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汇编:朱苏进

山是站起来的大海

其实,山不是主动变成山的,它们全部都是被迫生长为山的。正像一个天才被迫成为天才,正像一个人被迫迸发因而不朽。

在山的足下,在地壳深处,涌动着我们星球中最伟大的力量,山就是迸发出的力量造型。它之所以成为巨峰,恰是无限痛苦累积而成,也可以说是无限的痛快累积而成,万丈峰刃的表面,寸寸缕缕无不记述着挤压成型的历程。是的,它被迫往高处伸长,几乎一头撞破星辰!其实,山的精神已经抵达星辰了,它只是为了自尊,而不再向前一步。在山看来,自己已经有足够的伟大,它无需向更伟大的东西靠拢。再险峻的山,也不失一派从容。

任何一座山,都无法看尽。它身上的曲折、锋利、裂痕、脉络……统统裸露着,丝毫不遮掩,放上一万年也还是那么新鲜,它如同婴儿那样彻底裸露。所以,山总有一种人类非常熟悉的血亲味道,这味道着重体现在你朝山一步步走去时感受着的。你走进了山的体温,谛听到深深的寂静,一股无端的风撞歪了你的心,你不由地站住,山使你生惧使人惶然,刹那间山与人在相互辨认了:山曾经是人?人曾经是山?抑或山里有人?人潜伏于山中?

山们曾被误解,并且因为误解而生出许多美来。误解不是科学,但误解常常是艺术,对山的优美误解常常轻蹈于山之上,成为跨越几个世纪的彩虹。我们欣赏山,我们频频为其壮绝而惊叹,我们忘了它本是固定的苦痛,我们只从它雄劲的身躯上品味它的力度,像品味一头公牛不仅从斗兽场品味,还从菜盘子里品味(比如假山盆景)。我们暗中把自己搁上山去,仿佛成了山的一部分。

山自豪地不作声,甚至连自豪也没有。因为自豪乃是人类心态,自豪者需要一个对象欣赏其自豪促成其自豪。山们没有,山只看见四周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山,它肯定以为世上一切都跟自己一样普通,所以它才那么平静。只有山,才配有那山似的平静。轻薄小溪才整日鸣叫不已,叫出一片才华来,而山们从不作声。山不屑于坠入才华中。山是站在那儿的大海。山与海的关系,是朝阳与落日的关系,生于此而逝于彼。

每每想到:那么巨大的山居然还在生长,每日每时每刻都在不可抑制地生长,心内便颤悸。一个渺小的生命在一个太巨大的生命面前会感到害怕,精神会不由自主地下跪,就像阳光按倒一片树叶。所以,我很佩服一个孤独的人能够久久地与一座山对视,能够承受山的压力而不碎裂。这个人也许一生中无它作为,但只要与山对视一次——目光撞动山巅,此生也大致不虚度,这是山与人相互肯定。坦率说,这甚至是人与山的相互抵抗。站着不倒,就是作为。

孤独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孤独时又偏偏面对着强于你千万倍的巨型生命像山……

面对大江大河(它们总纠缠于山脚),人的感情来得比较快,比较容易涌生一片噼噼噗噗的念头,茫然呵悠远呵亘古不息呵……大致是些比较柔软的情绪。而面对着山则截然不同,你往往轰然耸生平生最大的叛逆念头,你想和它并立于世就必须判逆它!犹如山叛逆了大地。

大江大河是山扔在脚边的情女,即使如此这些情女们已经很了不起哪。比如说江河们总想把山环绕起来据为已有,比如说它们终于弃山而去归于大海,才算一条完整的江河。

看看山是怎样背叛大地的,哦,确实是世上最大的背叛,也是最美的背叛。

山在大地的挤压中站起来了,它没有碎裂,没有瘫软,没有倒栽葱。相反,挤压愈盛屹立愈坚,它知道自己是这个星球上裸露在地壳外的代表,它不在乎是否锋利,逐渐扩长出自己雄伟身躯,骄傲地垄断一片蓝天。山的最卓越处就是对于地心吸力的卓越抵抗,为此它不停地朝高处生长——像是对地心吸力的嘲弄。它大胆地背叛了大地,逆地面而去,它甚至想抓起大地随自己一同冲天而起。它只有一个欲望:向上,向上!它因兴奋而抖擞身躯,无需知道终点在哪里,无需知道目的是什么,它执拗地实现自己一个念头:向上!

当它停止生长时,它就死了。

它把死亡隐蔽起来,仍然保持它的巅峰状态。和其它生命的死不同,山都是在最巅峰时死的,它的死像稍稍停留喘息一下,后来它永远不动身躯也不动声色,永远从容着。

山的死不可摹拟。它以一种拒绝死的方式去死!

但是,我总想辩认出哪座山峰死去了,哪座山峰还活着……

我就是酒

假如没有酒,人类将大幅度萎缩;假如没有酒,激情与忧伤将难以消解;假如没有酒,你我将没有放浪的时候因而也谈不上什么严谨;假如没有酒,也许会减少一些犯罪但也会减少更多的创造;假如没有酒,人会停留在常态中就像凝冻在一团规范里,近乎非人;假如没有酒,艺术爱情冒险壮举等等都大大贬值,降为一种阉物;假如没有酒,历史将不堪卒读而不像现在这样每页都在颤抖……因此,假如没有酒,人类肯定将被迫创造出比酒更加奇妙的琼浆,用以燃烧自己。天上可以没有上帝(信仰),地下可以没有阎罗(归宿),人间却不可以没有酒!

酒把人释放出来,靠的是一种醉意。所以,酒本是一种意境,为了投奔那意境我们才投奔酒。为了那爆炸式的欢乐,为了在一瞬间超越自己,为了那奇妙的知觉和飘渺的仙意,我们痛醉一场。你看,清清亮亮一杯酒下肚,饮者自己却像一柄剑从剑鞘中拔了出来,整个人光芒四射。他脱去了包装,显露出赤裸裸的、可爱可憎可敬可笑可歌可泣的本性来。言语不再是字斟句酌,而是从腹中涨漫出来,或者干脆是一串串摔出来。连他也为自己能如此无羁无碍而感到莫大痛快。假如人能够选择死法,我想列入首选者应是醉死,其次才是笑死。因为,醉意的内涵比笑意的内涵要丰富得多。

醉之妙处在于微醺——那是人的理智终结与神的意境开始之处,饮者随心所欲地高谈阔论,仿佛全身每一个器官都张开来说话,仿佛天下只剩下他一个人,神游八境而意蹈四海,万众昏昏唯吾独醒(人在醉中竟有清醒如意的感觉?),他像条河自由自在地流淌,恣意鸣放情感四溅。彻底消除了人清醒时必有的压抑和循规蹈矩以及自卑自尊之心,还有那时时伴随的目的感、责任感等等。

微醺中的人看上去个个都挺好看,都有一种出自天然的骄傲,胸胆开张血性亢然,心境旷达无畏。一刹间他谁也不怕了自然也就谁都不防备了,他相信坐在身边的人个个是朋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或者对酌者虽然不是朋友,但自己比他更有力量,想把他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却无奈己何……我觉得,处于微醺状态中的人都暂时借得了一颗健康的心灵,纯净自然,起码比平日里干净多了,敢于把自己藏着掖着的旮旯里的东西抖擞出来——即使是小小一番抖擞也能获得老大一堆快感。而且彼此号召着感染着。竞赛谁能把自己的舌头扔得更远。酒把人的精神稍稍浇灌一下,呼啦一家伙就冒出那么一片精神气儿。光这点就挺美!平时你精神上缺少什么,这时就猛给你增长什么!

还有啊,酒中的人善于遗忘,这点尤其妙极!不是伪装成遗忘,是真正的遗忘了。经常看见人就着酒儿亲切了半晌,彼此把心肝都互换过几回,一醒过酒来。啥都忘干净,光剩下曾经舒服过一次后留下的空白。咱们替他想想,要是他把一切都记得,那该多么沉重?醉中所言疯话大话隐私承诺……样样都将追上心来报复他,将他骇傻掉!那样一来,饮酒就成了一种幸福预支,过后要加以重税偿还的。只有谁也不把酒中的话当回事,说过以后就忘掉,饮酒才有快活,饮了一次还有下次。也就是说,就着酒儿说的话都是因幸福而生的效果,大家听过就忘,概不追究,顶多笑上几回,这样就只剩下酒本身的奇妙,就没有弄脏对酒的享受。生活中的烦恼事足够多了,不少人得成天揪着自己的心儿过日子,不善于遗忘是活不下去的。假如有酒帮我们而我们还不肯遗忘的话,那就不但背叛了酒也显得太不可救药了。在酒境中区别君子和小人,我的看法很简单:第一看他是不是斤斤计较,以至于计较到了一盅一滴的程度,每碰一盅都充满技巧感,宁死别被人骗进酒去(尽管他也很好酒,却仿佛多喝一滴就是吃了大亏);另外就是看他肯不肯和众人拉平喽,比如为官者降低点身份,为民者敢于与天子共饮,大家因酒而化作一堆,而万万不要众星捧月,像正常人间那样倾倒于权贵者一方。酒场中的酒奴也似乎不少,更有高贵者离了酒奴似乎也喝不痛快,非要人捧着劝着求着刺激着才喝得下去。更有些聪明的酒奴类似大观园里的鸳鸯,虽是奴,但能把主子们吆来喝去,让他们熨帖得不行,各种分寸捏得妙至毫尖,使被吆者也过一下被吆喝的瘾(在心理上近乎于一种享受)。酒场上最活跃者往往就是酒奴,尽管他口舌动作都显得大气磅礴,仿佛君临天下,这只是证明了酒奴的质量而并没有改变他的性质。犹如高贵者虽然谦谦地和众人坐在一张酒台上了,也只证明了高贵者的质量而没有改变他的性质。更何况他们中好些人不是为酒才坐到酒台上,倘若真想饮,就猫在家中安全处独酌了。

酒既可以聚集万人,喝得轰轰烈烈;也可以一己独酌,喝得悠长而神秘。酒入愁肠,愁上添愁;酒入情怀,如火如荼。酒取于水之精物之髓,是至情至性之物,饮酒也就成了至情至性的情感运动。如果你心中欢乐,酒使你的欢乐弥漫出来,欢乐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如果你心中悲苦,酒使你的悲苦愈发浓郁,仿佛天下苍生,惟己为最;如果你渴望创造,酒便遣万物于笔端,并提供那妙不可言的灵机一刻;如果你对谁恨之入骨,酒便在你胆中燃烧,要么使你掷盅而起,手刃仇敌,要么使你稳如泰山,心里却已嚼碎了对方,暗中狠过了一通嗜血复仇的瘾……总之,酒使你内心情感翻倍,大幅度地扩张了自我!酒是阴柔的、绵软的、物质的、形而下的、无形无色的……一旦和人结合,它又变成阳刚的、火辣的、精神的、形而上的、有形有质的……因此,一个“醉”字,差不多就是一个缩写的世界!一个浓浓的诗意!古希腊弥漫着酒神精神,从而写下一大篇令后世沉醉的历史,我们至今仍可以嗅到千年前的醉意,依稀望见那伟大的创造力,只嗟叹无由进入那种境界。我想,一个酒神精神,恐怕已占去整个人类精神的一半,而且是无愧于“一半”的一半!

由于自己体弱不善饮,且十分钦佩各位豪客的海量,每在酒场上,便畏畏缩缩的。有人劝饮,就百般推脱,常自以为耻,可是又不喜欢被他人斥为耻,只好每每陷入无奈中,为此已不在乎什么自尊自信一类外在包装了。但是,我却十分喜欢看人家饮酒,特别是大气磅礴的豪饮,私下里喜欢对着他坐,像对着一轮太阳,浑身都舒服,常为之沉醉,常替他痛快!我无缘入醉,但我再不能丧失对酒境的欣赏,甚至用对酒境的欣赏来补充对酒境的体味。

有时,被人劝饮劝得恼火,心中便愤愤地想:

我就是酒!

是啊,人就是酒。生命就是一盅美酒,创造就是一盅美酒,身心就是一尊有形有质的酒器。到了何时,人们才可以不醉而常醉,不醒而常醒?可以不借助酒的魔力随时进入奇妙境界?可以看见一片落叶飘摇,看见一滴露水闪烁,甚至一缕阳光落身,一缕音乐入耳……都霎时进入如醉状态?

酒是一种美的呼唤,能够感受到这种呼唤的人其实不多。大多数人视酒为人生的补充,也就是说他的人生是有缺损人生。到了何时,人们可以像酒那样散发美妙的气息,如斯如是:我就是酒!

(选自《独自散步》/朱苏进 著/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8年1月版)

被一个愿望伤害过

旅行者们外出,都希望见到绝世之日出,那必须高踞于山巅才能够观赏到。山巅把你高高托起,竟比天边那轮太阳还要高些。那里的空气还不曾有人呼吸过,太阳在你脚下婴儿般蠕动着,一阵阵唤你搂抱它。光似的风与风似的光,一把掳走了人。你能说清第一缕阳光撞到峰上时的感受么?它们水似地滑掉了。脚下的山坳们仍是黑黝黝的,像眼睛那样慢张开。凡是沾染过旭日的人,精神气儿都从皮下透出来……在那个意境中,只有两个生灵遥遥相对:你和太阳。此时,你不再是你,而太阳也不仅仅是太阳,你俩是一对旷世独存的情人,在天涯赴约。

可惜我从来没见过壮美的日出,所以至今没有印象却只有想像。这好像被一个愿望伤害着。或者说,我伤害着这个愿望。后者更痛楚些。

早听说黄山日出了不得。第一次登黄山例纯情得很。凌晨5时披起大衣攀到山顶看日出。那天大雾弥漫,闷得人胸紧。况且那雾近乎死去,一动不动,全无雾之轻灵。这种雾已背叛了雾。所以便有被骗的感觉:尽管你是伟大的太阳,你它妈的也不能骗我!

其实,昨夜就知道今晨有大雾。但是别人都纷纷跑出去看日出,漏掉了自己,暴露出自己的平庸来,所以才跟着去了。这已不是日出的力量,而是随波逐流的惯性推着我去的。因此,那次即使看上了日出,也将不是自己的日出。第二次登黄山,自始至终都有是秋雨霏然,便没生出看日出的念头,朴朴实实地失望着。后来,在庐山住过几年,虽然每每临渊望远,竟没有认真看过一次日出。心想有的是日子呢,何必着急。凌晨总是高卧不起,却又不肯承认懒惰的力量大于日出的魅力。再后来,深入滇西近一个月,那里奇山异水层出游绝,太阳更是一山一个样儿。我深信既慵懒又运气的我之辈,撞也该撞上一次漂亮的日出吧。谁料及至返程,不但没看过日出还把愿望也遗失了。我想不如索性承认自己木然,也比硬提拔自己的情趣要好。既然我不配拥有那情趣,强向它靠拢便是在污辱它了。唉,一个挺棒的情趣,几番得不到满足,不免萎缩掉。何况日出永远在那里,你看与不看,它都万世不竭。它伟大得几乎超出伟大的范畴,它无需任何人类的情趣去滋润它。

某日下午,在怒江峡谷行车。车至山巅,险极,众人默然无语,心都在口里衔着。车中一位老哥忽然雄浑地叫:“看啊!”我朝天边望去,山脊正昂奋着一轮硕大的太阳,嫩透了净极了,光毫茸茸不刺人眼,轻轻亮亮如破壳蛋黄,流淌着那种无可名状的嫩红。哦,眼睛含着它好舒服啊。它是一个优美的念头浮在那里,悄悄地呼吸。完全是因为它,天空透明了而群山含蓄了;万物都沾染上高贵的气质。也许万物原本暗藏着高贵气质,但唯独太阳才能将之剔出释放。它是一轮落日----太阳消逝前的巅峰状态。可是谁能说它不是日出呢?以它的辉煌而论,完完全全是日出境界。……落日与日出竟然如此相似,假如不是我们体内生物钟暗示,我们投奔它就会跟投奔日出一样。假如把它拍成照片,任何人都辨认不出它是日出还是日落;就连太阳自己也不行。原来,日出与日落都意味着另一处的日出,重要的是,太阳在此刻宣言似地喷汇着太阳精神。

瞧呵,一个优美而巨大的误解。因为看到日出便把落日当日出看。心头一动,收获和到双倍的辉煌。那一刻,你就是太阳,起码是其一部分。

古今所有关于太阳的描写,绝大部分是写朝阳与落日----这两种太阳最动人。而它横亘天空大部分时间里,人们几乎不看它,人们只是使用它。人们执其两端而略其中间。因为事物的两端常常最美,事物的两端也最相似,如同人老了就像个孩童。我想,这是人类与自然的一种默契:人类从自然精神中拨出一点自己的精神。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便是明证之一。后来落日归入我情怀,我悄悄地将一个太阳看成两个,日出与日落的差别俱已消灭,只剩下我与太阳的一次邂逅一次密约。这大概是人被一个愿望伤害过的结果,受过伤的心灵常常产生猛烈弹跳力,去够那些平日里难以够着的境界。

我们有很多愿望,很多。不能实现的愿望比实现的愿望更多。有些愿望,外界迫使我们割舍。有些愿望,我们自己因懦弱因羞愧因疲倦因……而主动割舍。我想说:主动割舍自己的愿望的人实际上是在自戕。我们情愿它不能实现,情愿它一次次受伤,情愿它跟隐私那样藏于深处不敢示人,情愿它受到一万种耻笑,但绝不要遗失它割舍它。生命原本是一簇愿望。

朋友

1 只有深深洞察了你的弱点的人,才可能成为你的忠实朋友。友情的深浅,不仅在于那位朋友对你的才能钦佩到什么程度,更在于他对你的弱点容忍到什么程度。

2 只有与你的质量相仿佛的人,最容易成为你的朋友。因此,谁是你的朋友,谁就是你的生命尺度。一旦朋友不幸去世,你会觉得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也随之离去。

3 真正的朋友并不常相斯守,浓郁的友情看上去反而十分清淡。即使相隔多年未曾谋面,一朝相会两个人的心灵便立刻对接上,无需任何寒暄与过渡,双方就能融为一体。友情的高低往往和距离成正比──时间与空间的双重距离。纠缠在你身边并且需要时时呵护的友情,往往十分脆弱。最珍贵的友情又总是像北极星那样,永恒而又遥远。

4 一个个性强的人在日常他习惯于依靠自己而并不信任他人;在危难时,他宁肯自尊地毁灭也不愿向旁人呼救;在志得意满时,他那锋利的个性常常伤害距他太近的人……他天性中有一股强烈的排他性,使周围人既被他吸引又被他驱开。他的朋友只能是耸立于天边的另一个强者。他们都不愿意相互走近,只要彼此远远地望一眼,双方就能汲取到了对方的力量。

5 朋友越多,你也得越多地为朋友忙碌,也就是将自己的生命细细地剁碎给朋友们分享。而忙碌的结果却是朋友越忙越多,你的朋友总是你日复一日忙碌出来的,不愿忙碌的人,连旧日的朋友也会逐渐失散。不愿将自己剁碎给朋友的人,保持了自身的完整,也陷入无援的孤独。完整本身就意味着孤独。

所谓为朋友忙碌,其实是在为自己忙碌。因为他每次忙碌都包含着一种确信或者一个期待:那位朋友以后会回报自己。在他看来友情是一种储蓄。储蓄着友情的人不但渴望它保值,更渴望它增值。即使他不把储蓄着的友情提取出来使用,也如同拥有一笔招之即来的巨额人生资源,时常接捺不住地在人前炫耀。更有趣的是,适当的炫耀还能够使那储蓄显得更多。

所谓为朋友忙碌,就是将自己分散开储存在朋友那里,把每一个朋友都变成部分的自己,朋友越多他才越发感到强大,没有朋友他也就丧失了自己。这样的人,总以为自己拥有着别人,其实是被别人所拥有。人生就在这种相互牵扯中彼此拉平了。

6 告诉我:谁是你的朋友,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往往比你自己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更可靠。

告诉我:你所信任的朋友对那事件有什么看法,通常也就是你所信任的看法。

告诉我:你最钦佩那朋友什么优点,我会明白你的缺点是什么。

告诉我,你讨厌那朋友什么地方,我会知道他实际上是不是你的朋友。

7 使自己强大起来的方式基本上有两种:一种是增加自身的知识、能力等等;另一种是增加自己的朋友,特别是增加那些有知识、能力的朋友。

前者通过自身力量的增长导致自己强大,后者通过借用周围人的力量使自己强大。一般地讲,强者更加注重前一种,弱者更加喜欢后一种,而智者两种方式都善长。

8 被朋友所伤害,往往格外地痛。因为自己受伤害的地方总是最娇嫩的地方,伤害自己的人又是最不应该的人,自己对这伤害又完全没有防备……被朋友伤害所引起精神的痛楚远多于现实的打击,其中又有相当大部分被受伤的自尊心夸张了。

9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种对朋友数量的最低要求,恰恰是对朋友质量的最高期待。

10 每人都有些实用性的朋友,比如卖票的朋友,管车的朋友,行医的朋友,玩牌的朋友……对于这些朋友,人们在生活的某些方面可以亲如手足,而在精神领域则可以与之漠不相关。

很少人拥有心灵上的朋友,可以把对同事不能说、对妻子不能说、对亲人不能说的话向他一吐为快,甚至在诉说之前就已经获得他的理解,在要求之前就已经获得他的帮助。

低层次的朋友满足我们生存需要,高层次的朋友满足我们精神需要。接受前者的帮助需要报答他,因此是有偿的。接受后者的帮助则无需回报,因此是无价的。

11 有的人看重的往往是自己交友的能力和技巧而不是朋友,因而也很容易丧失朋友,不过他对此也并不在乎。有的人却常常把朋友看得高于自己,因而他朋友不多友情却相当深厚,他即使被朋友抛弃也不愿抛弃朋友。

12 这人与那人之间时常会相差万里、陌如路人,这人与那人之间甚至会冰炭相斥、视若仇敌,但他们两个人竟然同时成为你的朋友了,则并不说明你多么宽容大度,反而说明他们任何一人都没有把你当成知心朋友。

13 朋友之间的第一要素是理解。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看到,两个人没来得及理解对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成为朋友了。这种友情越深误会也就越深,误会积累到一定程度,友情将反过来伤害双方。甚至受伤之后他们还不知道为什么受伤。糊涂的友情,比清晰的仇恨更可怕。

朋友之间的第二要素是平等。即使两个人地位悬殊,精神方面却一定得平起平坐。这个朋友再强大也不能俯视那个朋友,那个朋友再渺小也不应该崇拜这个朋友。

14 与朋友相交,最困难的就是保持一定距离。在这个距离上,既不至于冷淡了朋友,也不至于损失了自己的独立。

因而,与朋友相交是心灵的艺术。

距离恰当了,友谊反而会长久。

15 那些自称拥有许多朋友的人,其实只是认识许多熟人。熟人与熟人自诩为朋友时,往往显得比真正的朋友还要夸张,所以他们相互之间喜欢称兄道弟。

(摘自《独自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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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手的权利

总统是一个极具魅力的事物。我想,欣赏一个总统可能提高一个人的欣赏能力,思考一个总统能丰富一个人的思维素质。欣赏与思考的高低优劣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能够欣赏与思考,乐于欣赏与思考,否则,我们的精神得不到上升便会下降,沉溺于一些琐屑事物,诸如工资待遇、油水外快、舞场麻将、男女私情、邻里恩怨……等等,这些数不尽的琐屑趣味总在造就一种平庸的精神,使人愈来愈小巧乖觉,愈来愈饶舌,使人具备一点酒盅大小的成功、拳头大小的愤怒,再加些袖珍伎俩。久之,将造就一个平庸的社会。

正如崇拜一个总统是你的权利那样,欣赏一个总统也是你的权利,而且是你的境界更高的权利。坦率地说,哪有不经过欣赏与理解而产生的崇拜呢?欣赏是对等的人和人的关系,像你坐在台下看历代总统们在台上表演,而崇拜则是悬殊的、人和神的关系,被崇拜物泰山压顶般垄断着你。不过,崇拜比较省心、稚朴、安全,而欣赏则要困难得多、智慧得多、危险得多!所以,由崇拜到欣赏是人的质量上的一种进步。

尼克松是个杰出的人类范本,我们有权利欣赏他,以求审视我们自己。我们也有能力欣赏他,以求强化我们的质量,尼克松是一杯茶,一支烟、一片兴奋剂,他令人喜爱又含某些毒素。所以,欣赏尼克松是一次小小的精神探险,因为我们常常得分享他的成功与灾难,并将它感受成自己的成功与灾难。

欣赏总统是我们的权利,我们失去这权利已经太久太久了,以至于乍一拿回来竟然烫手!为了不再失去这个权利以及类似的权利,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经常使用它。你以为如何?

碰碰运气

“这个骗子是怎么当上总统的?”尼克松垮台后许多美国人问。心理学家们也兴致勃勃地把尼克松作为一个病例来加以研究,并出版了大堆的书。这些书甚至比研究一位成功总统的书还多。

灭顶之灾中的尼克松,孤独地写着自己的回忆录。他回顾年轻时的自己为何从政时说,“我决定碰碰运气。”说得多么轻妙,轻妙中又透着勇敢。

1945午9月,海军少校尼克松突然接到一封信,问他是否愿意竞选国会议员,信是老朋友、某银行经理佩里写来的,他们正在寻找一位能打败老资格议员沃勒斯的人物。沃勒斯已当了10年议员,似乎没人能打败他。尼克松和妻子商量到半夜,最后决定碰碰运气。当时尼克松没有房子,没有汽车,没有一丁点政治经验,甚至没有一套便服。他们只有一个怀在肚里的胎儿和一万元资产,这是尼克松省下的军饷,加上他在南太平洋打扑克赢来的钱。还有最重要的他没说,那就是,青春和天真。尼克松与妻子一旦决定了,就把这一切都押到竞选上去了。尼克松在理发师那儿租了一间房子做竞选办公室,隔壁便是养貂笼子,深夜,尼克松写竞选讲话稿时,常听到貂的尖厉叫声,那貂竟吃掉了自己刚生下的幼仔……尼克松就在这种凄叫中开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这简直充满恐怖的寓意,像呻吟着的政治。

尼克松的竞选口号是:美国需要新的领导!他属于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那代人,对战争、和平,以及国家性质有着自己的独特理解。他认为,领导我们打赢世界大战的老一辈领导人应该退休了,和平是新的挑战,需要新的领导人来赢得新的挑战……这时,尼克松刚过完33岁生日,他面对强大的对手,进行高风险竞争,把一切都豁了出去,没等国会投票就已经成了名扬全国的人物。他胜利了,成为当时最年轻的众议员。美国人喜欢尼克松精神,而尼克松则意味着冒险。

大家都以为他完了

1974年7月,美国全国电视网现场转播了弹劾实况。

8月9日凌晨二时,黑格将军走了进来,递给尼克松一份文件,上面只有一句话:“我辞去美国总统职务。”

尼克松在文件上签了字。这是他作为总统所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件。

轰动世界政坛水门丑闻至此结束,尼克松成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个被迫辞职下台的总统。美国人像从恶梦中醒来,发现他们居然选了这样一个人当总统,这件事在美国人精神上造成的伤害,几乎不下于越南战争。

尼克松还成为一个极佳的研究项目,许多政治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以及敌我友各方人士在他身上施展才华。前总统社鲁门愤怒地说,“他能够用两片嘴唇同时撒谎。即使他保证说真话,也是在撒谎,以免荒疏了撒谎技巧。”后总统卡特沉重地说,“在我国200年的历史上,他是最不诚实的总统。他玷污了总统的名声。”在基辛格4大本回忆录中,尼克松被描绘成一个胆怯、自尊、犹疑不定的人,可笑之处随处可见。探讨尼克松个性的书层出不穷,比较著名的就有:《尼克松对尼克松》、《寻找尼克松》、《尼克松——性格的形成》等等。尼克松的病态个性迷住了大批心理学博士。

尼克松完了,人们都这么看。

1978年,尼克松在他65岁生日时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献身于政治。须知,这是一个已无政治前途的人的晚年决定!

尼克松很快出版了《尼克松回忆录》,这本书立刻成为国际畅销书。早在1962年,尼克松就写过《六次危机》,显示了他出色的全球战略眼光。周恩来叫人把这本书译成中文,毛泽东也喜欢这本书,由此喜欢这个“右派”。现在,写书成了他献身政治的主要方式。他的主要著作有:《真正的战争》、《领袖们》、《决不能让越南局面重演》、《1999——不战而胜》、《角斗场上》、《只争朝夕》等等。几乎每一部书都是国际畅销书。

尼克松写作时十分认真刻苦,每写完一部后他都发誓不再写作了。但是,他克制不住议论政治的瘾头、献身于政治的瘾头。

尼克松终年81岁。从审美角度看,他是一壶老酒。

最优美的最危险

朱苏进

最危险的东西往往最优美,最优美的东西往往也最危险。危险与优美,互相暗藏着对方,如同一柄剑的双刃。当两者都相当杰出的时候,就产生如下一些现象:毒蕈;钻石;银环蛇;金钱豹;恺撒大帝;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

“美”与“险”凝成的结晶——事物,或者人物,或者景观,都具备既迷人又骇人的双重魅力,它令人类心惊胆寒同时又万世追逐不息。而且,越是有质量的人——英雄霸主们,越是追求美境与险境。甚至帝王大业即是美,帝王大业即是险。对于庸常境界他们不屑一顾只稍加利用而已,连他们本人都是美与险的产物。他们再造江山的同时不惜让人血流成河,当然为了那美境与险境他们自己也不惜殉命。即使是寻常百姓,也略爱些美与险,只不过没那么极端罢了。比如登高望远,吃吃河豚,隔着网绳看看猛虎与拳击,或者让武侠小说与警匪片把自己带进幻觉……这些,都说明美境与险境的种子暗藏在人心里。说得绝对一点,吗啡与可卡因也是一种美与险的结晶,它能提供奇妙致命的美感,为了那美感人们才不惜送命。很怀疑人类能否消除毒品,因为毒品与人类性灵暗通。即使消除了它,人类也会再创造出一种致幻物来调剂精神。生命一旦诞生,就奔着美与险那路子去了。理智挡不住生命,生命大于理智。正如你的直觉永远强于你的苦思冥想。

世上什么事物最优美也最危险呢?

在精神方面,是思想,或者幻想;

在物质方面,是兵器,或者由一柄弯弯的匕首所代表着的那种品格。匕首是世上最简单的兵器,简单的东西最富于代表性。

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严谨的科学家竟用诗般的语言报告:比一千个太阳还要亮!……那颗优美的火球将科学家的数据逼成了诗,多么幸福的不幸。除那句诗外,他将无语说出爆炸的真实感受。迪斯科舞厅里激光束闪动着,它是光的极致,宛如漂亮水晶划空而过,把舞厅变成跳动的梦幻。那激光,实质上与致死力极强的粒子束武器同理。人们发明它,首先是为战争需要,后来顺手把最差最小的激光束掷给了舞厅。在舞曲中,我们已认不出它原先是一件武器。

假如你按动火炮的炮闩,上百公斤重的金属体竟如羽毛般轻轻地滑开,发出开香槟酒盖子似的声响。阳光从炮膛里放进来,无数条膛线旋转着奔向太阳,那优美的律动仿佛把你拽向太阳。风从炮口处撞过,碰出洞箫般低鸣,这时你会觉得深深的炮膛里不再是空的,它充溢某种欲望,渴望发射的欲望,它美得令人恐怖。巨大的弹丸就竖在炮座边,腰缠金黄色弹带,形体如同一颗倒置的雨滴那样可爱,内装浓缩烈性炸药。弹群从天空飞过时,切开的气流发出画眉鸟一样动听的鸣啭,声声轻灵娇嫩,撒娇似的偎进你耳里——死亡!假如把弹丸划空而过的声音关进鸟笼,人们都会把它当做珍禽鸣叫。谁会想到,死神与小鸟,就声音而言一样美妙。所以说无知接近于幸福,而大智大慧却成了既无痛苦也无幸福的菩萨。让我们顺着膛线朝前伸展——它的意旨是无限的。每一根炮管都延伸出一条弹道,势若撞出天外。通常我们看不见弹道,弹丸的速率是每秒三百米至每秒两千米,这么快的速度超出我们可视极限。但我们可以把它画成图谱,这时可以看出弹道是一条彩虹状曲线,即抛物线。当炮管抬升到最大射程时的仰角时,通常是四十五度角左右,弹道竟然弯曲成一种哲学:

它上升上升……接近峰顶时速度变慢,到达顶峰那个瞬间,弹丸竟然在空中停定片刻,是的,它完全不动。这时候,它的上升力恰好被重量抵消,它的前进力恰好被阻力抵消,飞行的弹丸在瞬间成为恒星,这片刻它无比辉煌。之后,它开始下落,弯曲着回到地面。这就是一条弹道的全过程,它像不像人生道路?而它在最高处停止着的那个瞬间,于弹道全段中恰是黄金分割率所在:零点六一八!假如你正在看电视,荧屏的高与宽的比便恰好是黄金分割率的近似值。假如你能活七十岁——人类平均寿命,黄金分割率所在又正好是四十余岁——人生巅峰期。从古希腊到今天,人们都认为黄金分割率在造型艺术中有极高的美学价值。今天对于它的评价已不止是美学领域了。弹道,这一单纯的线条究竟暗示着什么,又暗藏着什么?

古时候,铸造火炮和铸造铜钟是同一种匠人。钟和炮其实是双胞胎,放炮与敲钟都声震寰宇,在人们心目中,这两者都宛如天意。匠人们先把熔化的铜汁浇进黏土模子里,待冷却后,敲碎模子取出这实心的炮管铸件,反反复复地用重锤敲,再用长杆套上钻头镗孔,钻头依靠水轮带动,钻杆只一头有固定支架,只要镗孔镗歪了,这门炮便报废。镗出炮膛之后,再试炮,一次次射击,逐步增加装药和弹丸,直到最后,炮管里一半都塞满了火药与铅弹,火炮才算试射合格。那时候每一门炮都至少需要一个模子,每门炮都是一件单独的手工艺品,世上绝不会有彼此同样的炮。因此人们才在炮身上雕上“天字大将军壹号重壹万零伍佰斤正”,“天字大将军贰号重玖仟玖佰玖拾玖斤半”……天字大将军某号,是火炮的名字,也是炮队的名字。古时候的炮兵是最勇敢的士兵,因为他们常常要死于膛炸,差不多每三门炮就有一门要在激战中发生膛炸,炮手们死于自己所热爱的武器,竟比死于敌手的还多。那真是个粗糙而伟大的兵器时代。今天的兵器和当年相比,很像是一台玲珑电脑站在巨大恐龙骨架面前,你无法判断谁更伟大,毫无疑问,恐龙骨架肯定比那只方方正正的魔盒子更美。如果讲战争体验,越原始的兵器,就越有杀戮快感。现代兵器已浓缩为一台电子操纵器,战场已浓缩成一只荧屏。直到战争打完了,那纤尘不染的战士还没看见过敌手,更没有马蹄击溅、金属碰撞之类的生命感。

前苏联军官维克多投奔西方后,写过一本书:《铁幕后的苏军》,书中述说了一个具有深刻意义的事实:兵器越简单越好(其实,这跟西方智囊团崇信的“小的是美丽的”同理)。他回答询问“为什么苏联不生产先进的自行火炮,而喜欢落后的牵引式火炮”时说:苏联有的是先进的自行火炮(即,外观像坦克的机动火炮),但我们更热爱简单的牵引式火炮……

只有适合于你的才可能热爱,这是无数生命淘洗出的真理。比方说迫击炮就属于最简单的,只需一个炮管,剩下的全都可以省略掉,却照样是一门炮,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设计出更简单的东西了。一九四二年,德军打到莫斯科城下,苏联崩溃在即,全世界都注视着苏联兵工厂能开出多少辆坦克——当时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兵器,然而传送带上却不引人注目地滑出了无数迫击炮。火炮和弹丸甚至来不及喷漆就拉上战场。指挥员得不到其他重装备,迫击炮却拯救了苏联。二战中,苏联人生产了三十四万牵引式迫击炮,比其他交战国的迫击炮总数还要多。它简单可靠火力猛烈,几乎无故障——简直没有什么部件可供它损坏。先进的兵器损坏一个电子装置就全完了,迫击炮不会,它太忠实于主人了。虽然射击精度稍差,但弹丸重,其火力强度能补偿精度不足还有富余。它的弹丸是铸铁而不是合金钢,这使它既便宜又能分裂出更多弹片;只要打进人体内,不论铁片或钢片都同样致命。简单的迫击炮更符合士兵文化素质,它是他们的情人,他们看不见大后方战略,看不见先进的武器,只看见迫击炮管可靠地偎在自己怀里。迫击炮群发射时掀起巨大火焰、声响、尘土、风速……哦,它不仅是炮群还是一大片上帝,仿佛大群狼犬为你扑跃吠叫,仿佛是士兵自己扑跃吠叫。火光与声响,才是战争的旗帜。胆量是战斗力中最不可测的部分,迫击炮便是你的胆!反过来,我的火光与声响对你却是魔鬼,是压迫。你在肉体尚未给弹片击中的时候,灵魂已被那声势钉住了。

这事实启示了西方人,战后美英法都加大迫击炮拥有量并且改进性能,增加了膛线,将射击精度提高一倍,还生产出大量的自行式迫击炮。苏联不干,他们执著地固守自己的真理,像农民固守锄头。制造一门线膛炮的费用是滑膛炮的十倍,而作战效能只提高一倍;制造一门自行火炮的费用是牵引式火炮的十倍,而作战效能能提高三倍。如果代价大了十倍而收益只大了一倍或三倍,他们认为那是一件拙劣的武器。

事情至此并没有完,其中暗藏着更加骇人的内涵:当敌人装甲集群包围上来时,自行式火炮因其机动性能好,炮手们便有了两个选择,战斗或者逃生。但是牵引式火炮尤其是迫击炮机动性差,炮手们便落入绝境,他们只有一个选择:战死。

战场定律之一:最大的战斗力产生于兄弟阵亡之后。

战场定律之二:怯懦者在绝境中会变得勇敢,而勇敢者在绝境中会变得疯狂。身陷死地,将逼迫人爆发出动物性本能。人的潜在力量原本就是无穷无尽的,只是没得到证实罢了。所以,你认为你能干多少,你就能干多少。你完全不知道你能干多少时,你往往能干得最多。

炮手们当然不会知道,眼前这绝境战前就被决策者们设计好了。他们眼前只有敌人,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敌人造成的,他们只能将临终仇恨全部喷泄到敌人头上,他们在那特定的时刻,已不再是为胜利为祖国为生存而战,而纯粹地彻底地为战斗而战。他们生命之火进入白炽色、体内细胞呈挥发状态,拿音乐来讲他们进入了华彩段,不是奏音乐而是音乐奏他。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美就在那里进入巅峰。二战中的库尔斯克战役,小小的苏军反坦克部队,凭借牵引式火炮阻止了德军上千辆坦克集群,不乏炮手抱着弹丸撞向坦克的、无效的纯拼命行为。他们胜利了。当然,火炮和炮手们几乎全被履带碾碎了。我无从猜想,烈士们身随弹碎时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我知道,他们再现着古代炮手们死于膛炸的意境。

我想起斯大林一句名言:死一个人,我们会感到十分痛苦;死一万个人,就只是一个统计数字了。……你得承认,他说得无比残酷又非常深刻,差不多是优美的概括了。斯大林经常有一些绝境中的思想,他的胜利建筑在统计学基础上。简单地讲:你有一个士兵,我有三个士兵,那么我终究会战胜你;你的国家能够付出五千万条生命但你的国家只有五千万条生命,我的国家虽然付出了一亿条生命但我的国家拥有两亿条生命,因此你百分之百地亡国了而我只百分之五十亡国,因此最终胜利者肯定是我的国家而不是你的国家。……你又得承认,斯大林的取胜之道有如老农般可靠。蚁群会噬尽大象,人海将淹没武器的高山。

世界上两大武器系统:美制与苏制。

苏联人制造的所有兵器:坦克、飞机、军舰、潜艇……都含有迫击炮的特征,简单,实用,火力强大,笨拙而造价低,乘员不舒适。这些特征,曾被西方嘲笑,而后来却令他们尊重,因为苏军就靠这些武器赢得了战争。实际上,凡是苏联的工业产品几乎带有迫击炮的特征,他们生产的冰箱、机床、彩电、汽车……都那么结实厚重。可见战争在继续教导他们如何生活。

看一眼德苏战争的军用地图吧。希特勒进行的战争是非正义的侵略性的,可他们创造的闪击战略却多么优美:犹如一道闪电洞穿天穹,分离也每一个箭头都尖锐泼辣,痛快淋漓,符合兵器精神。这一道闪电击溃了整个欧洲,击溃了全世界的传统军事思想,开创了军事史上新时代。斯大林进行的战争当然是正义的、卫国性质的,可是他所采取的战略,尤其是早期战略却多么丑陋:梯次防御,逐步增援,涣散而无重心,地图上一道道粗重图标七零八落……不仅德苏战争,整个战争史里都暗藏着一个更痛楚的事实:从纯粹军事艺术角度来讲,划时代的军事思想战略,大多是由侵略者那一方创造的,而由被侵略那一方消化吸收,最终击败侵略者。恺撒、拿破仑、希特勒,都是非正义的战争大量兼卓越的军事艺术开创者!我们最终消灭了他们,然而我们常常是用十倍的血肉才能埋没掉他们那一份。剩下的那九倍血肉,是我们为他们军事艺术而付的代价。之后,我们还得继承他们的军事思想军事艺术,犹如他们活在我们体内,活在我们兵器上。

在道德领域,美的可能是“善”的。

在军事领域,美的却是“恶”的,极尽风流的总是优美的“恶”。

我们再来谈谈枪。和巨型兵器相比,轻武器——枪,尤其是手枪,更像人的一个器官,像人肢体的延伸。假如一门火炮需要七个炮手操纵,那么每一个炮手都只是七分之一个战斗力,少了任何一个“七分之一”,火力将降至为零。但是枪手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单独的战斗力。枪的威力小于炮,枪手的自由程度却远远大于炮手。从这方面讲,枪更接近于人的本性。世上最大的武器——原子弹,也是最没有自由的武器,即使它要经过总统甚至是某个国际联盟的同意。枪是每个士兵都可以任意使用的自由兵器,你爱打多少就能打多少,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好了。全世界为制造原子弹和防卫原子弹,花费了兵器史上最大量的金钱,可是自从它诞生以来只有过两次实战表演:广岛与长崎。而枪,仅在本世纪以来就有过多少次实战表演呢?人类拥有着并且拥有过多少枝枪呢?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所以,理论上最可怕的是热核武器而实际生活中最可怕的却是普普通通的枪。

世上取著名的轻武器当属苏制AK-47步枪,也即我国军队最常见的冲锋枪。它性能优良,原型与仿型在世界各国繁衍,先后生产了约五千万枝。它诞生于二次大战,到今天半个多世纪,却仍没被淘汰,反而形成了一个庞大的AK型枪族。就算它每五枝杀伤过一个生命吧,也有一千万条人命。我们还没有算进AK枪族的其他兄弟。核武器两次实战爆炸,只夺去二十万条生命,和AK枪族的战功相比简直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AK枪族设计者卡波什尼科夫是森林工人的儿子,毕生不是科学天才而是实用工匠,这中级别的人才华刚好可配得上枪。他的创造物给世界带来的创作无人可比——当然他是无辜的。但是,鉴于卡波什尼科夫的创造,斯大林授予他一个奇怪的荣誉:社会主义劳动英雄。这就幽默了。

美国被AK枪族挖苦过不止一次。美国的M型枪族(M-1,M-14,M-16)都是被卡波什尼科夫逼出来的,至今为止,M枪族的战场表现仍稍逊AK-47。前些年,美国加州疯子珀迪持一枝自动步枪冲进托克顿学校,对着小学生胡乱开枪,两分钟射出一百发子弹,打死五人伤三十余人,最后朝自己开了一枪。没多久,欣克利为取悦女影星行刺里根总统,里根身中两弹。作为“全美枪支协会”会员的里根,被刺后威望更高了。他声明:危险不来自枪,武器不杀人,人才杀人。任何美国人都有持枪的权利(不怕民众持枪,反证了自己强大)。他否决议会控制枪械案,欣克利被判无罪,入院治疗。……事后,枪械商店被抢购一空。一首老歌重新流行全国:《幸福是一枝温暖的枪》。珀迪所持自动步枪,就是AK-47。作为世界上头号军火大国,AK-47如此得宠,不能不是个挖苦。顺便提一句:美国两亿一千万人口,竟拥有一亿四千万民间枪支,还不算武装部队所装备的正规武器。这只能说明,枪是人类的宠物,无数人爱着它。一亿四千万枝枪,意味着一亿四千万种诱惑,一亿四千万个潜在的微型战争。

一个人应当充满性感,一支好抢肯定充满枪感。任何兵器,大至“星球大战太空武器系统”,小至女士防身用的袖珍手枪,只要它是卓越的,肯定就是一件艺术品。北京国际射击场展室陈列着许多精致枪械,其中有两支礼品手枪,只赠送国家元首级人物。枪身是贵金属,枪柄镶嵌珐琅,通身闪射珍珠般的光辉,它们卧在墨绿色礼品盒里,如同少女裸卧在大理石浴池中,活活的一个意境,令人心旌摇荡。但它们仍然是枪,致死能力丝毫不损,只不过美感已大于枪感了。卓越的武器握进手中,便感到诱惑在掌中乱动。准星呼唤你去瞄准,扳机勾引你扣压,枪管挑逗你射击……它整个嵌入你的手掌,撑开你的心窝窝,进入你的精神方式。它被你掌握的同时悄悄地改变着你,它向你献身的同时又垄断了你。不信么?当你握住一支卓越的枪而不允许射击、握住一柄名贵的剑而不能够杀及戮时,你必然会感到意境不够完整,像憋股尿似地憋着那该死的瘾头。白天你憋住了,那瘾头夜里钻进梦后,封存在潜意识里,冷冻在某种欲望中,并在某个时刻,跳出来谋求实现,或者报复你一下……你和你的枪,其实是互相拥有的。要知道,任何武器,在铸造它时都铸进一种审美观,一种意识形态,一种哲学构思。它那魅人的造型、色彩、质感与动感,都是它美的包装,呈示着极高的观赏价值。而在最根本意义上,任何包装,都是为了诱惑你使用被包装的东西。君不见,战争恐惧者也会爱上一支枪,挂在墙上,像欣赏一件雕塑般欣赏它。兵器学家们有意识研究并创造着这种效果,所以战争智慧与战争艺术才不断发展。威力是什么?威力就是魅力,何物杀人最锋利?“美”杀人最锋利。

世上最热爱和平的莫过于母亲了吧?可是,哪一个母亲没有给自己心爱的儿子买过一支玩具手枪呢?那满街橱窗货架地摊,琳琳琅琅的都是武器仿制品:枪械、刀剑、手铐、装甲车、变形金刚……它们仿真到了乱真的程度,不仅具有枪械造型与金属质感,而且会发声发光发射达姆弹。它们可直接用于劫机或者劫持人质。这意味着:机上乘客与人质,都承认它不是玩具,而是道道地地的枪。和平是一片母性,而战争则是一颗童心。母亲抱起儿子像蛋白裹着蛋黄,生命才在一个椭圆体中蕴藏。和平与战争两者原属于人类精神双胞胎,劈掉一者另一者也无法独存。而且,你劈不断两者的血肉联系,就像你劈不断水。现在,不少城市儿童公园里,已展示着退役下来的真正的飞机巨炮,和花草驯鹿放在一块儿展览,美名“国防公园”。机翼上的弹洞还来不及修补,孩子们已爬进驾驶舱,坐过炮位,透过瞄准具观察另一个新鲜世界。那里面,旧日的一切忽然变得奇妙陌生:目镜里中央有蓝色“十”字标,你把镜头转向哪里它也跟到哪里,深险难测,孩子凭直觉就能猜到它是致命的标志。透过它,树上的小鸟突然抵近,你可看见它的心脏正在腹部绒毛下面微微跳动,鸟儿一张口,你就顺着那嫩黄的小口一直看到它喉管里去……生命就是这样不堪一击。一片叶子遮住了太阳,叶片忽然半透明了,阳光透露出那叶片的丝丝脉络,跟人的血管一样美妙和脆弱,有体温有律动……一颗小水珠正顺着弯曲的电线滑行,到中央,它停顿住了,逐渐增大,变国,亮晶晶的,内部包藏一颗小太阳。接着,它由圆变为椭圆,下半部越来越大,上半部越来越细。终于,它悬挂不住了,凌空落下。电线上的残余水滴猛地朝上一缩,再重新聚集成一颗水珠。落下那颗,在空中画出轨迹,掉在石上迸碎……这个过程,与飞机投弹几乎同理,更拥有同样的审美旋律。

孩子们在座舱内体验到了兵器与战争意境。孩子实际上就坐在那意境里。他甚至均需学习,均需军训,小手一搁上去,就知道那红键是射击装置。目光一搁上去,就知道那屏幕是罗盘。方向舵自动来到他脚下,操纵杆投进他掌中……我说过,好的兵器如同你的器官。你往当中一坐,它们就奴仆般地朝你投奔过来,每一件都吻合你身体:通讯装置吻合你的耳朵,射击键吻合你的手指,发动机吻合你的心跳,多谱勒雷达吻合你的目光,电脑吻合你的思想,脉冲波吻合你的隐私,座椅吻合你的生殖器,……你下意识地辨认了它们,你穿衣戴帽那样穿戴起诸种兵器,你与兵器们彼此拥抱,你浸泡在兵器之中,你不仅使用更是享受着卓越的兵器,你与兵器们协同做爱、爱极性交。事罢,你又像雄鹰回收翅膀那样庄严地回收掉它们。最后,你就是它们。

于是,你和它便融化到一个共同意志或者指令中去了:射击。

虽然它不会发射,孩子们口里啪啪作响,替它们发射。

公园具备了战场性质,过山车拳击场射击房之类,越刺激的东西越具备战争暗示。人之初——善幻想(绝非“性本善”)。孩子的灵魂嫩如一团奶油,不当心碰它一下,你的指纹就印在他灵魂上了。随着他年龄增大,那指纹发展成脑组织纹路,发展成一种人生方程,幻想硬化成为现实。我们不能说他“弯坏了”,只好说他“长大了”。我们无奈。我们深刻地智慧地优美地大度地无奈着……不管附加多少装饰词,无奈仍然是无奈。

伦敦将某处战时地铁车站,改选成战争博物馆,里面阴森潮湿,深不见底,陈列着二战期间的火炮、坦克、战争机。它们不仅供人参观,也可以随意操纵。游客顺着小小的洞口下到地底,在铆死的铁椅上坐下,需一个一个进入——以便感受那份孤独。

阴湿气流涌来,昏黄灯光开始忽明忽灭。洞中猛然响起德国战斗机的尖锐呼啸,重磅炸弹撕裂空气,爆炸声浪击来时,你所处的地面、所坐的铁椅都剧烈晃动,洞顶洞壁掉落碎片,房屋倒塌,玻璃崩裂,儿童哭喊,母亲尖叫……利用现代科技手段,博物馆复制当年全部战争氛围,并把它们播放出来,让没有参加过战争的人亲历战争。

艾伦馆长吃惊的是,为了这八分钟的惊吓,游客们愿意等候数小时。长椅一次只能坐二十人,而每天排除等候者达两三千。他们当中,一部分是来怀旧,大部分则是来“补偿战争感”,是花钱买一次战争恐怖。轻微的恐怖,往往能提供巨大的审美快感。假如与死亡擦肩而过,此人会终身津津乐道那次历险。人们憎恶战争,人们却爱欣赏在笼子里的、安全的战争,只要它不把爪子伸出笼外就行。

自从我们祖先蜕去尾巴进化为人以来,人类就进入战争史。如果问世上先有犁还是先有剑,等于问我们先有左手还是先有右手。在人类还不能从大自然中分离出来时,只面临一个战争:人对自然的战争。当人类有能力从大自然中分离出来以后,就面临两个战争:一、人对自然的战争。二、人对人的战争。后者是战争的高级阶段。总之,战争是一种人类现象,动物界只有角斗而没有战争。既然如此,似乎只有等人再进化为超人或者非人时代时,这种人类现象才可能消失。——甚至连这判断也只是个愿望。每一次战争爆发,其罪过并不全在一两个策动者身上,根本原因在于人对战前那种和平的不堪忍受,对于自己力量的不堪忍受。当这种不堪忍受达到临界面,某人振臂一呼,万众持戈而起,就形成战争。至于这“某人”是谁,何时“一呼”,呼出一句怎样时髦的战争主题,都具有相当大的偶然性。于是我们不得不迫近问题核心,并且忍痛朝深处穿刺:

A.战争能否消除?

B.没有战争的世界是不是一个幸福的世界?

C.果真消除了战争之后,人类会不会创造出比战争更可怕的东西?

D.这东西会不会更加令人着迷?……

西方战史专家统计,公元前三二〇〇年至公元一九六〇年这五千一百六十年时间里,全球共发生一万四千五百十三次战争,只有三百余年处于和平状态,活活从战争巨掌中漏掉了。人类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三十六亿四千万人死亡,损失财富折合黄金可铺设一条环绕地球一周的金质长城。人们站在月球表面,用肉眼就能清楚地看见地球身缠一条金黄色腰带,这就是我们为所在星建筑的辉煌。西方人真有把什么都换算成金钱的天才。敢于想像这么多的黄金,那心灵已在膨胀、神秘地悸动着了。

人类史上最大的灾难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它带来的剧痛消失之后,隐痛永远不会消失。隐痛是所有痛楚中最杰出的痛楚,它痛得叫你沉默无言。二战中直接死亡者有五千七百多万。其中,前苏联两千零六十万是死亡人数最多的国家。“每家餐桌上都有一把空着的汤匙”,死去的多是男性青壮年,前苏联男女比例经过战后四十年恢复,才上升到四十七比五十三,仍未达到战前水平。对于一个大国人口结构来讲,男女比例只要相差百分之一,就足以造成许多社会问题了。或者,本身就是问题的后果。

中国:一千两百万;德国:七百三十万其中三百七十万是军人,平民死亡不到百分之五十,这点很重要;波兰:六百万,虽然只居总数第四位,但最惨痛却是该国,六百万人占他们全国人口近百分之二十,其中一半还是在焚人炉里烧掉的;日本:一百八十万;法国:八十一万;意大利:三十三万;……收获了半个世界的、最大的战胜国美利坚,只有三十八万人。

谁都知道战争是灾难。但它,仅仅只是灾难吗?

如果如此坚信,那就是歪曲了战争。

战争——这个人类伟大景观,极大地推动了人类成长,科技发展,文明进步。战争痛楚以及军事思想军事艺术,是人类精神宝库中的璀璨遗产。战争直接面对生死存亡,国家命运,它不像有无一辆家庭汽车只关系到生活幸福的程度问题。因此,最多的聪明才智,最尖端的科技成果,无不最先运用到军事领域,反过来刺激聪明才智和科学研究的喷发。战争调节着人类的冬枯夏荣,活像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那样,控制着人类这条大河不要漫出了堤坝。战争中的审美光芒丰富着我们的内心世界,诞生的雕塑、诗歌、戏剧、文学、影视,弹壳般蹦跳出来,闪射着不世之光,不世之美,不世之音。蚌病成珠,悲剧升华为艺术至境……假如没有战争,我们将萎缩为原始人。战争是生命火炉,人类以身投火,炼成凤凰涅槃。战争是一壶老酒,酿尽天地精华,醉死万千好汉。

军事学家认为:如果一个民族缺乏尚武精神,如果在这个国家一个杰出军人的地位不及商人,那他们的版图就只是一块软腹部。一个国家可以只有很少一点兵器与军队,但必须蕴藏着这样一种可能:天边一声枪响,全民族刹时蹦跳起来扑向天边,传送带淌出不尽坦克……无需多言:自古以来,凡大时代都充满金属碰撞与思想交锋,比如春秋战国,比如汉唐。而羸弱的时代则半跪着祈求和平,真诚地、战战兢兢地,比如南宋,比如晚清。

战争底蕴流淌在一切健康人的血脉里,它不仅表现为杀戮,还表现为强悍,绝境,拼搏,冒险,征服,创新,反常规,逆天而动,宁死不屈,伟大的恨等等阳刚品格。杀戮只是阳刚品格所拥有的上千属性中之一种。羸弱的时代掐灭战争的同时也掐灭了这些品格,结果反而引来战祸。

为了不要战争而只要这些品格,我们就把战争底蕴稀释到拳击、足球、击剑、赛马等剧烈运动中去,稀释到弈棋、探险、警匪片、电脑游戏、事业拼搏之中去(它们原本就有战争延伸物的性质)。我们化剑为梨,秦始皇曾将天下兵器铸成十二铜人;我们跳出战火谋求凤凰涅槃;我们不饮而醉,就着枪管吹洞箫……都证明我们聪明了,被战争升华了。准确说是曾经聪明了,曾经被战争升华了。到头来还是走了一个圆,回到起点。战争,没被稀释掉,反而在这过程中移植栽培,如影随形拖在我们身后。随着时代进步它也进步,它甚至走到时代前端,它牵着时代迈大步!像孩子牵着母亲,像顽童牵着水牛。它和其它领域相比往往最先开始优化组合,升级换代,变得更加精致,更加精美。它在人类的反战声中成长壮大,愈演愈烈。反战史就是战争发展史。

我再不泛泛地反对战争。我只反对那些丑陋的战争——而且首先出于对丑陋的恨。因为丑陋的战争才表现为屠杀。诸如前苏联卫国战争早期,斯大林的拙劣战略导致数百万红军被俘,反过来讲等于帮助对手屠杀了兄弟。目前,欧洲那些分离出来的山地小国难民遍地,所进行的粗劣混乱的无限战争,若从审美角度看则是:神圣庄严兼鼠窃狗盗。其实东西方的职业军人都非常厌恶这些战争,特别是“无限战争”。它不但打烂了民族心智,还毁掉了军人所自豪的那种职业艺术,毁掉了军队肌体与特性,将军与士兵俱坠为绿林枭雄,八分钟内可以收到十七道圣战指令,每天要打二十五小时……职业军事家远远看一眼那发霉变质的战场也觉得屈辱。真正的高品质的战争已经接近于艺术创作,它只杀敌手不杀(尽可能少杀)平民百姓,它干脆利落地取胜尽量减少痛苦,它重视战果也重视道德与文化评价,它在开战之前就明智地构思了战后,它万众一心的同时人人又具备自己的想像力。……战争越来越作品化了。

海湾战争剖开一个战争新时代,美国及盟军占尽压倒优势,却仿佛平等地把弹丸之国伊拉克当做对手。他们不屑于偷袭或将偷袭硬叫做奇袭,而是古典地掷去一个白手套,喝道“拔剑!”并将日期、战略、目标、和时限等等本属军事绝密的东西告知对方,打一场透明的战争。精确制导飞弹理论上已可以从几十英里外飞来,命中地面上一枚镍币,实战中也大致可以两枚飞弹钻进同一个弹洞。战争成为外科手术,只取敌人首级不伤平民百姓。每个军士手里都拿着香烟盒那么点的卫星导航终端,在茫茫沙漠里,二十四小时提供两维(经度与纬度),十八小时提供三维坐标(经度纬度加海拔高度)。它的价值不仅是让人员坦克飞机随时知道自己的战场位置,还有个安全心理:你不孤独,你背靠着整个世界!这太可怕了,须知在我们辽阔国土上,许多地方连准确地图还没有。这已经不是打仗而是表演。美国等朝海湾一站,向全世界卖弄西方人的蓝眼睛黄头发、粗密胸毛和炮弹般生殖器,展览着它的人种、体制、文明和不可战胜。战争在一个更高境界上还原为游戏,开战之前胜负已定,剩下只是在全球赢得更多的票房价值。

萨达姆明知必败还要打,他不是为胜利而战,而是为怎样失败才最有价值而战。胜负降为次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与自诩上帝的人为敌?你基督教的神,比我伊斯兰教的主更伟大么?我不信!要试试!萨达姆死前两脚先占稳不朽二字,悲剧性地神化了自己与自己的战争,战争在他这方面还原为更加本初的生命机制,像心跳像呼吸,心灵沿着膛线射出,炮口插着信仰的大旗。

两者都以不同形式,使当今战争变得比传统战争更优美。同时,有没有变得更恶呢?让我们还是从海湾战争的战地拾来一颗普普通通的反步兵雷考察一下。

它与一盒百省灵香脂一样大,塑料制品,乳黄色(根据战场地表色彩,工厂可以制造出任何迷彩),扁扁的,也略带芬芳。内装十几克高纯硝化锶炸药,只需十公斤踏发力度,它就会爆炸。爆炸时不产生任何金属碎片,只靠霎时间的气浪叼去一只脚踝。它便宜得很,却相当可靠,可通过火炮飞机等多种手段布设,漫天雨点般播撒下来,混进草木沙石,有效期长达数年之久。即使陷入厚土中,表层如踏上一只脚它仍然忠贞地爆炸。传统地雷恨不得取你一条命,它只取你一只脚踝,多一点都不要。我说过,最大的战斗力产生于亲人阵亡之后。可是踏了它,你的亲人或者兄弟没有阵亡,而只是半死半活,你这个班就尴尬了。你没有死了人要报仇的心理,却得料理一个负担。他哭泣呻吟动摇军心,军士要派两个士兵抬他下去--等于减员三人。否则,当场结束他的生命--你得替敌人枪毙他。事情至此并没有完。国家处理一个烈士很便宜,几百元抚恤金就够了,而照料一个伤残军人的终生却不知要花费多少钱。烈士还可以唤起民族的亢然之气,而伤残军人走在路上都是歪歪的,终生都得由他人照料。他成为负面效应,成为某场战争的失败广告……看着一只小小百雀灵盒子,可以从对手那里谋取多少利益。这仅是现代战争的军事智慧之一。这种性质的智慧,凝聚在天空地面海底……几乎所有武器的设计原理上。

战争遗留了多少残骸?大地寸寸触目皆是,人心几成一面碑,锲满深痕与深痕般的文字。其中有一种残骸,兵器或兵器的残骸,却被世人们忽略。其实真该略予欣赏。只说销毁核武器,就是核大国的灾难性工程。无数科技人员得钻进地下发射井般的掩体内,从每一个核弹上拆下上万个元部件,核弹内的氢与铀,需稀释后才能用于核电站,每个步骤都是险境,他们带着想像肢解魔鬼,工厂警卫比真正的发射井还严密……还有南亚的丛林,太平洋海底,欧洲都市下水道里,仍然潜藏不可胜数的地雷和爆炸物。战争过去几十年了,它们并没有失效。它们搞得当地人民不敢进橡胶林,搞得主航道突然浮起一个金属圆球,搞得挖掘机莫名其妙地炸断了巨铲……任何战争结束之后,剩余兵器都将反过来报复和平。因为,兵器已获得它自己的生命。它原本是从消灭生命中发展起来的,当然要抗拒别人剥夺它的生命。

巨炮膛炸了,几寸厚的合金钢像棉絮那样撕开,每颗金属粒子、每个小剖面上都闪射虹光,成为力量性的雕塑品,呈示怪异奇丽的美。它以拒绝死的姿态死去,它真是卓越的残骸!

见过一根生产着的竹子,伸进死者的钢盔里,将它顶得两丈高么?微风吹拂,双双无语飘摇,死与生如此辉煌地结合着。

见过一根老藤,钻入一枝枪管里,拔出来以后,它浑身笔直,上下缠满了旋转的来复线么?草本的生命,一瞬间熔出金属光辉。

珍珠港海水中,至今还停放着当年沉没的“加利福尼亚”号巡洋舰。那是日本人偷袭时击沉的,美国海军让它睡在海底,另造一艘“加利福尼亚”服役。海底这艘成为那次战争的水下纪念碑,供世人尤其是军人参观,以记住昔日耻辱。太平洋的海水将那艘巡洋舰揩抹得铮亮,放射着银色的光,舰舷距水面只有几尺,镜子般地卧在那里,具有真实与梦幻双重意境。它是一件获得了更大生命的兵器残骸。

那天黄昏,我独步山野,听到矮墙后面发出洞箫也似的风鸣,转过去看,看见荒草上堆满墨绿色炮管,榴弹炮管、加农炮管、迫击炮管、坦克炮管、无后坐力炮管……它们都是一门火炮身上最雄硕的部分,现在像一把火柴杆撒落在这里,竟另有一番逼人的气势。风在炮管里钻进钻出,吼叫出膛线的旋律。野草基本与它同色,从一切缝隙中探出来,使炮管具备毛茸茸的兽的感觉。我去过屠宰厂,我知道某一片车间可以全部是鸡腿,另一片车间可以全部是胸肋,再下一片车间可以全部是内脏。而面前这片山野,则全部是炮管……

夕阳烈烈,放射着宇宙的核能。一片金光将它们覆盖,我听见天边如雷般低吼:

看哪,古老山野里,匍匐着大块文章。快泼去你的茶,酿出你的酒!

优美与危险

作者:南帆

不论人们对于朱苏进小说的兴趣如何,这一点大约无可置疑:这个作家对于平庸和凡俗深恶痛绝。当然,这是美学意义上的憎恶。首先可以肯定,朱苏进不会宽容自己的平庸之作。他似乎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的作品保持某种内在的紧张:铿铿锵锵,掷地有声。许多时候,他的确做到了。如果允许追根溯源,我愿意提交一个不成熟的猜测:朱苏进似乎有一个重大的恐惧——恐惧一个人的精神陷入平庸。然而,现实的平庸不可抗拒地包围了人们,缓慢而又韧劲十足地噬咬人们的内心。这时,朱苏进握在手中的文学如同一柄利刃——他想用这柄利刃剖出一个不同凡俗的空间。

所以,朱苏进明目张胆地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他大声地赞叹不凡的景象,坦率地表白对于种种俗趣的不屑。他甚至不想利用种种调侃或者幽默掩饰一下,设置某种保护性的过渡——例如在发表刻薄之辞的时候适当地贬低一下自己;朱苏进往往锋芒毕露,无所顾忌。他似乎表明,他就是不想畏首畏尾地在那些中庸者的队列之中,搔首弄姿,欲说还休,进一步然后退两步;他不怕正面暴露自己。他就是如此,决不降低自己的精神标高,无论人们是漠然地置之不理还是将他视为一个硌人的异己。

回到人丛之中,朱苏进更多地让自己的目光盯住那批杰出的精英人物,例如尼克松,毕加索,张承志,还可以加上一些奇异的军事家。他的作品反复地将这些人物称之为“有质量的人”。他欣赏这批人不同凡响的才智和胆魄,品尝他们制造的人生极境。用朱苏进的话说,这是“分享”——《分享尼克松》或者《分享张承志》。“分享”意味着,朱苏进并不是自卑地仰望这些不可一世的巨人;他至少拥有相近的精神高度。他发表的不是声调颤抖的颂辞,浮现在他脸上的是会心的微笑。对于这批精英人物,朱苏进隐藏了许多独到的思想。例如,人们可以在朱苏进的一篇题为《天才》的随想录里面遇到许多这方面的灼见:

天才不是真理的堆积。相反,天才的优美之处常常在于背叛真理。

天才有一个天才期,他只有在那个期间是天才。过了那个期限,天才也会变质。那时他不但不是什么天才,也许连人才都够不上。

聪明人永远不会成为天才。相反,恰恰是天才使得各种各样聪明显得可悲可笑。从这个意义上讲,聪明是天才的天敌。

天才有一个特点,就是把事物浓缩到针尖那么一丁点,从而洞穿整个世界。(注: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无论如何,天才必须善于超常。许多时候,人的质量是在超常的极境之中显现的。所以,朱苏进的目光时常视而不见地掠过庸常的日子,那些超常的极境才是他醉心的一瞬。《瞬间》,《孤独与寂静》,《醉》,《仇恨与恐惧》,这些都是朱苏进擅长的——或者说兴致勃勃的——题目。“孤独并不是他被尘世所抛弃。相反,是他抛弃了尘世”;“假如没有酒,人类肯定会创造出比酒更加热烈的琼浆”;“肤浅的恨导致复仇,深刻的恨导致宽容”;(注: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220页,224页,302页。)——这些想法的背面无不包含了蔑视庸常的意味。

然而,历史的多数时刻是由庸常的日子组成。庸常本身即是一种历史性的力量。人们常常说的“历史制约”很大一部分即是庸常的制约。这种背景之下,那些耀眼的精英人物的确像是划时代的。如果将某些精英人物从特定的历史语境之中剥离出来,仅仅衡量他们的才智和思想的深刻程度,或者说仅仅衡量他们的“生命质量”,那么,众多精神作品就会跨出历史条件的束缚而进入同一个空间。这时,周易、庄子、化学元素周期表、结构主义语言学、相对论、哥德巴赫猜想突然之间出现了可比性。这些作品的历史意义可以不予考虑;人们衡量的是,这些作品凝聚了多大的精神强度。后者是“生命质量”的证明。这种尺度是在天才与天才之间使用,充当历史平均数的庸常之辈已经被忽略不计。按照朱苏进的看法,“若摆脱是非评价纯粹就生命质量而言,希特勒是斯大林的标高,魔怪是行者的兄弟。”(注:朱苏进《分享张承志》,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60页。)这个意义上,甚至错误也得到了另一种评价。错误的意义不仅表明了损失程度,同时,错误也有不同的质量。朱苏进就说过,即使错误“也要犯得更有质量些”(注:朱苏进《假如还有一次人生》,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134页。)。

这渐渐地靠近了一个不无危险的题目:才能与道德的关系。道德是历史语境的组成部分,剥离历史语境的才智是不负道德责任的才智。人们可以信任这种才智吗?中国传统提倡立德为本,并且对这种才智深怀戒意。孔夫子的《论语》说过:“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按照这种眼光,众多恪守道德条例的庸常之辈才是社会稳定的基石。相反,尼采对于道德鸣鼓攻之。在他看来,道德是弱者和庸者赖以束缚强者的绊马索。不管怎么说,才与德不是二位一体的。可是,激赏精英人物的时候,朱苏进不由自主地简化了这个命题:“天才身上必有美德。”(注:朱苏进《天圆地方》,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82页。)

才与德不可分。我不相信有这种人:他的道德高尚但才能平庸。这说法既污辱了“高尚”又曲解了“平庸”。貌似辩证的东西,往往暗藏双倍的虚假。

我相信,才华本身就是道德,天才身上必有美德。(注:朱苏进《醉》,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229页。)

可以看出,朱苏进毫不掩饰这样的思想:拒绝凡俗,渴求超常,崇尚天才;现在,人们必须追问的是,这一切为文学带来了什么?



朱苏进的作品不时跳出种种精彩的格言警句。这些句子明显地凝结了思想的含量。朱苏进的作品不仅是描述生活,同时还乐意对被描述的生活发表某些尖利的感想。这些句子显现了朱苏进的自信。朱苏进的修辞学之中,嘲讽的使用肯定超过了幽默。幽默是一种轻松的智慧,嘲讽却包含了俯视对手的智力高度。这就是自信的理由。朱苏进的嘲讽之中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才智之士对于庸众的轻视。挑剔地说,朱苏进的作品之中偶尔出现了某些不该有的重复,例如,这一部作品之中的一个精警比喻或者奇特意象可能会在另一部作品之中露面。或许这仅仅是一些疏忽,但是,如果套用朱苏进的话说,这肯定是没有质量的疏忽。

朱苏进的小说很少出现长距离的情节,例如几代人的家族史或者村落史。但是,朱苏进增加了叙事密度。朱苏进的叙事并不是尽快地向结局冲刺,他的笔触密集地逗留于某些情节的断面之上。表情,心理,动作,微纱的细节,钩心斗角或者机关算尽,这些描写时常显露出朱苏进鞭辟入里的观察。也许,朱苏进之所以在这些地方落笔,恰恰因为他看透了某些人们熟知的表象而抓住了特殊的内涵。朱苏进多少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劲头,他不甘心为那些乏善可陈的情景耗费笔墨。因此,朱苏进的小说叙事不是那么光滑流利;小说的叙事语言不断地插入犀利的甚至猛烈的一笔。人们有时觉得,朱苏进的叙事语言是一个生命体,它时时会有力地搏动;这种搏动不是来自故事,而是来自叙事人的活跃思想。

如果习以为常的观察无效,朱苏进会改换观察的距离、角度和焦点,力求发现种种盲区。这个意义上,《凝眸》与《第三只眼》出奇制胜——这两部小说的标题均与观察方式有关。《凝眸》滤掉了被观察对象的声音,望远镜里似乎上演了一部情节生动的默片。声音的阙如和视域的局限制造了种种悬念,所有的人物和景象都被这些悬念注入了额外的活力。有趣的是,《凝眸》之中的观察者同时是被观察者,他们的举止同样进入了对面敌占岛的望远镜。这两者之间形成的潜对话最终释去了悬念从而把故事合成了一个整体。与《凝眸》相反,《第三只眼》设置了一只外部的同时又是恶意的眼睛返观自己。这样,军营里许多隐蔽的丑陋出其不意地暴露了。这些丑陋由敌占岛的喇叭夸张地公布出来,军人们如何承受可怕的心理打击产生了种种戏剧性冲突。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另外设置的一只眼睛——或者说改换一个观察点——突然赋予一个情节的诞生。

朱苏进保持了一副灼灼逼人的眼光,仿佛要让这副眼光刺穿世界的外壳,掏出世界的五脏六腑。朱苏进的作品多半涉及军营生涯,他洞悉种种秘密同时又超越这些秘密。所以,朱苏进总是有那么多的不凡之见,或者假借作品主人公之口,或者干脆自己说出来。隐约之间,朱苏进有些自负——这一副眼光显示的精神标高让他自负。

自叙性散文《假如还有一次人生》和小说《接近于无限透明》之中,朱苏进都提到了童年时患病住院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在我看来,这一段经历对于朱苏进的精神成长史具有非凡的意义。朱苏进曾经反复地说,童年的灵魂纯洁无瑕,这样的灵魂必将留下第一个触碰者的指纹。医院、其他患者,尤其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给朱苏进注入了什么?这是不是某种童年的精神创伤?或许可以说,这个隐秘的影响迄今还未结束。为了抗拒死亡的恐惧而诱发强大的精神创造——这种有趣的精神分析学式结论多少有些空洞。也许,这一段经历的意义有待于更为严密的分析,无论是对于批评家还是对于朱苏进自己。



考察一下朱苏进小说之中的人物谱肯定可以发现更多的内涵。

显而易见,朱苏进十分钟爱那些锐气十足的——尤其是思想锐气——军人。这批军人无疑是朱苏进心目中精英人物的某种投影。他们个个自命不凡,神气活现,目光如炬,言辞锋利。必要的时候,他们甚至敢于当众恸哭,或者发出野兽似的长嚎。军营是一个面目一律的所在,彼此重复的军人制服象征了纪律对于个性的严厉约束。军令如山倒,多数军人必须摒弃自我,如同一颗颗雷同的螺丝钉拧在一部大机器之上。然而,朱苏进所钟爱的这一批人物可能迅速地穿出千篇一律的操练和口令而显出自己的面目。锥在囊中,其末立现。这批人物如同男儿形象的表率,用朱苏进喜爱的一个比喻形容说,他们走路的时候两个睾丸碰得叮当响。这批人物包括《射天狼》之中的颜子鹄、袁翰,《引而不发》之中的西丹石,《第三只眼》之中的南琥珀,《绝望中诞生》的孟中天,《炮群》中的苏子昂、宋泗昌,《孤独的炮手》之中的李天如,《祭奠星座》之中的卓蛮,《醉太平》之中的季墨阳、夏谷、刘达,如此等等。

朱苏进十分推重所谓的军人气质:笔挺,坚硬,没有任何多余的杂质,敲起来当当响;军人甚至要在精神上穿起军装扎起腰带。《咱俩谁是谁》之中出现了三个不无猥琐的军内文职人员。即使如此,他们身上也有一种不凡的气概:

一位上校军官慨然出现在车厢的入口。背光,面目不清。肩头上的军衔铮亮,感觉是在吱吱叫。

然后是第二位上校,挨着头一位上校一站——那站法绝对不是重复,而是个强调:瞧我!或者:瞧什么哪?!

没完。竟然还有第三个上校,嵌进头二位的缝隙中,虽然身子被局限住了,但精神气儿却跟个枪通条似的笔直,敲一下都有声儿。

三位上校仅仅站在那么小的地面上,竟站出那么大的气派来!令人想起三枚弹丸站在一只弹夹上。……

——《咱俩谁是谁》

在朱苏进那里,某些人物——例如苏子昂、季墨阳、夏谷、南琥珀——时常反省自己的内心。他们批评自己的懦弱和轻浮,命令自己在吓人的权威和军衔面前直起腰杆来。这些人物不允许自己过多地偏移心目中的人格范本。然而,对于像孟中天这样的人物说来,这种自我批评和自我命令已经消失。他的精神爆发力如此之大,以至于他的气宇轩昂、他的目中无人与他持续扩张的内心世界是二位一体的——他不必再额外地磨砺自己的性格。这些人物并非完美无瑕,他们曾经暴躁、自私、阴险、好色甚至干过鸡鸣狗盗的勾当,但是,他们没有鸡肠小肚的一面。即使不得不暴露自己的缺陷,他们也有一种坦然的正视,如同《战后就结婚》之中的元荒。事实上,朱苏进欣赏他们包括欣赏他们的精彩缺陷。孟中天放肆地取天下为己用,弃天下为己用,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与其说朱苏进宽宥了他的自私,不如说朱苏进业已为他的气魄所折服。

诚然,这一批军人不一定是成功者。他们往往仕途受阻,他们的显眼个性时常是遭受攻击的目标。成功者更多的是那些外观中庸而善于不动声色地驾驭人的角色,例如《炮群》之中的姚力军、刘华峰,或者《醉太平》之中的韩世勇。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的自傲和自负;相反,这常常为他们制造了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压力。他们不会用这种外部的成功衡量自己的价值。《炮群》之中,“苏子昂相信自己比周围人更有质量,所以他准备此生比别人多倒楣。一个人飞出众人太远,看起来肯定渺小。相反,贴着人家鼻尖站着往往被人承认巨大。”朱苏进的小说之中有一些下层军人始终人微言轻,南琥珀和谷默都只是一个班长,夏谷只是一个小干事,然而,他们从不因此自卑地低下自己的精神头颅。

朱苏进的人物谱之中,弱者和庸者——也就是日常世界的大多数——几乎没有地位。当然,这并不能证明,朱苏进不了解他们或者表现乏力。《两滴露珠》之中,朱苏进丝丝入扣地刻画了一对老人与小孩,尤其是老人的隐痛与自尊。“爷爷坐在瓷便缸上,双眉因思索而微微颤动,眉下的眸子森然发光。奶奶说:你是解手呢还是作报告呢,腰杆儿挺得那么直!”“妞妞跷着脚后跟,提拔起身子,冰凉的小手搁在爷爷头上,轻轻搔动着。爷爷感觉天灵盖那块停了只小青蛙,一动一动的。”——如果没有细腻的体验,朱苏进的描写无法深入如此微妙的细节。《战后就结婚》之中,朱苏进对于情感受挫的女性心理观察到位,含蓄朦胧的一波三折无一遗漏。尽管如此,朱苏进没有为这批人物空出多少位置。换一句话说,朱苏进很少认同这些弱者与庸者观察世界的视角。《战后就结婚》的真正主人公还是那个石头一般的男子汉元荒,《两滴露珠》的一个主题还是虎老余威在——那些面目慈祥的老人当年均是军功赫赫的骁将。事实上,只有《轻轻地说》是一个例外。根据朱苏进自己的回忆,这篇小说是在一个孤独的春节写成的;对于远方妻女的思念转化成这篇小说之中的柔情与母性。(注:朱苏进《回想》,《朱苏进文集·祭奠星座》,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即使如此,《轻轻地说》仍然将柔情与母性写得剑拔弩张,惊心动魄;这篇小说的确进入了日常世界。但是,朱苏进注视的不是油盐酱醋,而是生离死别。

即便是对于军人的世界,朱苏进的视角是否忽略了另一些重要的方面?人们没有看到压抑、僵死以及粗暴的军规对于军人的伤害。朱苏进所钟爱的人物已经有足够的性格内涵与之抗拒或周旋,甚至如鱼得水,然而,对于军营之中的弱者说来,这一切又产生了什么后果?朱苏进的散文《背影》曾经叙述了一个连长的厄运。很大程度上,这是纪律与欲望的深刻冲突。然而,朱苏进的小说里,这种主题基本没有得到延伸。



如果试图估计一下朱苏进对于这批军人的钟爱程度,我可以提到三部奇特的小说:《孤独的炮手》,《四千年前的闪击》,《祭奠星座》。这些小说之中反复出现了壮观的场面,超拔的人格,炽热而优美的战争,极为先进的武器和交通工具——这一切理所当然地汇成了奇幻的情节。一批才智超群的、卓越的军人发动了一场让人眼花缭乱的战争,最为发达的科学技术和无与伦比的美女均为之呐喊助兴。于是,炮弹划出美妙的弧线从空中掠过,黝黑的飞机以四倍于音速的速度扑向邻国,亿万富翁面无惧色地拉开古炮的炮栓,并且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一个绝色美女婀娜多姿地踏上最高军事指挥部的台阶……这些描写让我联想到007系列的电视剧,联想到科学幻想小说,联想到那些变幻无端的新武侠小说:至情,至奇,至幻。人们没有必要斤斤计较地推敲种种细节,或者挑剔所谓的现实依据。在我看来,这是朱苏进制造的一个浪漫而奇幻的空间。现实极大地束缚了朱苏进所钟爱的那一批人物,因此,朱苏进不得不虚构一个超验的世界以供他们挥霍。

朱苏进曾经表示,这批小说的写作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创造快感”:

《四千年前的闪击》和《祭奠星座》是两部战争幻想小说。当然,奇妙的战争外壳下包藏的仍然是人性之谜。写这两部小说速度非常快,手指常常跟不上思绪,情境铺天盖地,意念一泻而下,我觉得那差不多是弹丸飞行的速度。它的轻狂与它的豪迈,证明了一个人如果敢于放纵自己,就会做出令人吃惊的事情,即使在精神上稍稍放纵,你也会有片刻的飞翔!(注:朱苏进《回想》,《朱苏进文集·祭奠星座》,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然而,如果我同样使用“轻狂”这个字眼形容这几部小说,那么,我肯定是贬义的。这几部小说不乏宏大的想象和奇妙的片断构思,但是,它们的内涵单薄,人物性格苍白,情节逻辑陈旧,某些重要的生活纹理被草率地忽略了。这种故事仅仅虚拟一些超级智慧在真空中相互较量。尽管这种较量贴上了种种现代科学名词,然而,即使不提弗洛伊德也可以证明,这不过是一些现代幻想制造出来的白日梦。英雄,美女,权力,金钱,这四种古老的元素仍然是作家想象的主宰——《孤独的炮手》的一部分情节是金钱堆积出来的。这种白日梦化装的浪漫剧只有廉价的激情。也许,考察这几部小说的成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解释朱苏进在这几部小说之中寄寓了什么。

朱苏进的《醉太平》再度回到了他的传统。这部小说血肉丰满,故事生动,众多人物面目各异,人物关系网络诡异莫测。这些人物之间的权力较量和爱情角逐错综交织,充满了张力。无论是季墨阳、夏谷还是莎莎、石贤汝,他们的复杂表现均可以称之为“圆形性格”。然而,如果察觉到《醉太平》的写作时间与《四千年前的闪击》和《祭奠星座》相去不远——如果发现《醉太平》的完稿与《四千年前的闪击》仅仅相隔一年,与《祭奠星座》的相隔甚至不足一年,那么,人们似乎有理由断定:《四千年前的闪击》和《祭奠星座》的出现并非偶然;朱苏进甚至不会承认《醉太平》更为成熟。我更倾向于这样解释:朱苏进的内心收藏了一个巨大的英雄梦,《四千年前的闪击》和《祭奠星座》不过是英雄梦的曲折表述罢了。无论朱苏进对于《孤独的炮手》、《四千年前的闪击》和《祭奠星座》是否满意,类似的表述还会周期性地重现。



朱苏进所钟爱的这批军人与权力构成了什么关系?权力体系是一套复杂而坚硬的结构;权力体系根据自己的逻辑运行,个人气质在这种结构之中没有地位。如果所有的个性均要唯唯诺诺地屈从权力的法则,那么,这批军人还会占据朱苏进视域的核心吗?

可以从诸多小说之中发现,朱苏进无宁说怂恿这批军人攫取权力。这里,朱苏进无宁说悄悄地认同了权力与个性的辩证法:位高权重的人往往可能赢得更大的个性空间。尽管他们不得不放弃某些个人的自由——例如不得离婚——而遵循权力体系的基本规则,但是,一旦成功地攀上某个位置,他们展示自己的余地远远超过通常的想象。《醉太平》之中的刘达身为军区司令。他的喜怒哀乐基本不受干涉,这些喜怒哀乐甚至可以通过权力之网的放大而产生数倍以至数百倍的效果。由于对上级巡视人员的不满,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擅自将一场事关重大的军事演习的攻击时间拖延了十分钟。这时的权力已经变成了个性的延伸。身处权力漩涡之中的季墨阳早就明白这一点。季墨阳的一个朋友邀他脱下军装办企业,有三百多人和五百多万资产供他驱遣。季墨阳森然答道:“你的企业太小,恐怕装不下我,世上没有比军队更大的企业了,三百万人,每年资金两千个亿。我还是在大企业干吧。”

所以,朱苏进并不赞赏所谓的超然出世,六根清净;朱苏进颇为肯定——至少是颇为同情——这批军人强烈的晋升欲望。矛盾的是,个性不是晋升的理由;与众不同的个性常常是他人挑剔的入手之处。为了赢得展示个性的权力,他们首先要委曲求全,把自己打扮成权力部门乐意接受的标准零件。一步踏入相互竞争的人际关系网络,他们立即敛起了我行我素的气概。他们变得心细如发,锱铢必较。他们眼观四方,耳听六路,常常为首长的某一句含义不明的暗示苦恼半天,或者花半个小时揣摩一个暧昧的眼神。他们迅速地习惯了奉承,效忠,刺探,相互利用又相互提防,敲山震虎甚至口蜜腹剑。总之,这些眼光锐利的家伙一下子猥琐了起来,他们在权威面前的表现让人想到了受惊的老鼠。显然,朱苏进默许了他们的所作所为,甚至不无欣赏地表彰他们的种种小机智。也许,激烈的相互竞争还制造了某种搏斗的快感。和平时期的军人已经无法喋血沙场,他们只能在这种较量之中投放自己嗜斗的心情。如果他们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折腾口袋里几文小钱或者追逐某些华而不实的名誉,那么,朱苏进肯定会回收许多敬意。

和平时期已经听不到真正的龙吟虎啸,军人们的建功立业与大刀阔斧的战场无关。相反,他们只能拥挤在狭窄的区域之内,利用种种雕虫小技比试高低。出生入死已经是过时的老黄历,首长们挑选部下的标准是稳重、质朴、守口如瓶、忍辱负重、大巧若拙、不露声色。此外,笔杆子在军队之中的意义十分惊人。和平时期的笔杆子如同战争时期的枪杆子一样重要。一则新闻报道或者一则上级机构欣赏的材料就会让某一个团队名声大噪。所以,朱苏进小说之中,许多文职军人参与晋升的竞争,他们的本事即是写材料。对于无关的人员说来,这些材料无非是一些教条语言的重复,然而,朱苏进时常津津乐道他们的写作功力——朱苏进的描写让人想到了武侠小说之中那些高深莫测的武功:

……他忽然逮住了一个新用语,登时紧张万分,全身凝固,在心里把这个新用语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再捺入文稿。接着,脑内跳了一下,又从很遥远的一篇文章里摘下个新提法,轻轻地将这提法揉开喽,揉成两三个不同的提法,像滴醋似的,一滴滴将它滴入文稿某段。并且,他能感到这一段的意思正在丰润起来……

——《醉太平》

威武豪壮的军人在这种文字材料之中讨生活,这多少有些无奈。可是,如果这一切形成了本末倒置的规律,如果因为加官进爵而把谄谀的表情和呆板的文字视为本职,那么,这就有愧于真正的军人素质了——至少朱苏进存有这种观点。事实上,朱苏进心仪的还是一种坦荡磊落的性格,例如苏子昂,例如季墨阳。出众的才智让他们保持了必要的骄傲,即使这种骄傲不可避免地为他们带来仕途上的厄运。某些时刻,他们会突然地挥去精心设计的面具,纵情恣意。这时,他们刹那间恢复了血性男儿的本色,恢复了赤子之心,尽管他们的后半生可能为之付出沉重的代价。朱苏进的心目中,这种血性和赤子之心必定是精英人物性格之中的真实内容之一。



朱苏进有一个得意的观点——“最优美的最危险”:“最危险的东西往往最优美,最优美的东西往往也最危险,互相暗藏着对方,如同一柄剑的双刃。当两者都相当杰出的时候,就产生如下一些现象:毒蕈;钻石;银环蛇;金钱豹;凯撒大帝;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如果允许作出一个阐发式的补充,我愿意谨慎地提出一个问题:朱苏进所倾心的那种优美的骄傲是否也包含了危险的成分?

我想概括地将这种优美的骄傲称之为精英主义。许多时候,精英分子身上的确凝聚了人类的精华,他们的才智与胆魄记录了人类跃过的高度。精英主义崇拜是一种富有号召力的强劲思想。然而,令人不安的是,精英主义时常隐含了一种排他的倾向,尤其是排他性地蔑视弱者和庸者。朱苏进的作品妙语连珠,犀利痛快,但是,这与其说是一种从容的智慧,不如说涌动了某种激烈——对于平庸的强烈厌恶。这里看不到多少对于芸芸众生的悲悯之情;朱苏进似乎并未被黄土般质朴所包含的博大打动。这是朱苏进与张承志的一个重要差异。张承志孤绝而又凛然的一面震撼了朱苏进,但是,朱苏进并没有深刻地评估张承志对于那些衣衫褴褛的哲合忍耶俯首皈依。朱苏进体验到了精英们的血脉贲张;相对地说,他对于弱者的无力之感过问甚少。总之,这里有的是尼采,缺的是卡夫卡。在精英主义者的眼里,弱者与庸者往往只是一些无关大局的平均数。这是朱苏进对于天才与弱者、庸者之间关系的理解:

碌碌世人在天才眼里,已经有物种意义上的距离。世人如果还是人也只是个数量,浩瀚人海在天才眼里,近乎山川草木,只是他身处的自然生态环境而已。

天才对于凡人的关怀不超出对于自然生态的关怀,天才对于凡人的爱也不超出对于一只鸟、一片云、一朵蓓蕾的爱。这种爱更多的是对大千生命的理解与垂顾,仿佛一个诗人爱银河,仿佛一个旅人爱足下的春草。

——《天才》

这个意义上,朱苏进没有为弱者与庸者保存一个视角并非偶然。他已经习惯地用精英的眼光分析问题:尼克松谎言的巨大意义是机智地渡过了政治危机,毕加索一个又一个的情人仅仅意味了他不同历史时期的艺术风格。谁是受骗的人?被抛弃的情人想些什么?朱苏进对于这种问题兴趣不大。《炮群》之中,指挥学院的微机操作员叶子爱上了苏子昂。一番无伤大雅的温存过后,苏子昂决定摆脱叶子。小说之中的一段描写典型地表现了精英人物处理这一类问题的方式——果断,坚强,正视一切问题,快刀斩乱麻:

后来他松弛了,看透自己:把脑子塞满是不想让另一个女人钻进来。那人是叶子。他恼怒地告诉自己,要么别做,做了就别假模假样的痛苦。他正视着那一片叫做叶子的念头,叶子便消散了。

对于那些精英人物,朱苏进慷慨地给予道德的豁免。他们不是为了一己的功名抛弃道德;他们的异常之举为了实现自己的才智。可是,这种才智的实现会不会以弱者与庸者的利益为代价?超历史的意义上,精英们的才智如同偶像人物的某种抽象的品质;然而,某种才智的历史贡献只能置于特定的历史道德环境之中给予评判。许多时候,精英的历史贡献恰恰体现于精英和弱者与庸者之间的关系——这些才智是一种护佑还是一种凶器?朱苏进赞叹精英的才智如同赞叹优美的武器;谁以及如何使用这些武器,这些弱者与庸者的疑虑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

如果考察一下朱苏进对于战争的想象,人们会发现更多的问题。在朱苏进看来,战争是军人的表演舞台。只能在沙盘之前了解战争的军人是不完整的。许多时候,朱苏进流露出渴望一搏的激动。他的小说之中,那些在战场面前戛然止步的军队不是感到庆幸,而是莫大的遗憾。漫长的和平时期养肥了军人,磨钝了他们的斗志,以至于他们对自己的天职深感陌生。只有战争的号角才能让卸下了利爪的军人为之一振。所以,朱苏进并不是时髦的反战分子,他所厌恶的仅仅是“那些丑陋的战争”。丑陋的战争粗劣混乱,充满了不必要的屠杀;这是一种低能的表现。相反,真正的战争如诗如画:“现在高品质的战争已经接近于艺术创作,它只杀敌手不杀(尽可能少杀)平民百姓,它干脆利落地取胜尽量减少痛苦,它重视战果也重视道德与文化评价,它在开战之前就明智地构思了战后,它万众一心的同时又人人具备自己的想象力……战争越来越作品化了。”(注:朱苏进《最优美的最危险》,朱苏进《天才》,参见散文集《独自散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18页。)这种战争是军人的梦想;或者说,这种战争才有可能让精英分子的才智与胆魄尽情地展开。如同《祭奠星座》描述的那样,这种艺术化的战争线条简练,构图清晰,种种可鄙的私欲与多余的环节均已删削尽净。这显然是历史的简写——真正的历史恰恰是无数琐碎欲望的复合体。朱苏进的战争想象之中,这些琐碎欲望的主体——弱者与庸者——仅仅是个模糊的存在。他们对于血腥与战乱的惊恐表情从不进入将军们的沙盘,他们的经济损失没有得到计算,洪流似的难民已经被定位为必要的代价;至于庞大无比的军费开支是否取缔了建造儿童游乐场的计划或者挪用了治理环境污染的经费,这不过是软弱的人道主义者幼稚而可笑的发问而已。对于精英分子说来,他们的优美构思不会被盘旋于草民之间的种种杂碎的疑虑所干扰。

名家散文汇编:朱苏进
精英分子的精神姿态如此优美,以至于人们情不自禁地仰望他们。的确,文学有责任揭示种种震撼人心的境界,让人们领略巅峰的风光。尽管如此,我还想补充的是,文学必须为弱者与庸者保留足够的位置。政治是强者的事业,军事是强者的事业,经济王国的成功人士同样是强者。谁愿意收留弱者与庸者的灵魂?只有文学敞开了大门。人们可能回忆起,许多文学经典都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只有文学拥有这种渺小的伟大。小人物的慰藉,弱者的家园——这是文学最为悠久的传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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