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有道尚正气学界憾失涂又光
一、仰慕
我自1981年外出求学、工作以来,一直在职场打拼,偶尔回家也是行色匆匆,对家乡的历史文化知之甚少。但在翻阅1985年印刷的《泼陂河志》时,一条介绍涂又光的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涂又光,谱名步衢,号梯青,1927年生,泼陂河镇新街村涂洼人。1943年毕业于潢川高中,以后就读于清华大学哲学系。
又光自幼天资聪颖过人,幼年时期,就以出色的书法著称。客寓杭州时,一日赴市买笔,连选数支不中意,店主有点惊异,故意以一支鸡尾毫试戏。梯青说:“这支笔不行。”店主有点烦,轻蔑地说:“你若能用好此笔,甘愿奉送。”梯青点头应允。于是索宣纸徽墨,以小板凳垫脚,在柜台上当众挥毫,书出《十七贴》大草条幅。观众如墙,无不啧啧称赞。顷刻,誉满全城。次日,《大公报》、《杭州日报》均以奇闻登报,标题是《八龄童涂梯青当众挥毫》。
又光9岁返光,县长尹浮惜其才,冀其为司马光再现,于是易名“又光”。
作为游子,如果不知道故乡的历史文化,就像没有根基的浮萍;作为读书人,如果不了解从故乡走出的知名学者,缺少一条求知渠道,注定是人生一大遗憾。通过向同学和亲友打听,我弄清了涂又光是我外祖母的族叔,按辈份我应叫他舅太爷。经与同学联系,了解涂又光先生于1927年9月8日出生于私塾之家,10岁前从父为师,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经典,10岁开始接受新式学校教育,1947年考入清华大学,现在武汉一所高校教书,是资深教授。同学提醒我:涂先生学问好,脾气大,一般人想见都被他拒绝,即使勉强见了,话不投机会让他大发雷霆;但如果相互交流的好,老人的兴致非常高,求见的人听了他的谈话感到收获巨大。
(涂又光与老师冯友兰先生)
古今中外事业有成的人,会把全部时间和精力用在自己的研究领域,不会在乎别人的评价。有关涂又光先生的传说和同学的介绍,印证了我的判断,强化了我对他的敬仰,择机拜访的愿望也日趋强烈。互联网初步普及后,我便搜罗有关涂又光的信息,知道他是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的关门弟子,对他翻译冯友兰先生的英文著作《中国哲学简史》为中文、编纂《三松堂全集》14卷的经历和出版《楚国哲学史》《中国高等教育史论》《文明本土化与大学》等学术著作,以及提出反刍说、泡菜坛子说、料子与成衣说、性灵说等学术观点略知一二,对他坚守传统文化,坚持用人文之光照耀科学摇篮,倍感景仰,遂产生“生不愿封万户侯,惟愿一识涂又光”的想法。
二、追随
1998年,我顺利通过华中理工大学管理学院的在职研究生考试,有幸聆听前来洛阳授课的老师讲课。当我向他们打听涂又光教授时,他们多以“国宝级人物”、“华工一宝”、“个性教授”作答,负责招生的赵老师特别讲述她最害怕上涂教授的课,因为老先生不仅要求她用繁体字抄写经典著作,还要翻译其内容,以检验学生对原文的理解程度。能够有这样严厉的老师指导,对于渴求知识的学生来说,应该是一件幸事。于是,我决定借准备毕业论文拜访导师之机,顺道拜访涂又光先生。
尽管我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第一次见到涂又光先生鹤发童颜的外貌、洞幽烛微的目光并聆听他犀利明快的语言,还是让我惊为天人。在华中科技大学图书馆窗明几净的二楼,温暖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在满头银发的老人身上,这种油画般的场景多么令人神往!先生那熟稔的乡音、渊博的学识、亲切的话语,一一如在目前。问明我的身份和来意,先生又向我打听光山故友,我据实以告。问到我的工作,我说在市政府给领导当文字秘书,每年忙忙碌碌,到头来一事无成,涂先生说秘书工作对人的基本要求是你需要让领导和公众满意,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观点,而读书做学问恰恰相反,不仅需要你有自己的思想和观点,而且还要旗帜鲜明。第一次见面,涂先生就抓住事物的本质,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地进行比较,直率得让我吃惊。涂先生接着问我的硕士论文,我说准备结合工作中接触的案例,剖析一下国有企业管理问题,他说:硕士论文一定要有观点,博士论文一定要有体系,你做到没有?!接着感慨道:如今我们的教育,培养的都是无本之木,大学老师整天给中小学教师擦屁股!大学搞学历大“跃进”,每年培养的硕士博士数量之多,举世罕见,可能够成立的观点在哪里?体系是什么呢?!解放前,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武汉大学、中央大学和浙江大学的学历,国外普遍承认,如今的大学学历,国外主动承认的有几家?我不能回答先生提出的问题,但从中听出他对目前教育状况的忧虑。我问他带几位研究生,他说“现在的学生,地下、第一、二、三层楼都没有,如何在四、五层楼表演?”,接着加重语气说,我是到60岁以后才学会拒绝,人生苦短,应该抓紧时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我问他与故乡的联系,他说自己年龄大行动不方便,很少回家,亲朋好友不断有人前来探望,也有不认识的光山人打电话咨询问题或者问候。接着讲了一个故事:大概是1980年代中期,《光山县志》编纂人员寄了一份表格,类似填写入党志愿书,要求他按固定格式填写。涂先生认为修志的基础工作是“修”,需要实地采访和调查研究后才能形成文字,目前这种修志方法是对传主的污辱,起码是不尊重。《光山县志》初稿写成后,有关人员前来武汉请涂先生提意见,涂先生一看内容是党史而非县志,态度坚决地回绝了题字的要求,并声明自己的材料谢绝入编。2012年5月我最后一次探访涂先生,他对这件事记忆犹新,说自己看了县志初稿很伤心,慨叹1959年那么多人被活活饿死,县志对其原因和后果一笔带过,如果把自己的名字录入县志,岂不留下千秋骂名?又怎么对得起那些无辜的冤魂?!通过与《光山县志》编纂人员的接触,涂先生认为故乡的官员,芝麻大点的官职,架子牛一般大,傲慢无知,蛮横无理,从此断绝了与官方的往来。我解释,特定的历史条件,培养和造就了特定的工作人员的特定素质,改革开放后这种现象好多了,先生回答但愿如此。涂先生溘然长逝后,海内外各大媒体相继报道或转发了消息,但家乡的官方媒体置若罔闻,再一次表明了他们对先生的态度。
说起工作,我倍感困惑: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不成,每天都被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推着走,不知如何解脱。涂先生听完,先告诉我英国哲学家洛克将政府定义为“必不可少的流氓组织”,美国思想家潘恩说政府是“必要的恶”,并对两人所说的概念进行了分析,接着分析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三个领域永无止境的追求,分别是力、利、理,其本质则是仁、义、诚,并以屈原投江的结局和王熙凤在大观园的境遇告诉我:幸福不在有钱,也不在有权,而在于心灵有所寄托,关键看你怎么选择。我提的问题,先生虽然没有明说,但指向非常明晰。我问自己现在应该读什么书?涂先生指出,要认真地阅读中华民族文化的经典,并深入思考,于不疑处见疑,把牛吃草的精神融入做学问当中。并借孟子的话强调: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要求读书要区别文字与精神,若不得精神,文字便是糟粕。临别我想求一本先生的著作留作纪念,他让我自己到书店购买,我按照先生的指引,到华工出版社购买了一本《中国高等教育史论》和一套《中国大学人文启思录》带回家研读。
(2002年11月,涂又光先生在工作室接见本文作者)
第一次独自与崇敬的大师对面晤谈,让我一次次感到灵魂的震颤。当时的气氛融洽而和谐,涂先生就象对学生上课那样侃侃而谈,没有居高临下的架子,没有枯燥无味的说教,只有心与心的交流,直到下班我恋恋不舍地陪他走出工作室,开始对某些不是问题的问题重新思考。
同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有些思想和认识,通过读书是不能获得的,何况有些书是我读不到的!
通过阅读涂先生的著作和论文,我初步理清了他以道家为主根的儒、道、佛统一的哲学观点,认识到大学是逐步提高精神境界的终身教育,不谈毕业,死而后已,只要意识到学习,永远不晚。于是从书店买来《周易》、《道德经》、《论语》等经典著作,从入门开始学习中国传统文化,遇到问题随时打电话求教,先生都给予认真解答。在读《中国高等教育史论》时,先生从文化看治国理政的观点让我拍案叫绝:“秦统一是法家的统一,汉高祖至文帝、景帝是道家的统一,汉武帝转为儒家的统一。可见以法家统一则速亡,以道家统一则复兴,以儒家统一则蒙民。”在我过去所接受的教育中,都说法家是积极的、革命的,而道家是消极的、虚无的、遁世的,因为没有办法原原本本地读经典著作,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些结论。如今读涂先生的书,再对照中国历史思考就可以发现:以法治世、严刑峻法容易激化矛盾,必然导致政权不稳定;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几千年的封建统治者以儒家思想为圭臬,禁锢人们的思想和行为,造成中国积贫积弱的局面,最后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攻破;只有几位开明的皇帝,领悟了道家思想的精髓,以道家的思想管理国家,才开创了西汉的文景之治、盛唐的开元盛世、清朝的康乾盛世。再看美国,虽然只有200多年历史,但在这个多元统一的国家内,奉行自由、民主,民众的创造力得到尽情发挥,从而推动社会进步,国力强盛。于是写信与涂先生探讨,并很快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随着交流的增多,先生对我的印象越来越深,称我是个明白人。每次出差到武汉,我都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到华中科技大学拜访涂先生。2002年,在涂先生的工作室,我请求他给我留几幅墨宝,先生爽快地答应了,并问写什么内容,我想起一位当代伟人的座右铭:“与有肝胆人共事,于无字句处读书”,先生沉吟片刻,并没有按我的要求写,而是运笔如飞,先写了“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誉之主也”,我说这句话出自《周易》,先生随后又写了朱熹的《春日偶成》和清华大学校训,但最后写的诗句“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把我难住了,我说自己系统地自学过文学史,读过不少文学作品选,但不知道这句诗的出处。先生厉声说,那要看文学史是谁编的!一句话提醒梦中人,如果编书人为了某种目的,肆意割裂历史,刻意隐瞒真相,后人所接触和了解的,将是被肢解的文化和扭曲的历史!我这才明白先生一直提倡学生读原典、勤思考的良苦用心。
虽然不能在学校随时聆听涂先生的教诲,但我一有闲暇,就到网上搜索涂先生学术活动的信息,得知他先后作过《法治德治 道治》、《国学 国故 国粹》、《现代化 全球化 本土化》、《宇宙论与方法论的一个问题》等讲座,并从媒体报道和听课学生的网上留言中,洞窥其讲课的只言片语。仅从标题看,涂先生讲座的内容就别有新意,于是萌发一种想法:如果能够现场聆听先生的讲座,将是多大的幸事!经与母校领导联络,我邀请涂先生在牡丹盛开的时节造访洛阳,并为母校的师生作一场专题讲座,先生慨然应允。
(2002年涂又光为本文作者书写《周易.系辞》第八章句: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
三、聆教
2004年清明刚过,涂先生在家人陪伴下,如约莅临九朝古都洛阳。经历过严寒的牡丹花,早早张开笑脸,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宾。我事先调整好手头的工作,恰当地安排好食宿,陪同涂先生渡过了终生难忘的5天。
在王城公园和国家牡丹园,涂先生草草地观赏了一下早开的牡丹品种,便把此行的重点,转向洛阳的历史文化。我陪同他先后游览了世界文化遗产龙门石窟、埋葬关羽首级的关林庙、佛教传入中国的第一座官办寺院白马寺、世界惟一的古代墓葬博物馆、收藏千余片墓志碑碣的千唐志斋博物馆、天子驾六博物馆、龙马负图寺、扣马村,拜谒了安葬北宋理学奠基者程颐、程颢兄弟及其父亲墓地的程园和安葬北宋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范仲淹墓地的范园,参观了已建成蓄水的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洛阳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让涂先生感到非常亲切,每到一个景点,他都仔细聆听导游的解说,并就有关历史文化知识与他们交流,让同行的人深受教益。
先生谦逊的态度让我倍生敬意,陪同参观游览的景点,都是我通过政府部门安排的,有关方面负责人听说先生到访,都以隆重的礼节相迎。先生叮嘱我以后千万不要给领导添麻烦,不要干扰别人的正常工作。我介绍涂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家、书法家,他坚决反对,并说以后只介绍他是教授:“我的水平,充其量是个合格的中学教师,如果在清华,只配当助教。”先生谦虚的态度和低调的为人,让我深受感动。孟津县扣马村,是商朝末年伯夷、叔齐对周武王“叩马而谏”的地方,我为先生拍照留念后,他让我找几位老人,探询“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及“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等思想在民间的流传情况,以印证史实,吸引很多儿童前来围观。先生为学为人的纯粹精神、执著态度和探求真知的方法,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我把这动人的一幕摄进镜头,留作永久的纪念。
先生生活简朴有规律,烟酒不沾,吃饭不要他人陪同,主食面条或米饭均可,配以蔬菜足矣,偶有肥肉也能大快朵颐。游览汉光武帝陵时,已经77岁高龄的涂先生,行走的速度让我们陪同的几个后生都赶不上,有向他讨教身体保持这么好的原因,他说自己每天中午起床后,雷打不动地围绕喻山走几圈,毅力让我惊叹。此前我最担心涂先生年近八旬的身体,能否承受连续几天的舟车劳顿之苦,事实证明我多虑了。
陪同涂先生的过程中,他偶尔提及当年求学和工作后的经历,让我得以一窥其人生点滴:1947年,清华大学文学院哲学系录取了两名学生,一位因为家庭原因放弃学业,涂先生便成为该系仅有的一位学生,面对冯友兰、金岳霖、张岱年等众多饱学之士,能够聆听他们的教诲,学得真知识,让先生终生受益。1949年,先生响应号召,报名参加南下工作团,成为一名南下干部,在共青团湖北省委任办公室秘书,兼任《湖北青年报》副总编辑。我曾问先生五七年“反右”及十年“文革”是如何度过的,是否被打为“右派”遭遇批斗?先生肯定地回答:“没有,我所有场合的发言都出自领袖的讲话或者报刊的社论,让他们找不出来批斗的理由”,老家曾流传先生读书有过目不忘之功,这次得到了印证。我暗自感叹先生的记忆力之强,同时诅咒那个非人的时代,如果不搞那些政治运动,而让几十万知识分子在各自领域正常工作,国家的建设和发展会是什么模样?!提及“文革”,先生义愤填膺:“文化大革命,实质是革文化人的命!从此以后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被割断了!一个没有本民族文化、没有传统的民族,只能培养出杂种!他们表面上长着一副中国人的面孔,其实满脑袋西方观念,变成了一根香蕉,还是中国人吗?这样的人将把中国带向何处?!”这种深广的忧思和悲愤的质问,经常听的我冷汗直冒。
涂先生为母校师生所做的《哲学与科学》的讲座,让我如品芳茗,至今余香在口。外出求学以来,我先后获得4张文凭,每次考试都要考哲学,对哲学的定义和它与具体科学的关系表述是:哲学是对自然知识、社会知识和思维知识的概括和总结。哲学与具体科学的关系是:一方面哲学以具体科学为基础,没有具体科学的发展,哲学既不可能产生,也不可能发展;另一方面,具体科学以哲学为指导,哲学为具体科学的研究提供正确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这种从A中来又指导A的逻辑关系缠绕,常让我迷惑但无从解答,为了应付考试必须死记硬背。涂先生在讲座中一语破的:哲学的目的在于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科学的目的是在于解决实际问题。并围绕现实生活中人们对待哲学与科学存在的认识偏差,分析二者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作用等方面的不同,结合自己所学的人文知识加以说明:“我学了50年哲学,深知哲学不是科学,而哲学史是科学;我学过一点文学,知道文学不是科学,而文学批评是科学;我读过一些历史,觉得作为事实记载,历史在于真实,无所谓科学与不科学,而历史唯物论是科学”,让听众对科学与哲学之间的关系了然于心。
通过这次与涂先生长时间、近距离的接触,加深了我对他的了解。同时,深感作为1960年代出生的人,不仅没有系统接触过中华民族的原始文献,对于书本上只鳞片爪的知识,学习过程中没有老师点拨,对那些结论性语言没有认真思考,只能被动地接受。于是斗胆提出跟随涂先生读几年书,涂先生说自己拒绝带研究生、谢绝学校为他配备助手,但很乐意指导我读书。此时,我在官场沉浮了10多年,已经心存退意,正面临抉择。涂先生以孔子“吾十五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为例,分析圣人的一生是不断求知的过程,与官职无关,学无止境,死而后已。先生透彻的分析让我茅塞顿开,坚定了我弃政从教的方向。
(2004年4月,涂又光先生在孟津县扣马村与当地老人交谈)
四、遗恨
2005年,我办妥手续,回母校工作,因忙于学校升格及其他行政事务,心一直静不下来。2006年春节前到武汉出差,我特地到牡丹栽培基地,带两盆含苞欲放的牡丹送给先生,希望春节到灯节期间盛开的牡丹花,能够给他增添一些新意。先生看后惋惜地说:不该开花时强令开花,违反植物的生长规律,可惜了! 这种悲悯情怀,常让我深受感动并心存敬畏。其时,先生刚好乔迁新居,还记得我求其著作一事,便在他的书房里四处寻找,终于找出一本精装的《楚国哲学史》,立即签名赠送,并笑着说:你真是好福气,恐怕这是最后一本了!我喜不自胜地说:这是我得到最宝贵的新年礼物!
2012年11月5日,洛阳刮起了罕见的7级大风,气温骤降至最低零度。无聊中我上网打开网页链接,看到华中科技大学刘克明教授的博文《輓涂又光先生》,知悉涂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已于4日凌晨高呼三声“亡不了”后驾鹤西去。我最害怕看到也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想起5月上旬,我专程赴武汉拜访先生后,通过各方努力,已经找到了明朝、清朝和民国的3套《光山县志》,并把他关注的黄介人的资料复印两份,暑假回家拜会了93岁高龄的李学明先生并拍了照片,准备下次见面时一并交给他。如今,这些资料整齐地摆放在我的书柜里,我将交给谁?今后,学有疑问我问谁?!一时心如刀铰,泪如雨下。
回顾与涂先生接触的点点滴滴,我最大的感受是他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做真人、说真话、求真知、传真理。先生认真审视人类历史进程,呼吁在社会生活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三个领域内,既不能将文化教育定位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也不能定位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经济,而让其成为一个独立整体,按照自身的规律发展。先生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怀有宗教般的虔诚,曾以卫道者的身份义正辞严地质问:为什么要和自己的祖先过不去?面对经济繁荣所掩盖的社会现实,先生大声疾呼:执政者应“居危思安”,深刻反思,并采取有效的应对措施,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先生身上凝聚着强烈的现实批判和反思精神,与他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和浑身充溢的凛然正气相结合,使他在人格操守上成为一个真君子。如果天假以时,让古今贯通、中西汇通、文理融通的涂先生能够将自己的思想系统整理一下,将会给中国思想界带来怎样的惊喜?!世人将通过这些渗透着理性、闪耀着真知的字句,读懂一位哲学家、教育家的赤子之心。可是,天不遂人意,让涂先生于2012年11月4日遽归道山,留下的缺憾谁能弥补?!
“文革”后期,有人批判冯友兰,凭借只言片语质疑其学术和研究成果。涂先生说先别忙着批判,“瞎子放响鞭,乱缠一股烟”,待把冯先生的全集出完后再说。于是,毅然放下自己的研究,将冯友兰先生的英文著作《中国哲学简史》翻译为中文,并笔记冯友兰先生的口述自传《三松堂自序》,参与冯先生最后著作《中国哲学史新编》的讨论与写作,独立编纂14卷本、400万字、历时10年才出齐的《三松堂全集》。多年辛苦为一人,甘为老师做编辑,耗费多少心血! 1985年,冯友兰在赠送涂又光《三松堂全集》第一册扉页上手书:“又光为此书总纂,此辛勤劳动之第一果实也”,既凝聚着浓浓的师生情谊,也饱含感激和欣慰。我第一次到先生家,看到墙上悬挂一幅精心装裱的书法“投笔豪情正少年,清华旧梦仍依然。无端冰雪侵双鬓,别有风光又一天”,旁附跋曰:“日月不居,忽届耄耋。又光当时清华少年,今亦垂垂老矣,为诗书以赠之。”涂先生见我驻足辨认,解释说这是1985年90高龄的冯友兰先生题赠的。我们一起外出吃饭,涂先生穿着一件款式陈旧的呢绒大衣,他说这是冯先生赠送的,加深了我对“衣钵传人”的理解。1990年12月,冯友兰先生去世,先生悲撰二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求仁得仁,安渡九十五岁。誉之不加劝,非之不加沮,知我罪我,可凭四百万言。”“忍泪度生辰,祝八千年为春为秋,亦难百岁。呕心求新命,念七十载忧民忧国,更有余哀。”对冯友兰先生的学问和人品作出公允的评价,赢得学界的赞誉。师生情谊之厚,由此可见一斑。其实,涂先生对待老师的态度,既是尊崇,也是自己坚守中国传统文化、甘为真理献身的具体行动。如今,先生突然驾鹤西游,谁的生花妙笔,能够把他的思想化成文字,使之留传下来?!
先生的书法水平,少年即闻名于乡里。此后,从中学到大学到参加工作,对书法兴趣不减,他以自己的艺术实践,创作出了自己的书法风貌,作品为世人所重。先生平易近人,对于索书者,往往有求必应。2004年先生莅洛讲学,其间我陪同参观游览,返回武昌前借老乡的办公场所,为盛情招待的主人、陪同的随行人员乃至司机一一留字纪念,以表谢意。先生题赠的书法作品,风格隽逸,用笔温柔敦厚,内容或为经史名言,或为唐诗宋词,一般不采用他人需求的字句。只有两次例外,一次是2000年12月25日,洛阳大火致几百条鲜活的生命窒息于瞬间,我把事件的经过和积累的资料的想法与先生叙谈,请他题写“尊严”二字,先生慨然应允,先以大篆书写,后考虑不方便读者辨认,改为行楷,两字的行气构成一幅顶天立地的“人”字形,有力的凸显了主题。二是2009年“十一”期间,我陪同堂兄学德前去拜访先生,请他为每个孩子写幅对联留作纪念,内容根据孩子们的名字请同乡方应展先生拟定。涂先生看过内容之后稍作沉吟,说你们为这事是下了功夫,第二天到工作室将对联书写完毕后,为我们讲解落款格式,让我们倍受感动。2012年5月,我最后一次探访涂先生,茶几上堆放着不少求字的信函,有的通过校领导转交过来。他说我答应过人家,等身体条件允许了,再一一回复。先生匆匆忙忙地离开这个世界,他为别人书写的作品,散落在书法爱好者手中,谁能把这些作品汇集起来,让人一睹大家风采并领略其神韵?!
每次见面,先生言谈中都表露出对故乡的怀念和感恩。他说自己小时候家里穷,是跟着教私塾的父亲吃“百家饭”长大的,如果没有乡亲们的帮助,哪有我涂某人的今天?最后一次见面,先生首先拿出新出版的《涂又光文存》赠送,并对封面中英文用字、版式设计和书中部分内容作了介绍。提起光山的历史文化,涂先生念念不忘胡沧晓先生,屡屡提及他在《易经》研究中的独特贡献。对民国期间的晏海波、李建刚等文化名人,给予很高的评价。对他父亲的学生黄介人,这个共产党光山支部的发起人之一,怀念不已,叮嘱我有机会找些资料给他。涂先生谦逊地表示,自己始终是一介穷寒士,没有能够为家乡做出什么贡献,感到愧对故老。我回答,您在精神领域所做的贡献,是任何物质力量都代替不了的!先生曾经问我,能否把光山的读书人组织起来,由他出面办一个培训班?我离开家乡30年,偶尔回家深感这个想法难以实施。每逢春节或者先生生日,我都选择恰当的时间问候,电话那端总是传来先生愉快的笑声,我问他的健康状况,他说总是一年比一年老,哪能长盛不衰?这种豁达的人生态度,让我感到他的心态很年轻,心里默默地祝福他健康长寿。本来,先生计划等夫人身体康复后,由我陪同他回老家转转,看看故乡的山水,会会依稀健在的老朋友,说说沉积在心里的知心话。没想到,家乡的青山绿水、翘首以待的老朋友,得到的却是先生驾鹤西游的消息,怎不让人肝肠欲断?!
(涂又光签名赠送给作者的书籍)
先生的学问,不是我能够评价的。但我斗胆用“学界泰斗,人间楷模”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他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的思想和灵魂,却超越生死,散发灿烂的光辉,默默地注释着这个世界,并且穿透人的灵魂。
因而,涂又光先生的精神是不朽的。
201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