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三姊妹

安德烈在莫斯科,你即使坐在一家大饭店的大厅里,那里的人你一个也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你,你也并不感觉到自己是个陌生人……可是在这里呢,正相反,你谁都认识,谁也都认识你,你却依然觉得自己是个陌生又陌生的人……陌生而孤独啊。
契诃夫:三姊妹

——摘自契诃夫《三姊妹》

三姊妹随父亲的调职来到了这座有着十万人的小城,如今父亲已经离去一年了,她们热切的盼望再回到莫斯科。或许她们永远回不去了,莫斯科才成了她们遥不可及的理想。她们活在对莫斯科的幻想当中,以为夏天一到她们就可以回去了,那时候,弟弟可以当上莫斯科大学的教授,没有出嫁的大姐和小妹妹可以无牵无挂的回到莫斯科,而出嫁的二妹妹也能回去度满一个暑假。光想想就让人觉得快活。

可是,现实却是,大姐已经开始在学校教书,弟弟爱上了当地一个庸俗的姑娘娜塔莎,并很快和她结了婚。二妹妹玛莎当初狂热爱上的那个校长,无休无止的在寻找着玛莎。他们并没有溶于这座小城,他们的归宿是遥远的莫斯科。他们的精神是孤独的。或许他们已经知道了劳动的意义和必须,他们还是热切向往着莫斯科的老贵族生活。

娜塔莎迈着她细碎而匆忙的步子,她的步调永远搅得人心烦意乱,在这所大房子里,是一种极其不协调的音符,破坏着早就弥漫在每一个细微角落里的古老的诗意。像套中人一样,她似乎在人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搅动人们的脆弱的神经。她最终成了这里的女主人,辞退了原来老态龙钟的仆人,建立了一种更加有效率的井井有条的生活。古老的诗意退避三舍。

历史终归是要选择某一种立场,无论站在哪些人的立场上,被淘汰的人和他们的生活方式,总会流露出荒诞的底子,又叫人满腹同情和留恋。并不是被淘汰的,就意味着落后和粗俗,只是人们总要迫不及待的归于主流的心态,让一切逝去都变得无奈。人决不会主动追求什么进步,如果这种单纯的进步没有给人带来利益和幸福的话。三姊妹的站在古老贵族的立场,使得生活如何痛苦的挣扎,都成了无可奈何之举了。如果1905年革命对她们没有什么影响的话,接下来的1917年革命将彻底毁灭她们的生活。

大姐奥尔加只好在一所小学里面当老师,她似乎并不漂亮,不过她总觉得自己如果结了婚的话,会更加幸福,会爱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三妹妹尤丽娜不缺乏追求者,可是她除了迫切的想回到莫斯科外,并没有爱上谁。她自己说,像大姐那样做一名教师也总比在镜子面前花两个钟头化妆,要来得更有意义,可是当她听到她的追求者之一说,他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工作,她就恐怖。他们像所有俄罗斯的“多余人”一样,成了玻璃罐里的蛤蟆,觉得前途光明,出路不大。于是他整天嚷嚷着工作工作,可从来没有付诸过一天的实践。

二姐玛莎漂亮得像一朵玫瑰,她曾经狂热的爱过的那个小学校长,如今在她眼里不再出色,在少女对爱情的狂热过去之后,丈夫成了无比粗俗的男人,只想着躲他远远的。可是她并不是没有爱的能力,对于回到莫斯科的愿望,全剧自始至终她没有表露出一句,她于是又全身心的投入到一位刚从莫斯科回来的中尉的爱情中了。生活的愿望总是遥不可及的,而爱情对于漂亮的女人来说,总是那么唾手可得。而她又有爱上的能力。有的人一生都在恋爱,一生都在追求爱情,一辈子都在伤心,可是她们全不在乎。你们想回莫斯科吗?那你们回吧,我要恋爱了。原谅我吧,我又爱上了。在很深的深夜,她丢开自己的丈夫,狂热的投向自己的情人。

弟弟安德烈是指望不上的。自从他娶了那个娜塔莎,已经开始了赌博,输了个精光,把房子都抵押上了。尽管在莫斯科以北的这个小城中过的是孤独而又孤独的生活,可是他还是无能为力回到莫斯科去。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爱上自己的妻子的。他所知道的,无非是自己的妻子是个正直诚实体面的姑娘,尽管他的妻子也背着他,跟别的人偷情,甚至全城的人都知道了。生活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是对于理想的幻灭?还是对于爱情的绝望?还是对于生活的不满?

你看看他们的家庭医生就知道了。医生当初深爱着三姊妹的母亲,尤丽娜问他,那么母亲爱你吗?医生回答说忘记了。爱情有一天也会淡得让我们忘掉它的滋味,是生活的毒液把我们变得如何木讷的?医生爱上了这个家庭的母亲,让人想起了《万尼亚舅舅》来,《三姊妹》是它的续篇。那么《三姊妹》里面的医生,就是就是《万尼亚舅舅》中的那个年轻医生的老年。是啊,在《万尼亚舅舅》中,万尼亚和医生等人在乡下的庄园里几十年的操劳着,度过了无数个忙碌地夜晚和忙碌的白天,生活并没有流露出曙光。医生除了醉酒,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了,而当初,他治病救人,还对环保有着深切的关注。如果我们有着深切的热情,那到底是什么毁灭了我们的生活的?

尤丽娜终于听信了大姐的忠告,收起回到莫斯科的愿望,答应嫁给爱她的那个年轻人。如果你对生活是失望的,如果你谁都不爱,最起码可以挽救你的,是嫁给真心爱你的人。她找到了一份工作,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她心中的莫斯科,永别了。可就在这时,传来了她的未婚夫决斗至死的消息,是他杀?还是自杀?这是对理想的幻灭还是对爱情的绝望?一切都不重要了。玛莎的情人也要随大部队调离了,爱情再一次绝望地扎下了根。热情遭到了毁灭,如果我们对生活是怀有深切的热情的,到底是什么毁灭了我们的生活?就像大姐奥尔加在剧尾所说的那一席话:

“啊,我的亲爱的妹妹们,我们的生命还没有完结呢。我们要活下去!音乐多么高兴,多么愉快呀!叫人觉得仿佛再稍稍等一会,我们就会懂得我们为什么活着,我们为什么痛苦似的……我们真恨不得能够懂得呀!我们真恨不得能够懂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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