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师范大学大学 张肖肖
英雄崇拜是一种原欲,有人说,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要么已经自戕,要么正在自戕。人间无意义生活之苦痛便是英雄磨灭之滥觞,贝奥武夫已然远去,陪伴我们的是一个个意气萧索的人物,厌战的中尉、冷漠的局外人、热情的同性恋者、头发里充满肮脏气味的持不同政见者、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我认为,文学作品中,所谓英雄形象,通常敢为人之所不敢为,敢当人之所不敢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坚强刚毅,屡败屡战;而反英雄形象有多面,或是与英雄有同样的理想和抱负,却难以摆脱命运之束缚,以悲剧告终(哈姆雷特);或是缺乏支持者,充满迷茫和消极情绪,不相信传统价值(嬉皮士);或是一直受到失败的打击,却仍不改初衷(盖茨比)等等。
英国文学可以大致分成“英雄史诗年代”、“中古传奇文学时代”、“文艺复兴时期”、“理性时代”、“浪漫主义时期”、“维多利亚时期”和“现代主义时期”。而早在古典文学中就已经有了“反英雄”的影像,例如,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莱特以及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也具有了某些“反英雄”的基因;18世纪启蒙时期丹尼尔·笛福笔下的鲁滨逊,19世纪的拜伦式英雄和撒旦式英雄身上,也都反映了“反英雄”精神特质,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反英雄”形象,是在20世纪后现代主义文学中大量涌现的。
英国文学早期的英雄形象跟古希腊早期英雄形象很像,是半人半神式,贝奥武夫(Beowulf)就是这样一个英雄,因为丹麦受到魔怪格兰道的骚扰,他义无反顾地去与格兰道决斗,实践着尚武精神;后来,他成为国王,在其耄耋之年,毒龙出现,贝奥武夫以垂老之躯勇战毒龙,杀死毒龙而他也因此死亡,可能这样一句话可以概括他的一生——“人生在世,谁都难免一死,要死就死得轰轰烈烈,对于一个武士而言,那样的死,才是他人生最美好的事情”。英雄是无畏的,哪怕是一去不复返。那么到底是什么在支撑这种勇武精神?可能就是所谓的“英雄气概”。
到了十一、十二世纪,英国文学出现了以骑士历险为内容的传奇(Romance)文学形式,这些传奇故事类似于中国的武侠小说。这一时期出现了亚瑟王系列骑士文学,传说亚瑟王(KingArthur)是率领圆桌骑士(Knights of the RoundTable)一统古英格兰的国王,他们一直以严格的骑士准则来要求自己,相传有这样的准则:永不暴怒和谋杀; 永不背叛;永不残忍,给予求降者以宽恕;总是给予女士以援助;永不胁迫女士;永不因争吵而卷入战斗。在这些骑士文学中,骑士们往往是勇敢、忠诚的象征,每一位骑士都以骑士精神作为守则,是英雄的化身。每当骑士遇到自己无法匹敌的敌人时,他们往往会带领着自己的队友,喊起“忠诚——信仰——荣耀——勇气”,最后,这些骑士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自己的家园,骑士们永远不会背弃自己的家园,即使代价是死亡。为荣誉而战,不惜牺牲生命。
另外,相比于古英语时期的英雄形象,这一时期的英雄形象更为丰满,因为有骑士的地方,必然会出现淑女(a fairlady),典雅之爱(courtly love) 成为骑士文学的主要内容之一。
文艺复兴时代是一个造就巨人的时代,正如恩格斯所说,“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产生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时代。”而哈姆雷特就是这样一个巨人,他的本质在于思考,他的理想和严酷的现实发生尖锐的矛盾。精神的危机,理想的破灭,使他悲郁愤懑,痛苦异常,也促使他不断思索,加深对社会的认识。他从家庭的变故看到宫墙外的社会问题,有强烈的责任感,然而只相信个人的作用,强调思想的力量,因而矛盾重重,思考多于行动,时时感到忧郁、茫然,行动犹豫、延宕,最终也未实现其目标,可能“生存还是死亡,真的是个问题”(“tobe or not to be, it’s a real question”)。
提到哈姆雷特这个“行动的矮子”,不禁让人想起唐吉坷德这个勇士,哈姆雷特是思考多于行动,而唐吉坷德是行动多余思考,哈姆雷特是迷茫在思考的天地中,而唐吉坷德是迷失在疯狂的举动里,哈姆雷特是灰色的悲观主义者,而唐吉坷德是战斗的理想主义者,哈姆雷特是缺乏信仰的怀疑主义者,而唐吉坷德却是对理想和信念永不动摇的可笑的执着主义者,但两者都已经具备了“反英雄”的基因。
到了理性主义时代,弥尔顿在《失乐园》中塑造了“啜饮着孤寂的北风,将复仇进行到底,以恶制恶,向社会宣战的”撒旦式英雄,他们永不屈膝,永不投降,敢于抗争,哪怕用邪恶的方式报复。艾米丽·勃朗特在《呼啸山庄》中塑造的希斯克利夫(Heathcliff)就是典型的撒旦式英雄,希斯克利夫因爱人凯瑟琳的背叛因爱生恨,并采取一切手段向其报复,但是“奸诈”和“残暴”是两头的枪刺,使用这枪刺去刺仇敌的人,受的伤要比仇敌更深。凯瑟琳死后,希斯克利夫在精神上已完全崩溃,“整个世界成了一个可怕的纪念馆,处处提醒我她存在过,而我却失去了她!”狂放不羁具有“荒原”性格的希斯克利夫最终在痛苦中死去。希斯克利夫是疯狂的,是在以残忍的方式报复他曾经的爱人,但我不认为他是一个有性格缺陷的人,可能“爱情如死亡之坚强”更能解释他的痛苦、纠结、无助与疯狂。
浪漫主义时期,拜伦式英雄出现在诗人拜伦作品中,他们通常具有反叛精神,是海盗、异教徒、造反者、无家可归者……他们具有出众的才华、坚强的意志、强烈的情感,敢于蔑视传统秩序和专制暴政,但他们的反抗又总是和孤独、忧郁结合在一起。拜伦式英雄总在“反叛”——反叛社会准则,反叛人生。在《堂璜》中,海蒂这位传奇般的女英雄是典型的拜伦式英雄,她“多愁善感、热情洋溢、痛悔交加,但从不唏嘘彷徨”。海蒂无矫揉造作之气,无陈腐观念,却十分勇敢。当海蒂无意中碰到奄奄一息的堂璜时,便立刻为他的年青和魅力所吸引,任爱情蔓延。海蒂面对死亡的态度可以说是对拜伦式英雄的最好诠释。面对灾难,她没有丝毫畏惧,在她向父亲请求原谅未果之后,便显示出不顾一切的激情与决心。在接下来的12个昼夜里,海蒂像花一样凋零枯萎,“头颈低垂,象雨中零落的百合……”海蒂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她生来就不是要过漫长而平庸的生活,而是像一团烈火,宁愿燃烧得短暂却一定要热烈,要么灿烂地生,要么悲壮地死,“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也不过如此。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是信仰失落的时代,也是等待救赎的时代,人们在等待希望,“但希望迟迟不来,苦了等的人”。尼采惊呼“上帝死了”,人们迷失在荒原中,一直在“等待戈多”。就在这个荒诞的世界,荒诞的年代,反英雄应时而生,“反英雄”全然失去了古代英雄叱嚓风云、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他们既缺乏崇高的人生目标,更缺乏维护某种信仰的意志力量;他们经常忧郁怪僻、荒谬可笑或厌恶社会,面对人生的难题表现得唯唯诺诺、毫无主见;他们不敢肯定自我、坚持理想行为,一遇到人生的障碍,便即退缩,他们通常采用“阿Q精神胜利法”来安慰自己。《到灯塔去》,拉姆齐先生是一位真正的悲剧式的英雄(如果在现代主义小说中有英雄的话),在寻求客观真理并为之斗争的事业中,他“冲过死亡之谷”,“穿过弹雨”,“四处冲杀”。他坚信,在混乱无序的世界里,一定存在着一种客观真理,所以他坚定地守卫着那片被混乱逐渐啃噬的客观真理的阵地边缘,“锐如刀刃,利如铁锹”,“孤独得像一只失群的鸟儿一样”。
英国文学是一部描述英雄心灵的历史,在英雄的变异中,我们可能已找到了斯芬克斯之谜的答案。
就我个人而言,年少轻狂时,喜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豪气冲天,而今,却喜欢作为“人”的英雄,英雄也会有“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无奈和落寞。就像傅雷在《约翰·克里斯多夫》序中写道,“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远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远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所以,你在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要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断。”(责任编辑:武亚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