重地吐出一句:“不是我杀的,但和我杀的没两样。”

萧美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紧张和迷惑已经让她的目光有些恍惚。

杨广缓缓地述说着,表情似乎要滴出苦汁来:“当时我和宣华在花园里私会,被他发现了。他本来就已病入膏肓,气得吐血而亡。死前大骂我,说要废我重立。我赶紧命杨素他们调禁卫兵围住皇宫,他在禁卫军还没到的时候,就……断气了,虽然不是我杀的,但也和我杀的没两样……我不想杀他……他毕竟是我父亲……杨勇哥哥和兰陵妹妹,虽然也是因我而死……但都是他们自己死的……不是直接因为我……”说到这里他眼圈红了,眼泪像断了闸的水一样流了下来,神情无比的恐惧悲伤,就像犯了错误,渴望得到原谅的孩子。

萧美儿的心被触动了,眼泪也流了下来,一时间竟忘了他所有的错,只想去摸他的脸。

杨广哽咽了一下,忽然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对不起你了……我不是一见宣华就当你不存在了……我不是那样没有良心……只是父皇的事情……你不知道……知道后不知道会怎样看我……宣华她知道……没有怪过我……”

萧美儿紧紧抿着双唇,紧紧地闭上眼睛。象牙色的脖子和额头上都暴出了青筋,像被人扯着一样剧烈地跳动,眼泪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她现在对流泪已经毫无感觉,只能任它恣意地流淌。

没想到,没想到啊!原来当初的疏离,不仅仅是因为他喜新厌旧。虽然并不能就此说他完全无辜……但是,但是她就是为他觉得悲哀!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4)

杨广说完关于父亲归天的隐秘后便停止了说话,看起来非常激动,整张脸都在剧烈地抖动,脸上漫着一种奇怪的神气,就像在等着自己号啕。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号啕,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自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没有自己之前预想的那么激动。哈,真有必要那么激动吗?自己的死期说不定也快了,谈起别人的死来,还需要激动吗?

“其实就算你当时在场,就算你事后原谅了我,恐怕我也会猜疑你吧……”杨广轻轻地用手指掸落了眼角上的泪滴,脸上自嘲的味道更浓了:“也得怪我,或者说怪我的人生。我从小就喜欢把真正的想法隐藏起来,跟身边的人耍谋略,看到他们被我蒙骗,把我编造出来的想法当成我真正的意思,就会感到非常的高兴和自豪。这是因为父皇和母后过早地把我们兄弟划分了阶级。我一生下来,就有一个和我有着不可逾越的差距,最终将成为我的主人的哥哥,这种感觉,你能了解吗?”说到这里杨广的眼睛忽然变得无比的清澈明亮,浸满了泪光和期盼——期盼萧美儿能理解他。

萧美儿抿着嘴唇,深深地低下头去。她不知道说自己理解他,是不是就等于肯定了他的错。他的感觉,她是理解的。在她被放逐到宫外的日子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品尝。但是她和他不同,她没有去斗争,还是无声地在忍受——她至今都不知道那是对是错。

杨广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却包含着释然。虽然萧美儿没有说话,但他已发现她能理解他的想法。他的声音愈加低沉,渐渐地深入到自己的灵魂里:“我一开始觉得这样很好,后来却发现这很不妙。欺骗所有人的结果,就是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我对所有的人不得不多加小心,谁也不敢信任……”

萧美儿仍旧是深深地低着头,脖子却在微微地颤动。她心中有个老大的疑问,像岩浆一样烫,像毒蛇一样乱钻:你既然谁也不相信,为什么要相信宣华夫人呢?相信她真的原谅你了呢?

杨广的眼神越来越阴霾,表情就像自己已经沉入了深深的水底。他现在已经触及到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部分:“现在该说说我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吧。以前我都不愿承认这是怪我,但仔细想想还是怪我。除了时势不站在我这边之外,我还犯了很多很多的错误。我太想建功立业了。不仅仅是因为我有远大的志向,如果仅仅是以志向为动力的话,我会少犯很多错误。我……登基之前实在压抑得太厉害了。登基之时也有阴影。登基之后以前压抑的东西忽然都释放出来了,我也竭力想抹去登基后的阴影。想一下子就建立数不清的丰功伟业……我就这样走偏了,”说到这里,他因激动而紧绷着的脸皮忽然垮了下来,脸上堆出了无数的皱纹,显得非常的苍老:“但是身为帝王,走偏了就很难转回来。因为你能调动的东西太多了。就算你想转头,那些东西仍然会推着你向前走。我也知道自己走错了,但是不能说出来,因为那些推力,也因为我的自尊,只有一口咬定自己没有错,闭着眼往下走。而且,我的身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5)

杨广想说这些年萦绕在自己身边的尽是些只知争宠和奢靡的庸脂俗粉,唯一贤明的她却不敢说话,临开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没脸说这些。是你自己把贤良简朴的原配钳制起来,让她不敢说话,再一头扎进这些庸脂俗粉的怀抱里的。怪得了别人吗?

杨广的脸上现出了十分难堪的表情,却也渐渐现出所有的遮羞布都被剥掉后的坦然。他干脆对自己的错误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而我又在女人身上犯了错误,把自己的耳朵放到了错误的人的嘴边。我之所以会找来这么多女人,不仅仅是因为疏远了你和失去了宣华之后心里寂寞。我是个好色之徒,一直都是。登上皇位之后色欲便被放大了。我是无法满足于只有一个女人的。不管那女人多么的美丽贤德。我错了,真的。”

萧美儿慢慢地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沧桑的释然,还有抽动着的感动。虽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感到舒服,但她还是要感谢杨广。因为他对她说了实话。而且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的口吻,而是以一个丈夫的口吻——他不是已经不再用那个冰冷高远的“朕”来称呼自己了吗?不说别的,就凭着杨广对她说了实话,她就可以原谅他了。

“谢谢您对我说了实话,臣妾不胜感激。”她非常轻松地说出了这句话,虽然语气沧桑悲凉。仿佛她这么多年受的苦,已经被一阵不期而至的风吹散了。

杨广释然地笑了。萧美儿的原谅,让他了却了所有的遗憾。朝政上的错误,他已经认了。如果死后仍然被自己的发妻怨恨,他却是无法忍受的——他从来没有高看过自己的妻子,甚至深深地歧视她,此时却发现她的想法,竟是自己如此在意的。

“你能想通就好。”杨广挤出了一丝笑容,脸上已经现出了虚脱的表情:“你先下去吧。我累了。晚上再跟你继续聊。”

萧美儿眼泪已经溢出眼眶,却平静地拜别他,掉头就走。她虽然不想离开他,但知道剩下的时间要交给他自己。他一定不想让她看到他颓废的样子。她虽然不在乎,但要顾及他的自尊。

她流着泪往外走,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向冰冷的海底深入了一分。当她即将跨过门框的时候,杨广却又“我之所以会相信宣华,”在迷离的灯影中,杨广缓缓地转过脸来,目光悲哀而沉静,却也蕴涵着浓浓的柔情:“只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看透了她。她只是个孩子而已。而你,是那么的识大体,那么的聪慧,又是那么的沉稳……我一直不敢确定,我是否真的看透了你!”把她叫住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6)

萧美儿身体一颤,忽然逃也似地冲出了房间,眼泪随着她的脚步,碎珠似地四下掉落。她对杨广的怨恨,终于因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而终结。虽然他仍是曾经离弃了她,虽然她仍然记得自己的痛苦,但是错过,要比背叛令人好受得多!刚才他分明是在告诉她,他当初离弃她并不是因为他更爱宣华夫人。他最爱的人,始终都是她!

这听着像真话,又不像真话。但不管是不是真话,她都要感谢他!

哈哈,说什么没有看透啊!萧美儿悲凉而又旖旎地笑着,觉得自己的心都已经破碎融化,正顺着眼睛肆意地流淌:你分明早就看透我了!否则怎么会对我说这些话呢?

可是……可是……萧美儿在回廊里停住了脚步,把头靠在墙上,用宽大的袍袖遮住头脸,阴影中的脸上竟是一片羞惭:我知道你原谅我了……可是我还是很愧疚……为什么要宽宏大量呢……这样只能让我刚难受……

虽然刚才他似乎什么都说完了,但她知道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说。那就是在她“逼死”宣华夫人之后,他对她的想法。虽然她知道之后他对她的疏离很大部分是因为这件事,但是她知道,失去心爱的女人的痛苦,不是用这种程度的复仇就可以抵偿的。他没有提这件事,分明已经原谅她了。

萧美儿哭够了,凄然地回过头去。眼神中是深广如海的悲哀,却也有着浓浓的神情,甚至还有一种另类的欣慰。她朝跟在她身后、噤若寒蝉的宫女勉强微笑了一下,揉着已经红肿的眼睛,款款地朝自己的寝室走去。她要命惠儿从冰窖里采来最洁净的冰块,敷到自己脸上消去浮肿,再用最上等的脂粉,好好地打扮打扮。晚上再带着迷人的微笑到他那里,和他好好聊聊——虽然也许明天就是末世,但她觉得,也许他们夫妻还能度过一段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然而晚上宫里便已经大乱。禁卫军忽然造凡,直杀入皇宫来,要取杨广的性命!萧美儿得到消息之后只想着自己要与杨广生死相随,发疯似地要到杨广的寝宫去。惠儿和众宫女死命抱住她,杨广的亲信太监马守忠更是跪到在她的面前——他是杨广派来给萧美儿报讯的,也担负着保护她的使命,叩头告道:“娘娘不必担心!陛下已经躲藏起来。娘娘现在到陛下宫中,只能碰上穷凶极恶的反贼!如果娘娘不慎被反贼污了名节,伤了性命,之后与陛下重逢时该如何自处?”

马守忠很会劝人。萧美儿听信了他的话,以为日后一定能和杨广重逢,便不再坚持去送死,和宫女们一起到僻静地点躲藏。然而事情的发展没有像马守忠说得那样美好。不一会儿便传来消息,一位夫人将杨广藏身的地方向叛军指出,杨广被缢杀,和他一同被杀的还有他最喜爱的幼子杨果。而指出他的藏身之地的那位夫人,正是袁紫薇。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7)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萧美儿的眼前立即浮现出袁紫薇那带着诡谲而又高傲的笑容的脸。这张脸在她的眼里正慢慢地幻化成青面獠牙的鬼畜。

萧美儿紧紧地咬着牙,牙根已经渗出了鲜血。她现在恨不得化身为鬼,去把袁紫薇撕成碎片。原来她所谓的适应天道就是这样啊!忘恩负义,卑鄙无耻!枉杨广还曾经那么宠她!

对袁紫薇的恨意固然炽烈,却也只在她的心里停留了一瞬。因为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她孤高地昂起头,从藏身之地走了出来,命宫女们给她穿上盛装。杨广已经死了。她当然要随杨广于地下。但是她不能藏起来偷偷地死。她要死得像个皇后。

是的,皇后。因为她本性谦卑,从来没有摆过皇后的架子,也因此从来没有真正体味过这个身份所包含的意味。现在她却真正地感觉到了这个身份的高贵和荣耀。是的,她是皇后,她是大隋的皇后!

萧皇后穿上礼服、戴上华冠之后就端坐在寝室的中央。惠儿和宫女们惊慌不安地环绕着她——虽然她已经叫她们自己去躲藏,但她们却坚定地要跟她在一起——显然是要生死相随了。她很感激她们,也为她们感到悲哀和歉疚,但是这些心情都没有在她的心中占据多大的位置。她现在心里很平静。马上都要在黄泉路上再见的。到那时还是好姐妹。

她知道叛军很快会找到她们的,恐怕不会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活下去。连幼小的杨果都杀,可见他们是多么残忍。自己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一定不可以害怕。一定要死得像个皇后!

马守忠见她如此,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叩头不已,哀呼不止:“奴才错了!请娘娘恕罪……陛下已经知道无法和娘娘重逢,嘱咐我告诉娘娘的,是让娘娘好好活下去!奴才该死!欺骗了娘娘……”

萧皇后平静而又坚定地看着门口,连眼珠都没有向他轮一下。马守忠劝说无果,咬着牙冲出门去,想唤同伴来把萧皇后架走——危难当前,是否无礼已经顾不得了。没想到他刚冲出门就听见脚步声响,转头一看,宇文化及已带着一队凶神恶煞的禁卫军走了过来,他表情狰狞,身上还带着杨果的鲜血。

马守忠感到脖子后面的寒毛全部乍起,忍不住想要逃跑,但想想杨广对自己的恩宠,还是咬牙站到了门前,伸出双臂,颤抖着呼喊:“叛贼不可无礼!这里面坐着的,可是大隋的皇后!”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8)

宇文化及用眼角鄙夷地看了看马守忠,简短地吐出一句:“阉狗,滚一边去!”

马守忠浑身都在颤抖,可还是乍着胆子喊了一声:“大胆……”话音还没落,他的喉咙上便鲜血狂喷。

萧皇后和宫女们在屋里听到马守忠被砍死的声音,身体都是一震。

宇文化及弯腰在马守忠的身上擦干了刀上的血迹,看了看禁闭的大门,嘴边浮起一丝冷酷而又残忍的微笑。里面坐的是他曾经深深倾慕过的女人,此时他的心中却没多少旖旎。他对自己当初如何爱她只有隐约的记忆,却清楚地记得自己这些年来如何地恨她。他忘不了她高高在上的时候,看他如小猫小狗般的眼神。在被皇帝冷落的时候一声不吭地收他的礼物,让他有了无数的幻想,被皇帝重新宠信之后送了盒铃铛来就和他诀别了!他还清楚地记得,当他看到她送回的铃铛之后,恨得只想把右屯卫将军的官印砸了,不当他杨家的官!

爱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但恨不会。被轻视被耍弄的愤恨此时变成了杀意。他恶毒地笑着,想着那个曾经高傲的女人现在一定躲在角落里哀哀痛哭吧,见到他之后一定会哀告饶命。那样的她一定会很丑陋。丑陋也好。这样的话他就能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宇文化及一脚踢开房门,带着禁卫军凶神恶煞地走了进来。一进门便寻找女人的哭声。然而出他所料,屋子里很安静。萧美儿镇定无比地坐在屋子的中央,旁边环绕着一群虽然害怕但仍能屏声静气的宫女。宇文化及惊讶地看了看萧美儿的脸,立时被她的容光摄住了心魂。

萧皇后头上是珍珠宝石,身上是绫罗绸缎,光华灿烂,却一点都遮住她的容光,反倒衬得她面如朗月,令人不敢逼视。她脸上没有一丝胆怯和摇尾乞怜之色,只有告诉的肃穆,令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质、这样的服装、这样的环境,竟给了她一种说不出的神圣气质,宛如女神。

宇文化及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刀不知不觉掉在地上。

萧皇后轻蔑地斜睨着他,开口说话了:“来者何人?”声音却清澈,却寒得令人发抖。

“臣下宇文化及!”宇文化及竟不由自主地用恭敬的语气回答。

萧皇后的嘴边浮起一丝冷笑,沉着嗓子继续说:“你已杀害了圣上,还要来杀本宫吗?”

“臣不敢!”宇文化及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为美人而跪,跟来的兵士却一片大哗。宇文化及恼羞成怒,回头喝令兵士们滚出去。再看看萧皇后身边的宫女一个个也很碍眼,又命禁卫军把她们也拖出去,让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9)

萧皇后见他如此,不由得有些惊慌。她不怕死,但怕他坏她的名节。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藏在宽大袍袖里的细簪子——这是她早就预备好的,如果有乱军对她非礼,她立即用它刺进喉咙自尽。

说来也奇怪,之前一直准备让别人杀,心里变没有犹豫,可是一想到要自裁,就慌张犹豫起来。幸好宇文化及此时还没有对她非礼,而是站在那里朝她打量,一边打量一面笑,眼中的色欲也越来越清晰。

萧美儿心揪了起来,拿簪子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是该自我了断的时候了,她对自己说着,可是就是下不了手。难道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当断不断,失去名节吗?从没有想到自己如此“怯懦”的萧美儿空前慌张起来,脑中轰鸣着几乎没法思考。

“没想到多年之后,娘娘您仍然如此美貌。”宇文化及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伙,不能被萧美儿长久地震慑住。现在虽然还不敢躁动,但他神情和语气里的躁动已经非常明显。

萧美儿情急之下把藏在袖子里的簪子亮了出来,抵在喉咙上,低声喝道:“大胆叛贼!你以为本宫是何许人?你若再敢无礼,本宫立即死在你面前!”生死关头,她的吼声也颇具威势。

“哎呀,使不得!娘娘使不得!”宇文化及慌了,摇动着双手喊道,并知趣地退开三步:“娘娘在我心中,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化及怎敢造次?”

萧美儿知道他这话是作不得准的,但手腕还不知不觉地软了。她暗骂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情急之下,为了强化自己决心,也希望能激怒宇文化及,痛快地给她一个了断,大声朝宇文化及喝道:“你不要痴心妄想!你杀了皇上,本宫恨不得将你剥皮拆骨!”

“娘娘您息怒……化及也是迫不得已的呀!”

宇文化及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令萧美儿非常惊诧。虽然仍然不相信他的话,却仍忍不住想听他下面怎么说。

“娘娘有所不知,”宇文化及愁眉苦脸,就像他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此次兵变,不是因为化及思谋帝位。皇上待我宇文家恩德甚厚,化及万不敢有如此非分之想……此次兵变,是因为陛下久居江都不归,禁卫军中大多是关中人,思乡心切,不愿再随陛下住在江都,吵嚷着要自己归去。化及若放任兵士归去,被陛下知道了,怕是要掉脑袋。可是军心已变,化及已无法遏制……陛下近几年倒行逆施,亡国灭身已是迟早的事……娘娘想必也知道……吾弟智及和部下便怂恿化及作下这般事……其实缢杀陛下时化及也是十分不情愿,但陛下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紫薇夫人指出,化及就算想要偏私,也……”宇文化及说到最后已是语无伦次,满面羞惭地低下头去,却又偷眼朝萧美儿打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0)

萧美儿根本不信他的话,他如此推委令她对他更加鄙视。但宇文化及说到了杨广死时,立即提醒她想起是紫薇夫人害死了杨广。一股怒火从她空虚的心底直蹿上来,转眼就把她烧得心口发烫。怎么能忘了这个呢?她要是不能为丈夫报仇,真是枉为人妻!可是……该怎么报仇呢?

萧美儿的心底忽然起了一个念头。那念头是如此的恐怖和令人厌恶,刚一萌生就被她拍下去了。可是它就是那么的顽强,又像妖怪的种子一样在心底钻了出来,转眼就粗壮起来,几乎要把她的心抵散了。

宇文化及见她沉默不语,但心中似有斗争,慌忙又恳切地说:“娘娘不要担心,化及万死也会保得娘娘周全……只是娘娘日后孤身一人,不知倚靠何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开始偷偷打量她。

萧美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心头的斗争也更盛,皱紧了眉头,咬着牙不说话。

也许是因为他心里包含着期待而让他的目光更加敏锐,他看出萧美儿虽然看似对他厌恶至极,但就是下不了决心去死,顿时放下心来——因为他觉得只要她不敢去死,他就有本事叫她回转。

萧皇后见他脸上露出恣意的神情,顿时慌了,知道再不作个了断,他恐怕马上就要恣意而为,可是她那不争气的手腕还是软软的没有力气,就是抬不起那轻飘飘的簪子往自己的喉咙里刺——其实不是手腕不争气,而是她人不争气,可是她只愿归罪于自己的手腕。

除了怕死之心越来越盛之外,复仇的意念也在增强。想到紫薇夫人不仅害死了杨广还把她逼到了这种死角,就恨不得立即食其肉寝其皮。虽然已经决定死后去找她,但鬼魂之事是最飘渺的,说什么作鬼去复仇只是人死前无奈的感叹。她可不想对自己作这种空头允诺。为了复仇而活下去的意念在她心里越来越盛,但是同时她仍觉得这是羞耻、而且大逆不道的事情,因此迟迟不愿作决定。

“娘娘,人死不能复生,娘娘再恨化及,也是于事无补,正如化及刚才所说,化及深虑娘娘日后的生活,更恐娘娘落入歹人之手……娘娘,恕化及斗胆,化及愿保护娘娘一生一世……化及让娘娘失去了一次皇后的位置,还能再给娘娘一个皇后的位置!”虽然他说得很谦卑,甚至有些摇尾乞怜,但是他那飞扬跋扈的神色已经越来越明显。

一丝冷笑爬上了萧皇后的嘴角。刚才那一刻,她已经看到了为夫君彻底报仇的希望。从刚才那句话就可以听出,这个草包想要称帝。他大概只看到了帝位上的荣华富贵,却没有看到帝位下的刀山火海。他已经踏上了死路,她只要把他往死路里推一推就能让他畅通无阻地去见阎王。发现了这个希望之后,复仇的意念占据了一切,她感到心头有一个从未出现,却非常熟悉的恶魔在跳动,渐渐占据了她整个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1)

她的脸上忽然露出她从未有过的媚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媚笑下隐藏着多少狡诈和邪恶,而在别人眼里,这份媚笑只是分外的动人心魄。

“您称呼我什么?我不大懂。您说我是谁的‘娘娘’?”

宇文化及大喜,慌忙道:“当然是臣下的……”话说了一半才想起“臣下”这个词已经配不上娘娘的称谓,恼得想抽自己嘴巴。但很快恼怒就被奢望得偿的喜悦淹没,迫不及待地来牵萧皇后的手。

萧皇后及时地退了一步,伸出手来轻轻地摇了摇。她的动作恰到好处,既能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又不会让宇文化及感到恼火。

“美儿虽然已经想通,但先皇尸骨仍未安葬。美儿必须给他装殓下葬,才算尽了妻子的本分。只有把该作的事情都作了,美儿才能安心地改头换面。”

宇文化及面露难色,犹豫了半天才说道:“先皇倒行逆施,天下人恨他入骨,娘娘也是知道的。军中也有不少人对先皇心怀怨愤……就请娘娘悄悄地行事,凡事有个差不多便可以了。”

说是只有个“差不多”就可以,他却明显连这个“差不多”的标准都不想让杨广达到。因为他让萧皇后自己去给杨广下葬,却不愿帮她一点,分明是逼着她把杨广像叫花子一样用席子裹了,再找个地方随便埋了。

萧皇后再度看到杨广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张宫床上。雪白的白绫从房梁上垂下来,映衬着他雪白的脸色。而白绫再白也只是白而已,他的脸色却白得发青,透着冰冷和僵硬。

萧皇后慢慢地走到床前,低头向他凝视。也许是因为这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竟隐约有了和当年新婚时第一眼看到他的时的感觉。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又不知不觉地止了。现在她的心里无比的寒冷,也无比的坚硬,挤不出多少眼泪来。她现在背负的,可是比死还可怕的命运。

因为时间紧迫,她看了杨广一小会之后就命宫人动手拆床。他竟然已经躺在了这张床上,就不用再移了。拆下床板。拼成个棺材,也算让他睡得安稳。

她原以为再见到惠儿她们的时候,一定会看到她们鄙夷的目光。没想到她们也是一脸羞惭。因为她们也没像道德家们所说的,以身殉主,因此再度相见的时候。萧皇后和她们谁都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协作。大家心里都清楚,谁都不要说谁。

虽然在宫女这里没有受到责难,但萧皇后清楚这不代表不会有人骂她。相反,不管她是因为什么缘故,她都已是“失了节”了。必将被载入史册,万人痛骂。杨广虽然不得人心,但只是一任皇帝,忠于整个隋王朝的人还是很多的。他们必将对她切齿痛骂。更有很多人自己也不是如何清白,但为了撇清自己,必然会对她骂得更加起劲。男人的投降可以有很多很多的理由,甚至会被说成英雄的行经。而对女人来说,投降却只能有一种评价,那就是——该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2)

在知道自己横也该死、竖也该死之后,她反而坦然了,也更加有了勇气。

她和宫女们拼好棺材后就把杨广葬到了流珠堂的下面。虽然不至于像叫花子那样落魄,但以他的帝王之身,落魄到这种程度真是惨到极点。宇文化及听说她已葬了杨广,迫不及待地把她迎到自己暂时的住处,当晚便和她作了夫妻。虽然她已经打定主意把自己当成死人任他摆布,但还是忍不住感到恶心和痛苦。但痛苦归痛苦,恶心归恶心,结束了之后她立即得把它们忘掉。否则她恐怕就不能完成自己所要完成的事情。

宇文化及得到她之后便对她彻底放心,进而口无遮拦。从他的嘴里,她知道发动谋反的人有武贲郎将司马德戡、元礼,他的弟弟宇文智及,以及直阁裴虔通。紫薇夫人也因美貌和擅长占卜观星,在他身边占了一席之地。萧皇后把这些人一一记下,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他们全部都死。当然,还有参与谋逆的禁卫军们。他们虽然人数众多,但萧皇后也要想办法让他们统统都死。

宇文化及和她住了几天之后才带她去见自己的家事,想必他之前已经遣使或是亲自回去警告过那些女人,因此她们见她的时候都很礼貌。宇文夫人虽然一看就是恼愤欲死的模样,但还在拼命地装作矜持和和蔼。虽然已经因她的美貌自惭形秽,因她的到来而无比恐慌,但还在努力装作矜持高贵。不知为什么,她竟从宇文夫人那里看到了自己之前的影子。如果说宇文夫人是以前的她,那她正在扮演宣华的角色吗?但是她是为了报仇才来到宇文化及身边的,和那个只想自己快乐地生存下去的宣华有本质的不同!

见过宇文夫人之后,她很快又见到了紫薇夫人。紫薇夫人表面上仍对她恭恭敬敬,却会在花园回廊和她偶遇的时候隐晦地嘲笑她:“您也会顺应天道了啊。紫薇真是无比高兴。”

萧皇后听到这句话时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的异动,却感到有一柄火红的刀子直戳进她的心里,硬生生地把她的心劈成两半。也许是因为太痛了,她竟然觉得那痛不属于自己似地,只是假作羞惭地朝紫薇夫人笑笑。现在还不到动手的时候。她得稳住自己,不要和她翻脸。

安定之后她知道了些须亲戚们的消息。他们自然有的被杀,有的投降,但南阳公主的事情却让她大受刺激。南阳公主早年奉帝命嫁予宇文士及,知道宇文化及杀了杨广之后立即与宇文士及断绝关系,自此与青灯古佛为伴。虽然萧皇后背着的是更为崇高的任务,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汗颜。因为她也一直对自己抱有怀疑,当初苟且偷生的原因真的是只想报仇呢,还是她根本就是贪生怕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3)

出乎她意料的是,宇文化及并没有立即称帝,而是奉宗室王子秦王杨浩为帝,自任大丞相,引兵十余万归西。萧皇后知道这肯定是他手下那批能人力谏的结果,而他自己是不愉的——从他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宇文化及得到她之后对她是无比的宠爱,几乎每天都泡在她房里。因此她得以掌握他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在萧皇后看到,他的手下提出的这条道路是非常正确的。无帝位但有帝王之权,而且巧妙地削弱了自己该背的骂名和责难,又实惠又相对安全。但是宇文化及却看不清这一点,天天还在愤愤不平。看到他如此的浅薄,萧皇后愈加迫不及待地想把他往黄泉路上推了,但是她知道自己还得等。

因为与同谋已经有了嫌隙,宇文化及和他们不免会有摩擦。这一摩擦,以往隐含的矛盾也渐渐暴露出来。原来司马德戡等人对宇文化及占有宫室女子非常不满,特别是把萧皇后都占去了,实在是大不应该。认为他要么该把皇后和宫室女子妥善奉养,以彰其德,要么就该把她们栽上个对皇帝不予规劝,祸害苍生的罪名,一并杀却。宇文化及现在已经把皇后弄到家里住了好久,这两个方法都已无用,也许把她送进尼姑庵里关起来,还能弥补一些。

宇文化及和同谋们争执得很厉害,从他每天归房时的神情就可以看出。萧皇后虽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事,但就是不出声。等到有一天宇文化及终于忍不住对她吐露此事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楚楚可怜地说了一句:“美儿知道自己身为失节皇后,命运就该朝不保夕,只是将军如此英雄,被臣下如此胁迫,委实令人伤心。”

萧皇后知道,对男人是闹不得的。和他闹只会激发他的逆反心理。楚楚可怜地悲叹要比大吵大闹更有效。而且,男人对女人再爱,也只限于家室之爱。你让他付出更多东西是非常困难的。因此不能说自己如何如何悲惨,让宇文化及去惩处那些人。而是要强调宇文化及自己有多可怜,处不处置那些人随他的变。

萧皇后的计策果然有效。宇文化及之后便对臣下们严厉地弹压,而那些人又是和他共同谋反的人,根本没把宇文化及看得太高,一来二去发生了内讧,宇文化及杀了司马德戡等人。和宇文智及也疏远了些。萧皇后的复仇,算是初步产生了成效。

宇文化及虽然扫清了阻碍他称帝的臣下,但仍迟迟不肯称帝。萧皇后心里很着急,却知道此时催不得。此时的宇文化及不论举手投足,还是说话顾盼,都要格外作得有男子气概。她知道,他那是怕。杀了一直拱卫帮助自己的臣下们,聪慧的弟弟又因为怕遭祸殃而避开他,他一定感到孤独无助,进而感到深深的害怕。这样看来,他的确只是个草包,当初带兵谋反也全是被被人煽动,说不定还有胁迫。至于那称帝的欲望,说不定也是临时起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4)

想到这里,萧皇后对他既愤恨又怜悯。愤恨的是,此人只不过是一草包耳,只是在谋反被一群不愿当出头鸟的能人推举为主,就能被后人当作“枭雄”载入史册。怜悯的是他如此资质,却想称王称帝,看来注定要血染阶下。当然,萧皇后并没有因怜悯而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连这所谓的怜悯,说不定也只是感到目标将要实现后的自鸣得意的产物。

人在害怕的时候是最不安也是最狂躁的。萧皇后知道这时无论对他说什么都可能触犯他,因此只是在他身边默默地伴着。没想到这倒让宇文化及感到了深深的安慰,对她更加宠爱,甚至有些依靠了。

自断臂膀之后,等待宇文化及的还有“忠义”之师的讨伐。东都群臣听说杨广被杀,退越王侗在洛阳为帝,找瓦岗军李密为太尉,讨伐宇文化及。宇文化及统帅的军队乃是隋朝最精锐的军队,比李密的可强得多了,却屡战屡败。可见他不是有勇无谋,而是连谋也没有。

①各个历史小说都把宇文化及塑造为枭雄,但作者细读历史,发现他只是一位被扶上高位的草包。宇文化及的粉丝若有不满,可以去看《大唐双龙传》等小说。

“都是弟弟害了我啊!”宇文化及坐在杯盘狼籍的桌前喝着闷酒,眼睛也被酒气熏得通红。每喝几杯他都要把这句话念叨一遍,仿佛它就是他下酒的菜。他这是在埋怨宇文智及把他推上这难坐的位置。见他这副模样萧皇后心中暗喜,在一旁静静地为他斟酒夹菜,竟宛然如一个贤内助。

“之前在朝中便听说李密勇猛,没想到会这么勇猛。难道我竟要命丧这草寇之手?”宇文化及咕哝着,忽然来了一句:“美儿,你可有什么退兵良策?”

萧皇后一惊,以为这是危险的试探,可当她抬头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是一脸的期待。她感到非常错愕,慌忙低下头去,勉强笑道:“美儿乃一妇人,能有什么良策?”

“不,”宇文化及眼中的期待竟然更盛:“当日乱军当前,你竟然能穿华服端坐于堂上,可见你心中英雄气概,一点也输给须眉男儿。”

他竟然提起这件事来,令萧皇后又气又觉得好笑,正准备胡乱说几句话搪塞过去,忽然想起那些作乱的禁卫军,一丝冷笑顿时悄悄地爬上嘴角。

“依奴家看……”萧皇后故弄玄虚地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用拳头轻轻地击着手掌:“您现在所通领的军队乃是天下最精锐的,无法战胜李密,可能是众将士军心不坚,照我看,您可以尽调当日陪您起事的军士,充作核心,再与李密一战!”

如果宇文化及是个好指挥者,这个计谋还算个好计谋。可惜宇文化及不是。这些士兵就等于去送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5)

与李密一战,宇文化及果然大败。战士战死者甚众,余下不死者中也有大批投靠李密。宇文化及自知必败,败走魏县,终日郁郁寡欢,抱怨宇文智及推他坐上这难坐的位置之类的话也更多了。萧皇后暗自称意。她作的这些动作都很小,却个个有四条拨千斤之效。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也是如此奸诈的。以前即使是迫不得已,发觉自己其实很奸诈的时候她也会感到不适。现在却感到心怀大畅。看来复仇真的会让人慢慢变得邪恶。但是大仇在心,生者难熬,她已经无法在乎邪恶不邪恶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二) 身历六帝宠不衰

正因为她作的动作都很小,所以她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但是宇文夫人发现了。作妻子的能发现丈夫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至于变化的原因,也能窥知个八九。

那天宇文化及外出,她在室里悠闲地绣着她的牡丹。她绣牡丹仍然用粉红色的丝线,却喜欢在里面夹上些鲜红的丝线,美其名曰:花之筋骨,其实是指她心中那杂乱的血痕。

她气定神闲地下针、拔线,一群气急败坏的声音却粗鲁地撞进她的耳膜。那是女人愤怒的低喘、作为大闹前奏的叽叽喳喳,以及脚用力踹在地面上发出的声响。

她轻轻地把针埋进绸子里,漠然地侧眼相望。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独孤皇后带着大家去打杀尉迟氏的时候,萦绕着他们的,就是这个声音。如果她们真是和独孤皇后一样的目的,她的确要紧张起来,可是她就是慌不起来。她的心已如死城,在里面跳动的,只有复仇的火焰。除了它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在她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她款款地站了起来,头谦恭地低下,脊背却挺得笔直。周身弥漫着一直超然的淡定。宇文夫人已经站到了门口,脸已经被怒火扭曲地宛如恶魔。身后那群女人就是恶魔麾下的小鬼,脸上却是为讨好而作出的虚假的愤怒和为虎作伥的恶毒。看到她这淡定的神情,宇文夫人更愤怒了,可能是因为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愤怒,脸上还现出了浓重的悲哀。证明她不是一味的失宠而愤怒,更多的是为丈夫担忧。这不禁让萧皇后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以前自己去找宣华兴师问罪的时候,恐怕也是这样吧。正因为有了相似的心情,她忽然对宇文夫人有了种错位的亲近感。

跟随宇文夫人来的女人们见萧皇后如此淡定,全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气势上竟有些微挫。紫薇夫人藏在人丛里,看到萧皇后如此淡定,少许惊讶之后眼中竟露出了诡谲莫测,却又清澈透明的笑意,对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竟像在赞许。

“你这淫妇!你知道老娘为何来找你吗?”宇文夫人也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此时却大爆粗口。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6)

萧皇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莫可名状的微笑。当初自己在宣华那惹人疼爱的气质前彻底挫败的时候,大概也想骂脏话吧。可能是因为皇后之位太过尊贵,使她在盛怒之时都无法抛弃体统。而宇文夫人是大臣之妻,说话顾忌少了些,大概也因为她更有勇气。

萧皇后此时的心情莫名其妙。虽然宇文夫人和她身份大异,声音、气质、相貌无一相象。但她就觉得现在的宇文夫人是她某时的翻版。她现在的感觉,简直像穿越了时空,和以前的自己重逢了一样。

“你这妖孽!死到临头还在装糊涂!”宇文夫人的脸已经涨成了紫色,嗓子也已吼得沙哑:“你以为你的险恶用心老娘不知道!?你先对我夫大加迷惑,再教唆他走入歧途,再为你那个倒行逆施的暴君丈夫报仇!你作梦!我告诉你,老娘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

她一面大声吼骂,一面握紧了藏在袖子中的剪刀。跟她来的女人们每人也拿着一柄。她本已打定主意,今天就算拼个万劫不复,也要斩了萧皇后这妖孽,不管她是痛哭求饶,还是拼死抗争都不会手软。但万万没有想到萧皇后竟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淡定。就像一座不可靠近的冰山,就像坐在庙堂上的拥有莫测法力的神像,令她不由自主地缩起手脚,不敢乱动。

萧美儿听着她的痛骂,竟越发感到亲切。这就是多年前的自己想对宣华说的话。老实说,当初在她嫉恨宣华的时候,曾幻想她有无数种邪恶。既怀疑她是背信弃义、不顾廉耻、不顾伦常之流,又怀疑她跟在杨广身边是不是要和隋文帝报仇。这个想法非常荒唐,当初她想了片刻就把它抛弃了。没有想到宇文夫人又帮她把它从记忆中的沉船中勾了起来。正因为如此她越发觉得宇文夫人就是以前的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对她露出了亲热的笑容。

宇文夫人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露出笑容只觉得毛骨悚然,歇斯底里地大嚎一声:“你这妖孽……哇吓!”捞起身旁桌子上的茶碗就朝她掷了过去。

温热的茶水先于杯子打到了萧皇后的头上,让她感到一阵麻木的温暖,接着是一阵疼痛和茶碗掉在地上破碎的声响。一道细血流了下来,直流到她的嘴边。她尝到一丝咸味和淡淡的血腥,一阵委屈之后忽然感到了莫名的畅快——血的味道给了她一种错觉,就好象她一直在心里的毒血在刚才喷了出来。

宇文夫人在刚才投出茶碗的一瞬间便耗尽了力气,见她茶碗着头之后仍是巍然不动,不由得更加犯怵,手里的剪刀握得更紧,却不得不扭头离开,走出门外的时候忽然号啕大哭,哭得是那么的惨,仿佛自己的肝肠和灵魂正在一段段地断开,再粉碎化成血水。

萧皇后听出她是在哭自己的丈夫败局已定,说不定很快就要死于非命。也是在哭自己为什么如此懦弱无能,连挽救丈夫的最后一个机会都失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7)

此时她对宇文夫人的错位的亲近感才告消失,并从她的哭声中得到了巨大的快慰。看来宇文化及的确是快要一败涂地了。否则宇文夫人不会失控到这个程度。以前她一直愤恨着宇文化及没有什么还活着,因为疏于检视自己胜利的果实。现在才从宇文夫人的悲痛欲绝中看到自己胜利的果实是多么硕大。

紫薇夫人没有走。见萧皇后抬手用袖子堵住额上的伤口,便款款地走过来,拿出一快香帕来为萧皇后包住额头。萧皇后漠然地看着她。她对紫薇夫人的感觉已经被仇恨折磨得麻木了,看到她时只感到空虚的,现在更在空虚中一种感到一丝诧异。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的语气仍然是淡淡的,但聪明人会听出她的语气中已经浮起淡淡的血丝。

“娘娘您也学会了啊。”紫薇夫人没有回答她的话。手上的动作很轻,生怕一不小心弄痛了她:“天若让泰山崩,泰山只有崩。我们要是站在泰山前,只能观山崩而不变色。”

没想到紫薇夫人竟认为自己已经和她成了一样的人,萧皇后不由得感到又可气又可笑。当她抬起眼来凝视紫薇夫人的时候,发现她竟是满眼的温暖。萧皇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就好象已经被冻得麻木,忽然走进温暖的屋子,不由自主地发颤。紫薇夫人眼中原有的戒备和猜疑已经没有了,她目光中的那扇门已经打开了。

萧皇后忽然能够理解她的想法了。明明拥有非常的报复和本能,却因为身为女儿之身而无法施展。明明已经看透了这世间的凋敝和险恶,却因无法弃世而必须滞留在这个世界上。看着丑陋和邪恶纷纷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感到焦急和愤怒,但因自身的弱小而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唯有作个过客,漠然地看着世间变幻,为了生活得好一些不妨为强者推波助澜。好伤心……又好不甘心……

紫薇夫人已经给萧皇后包好了伤口。萧皇后对她笑了笑表示感激。对紫薇夫人有所理解之后,萧皇后对她的感觉已经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并不代表会就此饶恕她,或是和她成为朋友。首先她直接害死了杨广,这是无可饶恕的罪。其次她曲解了萧皇后的意思——既然认为萧皇后和她一样,肯定也认定萧皇后是贪图富贵才苟且偷生吧。这对萧皇后简直是最严重的污蔑,即使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也是莫大的罪状!

紫薇夫人告辞离去了。萧皇后看着她转身,莫可名状地微笑中,眼中的光芒在迅速地变冷。

也许我命定会继续继续了解你。当我完全了解你的时候,恐怕就是你的死期。人在相互理解后可能会成为朋友。但只有在你死后我们才能成为朋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8)

宇文化及回来听说了他夫人干的好事,和她大闹了一场,几乎要和她断绝来往。众人见他对萧皇后如此宠爱,不由得唏嘘侧目,萧美儿却泰然处之。她的心一点都没有动摇。敌人的宠爱不是恩情。而且宇文化及发怒的原因恐怕不是因为宇文夫人触犯了她,而是因为宇文夫人触犯了他的权威。要想打击自己丈夫宠爱的女人,必须把自己的丈夫先拉拢过来。否则你对那个女人的任何攻击,都跟直接攻击他没有两样。这是萧美儿在杨广的身边学来的。

不过多亏了宇文夫人的提醒,她才发现现在的宇文化及是多么的窘迫。找夫人大闹之后虽然是在微笑着安慰她,却掩饰不住自己满心的惊恐和愁闷。萧皇后发现他原本清矍的脸空也有些臃肿,额上也布满了细细的皱纹,甚至头发都显得有些干枯——像极了杨广死前的样子。虽然萧皇后不会望气看相,但她认定宇文化及已经现出了死相。在他即将毁灭的时候萧美儿忽然对他有了少许怜悯。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肩头:“人生有祸也有福,困境说不定很快就会转化为顺境。大人也不必太劳心了。”虽然她这样说过,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这样作,顶多是给宇文化及一点临终关怀,让他死前不要太恐惧罢了。

宇文化及伸手按住了她的玉手,轻轻地抚摸着。萧皇后感觉他的小指在自己手背上轻轻地挠着,竟然还在挑逗她,一股恶心像一根毒箭一样直冲入她的脑海,灵魂也不由自主地战栗了。怒火像一个恶兽一样在她心中爬了起来,正在磨着爪子咆哮:这个混蛋罪无可恕!应该立即就死!

“就当我之后还能走好运吧……”宇文化及微笑着看向她,眼中调情的意味更加明显:“可是我若是就此走不了好运了,该怎么办?”

“您怎么能说您再也走不了好运呢?”萧皇后脸上的微笑特别的甜蜜,可她却知道那是自己心中的毒液。她还是忍不住想把他推向天下人都看着的位置,被天下人的嫉妒之火炙烤:“既然您这样想,不如把平日想作之事都作了,再安然地等着好运来到。这样正反都不吃亏。”

宇文化及眼中调情的意味消失了,忽然变得十分严肃。萧美儿的这番话触及了他心中的隐秘。他深深地低下头去,表情仍旧颓唐,眼中却有兰色的火焰在微微跳动:“人生固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

他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但是却比任何形式的宣誓都来得铿锵有力。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9)

他“唰”地一声站了起来,一阵风般走了过去。萧皇后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丝冰冷的微笑在嘴边如一朵冰蓝的梅花绽开。她知道他着是张罗称帝的时候了。命运之神已经为他敲响了丧种。新朝的力量并不强大。强大的是偏布天下,称王称帝的草寇。宇文化及称帝。不及会让把持新朝的洛阳旧臣愤恨欲死,竭尽全力也要杀他,也会让天下草寇侧目,也纷纷要置他于死地。他已经大步朝阎王殿走去,她只要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就可以了。

她几乎没有露骨地教唆过他。只是在恰当的时机,说些巧妙的话来挑动他心里的想法。这些事情从都到尾都和她无关。他只是听了她的话,偶然想起了那些事而已。他一定会那样觉得。最高明的教唆不是天天趴在他枕头边每完每了地说,而是让他心领神会,还以为全是自己想起来的。这样最安全,也最有效。萧皇后再一次发现,她在杨广身边,还是学到了不少。

宇文化及毒杀了自己一手扶植的傀儡皇帝杨浩,自立为帝,国号为许,改元天寿。他并没有按当初所允立萧皇后为皇后,而是把她封为淑妃。看来他的元配在他心目中还是很重要的——或许是因为她为他生了几个骁勇的儿子,害怕儿子们恨他——儿子一大了,父亲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挟持。萧皇后并没有在意这个。封不封她作皇后与宇文化及的命运没什么影响。她现在所有的精神,都放在如何弄死紫薇夫人身上——仇敌应该有序地死去,第二罪大恶极地人应该在首恶之前死。

她原本打算让紫薇夫人因卜乩之术获罪——古往今来,术士们因猜不透主上的意思,被杀被残害的例子太多了。虽然紫薇夫人善于揣摩上意,但她认为自己有本事让她猜不透宇文化及的心思——有时候女人对男人的了解是和她受到的宠爱成正比的。

就当她一切准备停当,准备构陷紫薇夫人的时候,却发现她已如仙鹤般飘渺无踪。宇文化及自然暴怒地命人搜捕她,萧美儿则在军士在宫外大肆搜捕的时候呆呆地来到了紫薇夫人的寝室。看着人去屋空的寝室,萧皇后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如此说来,她真看透了自己也说不定。而且——萧皇后忽然感到一种超越冰寒的感觉直刺如她的心里,再或者,紫薇夫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味地左右逢缘。

宇文化及称帝之后很快遭到了亦已称帝的李渊的打击。宇文化及面对唐将李神通时再度不敌,败走聊城。李神通紧随,而已自立为夏王的窦建德忽然已讨逆之名出兵攻打聊城。李神通只得退兵。同年闰二月,窦建德攻破聊城,抓住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及相关一干人等,又去搜寻萧皇后及当初一并被宇文化及俘虏的宫人的所在。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0)

萧皇后听到宇文化及被抓的消息后先是大感快慰,接着听说窦建德带着兵丁前来寻她,不由得低下头来,默然不语。

要知道窦建德是以“报帝仇、杀逆贼”为名出兵的。既然是“报帝仇、杀逆贼”,那么她这个失节皇后自然也在该杀之列。萧皇后的心里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平复了。她早已是该死的人。只是有余事未了才苟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她也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她如当初杨广死时一样端坐在堂上,想到自己可能即将殒命,便穿戴整齐了——她可不想让自己蓬头垢面地去见杨广。暂且把身家性命放到一边,好好看看这个自立为夏王的草寇会把自己怎么样。

皮靴打在石阶上的声音纷乱地传来。萧皇后知道是窦建德来了。她矜持地扬了扬下巴,坐着挺直了脊背。身边的宫女却因为无法再经历一这样的危机而浑身颤抖,恨不得瘫坐在地上。

大门“唰”地一声打开,窦建德进来了。好一个魁梧的男人。方面大耳,剑眉星目,算得上史书中描绘的英俊王者。不过萧皇后的目光并没有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而是死死地盯着他的服装。她原以为他也会穿着象征皇家的明黄,没想到他穿的竟然是朝臣的服色。在这遍地猴子称大王的时代,明黄已是遍地都是,朝臣的服色倒罕见了。

窦建德看到萧皇后的时候如遭雷击般呆住了,眼睛里也射出炽烈的火花。看来他对萧皇后的印象也是“惊如天人”。萧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屏声静气地等着看窦建德会把她怎么样。没想到窦建德和她对视了片刻,竟一头拜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萧皇后呆呆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痛哭流泣的魁梧男人,没想到他身后的兵士也随他一起跪下,一起大哭起来——他们哭得未必有窦建德“至诚”(说是“至诚”,说不定也是良好的表演罢了),但终归是哭出来了。一时间室内涨满了男人的哭声,虽然不算是石破天惊,倒也是世所罕见——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么多男人聚到一起哭,萧皇后还是第一次看见。

“臣等救驾来迟,令先皇遭害,皇后遭辱,真是罪该万死!”窦建德哽咽着为自己的痛哭定下了一个主题。虽然是哽咽着,他仍然声如洪钟。之后他便围着这个主题又哭有说,什么先皇对他恩高德韶啊,什么听到先皇身亡、皇后遭辱,心如刀绞之类,长篇大论,用尽了修辞——这些话哭着说出来,实在是有些怪异。

老实说,被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又如此魁梧的男人哭祖宗般哭拜着,萧皇后的心里也是很不适的。但是他把杨广尊为皇帝,把萧皇后重新尊为皇后,还是让萧皇后很是欣喜感激——尽管他可能不是处于诚心,但终究是给了她和杨广这个面子,她还是要感激他的。只是她挖空心思都想不明白,他既然对杨广如此尽忠——至少表面上是这样,那对她也应该是诛之而后快(即使作表面工夫,也要杀了她),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拥戴?正在百思不可其解的时候,萧美儿忽然惊悟,接着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难道我就这么想给自己判死刑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1)

窦建德哭拜过萧皇后之后,就立杨广神位,追谥他为闵帝①,令百官素服,一起发丧。然后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两兄弟②绑于柱上,以刀剐之,献祭杨广。萧皇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为杨广举哀,虽然哭得肝肠存断,心里却十分畅快。窦建德用毒辣手段处置了萧皇后的杀夫仇敌,又给他们夫妻如此面子,在萧皇后心中的形象自然大大加分。即便如此,萧皇后对他仍是不无疑虑。经过乱世的洗礼。萧皇后很难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真正的尽忠之臣。他表演得太完美了,反而令她心里不安。

为杨广发丧之后,窦建德立即将隋的传国玉玺等国宝图籍收为己有。原来他也要称帝。萧皇后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淡淡一笑,心里反而更安定了。这世上不会有人是一心尽忠的,任何人都会有私心。英雄想称王,这是人之常情。她已经见过那么多奸险狠毒的人,对这个不怎么奸险狠毒的人就不想苛求了。相反,他要称帝,反而对杨广和她有利。他已经给杨广先皇的礼遇,并否定他活着的时候倒行逆施——从他给杨广追谥的谥号是闵帝就可以看出。因此他要称帝,也只能从杨广的影子下和平的过渡,并且一直要对杨广和萧皇后尊崇备至,否则就等于自打嘴巴。而窦建德为什么要对自己礼遇备至,萧皇后也想明白了。那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政治的旗帜。

大凡想要称帝的野心家,都不会贸然地跳出来说自己要称帝。都必须要找一个原皇家的尊者挟持着,打上维护正统幌子,给自己身上抹上正义之色,收买人心,等到势力到火候之后再思谋称帝。她虽然只是个女人,但奉养先皇遗后,其光彩也是极大的。

献祭先皇,吞掉国宝之后,窦建德就开始安抚被俘的隋朝旧臣,不管他们是否变过节,只要有才者一率任用。对于不想在他手下谋事的,他便赠以财帛,任他们去任何地方。攻破聊城之后他得到了大批的美女,其中不少是隋宫旧人,他也把她们一并放走。至于萧皇后和杨广的妃子们,他把她们送予他妻子曹后处,以示避嫌。萧皇后见他表面工作作得如此之棒,彻底安下心来——也许他不是违心如此,但现在讨论一个人心里真正的想法已经没有用了。只要他把这些功夫一直作下去,不妨把这当作他的真心。从他对表面工作的热心程度来看,他一定会一直作下去。她不用对自己日后的生活过分担忧。也许她可以就此摆脱那泥潭般的日子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心里也涌起一股强烈的自我嫌恶感,原以为仇怨一了自己就会义无返顾地随杨广于地下。没想到等到生活有了希望之后,她竟然不想死了。

①关于杨广的谥号隋炀帝,是杨广被缢杀同年李渊给他加上的,乘者为王败者为寇,只有胜者加的谥号才能成为“正统”。

②小说家给宇文化及安上个英勇无比的儿子宇文成都,但历史上根本没这个人,所以本文略去不提,宇文成都的粉丝请包涵。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2)

没想到自己脱离了死地之后,死前许下的诺言竟完全不算数了。真可耻、真恶心、真卑鄙……可是不管她怎么厌恶自己,她还是想活下去。

当萧皇后走进窦建德的金安宫时,顿时被他的节俭所震撼了。这里的宫女全都穿着粗布衣服,人数也不多。听说即使在曹后身边,服侍她的宫女也不过十几人。楼台厅阁均是素净,不见任何奢华装饰。更听宫人说窦建德每攻破一个城池,所得财宝必全部赏予将士,自己一无所取。平日更是日日穿着粗布衣服,爱吃蔬菜和脱粟的米饭。肉也很少吃。虽然在隋宫里过了十余年的奢华日子,但幼时节俭的品性还深深地根植在她的心中,窦建德之举自然大合她的脾胃。联想起窦建德之前对被俘者的宽容,她对他的好感更盛——虽然不能确定他是否是真心如此,但也不能确定他是否是假意。姑且把他的这些当作真意吧,只要他一直作下去。

萧皇后对自己日后在金安宫中的日子作出了美好的企望,没想到不久之后便迎来一次不折不扣的羞辱。

既然窦建德仍把萧皇后奉为国母,那么曹后理当以臣子之妻的身份迎接萧皇后进宫。但她以双足有疾相推脱,只命其女代为迎接。因她丈夫礼节甚备,她忽然如此倨傲,令萧皇后很是不适应,也微微有些不快。但想到能有如此面子已是难得,心里便释然了,平心静气地跟着窦建德之女进宫中。殊不知她对曹后如此宽容,曹后却不能如此宽容地对她。不,这恐怕不是宽容不宽容的问题,而是曹后一开始就对她不怀好意。

她不知道曹后听说窦建德要把她送进金安宫的时候,是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这老狐断送了隋家江山,迎来这里作甚?”骂过之后便思谋设宴之时该用什么方法“高贵地羞辱她”。想好法子之后又寻出所有的首饰脂粉,命宫女仔细地给她打扮——看来她仇恨萧皇后的重点,不是她的经历,而是她如此美貌。

萧皇后见到曹后的时候微微有些惊讶。因为一路所闻都是窦建德简朴,其妻曹后夫唱妇随,没想到今日所见之曹后。虽然衣饰颜色都是素净的(毕竟现在有为杨广发丧的由头),但是满身绸缎,头戴珍宝。萧皇后略一细看,却发现只有她穿着如此华贵,她身边的宫女仍是衣着朴素,顿时了然:曹后今天恐怕是为了见她才特意打扮,寻出这么奢侈物品穿戴——要知皇宫用度,一奢而众奢,如果曹后生活奢华,断不会让身边的宫女也过苦日子,一来是为了御下,二来是为了面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3)

萧皇后仔细地打量起曹后来。只见她仪表端庄,身段富态敦实,不失为一高贵国母之相,只是被脸上的神情破坏了气质:人脸上的肉真是人身上最敏感的肉。人心里不管在想什么,都会在脸上露出蛛丝马迹。曹后虽然极力露出高贵谦和的笑容,嘴角却有凹痕,眼下也有因用力而扯出的斜纹。眼中的笑意是那么的勉强,那下面似乎带着野兽般的攻击性——她给萧皇后的感觉,就是一头正在因嫉妒而失去理智的母兽。

萧皇后微微垂下眼帘,不去接触她野兽气息浓郁的目光。曹后这么紧张恼怒,想必是害怕她去勾引窦建德吧。联想起窦建德刚看见她时的神情,恐怕也是如痴如罪。但是——萧皇后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炽烈的怒火,你这愚蠢的女人怎么可以胡乱猜疑,只要你的丈夫不来冒犯我,我是绝对不会他扯上关系,你怎么认定我会对你们夫妻感情不利呢,仅仅是因为我美貌吗?……怒气上升到一半忽然垮了下去,变成了坚硬的石头,沉沉地压到了萧皇后的心头:她之所以会对自己如此猜忌,恐怕是因为自己跟了宇文化及了吧。虽然她那样作大半是为了复仇,但现在即使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说不定还会有人如此叱责:宇文逆贼已死,你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失德之罪吗?你一个女人能报什么仇?能报仇只是我们这些忠臣们!你应该作的只是杀身殉夫!你想把失节苟活说成是忍辱负重,为夫报仇,分明是强词夺理!

曹后见到萧皇后的时候,简直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萧皇后。听自愿到她这里侍侯的隋宫旧人说,萧后今年已经三十余岁,她甚至怀疑这种年纪的女人怎么还能迷倒宇文化及。今日一见,才发现她看起来竟只像二十多岁的少妇——这也只是从姿态和气质来看,光看她的皮肤,说她只是十几岁恐怕也有人信。她的脸颊像用白玉精心雕成的,无一处多余也无一处欠缺,眉毛宛如两轮弯月,清秀妩媚,一双凤眼亮如朗星,微微斜吊,周围没有一丝细纹,略一眨动,那又长又卷的睫毛就会抖落无数星辉。鼻子纤秀高挺,嘴唇红如樱桃。虽然穿着厚厚的衣服,她的身段仍是那么的窈窕,腰肢仍是不一盈一握。至于那纤纤玉指,更像被仙人菩萨抚摩过般的灵秀细嫩。唯一能显出她的年龄的,就是她眼中那温暖的沧桑。不仅没有让她显出老态,反而让她显得更加神秘和深邃,更加迷人。

曹后再看自己,简直想懊恼地大哭一场。自己平日饭量也不算太大,吃的也只是些蔬菜米饭,不知怎么的就脸若银盆。虽然被相士吹捧这是富贵之相,可她现在宁愿不要这富贵之相,也不要这臃肿的脸。自己平日也注意保养,不知怎么的,年过三十脸上的肉就全垮了下来,原本斜吊着的灵秀眉眼也向向下垮去,脸上更是布满了细纹,虽然细如蛛丝,但也不比又深又宽好多少——又深又宽只能让人觉得脸龟裂,细如蛛丝的脸却让人觉得脸粉碎了。腰身更是因为生过孩子而成了个被撑坏的面口袋,她只能用绸带紧紧地箍住那松垮的肥肉。她以前从没有发现自己有怎么多缺点,今天却一并发现了。正是因为忽然发现的,才感到格外的活不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4)

曹后沮丧得只想痛哭,对萧皇后的怨恨和恼怒也更加强烈。她强压住自己心中那复杂的情绪,还算优雅地请萧皇后入殿上坐。殿上已经摆上了酒席,是她为萧皇后接风洗尘的。她决定在席上好好地羞辱萧皇后一番,为了自己报仇雪恨——她和萧皇后那里有仇了?只是因为怕自己的丈夫动她的歪脑筋,外加比美输给她了,就和她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了?

虽然经过了一番精心的准备,酒席上的酒菜仍然不能和宇文化及宴饮时相比——窦建德一直提倡简朴嘛,跟隋宫里的更是不能比了。一个宫女走到萧皇后的座前,给她筛上酒来,她的动作虽然必恭必敬,但是相当僵硬。一滴酒无声地溅了出来,跃上了萧皇后的衣袖。萧皇后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曹后发现了她表情的这个细微变化,冷笑一下就准备发难。

“因夏王一直崇尚简朴,今日酒肴粗陋,宫人粗鄙,请娘娘莫怪。”曹后客客气气地说,目光中却有毒牙般的东西若隐若现。

“那里那里,今日菜肴精致鲜美,本宫爱之极也。”萧皇后以为她这只是寒暄的话,赶忙微笑着回应。

“这是哪儿的话,娘娘当时跟随先皇,随侍的宫娥每天吃的恐怕都是山珍海味,用这等酒菜招待娘娘,实在是委屈娘娘了。”曹后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眼里的毒牙已经渐渐清晰。

萧皇后心中一震,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以她的聪明,她应该能感觉出曹后此话另有文章,可是曹后提起杨广勾起了她的万般哀怨,竟毫不设防地说道:“先帝待我恩义甚笃,没想到竟那般去了。本宫每每想起,实在是心如刀绞。”

曹后咬着牙齿,嘴边的冷笑彻底绽放开来:“那日宫里的惨烈形状,奴家也曾听过一些。当日先皇被缢,随行宫女无比殉节,娘娘那日保全玉体,可是有余事未了?”

萧皇后如遭雷击般呆住了。没想到曹后今日设的竟然是鸿门宴,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拷问她,不给她留一点情面。她“唰”地一下站了,酒杯倾倒,酒液泼到她的袖子上,淅淅沥沥地向下流去。

她呆呆地站了片刻,只想大声指斥曹后愚昧无知,但想到自己现在是在别人的屋檐下,只好又坐了下来,虽然知道现在辩白无用,但还是忍不住要辩白。

“陛下罹难之时,本宫也想过随他而去。但是陛下尸横铺塌,若无人主持,陛下尸体恐怕直至腐烂,也不会有人收敛,何况本宫……”萧皇后忽然顿住了,一片寒意盖住了心田:她还想说自己活下来是为了复仇吗?曹后对她如此轻贱,会相信她的话吗?说出来之后说不定只会自取其辱。

曹后见她打顿,以为她理亏,冷笑着继续往她的伤口上洒盐:“就算娘娘考虑周全,委身于贼是为了先帝身后体统,但是当日秦王被宇文逆贼鸩杀之事,你与宇文逆贼情深意弄,为何没有片言相救?”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5)

这句话像柄血红的刀子一样戳进了萧皇后的心里。萧皇后感到自己整个灵魂都颤了一下,身体却纹丝不动。她怎么可以救秦王浩呢?如果宇文化及不毒杀他,自己称帝的话,就不会为天下人所恨了。说起来,毒杀秦王浩,一半可以说是她教唆宇文化及作的。秦王浩是宗室之子,她之前也不认识他。一方面因为他死了宇文化及才能称帝,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占了杨广的帝位,虽然只是名分上的,仍让她非常痛恨。所以在宇文化及毒杀他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过问。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来却一阵阵的悔恨心痛。他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孩子啊,能有什么错,我竟然……

一滴冰凉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萧皇后斜睨着一脸丑恶的曹后,觉得自己同这个恶兽一般的女人没什么好讲,冷冷地吐出一句:“那时未亡人一命悬于贼手,虽言何能济事?”

“哈哈哈哈!”曹后大笑起来,笑声中有毒牙要把萧皇后磨碎:“未亡人三字可要休提。敢问娘娘您是隋氏未亡人呢?还是许氏未亡人?”

最后两柄大锤,狠狠地砸到了萧皇后的心上。萧皇后觉得自己的心都被这两句话摧毁了。胸腔里只剩下了碎片,接着化为虚无。她摇晃了一下,几乎要倒到酒席上,却踉跄着站稳了。她以为自己会很悲痛,却很愤怒,每想到心头只是一片空虚的冰凉,唯一的感觉,就是想笑。笑自己苟且偷生之后竟然过上光明的生活,真是太天真了。她决定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陷入了泥潭了,只要活着,就必须呆在泥潭里。哪怕只想浮到泥潭表面透透气,也是不允许的。现在几乎被曹后唾骂到脸上了,难道还不明白吗?

她款款地站直了身子,举目望向曹后。曹后盯住她的眼睛还想继续嘲骂,却发现她的眼睛里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却蕴涵着一种无形的寒意,就像荒野庙堂里供奉着的神像,诡谲神秘却又令人毛骨悚然。

萧皇后漠然地盯着她,眼中的寒意越来越盛,忽然大声冷笑了三声,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走了,脊梁却挺得笔直。曹后觉得这笑声就像三瓢冰水直泼到她心里来似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气势也不由自主地挫了。

随侍的宫女颇有眼色,见萧皇后眼神空洞地走出来,不知要往哪里去,慌忙把她引向原定给她的寝室。萧皇后的此时心思飘渺,已似游魂,便任由她指引着走。她感到自己如被冰雪,手脚都已经被冻麻了,踩在地上已经毫无知觉——不,她甚至觉得走路也是别人在走。自己已经消逝了,不存在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6)

因窦建德要求曹后对萧皇后“谨慎奉养”,房间布置得还算舒适体面。但屋里的一应陈设萧皇后都看不见,只能看到挂在床前,充作帘子的白绫——按规矩,她现在应该为先帝守孝,因此房里的陈设都是素净的。

她看到白绫之后忽然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心头,手脚也回复了知觉。她从桌子上的针线盒中寻出一柄剪刀,从帘子上剪下一条长长的白绫,用力拧成了绳子,放到眼前端详:既然天下人都不许我作未亡人,我就亡了吧。

随行的宫女见形势不好,慌忙叫道:“娘娘使不得啊,娘娘!”

“滚开!”萧皇后紧紧地握着剪刀,目光就像两条冰线一样朝宫女直流过来,似乎在说你如果阻止我,我就立即用这剪刀戳进自己的喉头,似户又在说,如果你敢阻止我,我就用这剪刀杀你。

宫女吓得两股乱战,赶忙冲出房间,去报窦建德而去。萧皇后轻蔑地看着她的背影,搬了一个凳子,把那白绫也抛到了梁上。

萧皇后站到凳子上,仔仔细细地把拿白绫结成了一个圈,那动作就像幼时编花环。用双手把绫圈扯开了,出神地盯着圈里面。绫圈在她的眼中,正渐渐变成一扇门,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她只要把头伸进这扇门里,就可以离开这个令她寒心的俗世,去见杨广去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渐渐迷离了,慢慢地把头伸了进去。就在那柔滑的白绫快要接触到她的玉颈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个火星绽开了,接着把心烧得火烫一片:自己这是在作什么?既然要死的话,为什么不在杨广死时就跟着他死呢?如果在那时死,说不定还能落个贞烈洁后的美名。现在死了,不但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原谅,还会被人说成是自知自己罪孽深重,自杀避羞……可恶!

萧皇后抽出插在腰带里的剪刀,狠狠地把白绫剪断了。她不能这样死去!她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贪图富贵才活下来的!她应该活得堂堂正正!别人算什么?他们懂么?为什么别人给自己作出了错误的审判,自己也要如此审判自己呢?她不能死!就算只是不能顺别人的心,她也不能死!这人世辜负了她太多太多,她倒要活着,看着这个人世会怎么偿还她!

萧皇后慢慢地从凳子上下来,坐在凳子上出神。她现在才明白,自己的躯壳里,除了一个挚爱丈夫的妻子,还有一个钟爱自己的倔强的自己。否则,仅凭要随杨广而去那一项,她就可以死了。

窦建德一听宫女说萧皇后想要自缢,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萧皇后在他的夏国死了,光“逼死国母”这一项就能让反对他的人增添很多口实,而和他结盟的人也可能因这个借口和他断交。中华几千年来,用兵都要讲究师出有名。而且这个名十有八九是虚名。也许天下人都觉得萧皇后是个荡妇,罪该万死,但都不能在自己的属地死。要在别人的属地死了,立即就可以以这个借口去攻城掠地。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7)

他顾不上男女之防,慌忙从兵营冲出,骑马直奔金安宫。如果她已经死了,则要千方百计把她的死处理得漂漂亮亮的,尽量不让别人抓到把柄。如果她没死,则要小心地跟她请罪,保证她在这里绝对会安全和受到尊重。监视得再严密,都会有疏漏的时候。最简单的自杀方法,只不过是用力地咬一咬舌头罢了。如果她再要去死,那可怎么处。

金安宫距离军营本就不近,加上心里慌乱,窦建德更觉得自己怎么赶都赶不及。他在马上被颠得头昏脑涨,不由得怨恨起那个姓曹的黄脸婆来,闲着没事设宴羞辱萧皇后作什么,难道真怕自己会被萧皇后勾走了魂魄?想到这里他忽然红了脸,心里乱糟糟一团,不知要往那里想,赶忙暗骂一声该死,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

当窦建德冲入金安宫,来到萧皇后的房间外的时候,只见宫女围了一圈,人人脸上都是骇然的神色。他头皮一炸,伸手分开众人,却发现萧皇后正好好地坐在凳子上,粉颈低垂,云髻微倾,似乎在安然地想着什么。窦建德一阵慌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是要迎上去跟她说些什么吧。可是要怎么说,怎么作——不知为什么,一贯足智多谋的他此时竟像白痴一样。

萧皇后微微地抬起头来,脸苍白得像纸。此时灯影微暗,月光惨淡,一缕断掉的白绫在她身旁随风飘拂,给她增添了几分鬼魅般的气质。而这个满身鬼魅气质的人恰恰拥有倾国倾城之貌,盛过那些神话异闻里的任何艳鬼幽魂。

萧皇后见窦建德一副很为她担心的样子,礼貌性地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就像苍白的花瓣上涌出一滴玛瑙色的鲜血:“夏王请放心,本宫不会因为几句难听话就去死的!”

窦建德这才惊悟,慌忙拱手请罪:“吾妻粗鄙,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如果真是严格按照臣下之礼,那他应该跪下请罪。但是说老实话他对这个亡国皇后也是相当蔑视,第一次见面时已经对她跪过了,已经给了她天大的面子,现在对她拱拱手,已是对他天大的礼遇了。

这个傲慢的态度恰恰触动了萧皇后的神经。没想到现在他就不足额给自己面子了。就算他们都是平民百姓,他的妻子险些把她逼死,作丈夫的为妻请罪,也不该只拱拱手就算。现在就把对她的礼遇降低到如此,以后是不是要视她为婢妾啊?而且——

曹后那丑陋的嘴脸又戳回了萧皇后的眼前。他那个妻子只是粗鄙吗?简直是心如毒蝎,穷凶极恶!

一股热血涌上了萧皇后的心头。她原本空洞里的眼睛里闪出了犀利的光。原本她是不想为自己争辩的,但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就是想为自己争辩看看。当然,如果她更冷静点,也许会打消这无意义的想法,但是她现在恰恰无法冷静。毕竟她刚从鬼门关边上下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8)

“夏王您不必向我请罪。我一个身背骂名的未亡人,夏王施恩不杀便是我天大的造化了,怎敢还让夏王向我请罪?”她特意抛弃了“本宫”这个高高在上的自称。虽然说得无比谦卑,但显然话里有刺。

窦建德的确就是这样想的,也不怕她斥责,但猛然被她揭破也有些手足无措。更何况她现在脸上幽怨横生,美得更加动人心魄,就像妖谷鬼涧之中,萦绕着蓝光的魔花。

“当然,也有无数的人认为我连‘未亡人’这个名字都不配留着。”萧皇后冷笑着,眼中忽然喷出蓝色的火焰:“也许天下人都觉得先皇罹难之时我该立即殉夫,慢了一丝一毫都是大罪,但他们可曾想到,我要是一死了之,先皇的遗体不知会被乱贼践踏成什么样子,我等身为妻妾臣下,即使作鬼,看到先皇暴尸荒野,狗啃鸦食,情何以堪?”

窦建德听了萧皇后的话,觉得那的确是一国之母该作的事情,不由得收起了不以为然的心情——说实在的,他只担心萧皇后自杀身死会影响夏国的声誉,对她羞愤自杀,也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

他这一心理变化在脸上有了细微的表现,被萧皇后全部收在眼里。她的笑容也更加冰寒,一股冷气从她的目光里直透出来:“况且,背着如此深仇大恨,我实在无法去死。虽然人人都可以说死后再取贼人性命,但鬼魂之事历来是最飘渺的,我实在无法把一切都寄托在自己死后。我活下来,是想在宇文化及身边教唆他,误导他,让他误入歧途,即使要跟他一起去死,也希望自己能死在他的后面,亲眼看着他如何去死!虽然我一个弱质女流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但是我无法泯灭我的复仇之心。我……”萧皇后讲到这里忽然顿住了,脸上露出了惊骇和痛楚的神情,就像紧绷着的伤口忽然裂开了。片刻之后她激动的神情渐渐平复,嘴角绽开了一朵自嘲的笑容:“罢,罢,讨逆之功全在夏王,我这个失节之妇那里有资格夸夸其谈。刚才的无知妄言让夏王见笑了,还请夏王莫怪。”

窦建德却被她幽艳的神情和凌人的气势震慑住了,过了片刻后才强笑着说:“娘娘这句话实在是折杀臣下了……娘娘用心良苦,天下人必将知晓……”自己也觉得这几句话其实无味,艰难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下面说的话和前面完全搭不上:“娘娘放心,臣下日后一定会好好管教臣那粗莽之妻,绝不会让娘娘再受惊吓……”

萧皇后一声不响地看着地面,眼睛里又恢复了那神游物外的神气。虽然看起来心不在焉,却别有一番绵柔之美。窦建德感到十分沮丧,低声吩咐宫女好好照顾萧皇后,便黯然而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9)

走出屋外他便迎了一股夜风。他不是体虚怕寒之人,但被夜风吹中竟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不小心张口吞下一大口冷气。这口冷气把他的心激得狂跳起来,他慌忙用手按住心口,手心里也全是冷汗。他现在的感觉竟和饮酒过度,迷醉欲死的感觉相似。

第二天萧皇后便听到了曹后与窦建德大闹的新闻。据说曹后对着窦建德歇斯底里地大叫,说老狐(这个半点客气不得,当然是说萧皇后她了)分明是在巧言狡辩,一句话也信不得,被窦建德训斥之后又摔着东西大骂,被窦建德斥责半点没有国母的体统之后干脆把她的指印印到了他的脸上。之后的大闹就不得为外人道了。但萧皇后却可以想象杯碎盘裂,桌几尽毁,帘幔皆碎,两人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由得想笑。没想到窦建德在外威风凛凛,在家却有这么个的老婆。为人妻者虽然不要一味柔顺,倒也要识些体统。窦建德不是贪图她的美色才收留她的,这一点显而易见,曹后竟去吃这飞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想起当日和她初见的时候竟觉得她也有国母的气派,萧皇后只是想笑。她不仅气量狭小,还是一副乡下粗妇的做派。她的丈夫明明已经是雄据一方的夏王,她却仍把他当土房灶头边的汉子,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并不是说丈夫一旦身居高位见他就要像耗子见了猫,但是王者夫妻之间如何相处关系着国家的体统。可惜窦建德殚精竭虑地经营他的夏国,什么事都作得滴水不露,却要因为这妻子受人耻笑。不过看他那模样也不是无能之辈,想必不会让这不知体统的妻子在身边呆多久。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曹后废了,另娶闲良。

她原本是很反对丈夫背弃元配,另娶妻子的。像曹后这样的女人被休却是大快人心之事。她不由得开始盼望窦建德休妻,并猜度他会续娶个什么样的妻子。胡猜乱想之后才发现自己操心过了。

然而窦建德现在可能没时间去动那花花心思。他正被唐军逼得喘不过气来。萧皇后是知道这个“大唐”的。在杨广未死之时,它的开国君主李渊就称帝了。在杨广被杀之后还给杨广加上个“炀帝”的谥号。《史记.谥法解》说:好内远礼曰炀。朋淫于家,不奉礼。这可是对帝王最为贬低的谥号。因此她对这个“大唐”没有一点的好感。听说把窦建德逼得如此之紧的战将就是李渊的二儿子李世民,听说他相当年纪,却无比的勇猛,在这乱世中也是一颗不可侧目的星星。虽然窦建德对她未必是真心奉养,但毕竟是奉养了,她自然把窦建德视为己方。李世民危害己方,他老子又对杨广无礼,萧皇后自然也把他恨上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0)

因为杨广罹难之期其实已久,因此给杨广守孝之期难定。窦建德君臣胡乱受了一阵子,就算完了。萧皇后又可以穿颜色艳丽的衣服和首饰了。她因为几经离乱,对这些东西的用心也淡了许多,但看到这些可爱的物件的时候,还忍不住把手按上去轻轻地抚摩。

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都年纪一大把了,有些情怀还是像少女似的。可能是因为没生过孩子吧。听说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永远都没法长大。萧皇后抚摩首饰衣服的动作登时缓了下来,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但马上又苍凉地笑了起来:如果自己有孩子,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惨法呢。在这乱世之中,她自己都不能报自己周全,要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被淫,还不知是怎样的心如刀绞呢。

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萧皇后又专注地欣赏起那些衣饰来。这些衣饰虽然料子不算但珍贵,但制作华美,独具匠心。置办之人一定花了不少的心思。

萧皇后收回了在衣饰上抚摩的手,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中皱紧了。收到如此精心置备的礼物,让她觉得有人在特别关照她。这个人显然不会是那个恨她入骨的曹后,只可能是窦建德。

萧皇后捻起一支钗来,在阳光下慢慢地转动。这是用银打出树枝来,再用黄金打出一只鸟儿蹲在上面。鸟的嘴里还衔着一串珠儿,在阳光下笼着一层温暖的柔光,一看就不是粗劣之物。

从这首饰里的精细程度来看,窦建德一定对置办之事有所留心,说不定还是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对裁缝工匠施以严令。大凡下人作事,那可是一点实意儿也没有,要有实意儿,那也是他们主人的实意。如果窦建德对她的态度实则轻慢,就算用上了绸缎和珍宝,做出来的衣服首饰也必将粗陋不堪。看来窦建德对她的衣食住行非常在意。但是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在意就值得商榷了。

萧皇后命宫女把衣饰一件件地放回匣盒里。匣盒是放在阳光里,它们总是先迎着阳光发出一缕光亮再隐没在乌木的匣盒里,倒显得有些狡黠莫测。一缕冷笑在萧皇后的嘴边慢慢地浮现。奉养国母应该用心至诚,但对她这个亡国之后,真心奉养倒奇怪了。让窦建德如此殷勤的,恐怕还是她的美色。没想到这小子看起来道貌岸然,没想到也是登徒子之属。

萧皇后轻蔑地冷笑着,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梳妆台上的镜子,镜子里映着的,正是她如花的美貌。她盯着镜中那美丽的人儿,高傲地笑了笑。镜中的人儿也对她高傲地笑了起来,这份笑容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猛然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无稽,慌忙收起笑容,眉头也紧皱了。

天哪,这是怎么了,自己对有人觊觎自己的美色,为什么一点都不感到厌恶和排斥呢?自己怎么会这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1)

萧皇后只是慌乱了片刻而已,之后便坦然了。几经离乱之后她的心态终于成熟,学会了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是的。她对窦建德觊觎自己的美色并不担心。可能是因为他本人并不让她讨厌,甚至让她有些欣赏和感激。虽然那些高尚之事未必是他真心所为,但人总是重视实际。只要看到他作了,就会不知不觉地给他加分。更何况那些事他也未必全是违心所为。而且他的相貌也很端正,虽然不是真心以国母之礼奉养她,至少给了她十足的面子,对杨广更是以臣子之礼,风风光光的发丧……

可是,只因为他给她的印象良好,当他有越轨之举的时候,她就该欢然相迎吗?萧皇后用力地掐住了乌木的桌面,几乎要把指甲掐断。

当然不可以。她毕竟曾为一国之母,最基本的体统还是得顾。可是,既然不愿从他,想到他觊觎自己的美色的时候,就该感到惊恐和厌恶才是,为什么她还是一点都不慌乱?既然不愿意,却又不害怕,这是为什么?

萧皇后惘然地笑了,镜子里的那人正狡黠地斜睨着她。她这时才发现,自己,才是最难琢磨透的。

碧空若洗,熏风微熏。萧皇后怡然自得地在鲜花盛开的花园里踱步,感到百花甜蜜的香味源源不断地渗进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自己是可以吸收自然的精气的,所以才会这么美。

转过一丛香气扑鼻的花枝之后,一个秋千映入了她的眼帘。它沐浴着阳光,被一片碎琼乱玉般的琼花包围着,似乎在欢迎她的到来。一滴甜露滴进萧皇后的心田,接着在她的唇边荡漾开来。遥想当年,她还只有七八岁的时候,也是很喜欢打秋千的。虽然只能用木板和绳子系成简易的秋千,吊在歪脖子柳树上,她也能打出无数的花式。现在虽然人到中年,还被异样的目光包围着,她还是想温一温旧梦——也许现在不温,以后就没有机会再温了。

萧皇后踏上秋千,双足轻轻一蹬,毫不费力地便荡了起来。紫色的衣襟迎风荡漾开来,竟如一只紫燕斜飞。随行的宫女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妇人的年龄已经可以作她们的母亲(她们都是十五六岁),还能作出如此轻盈美妙的姿态,难道真如传闻所说,是妖精转世的不成?

萧皇后高高地向天空荡去,窈窕的身段在阳光下几乎要发出光来,袖子和群摆在身后扬起,宛如翅膀,而她本人就像一只丹凤朝阳。吸了一口半空中微淡的花香之后,她又迎着花丛荡了下去,又如一只蝴蝶穿花。随行的宫女们全都如痴如醉地眯着了双眼,感到眼前有一个仙女在悠然翻飞,翩然盘旋。

萧皇后正打得起劲,忽然感到一道目光针一般朝自己刺来,慌忙停下了秋千,跳到地上。宫女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没有从陶醉中醒过来,只有向同伴发出呓语般的疑问。萧皇后在草地上站直了身子,端正了姿态,又宛如一位矜持高贵的国母,警惕地向左边的花从望去。花丛的一角露出了一大快销金的牛皮,那是某个男人靴子的一角。见她朝这边看来,慌忙逃走了,衣服挂住花丛,搞得花枝一片摇曳,摇下一片娇嫩的花瓣。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2)

萧皇后把一只手藏进袍袖里,另一只手则抓紧了袍袖。纤纤十指一起用力,指甲的边缘失去了血色。她很紧张,但是却不害怕。她知道那个男人是窦建德。就凭她的直觉。也许小时候一直在山野中劳作,她一到山野中就会有种野生动物般的直觉。而她现在的心情,也像是在逗弄猎物的食肉动物,和她当初第一次见到宇文化及时一样。看来自己的身体里真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她以前也有所体会,但总是不敢承认。但现在她已经不会再逃避了。也许她身体中真有狐媚的血液。不管事实让自己多么惊诧,只有坦然地面对。只是想起自己已经人到中年,不免有些好笑。

夏国的大王窦建德正在花丛中跌跌撞撞地奔逃着,慌张得就好象有鬼在身后追着他似地。但是他的脸却涨得通红,眼神也是一片旖旎,冲到花丛边的小亭子里才停了下来。

他一手扶住亭子的柱子,一手扶住额头,低着头大口地喘息着。他现在口干舌燥,手心里全是汗。他今天不是有意去偷看她的。他今天只是心里烦闷,一个人在花园里散心。偶然看到萧皇后在打秋千,一时好奇才过去看看,没想到一看……魂魄就飞了。

他用力地捶了一下柱子,暗骂自己愚蠢。当初他把萧皇后送到曹后这里奉养,就是为了避嫌——这不,让老婆监视着。没想到反而让自己更容易遇见她。而且一看就像陷入了芳香柔软的无底陷坑,看看地看着已至于掉魂。而当萧皇后看到他的时候,他那感觉就像是已飞到半空的魂魄被忽然打回了身体,想都没想跳起来就逃……

他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放开柱子站直了身子。光被萧皇后发现是没法把他吓成这样的。把他吓成这样的,还有礼法的力量。不用别人说,他就知道自己对萧皇后决不可以越雷池一步。否则定会遭天下人唾骂。

曹后惊讶地发现已经久久不来她宫中的丈夫忽然回来了,还带着一脸殷勤的笑。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上次她把窦建德闹得寒了心,原以为窦建德不会再回来了。掐了掐自己之后却发现这的确不是梦,赶忙亲自扫床掸被,焚香倒茶。窦建德看着自己糟糠妻忙碌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地僵硬了下来。记得新婚的时候,他这糟糠妻的身段还是颇窈窕的,现在却粗得像个水桶。

糟了。也许他真该去小妾那里的。他想通过自己身边的女人来冲淡萧皇后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本来想让自己轻松一点,去年轻美貌的小妾那里去的,但为了彻底匡正自己,一时糊涂就到曹后这里了。唉,看来这下要适得其反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3)

窦建德好不容易应付完了糟糠妻的热情,把头深深地埋进锦缎的枕头里闭紧了眼睛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惊诧曹后身上哪来这种香味,翻身一看,却发现自己身边佳人如玉,睡得竟然是萧皇后?

“啊!”窦建德低吼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定睛再看自己身旁,发现自己身旁还是糟糠妻曹后。曹后被他吵醒了,臃懒地揉着眼睛:“你这是干吗……这么大了还作噩梦啊?”

窦建德却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看,眼中竟有恐惧之色,忽然披衣下床,竟自走了。曹后呆呆地看着他离去,一股怒气猛然冲上脑门,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中了邪了?”

窦建德的确觉得自己是中了邪了。之后不管到谁那里,夜里总能梦见萧皇后,有时还能梦见自己同她巫山云雨。醒后自然会骂自己卑鄙无耻,可是就阻不住想她。他吓得赶紧把萧皇后所住的地方列为自己的禁区,再也不敢去了。可是越不去,他就越想得厉害。

然而就算他不想见她,也是不能像把冻鱼丢在冰窖里一样把她丢在宫殿的某处,永远不见的。由于礼法的缘故,他还是有机会和她“因公相见”。“因公相见”的时候她自然仪态端庄,目不斜视,但仍遮掩不了她的美貌。恰恰因为她如此正经,反倒越发挑动他想起她那日打秋千时的风流飘逸。因此每次见她仍旧是心乱如麻。

萧皇后每次见到他时却没有他这么多花花肠子。老实说,那种猎手逗弄猎物般的心情只是出现了一次,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人可以在不经意间发现另一个自己,却不可能时时被另一个自己主宰。因为心里有了底儿,所以即使窦建德掩饰得再好,她还是能看出他在为自己意乱神迷,在心里暗暗好笑。如此轻松的心境让她大伤脑筋。她知道这样是不正常的,可就是无法把这种暧昧的心态改到正途上去。有时候,坦然地面对自己,也是让人大伤脑筋的。

“呜……嗥……”

“呜……嗥……”

没有月亮的晚上,带着哭腔的低吼声低低地在后花园里回荡。这吼声是那么的凄凉、那么的愤怒,就像悲愤到极点哭不出,只能用凄苍的呼喊声来表达心中的愤怒一样。

在这低吼声响了一阵之后,后花园角落里那凄迷的衰草里忽然骚动起来,接着飘起了几团碧绿的鬼火。它们上下盘旋着,晃晃荡荡朝回廊上荡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4)

一个宫女正端着一罐从御膳房偷来的鸡汤,迈着小碎步在回廊上急走,忽然看到一团鬼火就在自己身旁盘旋,吓得把汤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接着杀猪般大喊起来:“不得了了!鬼!鬼又出来了!”

鬼又出来了?是的。从十天前开始,窦建德的金安宫里就开始闹鬼。每天晚上都会从宫殿的角落里冒出几团鬼火来,翻飞盘旋,吓到行人后才消失。宫里的人对此议论纷纷,几日之后,竟流传出一个统一的谣言版本,说是宇文化及化鬼为厉。有了这个统一的基调之后,谣言越传越邪乎,越来越多的目击者出来现身说法——他们之前怎么不出现呢?他们有的说听到那鬼火一面哭一面说自己是宇文化及。有的人说看到鬼火化成人形,厚盔重甲,宛然就是宇文化及生时——这样传下去,恐怕宇文化及不出现都难。

人们猜度宇文化及出现的由头,都认为他是死得太惨,死后怨气难消,这才现身作乱。曹后这在这关键的时刻及时纠正了谣言的导向:“他乃因弑帝之罪被杀,有什么可怨的?要怨,恐怕也是怨恨什么人在他身后负了他罢!”这几句话是针对谁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大家很快就开始风传是宇文化及恨萧皇后负了他,才现身作乱。当然这个“负”不是说她另嫁他人,而是说她没有随他而死。这是很无礼的要求,却有很多人觉得他恨得合理。也许是因为他们都觉得萧皇后不该活。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后花园里却亮如白昼。窦建德亲自穿着厚奎重甲,带着一群铁甲勇士打着火把,站在后花园里,誓要亲手把那作乱的鬼怪抓来瞧瞧。

他原本是不想过问宫里的谣言的。因为他认为鬼怪之事全是虚妄,不去理它它自然会自己平息,认真对待反而会使谣言越传越旺。但他没有想到,这些谣言在宫里传了一阵之后竟然传到了宫外,引得朝廷大臣们也议论了起来。要知道宫里一旦闹鬼,就是这个王朝即将衰微的讯息。夏国立国未久,大臣们的心思并不如何安稳,听到这个谣言后竟有些不安。窦建德这才觉得关系重大,一怒之下觉得亲自捉鬼。

也许是因为这一伙勇士煞气太重,窦建德他们在后花园里站了半夜,还是没见有鬼出现。窦建德越发相信闹鬼之说实属虚妄,故意用力把剑拔出,又用力推回鞘中,凶霸霸地说:“这鬼忒也胆小,见本王在这里,竟然不敢露头啦!”

话音刚落,忽然听身后有人大叫:“啊!出来了!出来了!”

窦建德倒抽一口冷气,慌忙转头看去,果见两团鬼火远远地飘动,竟是在后花园院墙之外?窦建德慌忙带着铁甲勇士朝它们冲过去,冲到跟前却发现满眼竟是衰草烂泥,哪有半点鬼火的影子?

忽然远处又有尖叫声响起,大家举目一看,又有鬼火在金安殿附近盘旋。窦建德慌忙带兵冲去,没想到跑到跟前又是什么都没有,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又是别处又见鬼火。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5)

整整一晚上窦建德就带着兵士东奔西跑,却什么都没有抓到。他被弄得精疲力竭,也彻底被激怒了,之后每天晚上都亲自带着兵士在宫殿里巡视。也许是鬼真的怕了他了,在他亲自巡视的三天夜里都没有在他面前出现,却在宫女和太监那里大肆惊扰——此次闹鬼非同往日,目击之人大大增加,但说起经历看就像是在说胡话。窦建德怀疑那是他们惊惧过度,疑神疑鬼出现的幻觉,但不管是因为什么,鬼魅一天不除,谣言就一天不止——这是肯定的,只好加调勇士进宫,搜寻鬼怪。

宫里鬼怪之说闹得沸沸洋洋,宫里的女眷自然也很害怕。曹后每夜都把勇安公主召到身旁,命宫女尽点灯烛,端坐于堂上,嘴里胡乱咒骂,以减其惧。不过照她所说,她行得端走得正,什么样的冤鬼都找不上她,只有某人才要惊慌恐惧,宫女们都知道这个某人是谁,也想知道她现在到底是怎般模样。

萧皇后的确也为这件事感到害怕,也是命宫女掌起灯烛,大家围坐在堂上,借着人多壮胆。宫女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即使聚在一起仍敢害怕,堂上竟除了烛花爆响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萧皇后在这一群比她还害怕的女孩子中间,只有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屋里屋外的声音,若有丝毫异响,都要惊悸不已——然而这只是暂时的。她怕了一阵子之后就不怕了。因为她已经学会了,即使是鬼的问题,也要坦然去面对。如果宇文化及要来害她,她也没有办法。与其躲在拐角里瑟瑟发抖惹人耻笑,倒不如坦然地坐着,看看宇文化及到底能把她怎样。如此一想之后她便不怎么怕了。况且她自己之前还想过去死,对死去的人不像其他活人那样感到隔膜。再则她对宇文化及一直是轻视的,也不觉得自己欠了他什么。如果宇文化及真的害死了她,她正好抓住他的衣领,痛痛快快地去到阎王爷面前论个是非曲直。

既然决心要坦然地面对宇文化及,她也顺便把关于宇文化及的事想了个清楚。凭心而论,他对自己是不错的。虽然她一直在潜心算计他,但他一直对她心无芥蒂——不过关于这个问题,萧皇后不觉得自己应该感激她。对她心无芥蒂,也只能说明他愚鲁或是过于轻视她。要是发现了她有这般心思,说不定会对她怎么样呢。大概就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己冤吧——有人说人死了之后,能把自己活着时经历的所有事全想明白。可是他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冤吗?他毕竟杀了她的丈夫,大隋的天子啊。犯下这么大的罪过,即使最后身受剐刑,也……

想起宇文化及是身受剐刑,萧皇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是知道剐刑的残酷的。据说要把人绑在柱子上,一刀刀地把身上的肉割尽。为了让犯人受尽痛苦,刽子手行刑时会避开内脏和血管,在肉割尽前不会让犯人死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6)

也许是因为剐刑太过惨烈,窦建德并没有邀萧皇后前去观刑。幸亏萧皇后没有去,如果去了,恐怕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虽然没有去观刑,行刑的那一段时间萧皇后也是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房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当时不清楚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乱到了极点。现在想起来,是觉得他可怜。当初他害死杨广,逼她失节的的时候,她只觉得他可恨。但是等到他身受酷刑,身不如死并且难逃一死的时候,她又觉得他可怜。在对他的怜悯连绵泛起的时候,那一串串系在鸟足上的,制作精巧铃铛似乎又在她耳边轻轻颤动。然而这串铃声很快又让她想起了那日江都之中的惨变,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魇般的日子——不,那个日子远比梦魇可怕。梦魇只是一时的梦境,而对她来说,那个日子似乎是时间停滞之后封印起来的无数个轮回,她在里面过了千世万世,却永远是在地狱里。多么的凄惶、多么的无助、多么的……

窗外忽然蓝光一闪,萧皇后似乎看到有一团鬼火飘过。在她回忆起最凄惨的往事时,忽然看到如此恐怖的景象,顿时吓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可是浑身的血凝固之后,之后就没有什么感觉了。

也许宇文化及真来找她了吧。这样想之后,萧皇后的心反而定了。她恍惚地站起来,慢慢地朝房外走去。门缝里一股诡异的风吹过来,吹得她衣服的下摆像水波一样地抖动起来。宫女们见萧皇后忽然变得如此诡异,怀疑她已被鬼魂所附,全都惊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萧皇后走到门口,用那在窗户漏进的月光中已经白得有些发蓝的手轻轻推开了门。门像有生命一样像两边退开,迎着她的,是一片黑暗的庭院。然而仔细看看,这份黑暗中,似乎又蕴涵着不知名的微光。

萧皇后缓步走到庭院的中央,坦然地面对饱蘸着黑暗的花草树木,脸在月光的映照下近乎透明。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对宇文化及不仅仅是仇恨那么简单。当时被仇恨塞住了大脑,没有工夫去细想,其代价就是用一生来慢慢地细想。然而,她仍然觉得自己不欠他的。也许他已经变成了厉鬼,恨不得要吃了她,但她并不如何害怕。即使被他吃掉,她的心也是坦然的。

萧皇后屏声静气地站着,等待恐怖的未知从黑暗中跳出来。但是,什么都没有。当坦然面对鬼魂的沉静的勇气被时间冲淡之后,她的头脑也清楚了许多:她这是在作什么?怎么能贸然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跑到庭院里呢?谁知道来得一定是鬼魂呢?要是不知名的贼人呢?她站到这里岂不危险?

想到这里她慌忙往回走。就在这个时候,眼角忽然有一团蓝荧荧的火焰滑过,接着火焰下依稀映出一张狰狞的脸。

“啊!”萧皇后惨叫了一声,摇晃着就要往下倒。她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她身体里炸开来,接着她的心就空了,身体变得不像是自己的——就因为这样,她才迟迟没有倒下去,只是那样虚弱地摇晃着,就像一根单薄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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