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圣张良 二 大谋略家 张良

第二部 西征

第08章 天翻地覆的时刻到了    第09章 夜谈,初遇神交

第10章 西进、西进,向着关中   第11章 还军霸上,约法三章

第12章 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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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翻地覆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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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困乏的期待,几乎绝望的他卧在病榻上,闻惊雷而起,历史终于安排他登场了。不过,他究竟是苍鹰还是燕雀,还是让未来的岁月作证。

张良喝下淑子替他煎好的药,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他感到头晕目眩,浑身乏力。

近年来,他的身体总是不适,经常生病。他年幼的不懂事的儿子不疑悄悄告诉他说,妈妈背地里在偷偷地落泪。张良总是笑着对妻子说:

“你怕我死吗?没有那么容易,我的命大着哩!秦始皇都没有把我的命索去,一点小病就轻易把命丢了吗?”

话虽这么说,但当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病榻时,还是不由得想到了死。我真的就会这般默无声息地死去吗?如果秦始皇真的比他活得更长久,甚至象民间传说的那样,他已命徐福到海上寻长生不老药去了,果真能长生不老,那不是只有自己默默地死去么?

意味深长的是,他要秦始皇的命,没有办到;秦始皇要他的命,也没有办到。现在就要看老天爷先要谁的命了!这也许就是命运。

天气十分闷热,好象要下暴雨。

他问来到床前的儿子:“不疑,妈妈到哪里去了?”

不疑说:“妈妈背着辟疆弟弟进城买药去了。”

自从那位为富不仁的店老板的头,不知被何人高悬于店前的大门口以后,淑子就敢进下邳县城买东西了。那位开药铺的老板冯无疾平日和张良交谊甚厚,淑子进城去请他为张良再拣一付药,好让丈夫快些好起来。他这般时好时歹,真使她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天越来越暗,忽然狂风骤雨从天而降。

张良心里说:“糟了!”要是淑子和辟疆正在回家的路上,岂不要淋成个落汤鸡吗?果不其然,他听见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跑了进来,只见淑子浑身湿透,背上的小儿子被一件衣服罩住,没有淋湿,淑子顾不得一身湿淋淋的,一下子扑到他面前喘着气大声说道:

“下邳城里人人都在说,秦始皇死了!”

张良豁然坐起,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秦-始-皇-死-了-!……”

哗啦一声惊雷,吞没了她的话音。

张良咚地仰面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淑子被吓得手足无措,又是掐人中,又是抹心窝,抚弄了好一阵,才总算醒了过来。只见他苍白的脸上泛起难以抑制的兴奋,他拉住淑子的手说:

“告诉我,刚才不是梦吧,那个与我不共戴天的人,真是死了吗?”

“死了,秦始皇真的死了!下邳城里满街的人都这么说,怕不会是假吧!”

张良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清醒地意识到,一个翻天地覆的巨变就在眼前。

是的,那个与他不共戴天的人终于死了,死在他出巡的路上。秦始皇,千古一帝的秦始皇终于死了。他带着还未能巡视北部长城的遗憾去了,带着未能在东海蓬莱仙岛寻觅到长生药的遗憾去了,带着未能见到全部落成的三百里阿房宫的遗憾去了。帝王掌管着人世间最高最大的权势,每个帝王都有两个大梦想:一是长生不老,二是帝位永传。但是即使人间最高最大的权力,也难圆其中一个美梦。秦始皇这样的皇帝也难以做到,其他任何一个不可一世的皇帝也根本做不到。

现在他终于带着一身难以掩盖的腐臭,躺进了骊山下那座几十万民工修筑了三十多年的地下宫殿中去了。

张良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长长的队伍,这是一队队由精壮男人组成的队伍,每个人的臂膀被绑的绳索连在一起,每个人都蓬发垢面,每个人都衣衫褴褛,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他们从这块土地上的每个郡、县、乡出发,或者被押到咸阳去修宫殿、筑陵墓,或押往北方修长城、修直道和屯垦戍边,或者押往岭南的不毛之地……这些人中,许多都是触犯了严刑峻法的囚犯,是侥幸没有被杀掉的犯人。他们,逃亡是死,没有按时到达也是死,按时到达了在沉重的皮鞭下服劳役也是死。当时,华夏这片土地上还只生息繁衍着三四千万人,而这些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的戍卒、苦力和囚犯却达到了上百万人,有多少个家庭是完美的、安定的?女人中有多少多少的丈夫一去不复返的孟姜女?

今天,这些捆绑的绳索在一瞬间同时断裂了,将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更何况张良还不知道,就连扶苏这样出身显贵的太子,蒙恬这样的战功赫赫的将军,李斯这样位极人臣的高官,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了。这个王朝也就如急驰的奔马,来到了万仞悬崖的边缘,等待它的将是什么?

张良听到了一种梁柱嘎嘎的断裂声,听到了海啸的轰鸣声,听到了崩堤洪水的震天裂地的吼声,听到晴空霹雳的爆炸声……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

他真想象在乌鹫岭的岩石上那般,对着天地发出痛快的呐喊。随着秦二世胡亥改元称帝的诏告传遍天下,民间就开始流传着公子扶苏的惨遭谋害和太监赵高的指鹿为马。这种传说随着气温升高,愈来愈炽烈了。

时至盛夏梅雨季节,阴雨连天,连月不开,空气沉闷压抑得令人窒息。张良来到下邳城里,只见街市队队哨兵巡行,失去了往日平静的气氛,路人的眼光中闪烁着兴奋、惶惑而又神秘莫测,许多繁华店铺都已关门上锁。

似乎发生了什么非常变故。

他快步来到冯无疾的药铺,也是大门紧闭,他敲了敲侧门,一位伙计开门把他让进了店里。冯无疾一见是他,便说道:“我也正要找你!”说完便拉着张良来到楼上的密室里,说出了一个使他瞠目结舌的消息:

“起义了,开始起义了!”

“谁?!”

“一个叫陈胜,一个叫吴广,已经在蕲县大泽乡揭竿而起!”

张良惊疑地问:“陈胜、吴广是什么人?他们是哪一国的贵族?”

冯无疾颇有些不以为然:“什么贵族?不过是阳城的闾左贫民,被征发到渔阳去戍边的戍卒,在途中充作屯长,因雨误了期,反正到了渔阳也是要被处死的,就干脆杀了押送的将尉反了,这把火总算是烧起来了!”

“不行,没有六国贵族参与是成不了事的!”张良忧心忡忡地说,语气十分肯定,他决不相信一个戍卒可以号令天下。在这位相门子弟看来,简直是一个笑话!

冯无疾笑了:“算了吧,姬公子!那些闾左贫民、戍卒囚犯只顾活命,管不了那么多了!死都不怕,还顾忌得了什么呢?”

尽管冯无疾是他的心腹至交,但这句话还是触动了这位流亡贵族,深深埋在心底而且是永远难以磨灭的虚荣和自尊。他仍然固执地说:

“无疾兄说的是这个道理,但是,没有六国贵族是绝对没有号召力的!”

“听说起事的时候,这位陈胜说了一句,王侯将相是有种的吗?”

冯无疾发现烛光下的张良脸色发红,颇有些尴尬,便后退了一步说:“不过,陈胜揭竿而起时,还是打着扶苏和项燕的旗号,也算得上英雄所见略同!”说完他大笑起来。

“这就对了!”张良又有几分得意之色。

冯无疾确实有些讨厌这帮没落贵族的那股酸劲儿。其实,亡国已经二十来年了,就连张良这种很有头脑的人,也仍然脱不了这种气息,于是,冯无疾又故意激他说:

“还听说,最近陈胜在攻下陈县之后,已自立为王,国号张楚。”

张良一听愤愤然拍案:“他怎么可以称王?”

“他又怎么不能称王?”冯无疾觉得他太目中无人了。

其实,张良说这句话,倒并非完全因为陈胜是闾左贫民而看不起他。更主要还是认为,这位“陈胜王”称王太早,于反秦不利。的确,这位行刺过秦始皇的胆识过人的韩国贵族后裔,打心眼里还是佩服陈胜的,还是惺惺惜惺惺。他能揭竿而起、振臂一呼,非弥天大勇者不敢如此。尽管千万黔首在徭役和严刑的重压下痛苦呻吟、死于非命,但能第一个呼号天下者,毕竟太少太少了。然而,才刚刚攻下几个县,脚跟尚未立稳,秦军尚且元气未伤,便匆匆称王,大为不利。张良将这番道理陈述之后,沉默了一阵,喟然叹息道:

“这位屯长毕竟缺乏远虑和深谋!”

这一点冯无疾是打心眼里赞同的,尽管他有时讨厌张良的贵族气息,但张良毕竟是张良,他的见识远远超出一般人之上。将来哪一位想得天下者如果能有幸遇上他,将会是如虎添翼,不信可拭目以待。

突然,张良抓住他的手臂恳切地说:“无疾兄,我有一件要事相托!”

“什么事尽管讲。”

冯无疾意识到张良一定有什么重大的考虑或作为。象他这种胸怀大志者,决不可能在风雨欲来、山河易色的非常变故面前无动于衷或保持静观。

“二十年前韩国被秦灭后,韩王安被押到秦国,后来惨遭杀害。听说韩还有一位后代叫成,如今还活着,但不知道隐居在哪里,你能否留心打听一下?”

他知道冯无疾不时以郎中身份遍游天下,结交甚广。

“你……是准备……?”

冯无疾惊愕地望着他,心怦然而跳。

张良默契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未曾多说。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一天深夜,月光如水。张良猛地被屋顶瓦片的碎裂声惊醒。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凝神侧耳倾听,清楚地听见房顶上有脚步声,他没有惊动淑子和两个儿子,悄悄下床抽出剑来,轻脚轻手地来到门边,开门出外,闪在暗处窥视。

满院的月光照得惨白,即使地上掉下了一颗针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黑暗中停立片刻,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轻轻从檐口落下。张良趁他落地未稳,从后面一把将他擒住,用剑架在他的颈部,低声然而又十分严厉地问道:

“你是什么人?说!”

那人抬起头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了他片刻,忽然高兴地说:

“公子,是我,小铁匠!”

张良这才猛然想起,这个眼熟的人原来是他恩师——那位授他《太公兵法》的“老铁匠”的徒弟。他赶忙松手,扶他起来,抱歉地说:

“原来是铁匠兄弟,快进屋叙话!”

点上了油灯,张良叫醒妻子为饥肠辘辘的铁匠兄弟做饭。他俩先斟上酒对饮起来。

“你我虽然已认识这么多年,恐怕你还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小铁匠说。

“我与兄弟每次都是匆匆一面,当然不知道兄弟姓名。”

“我叫何肩。自从那夜在你那义兄的坟前,杀了那位旅店老板,从昏迷中救醒公子后,就再未曾见过面……”

“那夜原来是你?!蒙义士救命之恩,兄弟有何危难之事,尽管讲来,我一定舍命相助!”

“师傅与我临别时告诉我,他这一辈子心愿已了,《太公兵法》已经有了交待。他说,不出十年,天下必有巨变,到了那时候,你一定前去寻找张良,跟随他举义旗、诛暴秦,救民于水火。”

“师傅后来到哪里去了?”

“他说已对你吩咐,十三年后在济北谷城山下见到的那块黄石就是他。”

谈起音讯杳无的师傅,两人都不由得怆然泣下,默默地相对而坐,许久张良才开口问道:

“你是怎样和恩师分开的,这些年你又在哪里?赶快告诉我!”张良急不可待地问道。

在秦始皇博浪沙遇刺后的日子里,大索天下十日已经过去。一天,师傅正挟着一块刚打成的铁件往水里淬火,一股白色的水蒸气刚刚升起,他突然在过往行人中,发现了那位订制铁锥的人,正从铁匠铺前匆匆走过。

他突然叫徒弟关上店铺门,前去跟踪这个人,但不可惊扰他,待到弄清他的落脚之处后,便立刻回来告诉他。

从此,他闭门家中坐,静静地等待着徒弟的归来。

足足等了半年多,徒弟终于回来了。

老铁匠一把抱住他问道:“找到了吗?找到了没有?你快告诉我!”

徒弟一边喘气,一边默默地点着头。

从此,老铁匠带着徒弟向下邳走去,他要去了却他毕生的心愿。

在完成屺桥赠书后的一天,老铁匠把徒弟叫到自己身边来对他说:

“现在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已经有了交待,我要独自归隐游仙去了。你还年轻,不能老跟着我……”

“不,师傅!”徒弟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愿侍候你一辈子,还要给你送终!”

“不,傻孩子!”师傅笑了,“你师傅还一时死不了,但是你应学会独立生活,不出十年天下必乱,到时候你就去找那个接受我《太公兵法》之人,他必将有所作为,你就受师傅之托去助他一臂之力,那样师傅就放心了。快去吧!”

徒弟说什么也不走,苦苦哀求师傅让他留下。

他又住了几日,师傅也没有赶他。一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师傅已不知去向,从此再也找不到他。

何启从此开始了一个人闯荡世界,凭着师傅给他的手艺在外谋生。一次官府派人把他叫去,命令他为官府打制锁囚犯的铁镣。由于老百姓动辄得咎,囚犯越来越多,廷尉就叫士兵日夜监督他打制。有一天上面发来文书,为了加快修筑皇陵,限期内必须按规定的数额,将囚徒押往骊山脚下服役。人数不够和超过了时间,押送官员都要被杀头。

临到出发的那天,将狱中的囚徒押出牢房,排列好队伍,用长长的绳索,一个接一个地捆绑起来。一清点人数,不多不少只差一个,临时哪里去寻?廷尉束手无策,举目四望,一下就看见旁边正在打制铁镣的身强力壮的铁匠,便伸手一指:

“就叫他去!”

几个士兵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将他捆起,就和那群囚犯一起,踏上了茫茫的西去的路。

在那个年代,他和上百万的黔首、囚徒一样,踏着风雨泥泞,冒着寒严酷暑,挨着饥饿苦痛,西去关中修宫殿筑陵墓,北去塞外修长城、建直道。路边倒下了一个个病死、饿死、累死和因反抗而被杀死的苦役囚徒。

何肩好不容易西入函谷关,来到渭河南岸骊山之麓的秦陵工地上。这里有几十万民工干了整整三十年了,白日人头攒动,入夜火把通明。他被分发在陵墓东边几里,一个摆布地下军阵,日后好为死去的秦王护驾的工地上,他看见成千上万的囚徒,掏出的泥土又运到陵墓的面上,堆起了一座山。挖出了条条宽大的坑道,用木料拱好。

在另一边的宽大的工棚里,许许多多的能工巧匠,正在用泥塑着一个个和真人一般高大的威武秦军的泥人。工棚象一间间手工作坊,门口的木牌子上分别写着:“弩兵”、“轻车”、“战车”、“鞍马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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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新押送到工地的囚徒,疲惫地坐了一地。他们是没有死于沟壑的幸存者,等待着分派到各个工棚去。

何肩看见一位老工匠走到监工的将尉面前急切地说:“军爷,洪炉上的铁匠太少了,问问哪些人会干铁匠活?”

将尉向那些面部冷漠的囚徒们大吼一声:“会干铁匠活的站起来!”

何肩和另外几个人站了起来,押送的军士为他们解开了绳索,跟着那位洪炉匠师走了。他们被这位姓姜的师傅,领到一个炉火熊熊的工棚。许许多多手脸污黑的赤裸着上身的铁匠们,在抡着铁锤,敲打着一块块烧得通红的铁件。整个工棚内火花四溅,叮噹震耳。

他立即跟着妻师傅,打制各式各样的兵器弓弩。

何肩平生最令他难忘的,就是秦始皇葬礼那天,几十万工匠囚徒停工一天。在这距都城咸阳百里、北依渭水、南靠骊山的平川上。满朝文武在二世胡亥、太师赵高和宰相李斯的率领上,高大的车马拉着秦始皇的灵柩,在几万甲胄严整的威严的禁军护送下,缓步向陵墓走来。

鼓乐悲壮,礼炮轰鸣,震动着八百里秦川。白色的旌幡和身着孝服的几十万人,使炎热的夏日如骤降暴雨,大地上好象覆盖着一片白茫茫的皑皑积雪。

何肩悄悄抬起低伏的脑袋窥视,只见通向那座辉煌的地下宫殿入口处的地方,一大群衣衫华丽的嫔妃宫女被送入了地下通道,就再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出来。

铁匠师傅曾悄悄告诉何肩,在这座地下宫殿内,上面的穹顶嵌满珠宝,象征日月星辰;地下的沟壑注满水银,有如江河湖海。奇珍异宝,陈列其间。石刻猛兽,蹲伏道旁。陵中有百官造像,听命于侧;墓外布雄狮巨俑,拱卫于旁。世间帝王之威风与荣耀,可算得上登峰造极、无以复加了。

秦始皇的葬礼之后,陵墓营造的声势与规模,并未丝毫削减。仍有数十万民工在陵墓的地面垒筑崇山,在日夜塑造成千上万的兵马陶俑。

有一天,秦陵工地上突然传出紧急集合号令,各只队伍集合完备后,便有士兵来到队伍中,依照将尉的命令,将所有老、弱、病、残者,全部赶出队伍之外,再将剩下的年轻精壮人员加以整编,何肩当然也编入其中,并且被委派为一个小头目。

这时候,领队的将尉才向他们颁秦二世胡亥的诏令。他们才知道,原来陈胜、吴广已在渔阳造反,攻城夺地。并派周文率领了一只数十万人的大军,一路斩将夺关,望西而来,入函谷直逼咸阳,朝廷震恐。在无兵可调的危局下,胡亥只好命大将章邯,到骊山下来将这几十万囚徒加以挑选武装,用为地下兵马俑打制的刀枪剑戟,发给这批从未加以任何训练的囚犯,去充当国家军队。只是这十多万囚徒军的盔铠,一时无法供给,再加时间紧迫,只好让他们蓬发垢面、衣衫褴褛走上了战场。如果这骊山崇陵下尸骨未寒的秦始皇有在天之灵的话,会为素有虎狼之师的威武秦军,如今变得这般滑稽模样而厉声呼啸。

队伍开走了,秦陵工地上只剩下少数老者弱夫,出现了多年以来的少有的奇异的静寂,只有一队队怒目圆睁、甲胄整齐的兵马俑,空握着虚拟的武器,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队伍和快要落定的尘土……

这一页似乎就从这一瞬间翻了过去。

这只编入章邯部队的囚徒军,最终把周文打败了。在一个漆黑的晚上,章邯令何肩挑选一百名精兵前去受命。他有意挑选了一百名家乡子弟,每人配备了一匹好马,来到章邯的中军帐前。章邯命他黑夜绕到周文后面的峡谷埋伏,等待他天明发动攻击杀败周文后,败兵至此便加以截杀。

章邯大将军下完命令以后,又对何肩说道:“你若能提周文首级来见我,我一定奏请二世皇上,封你为将军!”

这个许诺决定着他未来的命运,秦军中凡有战功者,都可以得到封赏,由普通的士兵封王拜相。所以大将军的许诺,对于何肩来说,有着巨大的诱惑力,足以使他以命相许、肝脑涂地而在所不辞。

这只马队,在黑夜中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正当要绕到周文军队的后面时,他将这一百人的骑兵队伍,带到一个荒无人迹的山谷中,燃起一堆火来。大家坐在地上吃着干粮,喝着泉水,何肩站起来对大家说:

“众位家乡的兄弟们,我们象猪狗一样捆绑着被赶到骊山之下没有死,算第一幸。到了秦陵干那么苦的活儿又没有死,算是第二幸。被赶去和周文打仗还没有死,算是第三幸。一句话,我们都是拣条命活的人,大家真的愿意明天去和周文的军队残杀吗?”

篝火在熊熊燃烧,映照着一张张瘦削的脸,和那一双双睁得大大的凝视的眼睛。

众口缄默。只听得见燃烧的树枝,发出毕毕剥剥的暴裂声。

何肩有些愤怒,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大家为什么不说话?”

又沉默了一阵,后面的暗处不知谁说了一句:“你眼看就要做将军了,说那些干什么?”

何肩激怒了。他直言不讳地说:“你们以为我何肩真想去当什么将军吗?眼看天下大乱,我要把大家带回家乡去,等待时机,共举大业,愿意回去的就跟我走!”

话音未落,突然从他身后跳出一个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剑架在他的颈下,对众人厉声喝道:

“大家听着,我是大将军章邯派来的监军,何肩谋反,身犯不赦之罪,只要大家起而诛杀了他,前去伏击周文,我保大家必有重赏。大家要三……”

一个“思”字尚未出口,他突然浑身一下子瘫软,缓缓倒地。

这位监军身后走出一位握着一柄滴血短剑的年轻人,他大声对何肩说:“何大哥,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跟你回家乡去了!”

众人都纷纷赞同。

“弟兄们,大家都听我的号令,上马,出发!”

一队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午夜的寂静,象一阵风暴向东方卷去……

张良听罢大为振奋,忙问:“这只人马呢?”

“我们跑了十多日才回到家乡,已将他们安置在后山的几个洞窟中。”

“好吧,眼看东方发白,等城门一开,你就与我一起进下邳城里去找冯无疾。前天他已经来告诉我,说已找到了韩王家族韩成的下落,我们就可以拥立韩成为王,象陈胜王那样揭竿而起了!”

何肩不解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凝视了张良许久,才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不可以称王?非要找韩成不可!”

“你不知道,这些有影响的王侯,才足以号令天下。”张良解释说。

“那陈胜不一样称王了吗?”何肩仍然没有被他说服,语气中还带着几分愤慨,要不是师傅的嘱咐,他早领着人马走了。

“陈胜开始不也打着扶苏和项燕的旗号?”张良依旧坚持己见,还顽固地想说服他。

两人沉默了,似乎谁也没能把谁说服。他们急切地等待着天明。

第九章 夜谈,初遇神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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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邳郊外一个令人不安的夜晚,这个爱作弄读书人的刘邦,对前来造访的一位貌若女子的张良,会是什么态度呢?这一刻关系着两人未来的命运。未曾料到,两人一拍即合,结为知交,这也许正是天意。

此时已是人心隍惶,天下大乱。秦王朝也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了。

下邳的县令早已吓得将城门紧闭,惶惶不可终日地蜷缩在县衙中。他早已得知城外的山中,已啸聚着一只人马,虽然只有一百多号人,但已在日夜打制兵器,侍机起事。要是往常,他早已命廷尉派军进剿,但如今自己已成惊弓之鸟,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敢前去过问,只求拖一天算一天了。

正在这时,忽然得到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在芒砀山斩蛇起义的沛县泗上亭长刘邦,正率领着一只几千人的队伍,来到下邳城下安营扎寨。顿时如黑云压城,壁垒森严,不知刘邦何时攻城?

入夜以来城墙上和刘邦营寨中都火把通明,相互警戒着。

刘邦在营帐中独饮独酌,默默地喝着问酒。近来他的心绪坏极了,如今他是有家难归。卫兵进帐禀报:

“沛公,帐外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求见。”

刘邦挥了挥手,不屑一顾地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正烦着吗?难得听那些酸儒唠唠叨叨,不见!”

突然听得一阵朗朗笑声,刘邦抬起头来,看见一位体态文弱、面色苍白的中年人径直走了进来,他更加鄙夷地说:

“我现在需要的是有万夫不挡之勇的壮士,不要只会饶舌说空话的儒生!”

说罢不屑正眼相视,又独自举起了酒杯,来浇胸中的郁闷。

只听见这位“儒生”仰天叹息一声,拂袖而去,出帐之后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刘邦问进来的卫兵:

“那个儒生在说什么?”

“他说……”

“说吧,直说不妨!”

“他说,原以为沛公是个目光远大的英雄,如此看来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汉,他被雍齿所赚也是活该,这种人不足与谋!”

顿时,刘邦如芒刺在背,也如闻惊雷,猛然清醒过来,赶紧推开酒杯吩咐道:“快去将他追回,说我有请!”

待到客人重新进帐时,刘邦立刻起身相迎:“刚才酒后失言,对先生不恭,请予谅解!”

来客坦然答道:“我知道沛公身处逆境,心中抑郁。人人都有困顿的时候,但沛公为天下豪杰,不应当象寻常匹夫那样,借酒浇愁,一蹶不振。而是应当百折不回,迎难而上。”

刘邦高兴地吩咐换烛摆酒,恭敬地请他入座:“敢问先生尊姓大名,何以教我?”

客人答道:“敝人姓张名良字子房,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从前韩国的丞相,后来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好结天下英雄,共谋推翻暴秦。如今二世昏庸,赵高擅权,陈胜首义天下响应,各路英雄起四方,然而最终能得天下者不仅能深得民心,解民于倒悬,而且还要善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决不只是一个万人敌的莽夫!”

刘邦听张良一说,深以为然。自他在芒砀斩蛇起义以来,每天只知道东奔西突,你攻我杀。胜则喜,败则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沛公率领着那只才起兵不久的队伍,驻扎在他的故里泗水郡的丰邑。没有多久,一个名平的泅水监带着军队来攻打他,将丰邑围困了两天。刘邦率兵出战终于将泗水监打败了。于是他命令雍齿留守丰邑,便亲自率领着军队乘胜追击。沛公引军向东来到薛城,将泗水一个名壮的郡守打败。这位郡守仓惶逃至西南的戚县,终于被沛公的左司马抓住后杀掉了。于是沛公又乘胜率领着他的得胜之师进驻亢父,然后又占领了方与。这一连取得的胜利,使刘邦真有些得意忘形了。

没有想到,一个坏消息从家乡传来:留守丰邑的雍齿公然背叛了沛公,投降了魏国,使刘邦如今成了有家难归。尤其使刘邦切齿痛恨的是,这个背叛他的雍齿,不仅是他的同乡,而且还是儿时的朋友。他自小身材高大,还经常欺负他。

说来话长,从前魏惠王从安邑把都城迁到了大梁,所以他又叫梁惠王。后来,到他孙子魏王假的时候,大梁就被秦军占领了,又把都城迁到了丰邑。如今,魏公子咎投奔陈胜,经过三番五次的请求,陈胜终于同意他回到魏国故地,立为魏王,他便又打起他的故都丰邑的主意来了。

于是,魏相周市便利用沛公率兵追击泗水监的机会,派了一位使者前去见雍齿。告诉他,丰邑曾经是魏国都城。如今魏国又重新建立起来,已经拥有数十座县城。如果雍齿愿意献出丰邑投降魏国,那么魏王可以封他为候;如果雍齿要替刘邦死守住丰邑,等到魏军攻下丰邑之后,一定要将他和丰邑的百姓,杀得一个不留!再加上这个雍齿平素就对刘邦有所不满,也不大瞧得起这位儿时经常挨他打的哥们儿,经周市这么派人加以威胁利诱,便立即归顺了魏国,他知道刘邦决不肯轻饶了他,便趁刘邦无暇回顾的时候,加紧防守,准备与他决一死战。于是,这对儿时的伙伴,竟然要在自己的家门口来一次生死较量,丰邑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刘邦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怒,立即班师回到故乡,见雍齿早已做好充分迎战的准备,连续攻打几次,都无法取胜。激怒了的刘邦立马城下,扯着嗓门破口叫骂:

“雍齿,你这个狗娘养的!我刘邦哪一点亏待了你,你他妈的公然卖主求荣!我捉住了你,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一只箭向他飞射而来,被左右用刀枪拨开。

刘邦更加激怒了,他指着那些被雍齿赶上城墙替他守城的丰邑人骂道:“你们哪一个我刘邦不认识?那些跟着雍齿干的混蛋们听着,跟我刘邦作对决没有好下场!”

朝他飞来的箭愈来愈多,他才在左右的簇拥下带着兵退走了。他只好暂且进驻沛县,再作下一步的打算。这时他又急又气,终于病倒了。等到他的病稍愈,在正月新春,听到一个令他兴奋的消息,秦嘉在距沛县东南不远的留县,立楚国王族的后代景驹为楚王。于是刘邦便带领他的军队前去投靠景驹,求他派兵协助他攻打丰邑。没想到刚到景驹那里,就听到追击陈胜的秦大将军章邯命令他的别将司马夷率领着大军扫荡楚国的地界,从相县杀到砀县。刘邦不但没有借到一兵一卒,景驹反而命令他与东阳宁君引兵南下抵挡司马夷,结果在萧县的西边与司马夷打了一仗,还差点吃了败仗,只好灰溜溜地退回了留县。

到了二月间,经过了一番补休,景驹再次命令他们前去与司马夷决战。刘邦领兵围攻砀县,围攻了三天三夜终于破城,他俘获了秦兵六千,这样他统帅下的人马就达到了九千人,便乘势又攻下了砀县北边的下邑。这样,在他觉得自己羽翼开始丰满的时候,便又回师攻打丰邑。雍齿深知刘邦此仇必报,他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刘邦这次仍然没有能攻下丰邑。他感到十分沮丧,只好暂且带着他的队伍,占地于下邳城西,举棋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刘邦正是在这忧心冲忡的时刻遇上了张良。

张良坦率地对他说:“眼前各路义军互相讨伐兼并,而秦军的主力又尚未削弱,沛公初起于草莽,势单力薄,如举措失策,便会万劫不覆!”

刘邦开始还颇不以为然:“局势于我,真有如此严重么?”

张良站起身来神情严峻地对他说:“沛公难道还不知道自己已深处危局吗?”

刘邦问道:“何以见得?”

张良说:“自陈胜被他的驭手庄贾杀害之后,势力强大的莫过于秦嘉拥立的楚王景驹。然而,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我前来见沛公之前,已经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项梁已经率兵攻下留县,杀死了景驹和秦嘉,正屯兵薛城。如若项梁举兵来攻,沛公将如之奈何?”

张良话音未落,便有人进帐报告沛公,景驹、秦嘉已被项梁所杀。

刘邦闻报勃然大怒,传命起营拔寨,连夜进兵薛城,为楚王景驹报仇。

张良在一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犹豫片刻还是不得不大声劝阻说:“沛公息怒,此举不可!项梁刚打了胜仗,其势正胜,你应当避其锋芒。再加上你雍齿未灭,不宜树敌过多。更何况项梁善战,又并没有要把你当作敌人来攻打,你又何必硬将鸡蛋往石头上碰,自取灭亡呢?”

刘邦颓然坐下,一声不响地一盏接一盏地喝着闷酒,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是乱世英雄起四方,这些“群雄”们,不管势力大小,大都带着自己人马东奔西杀。胜了就攻占一座座县城,败了又弃城而逃,胜败难料,生死未卜。很少有谁从天下大势、敌我现状作通盘的战略思考,说穿了不过是乘天下大乱拥兵自立的草寇。因此对于他们来说,赢也赢得糊里糊涂,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初起的刘邦同样如此,就对于目前来说,一心只知道报雍齿之仇,雪丰邑之恨,完全凭意气用事,根本缺乏战略与策略观念,根本不懂得敌我力量的对比和消长。难怪他瞧不起“儒生”,还自鸣得意的以捉弄读书人为乐,这正是早期刘邦的可悲和可恶。如果这一点不改变,别说后来作开国皇帝,建立大汉帝国,恐怕连几座小小的城邑也维持不了多久,只能重蹈秦嘉之类的覆辙,幸好他有幸遇见了张良。

“我应该走哪一条路?请先生教我!”

张良凝思片刻,从容地回答道:“《太公兵法》告诉我们,用兵之道,在于能以弱胜强。弱之所以能胜强的道理,在于弱者能否避开强者的锋芒,找准他的弱点,积蓄自己的力量,等待有利于自己的时机。今天,景驹秦嘉尚且被项梁一举歼灭,你自己已明知不敌,为什么又非要去与他决一胜负呢?这就是不智。现在最明智的办法,是要让项梁觉得你不是他的对头,何不先派人去对项梁攻下留县、进驻薛城表示欢迎,希望能与他联合抗秦。如果项梁无异议,还可以进一步向他说明你收复丰邑的意愿,并向他借兵攻丰。如果项梁能借兵给你,这就一举两得,不仅能化敌为友,而且又能收复丰邑。”

刘邦表示欣然赞同,说:“先生的计策倒是个好计策,可是有谁能肩负得起这么一件事关重大的使命呢?”

张良说:“如蒙沛公信任,我愿前往。”

刘邦十分高兴,今夜如会知己,命令重摆酒宴,与张良作长夜谈。

他向张良问起先前谈到的《太公兵法》一书,乘着酒兴,张良滔滔不绝地谈起《太公兵法》来,时而大段大段地朗朗背诵,时而引申发挥,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神采飞扬。刘邦听得如痴如醉,击节赞赏。刘邦是何等样的人物,资质聪慧,胸怀大志,一经点拨,茅塞顿开,不断地感叹与张良相见恨晚!

张良自从从黄石老人那里得到《太公兵法》以后,潜心研读,受益匪浅。他曾经和不少人谈起过此书,但他们总是神态冷漠,不为所动,好象对牛弹琴。今夜刘邦的反应,使他如遇知音。他叹服沛公天资独具,不然怎么能如此神悟呢?

初夏的夜晚已经没有寒意,帐外不时传来巡夜的更声。兵临城下的下邳更是戒备森严。

知己畅叙,长夜苦短。更残漏尽,残烛熄灭了,刘邦与张良相携步出帐外,望着熹微的晨光,张良临别嘱咐刘邦说:

“我去薛城之后,请沛公拔营跟随而来,但不可与项梁靠得太近。如果我先去谈成功了,就立刻前来接你去与项梁相见。”

“先生一路多多保重!”

张良上马,二人拱手相别。初升的太阳照着那匹枣红马,如一团烈火向天边滚动而去。

张良单骑来到薛城城门之外,叩关通禀:“项伯故友求见项梁将军。”

过了一会,便有卫兵将他带进薛城,来到县行的厅堂上。听说他是堂兄的故友,项梁起身相迎,二人见礼后坐下。

“鄙人姓张名良率子房,与今兄项伯兄为挚友,今日路过薛城,特登门造访叙旧,以解别后的思念。”

“我听家兄说,当年犯事流亡,曾蒙先生搭救。不幸得很,家兄正辅助舍侄监军在外,不能与先生相见。”

“不妨事,虽然未能见到项伯兄,但能见将军一面,也实在是三生有幸!”

“先生过谦了。”

“我早就听说过,将军系楚国名将之后,智勇双全,才识过人,会稽义举,天下震动,特别是新近又连克数城,军威大震。日前我从下邳前来,正逢沛公占地下邳城,我前去拜见他时,沛公听说我要来薛城,特地嘱咐我向将军致意,转达他对将军的仰慕之情!”

一提起刘邦,项梁的脸上立刻罩上了一层阴影,他带着几分不快的口气说:“刘邦说的恐怕不是真话吧?他率兵投奔景驹、秦嘉,如今我已杀了这两个家伙,正等刘邦领兵前来报仇呢!”

张良听完项梁的话笑了:“将军误会了,沛公不是去投奔景驹,而是因为雍齿背叛他去降魏,他前去找景驹借兵的。后来因为章邯的别将司马夷杀来,才共同去抵抗秦兵。沛公与将军素无恩怨,若将军愿意借兵与他去收复丰邑,沛公不同样与将军友善么?况且将军初起,立足未稳,强秦未灭。不可因小胜而树敌过多。如将军愿结识沛公,我愿代为引荐。”

项梁虽然刚愎自用,但毕竟智力过人,左右权衡,还是不要得罪刘邦为好,便顺水推舟让张良去转告刘邦,他愿意借五千兵和十名有大夫爵位的将官与他,并请刘邦前来相会,共谋反秦大业。如果他来,说明刘邦有诚意,如果不来,我也省得借兵。

刘邦果然来了,项梁当然也只得兑现诺言。刘邦手下已有九千人马,再借得五千,立刻成了拥有一万四千人的大军。于是浩浩荡荡,往丰邑杀来,雍齿那点人马当然抵挡不住,刘邦势如破竹,一鼓作气将丰邑攻破。雍齿见大势已去,带领少数残兵败将落荒而去,投奔魏王去了。

刘邦三次攻打丰邑,才取得胜利。当他骑马进入故里时,有着攻下其它县城时的异样感觉。他要洗刷昔日的屈辱,要在乡人面前重塑自己的威严。古人得势以后都要回乡炫耀一番,否则就有如穿上了华丽的衣衫在黑夜里穿行一般。雍肯降魏,曾使他如丧家之犬,在乡人的眼中丢尽了脸面。尤其使他难以容忍的,是那么多的丰邑人,公然站在雍齿一边抵挡他的进攻。因此,他传下大令,把所有被俘获的雍齿的士兵和帮着守城的人,押解到一个大草坪上。然后鸣锣召集四方百姓前来围观,要大家知道,背叛刘邦的人有什么下场。

天黑了下来,四面山丘上环列着威武的士卒,一个个刀剑在手,怒目圆睁,旌旗在头上猎猎作响。

一面铜锣在“噹噹”敲响,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千百只熊熊燃烧的火把,照着被俘者苍白惶恐的脸庞,四周围观的黑压压的丰邑人噤若寒蝉,只有偶尔听得见被俘者的亲人,那难以抑制的凄厉的号哭。

这里洋溢着战胜者的淫威和霸悍。坑杀降卒是古代战争残酷的律例。

静默中在等待着一个人的降临,只要他一声令下,血淋淋地屠杀就要马上开始。

当刘邦正要迈出县衙,去实现他渴望的复仇时,被急匆匆从门外进来的张良迎面挡住了去路:

“沛公留步,我有话要对你讲!”

“闪开!谁也休想阻拦我!”

刘邦激怒了,一把推开了张良,他正要迈步,听见张良在他身后愤慨地说:

“我原以为你是一位可以成就大事的英雄,没想到只不过是一个目光短浅的村夫!”

“你!……”刘邦握剑猛然转身,用一双血红的眼睛怒视着他。

张良毫无惧色地坦然地对他说:“你在杀你家乡人之前,最好先把我杀掉,兔得我活下来看到你被人杀掉的那一天!”

“你张良凭什么说我一定会被别人杀掉?!”

“不能得民心者,决不能得天下。你连家乡人都容不过,还容得过天下人么?昨天只有一个雍齿背叛了你,今天如果滥杀乡民,明天就有百个千个雍齿叛离你,谁还会跟你去打天下?我劝你还是先杀掉我,你若不杀我,我明天也会率领着正义之师,来杀你这个独夫民贼!”

说完,张良凛然不可侵犯地引颈就死,一动不动地威严地站在那里。

“噹”一声,刘邦手中的剑颓然落地。

“子房……”刘邦转身吩咐:“去,传我的令,刑场上的人……全部释放……”

“慢!事已至此,应当这样……”张良来到刘邦身旁,低声说了几句。

刘邦一挥手,便和张良大步走去。

他们来到刑场上,登上一个高高的土台,身后一片熊熊的火把在燃烧。

一位将官上前禀报:“启禀沛公,一切都已准备停当,请下命令!”

在围观的乡民中多是妇孺老幼,青壮年多被雍齿征发去守城,此刻正五花大绑跪了一大片,等待刘邦宣布斩首。突然他们的妻儿老母中爆发出一片凄惨的号哭声,将官大吼了一声:“不准哭!听候沛公发落!”

草坪上立刻安静下来,只听得风吹得火把呼呼作响。

千百双惶恐的眼睛,全部集中到刘邦脸上。

刘邦回过头来,与张良交换了一下眼色,往前跨进了一步,开口说话了:

“丰邑的父老乡亲,我刘季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是父老乡亲看着我长大的,我平生没有做过对不起家乡的事。如今,天下英雄纷纷起兵反对秦王的苛政,丰邑子弟也随我起义。谁知雍齿这个无耻之徒,竟然趁我领兵在外,背叛我投降了魏国。我刘邦三次发兵攻打丰邑,这一次才总算将雍齿击溃,他虽然逃跑了,总有一天我要将他抓住,食他的肉,寝他的皮,方才解恨!至于那些被雍齿裹胁和我刘邦作对的丰邑子弟,以及那些没有跟雍齿逃跑的士兵们统统听着,我刘邦决不跟你们算账,更不会杀你们的头,现在我就当场释放你们,各自回各自的家去!”

说完,他跳下土台,亲自解开了一个士兵的绳索。

这时父老乡亲不顾一切地奔向自己的子弟,动手为他们解开绳索,这种意外的获释使他们悲喜交聚,抱在一起热泪流淌。

张良拉了拉刘邦说:“沛公,走吧!”

卫兵为他分开拥挤的人群向外走去,他刚离开人群走上一个土坡,他的身后响起了一片呼唤声:

“沛公!沛公!”

“沛公!……”

他回转身来顿时惊呆了!

在他的面前,妇孺老少都向他跪下了,感激地向他扣头,一声声地呼唤着他。

他的热泪夺眶而出,啪啪地滴落胸前,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懂得了什么叫民心。

“父老乡亲赶快请起,我刘季是丰邑子弟,怎敢受此一拜,岂不折杀我也!”

刘邦刚刚回到住所,便接到项梁遣使送来的书信。他看过之后,忙请张良过来商议。

“项梁请我到薛城去商议立楚王之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先前明明有个楚王他又要将他杀掉,是不是他自己想当楚王?”

“当时项梁攻击楚王景驹时,借口首先举行起义的陈胜生死不明,秦嘉就背叛陈王立景驹。其实是怕秦嘉挟景驹而号令各路义军。如今陈胜已死,景驹又被他除掉,他想不想当楚王呢?当然想!如果各路人马都一致拥戴他为王,而他的实力又最为强大,他就当之无愧地受领了。但他也深知,自己资历不足,难以得民心,目前最好的办法,恐怕还是由他挟持一位楚王的后代,作为名义上的楚王。”

刘邦深以为然:“那么,我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一是奉还借兵,并深表谢意。二是顺其心意,让他立楚王去。最根本一点,是要让项梁不觉得你是他的威胁,不要让他在目前把你当成敌人,这样你才能去壮大自己的势力,开拓自己的大业。”

刘邦邀请张良一道前往。

来到薛城,张良偕沛公晋见项梁,大厅上各路人马也大多来到。

刘邦首先感谢项梁借兵平丰,如今将五千兵马奉还,以昭信用,他双手奉还调兵符节,并奉上丰厚的谢礼。项梁高兴地笑纳,相互把酒祝贺。他觉得刘邦这人还守信用,是个没有野心的人,因此心中对他还没有戒备。

正在这时,通报项羽从襄城得胜归来。

顷刻,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将军英姿飒爽地走了进来,向项梁躬身叩拜:

“季父在上,小侄项羽叩见。”

项梁看见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侄子越发英俊轩昂,成了独当一面的虎将,十分高兴地说:“贤侄免礼!你季父没有回来么?”

“季父随后就到。”

“快上前见过沛公。”

这两个早闻对方大名还未曾见过面的英雄,相互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对峙和较量,都由衷地流露出不容小视的仰慕之意。不过谁也不会想到,在一年之后,他们之间竟然会成为势不两立、生死较量的对手,共同写就一出回荡千秋的史诗。

介绍到了张良时,项羽对这位看似清瘦文弱的无名小卒,流露出一股逼人的骄气。张良看见他那奇异的“重瞳”冷漠的一闪,随即挪开,大有不屑一顾的轻蔑味道。张良淡然一笑,少年气盛,让他去吧!

大家正在寒喧,只见项伯径直走入,与项梁见过礼之后,忽然发现张良在座,惊喜异常,撇开众人趋步急上,握住他的双手激动万分地说:

“子房兄,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一别数年,真是想念你呀!”

项伯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非深情厚谊难以如此。

项梁与项羽叔侄以及沛公等人,见项伯如此敬重张良,都感到十分诧异。

项伯突然转向大家朗声介绍说:“诸位,你们知道当年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的人是谁吗?就是他,就是这位外表文弱却胆识非凡的张良!”

整个大厅顿时哑然。十多双眼睛“唰”地一齐转向这位貌不惊人的大智大勇者。这一双双眼睛向来都是睥睨万物,而此时此刻都不得不投之以敬畏和仰慕。就拿刘邦来说,当年一个小小的亭长在咸阳街头,见着不可一世的秦始皇时,也只不过说了句:“嗟乎!大丈夫当如此!”徒然羡慕而已;年及弱冠的项羽见秦始皇游会稽、渡浙江,也只有在旁观的人群中说了一句:“彼可取而代也!”这两位人中之杰,谁也没有如张良,敢叫人向他扔大铁锥,没有过人胆识,岂敢有此壮举?令众人瞠目结舌的,还不仅在于这件标炳青史的传奇的震撼力,更在于他们很难将眼前这位文静儒雅的人与那件惊天动地的事件联系起来。俗话说“人不可貌相”,真是如此啊!

张良发现,刘邦象从没有见过他一般看了他一看,是那般欣慰。而“重瞳”的目光中射来的却是一种难忍的妒意,是那般灼人。

自负的项梁当然不能容许一个小小的张良,把由他主持的谋立楚王的大事给搅了,更不能让他这个主角黯然失色。于是他转过话头来询问项羽,以便将张良岔开,借以显示项氏家族的雄厚势力和赫赫战功:

“项羽贤侄,襄城的战事如何?”

项羽说:“开始襄城坚守不下,我不信一座襄城就可以将我项羽阻挡!于是我一怒之下挥师猛攻,一鼓而破襄城。”

“有多少降卒?”

“一万多人,尽被我活埋了!”

张良的心中“格登”一跳。

项羽一付鹰场踔厉,飞扬跋扈的得意神态。

项梁见众人到齐了,便开始发话:“我开始派人打探到一个确切的消息,陈王确实已经死了。前日我击杀秦嘉,就是因为还没有得到陈王确实死去的消息,就擅立景驹为楚王,这不就乱了套吗?如今真正到了重立楚王的时候了,所以请诸位前来商议。”

话音未落,一位别将站了起来高声嚷道:“还有什么议头,这不是明摆着吗?除了将军你,谁还有资格当楚王?”

还有几位别将也随声附和。

项梁一声不吭,端起酒杯来,微微侧目窥视沛公,气氛十分微妙。

刘邦也端起酒盏慢慢饮着,脸色平和,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不出他究竟是赞同还是反对,似乎谁为楚王都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对此没有多大的兴趣。

张良在凝思。

在尴尬的沉默中,席间一位须发皓然、精神矍铄的老叟用苍老而沙哑的嗓音说话了:“范增以为不可!说实话,陈胜的死是意料之中的事,反正他成不了大业,所以失败是必然的。想当年六国为强秦吞并,其中楚国是最无辜的。楚怀王被秦昭王骗至秦国,一去不返,楚人至今想起他来都还十分悲痛。楚国的一位预言家南公曾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陈胜虽然首先举起义族,但由于他不是立楚王的后代为王,而是急忙宣布自己为王,所以他终究不能久长,妄自称王,怎能不亡!如今将军起兵江东,为什么楚国故土上烽起反秦的将士都愿意投奔将军?就是因为将军世代为楚将,一定会立楚王的后代,恢复楚国的缘故。将军若能顺应人心,因势利导,何患霸业不成?”

范增一席掷地有声的话,说得全场默然,项梁只得顺水推舟同意寻访楚王后代立为楚王。他征求沛公的意见,刘邦正怕项梁称王,如今他愿立楚王之后,他当然求之不得,便欣然表示愿以将军意见为意见。

张良当然是主张恢复六国皇室的,他不是也正在寻访韩王之后吗?他正在窥测时机,准备向项梁进言。

经过一番寻访,终于在民间找到了一个牧羊人,他就是楚怀王的孙子熊心。项梁于是便立熊心为楚王。由于楚国百姓十分怀念去秦不归的楚怀王,但愿他没有死,而且能够重新归来,所以仍然称熊心为楚怀王。

于是在项梁的指挥下,举行了楚怀王的登基盛典。决定以盱眙为都,命陈婴为上柱国,在都城侍奉楚王。项梁自封为武信君,执掌军权。

刘邦与张良当然不得不前往祝贺。庆典筵席散后,项伯陪同张良来见项梁,双方坐定之后,张良进言:

“还有一件对反秦大业十分有利的事,不知道武信君愿不愿听?”

项梁当然不敢小视张良,不得不恭敬地说:“请先生不吝赐教!”

张良说:“武信君顺民意立楚后,如今自陈胜起兵以来,楚、济、赵、燕、魏五国都已经重建,只有韩国还没有恢复,我以为迟早会有人拥立一位韩国新主的。既然如此,武信君为何不趁此时机立一位韩王,以免他人争先,韩主也会感恩于公,韩国也自然不敢与公为敌了。”

项梁自然是雄心勃勃的,觉得张良说得十分在理,他对这个建议还满有兴趣,便关切地问道:“韩王的子孙还找得到吗?”

张良说:“据我知道,韩公子横阳君成还在,听说还十分贤德,公可立他为韩王。”

项梁欣然接受了张良这一建议,并且请他前去寻访韩成。张良早已经在着手这件事了,因此很快便把韩成找到了,然后再回到薛城向武信君报告。于是,项梁任命张良为韩国司徒,辅佐韩成还都阳翟,带领一千兵马,先夺取几座韩国过去的县城,站稳脚跟再说。

张良没有想到,他思念已久的复国之举,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恢复祖先故国,是张良多年来梦寐以求并为之生死奋斗的目标,如今总算初步得到实现。然而在这群雄逐鹿的时候,韩成又是否是一个能成大器的王者?当梦想逼近的一刻,反而失去了往日的魅力,他不禁忧思难眠。

沛公为他饯别时,两人的心情都格外沉重。

尽管红烛高烧,美酒嘉筵,席间仍然笼罩着一种悲凉之气。这两位堪称人间英雄的人物,反倒变得悲悲切切。

自从沛公如饥似渴地倾听他讲《太公兵法》以来,他就将沛公引为知己。说真的,他是不想和刘邦分手的。但是,身为两世相韩的韩国贵族之后,他是多么希望能象祖父和父亲那样,作为第三代韩国宰相。

刘邦自通张良之后,开始走出困境,如鱼得水。他开始懂得,即使手下兵马百万,猛将如云,如果没有谋略的智者为你运筹帷幄,也可能陷于末路穷途。然而,他又有什么理由留住张良,不使他回到自己的故国去呢?

沛公心情抑郁,喝得酩酊大醉,仰天长叹道:“天啊天啊,你既让我结识子房,为什么又要让他离我而去呢?是不是想绝我刘邦?”

说完竟然失声痛哭起来了。

张良劝道:“沛公醉了,请歇息吧!”

“不……不,我没……没有……醉……”

黎明,西天还挂着一弯残月,晨风习习,林鸟啁嗽。临别时张良答应了沛公的最后要求,如果有一天张良要另择明主,一定回到沛公身边来。

沛公牵马执磴扶子房上马,二人挥泪而别。相知的别离最让人心碎,这是中国诗魂中最令人销魂的绝唱。

在漫漫西去的路上,张良没有任何还乡的得意之感。他要回到阳翟去了,那里是他的故都,也是他的故乡。那里有他祖宗的坟墓、掩埋着先人的骨殖。那里也有他故园被大火吞食后留下的未曾掩埋的兄弟,程康尚在吗,如今又流落何方?

故国啊,你的儿子归来了!

岁月沧桑,人生若梦。他听见路旁的桑园中不知何人在唱着一支令人心碎的苍凉而忧郁的歌谣: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

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

莫各我哀!

第十章 西进、西进,向着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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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项羽在北方奋力与秦军主力浴血厮杀,义帝却给予了刘邦西进的使命。刘邦不仅向历史借得机遇,还向韩王成借得了张良,就此所向无敌直入关中。

公元前207年,秦二世亥三年,也是秦子婴元年,统一了仅仅十五年的秦王朝,又要改朝换代了。

逐鹿中原,鹿死谁手?

项梁出自将门,他避仇在吴中的时候,每遇到地方上兴办大工程和豪族举行丧葬时,都请他主持。他能把宾客、子弟指挥调遣得如行军打仗一般井井有条,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组织指挥才能。其实项梁算不上一个大军事家,他的骄傲轻敌终致自己于死地。项氏家族的两代人都运乖命蹇,项燕死于王翦刀下,项梁又死于章邯刀下。

别看楚怀王是个傀儡,项梁死后他主持制定了一个亡秦的明确战略——西进。还颁了一条大家都承认的规矩:先入关中的便是秦王。

其实,这个战略决策的策划者,是项梁手下的谋士宋义。如果项梁能象刘邦信任张良那样听宋义的劝告,他不至于遭到如此下场。但宋义又毕竟不是张良,心计有余而气度不足,小动作太多也成不了大事。

诸多的阴差阳错,使历史为刘邦提供了特别的优惠。历史往往会造成一种奇妙的效应,这就是各个方面的人,不论是友是敌,不论是各自出于何种利己动机,最后都不约而同地造成只对一个人有利的局面。

赵高架空二世,弄权自重,其目的都是为了自己。但他搞乱朝政,削弱了中央皇帝对整个局势的控制和驾驭能力,当然于刘邦极为有利。

章邯杀死项梁之后,没有乘胜打击和消灭他最强大的敌手,却是移兵北去攻赵,围攻巨鹿,为刘邦让出西进的道路。

项羽本来拥有最强大的力量,却只顾要为叔父报仇,再加上被楚王任命为北上救援军上将的宋义,又与次将项羽处处掣肘,便使他陷于多种力量的牵制。再加上项羽生性残暴、滥杀无辜,不得人心,舆论上也于他不利。

这样,刘邦就在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都占了优势,这就是机遇。

于是,刘邦率领着一万人马,从砀郡出发,一路上收集陈胜的余部,过成阳、杠里二县,连破秦军两支,击走秦将王离,又向昌邑进发。后来因昌邑一时难克,于是率部径往高阳,遇高阳酒徒郦食其,劝说刘邦先占领陈留。于是他袭取陈留后,又紧接着发兵开封。然而围攻了好几天,都没有能够攻克。

这一天,刘邦正在帐中召集手下将领,商议再一次进攻开封的事。忽然接到探报,秦将杨熊正率领着一只军队,昼夜兼程向开封杀来,城中守将也得到消息,正蠢蠢欲动,准备与杨熊夹击刘沛。

刘邦意识到,若不迅速作出反应,必将陷入两面夹击,坐以待毙。若分兵迎击,兵力又太单薄,难以致强敌于死命。于是他当机立断,干脆放弃开封,立即掉头主动前去迎击杨熊的大军,迫使他难以和开封敌军会合。

刘邦的军队在白马城外突然与杨熊军队遭遇,杨熊原以为刘邦尚在开封城外,因此没有作丝毫迎战准备,而刘邦却是早有准备,一见敌军便奋不顾身地厮杀过来。杨熊军队招架不住,乱了阵脚,一直败退到曲遇的东边,才重振队伍,迎战刘邦。怎奈这时士气已丧,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刘邦大军乘胜追击,势如破竹,士气正旺,杀得杨熊溃不成军。

刘邦正在一个小山头上观战,高兴得神采飞扬。忽然他脸色骤变,大叫一声:“不好,中埋伏了!”大惊失色,不知所措。

原来从杨熊军队的左后方,突然涌出一只劲旅,旗帜鲜明,军容严整,正分开杨熊混乱的败兵冲入阵内。

刘邦正传令叫前锋部队拼命顶住,这时他的左右突然对他高声叫道:

“沛公,快看!”

刘邦仔细一看,顿时惊呆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支突入秦军的队伍,并非杨熊的伏兵,而是如神兵天降,杀得杨熊的败兵落花流水。于是,刘邦命令击鼓进军,一时战鼓动地,杀声震天,杀得杨熊兵败如山倒。

正在这时,只见一匹枣红的战马向山头飞驰而来,在山下停住了。骑者跳下马来,往山头急步跑来。等到那个身影越跑越近,刘邦的双目突然光芒四射,喜出望外地惊呼:

“子房!子房!你真是从天而降呀!哈哈哈哈哈……”

他快步向张良迎去。张良跑近沛公,正要躬身下拜,刘邦伸出双手急忙扶住他,只顾说:“免礼了!免礼了!”

刘邦和张良相携对望,一时忘言,不知该说什么的好,只是互相望着发笑,眼里噙着隐隐泪水。

是啊,自去年五月一别,如今又是来年的暮春三月了,相别已快一年。戎马倥偬,风谲云诡,生死未卜,刘邦是何等思念张良啊!

这一年张良拥立韩王成,带着一千多人马杀回韩国故地,在颖川郡占了几座县城。由于势单力薄始终未成气候。秦朝的大军一来他们又退走,一去他们又卷土重来,如潮涨潮落一般,立足未稳,疲于奔命。张良近来越来越感到烦心,他正在谋思着这个不死不活的小国寡君的出路,他始终感到自己有力而无所施展。这时他得到沛公率军西进,正与杨熊大战于白马、曲遇一带的好消息。他曾数度遭遇杨熊,但终因力量悬殊过大,不得不避其锋芒。如今,刘邦大军已至,正是战胜杨熊的大好时机,于是他把这一想法禀告了韩王成,谁知韩王成却坚决反对:

“不可。刘邦与杨熊都是比我们强大得多的队伍,二强相争,不论谁败都对我们有利,因为总让我们减少了一个威胁我们的人;不论谁胜都对我们不利,因为又为我们增添了一个想控制我们的人。所以,我们最好避开他们,躲得远远的,让他们打去,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嘛!”

说完他还自以为得计而笑起来。

张良听完他竭尽全力扶持起来的这位韩王,如此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心都凉了半截,这就是他苦苦追求的君王吗?但是他还是耐着性子劝说道:

“如今六国复起各有强弱,能由弱变强的,决不是避开一切争斗能够保住自己的。不看准时机壮大自己和消灭对手,只能会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侏儒,注定一辈子受人欺侮,而最终被人吞没。”

他毅然派人把韩王成护送到离决战较远的县城去,暂避一时。自己与何肩率领着全部人马倾巢出动,直扑白马,闻杨熊已去曲遇,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曲遇城郊的荒野上。张良得报,说杨熊大军正被刘邦打败,于是他便当机立断,带兵从杨熊后侧杀入,一鼓作气,趁敌人还未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杀得他人仰马翻,使得杨熊带领着残部落荒而逃。

这时,探马前来报告沛公,杨熊已经败退到荥阳去了。于是沛公下令鸣金收军,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沛公整顿好人马在曲遇郊外安营扎寨,这时曲遇令守门大开城门,向沛公投降。沛公听从了张良的意见,命曲遇令守仍然担任原职,管好此县。当夜部署停当,与张良进城歇息。

沛公与张良同榻而卧,当晚他就与张良约定,承张良带兵助战大胜杨熊,他决定利用杨熊败守荥阳的时机,助韩王成先收复被秦军攻战的县城,再图荥阳。

很快从荣阳传来一个令刘邦喜出望外的消息。杨熊兵败的消息传至京城咸阳,赵高闻报后大惊,激怒之下借二世胡亥的名义传诏,派遣使者星夜赶往荥阳,斩杨熊之首在军中示众。刘邦没有想到,他的敌手没有死于他的刀下,却被秦自己消灭了。于是他再无后顾之忧,在张良的配合下,转战韩地,一举攻下颖川,没有多久就夺回了十多座应属于韩的城邑。

韩王成见危局已经打开,才高兴地匆匆赶到颖川拜谢沛公。刘邦看在张良的面上,也在城里设宴欢迎韩王成。而这位韩王成却不知好歹,竟要起君王派头,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乐得忘乎其形。

他的这般神态,使张良感到十分难堪。

刘邦本来心中也感到不快,但他压抑了下来,因为他别有所图。要是照他往日的脾气,杀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韩王,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他一是看在张良的面子上,在他的心目中,张子房的份量,远比一个韩王不知重到哪里去了。

沛公见韩王已有几分酒意,便开口对他说:“我已为韩王夺回了十余座县城,从前韩国的故都阳翟,已在我的掌握之中,再加上杨熊已死,时机已经成熟,如果韩王能答应我一个请求,我不要韩国的一兵一卒、一座县城,派兵护送韩王还都阳翟。”

韩王一听简直连姓什么都忘了,还都阳翟恢复祖宗社稷,恢复昔日的荣光,正是他昼思暮想的美梦,他还时常在心中暗暗地怨恨张良无能,一年来还没有为他打下天下。如今沛公拱手相赠,岂不是喜从天降,有什么条件不可以答应的?

他答道:“请沛公只管开口,朕一定答应!”

沛公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请韩王恩准,让子房送我西进入关,到时一定送子房回到阳翟复命。”

何等精明的刘邦!用一座阳翟换一个张良,对刘邦来说太划算了;用一个张良换一座阳翟,对韩王成看来,也太划算了。

韩王成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沛公一不要兵马,二不要城邑,三不要财宝,就借一个张良算得了什么?他当着张良的面,无所谓地一笑,说:

“我以为沛公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暂让张良陪你入关吗?朕一言为定,张子房就放心地跟沛公西去,好好侍奉沛公!”

说完端起一盏美酒一饮而尽。

坐在一旁的何肩用手臂轻轻撞他,他全然不知。

张良平静地坐在一旁,有如一柄利剑刺进心窝里使劲地搅动。他并非不愿随沛公去,而是韩王成简直没有把他当成人。

刘邦也将一盏酒一饮而尽,他离席恭敬地向韩王深深一拜,令他的部将们都大吃一惊,如今已不再是用儒生的帽子撒尿的刘邦了。

任何历史的机遇,决不会廉价地给予一个白痴和莽汉。

就在这时候,刘邦得到一个消息,赵别将司马卬正准备渡过黄河西进入关。那位毫无实权的楚怀王说的那句“先入关者为秦王”的话,恰恰触动了起兵反秦的各路将领心灵深处的期望的按钮。

于是刘邦再也没有兴趣与那位韩王浪费时间,便立即打发他去阳翟,让他去重温小国之君的可怜美梦,而他却要拼命地去夺取那顶咸阳宫中的秦王的王冠了。

刘邦立刻率领着军队北上,直奔平阴,切断了司马卬南渡的渡口。然后又与秦国战于洛阳的东部,未能取胜。于是他又领兵从圜辕至阳城,夺得了一部份秦军的战马。这个初夏的季节,刘邦没有什么大动作,也无大战果。

到了六月,天气陡然热了起来,他的军队才在东部与南阳守打了一场硬仗,结果终于把他打败了,并且乘胜攻下了南阳。南阳守败退到了宛城,并闭了城门,死死的固守,不管刘邦的大军怎样挑战,怎样在城下叫骂,百般羞辱他,总是闭门不出,徒费时日,真奈何他不得!

刘邦陷在宛城外,进退两难,西进入关受阻。他终日忧心如焚,派人四处打探,生怕哪一支人马抢先一步,入关而去。

咸阳那顶王冠,令所有义军首领魂牵梦绕。

刘邦决定丢开宛城,直取武关,杀入关去再说。因为只要能进入武关沿丹水而上,峣关就在眼前。他急忙传令,命五更煮饭,天明开拔,不得有误。

张良被叫醒了,他急忙询问出了什么事?何肩告诉他,沛公已传令天明向武关进发。他急忙穿衣出帐,外面尚笼罩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大地十分沉寂,也十分凉爽。他来到沛公帐前,正逢刘邦走了出来。

“子房醒得这么早?”

“沛公不比我醒得更早吗?”

“我睡不着啊!”

“沛公有什么心事?”

“我有什么心事,子房还会不知道?”

“大不了沛公是为了入关的事吧?”

“难道说还会是小事一桩!”

“入关确实是一桩大事,因为只有入关才能致秦于死命。但是,沛公切不可太把楚怀王那句‘先入关者为秦王’当真。”

“照子房看来,难道是一句戏言?”

“楚怀王虽然讲得那么认真,但谁又真正把他当成楚怀王呢?”

“此话不假。”

“正因为如此,能否为王,不在于是否先入关,而在于是否具有比别人更强大的称王的力量。”

“那么,子房以为我舍宛城而直取武关可不可取呢?”

“我以为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

刘邦听到这话大惊,猛然转过身来问道:“真的有如此严重?我怎么不觉得呢?”

张良平静地说:“我理解沛公想尽快地入关,但应该看到,秦的兵力目前还是较为强大的,因此必然会据关死守,决不会轻易放弃。这样,在你身后的宛城就会乘势攻打你。强秦在前,宛城后击,两面夹攻,还不危险吗?”天还没亮,各队人马已经集合完备,黑压压地站在原野上,静候着出发的命令。

传令官来到沛公身旁,请示沛公是否向武关进发?沛公摇摇头说:

“不,改攻宛城!”

“沛公,最好命令部队在天亮之前赶到宛城城下,一声不响地围它个水泄不通,天一明就攻它个措手不及!”

“好,就这样办,出发!”

说完,刘邦转身跨上了驭手牵来的马上。

天刚拂晓,宛城外一声炮响,紧接着响起了千军万马的吼声,这吼声把南阳守奇从梦中惊醒。昨天他才听到有消息说,刘邦见宛城一时难下,已有西去攻打武关的意象,他才感到高枕无忧了,怎么会又突然兵临城下?

他连衣冠都来不及穿好,抓起佩剑就往城楼上跑。来到城楼矮墙边往下一望,只见刘邦的千军万马如洪水怒潮席卷孤城,宛城已是朝不保夕了。

此刻南阳守奇面如土色,心如死灰,与其城破做刘邦的刀下鬼,不如做个大丈夫引颈自刎。于是他哗的一声拔出剑来,往颈上一架,只听得噹的一声,剑被隔开。他睁眼一看,是舍人陈恢挥剑将他的剑挡住,然后对他说:

“郡守何必轻生,就是要死也为时尚早!”

郡守无可奈何地说:“你叫我不死,又有什么良策呢?”

陈恢道:“我早就听说过刘邦能宽容待人,不象项羽滥杀无辜,公如肯归顺沛公,既可保全禄位,也可以安定百姓。秦连扶苏、蒙恬尚且难保,公又何必为二世尽忠?”

城下攻城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郡守默默地想了一阵,终于说道:“即使我愿降,又有何人能为我传递这一消息呢?”

“郡守放心,请允许我代你前往沛公大营求和。”陈恢说。

郡守修书一封,射往刘邦阵中。士卒拾得,赶紧报往营中,沛公拆开一看,便对身旁的张良说:“宛城立马可下,何必再与他纠缠,耽误我的时光!”

张良却持不同的看法:“沛公难道忘了,这位郡守南阳保不住,就败守宛城。若宛城保不住,他还可败守其他县城。一郡十多个县,等你一县一县地攻打下去,要打到什么年月呢?若郡守一降,其它县城不是迎刃而解了么?”

刘邦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在理,便下令停止进攻宛城,让郡守的使者前来谈判。

陈恢来到以后,拜见沛公后进言道:“我听说楚王曾经和众位将领有约,先入关中者便可以为秦王。如今足下围攻宛城,而与宛城相连的县一共有好几十座,拥有很多官吏和百姓。如果他们知道投降后有命难保,就必然拼命死守。即使沛公有精兵猛将,未必就能一鼓而下。强攻硬打,损兵折将,旷日持久,徒费时日。如果舍下宛城西去,那么宛城必定发兵追击,这样足下前有秦兵,后有宛卒,腹背受敌,胜负难以预料,又如何能顺利入关?岂不妨碍了沛公的大计!我以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劝降郡守,封之以爵,命他仍守宛城,足下率宛城士卒一同西行,沿途县城就会效法宛城,开门迎降。足下就可以长驱直入,顺利入关了。”

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刘邦兴奋地和一旁的张良交换了一个赞同的眼色,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欣然答道:

“我和子房早有这种见解,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既然郡守愿开城迎降,一定晋爵留守,请先生立刻回去报告郡守。”

宛城一下,震动极大。

沛公招集宛城人马与自己并为一处,立即浩浩荡挥师西进。沿途严格约束自己的队伍,不骚扰百姓,使秦地的百姓得以安宁,非常欢迎沛公的队伍。于是,冒着盛夏酷暑,刘邦经丹水,高武侯鳃、襄候王陵投降。紧接着攻下胡阳,然后番阳令吴芮的别将梅鋗又与他一道攻打析县和郦县,都很快的开城迎降,一路望风而下,南阳郡便很快落入刘邦手中。

眼看武关就在前面,武关一破,入秦的大门就洞开了。这时候从北边传来一个令刘邦震惊的消息,秦大将军章邯带领着他的全部军队向项羽投降了。当初,楚王命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北上救赵,后来项羽杀掉宋义取代为上将军,破了秦将王离,如今又收降了章邯,使得各路诸侯都依附于他。这样,项羽既战胜了强大对手——秦军主力,又壮大了自己的力量,结束了在北方的纠缠,使自己升格为压倒一切的唯一最强大的力量。刘邦一下子意识到,他与项羽终将化友为敌,一场争夺关中即争夺最高权力的决战,迟早必然到来。

他突然感到了局势的严峻。

刘邦一面下令做好加紧进攻武关的准备,同时请张良前来密商有关入关的事宜。张良向沛公提出应先派遣一人,潜入关中,为沛公入关进行策反游说,以为内应。刘邦十分赞赏这一举措。

张良向刘邦推荐了一位魏国人名叫宁昌,此人胆大机敏、善于应变。

一天深夜里,沛公和张良秘密召宁昌入见,向宁昌面授机宜,并为他准备了黄金珍宝、车辆马匹,以及过关的印符,让他冒充进京的信使连夜出发。

临行张良告诫他说:“咸阳非久留之地,完成使命之后,速速返回复命。”

宁昌的车马趁夜色掩盖,沿着驰道匆匆向西驰去。

天明,刘邦的大军就向武关进发。这武关在陕西丹凤县东八十五里,是秦关中的重要门户,也是东西交通的枢纽。但这位武关守将,西望咸阳,赵高专权,滥杀王公大臣;二世昏庸,耽于声色狗马;东望中原,王离败、章邯降,大势已去。眼看刘邦大军骤至,守关的残兵败将根本难以抵御。再加上风闻沛公一路上仁厚信义,不杀降官,便干脆打开关门迎入了沛公。

刘邦万万没有想到,一座雄关就这么兵不血刃地攻了下来,眼看前面就是峣关,便下令督促大军直通峣关。

张良忙对沛公说:“沛公切勿急躁,武关虽然得手容易,若不加强防卫,项羽大军随后就到,你能抵挡得住吗?”

刘邦恍然大悟:“子房以为应该如何防守?”

张良说:“现在就是要关门谢客。立即加固关防,使它固若金汤,并派重兵良将镇守,以拒各路诸侯于关外。这样,沛公便可以领兵从容击杀秦军于关中,直捣咸阳,何愁暴秦不灭?”

于是沛公依照张良的计谋,令士卒加固武关,并派一员得力的将领守关,才驱兵来到峣关下。

扎营之后,刘邦带着张良等一班谋士,前往观看地形。这峣关在关中蓝田县境,故又名蓝田关,气势雄伟,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再加上有重兵把守,看来决非武关那么容易攻下了,张良建议还不如干脆退守武关,可以观望东西两面的形势。

刘邦刚退回武关不久,一天深夜有人来到张良的帐前求见。来人是一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化作一个游方郎中的模样,张良感到十分奇怪,不敢怠慢他,恭敬地请他坐下,然后才开口询问:

“老先生前来造访,有何见教?”

“咸阳有子房故人,闻子房有疾,特遣老友为子房送药。”

张良愕然。

老人从他的拐杖头上取下一个小包,双手递给张良,然后说:“老夫受人之托,未辱使命,告辞了!”

张良忙说:“老先生旅途劳顿,请歇息几日再去。”

“此地不宜久留,恐误军机要事,告辞!”

这位神秘的游方郎中,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去。

张良捧着这个小包凝思片刻,突然双目掠过一道闪电般的光辉,他急忙把小包拆开,里面只有三样东西:一根芹菜、两块石子、一只死去的甲壳虫。

张良把这三样东西摊在桌上,看了大半夜不解其意。

他背着双手反复踱步,然后又来到桌前,将这三样东西反复排列,当他把芹菜、两块石头和死甲壳虫排成一线时,他豁然开朗了。

这肯定是宁昌差人送来的紧急信件,因为路上盘查甚紧,以送药为名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秦(芹菜)二世(二石)已亡(死甲壳虫)。”

秦二世死了!他是怎么死的?病死的吗?他年龄不大,可能性很小。是不是赵高取而代之,这种可能很大。

不管怎么说,秦二世的死,说明咸阳必乱,这是一个天授刘邦的难得的机会。

他立即去见沛公。

刘邦完全同意张良对这一包“药”的分析,立即和张良制定了攻打峣关的周密计划。当他们正在密谈的时候,卫士进来报告说,来了一位商贾模样的人,携带着厚礼前来晋见。

刘邦和张良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目前风谲云诡,项羽崛起于东,二世突亡于西,每一步都需格外谨慎。

刘邦问张良:“子房认为这位密使,来自东方还是来自西方?”

“项羽一贯睥睨众人,并未把沛公放在眼里。更何况他向来凭借自己的力量,而不是任凭智谋,派密使不是项羽的性格。看来,密使很可能来自咸阳。我暂且退到屏风后面,请沛公召见他。”

张良告退后,刘邦传见来使。

一位富商模样的人进帐拜见沛公,后面跟了几位抬着箱笼的随从,打开来全是黄金珠宝,绫罗绸缎,在这戎马军帐中显得格外耀眼和辉煌。

入座后来客先对沛公说:“我受贵人之托,身负重大使命,前来拜谒沛公,请摒退左右。”

刘邦挥了挥手,左右退下。

“请讲。”

“我从咸阳专程前来,奉丞相赵高之命特地来向沛公致意,垂询国事。丞相首先要我通告沛公,二世胡亥纵欲享乐,滥杀无辜,已至末路穷途,不得不自刎而亡,真是死有余辜。”

“胡亥真正死了?”

刘邦早已知晓的平稳之态,令密使大为惊骇:“沛公从哪里知道二世已死?”

“街谈巷议罢了。”刘邦淡然一笑,深不可测。

密使忙转换话题:“沛公知道章邯已降项羽了吗?”

“当然知道。秦大势已去!”

“其实,在现今各种诸侯中,沛公处于最危险的境地。”

“何以见得?”

“东有项羽,西有赵高,二强夹击,沛公危矣!”

“果真如此,先生有何良策教我?”

刘邦急于要掌握来人的真正意图。

“不能骑墙,只能联一边抗一边。项羽自恃强大,他生怕你抢先入关,当然不可能和沛公联合,能和你联合者如今只有赵高,若沛公能与赵高和,那么就解除了西部之忧。沛公请想想,你是一只手打项羽好呢?还是两只手打项羽好呢?其实沛公心里明白,项羽才是你真正的心腹大患。你双手尚且难敌项羽,如今一只手打赵高,另一只手打项羽,岂不更加难以取胜吗?腹背受敌,不是身处危局吗?”

这位密使的确击中了刘邦的要害,他默然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好。的确近来,他经常在梦中被项羽所追杀,不是被逼到大江边,就是被逼到悬崖边。那双“重瞳”,象一双恶魔的眼睛,令他日夜难安。如今秦二世虽亡,然而赵高权倾朝野,军权在握,如果他由西扑来,项羽自东压境,将如之奈何?

张良在屏风后面,听见前面的谈话突然中断。他知道沛公此刻犹疑不决,进退两难,他便走了出去。

沛公荐道:“这位是张良张子房。”

来使一听大惊失色,眼看刘邦已有所动,如今张良在侧,他胆识过人,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休想随意摆弄他!顿时颇为尴尬,但瞬间他又恢复故态,向张良深深一揖说道:

“久闻子房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先生博浪沙刺秦,震惊天下。如今二世已亡,赵高丞相愿与沛公携手,共安天下,望先生鼎力相助。”

张良说:“先生使命为何?赵高究竟要沛公怎么样?何不明言,以实相告。”

来使默了一阵,终于说出了四个极有份量的字:“分王关中”。

“愿闻其详。”张良说。

“赵高丞相的意思是,只要沛公答应他立为秦王,赵高与沛公分王关中内外,互不相犯。如沛公暂无立足之地,也可以和沛公分王于关中。”

听到这里,刘邦掷杯于地,拍案而起:“好个奸诈的赵高,他以为我刘邦是三岁小孩,可以随便玩弄于股掌之上吗?自陈王起兵,我各路英雄吊民伐罪,就是为了诛暴秦除赵高。他竟敢以分王关中来笼络我,让我与他狼狈为奸,置身于千夫所指的不耻地位,我刘邦誓与他不共戴天!”

刘邦拔剑要杀来使,来使并无惧色,站了起来说:“沛公且慢,待我把话说完,再杀不迟!”

刘邦握剑在手说:“你讲吧!”

“我走的前夜,赵高接以密报,抓到一位神秘人物,我不说沛公和子房先生心里也应该明白,他就是你们派到咸阳去的宁昌。不过请沛公放心,鉴于我所肩负的使命,赵高并未曾伤害他,而是以礼相待,暂且软禁于馆驿。如果我和沛公谈得好,宁昌就会平安归来;如果我回不去了,宁昌当然也就回不来!”

刘邦下不了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说:“先押起来再说!”

张良说:“这样办,你修一封书信交随行之人送与赵高,叫他先放还宁昌,我保证放你回去。”

来使提起笔来犹豫了,他深知赵高生性残暴,决不会为了换他而释放宁昌。只好谎称和沛公谈得融洽,请立刻将分王关中版图划分的具体内容,交宁昌星夜带回。

谁知这封书信刚送到赵高手里,赵高正忙于策划立秦子婴为王,以掩人耳目,故意将与刘邦的密谈推迟一步,没有急于派宁昌返回。

咸阳宫中风云突变,子婴密谋杀了赵高一个措手不及。在抄赵高的家时,发现了这封密信,更成为赵高谋反的铁证。子婴立刻派兵包围了馆驿,果然有个宁昌,抓出来不容分说将他斩首示众。

子婴急于杀掉宁昌,自有他的心病。宁昌西入咸阳时,子婴正陷于困厄之中,他是二世胡亥兄长的儿子。二世为了翦灭王位的竞争者,又加上被赵高挟持利用,残酷地消灭宗世,因此子婴已是风雨飘摇、朝不虑夕。一天,宁昌化妆成一个佣工进入王府,与子婴深夜密谈,要他联络贵戚诛灭胡亥、赵高,沛公入关后一定保他身家性命的安全,当时子婴是默许了的。

但他做梦也未曾料到,赵高逼二世自杀之后,又选中了他做傀儡。立他为秦王。他当然知道,自己当了皇帝若不除赵高,仍是他掌中之物,任他宰割而已。因此,他才下定决心利用登基之日密谋诛杀了赵高。当他知道这封密信后,更可以使他将赵高杀得名正言顺,也可借此机会杀掉宁昌,以掩盖这段秘史。

虽然他已继承王,但显赫一时的强大的秦王朝,已是气数将尽,气息奄奄。但子婴明白,放眼天下,虽然群雄烽起,但毕竟还没有哪路人马能够入关。就算六国复辟,若他能固守关中,保守着老祖宗的基业,仍不失一国之君。

因此,子婴登基后的第一道敕令,就是派重兵据守峣关,紧紧关闭通向东方的大门。

然而,命在旦夕的秦王朝,还能仅凭关中之地生存下去么?

形势急转直下,的确出乎刘邦意料。西进前途,又顿时阴云密布。

然而,刘邦深深明白,滞留武关无疑是坐以待毙。

他请来了张良,决心强攻峣关,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张良告诉他:不可!

他说:“《太公兵法》告诉我们,战当然要靠勇气才能取胜,但也不是单靠勇气就能够取胜的。峣关,固若金汤,子婴把他全部赌注都押在了峣关。峣关一破,他即成为瓮中之鳖,因此他不得不拼着性命死守。更何况秦兵还十分强大,并没有到不堪一击的时候。因此现在先不要忙于进攻,可以派兵在峣关对面的山上,遍插沛公旗帜以为疑兵,让他们有如临大敌的感觉,先摧垮他们的士气。另外,现今秦将眼见秦大势已去,灭亡在即,早已斗志涣散,各谋前程,可以派郦食其和陆贾等善辩之士,诱之以利,晓之以理,暗中联络,以为内应。这样,何愁峣关不破!”

于是,刘邦派了郦食其和陆贾,带了黄金珍宝,暗中去拜见守关秦将。这些将领果然早已人心隍惶,都愿与沛公讲和,这使刘邦去掉了一块心病。他问张良:

“现在攻打峣关没有问题了吧?”

“我以为条件还没有成熟,”张良答道:“郦食其和陆贾虽然买通了个别将领,但是还应该看到,秦军的士兵大部分都是关中人,他们的父老和妻室儿女都在那里,他们决不会让别人攻进他们的家园、杀戮他们的亲人,因此,他们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抵抗。与其和他们拼杀,还不如等到他们松懈疲惫之时,迂回包抄,前后夹击。”

于是,刘邦率主力绕过峣关,悄悄翻越蓝田东南二十五里的蒉山,突然出现在秦军背后,在蓝田的南部大破秦军,并进一步占领蓝田,这样峣关的后路被切断,前后夹击,不攻自破。

这样,关中大门洞开,秦都咸阳已无险可守。刘邦十万大军压境,破咸阳如探囊取物。秦始皇万万没有想到,他十年征战统一的国家,又苦心经营了十载的强大帝国,在他死后不到三年,倾覆的时刻就这般迅速地来到了。

如果秦始皇地下有知,刘邦大军踏进关中的脚步声,早已震得他难以瞑目了。他东侧地宫中庞大的兵马俑军阵,象征着帝国辉煌的昨日,已定格在永恒的地下的暗夜中。

沛公招集宛城人马与自己并为一处,立即浩浩荡挥师西进。沿途严格约束自己的队伍,不骚扰百姓,使秦地的百姓得以安宁,非常欢迎沛公的队伍。于是,冒着盛夏酷暑,刘邦经丹水,高武侯鳃、襄候王陵投降。紧接着攻下胡阳,然后番阳令吴芮的别将梅鋗又与他一道攻打析县和郦县,都很快的开城迎降,一路望风而下,南阳郡便很快落入刘邦手中。

眼看武关就在前面,武关一破,入秦的大门就洞开了。这时候从北边传来一个令刘邦震惊的消息,秦大将军章邯带领着他的全部军队向项羽投降了。当初,楚王命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北上救赵,后来项羽杀掉宋义取代为上将军,破了秦将王离,如今又收降了章邯,使得各路诸侯都依附于他。这样,项羽既战胜了强大对手——秦军主力,又壮大了自己的力量,结束了在北方的纠缠,使自己升格为压倒一切的唯一最强大的力量。刘邦一下子意识到,他与项羽终将化友为敌,一场争夺关中即争夺最高权力的决战,迟早必然到来。

他突然感到了局势的严峻。

刘邦一面下令做好加紧进攻武关的准备,同时请张良前来密商有关入关的事宜。张良向沛公提出应先派遣一人,潜入关中,为沛公入关进行策反游说,以为内应。刘邦十分赞赏这一举措。

张良向刘邦推荐了一位魏国人名叫宁昌,此人胆大机敏、善于应变。

一天深夜里,沛公和张良秘密召宁昌入见,向宁昌面授机宜,并为他准备了黄金珍宝、车辆马匹,以及过关的印符,让他冒充进京的信使连夜出发。

临行张良告诫他说:“咸阳非久留之地,完成使命之后,速速返回复命。”

宁昌的车马趁夜色掩盖,沿着驰道匆匆向西驰去。

天明,刘邦的大军就向武关进发。这武关在陕西丹凤县东八十五里,是秦关中的重要门户,也是东西交通的枢纽。但这位武关守将,西望咸阳,赵高专权,滥杀王公大臣;二世昏庸,耽于声色狗马;东望中原,王离败、章邯降,大势已去。眼看刘邦大军骤至,守关的残兵败将根本难以抵御。再加上风闻沛公一路上仁厚信义,不杀降官,便干脆打开关门迎入了沛公。

刘邦万万没有想到,一座雄关就这么兵不血刃地攻了下来,眼看前面就是峣关,便下令督促大军直通峣关。

张良忙对沛公说:“沛公切勿急躁,武关虽然得手容易,若不加强防卫,项羽大军随后就到,你能抵挡得住吗?”

刘邦恍然大悟:“子房以为应该如何防守?”

张良说:“现在就是要关门谢客。立即加固关防,使它固若金汤,并派重兵良将镇守,以拒各路诸侯于关外。这样,沛公便可以领兵从容击杀秦军于关中,直捣咸阳,何愁暴秦不灭?”

于是沛公依照张良的计谋,令士卒加固武关,并派一员得力的将领守关,才驱兵来到峣关下。

扎营之后,刘邦带着张良等一班谋士,前往观看地形。这峣关在关中蓝田县境,故又名蓝田关,气势雄伟,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再加上有重兵把守,看来决非武关那么容易攻下了,张良建议还不如干脆退守武关,可以观望东西两面的形势。

刘邦刚退回武关不久,一天深夜有人来到张良的帐前求见。来人是一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化作一个游方郎中的模样,张良感到十分奇怪,不敢怠慢他,恭敬地请他坐下,然后才开口询问:

“老先生前来造访,有何见教?”

“咸阳有子房故人,闻子房有疾,特遣老友为子房送药。”

张良愕然。

老人从他的拐杖头上取下一个小包,双手递给张良,然后说:“老夫受人之托,未辱使命,告辞了!”

张良忙说:“老先生旅途劳顿,请歇息几日再去。”

“此地不宜久留,恐误军机要事,告辞!”

这位神秘的游方郎中,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去。

张良捧着这个小包凝思片刻,突然双目掠过一道闪电般的光辉,他急忙把小包拆开,里面只有三样东西:一根芹菜、两块石子、一只死去的甲壳虫。

张良把这三样东西摊在桌上,看了大半夜不解其意。

他背着双手反复踱步,然后又来到桌前,将这三样东西反复排列,当他把芹菜、两块石头和死甲壳虫排成一线时,他豁然开朗了。

这肯定是宁昌差人送来的紧急信件,因为路上盘查甚紧,以送药为名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秦(芹菜)二世(二石)已亡(死甲壳虫)。”

秦二世死了!他是怎么死的?病死的吗?他年龄不大,可能性很小。是不是赵高取而代之,这种可能很大。

不管怎么说,秦二世的死,说明咸阳必乱,这是一个天授刘邦的难得的机会。

他立即去见沛公。

刘邦完全同意张良对这一包“药”的分析,立即和张良制定了攻打峣关的周密计划。当他们正在密谈的时候,卫士进来报告说,来了一位商贾模样的人,携带着厚礼前来晋见。

刘邦和张良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目前风谲云诡,项羽崛起于东,二世突亡于西,每一步都需格外谨慎。

刘邦问张良:“子房认为这位密使,来自东方还是来自西方?”

“项羽一贯睥睨众人,并未把沛公放在眼里。更何况他向来凭借自己的力量,而不是任凭智谋,派密使不是项羽的性格。看来,密使很可能来自咸阳。我暂且退到屏风后面,请沛公召见他。”

张良告退后,刘邦传见来使。

一位富商模样的人进帐拜见沛公,后面跟了几位抬着箱笼的随从,打开来全是黄金珠宝,绫罗绸缎,在这戎马军帐中显得格外耀眼和辉煌。

入座后来客先对沛公说:“我受贵人之托,身负重大使命,前来拜谒沛公,请摒退左右。”

刘邦挥了挥手,左右退下。

“请讲。”

“我从咸阳专程前来,奉丞相赵高之命特地来向沛公致意,垂询国事。丞相首先要我通告沛公,二世胡亥纵欲享乐,滥杀无辜,已至末路穷途,不得不自刎而亡,真是死有余辜。”

“胡亥真正死了?”

刘邦早已知晓的平稳之态,令密使大为惊骇:“沛公从哪里知道二世已死?”

“街谈巷议罢了。”刘邦淡然一笑,深不可测。

密使忙转换话题:“沛公知道章邯已降项羽了吗?”

“当然知道。秦大势已去!”

“其实,在现今各种诸侯中,沛公处于最危险的境地。”

“何以见得?”

“东有项羽,西有赵高,二强夹击,沛公危矣!”

“果真如此,先生有何良策教我?”

刘邦急于要掌握来人的真正意图。

“不能骑墙,只能联一边抗一边。项羽自恃强大,他生怕你抢先入关,当然不可能和沛公联合,能和你联合者如今只有赵高,若沛公能与赵高和,那么就解除了西部之忧。沛公请想想,你是一只手打项羽好呢?还是两只手打项羽好呢?其实沛公心里明白,项羽才是你真正的心腹大患。你双手尚且难敌项羽,如今一只手打赵高,另一只手打项羽,岂不更加难以取胜吗?腹背受敌,不是身处危局吗?”

这位密使的确击中了刘邦的要害,他默然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好。的确近来,他经常在梦中被项羽所追杀,不是被逼到大江边,就是被逼到悬崖边。那双“重瞳”,象一双恶魔的眼睛,令他日夜难安。如今秦二世虽亡,然而赵高权倾朝野,军权在握,如果他由西扑来,项羽自东压境,将如之奈何?

张良在屏风后面,听见前面的谈话突然中断。他知道沛公此刻犹疑不决,进退两难,他便走了出去。

沛公荐道:“这位是张良张子房。”

来使一听大惊失色,眼看刘邦已有所动,如今张良在侧,他胆识过人,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休想随意摆弄他!顿时颇为尴尬,但瞬间他又恢复故态,向张良深深一揖说道:

“久闻子房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先生博浪沙刺秦,震惊天下。如今二世已亡,赵高丞相愿与沛公携手,共安天下,望先生鼎力相助。”

张良说:“先生使命为何?赵高究竟要沛公怎么样?何不明言,以实相告。”

来使默了一阵,终于说出了四个极有份量的字:“分王关中”。

“愿闻其详。”张良说。

“赵高丞相的意思是,只要沛公答应他立为秦王,赵高与沛公分王关中内外,互不相犯。如沛公暂无立足之地,也可以和沛公分王于关中。”

听到这里,刘邦掷杯于地,拍案而起:“好个奸诈的赵高,他以为我刘邦是三岁小孩,可以随便玩弄于股掌之上吗?自陈王起兵,我各路英雄吊民伐罪,就是为了诛暴秦除赵高。他竟敢以分王关中来笼络我,让我与他狼狈为奸,置身于千夫所指的不耻地位,我刘邦誓与他不共戴天!”

刘邦拔剑要杀来使,来使并无惧色,站了起来说:“沛公且慢,待我把话说完,再杀不迟!”

刘邦握剑在手说:“你讲吧!”

“我走的前夜,赵高接以密报,抓到一位神秘人物,我不说沛公和子房先生心里也应该明白,他就是你们派到咸阳去的宁昌。不过请沛公放心,鉴于我所肩负的使命,赵高并未曾伤害他,而是以礼相待,暂且软禁于馆驿。如果我和沛公谈得好,宁昌就会平安归来;如果我回不去了,宁昌当然也就回不来!”

刘邦下不了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说:“先押起来再说!”

张良说:“这样办,你修一封书信交随行之人送与赵高,叫他先放还宁昌,我保证放你回去。”

来使提起笔来犹豫了,他深知赵高生性残暴,决不会为了换他而释放宁昌。只好谎称和沛公谈得融洽,请立刻将分王关中版图划分的具体内容,交宁昌星夜带回。

谁知这封书信刚送到赵高手里,赵高正忙于策划立秦子婴为王,以掩人耳目,故意将与刘邦的密谈推迟一步,没有急于派宁昌返回。

咸阳宫中风云突变,子婴密谋杀了赵高一个措手不及。在抄赵高的家时,发现了这封密信,更成为赵高谋反的铁证。子婴立刻派兵包围了馆驿,果然有个宁昌,抓出来不容分说将他斩首示众。

子婴急于杀掉宁昌,自有他的心病。宁昌西入咸阳时,子婴正陷于困厄之中,他是二世胡亥兄长的儿子。二世为了翦灭王位的竞争者,又加上被赵高挟持利用,残酷地消灭宗世,因此子婴已是风雨飘摇、朝不虑夕。一天,宁昌化妆成一个佣工进入王府,与子婴深夜密谈,要他联络贵戚诛灭胡亥、赵高,沛公入关后一定保他身家性命的安全,当时子婴是默许了的。

但他做梦也未曾料到,赵高逼二世自杀之后,又选中了他做傀儡。立他为秦王。他当然知道,自己当了皇帝若不除赵高,仍是他掌中之物,任他宰割而已。因此,他才下定决心利用登基之日密谋诛杀了赵高。当他知道这封密信后,更可以使他将赵高杀得名正言顺,也可借此机会杀掉宁昌,以掩盖这段秘史。

虽然他已继承王,但显赫一时的强大的秦王朝,已是气数将尽,气息奄奄。但子婴明白,放眼天下,虽然群雄烽起,但毕竟还没有哪路人马能够入关。就算六国复辟,若他能固守关中,保守着老祖宗的基业,仍不失一国之君。

因此,子婴登基后的第一道敕令,就是派重兵据守峣关,紧紧关闭通向东方的大门。

然而,命在旦夕的秦王朝,还能仅凭关中之地生存下去么?

形势急转直下,的确出乎刘邦意料。西进前途,又顿时阴云密布。

然而,刘邦深深明白,滞留武关无疑是坐以待毙。

他请来了张良,决心强攻峣关,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张良告诉他:不可!

他说:“《太公兵法》告诉我们,战当然要靠勇气才能取胜,但也不是单靠勇气就能够取胜的。峣关,固若金汤,子婴把他全部赌注都押在了峣关。峣关一破,他即成为瓮中之鳖,因此他不得不拼着性命死守。更何况秦兵还十分强大,并没有到不堪一击的时候。因此现在先不要忙于进攻,可以派兵在峣关对面的山上,遍插沛公旗帜以为疑兵,让他们有如临大敌的感觉,先摧垮他们的士气。另外,现今秦将眼见秦大势已去,灭亡在即,早已斗志涣散,各谋前程,可以派郦食其和陆贾等善辩之士,诱之以利,晓之以理,暗中联络,以为内应。这样,何愁峣关不破!”

于是,刘邦派了郦食其和陆贾,带了黄金珍宝,暗中去拜见守关秦将。这些将领果然早已人心隍惶,都愿与沛公讲和,这使刘邦去掉了一块心病。他问张良:

“现在攻打峣关没有问题了吧?”

“我以为条件还没有成熟,”张良答道:“郦食其和陆贾虽然买通了个别将领,但是还应该看到,秦军的士兵大部分都是关中人,他们的父老和妻室儿女都在那里,他们决不会让别人攻进他们的家园、杀戮他们的亲人,因此,他们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抵抗。与其和他们拼杀,还不如等到他们松懈疲惫之时,迂回包抄,前后夹击。”

于是,刘邦率主力绕过峣关,悄悄翻越蓝田东南二十五里的蒉山,突然出现在秦军背后,在蓝田的南部大破秦军,并进一步占领蓝田,这样峣关的后路被切断,前后夹击,不攻自破。

这样,关中大门洞开,秦都咸阳已无险可守。刘邦十万大军压境,破咸阳如探囊取物。秦始皇万万没有想到,他十年征战统一的国家,又苦心经营了十载的强大帝国,在他死后不到三年,倾覆的时刻就这般迅速地来到了。

如果秦始皇地下有知,刘邦大军踏进关中的脚步声,早已震得他难以瞑目了。他东侧地宫中庞大的兵马俑军阵,象征着帝国辉煌的昨日,已定格在永恒的地下的暗夜中。

第十一章 还军霸上,约法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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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胜利者都可能赢得胜利的结局。还军霸上与“约法三章”,是目光短浅的政客无法想象的。这是张良为刘邦立于不败之地,令人叫绝的大手笔,为政者当永远铭记。

公元前206年的十月,阵阵秋风吹过渭水河畔,咸阳街头落叶飘飞。

夜幕笼罩着关中大地,今夜天气晴朗,星光璀璨,深沉静穆。一位宫座的观天师,登上了高高的天象台夜观天象。在那古老的岁月里,帝王们相信,星座的变迁预示着国运的盛衰。

观天师仰望星空,一阵秋风刮过,他打了一个寒噤,同时也不禁怦然心跳起来。

他看见一个不祥的天象:水星、火星、木星、金星、土星,五星聚于东井,井星正是秦国的分野。按照古老而神秘的解释,天下必有王者兴。

他披发仗剑,眺望百里阿房宫,此刻灯火阑珊,今夜听不到彻夜的笙歌管弦,显得格外沉寂。

在深宫的龙榻上,一个只做了四十六日帝王的秦末代皇帝子婴,彻夜未眠。今夜没有美女伴驾,连梦也做不成了。

他的卧榻之旁,是刘邦的劝降书。刘邦大军已经抵达霸上,王朝的末日已到,王都的末日已到,对于他来说,降和死都是一个含义,降还包含着屈辱,从至高无上的人间天子沦为屈辱的阶下囚。他没有勇气死,他要活着,哪怕是屈辱的活着。他虽然只当了四十六天皇帝,却承担了为这个历经六百一十年的国运的王朝送殡的使命。六百一十年中,他只占了四十六天,太不公平了!

他感到愧对列祖列宗。

天亮了,这一天已经没有秦帝国。

天亮了,刘邦也彻夜难眠,但这是胜者的难眠。

他的大军驻扎在如今长安县东三十里的白鹿原,当时名叫霸上。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金灿灿的阳光,照到原上,也照见一只旌旗猎猎,戈矛闪光,甲胄整齐,战马雄建的队伍。不过这威武之师,已不再是横扫六国的虎狼之师——秦军,他们已经沉没到了地下,在秦始皇陵东侧的黑暗的地宫中。眼前这只十万大军,是刘邦的军队。

队伍已经集合完备,在等待着他们的统帅的来临。

在这一刻,刘邦带着萧何、张良、周勃、樊哙一班人马到来。这位高鼻梁、美须的汉子双眼还带着失眠的血丝,面色微带苍白,不过再疲惫的人,在此时此刻也会精神昂奋。此刻,他要前去接受一位帝王的投降,从丰邑一个小小亭长,到今日威风凛凛的统帅,难道他左股上的七十二颗黑痣,真是他可能成“真龙天子”的标记?芒砀山的草丛中劈死的那条赤蛇,真会成为他夺取天下的象征?不过,如今还为时尚早,谁来接替这位秦国的末代君王,还不知天意如何?这只是他骑马到来时,一瞬间掠过心头的意念。

秋高气爽,天气晴好,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刘邦看了一眼身旁的张良,见他面色苍白,满脸病容,一看便知是强撑着来参加这一人生难逢的大庆典的。刘邦知道,在翻越蒉山时,张良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子房,吃得消吗?”刘邦轻声问了一句。

“不妨事,人生难有此时刻,怎能不去呢?”张良无所谓地淡然一笑。

刘邦一挥手,大军开始向秦都咸阳浩浩荡荡地进发。

行至咸阳东的驰道,刘邦抬头看见前面的道路上,一只白色的队伍姗姗迎来。白色的旗幡,白色的衣帽,白色的车辆,白色的马匹,象一只出丧的队伍。

远远的秦王子婴就慌忙下车,颈上套着一根绳子,表示自己理当受死。只见这位亡国之君,面如死灰,丧魂落魄,双手捧着皇帝的御玺与符节,可怜地跪在大道旁边,不敢抬起头来,听候发落。

刘邦的随员前去接过御玺和符节,回来献给刘邦,并请示怎样发落子婴。一旁的樊哙等将领都主张杀掉为好,免生后患。

刘邦与张良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大家还记得吗?当初怀王为什么派遣我西征,就是因为我仁厚宽容,不滥杀无辜。如今人家愿意投降,还是不杀为好,何必在今天这个喜庆的日子,让人感到不祥呢?将他先看管起来再说。”

大军便簇拥着刘邦向西进入咸阳。

他骑马行进在咸阳宽阔的大街上,身后是威武的大军,两旁是万人空巷的围观百姓。想他年轻的时候,曾以一个小小的亭长身份带领服徭役的百姓来过咸阳,正好碰上秦始皇出巡,便混在围观的百姓中,仰观了千古一帝的秦始皇的威仪。如今,自己也进入了京城咸阳,虽然还不是皇帝,但已经开始找到了皇帝的感觉。这是何等的威严与荣耀,这是当年他在咸阳街头绝对不敢想象的。人生沉浮,谁能料到?没想到我刘季还有今天!

那年进京,只能远远的在皇宫外面观望,不敢靠近一步。当年他做梦也未曾想到,有一天他不但可以进入皇宫,而且还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以主宰者的姿态,进入了这座天下闻名的有如天上官阙般的人间天堂。

“我操你奶奶的!”他的无赖劲儿又上来了,不过他没有骂出声来,只在心里骂了一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左右不知他在笑什么,附和着盲目地笑了一阵,以迎合他的欢心。

刘邦猛抽一鞭,得意地向阿房宫纵马驰去。

刘邦来到渭南的长信宫,这里就是秦始皇修建的象征天极的宏伟高大、金碧辉煌的极庙。他站立在这里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六百年来秦王祭祀祖先的祖庙,以及古老的章台宫和葱郁的上林苑,仍然可以感受到往日代代秦王的威严。

从极庙的通道,他来到了骊山的甘泉宫,在这里的温泉里,由宫女侍奉着在温泉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使得他在戎马生涯中的疲乏顿时消解。然后他登上秦王的銮舆,穿过长长的甬道又回到咸阳的宫殿。

在咸阳秦宫的北坡上,刘邦来到了一片烟云缭绕、绵延百里的宫室建筑群,每处无论在风格造形上都迥然不同,各具特色。原来这是秦始皇灭六国时,每消灭一个国家,就派工匠在这里仿造它的皇宫。这一辉煌的宫阙群落,西距雍门,南临渭水,东至渭、(氵圣)二水之交汇处。他攻占的国家越多,宫殿就修得越多,占地也就越广。不仅如此,各宫殿还架木为阁,每座殿的上下都有路可通,往来十分方便,不会与外面的人相混杂。

日正方中,刘邦来到一处宫殿,感到肚子饿了。宫中太监立即摆上了玉盘珍馐、美味佳肴。那金杯玉盏中的玉液琼浆,左右侍宴的美女娇娃,都使刘邦不知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

他已有些不胜酒力,一边一位嫔妃扶着他走去。左右两边美女的头发,轻轻拂在他的脸上,他呼吸着从她们微微的鼻息中传来的一种妙不可言的香味。两手搂着两位嫔妃的纤腰,透过薄薄的绫绡感受得到那令他眩晕的体温。霎时间他觉得自己的脚步象踏在云朵上一般,令人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这丰邑的刘季,用如今的称呼就叫“刘三”,尽管他后来做了开国皇帝,尊称高祖,史官还是不得不承认,不知道这位“高祖”叫什么名字,取名刘邦还是当了皇帝之后有这个称呼。这位刘三,年轻时还是一位无业游民,他老子也把他无可奈何,他不过是一个成天无所事事的酒色之徒,常与那些卖酒的老板娘鬼混。这位在史书也不为他避讳的好色之徒,今天落入这座令人销魂的逍遥宫里,而他又是身处可以为所欲为的胜利者的地位时,他能是一位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

富贵总是与淫逸共生,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民间无赖之徒。

正在这时,有部将来询问,今晚队伍何处扎营?

刘邦双眼紧闭,用他那不听使唤的舌头答道:“就,就留在……宫、宫中……驻、驻、驻扎……”

说完就紧紧搂住两位美女,倒在了御榻上。

刘邦留住宫中的命令一传出,队伍里的将士早已忍耐克制不住,他们当中谁见过这宫殿的富丽堂皇?于是便各自伸手抢夺,登时乱成一团。只有萧何才真算一位相才,他首先想到的是,将来一旦沛公当了皇帝,这秦王朝丞相府的图籍文书是治理国家、掌管朝政最为重要的东西,因此他派人将其全部接管。当他亲自监督把这些朝廷档案运走时,看见大大小小的将士全在打劫财宝,他顿时惊呆了,这还得了!正当此时,只见樊哙迎面而来,萧何大声叫住他:

“樊将军,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怎么知道!现在全乱成了一团!”樊哈也十分愤慨。

“这怎么行!不成了强盗队伍了吗?沛公在什么地方?”

“沛公在秦王的床上搂着嫔妃睡觉!正乐得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行,你赶快去劝阻他,如果他不听,你就去找张子房。”

萧何为什么要樊哙去劝阻刘邦?这位过去杀狗卖的武夫,不仅是刘邦的同乡,还是他的连襟。樊哙的妻子就是刘邦妻子吕雉的妹妹,所以他是刘邦的亲戚,说起话来方便些,可以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樊哙带着卫士急匆匆去找刘邦,刚走过一道中门,只见两个小校正为了争夺一件宝物在拼命格杀。樊哙大喝一声,急步上前,手起刀落,两颗人头落地。两具尸体倒地时,从铠甲里滚落出了金银珠宝。

樊哙见此更加气愤,狠狠地端上一脚,踏扁了一只金爵,疾步去找刘邦去了。他一边进殿一边大声呼叫:

“沛公!沛公!”

刘邦醉眼朦胧,有气无力地问道:“是谁胆敢在这里高声喧哗?”

樊哙不管三七二十一,来到御榻前,一把撩开幔帐,把左右两个扶着刘邦的宫女抓起来摔到一边去,双手使劲摇着刘邦:

“沛公!沛公!快快起来回到营中去歇息!”

“樊、樊哙……赶、赶快……松手!别、别、别胡闹……”

樊哙用如雷的嗓门吼叫道:

“你还没有得到天下,就成了这般模样!你难道不知道,秦王正是因为这般穷奢极侈才亡了的吗?”

刘邦略微清醒了点,露出了几分不满的情绪,斥责道:“你赶快与我走开!我今晚就偏要在这里住一宿,秦王睡得老子也睡得,我不信天就塌得下来!快去!”

樊哙本来还想说几句重话,涌到喉咙又咽了下去。如今的刘邦,已不是当年丰邑街头的无赖哥们儿,打几下骂几声没有关系。今天,如果激怒了刘邦,还可以杀他的头,那岂不冤哉枉也!

他忍气吞声地退了出来,迎面走来两位娉娉婷婷的宫女,托盘里盛着不知道是什么山珍海味,正往刘邦处送去。樊哙正没找着地方出气,抬起一脚将它踢翻,可怜一只玲珑剔透的玉钵,在御阶上摔得粉碎。

他把这连襟全无可奈何,突然想起萧何要他去找张子房的叮咛。但是,如今大队人马散居在百里阿房宫中,宫阙连云,复道如网,到哪里去寻张良?

他令手下十多个兵卒分散四处上去寻找,找了半天都来回报说,不知张良下落。他独自坐在那里生闷气,如今简直乱了套,不知如何是好!他索性叫部下替他牵一匹马来,翻身上马,在阿房宫里纵横驰骋,高声询问谁见到过张良?问了好一歇功夫,碰上曹参才告诉他,沛公开始巡游阿房宫时,张良已支撑不住了,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如今正沉睡不醒。

樊哙找到张良的住处时,见他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身体十分虚弱。他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他知道张良体弱多病,又加上鞍马劳顿,疲惫不堪,但沛公目前这个样子,确实非要张良才能够劝解他,于是他轻轻摇醒张良对他说:

“子房先生,你快去看看沛公,他已经在宫中做起皇帝来了,醉得不省人事,如何是好?”

张良大吃一惊,挣扎着想坐了起来,刚一坐正,又倒了下去。樊哙不知如何是好,焦急地上前大声说道:

“来来来,干脆让我老樊背你!”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把张良扯来背在背上,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一路上,将士们见状都大吃一惊,以为张良出了什么事?赶紧上前询问,樊哙也不回答,只顾大步往刘邦下榻的寝宫奔去。

张良有气没力地伏在樊哙的耳边说:“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别动,我把你背到他的床跟前去!”

“快放下,我有话给你说!”

张良使劲挣扎,樊哙才把他放了下来,扶他坐在一把椅子上。

“樊将军别急,我自有办法,你只须前去通禀,说张良前来与沛公辞行,问他见还是不见?”

樊哙转身进去,来到刘邦的卧榻前,大声禀报道:“沛公,张良前来辞行……”

刘邦果然大怒:“好你个樊哙,三番五次前来打扰!你不就会杀狗吗?有什么了不起!来人呐!”

樊哙一点也不动怒,依然平静地说:“禀报沛公,张良前来辞行,见还是不见?”

“你说什么?”刘邦听得倒明不白。

“张良前来辞行,见还是不见?”

“张良辞、辞什么行?!”刘邦酒醒了一半。

“子房说,他要回韩国去了,特地来向沛公辞行。如果沛公不愿见,就让我代为告别。”这次樊哙即兴发挥得很好,别看他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还真说得恰到好处。

“真是岂有此理,谁叫他现在就回去?你请他立刻来见我!”

樊哙暗自好笑,连忙转身出来扶张良进去见沛公。

张良进来,见沛公正坐了起来,两个宫女正在替他穿鞋。刘邦推开她俩站了起来对张良说:

“子房,谁叫你现在就走?”

“沛公,当初韩王让我随沛公入关,如今沛公已受降秦王,进入秦宫。大功告成,只等继位登基,我已无事可做,应该回到韩国去了。”

刘邦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说:“秦王虽降,如今各路诸侯正待入关,我只有十万军队,而项羽却有四十万大军,正向关中杀来,鹿死谁手,尚难以料定,子房怎弃我而去呢?”

刘邦吩咐樊哙扶张良坐定,又命他派人去清宫中御医来为张良看病。张良喘息了一阵之后对刘邦说:

“沛公令将士就在宫中驻扎,就好比将一块泥土投入水中,片刻功夫便成了稀泥,再也拿不起来。沛公还不知道,这些将士如今只顾各自在宫中抢夺财宝,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刻,只需有一千精兵,就可以将这只队伍杀得片甲不留。难道沛公希望见这个结局吗?”

刘邦的酒完全醒了,脸上沁出了冷汗。

张良喘息了片刻,继续说道:“樊将军的劝告是中肯的。古人有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沛公应当采纳他的建议。秦王灭亡还不到一日,如此强大的一个王朝是谁人把它摧毁的?不是别人,而正是它自己!”

“是它自己,难道非我等之力?”

“如果秦王不构筑这百里阿房宫,不穷奢极侈,我们能战胜它吗?……”

张良急促地咳嗽起来,正好樊哙端了汤药进来,让张良服下。他看刘邦的表情,知道他们的谈话已经有了效果,便开玩笑地说:

“我为子房先生找来疗疾的良药,也请了子房先生为沛公开一剂醒酒良方。”

张良一笑说:“我倒有一方,不知沛公肯采纳否?”

“子房请讲!”

“还——军——霸——上!”

“好!樊哙传令,立即还军霸上!”

“遵令!”

“且慢!”张良补充说:“请樊将军派一支队伍,立刻将秦宫的珍宝、财物、府库全部封存,并派重兵把守。”

“好,出发!你去找一辆车来,子房不能骑马。”

落日的余辉照在阿房宫高大的殿宇楼阁上,虽然仍是金碧辉煌,但王气已经黯然。沉沉暮霭升起在殿宇间,到处是黑沉沉的一片,没有往日灿灿的灯火和悠扬的弦歌……

苍茫的暮色中,咸阳的百姓惊奇地发现白天在沛公率领下接受秦王投降后进入阿房宫的这只队伍,此时又浩浩荡荡地向霸上撤还……

他们还发现,这只队伍怎么来的,如今又怎么去了。没有看见他们从阿房宫抄没的大箱大箱的财宝器物,也没有看见他们押走大群大群的嫔妃宫女。

这是历史上少有的奇迹,能做到这一点相当不易。

他们又抬起头来向阿房宫望去,那边的天际依然那么平静,在晚霞即将熄灭的空间,看不见燃烧的火光,看不见一丝狼烟。

沛公的队伍为什么要撤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边夹道围观的百姓愈来愈多,开始那种震恐畏惧已全然荡尽,人人已由缄默不语变为笑叹自如。

只见樊哙骑着马走来,吆喝着走得慢的士兵赶上队伍。街道旁边,一位胡须皓然的老叟大胆上前拱手相问:

“敢问将军,沛公为什么进了秦宫又退了出来?”

樊哙大声爽朗地笑道:“沛公不愿做第二个秦王,所以退出!”

“真是仁义之师啊!”老叟高兴地点头说。

街道两旁燃起了一两只火把,为撤退到霸上去的沛公大军照路。火把越燃越多,逐渐燃成了两条火的长龙,照得大道明如白昼,伸向远方……

一天,刘邦在霸上举行盛宴,请关中各县的父老豪杰前来作客。刘邦带领着张良、萧何、曹参、樊啥、周勃等恭恭敬敬地在营门口迎接客人。

各县的父老豪杰来到营中,神情紧张地入席坐定,不时地环顾四周,总觉得大营中暗藏杀机。席间没有一人出声,一派肃静。

刘邦见宾客到齐,全都已经入座,便下令斟酒。等到每位客人面前的酒都已斟满,刘邦端起酒来。豪爽地说:

“请关中各县的父老乡亲,共饮一杯!”

突然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哇地哭了起来,他的神经因过度紧张而变态,他用嘶哑的嗓音哭着喊道:

“大家不能喝,这酒中有毒!”

樊哙刷地抽出剑来怒吼道:“你怎敢在此胡言乱语!”

这老者更吓得厉害,咚地一声跪倒在地,象捣蒜一般向刘邦叩头乞求道:“沛公,千万请高抬贵手,留给我们一条活命吧!求你了……”

张良走到老者席前,端起酒来说:“关中各县的父老豪杰,今日沛公宴请大家,决无歹意,不存半点害人之心,而是有要事宣告。如果大家不相信,让我先饮了此杯。”

张良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刘邦扶起老者坐回原席,站上一张桌子上对大家说道:

“今天请来关中各县的父老豪杰,秦苛刻的刑法使得大家吃了很多的苦,有诽谤官府朝廷者,一族人都要受株连。就连两个以上的人相聚谈话,都要被押到市上杀头。当天下英豪起来反秦的时候,各种诸侯曾经有约,谁先入关,谁就称王。今天我最先进入关中,我当然应当称王,这里我当着关中父老的面,宣布三条规矩:一、凡是杀人的,必须偿命;二、凡是伤害别人者和盗窃者,一定要根据犯罪的轻重,给以应有的处罚;第三、从前秦朝的苛法,从今天起全部废除。请官吏和百姓,都和平常一样相安勿躁,不必惊惶,共同遵守这三条约法。我率领队伍进入关中,是为父老废除苛法,决不会伤害大家,请大家一定不要恐慌!现在我之所以还军霸上,是等待各路诸侯的到来,然后共议天下大事。”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约法三章”。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得那么专注。刘邦的一番话,使大家疑云顿散,放下心来,开怀畅饮,席间开朗的欢笑声此起彼伏,一直喝到红日西沉,大家才醉醺醺地踏着落日的余晖归去。

第二天,刘邦又请张良找人将“约法三章”写成告示,到各县、乡四处张贴,并讲解给老百姓听。关中百姓知道了“约法三章”,都高兴地奔走相告。

关中百姓知道,三秦大地是秦国六百年来的根基,秦始皇也正是从此出发,率领着三秦子弟踏平六国的。如今各国诸侯复起,必定先后杀入关中,也必定会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因此,关中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等待着血洗的劫难降临。

“约法三章”一公布,终于云开雾散。百姓开始扶老携幼,来到霸上观看沛公的队伍操练。有的百姓甚至牵着牛、羊,抬着一坛坛酒和食物来犒劳军士。刘邦知道以后,传下话来说:“仓库里还储存着许多粮食,不要花费老百姓的。”

于是,老百姓更加地高兴了。

关中百姓放心了,他们现在只有一个担心了,就是担心沛公不能当秦王。

这就是民心。

第十二章 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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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门宴”三个字,成了中国文化语境中一个独具蕴含的闪光词汇。它意味着临危不惧、折冲樽俎、以弱制强、虎口脱险。它使张良列入了中华民族大智大勇者的光辉行列。

一场初雪已降落在渭水两岸,骊山和原上已看得见一片花白的积雪。

入秋以来沛公入关,秦王投降,“约法三章”颁之后所带来的欣喜,很快就被寒风刮得无影无踪。

战云密布,如这冬日垂天的彤云,象要压碎这关中大地,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已经很久没有过征战了。只有从这里出发去攻打别人,没有人敢来进攻这片土地。可是如今颠掉过来了,各路诸侯都在向这里进军。

刘邦的十万大军依旧屯兵霸上,仅仅相距四十里地,在如今陕西临潼北面秦时有一个县叫郦邑,它的东边就叫戏下,这里驻扎着项羽率领的各路诸侯的四十万大军。它的统帅部就设在如今临潼东面坂上叫项王营的地方,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鸿门。

雪花飘落着,天黑得很早,项羽感到格外的冷。

他请亚父范增来到帐中围炉饮酒,商量如何解决刘邦的问题。他心中嫉恨着怀王,本来约定他与刘邦一道西进入关,并约定先入关者为王,可恨怀王却又中途变卦,命他北上援赵,绊住了他的手脚,耽误了时日,以至让刘邦抢了先。虽然自己拥有四十万大军,消灭刘邦不费吹灰之力,但在各路诸侯面前,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气也不壮。毕竟那个名存实亡的楚怀王还在,还是不可过份放肆,等把刘邦解决之后就除掉他。

本来项羽早就急于入关,在他荡平河北之后,秦军最后一只主力章邯的二十万大军向他投降。他仍然立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长史、董翳为都尉,让秦的降卒为他入关打头阵。大军行至新安,项羽得到报告说:二十万降卒多为关中人,想当年他们是何等威风,对六国降卒,对到咸阳服役的劳工,为所欲为,鞭笞凌辱。如今恰好又颠倒过来,当年受欺凌的人,如今又成了受降的六国诸侯将士,又该当年的被凌辱来凌辱当年的凌辱者了。于是这批秦军投降的将士,才知道他们上了章邯的当,悔之晚矣!他降项羽之后,不管怎么说还封了个王,而他们这批将士如今却左右为难了。如果被诸侯将士俘虏到江东去,不但自身将沦为奴隶,而且留在关中的家小还要被秦所杀;如果被项羽驱赶西进入关,去屠杀的不又正是自己的父兄吗?在这二十万降卒中,不满的情绪已一天比一天强烈,然而他们却没有想到,有比这两种更为悲惨、更为恐怖的命运正悄悄地在他们的头上降临。

在一个漆黑的深夜,新安的荒原上,这二十万降卒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他们冒着寒风跌跌撞撞地被押着走去,一夜之间全部被血腥地坑杀了。

多少年后在这里的荒原上,夜深人静时,还听得见冤鬼的悲惨号哭。

坑杀降卒之后,项羽令英布和蒲将军为前锋,一路无所阻挡,势如卷席,浩浩荡荡直往函谷关而来。出乎项羽意料的是,函谷关却关门紧闭,并没有开门迎接他。他愤怒极了,当今天下竟然还有敢阻我前进的军队!不是在自寻死路吗?

项羽纵马来到关下,只见函谷关中飘卷着一面旗帜,上面大书一个“刘”字,他不觉一惊,厉声问道:

“关上是何人的队伍?”

“是沛公的队伍。”

“沛公现在在什么地方?”

“沛公早已入关,现驻军霸上。”

“我是项王,还不赶快开门迎接!”

“沛公有令,任何军队不得过关。”

项羽大睁着那有两个瞳仁的大眼睛,愤怒地叫道:“好个刘季,竟敢拒我入关!待我杀进关去,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回转马头退回军中,立刻下命英布与蒲将军攻关,将士有后退半步者,立斩不赦!

顿时喊声四起,战鼓雷鸣,将士们见项羽亲自在身后督战,无不奋勇当先,冒死拼杀,很快便有无数士兵攀着云梯登城。关下飞箭如雨,射得守关士卒不敢露面,项羽的士兵攀上关口的雉堞,很快便见城楼火起,浓黑的狼烟冲天而起。一座险要的雄关,就这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项羽攻破。

进入函谷关,就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四十万大军直抵戏下,只距霸上四十里了。

“戏下”与“霸上”在默默地较着劲。

形势骤然紧张起来,一场大战迫在眉睫,只有雪花在飘飘悠悠地下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项羽为范增斟满一斛酒问道:“亚父,我屯兵戏下已经好几日了,刘季仅距四十里之路,也不来打个招呼。大家还同是怀王差遣西进的,他这般不吭不吱的是什么意思?”

炉火映红了他本来就已经喝得通红的脸,他那双奇异的重瞳更加令人有一种恐惧之感。

范增没有喝酒,他咳得很厉害,待他稍微喘过气来之后回答道:“还提什么怀王不怀王,如今子婴已降,争夺天下的人,不就是你项王和刘季?”

“那么你说,我是先打他好呢,还是等待他先来打我?”

“当然是先下手为强!”

范增语气坚决,别无选择的余地。

一位卫士进帐禀报:“外面来了一位身份不明的人,他不肯告知姓名,只说有十分重要的事,要面见项王。”

项羽十分惊诧:“莫不是刘季派来的刺客?好生搜查,若带有武器便立刻杀掉!”

“查过了,没有带武器。”

“没有带武器就叫他滚!”

“且慢!此时此刻,两军对峙,关系微妙,别因小失大,误了军机大事,带他进来。”

少顷,那个人就被带了进来,与项羽见礼之后,不等项羽问话,便主动开口说道:

“请项王摒退左右。”

“不妨事,这是我亚父范增,什么话都可以讲。”

“我受曹无伤将军的派遣从霸上来见项王。”

“曹将军有何吩咐?”

“曹将军要我禀告项王,沛公趁项王大战河北之机,抢先入关。他不仅将秦宫中的财宝抢掠一空,没有杀掉子婴,还准备立子婴为相,他自己则想当秦王。若项王要发兵攻打霸上,曹将军愿为内应,只要项王答应他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待项王除掉沛公后,封曹无伤为王。”

项羽看了一眼亚父,范增微微点了点头。

“刘季究竟有多少队伍?”项羽问道。

“十万人。”

项羽放心地又与范增交换了一下眼色。

“好吧,我答应曹无伤的条件,你立即回去转告曹将军,请他做好准备,近日内我就进军霸上。”

来人告辞而去。

项羽兴奋地端起一盏酒一饮而尽,二人相视大笑。项羽道:

“刘季这小子活不到几天了!”

亚父说:“刘季这个人,素来贪财好色,我却听人说他入关之后十分反常,这说明他心中怀着大志。我日前远望霸上云气,五彩斑斓,如龙似虎,这就是王气!项王不可迟疑,即日内就可以发兵!”

项羽当即传今,明日犒劳士兵酒食,让他们好奋力去攻打刘季。

正在传令时,项羽的叔父项伯进到帐中,听到明日犒劳士兵,便顺口问道:

“犒劳士兵干什么,又要打仗了吗?”

项羽说:“我要血洗霸上,踏平刘邦!”

项伯心中“格登”一下,暗暗惊诧。他知道,项羽四十万大军,足以把刘季杀得尸横遍野,这点倒无足挂虑。真正使他放心不下的,还是尚在刘邦营中的张子房,若是刘邦大营被攻破,他岂不丧生为刀下之鬼吗?

项伯回到营中,坐立不安,躺下后也久久睡不着,想当年自己身陷绝境时,张良曾有救命之恩,而今他又身处危局,我能见死不救吗?他翻身而起,重新穿好衣裳,走出营帐,外面一片茫茫积雪,寒气逼人,他打了一个寒噤。

项伯飞身上马策马而去,雪光映照得黑夜清清楚楚,雪花还在飘落着,寒风如冰刀一般刮在脸上。他使劲地扬鞭,清脆的蹄声叩响冰冻的大地,那般急促,那般令人心惊。

四十里地没有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夜里,项伯的内衣湿透,马的浑身蒸腾着热气。

当他被带进张良的住处时,张良感到十分出人意料,吃惊地问道:

“两军对峙,项伯兄深夜到此何故?”

“有故人来,难道子房还不欢迎?”

“哪里,只不过有些出人意料罢了!哈哈……”

“项羽屯兵戏下,与霸上仅隔四十里,直到今日才得前来拜见子房,真是有些失礼,也真是想念之至呀!”

“目前局势微妙,未敢前去戏下造访,也望项伯兄见谅!深夜突然驾临,不知有何见教?”

“子房还不知道自己处在危局之中吗?我是特地赶来营救你的!”

“我有什么样的灾难,惊动项伯兄深夜赶来?”

项伯机警地四面看了看,对张良附耳说道:“项羽明日犒劳士卒,大战就在眼前。沛公十万人对项羽四十万人,如以卵击石,必败无疑!”

张良故意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赶紧跟我走,不然非搭上这条老命不可!你原本是刘邦从韩王成那里暂借的,何必死心塌地为刘邦送命!”

为探清虚实,张良故意问道:“项王知道你来吗?”

“我是偷偷跑来的,还敢让项羽知道?我犹豫再三,难忘子房救命之恩,还是横下一条心冒死赶来了。”

张良见他情辞恳切,知道不是项羽的诱降之计,才放下了心,他十分为难地对项伯说:

“感谢项伯兄的一片诚心,兄教我去,弟不能不去。但我为难之处是,当初韩王成让我送沛公入关,如今沛公身陷危难之中,我能抛下他不管吗?何况沛公待我甚厚,有知遇之恩,不辞而别太不仁义了吧!请项伯兄在这里稍待片刻,我到沛公处说一声再来。”

项伯闻言色变:“万一沛公知道我来,扣我为人质怎么办?”

张良襟怀坦白地说:“我张子房决非买友求荣之徒!有我的脑袋在,就有你项伯的安全,请不用有丝毫怀疑!”

张良为友人备好酒菜,添旺炉火,让他暖暖身子,并叫来何肩负责警卫他的安全,才放心见沛公去了。

张良前脚一走,何肩就步出帐外观察动静,突然有一个人向这边走来,他赶紧迎上去大声问道:

“是谁?”

来人通报了姓名:“我,曹无伤。”

何肩问道:“左司马深夜到这里有何贵干?”

“我有事想请教子房先生。”

何肩牢记张良的吩咐,生怕曹无伤进帐去发现了项伯,不得不以实相告:“子房先生到沛公那里去了。”

曹无伤迟疑片刻,便转身回去了。

张良冒着刺骨的寒风,来到刘邦的住处,见沛公还没有歇息,独自围炉喝着闷酒,一见张良进来便十分高兴地说:

“子房来了!我正想找你,又怕你早睡下了。”

“天这么冷,沛公还没有安息?”

“我的身旁躺着一只猛虎,能睡得着吗?”

“沛公,我想问你一件事,究竟是谁让你封锁函谷关,不准项羽入关的?”

“入关以后就听到好些人对我说,关中是块富饶的地方,只要守住函谷关,不要各路诸侯入关,依靠这块地方就可以称王,没想激怒了项羽,如今他气势汹汹地赶来了,看来迟早是要与他决战一场了!”

张良说正因为如此,才给项羽找到了一个攻打他的口实。现在已经得到可靠消息,项羽近日就要发动进攻了。

刘邦手中的酒杯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我们应当怎么办?”他顿时大惊失色。

张良问道:“沛公自己觉得有把握战胜项羽吗?”

沛公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现在沛公可以见一个人。”张良说。

“此人是谁?”刘邦不解地问道。

“项羽的叔父项伯,他是我的故友。”

“他现在在何处?”

“就在我那里。”

刘邦十分惊诧,张良说明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后,并向刘邦建议,在现今这一时刻非要忍辱不可,请项伯回去转告项羽,你刘邦决不敢背叛项王。项羽如果能相信你的此番诚意,那你就保住了,今后再从长计议。

刘邦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子房怎么会与项伯如此深交?”

张良告诉他,那是因为当年项伯杀了人,在绝境中得到过他的救助,所以他才在这个关键时刻前来通风报信。

刘邦这才放下心,他意识到,今夜与项伯这一短暂的谈话,是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不可等闲视之。张良刚要转身出去,他又叫住他问道:

“子房,项伯的年纪是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当然比我大。”

“那我还得把他当兄长来尊敬。”

张良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住处,张良见项伯喝下几盏酒后,酒上红红的,浑身已烤暖和,便对他说:

“项伯兄,沛公想见见你,请跟我去吧!”

项伯一听,脸色顿时变白,猛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张良,我原来好心来救你,你反而去通报了沛公。我到他那里去,他岂肯轻饶了我?你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项伯兄误会了,我怎会卖友求荣?沛公和项王同为义军,共同反秦,志同道合,听到项伯兄前来十分高兴,无论如何要见上一面,还有话要请你转告项王,决无歹意。”

项伯走了两步,还是觉得不对劲儿,他停下步来对张良说:“子房,你实在不愿跟我走就算了,我们就此告辞。善自珍重,后会有期!”

张良一把抓住项伯的手说:“兄长请千万留步,沛公决无歹意,事关大局,沛公有话请兄长转告项王。兄若不去,必误大事,难道兄忍心看见义军之间相互残杀,血染关中吗?”

项伯终于被张良的真诚所感动,在张良的陪同下向沛公的住处走去。一路上虽然警戒森严,他还看不出有什么令人不安的特殊迹象。刚走到门口,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雪地里等候,走拢一看才是沛公。

只见沛公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拉住项伯的手说:“我记得还是项梁将军在薛城召我商议共立楚王时,见过将军一面。今晚有幸将军前来我营中会友,同为反秦义军,能不见兄长一面吗?请!”

三人进帐,只见炉火正红,酒已斟满,气氛十分融洽热烈。沛公首先端起酒杯来为项伯祝酒,他热情坦荡,象老朋友一般,使他们之间的隔膜焕然冰释。

沛公问道:“嫂夫人不在身边吗?”

项伯说:“还留在吴中,与儿子住在一起。”

沛公笑着问:“儿子多大了?”

“已经满十七了。”

“啊,我有一个女儿正十六岁,和她母亲住在丰邑,还相距不远嘛!要是兄长乐意,我们何不结为儿女亲家?”

张良在一旁说:“这倒是一桩大喜事,不知项伯兄意下如何?要是乐意,让我来保媒!”

项怕只好乐呵呵地说:“好好好!只是委屈了沛公!”

“哪里、哪里!这是小女的造化!好,为子女结为亲缘再干一杯!”

饮完酒后,沛公象有几分醉意地说:“实不相瞒,我这几日真是坐如针毡、忧心如焚呐!”

“呵,沛公势如破竹,抢先入关,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项伯兄不知,这入冬的第一场大雪,让我病倒在床,昏睡了好几天。正在这时,我得知项王已到了戏下,你看才隔了四十里,我却不能起床去拜见项王。昨日刚能起床,正准备天晴之后,专程到戏下,不料今晚与项伯兄邂逅相遇,正好请兄长捎过信与项王,说我明日一定登门造访!”

项伯说:“项王近日情绪很坏,还不知道他见与不见。”

张良惊诧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项伯吞吞吐吐地说:“这件事不知道当讲还是不当讲?”

“有什么不好讲的?请兄长明示!”张良说。

项伯默然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项王西进时,被沛公守关士卒拒之于函谷关外!”

“会有这种事发生?”刘邦装做莫名惊诧。

“守关将士说,沛公有令,任何人不许入关!”

沛公愕然,生气地问张良:“谁假借我的名义,下如此荒唐的命令?”

“我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张良说。

沛公十分诚恳地对项伯说:“苍天在上,我刘季之心可以鉴天!虽然我先入关一步,但我可以说得上是秋毫无犯!我住的是秦宫吗?没有,我抢夺了宫中珍宝吗?也没有。我仅把秦的府库封存,派重兵看守。我派兵镇守函谷关,是怕流寇窜入。我颁布约法三章,安抚三秦百姓。这一切为的什么?不都是为了等待项王入关吗?天下皆知,当初又不是我自己擅自入关,而是奉了楚王之令。本来楚王说定先入关者为王,可我先入了关,却并未曾称王。即使如此,项王还怪罪于我,急于图我。请问,我错在哪里?我何罪之有?”

说得慷慨激昂的沛公,不觉伤心委屈地放声恸哭起来。

张良一见时机成熟,赶紧劝住沛公说:“沛公宽厚仁爱反而不被理解,才造成今日之僵局。务必请项伯兄把其中的原委禀告项王,切忌不要辜负了沛公的一片苦心。”

项伯并未曾想到,刘邦还有如此的满腹委屈,见他哭得如此伤心,也劝慰道:“沛公不必过于悲伤,我一定把你的心意向项王代为表白。”

“那就太感谢项伯兄了。”沛公止住了悲伤说。

“不过,明天你一定要来戏下见项王,宜早不宜迟,千万延误不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起身向沛公和张良告辞。

刘邦让张良送了项伯几件珍宝。

项伯跨上马,抬头望望天空,雪已经住了,夜阑人静,他猛抽了一鞭,纵马而去,一串清脆的马蹄声由近而远,消逝在呼啸的寒风中。

他回到戏下,见军营里连夜连晚在杀猪宰羊,明天要让士卒饱餐一顿,好去与刘邦拼命。

项伯大踏步向项羽的营帐走去。

还没有进帐,就听见轰鸣般的鼾声,好象那深谷中的虎啸,和那夏日天际沉闷的雷声,令人动魄惊心。

走进帐一看,炉火灼人,项羽和范增和衣倒在榻上沉沉睡去,帐内充满一股刺鼻的酒气,他使劲摇了摇项羽,项王睁开他那双奇异的被烈酒烧得通红的重瞳,吃惊地问道:

“季父深更半夜有什么事?”

“营内到处连夜在杀猪宰羊,你近日真的要向霸上进军?”

“是的,那又怎么样?”

“不妥,千万不能急躁行事!”

“季父这样讲是什么意思?”

“我刚从霸上归来。”

项羽吃惊地问:“你深夜到霸上去干什么?”

“我听说你要攻打刘季,张良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去叫他赶快离开,更想争取他到我们这边来,因为张良的确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

“你说的就是那个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的人吗?”

“是的。”

“他确实有胆有识。张良如果跟你来了,我一定要重用他。”

“他没有来,不过,我摸清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情况。”

“什么情况?季父快讲!”

项羽酒醒了,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我发现你误解了沛公,其实他并不想与你作对。”

“何以见得?”项羽显然十分失望。

“他并不是曹无伤向你通报的那样,他并没有抢掠财宝,也没有入宫称王……”

其实,范增并没有睡着,他一直在闭目养神,听项伯说到这里,他不得不说话了:

“我也不相信曹无伤的话,只不过有个内应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以为,刘季不进宫称王,不抢掠美女珍宝,而是还军霸上,才更加令人畏惧,若不趁现在尚未成大气候消灭他,将来就不好办了。”

“不过,”项伯说,“你怎么不说,若没有沛公先行,我们能这样顺利入关吗?何况是怀王下的命令,大家同为反秦诸侯,别人有功还要遭到攻击,这不明明是把自己陷入不义的地位吗?”

“那个怀王是我们把他立起来,凭什么要听他说的算?!”项羽根本没有把那位尸位素餐的楚王放在眼里。

“话虽这么说,如今你项王还要号令诸侯,你不是还要邀请诸侯入关议事吗?如果你杀了刘邦,谁还敢前来?失信于天下,今后谁还会听你的号令?切不要目光短浅,因小失大。”

最后这一点,倒是触及到了项羽的心事。近来他正想召集诸侯,重新分封,确定他的霸主地位。这是他多年的梦想。如果现在把刘邦杀了,肯定没有谁再敢前来。季父说得还是有道理,只要沛公不与他作对,臣服于他,就暂且让他住军霸上。反正他只有那么十来万人马,谅他不敢兴风作浪。如果有什么不轨,再名正言顺地杀掉他也不迟。

于是,项羽点头说:“好吧,看他明天来怎么说!季父请作好明日接待的准备。传命三军,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

范增气愤地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第二天,果然天气晴朗,一轮红日照在鸿门的雪原上。

辰时,刘邦与张良、樊哙率领着一只精选的百余人的队伍,驮着猪羊和美酒来到鸿门项羽的营门外边。项伯迎了出来,樊哙带着大家在外面等候,由张良陪同沛公进见项王。

进入营中,只见警卫森严,在警卫中有一位下级军官,毫不引人注目地肃立一旁,这位小小的执戟郎中就是后来声威显赫的韩信。不过在鸿门宴中,他只能跑跑龙套,就连配角都还没有资格扮演。

进入中军帐,只见范增陪着项王在帐中等候。沛公向项王拱手致礼后说道:

“项王率大军入关,屯兵戏下,刘季特地前来晋见。臣与将军齐心协力,共同攻秦,将军战地河北,臣战于河南,没想到臣先入关一步。但我入关之后,不敢进驻秦宫,而是封存府库,派重兵把守,以待项王入关,定夺发落!”

项羽的脸色颇有些不好看,很不高兴地说:“我早就听说,沛公入关以后,不想再要诸侯入关,暗中准备称王,难道没有这回事吗?”

刘邦一点也不激动,态度从容地说:“要说我有什么不是,仅仅是我先入关一步,使秦王子婴投降,难道这也算有罪吗?希望项王不要轻信小人之言,挑拨我与项王的关系。”

范增突然不满地咳嗽了一声,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项羽觉得有些尴尬,一时语塞,便脱口而出:

“什么小人之言?还不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还错得了吗?”

范增急忙用目光阻止他。话一出口,项羽才觉得失言。

刘邦心中暗暗一惊,但立刻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对项羽说:“不过,我今天既然敢到项王的帐下拜见项王,就是因为我知道项王胸怀坦荡,光明磊落。项王与我本来都是奉命西征,若项王仅为西进入关,就不会北上援赵,与秦军主力决战于河北。正因为项王与秦军主力浴血奋战功盖天下,才使我能乘隙入关,正因为如此我才以大局为重,还军霸上以待项王,今日特来请项王移军秦宫,以号令天下。”

这一番话说得项羽顿时心花怒放,笑逐颜开。张良见此情境便赶紧说:“自薛城一别,大家奋力抗秦,今日才大功告成,难得一聚,何不开怀畅饮!”

项王一时兴起,大声叫好。项伯安排坐次,请项王向东坐在主席上,又请沛公向北坐在客席上,再请范增向南而坐,张良向西而坐,项伯自己也在项王旁边坐了下来。

范增一直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尤其是看见项羽笑容满面地与沛公交谈,更是忧心如焚,如坐针毡。他的手紧紧握住胸前佩带的一块玉玦,当项王与他对视的一瞬,他用眼神和举起玉玦,充分了表达一种无声的语言:快快和沛公断决,赶紧除掉他!

项羽微微点头,用他那闪射着兴奋目光的重瞳默默地回答他:别耽心,我会除掉他的,不过别性急!

他又立即掉头和沛公笑谈起来,沛公正在和他谈宋义如何心术不正,项王取而代之是明智之举,否则早给章邯打败了。项羽觉得沛公十分理解他,又高兴地举盏畅饮。

范增在一旁恨得咬牙切齿,又抓起胸前的玉玦,但项羽始终不看他一眼。于是他装做咳嗽,才引起了项羽的注目,他赶紧举玦,催促他快些行事,不可犹豫!

项羽的眉头微微一皱,似是对他说:你不看我们谈得正融洽吗?怎么能马上翻脸就杀掉人家呢?

他又转过脸去听沛公说话,沛公无论如何要请项王讲讲,他是怎么逼得章邯投降的。这是项羽最辉煌最得意的一段人生历程,一谈起来就滔滔不绝忘乎其形,似乎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范增气急败坏地用手使劲地扯着颈上玉玦的丝绦,乃至于用力过猛,把丝绦也拉断了,他干脆将玉玦扔在一旁离席而去。

项王正与刘邦谈到他坑杀掉二十万降卒的壮举,二人仰面大笑起来。

张良平静地坐在席间静观风云,范增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会心地微笑着,他稳坐钓鱼台。

范增气极,走出帐外。他一大早就对项庄交待过,让他带几名精兵埋伏帐外,一听召唤就立刻进去把沛公杀掉,留下张良但不能放他走脱。项庄见范增出来,便立刻迎上前去悄悄问道:

“亚父,怎么还不下手?”

“他正与沛公谈得欢,看来他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我看这么办,不如你进帐祝酒,然后舞剑为大家助兴,找个机会一剑结果了沛公!”

“要是项王怪罪下来怎么办?”

“不可能,刘季必将与他为敌,今日不杀他,明日他就会杀我们!”

项庄倚仗着自己是项羽的胞弟,就大着胆子走进帐中,他首先走到沛公面前献酒致敬,然后转过身来禀告项羽说:

“今日项王宴请沛公,席间虽有美酒却无乐舞,不如让我舞剑助兴。”

项羽高兴地表示赞同。

于是,项庄拔剑起舞,顿时席间银蛇飞舞,闪电凌空,东西劈击,南北挥杀,一股冷气直逼沛公,令他背上阵阵发麻,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项伯一看项庄舞剑,步步逼进沛公,而此刻范增又重新入席,面有得意之色,知道事情不好,别让这老儿把事给搅了,便当机立断地站了起来,边走边说:

“一个人舞起来没有味道,我也来参加一个!”

说着便拔剑加入进去,他选择项庄与沛公之间,挡住了项庄刺来的剑,处处护卫着沛公。他觉得席前千万不能出事,否则他怎么向张良交待,那不失信于友吗?

张良正异常紧张,又不敢离坐出去叫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项伯参加舞剑,便放下心来,抓住这个时机起身走了出去。

沛公见张良出去,知道他叫人去了,又见项伯处处护着自己,便又宽心地坐着,怡然自得地观看舞剑,时而点头称赞,时而击掌大笑,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有范增的脸色又开始变得灰黄。

等候在营门外的樊哙,见沛公与张良进去了半天,不见有任何动静。双手按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两眼直望着营内,一旦有什么异常,便立即杀了进去,在血肉横飞中救出沛公。

冷汗把他贴身的衣衫都湿透了。

突然间他看见张良大步向外走来,他赶紧迎上前去问道:“里边的情形如何?”

“情况十分紧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既然如此,让我进去,有我就有沛公!”

樊哙一手持剑,一手握盾大踏步闯入营门。两旁的卫士见状,立刻将戟交叉在一起,想阻挡樊哙。哪知樊哙将手中的盾一侧,猛地往前一撞,两边的卫士顿时扑倒在地,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帐中,威风凛凛地站在沛公的旁边。

只见他怒目圆睁,眼眶都快要裂开一般,怒发冲冠,逼视着项王。

大帐中的气氛骤然为之一变,两位舞剑者也悄然住手,退到了一旁。

项王本来双膝着地,坐在脚后跟上,突然象谁抓住他猛地往上一提,一下子耸身而起,哗地拔出剑来。重瞳睁得大大的,满眼惊惶,厉声问道:

“这位客人是何人?”

张良不想让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好象什么也未曾发生一样,平静地笑着回答:

“他就是沛公的参乘樊哙。”

刚才项王的瞬间惊惶失措,出身本能的自我保护。但对于威名远慑的项王来说,未免有些失态,于是他不得不用笑声来掩饰此刻的尴尬:

“哈哈哈哈……真是一位壮士!赐给他一大斗酒!”

樊哙朗声答道:“谢项王!”

他的声音在帐内,震得耳鼓嗡嗡发响。

他叩谢于地,然后站了起来,接过斗酒一饮而尽。烈酒下肚,他更显得胆气豪壮。

项王又命:“再赐给他一只猪肘子!”

于是一只生肘子送到樊哙面前,他接了过来,将盾牌伏在地下,把生肘子放在盾上,用剑大块大块地切割下来,送往嘴里,没有嚼几下就咽下肚里。一只生肘子,就被他这般生吞活剥三五两下就吃得只剩下了骨头。

项王对樊哙的精彩表演,简直看傻了眼,笑得合不拢嘴,哈喇子都流到了胸口上。他又问道:“壮士还能饮酒吗?”

樊哈挺立在沛公身旁回答道:“连死都不怕,喝点酒又算什么?”

范增惟恐天下不乱,故意问道:“今日项王好意赐酒,壮士为何言死?”

樊哙回答说:“当今天下谁不知道,暴秦如狼似虎,杀人惟恐不多,用刑惟恐不重,所以激起了天下人的反抗!记得当时怀王曾与诸将有约在先:谁先破咸阳进入秦官者称王。沛公虽然最先进入了咸阳,但是他却封闭宫室,还军霸上,等待大王的到来。沛公之所以遣将守关,还不是怕有人乘机进入盗取。可惜的是沛公如此劳苦功高,不但没有受到封侯之赏,反而因为有人听了小人之言,还要想杀掉他,这与被推翻了的暴秦,又有什么不同了?我希望大王千万不能采取这样的做法!”

只见项羽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嗫嚅地说:

“呵呵……大家请入席……喝酒……喝酒……”

气氛总算又缓和下来,大家纷纷入座,又继续饮酒。

少顷,沛公入厕,樊哙和张良跟了出去。

张良说:“趁此机会,樊哙保护着沛公赶紧从小路回去!”

沛公有些迟疑:“不告辞一声,这样好吗?”

樊哙心直口快:“有什么不好!干大事要权衡利害轻重,何必拘泥于小节?如今,我们是人家菜板上的肉,只有任他宰割,不走还要等什么?”

张良说:“沛公请回吧!这里一切有我应付,沛公前来带了什么礼品?”

刘邦令随从取出白壁一对和玉斗一双,那对白壁光洁莹润,毫无瑕疵,在阳光下更是光彩烟烟。只有见到这对白壁,你才会懂得,白是那般高洁,那般丰富,那般完美,那般迷人,那么令人双目生辉、心旌摇荡。

“白壁是送给项羽的,玉斗是送给范增的,还没有找到机会,就请你代我送一下吧!”

“沛公放心!”张良说:“从鸿门到霸上虽然有四十里,但是如果从骊山下走芷阳的小路,不过二十里。车马随从留下,沛公单独骑一匹马,只要樊哙、夏侯婴、靳缰、纪信四人步行紧跟,沛公快请上马!”

等到刘邦一行悄悄离去后,张良才带着礼品大步走了回来,迎面正与项王的都尉陈平相遇。

“子房先生,项王派我来请沛公入席。”

张良故意停步与陈平攀谈:“沛公令我先入,随后就到。请问大人尊姓大名。”

“都尉陈平。”

张良一听肃然起敬地深深一拜:“早闻先生大名,今日才有幸相识,真是相见恨晚。先生才智过人,善出奇谋,还望多多赐教!”

“子房先生过谦了!谁敢在博浪刺秦的张子房面前班门弄斧?”

惺惺惜惺惺。二人拉着手相视大笑起来。

张良说:“沛公也十分倾慕先生才智,非常想拜谒求教!”

陈平也略微压低了声音说:“我也早已听说沛公宽厚仁爱,此次还军霸上确实非凡俗所为,定为子房先生大手笔之杰作,但也足见沛公胸怀,将来定成大气。”

陈平说完,抬起头来望了望营门外还不见沛公的身影,顿时恍然大悟,他机敏的会意的与张良交换了一下眼色。逢真人不说假话,张良深知此乃区区小技,怎瞒得过精明过人的陈平,便坦然相告:

“形势严峻,沛公不得不去,望先生鉴谅。”

“大丈夫当行则行,不必有所顾及。不过,我什么也未曾看见!哈哈,……”

张良料定沛公已经远走,便拉了陈平一同进帐。

项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张良便大声问道:“沛公入厕去了这么久,要把茅坑拉满吗?”

张良回道:“沛公已经不胜酒力,不能亲自前来告辞,令我将白壁一双敬献项王,玉斗一对敬献亚父,并再次对大将军表示深深的敬意!”

项伯代项羽接过礼品,分别送到项王与亚父席前。项羽一见白壁,睁大重瞳仔细看了一下,便令人给后帐他最心爱的美人虞姬送了进去。

范增接过玉斗置于一旁,不屑一顾,他瘦削的老脸阴沉得没有一丝热气,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那么,沛公现在在什么地方?”项羽回过神来吃惊地问道。

“沛公已经上路了。”

“为何不辞而别?”项王不满地问。

“启禀项王,”张良冷静而沉着地回答说:“沛公不辞而别,是因为他听说,项王的部下中,有人在故意找他的岔子,想加害于他,所以只得不辞而别了!”

项王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掉过头来问亚父:“真有这样的事吗?”

范增冷笑不答。

项王说:“恐怕没有那么严重吧?你快去请他转来,我一定向他解释清楚,还有大事需要商议。”

“沛公单骑从小路返回,此刻已经到霸上了。”张良说。

范增阴冷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

张良辞别项王走了,范增命项庄:“张良是刘季的左右手,不能让他回去!”

项伯插话说:“既然沛公已经走了,扣住张良不反而伤了和气么?”

项王拿不定主意,在独自沉思。

范增拨出剑来,猛地将王斗斫烂,急促地咳嗽起来。他愤怒地站起身来,因为年迈,有些眩晕,立足未稳。项庄赶紧上前搀扶,范增站定后用力把他甩开:

“走开!你这小子成不了大事,将来与项王争夺天下的必定是刘季,你我迟早要被他抓住!今日坐失良机,可叹、可叹啊!”

说完气得偏偏倒倒地出去了。

……刘邦骑着马,带着樊哙等四人正在骊山的小路上急行,突然在狭谷的密林间,闪出几位骠悍的杀手,截杀过来。樊哙命夏侯婴、靳缰与纪信上前抵挡。自己掩护沛公冲出狭谷奔逃,正在这时又有两人从后面追来,樊啥只得对刘邦喊道:“沛公不要停,打马向前!”自己赶快转身迎战那两位。

刘邦猛抽一鞭,他的坐骑箭一般向前驰去。奔到一个岔路口,他已顾不得探路,任马狂奔而去。突然马的前蹄高举,立了起来,一声长长嘶啸,差点把他摔下马去。原来正有一位骠形大汉威武地立于马前,只见他纵身一跃,抓住马的笼头,把它拉了下来。刘邦双手抓住鞭绳,来不及拔剑,心想这下子完了。

待马立定,这位武士说道:“沛公勿惊,我受子房先生派遣已在此等候沛公多时,请跟我来!”

刘邦定限一看,此人是何肩。何肩带他钻进一片密林之中,他下马来,何肩牵马穿过林丛,再重新骑马翻过一座小山,霸上的军营已经历历在目了。

刘邦正驻马眺望,突然看见自己大营中,奔出一骑。他立刻下马隐在树后观看,骑马人的身影愈来愈清楚了,他问何肩:“你看那人象谁?”

何肩望了一阵对沛公说:“好象是左司马曹无伤。”

刘邦在何肩耳边吩咐了几句,何肩便隐身树后,这时骑马者愈来愈近来了,刘邦故意高声呼救:

“前面来的是什么人?快来救我!”

曹无伤骑马奔来,一见是沛公,脸色骤变,吃惊地问道:

“沛公不是到鸿门见项王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刘邦故意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说:“项王要杀我,我独自逃了出来,追兵已在后面,左司马快快救我!”

曹无伤一听不禁欣喜若狂,他伸手往前一指:“沛公快看,追兵果然来了!”

刘邦刚一回头,曹无伤顺手抽出一根套绳,一下子套住刘邦,他顺手一拉,套绳收紧,猛地将刘邦拉下马来。他用剑逼住刘邦说:

“现在让我明白告诉你吧,我曹无伤不愿意在你刘季下面做个小小的左司马,项王答应封我为王。如今生擒你去献给项王,更是功高爵显了,哈哈哈哈!”

正在这时,从他身后飞来一镖,可惜“噹”的一声只击中他的铁甲。何肩从树后跳了出来,与曹无伤杀了起来。曹无伤一手拉紧套绳,一手挥舞长剑与何肩厮杀。何肩怕伤了沛公,首先一剑将套绳斩断,沛公乘势滚到一旁,曹无伤纵身从马上跳了下来,一剑直刺沛公,而何肩正被惊跳的烈马挡住,眼看沛公正要成为曹无伤的剑下之鬼,突然听得厉声一呼:

“曹无伤住手!”

只见林中奔出四条大汉,正是消灭了杀手的樊哙等四员猛将。此刻何肩也正来到他身后,一脚将他踢翻,大家一拥而上,用他自己那根套绳牢牢将他绑了起来。

张良率领百余车骑从大路顺利返回霸上,一听沛公一行还没有回营,曹无伤已单骑出走,大吃一惊,恐沛公发生意外,立刻带领一队精兵强将沿骊山小路寻来,刚爬上山头,便在密林边与沛公一行相逢,又见到曹无伤已被擒获,真是大喜过望。

沛公一行迎着晚霞走下山来,只见骊山在夕阳的映照下,是那般辉煌磅礴,莽莽苍苍,壮丽如画。关中平原上已暮霭沉沉,炊烟四起,霸上十万大军的连营显得威严而沉雄,鼓角声声在暮色中响起。

刘邦骑着一匹雄健的骏马,耸立山头一动也不动,张良发出一个手势,让大家别惊动他。

人生旅程中,有时一天走的路比一生都长。

历史上数百年可以被六个小圆点代替,然而有时一天却需用金字书写。

这一天,成了历史永远抹不掉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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