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最近在看《平凡的世界》，家乡作家的一部作品，对它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但我和专家学者看的方式不同，他们挑剔的是剧情与表达方式，而我感受的是语言。陕北话虽然不是我的家乡话，但，都在陕西地界儿，到底还是亲的。当然，也最能听出别扭的地方，那就是，围在一个锅台上转的孙家人，竟然说的不是一个地方的话。真叫个混搭。
但这个电视剧是在全国播，我认为就不是什么大事。就像看日本电影《细雪》，懂日语的朋友告诉我，演员说的可都是一口地道的大阪腔，我听来还是一样一样的。语言的细微差别，是在其中浸淫久了，才能辨出的差别。就一部作品的接纳，越在里面的人，挑剔的越是那个味儿，外人，或者做文学研究的人，着力点在文学技巧、文学表达方面。
所以，尽管我知道对这个电视剧以及对路遥本人说长道短的人很多，但我还是能自顾自地看下去，不想反驳谁也不想附和。因为对我来说，只要听到剧中人说那句“好着哩，好着哩”，就已很会心了。这三个字看起来谁都能明白，但在我们那边，要表达的意思可多着哩。
写下这篇文章，仍不是想说路遥，或者电视剧的什么，而是再一次想到了故乡的语言，在描述某种悲伤的事实时某种奇怪的轻描淡写的状态。越是乡下恐越如此。我小时候就有记忆。父母在外，那时我在乡下奶奶那个村一直长到上学年纪，也算是感性地见识了一个小村落的生和死。记忆中有人谈到村里某老汉的离世：白天还吃了一碗燃面，睡下了就没起来。那时我总很奇怪，这个吃燃面的事实，和死亡到底有什么关系。难道是燃面吃撑了死的吗？没人追究这件事，死了，就过事（指家里举行仪式），一村人全来帮忙，亲戚也从各村赶来，再请来唱戏的，演电影的，最后吹吹打打地把人埋了。这就是一个乡下人的死法。
当然，现在还是不是这样，我不得而知。因为我现在回老家真的很少了。春节假期有限，我得把有限的几天都用来陪我的爸妈。他们住在离老家不远的小城里，如今也属于西安一个区。老爸行动不便，妈要全程照顾他，就都无法回老家了。于是，那个作为更具原乡意味的老家的人事变化，就只能靠春节这几天，从前来给我爸妈行门户的亲戚那儿获知一二。而他们起的话头一般是：咳，说个闲话啊（闲念为hán）……那个谁谁谁，还记得不，前一阵子，没咧。“没”在他们那里一定读成mo，轻声，但我觉得它对应的古词一定是殁。但看这些大致连高中都没念完就出来工作或继续务农的亲戚，我想他们还不至于知道从他们嘴里说出的是如此古雅的词。我妈没识多少字，但她的语言表达也常让我一愣一愣，比如形容雪下得少，会说，就下了一目愣（后两字是拟音）的雪。我越想越觉得有味道，却不知它们到底该落成什么字，追到什么古音。
总的来说，看他们提到十里八村谁谁过世，基本都没有显得特别难受。这一点倒挺有卡佛小说中人物的做派的，他们就只是说了一个事实。感慨当然有，都是说：唉，活八九十岁了。人都要活涅涅了（涅涅仍是拟音，听来就像一炉子的火，最后要变成灰的无力状）。可不就该老了嘛。但末尾一定又将它再次淡化：这就是说个闲话。倒是若有人说起还有谁家老人活过九十还好好的，年轻辈就不知轻重地冒一句：还活着呀。仿佛人家就不该活。
更另类的表述，是说某某家男人瘫痪多年，做婆娘的吃喝拉撒睡侍候。男人死后，女人长叹一声：唉呀，你可把我放过了。众人听着就一乐，没谁认为这女人绝情。反而觉得她不过是说了个大实话。再说，照顾一个多年瘫痪在床的病人是个什么滋味，大家都认为，那不是任何人都耐得了的泼烦。
我最近一次听到故乡一个亲戚离世的消息，是前几日，妈妈打电话说起：人睡在炕上，溜了下来。我就问：那怎么能从炕上溜下来？是没注意还是怎么的？我妈说，来电话的人也没说。“唉，都九十了，啥情况没有。”这是妈妈给出的说法，她的态度，直接也显示，这里的人对这些细枝末节并不细究。
但这又让我确认一个事实，我老家的人的离去，基本都是在自家完成的。没有几个会用到久病不治这个说法，这很可能是几个原因：一，乡下人花不起医院那些住院费用。二，人老了，经历生老病痛是自然之事，不用到医院去完成。老了老了还不能在自家屋睡自家炕，有自家人在旁，那是另一种精神熬煎，这我从作家东西最近一篇怀念他逝去妈妈的文章中也得到了印证。
我大伯同样是这样走的。他活了82岁。那时我人已在外地工作，没来得及赶回。后来回老家给他过三年——这也是我们老家看重的一个祭日——追着亲戚问了一些当时情形，也是没病没灾，有一天就不愿起来了，过了几天东西也不想吃了。最后一个晚上十点，突然说要吃鸡蛋，吃了鸡蛋也喝了水，半夜就上路了，手放在胸口上，腿伸屈了几下，身体就慢慢凉了下来。走前的那个白天，他的儿子正把地里的麦子抢收下。外人就喝彩（后一个字念轻声）：人这老汉掐的时候就是好。
一个月后，我在何怀宏译的《沉思录》中看到这样的句子：“生命必须像成熟的麦穗一样收割，一个人诞生，另一个人赴死。”我在此间停驻很久，忍不住想大伯选的这个离去时节。虽说生死不由己，但对一个一生务农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麦子收割完更合于时机的呢？
我由此也觉得，乡下人的死法，也是在乡里乡邻的评议中。一个人活得干净、利落还不够，还要走得利落、干净，不给活人添麻烦。这样的人能获得最大的敬意，也更能在十里八村口碑流传。
而每每想到这些，我都觉得，比我听到的很多大人物在医院曲曲折折的离世过程，尊严多了，也自然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