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作品选集 久石让钢琴作品精选集

艾 青

会 合

——东方部的会合

团团的,团团的,我们坐在烟圈里面,

高音,低音,噪音,转在桌边,

温和的,激烈的,爆炸的??

火灼的脸,摇动在灯光下面,

法文、日文、安南话,中文,

在房子的四角沸腾着??

长发的,戴眼镜的,点卷烟的,

读信的,看报纸的??

思索的,苦恼着的,兴奋的??

沉默着的??

??绯红的嘴唇片片的飞着,

言语像星火似的从那里散出。

??

每个凄怆的、斗争的脸,每个

挺直或弯着的身体的后面,

画出每个深暗的悲哀的黑影。

他们叫,他们喊,他们激奋,

他们的心燃烧着,

血在奔溢??

他们——来自那东方,

日本,安南,中国,

他们——

虔爱着自由,恨战争,

为了这苦恼着,

为了这绞着心,

流着汗,

闪出泪光??

紧握着拳头,

捶着桌面,

嘶叫

狂喊!

窗紧闭着,

窗外是夜的黑暗包围着,

雨滴在窗的玻璃上痛苦的流着??

房子里,充满着温热,

这温热在每个脸上流着,

这温热灌进每个人的心里,

每个人呼吸着一样的空气,

每个人的心都为同一的火焰燃烧着,

燃烧着,

燃烧着??

??

??

在这死的城市——巴黎,

在这死的夜里,

圣约克街的六十一号是活跃着的,

我们的心是燃烧着的。

1932 年1 月16 日巴黎

(原载1932 年7 月20 日《北斗》2 卷3、4 期合刊)

当黎明穿上了白衣

紫蓝的林子与林子之间

由青灰的山坡到青灰的山坡,

绿的草原,

绿的草原,草原上流着

——新鲜的乳液似的烟??

啊,当黎明穿上了白衣的时候,

田野是多么新鲜!

看,

微黄的灯光,

正在电杆上颤栗它的最后的时间。

看!

1932 年1 月25 日由巴黎到马赛的路上

(原载1932 年9 月《现代》1 卷5 期)

阳光在远处

阳光在沙漠的远处,

船在暗云遮着的河上驰去,

暗的风,

暗的沙土,

暗的

旅客的心啊。

——阳光嘻笑地

射在沙漠的远处。

1932 年2 月3 日苏伊士河上

(原载1932 年9 月《现代》1 卷5 期)

透明的夜



透明的夜。

??阔笑从田堤上煽起??

一群酒徒,望

沉睡的村,哗然地走去??

村,

狗的吠声,叫颤了

满天的疏星。

村,

沉睡的街

沉睡的广场,冲进了

醒的酒坊。

酒,灯光,醉了的脸

放荡的笑在一团??

“走

到牛杀场,去

喝牛肉汤??”



酒徒们,走向村边

进入了一道灯光敞开的门,

血的气息,肉的堆,牛皮的

热的腥酸??

人的嚣喧,人的嚣喧。

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

十几个生活在草原上的

泥色的脸。

这里是我们的娱乐场,

那些是多谙熟的面相,

我们拿起

热气蒸腾的牛骨

大开着嘴,咬着,咬着? .

“酒,酒,酒

我们要喝。”

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

牛的血,血染的屠夫的手臂,

溅有血点的

屠夫的头额。

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

我们火一般的肌肉,以及

——那里面的——

痛苦,愤怒和仇恨的力。

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

——从各个角落来的——

夜的醒者

醉汉

浪客

过路的盗

偷牛的贼? .

“酒,酒,酒

我们要喝。”



? .

“趁着星光,发抖

我们走? .”

阔笑在田堤上煽起? .

一群酒徒,离了

沉睡的村,向

沉睡的原野

哗然地走去? .

夜,透明的

夜!

1932 年9 月10 日

(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

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1933 年1 月14 日 雪朝

(原载1934 年《春光》1 卷3 号)

芦 笛

——纪念故诗人阿波里内尔

J′avais un mirliton que je n ′aurais pas échangé contre un b ton

de maréchal de France.

——G.Apollinaire①

我从你采色的欧罗巴

带回了一支芦笛,

同着它,

我曾在大西洋边

象在自己家里般走着,

如今

你的诗集“A1cool”②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

我是“犯了罪”的,

在这里

芦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芦笛啊,

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

阿波里内尔君,

你不仅是个波兰人,

因为你

在我的眼里,

真是一节流传在蒙马特的故事,

那冗长的,

惑人的,

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

吐出的莫色的故事。

谁不应该朝向那

白里安和俾士麦的版图

吐上轻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里充溢着贪婪,

卑污的盗贼的欧罗巴!

但是,

我耽爱着你的欧罗巴啊,

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

在那里,

我曾饿着肚子

把芦笛自矜的吹,

人们嘲笑我的姿态,

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

① 当年我有一支芦笛,拿法国大元帅的节杖我也不换。——阿波里内尔

② Alcool:法文,酒。

人们听不惯我的歌,

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滚吧,

你们这些曾唱了《马赛曲》,

而现在正在淫污着那

光荣的胜利的东西!

今天,

我是在巴士底狱里,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狱。

芦笛并不在我的身边,

铁镣也比我的歌声更响,

但我要发誓——对于芦笛,

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着,

我将象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

在它出来的日子,

将吹送出

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

毁灭的咒诅的歌。

而且我要将它高高地举起,

以悲壮的Hymne①

把它送给海,

送给海的波,

粗野的嘶着的

海的波啊!

1933 年3 月28 日

(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

① Hymne:法文,颂歌。

巴 黎

巴黎

在你的面前

黎明的,黄昏的

中午的,深宵的

——我看见

你有你自己个性的

愤怒,欢乐

悲痛,嘻戏和激昂!

整天里

你,无止息的

用手捶着自己的心肝

捶!捶!

或者伸着颈,直向高空

嘶喊!

或者垂头丧气,锁上了眼帘

沉于阴邃的思索,

也或者散乱着金丝的长发

澈声歌唱,

也或者

解散了绯红的衣裤

赤裸着一片鲜美的肉

任性的淫荡??你!

尽只是朝向我

和朝向几十万的移民

送出了

强韧的,诱惑的招徕??

巴黎,

你患了歇斯底里的美丽的妓女!

????

看一排排的电车

往长道的顶间

逝去??

却又一排排地来了!

听,电铃

叮叮叮叮叮地飞过??

群众的洪流

从大街流来

分向各个小弄,

又从各个小弄,折回

成为洪流,

聚集在

大街上

广场上

一刻也不停的

冲荡!

冲荡!

一致的呼嚷

徘徊在:

成堆成垒的

建筑物的四面,

和纪念碑的尖顶

和铜像的周围

和大商铺的门前??

手牵手的大商场啊,

在阳光里

电光里

永远的映照出

翩翩的

节日的

Severini①的“斑斑舞蹈”般

辉煌的画幅??

从Radio②

和拍卖场上的奏乐,

和冲击的,

巨大的力的

劳动的

叫嚣——

豪华的赞歌,

光荣之高夸的词句,

钢铁的诗章——

同着一篇篇的由

公共汽车,电车,地道车充当

响亮的字母,

柏油街,轨道,行人路是明快的句子,

轮子+轮子+轮子是跳动的读点

汽笛+汽笛+汽笛是惊叹号!——

所凑合拢来的无限长的美文

张开了:一切派别的派别者的

多般的嘴,

一切奇瑰的装束

和一切新鲜的叫喊的合唱啊!

你是——

所有的“个人”

① Severini:意大利现代画家。

② Radio:法文,无线电广播。

和他们微妙的“个性”

朝向群众

象无数水滴,消失了

和着万人

汇合而成为——

最伟大的

最疯狂的

最怪异的“个性”。

你是怪诞的,巴黎!

多少世纪了

各个年代和各个人事的变换,



它们自己所爱好的彩色

在你的脸上加彩涂抹,

每个生命,每次行动

每次杀戮,和那跨过你的背脊的战争,

甚至于小小的婚宴,

都同着

路易十六的走上断头台

革命

暴动

公社的诞生

攻打巴士底一样的

具有不可磨灭的意义!

而且忠诚地记录着:

你的成长

你的年龄,

你的性格和气质

和你的欢喜以及悲哀

巴黎

你是健强的!

你火焰冲天所发出的磁力

吸引了全世界上

各个国度的各个种族的人们,

怀着冒险的心理

奔向你

去爱你吻你

或者恨你到透骨!

——你不知道

我是从怎样的遥远的草堆里

跳出,

朝向你

伸出了我震颤的臂

而鞭策了自己

直到使我深深的受苦!

巴黎

你这珍奇的创造啊

直叫人勇于生活

象勇于死亡一样的鲁莽!

你用了

春药,拿破仑的铸像,酒精,凯旋门

铁塔,女性

卢佛尔博物馆,歌剧院

交易所,银行

招致了:

整个地球上的——

白痴,赌徒,淫棍

酒徒,大腹贾,

野心家,拳击师

空想者,投机者们??

啊,巴黎!

为了你的嫣然一笑

已使得多少人们

抛弃了

深深的爱着的他们的家园,

迷失在你的暧昧的青睐里,

几十万人

都花尽了他们的精力

流干了劳动的汗,

去祈求你

能给他们以些须的同情

和些须的爱怜!

但是

你——

庞大的都会啊

却是这样的一个

铁石心肠的生物!

我们终于

以痛苦,失败的沮丧

而益增强了

你放射着的光采

你的傲慢!而你

却抛弃众人在悲恸里,

象废物一般的

毫无惋惜!

巴黎,

我恨你象爱你似的坚强:

莫笑我将空垂着两臂

走上了懊丧的归途。

我还年轻!

而且

从生活之沙场上所溃败了的

决不只是我这孤单的一个!

——他们实在比为你所庞爱的

人数要多得可怕!

我们都要

在远离着你的地方

——经历些时日吧

以磨练我们的筋骨

等时间到了

就整饬着队伍

兴兵而来!

那时啊

我们将是攻打你的先锋,

当克服了你时

我们将要

娱乐你

拥抱着你

要你在我们的臂上

癫笑歌唱!

巴黎,你——噫,

这淫荡的

淫荡的

妖艳的姑娘!

(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

马 赛

如今

无定的行旅已把我抛到这

陌生的海角的边滩上了。

看城市的街道

摆荡着

货车也像醉汉一样颠扑,

不平的路

使车辆如村妇般

连咒带骂地滚过??

在路边

无数商铺的前面

潜伏着

期待着

看不见的计谋,

和看不见的欺瞒??

市集的喧声

像出自运动场上的千万观众的喝采声般

从街头的那边

冲击地

播送而来??

接连不断的行人,

匆忙地,

跄踉地,

在我这迟缓的脚步旁边拥去??

他们的眼都一致地

观望他们的前面

——如海洋上夜里的船只

朝向灯塔所指示的路,

像有着生活之幸福的火焰

在茫茫的远处向他们招手

??

在你这陌生的城市里,

我的快乐和悲哀,

都同样地感到单调而又孤独!

像唯一的骆驼,

在无限风飘的沙漠中,

寂寞地寂寞地跨过??

街头群众的欢腾的呼嚷,

也像飓风所煽起的砂石,

向我这不安的心头

不可抗地飞来??

午时的太阳,

是中了酒毒的眼,

放射着混沌的愤怒

和混沌的悲哀??

嫖客般

凝视着

厂房之排列与排列之间所伸出的

高高的烟囱。

烟囱!

你这为资本所奸淫了的女子!

头顶上

忧郁的流散着

弃妇之披发般的黑色的煤烟??

多量的

装货的麻袋,

像肺结核病患者的灰色的痰似的

从厂旁的门口,

不停地吐出??看!

工人们摇摇摆摆地来了!

如这重病的工厂

是养育他们的母亲——

保持着血统

他们也像她一样的肌瘦枯干!

他们前进时

溅出了沓杂的言语,

而且

一直把繁琐的会话,

带到电车上去,

和着不止的狂笑

和着习惯的手势

和着红葡萄酒的

空了的瓶子。

海岸的码头上,

堆货栈

和转运公司

和大商场的广告,

强硬的屹立着

像林间的盗

等待着及时而来的财物。

那大邮轮

就以熟识的眼对看着它们

并且彼此相理解地喧谈。

若说它们之间的

震响的

冗长的言语

是以钢铁和矿石的词句的,

那起重机和搬运车

就是它们的怪奇的嘴。

这大邮轮啊

世界上最堂皇的绑匪!

几年前

我在它的肚子里

就当一条米虫般带到此地来时,

已看到了

它的大肚子的可怕的容量。

它的饕餮的鲸吞

能使东方的丰饶的土地

遭难得

比经了蝗虫的打击和旱灾

还要广大,深邃而不可救授!

半个世纪以来

已使得几个民族在它们的史页上

涂满了污血和耻辱的泪??

而我——

这败颓的少年啊,

就是那些民族当中

几万万里的一员!

今天

大邮轮将又把我

重新以无关心的手势,

抛到它的肚子里,

像另外的

成百成千的旅行者们一样。

马赛!

当我临走时

我高呼着你的名字!

而且我

以深深了解你的罪恶和秘密的眼,

依恋地

不忍舍去地看着你,

看着这海角的沙滩上

叫嚣的

叫嚣的

繁殖着那暴力的

无理性的

你的脸颜和你的

向海洋伸张着的巨臂,

因为你啊

你是财富和贫穷的锁孔,

你是掠夺和剥削的赃库。

马赛啊

你这盗匪的故乡

可怕的城市!

(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

监房的夜

像栖息在海浪不绝的海角上

听风啸有如听我自己的回想

心颠扑的陈年的破旧的船只

永远在海浪与海浪之间飘荡

看夜的步伐比白日更要漫长

守望铁窗像嫌厌久了的辰光

水电厂的彻宵的嚣喧震颤着

在把我那巨流般的生活重唱

昔日我曾寝卧在它的歌唱里

具有一副钢筋铁骨

而且也具有创造者的光荣

今宵它的歌像有意向我揶揄

——如爱者弃我远去

沉溺的浸淫在敌人的怀中

(原载1934 年《春光》1 卷1 期)

叫 喊

在彻响声里

太阳张开了炬光的眼,

在彻响声里

风伸出温柔的臂,

在彻响声里

城市醒来??

这是春,

这是春的上午,

我从阴暗处

怅望着

白的亮的宇宙,

那里,

生命是转动着的,

那里,

时间像一个驰着的轮子,

那里,

光在翩翩的飞??

我从阴暗处

怅望着

白的亮的

波涛般跳跃着的宇宙,

那是生活的叫喊着的海啊!

1933 年3 月13 日

(原载1934 年《春光》1 卷1 期)

ORANGE①

圆圆的——燃烧着的

像燃烧的太阳般点亮了

圆圆的玻璃窗——

Orange——是我心的比喻

Orange——使我想起了:

一辆公共汽车

闪过了

纪念碑

十字街口的广场

公园边上的林荫路,

捧着白铃兰花的少女

五月的一个放射着喷水池的

翩翩的

放射着爱情的水花的节日??

Orange——像那

整个的机械饮食处里

大麦酒的雪白的泡沫

所反映出的

红色篷帐的欢喜??

太阳的欢喜??

Orange——

像拉丁女的眼瞳子般无底的

热带的海的蓝色

那上面撩起了

听不清的歌唱

异国人的Melancholic①

Orange

圆圆的——燃烧着的

Orange

像燃烧着的太阳般点亮了圆圆的

玻璃窗——

Orange

使我想起了:

我的这Orange 般的地球

和它的另一面的

我的那Orange 般快乐的姑娘

我们曾在靠近离别的日子

① ORANGE:法文,橙子。

① Melancholic,英文,忧郁。

分吃过一个

圆圆的——燃烧着的

Orange

Orange——是我心的比喻

1933 年7 月17 日

(原载1934 年《春光》1 卷1 期)

一个拿撤勒人的死

一粒麦子落在地里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新约?约翰福音》十二章

朝向耶路撒冷

“和散那!和散那!”的呼声

像归巢的群鸦般聒叫着

成百成千的群众

拥着那骑在驴背上的拿撤勒人

望宏伟的城门

前进着??

拿撤勒人

在清癯的脸上

露着仁慈的笑容。

那微笑里

他记忆起

昨天在伯大尼的宴席上

当玛利亚

倒了哪哒香膏在他脚背上的时候,

同席的加略人犹大的言语

“这香膏

为什么不卖三十两银子

周济周济穷人呢?”

——他说时,露着狡猾的贪婪的光——

如今

在驴背上的——微笑的

被人们欢呼做“以色列王”的

拿撒勒人,已知道了

他自己在这世界上的

生命之最后的价格。

逾越节的前晚

在兴腾的餐席上

当那加略人,犹大

受了他的遣发

带着钱袋出去之后

他为自己在世之日的短促

以爱的教言遗赠给

那十一个敬慕他的门人

并张开了两臂

申言着:

“荣耀将归于那遭难的人之子的

??不要悲哀,不要懊丧!

我将孤单的回到那

我所来的地方。

一切都将更变

世界呵

也要受到森严的审判

帝王将受谴责

盲者,病者,贫困的人们

将找到他们自己的天国。

朋友们,请信我

凭着我的预言生活去,

看明天

这片广大的土地

和所有一切属于生命的幸福

将从凯撒的手里

归还到那

以血汗灌溉过它的人们的!

??

不要懊丧,不要悲哀!”

穿过黑色之夜

他和他的十一个门徒

经了汲沦溪

进入那惯常聚集的果园里时

看到了

从小径的那边

闪着灯笼和火把的光

兵士,祭司长,法利赛人的差役

随着那加略人犹大

向这边走来??

“拿撒勒人

在哪里?”

——他看到犹大的眼在暗处

向他固执的窥视着——

于是他走上前去

以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脯,说

“是我。”

第二天的黎明

他被拉到彼拉多的前面受着审问

那彼拉多

摸着须子,翻弄着官腔:

“你是被祭司长和耶路撤冷的

长者们所控告的

你诱惑了良民

要拒抗给凯撒的税赋,

你是作乱的魁首

匪徒们的领袖;

你竟说

你能拆毁神的殿宇

这三天之内又建造起你自己的!

你这——

为什么不作声呢?嗯?”

经了苦刑的拷问

这拿撤勒人

坚定地说:

“胜利呵

总是属于我的!”

这时候

无数的犹太民众和祭司长

和长老们像野狗般嘶叫着:

“把他钉死!

把他钉死!”

他被带进了衙门

那里

兵士们把他的衣服剥去

给他披上了朱红的袍子

给他戴上

用玫瑰花刺做的冠冕

把唾液吐在他的脸上

用鞭子策他的肩膀

大笑的喊着:

“拿撒勒人

恭喜你呵!”

在到哥尔哥察山的道上

兵士们把十字架压在他的肩上

——那是创伤了的肩膀——

苦苦的强迫他背负起来

用苦胆调和的酒

要他去尝。

在他的后面

跟随着一大阵的群众

一半是怀着好奇

一半是带着同情

有些信他的妇女

为他而号陶痛哭

于是他回过头来

断断续续地说: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

请不要为我哭泣? .”

髑髅地到了!

他被兵士们按到十字架上

从他的手掌和脚背

敲进了四枚长大的钉子? .

再把十字架在山坡上竖立起。

他的袍子已被撕成四分

兵士们用它来拈阄:

众人站在远处观望着

有的说他是圣者

有的笑他荒唐

有的摇首冷嘲

“要救人的

如今却不能救自己了。”

落日照着崎岖的山坡

大地无言的默着,

只有原野的远处

传来飓风的吼叫,

整个的苍穹下

聚集着恐怖的云霞? .

白日呵,将要去了!

在这最后的瞬间

从地平线的彼方

射出一道巨光

这巨光里映出

三个黑暗的十字架上的

三具尸身——

二个盗匪相伴着

中间的那个

头上钉着一块牌子

那上面

写着三种文字的罪状:

“耶稣,犹太人的王。”

1933 年6 月16 日病中

(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

画者的行吟

沿着塞纳河

我想起:

昨夜锣鼓咚咚的梦里

生我的村庄的广场上,

跨过江南和江北的游艺者手里的

那方凄艳的红布,??

——只有西班牙的斗牛场里

有和这一样的红布啊!

爱茀勒铁塔

伸长起

我惆怅着远方童年的记忆??

由铅灰的天上

我俯视着闪光的水的平面,

那里

画着广告的小艇

一只只的驰过??

汽笛的呼嚷一阵阵的带去了

我这浪客的回想

从蒙马特到蒙巴那司,

我终日无目的的走着??

如今啊

我也是个Bohemien①了!

——但愿在色彩的领域里

不要有家邦和种族的嗤笑。

在这城市的街头

我痴恋迷失的过着日子,看哪

Chagall②的画幅里

那病于爱情的母牛,

在天际

无力的睁着怀念的两眼,

露西亚田野上的新妇

坐在它在肚下,

挤着香洌的牛乳??

噫!

这片土地

于我是何等舒适!

听呵

从Cendrars③的歌唱,

① 法文,波希米亚人,流浪汉。

② 出生于俄国的乌特夫斯克的法国现代著名雕塑家、画家。

③ Cendrars(1887—1961)是在瑞士出生的法国作家。作品富有诗意。

像T.S.F.④的传播

震响着新大陆的高层建筑般

簇新的Cosmopolite⑤的声音??

我——

这世上的生客,

在他自己短促的时间里

怎能不翻起他新奇的忻喜

和新奇的忧郁呢?

生活着

像那方悲哀的红布,

飘动在

人可无懊丧的死去的

蓝色的边界里,

永远带着骚音

我过着彩色而明朗的时日;

在最古旧的世界上

唱一支锵锵的歌,

这歌里

以溅血的震颤祈祷着:

愿这片暗绿的大地

将是一切流浪者们的王国。

(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

④ 法文,无线电报。

⑤ 英文,大同的、国际性的。

我的季候

今天已不能再坐在

公园的长椅上,看鸽群

环步于石像的周围了。

唯有雨滴

做了这里的散步者;

偶尔听见从静寂里喧起的

它的步伐之单调而悠长的声响,

真有不可却的抑郁

袭进你少年的心头啊。

沿着无尽长的人行道,

街树枝头零落的点滴

飘散在你裸露的颈上;

伸手去触围着公园的

铁的栏栅,像执着

倦于憎爱的妇女之腻指,

使你感到有太快慰了的

新凉??

这是我的季候??

让我打着断续而扬抑起

直升到空虚里去的

音节之漫长的口哨,

向一切无人走的道上走去??

每当我想起了??初春之

过甚的浮夸,夏的傲慢的

炽烈,并严冬之可叹的

冷酷时,我愿岁岁朝朝

都挽住了这般的

含有无限懊丧的秋色。

乌黑的怨恨,金煌的情爱

它们一样的与我无关;

而对于生命的挂怀,

和什么幸运的热望呀,

已由萧萧初坠的残叶,

告知你以可信的一切了。

秋啊!

你全般灰色的雨滴,

请你伴着我——为了我

已厌倦于听取那些

佯作真理的烦琐的话语——

和我守着可贵的契默,

跨过那

由车轮溅起了

污水的广场,往不知

名的地方流浪去吧!

(原载1937 年《新诗》2 卷2 期)



盼望着能到天边

去那盏灯的下面——

而天是比盼望更远的!

虽然光的箭,已把距离

消灭到乌有了的程度;

但怎么能使我的颤指,

轻轻的抚触一下

那盏灯的辉煌的前额呢?

(原载1934 年《现代》5 卷2 期)

辽 阔

辽阔的夜,已把

天幕廓成辽阔了!

无垠的辽阔之底

闪着一颗晶莹的星??

你说,那就是

我们的计程碑吗?

辽阔的夜,在辽阔的

天幕之下益显得辽阔了??

(原载1934 年《现代》5 卷2 期)



在这样绮丽的日子

我悠悠地望着窗

也能望见她

她在我幻想的窗里

我望她也在窗前

用手支着丰满的下颌

而她柔和的眼

则沉浸在思念里

在她思念的眼里

映着一个无边的天

那天的颜色

是梦一般青的

青的天的上面

浮起白的云片了

追踪那云片

她能望见我的影子

是的,她能望见我

也在这样的日子

因我也是生存在

她幻想的窗里的

(原载1936 年《新诗》1 卷3 期)

卖艺者

我看着同伴的背,

他背上的

向我笑着的猴子,

大跨着我们的脚步,

穿过森林,渡过江河

向无边际的大地走去??

早晨,我们在

江北的市镇上,

黄昏,我们在

江南的都会里,

一年又一年

叫,喊,笑,哭,

伴着锣鼓的声音跨过??

人将说

我们是天外的移民,

神圣的像盗匪;

我们大吹大擂的到来

又大吹大擂的去??

我们自哪儿来的?

我们往哪儿去呢?

旱荒,饥馑,战争,

把我们逐出

生我们的村庄——

像青草被连根的拔起,

谁能不怀念

那土地的气息?

让烈日与风雨

来侵蚀我们的血肉;

让饥饿与飘泊

来磨折我们的筋骨;

我们应该

向陌生人笑,哭,叫,喊!

我们流浪!

我们死亡!

前年父亲死去

在古蜀的山麓;

今年大哥新亡

在淮水的边上,

我们无声地挖着坟坑

我们无声地埋葬!

“哈!哈!哈!”

冬冬冬!铛铛铛!

我们举起了闪光的刀,

我们摇晃着绯红的布,

我们走过空中的绳索,

我们吞下坚硬的长剑,

这是我们的生活!

你们笑吧,笑吧,

“哈!哈!哈!”

哪儿是我们的故乡?

哪儿是我们的家?

我看着同伴的背,

他背上的

向我笑着的猴子,

大跨着我们的脚步,

穿过森林,渡过江河

向无边际的大地走去??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晨 歌

拭去你的眼泪吧——

打开窗

让你伏在

金黄的大鹏鸟的翅膀下??

大鹏鸟起飞时

你的梦

会离弃夜的烦忧

和黑暗之畏惧的

让它把你带去!

到无极的海洋

与无风的沙漠

或是阿尔卑斯山之巅

挟着希望的遨游者有福了

愿你借大鹏鸟的羽光

给沉睡的世界,和它的

匍匐着的众生以抚慰吧!

(原载1937 年《新诗》1 卷6 期)



我们挤在一间大房子里

房子是在旷野上的

那些女人把乳头塞住那些小孩的嘴

老人痉挛地摇着头

——想把恐怖从他的头上摆去

这么多的人却没有一点声音

像有火车从远处驰来??

屋角有人在惊叫:

“飞机飞机飞机”

啊,

从挤满人的窗下

向铅灰色的天看哪??

“就在我们这房子的上面!”

黑色的巨翼盖满了灰色的天

还是出去吧

不论老的和带着小孩的

让不会走的给背去!

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快点离开这房子吧

旷野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了?

没有树没有草

一片青色到哪儿去了?

还有那些花香呢?

——我好像在这里躺过的

那日子是红的绿的黄的紫的

谁欢喜这烧焦了的气息?

谁欢喜天边的那片混浊的腥红?

不像朝云!不像晚霞!

你们为什么走那边呢

(让小孩不要哭吧)

那一条路可以通到安静的地带吗?

咳,谁能给我们一个指示的手势?

天压得更低了? .

又是飞机飞机

看,那边

扬起了泥土

房子倒了

砖飞得那么高——落下了

啊,是的

所有的树和草都是这样死去的;

但是,我们像树和草吗?

让我们不再走了吧

也不要回到避难所去!

我们应该有一个钢盔

每人应该带上自己的钢盔。

附记一九三七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在战争的预感里做了一个梦,这诗是完全依照着那梦记录

下来的——连最后的尾巴都是。

(选自《他死在第二次》,1939 年,上海杂志公司)

春 雨

我愿天不下雨——

让我走出这乌黑的城市里的斗室,

走过那些煤屑铺的小路

慢慢地踱到郊外去,

因为此刻是春天——

毛织物该折好的季候了。

我要看一年开放一次的

桃花与杏花

看青草丛中的溪水,

徐缓地游过去

——像一条银色的大蟒蛇;

看公路旁边的电线上的白鸽,

咕叫着,拍着翅膀的白鸽;

看那些用脚踏车滑过柏油路的少女一

那些少女爱穿短裤

在柔风里飘着她们的鬈发,

一片蔚蓝的天

衬出她们鲜红的两颊

和不止的晴朗的笑??

而我将躺在高岗上,

让白云带着我的心

航过天之海??

我要听那些银铃样的歌声——

来自果树园中的歌声;

那些童年之珍奇的询问;

和那些用风与草编成的情话??

愿啮草的白羊来舐我的手,

我将给篱芭边上的农妇

和她的怀孕的牝牛以祈祷;

而我也将给这远方的,迷失在

煤烟里的城市

和烦忙的人群以怜悯??

但,天却飘起霏霏的雨滴了??

1937 年3 月23 日上海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太 阳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它以难遮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当它来时,我听见

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

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1937 年春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煤的对话

——A—Y.R.①

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万年的深山里

我住在万年的岩石里

你的年纪——

我的年纪比山的更大

比岩石的更大

你从什么时候沉默的?

从恐龙统治了森林的年代

从地壳第一次震动的年代

你已死在过深的怨愤里了么?

死?不,不,我还活着——

请给我以火,给我以火!

1937 年春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① 给又然



春天了

龙华的桃花开了

在那些夜间开了

在那些血斑点点的夜间

那些夜是没有星光的

那些夜是刮着风的

那些夜听着寡妇的咽泣

而这古老的土地呀

随时都像一只饥渴的野兽

舐吮着年轻人的血液

顽强的人之子的血液

于是经过了悠长的冬日

经过了冰雪的季节

经过了无限困乏的期待

这些血迹,斑斑的血迹

在神话般的夜里

在东方的深黑的夜里

爆开了无数的蓓蕾

点缀得江南处处是春了

人问:春从何处来?

我说:来自郊外的墓窟。

1937 年4 月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生 命

有时

我伸出一只赤裸的臂

平放在壁上

让一片白垩的颜色

衬出那赭黄的健康

青色的河流鼓动在土地里

蓝色的静脉鼓动在我的臂膀里

五个手指

是五支新鲜的红色

里面旋流着

土地耕植者的血液

我知道

这是生命

让爱情的苦痛与生活的忧郁

让它去担载罢,

让它喘息在

世纪的辛酷的犁轭下,

让它去欢腾,去烦恼,去笑,去哭罢,

它将鼓舞自己

直到颓然地倒下!

这是应该的

依照我的愿望

在期待着的日子

也将要用自己的悲惨的灰白

去衬映出

新生的跃动的鲜红。

1937 年4 月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你也爱那白浪么——

它会啮啃岩石

更会残忍地折断船橹

撕碎布帆

没有一刻静止

它自满地谈述着

从古以来的

航行者的悲惨的故事

或许是无理性的

但它是美丽的

而我却爱那白浪

——当它的泡沫溅到我的身上时

我曾起了被爱者的感激

1937 年5 月2 日 吴淞炮台湾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我不相信考古学家——

在几千年之后,

在无人迹的海滨,

在曾是繁华过的废墟上

拾得一根枯骨

——我的枯骨时,

他岂能知道这根枯骨

是曾经了二十世纪的烈焰燃烧过的?

又有谁能在地层里

寻得

那些受尽了磨难的

牺牲者的泪珠呢?

那些泪珠

曾被封禁于千重的铁栅,

却只有一枚钥匙

可以打开那些铁栅的门,

而去夺取那钥匙的无数大勇

却都倒毙在

守卫者的刀枪下了

如能捡得那样的一颗泪珠

藏之枕畔

当比那捞自万丈的海底之贝珠

更晶莹,更晶莹

而彻照万古啊!

我们岂不是

都在自己的年代里

被钉上了十字架么?

而这十字架

决不比拿撒勒人所钉的

较少痛苦。

敌人的手

给我们戴上荆棘的冠冕

从刺破了的惨白的前额

淋下的深红的血点,

也不曾写尽

我们胸中所有的悲愤啊!

诚然

我们不应该有什么奢望,

却只愿有一天

人们想起我们,

像想起远古的那些

和巨兽搏斗过来的祖先,

脸上会浮上一片

安谧而又舒展的笑——

虽然那是太轻松了,

但我却甘愿

为那笑而捐躯!

1937 年5 月8 日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黎 明

当我还不曾起身

两眼闭着

听见了鸟鸣

听见了车声的隆隆

听见了汽笛的嘶叫

我知道

你又叩开白日的门扉了??

黎明,

为了你的到来

我愿站在山坡上,

像欢迎

从田野那边疾奔而来的少女,

向你张开两臂——

因为你,

你有她的纯真的微笑,

和那使我迷恋的草野的清芬。

我怀念那:

同着伙伴提了篾篮

到田堤上的豆棚下

采撷豆荚的美好的时刻啊——

我常进到最密的草丛中去,

让露水浸透了我的草鞋,

泥浆也溅满我的裤管,

这是自然给我的抚慰,

我将狂欢而跳跃??

我也记起

在远方的城市里

在浓雾蒙住建筑物的每个早晨,

我常爱在街上无目的地奔走,

为的是

你带给我以自由的愉悦,

和工作的热情。

但我却不愿

看见你罩上忧愁的面纱——

因我不能到田间去了,

也不能在街上奔跑——

一切都沉默着,

望着阴郁的雨滴徘徊在我的窗前

我会联想到:死亡,战争,

和人间一切的不幸??

黎明啊,

要是你知道我曾对你

有比对自己的恋人

更不敢拂逆和迫切的期待啊——

当我在那些苦难的日子,

悠长的黑夜

把我抛弃在失眠的卧榻上时,

我只会可怜地凝视着东方,

用手按住温热的胸膛里的急迫的心跳

等待着你——

我永远以坚苦的耐心,

希望在铁黑的天与地之间

会裂出一丝白线——

纵使你像故意折磨我似的延迟着,

我永不会绝望,

却只以燃烧着痛苦的嘴

问向东方:

“黎明怎不到来?”

而当我看见了你

披着火焰的外衣,

从天边来到阴暗的窗口时啊——

我像久已为饥渴哭泣得疲乏了的婴孩,

看见母亲为他解开裹住乳房的衣襟

泪眼迸出微笑,

心儿感激着,

我将带着呼唤

带着歌唱

投奔到你温煦的怀里。

1937 年5 月23 日晨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死 地

——为川灾而作

大地已死了!

——躺开着的那万顷的荒原

是它的尸体

它死在绝望里;

临终时

依然睁着枯干的眼

巴望天顶

落下一颗雨滴??

没有雨滴

甚至一颗也没有

看见的到处是:

像被火烧过的

焦黑的麦穗

与枯黄的麦秆

与龟裂了的土地

那些麻雀呢?

那些曾用小眼

偷看着我们的田鼠呢?

一切都完了!

几千万的“地之子”,

从山坡到山坡,

从田原到田原,

寻找着,寻找着

一根草,一片树叶??

没有草

也没有树叶

——因为每一点绿色

必须有一滴露珠的润泽呀

给我们那些金黄的颗粒吧!

给我们那些

闪着收获者欣喜的汗珠的颗粒吧!

给我们雨滴吧——

让我们的妇女

再唱一次感恩的歌,

让我们

再饮一次酬神的酒吧!

向着天

千万人一齐地跪下

但是

没有雨滴!

几千万的“地之子”,

从山坡到山坡,

从田原到田原,

找不到草

找不到树叶

疲乏地喘息着??

哪儿去了?

——那些每年背了征粮的袋子

来搜劫

我们留在坛里的

最后的谷粒的哪儿去了?

还有那些

在讨债时带走了

我们妻女的首饰的人呢?

村上不再有鸡犬的鸣叫

屋顶也不再冒出炊烟了

到处是男人的叹息

女人的咽泣

与孩童的哀号??

于是他们——千万的“地之子”

伸出无数的手

像冬天的林木的枯枝般的手

向死亡的大地的心脏

挖掘食粮

可怜的“地之子”们啊

终于从泥土的滋味

尝到大地母亲蕴藏着的

千载的痛苦。

于是他们

相继地倒毙了!

——像草

像麦秆

在哑了的河畔

在僵硬了的田原。

而那些活着的

他们聚拢了——

像黑色的旋风

从古以来没有比这更大的旋风

卷起了黑色的沙土

在流着光之溶液的天幕下

他们旋舞着愤怒,

旋舞着疯狂??

从死亡的大地

到死亡的大地

你知道

那旋转着,旋转着的

旋风它渴望着什么呢?

我说

如有人点燃了那饥饿之火啊??

1937 年6 月30 日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复活的土地

腐朽的日子

早已沉到河底,

让流水冲洗得

快要不留痕迹了;

河岸上

春天的脚步所经过的地方,

到处是繁花与茂草;

而从那边的丛林里

也传出了

忠心于季节的百鸟之

高亢的歌唱。

播种者呵

是应该播种的时候了,

为了我们肯辛勤地劳作

大地将孕育

金色的颗粒。

就在此刻,

你——悲哀的诗人呀,

也应该拂去往日的忧郁,

让希望苏醒在你自己的

久久负伤着的心里:

因为,我们的曾经死了的大地,

在明朗的天空下

已复活了!

——苦难也已成为记忆,

在它温热的胸膛里

重新漩流着的

将是战斗者的血液。

1937 年7 月6 日 沪杭路上

(选自《北方》,1943 年12 月,南天出版社)

他起来了

他起来了——

从几十年的屈辱里

从敌人为他掘好的深坑旁边

他的额上淋着血

他的胸上也淋着血

但他却笑着

——他从来不曾如此地笑过

他笑着

两眼前望且闪光

像在寻找

那给他倒地的一击的敌人

他起来了

他起来

将比一切兽类更勇猛

又比一切人类更聪明

因为他必须如此

因为他

必须从敌人的死亡

夺回来自己的生存

1937 年10 月12 日 杭州

(原载1937 年《七月》第3 期)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你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

流浪与监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

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乌篷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啊,你

蓬发垢面的少妇,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

已被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里,

就像异邦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透过雪夜的草原

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

无数的,土地的垦殖者

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

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饥馑的大地

朝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苦痛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1937 年12 月28 日夜间

(选自《北方》,1943 年12 月,南天出版社)

手推车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

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穿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1938 年初

(选自《北方》,1943 年12 月,南天出版社)

北 方

一天

那个科尔沁草原上的诗人

对我说:

“北方是悲哀的。”

不错

北方是悲哀的。

从塞外吹来的

沙漠风,

已卷去北方的生命的绿色

与时日的光辉

——一片暗淡的灰黄

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

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

带来了恐怖

疯狂地

扫荡过大地;

荒漠的原野

冻结在十二月的寒风里,

村庄呀,山坡呀,河岸呀,

颓垣与荒冢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

孤单的行人,

上身俯前

用手遮住了脸颊,

在风沙里

困苦地呼吸

一步一步地

挣扎着前进??

几只驴子

——那有悲哀的眼

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

载负了土地的

痛苦的重压,

它们厌倦的脚步

徐缓地踏过

北国的

修长而又寂寞的道路??

那些小河早已枯干了

河底也已画满了车辙,

北方的土地和人民

在渴求着

那滋润生命的流泉啊!

枯死的林木

与低矮的住房

稀疏地,阴郁地

散布在灰暗的天幕下;

天上,

看不见太阳,

只有那结成大队的雁群

惶乱的雁群

击着黑色的翅膀

叫出它们的不安与悲苦,

从这荒凉的地域逃亡

逃亡到

绿荫蔽天的南方去了??

北方是悲哀的

而万里的黄河

汹涌着混浊的波涛

给广大的北方

倾泻着灾难与不幸;

而年代的风霜

刻划着

广大的北方的

贫穷与饥饿啊。

而我

——这来自南方的旅客,

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扑面的风沙

与入骨的冷气

决不曾使我咒诅;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一片无垠的荒漠

也引起了我的崇敬

——我看见

我们的祖先

带领了羊群

吹着笳笛

沉浸在这大漠的黄昏里;

我们踏着的

古老的松软的黄土层里

埋有我们祖先的骸骨啊,

——这土地是他们所开垦

几千年了

他们曾在这里

和带给他们以打击的自然相搏斗

他们为保卫土地,

从不曾屈辱过一次,

他们死了

把土地遗留给我们——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

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

与宽阔的姿态,

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

坚强地生活在大地上

永远不会灭亡;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古老的国土

——这国土

养育了为我所爱的

世界上最艰苦

与最古老的种族。

1938 年2 月4 日 潼关

(选自《北方》,1943 年12 月,南天出版社)

骆 驼

你来自塞外的生客啊——

披着无光茸乱的干毛,

迈着这样笨拙的脚步,

你的眼光充满好奇;

而你流着唾沫的嘴,

又那么冷嘲似的笑着??

你咬啃着木头与土块,

又嗅着自己刚撒出的尿水,

你的身上发散着酸臭;

你举起了笨重的长颈,

你的叫声像枭鸟的夜笑;

你走在大街上,

缓慢地摆动着高大的身体,

那可笑的样子啊,

活像刚放下锄头,

第一次跑进城来的农夫;

而你的主人们:

戴着破烂的皮帽,

穿着不合身材的衣服,

脸上的条纹那么宽阔,

表情也那么奇异,

——哪里来的这些笨货啊?

啊——

他们来自北国荒凉的原野,

他们跨越过风与尘土统治之国,

他们在坚忍里消磨年月,

他们从塞外带来黄金与白银,

又从南方运回了异国机械的产物;

而骆驼做了他们行商的船只。

你城市的生客啊

你太辛苦了!

请坐吧,在我们大街的人行道上;

而我们将用帚子来拂去

你峰瘤上的

从遥远的沙漠带来的尘土??

(选自《北方》,1942 年1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补衣妇

补衣妇坐在路旁

行人走过路

路扬起沙土

补衣妇头巾上是沙土

衣服上是沙土

她的孩子哭了

眼泪又被太阳晒干了

她不知道

只是无声地想着她的家

她的被炮火毁掉的家

无声地给人缝补

让孩子的眼

可怜的眼

瞪着空了的篮子

补衣妇坐在路旁

路一直伸向无限

她给行路人补好袜子

行路人走上了路

1938 年2 月

(选自《北方》,1942 年1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乞 丐

在北方

乞丐徘徊在黄河的两岸

徘徊在铁道的两旁

在北方

乞丐用最使人厌烦的声音

呐喊着痛苦

说他们来自灾区

来自战地

饥饿是可怕的

它使年老的失去仁慈

年幼的学会憎恨

在北方

乞丐用固执的眼

凝视着你

看你在吃任何食物

和你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

在北方

乞丐伸着永不缩回的手

乌黑的手

要求施舍一个铜子

向任何人

甚至那掏不出一个铜子的兵士

1938 年春 陇海道上

(选自《北方》,1942 年1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向太阳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引自旧作《太阳》

一 我起来

我起来——

像一只困倦的野兽

受过伤的野兽

从狼藉着败叶的林薮

从冰冷的岩石上

挣扎了好久

支撑着上身

睁开眼睛

向天边寻觅??

我——

是一个

从遥远的山地

从未经开垦的山地

到这几千万人

用他们的手劳作着

用他们的嘴呼嚷着

用他们的脚走着的城市来的

旅客,

我的身上

酸痛的身上

深刻地留着

风雨的昨夜的

长途奔走的疲劳



我终于起来了

我打开窗

用囚犯第一次看见光明的眼

看见了黎明

——这真实的黎明啊

(远方

似乎传来了群众的歌声)

于是我想到街上去

二 街上

早安呵

你站在十字街头

车辆过去时

举着白袖子的手的警察

早安呵

你来自城外的

挑着满箩绿色的菜贩

早安呵

你打扫着马路的

穿着红色背心的清道夫

早安呵

你提了篮子,第一个到菜场去的

棕色皮肤的年轻的主妇

我相信

昨夜

你们决不像我一样

被不停的风雨所追踪

被无止的恶梦所纠缠

你们都比我睡得好啊!

三 昨天

昨天

我在世界上

用可怜的期望

喂养我的日子

像那些未亡人

披着麻缕

用可怜的回忆

喂养她们的日子一样

昨天

我把自己的国土

当做病院

——而我是患了难于医治的病的

没有哪一天

我不是用迟滞的眼睛

看着这国土的

没有边际的凄惨的生命??

没有哪一天

我不是用呆钝的耳朵

听着这国土的

没有止息的痛苦的呻吟

昨天

我把自己关在

精神的牢房里

四面是灰色的高墙

没有声音

我沿着高墙

走着又走着

我的灵魂

不论白日和黑夜

永远的唱着

一曲人类命运的悲歌

昨天

我曾狂奔在

阴暗而低沉的天幕下的

没有太阳的原野

到山巅上去

伏倒在紫色的岩石上

流着温热的眼泪

哭泣我们的世纪

现在好了

一切都过去了

四 日出

太阳出来了??

当它来时??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引自旧作《太阳》

太阳

从远处的高层建筑

——那些水门汀与钢铁所砌成的山

和那成百的烟突

成千的电线杆子

成万的屋顶

所构成的

密丛的森林里

出来了??

在太平洋

在印度洋

在红海

在地中海

在我最初对世界怀着热望

而航行于无边蓝色的海水上的少年时代

我都曾看着美丽的日出

但此刻

在我所呼吸的城市

喷发着煤油的气息

柏油的气息

混杂的气息的城市

敞开着金属的胴体

矿石的胴体

电火的胴体的城市

宽阔地

承受黎明的爱抚的城市

我看见日出

比所有的日出更美丽

五 太阳之歌

是的

太阳比一切都美丽

比处女

比含露的花朵

比白雪

比蓝的海水

太阳是金红色的圆体

是发光的圆体

是在扩大着的圆体

惠特曼

从太阳得到启示

用海洋一样开阔的胸襟

写出海洋一样开阔的诗篇

凡谷

从太阳得到启示

用燃烧的笔

蘸着燃烧的颜色

画着农夫耕犁大地

画着向日葵

邓肯

从太阳得到启示

用崇高的姿态

披示给我们以自然的旋律

太阳

它更高了

它更亮了

它红得像血

太阳

它使我想起 法兰西 美利坚的革命

想起 博爱 平等 自由

想起 德谟克拉西

想起 《马赛曲》 《国际歌》

想起 华盛顿 列宁 孙逸仙

和一切把人类从苦难里拯救出来的

人物的名字

是的

太阳是美的

且是永生的

六 太阳照在

初升的太阳

照在我们的头上

照在我们的久久地低垂着

不曾抬起过的头上

太阳照着我们的城市和村庄

照着我们的久久地住着

屈服在不正的权力下的城市和村庄

太阳照着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峦

照着我们的从很久以来

到处都蠕动着痛苦的灵魂的

田野、河流和山峦??

今天

太阳的眩目的光芒

把我们从绝望的睡眠里刺醒了

也从那遮掩着无限痛苦的迷雾里

刺醒了我们的城市和村庄

也从那隐蔽着无边忧郁的烟雾里

刺醒了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峦

我们仰起了沉重的头颅

从濡湿的地面

一致地

向高空呼嚷

“看我们

我们

笑得像太阳!”

七 在太阳下

“看我们

我们

笑得像太阳!”

那边

一个伤兵

支撑着木制的拐杖

沿着长长的墙壁

跨着宽阔的步伐

太阳照在他的脸上

照在他纯朴地笑着的脸上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不知道我在远处看着他

当他的披着绣有红十字的灰色衣服的

高大的身体

走近我的时候

这太阳下的真实的姿态

我觉得

比拿破仑的铜像更漂亮

太阳照在

城市的上空

街上的人

这么多,这么多

他们并不曾向我打招呼

但我向他们走去

我看着每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

对他们

我不再感到陌生

太阳照着他们的脸

照着他们的

光洁的,年轻的脸

发皱的,年老的脸

红润的,少女的脸

善良的,老妇的脸

和那一切的

昨天还在惨愁着但今天却笑着的脸

他们都匆忙地

摆动着四肢

在太阳光下

来来去去地走着

——好像他们被同一的意欲所驱使似的

他们含着微笑的脸

也好像在一致地说着

“我们爱这日子

不是因为我们

看不见自己的苦难

不是因为我们

看不见饥饿与死亡

我们爱这日子

是因为这日子给我们

带来了灿烂的明天的

最可信的音讯。”

太阳光

闪烁在古旧的石桥上??

几个少女——

那些幸福的像征啊

背着募捐袋

在石桥上

在太阳下

唱着清新的歌

“我们是天使

健康而纯洁

我们的爱人

年轻而勇敢

有的骑战马

驰骋在旷野

有的驾飞机

飞翔在天空??”

(歌声中断了,她们在向行人募捐)

现在

她们又唱了

“他们上战场

奋勇杀敌人

我们在后方

慰劳与宣传

一天胜利了

欢聚在一堂??”

她们的歌声

是如此悠扬

太阳照着她们的

骄傲地突起的胸脯

和袒露着的两臂

和发出尊严的光辉的前额

她们的歌

飘到桥的那边去了??

太阳的光

泛滥在街上

浴在太阳光里的

街的那边

一群穿着被煤烟弄脏了的衣服的工人

扛抬着一架机器

——金属的棱角闪着白光

太阳照在

他们流汗的脸上

当他们每一步前进时

他们发出缓慢而沉洪的呼声

“杭——唷

杭——唷

我们是工人

工人最可怜

贫穷中诞生

劳动里成长

一年忙到头

为了吃与穿

吃又吃不饱

穿又穿不暖

杭——唷

杭——唷

自从八一三

敌人来进攻

工厂被炸掉

东西被抢光

几千万工友

饥饿与流亡

我们在后方

要加紧劳动

为国家生产

为抗战流汗

一天胜利了

生活才饱暖

杭——唷

杭——唷? .”

他们带着不止的杭唷声

转弯了? .

太阳光

泛滥在旷场上

旷场上

成千的穿草黄色制服的士兵

在操演

他们头上的钢盔

和枪上的刺刀

闪着白光

他们以严肃的静默

等待着

那及时的号令

现在

他们开步了

从那整齐的步伐声里

我听见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我们是从田野来的

我们是从山村来的

我们生活在茅屋

我们呼吸在畜棚

我们耕犁着田地

田地是我们的生命

但今天

敌人来到我们的家乡

我们的茅屋被烧掉

我们的牲口被吃光

我们的父母被杀死

我们的妻女被强奸

我们没有了镰刀与锄头

只有背上了子弹与枪炮

我们要用闪光的刺刀

抢回我们的田地

回到我们的家乡

消灭我们的敌人

敌人的脚踏到哪里

敌人的血流到哪里? .

? .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 .”

这真是何等的奇遇啊? .

八 今天

今天

奔走在太阳的路上

我不再垂着头

把手插在裤袋里了

嘴也不再吹那寂寞的口哨

不看天边的流云

不彷徨在人行道

今天

在太阳照着的人群当中

我决不专心寻觅

那些像我自己一样惨愁的脸孔了

今天

太阳吻着我昨夜流过泪的脸颊

吻着我被人世间的丑恶厌倦了的眼睛

吻着我为正义喊哑了声音的嘴唇

吻着我这未老先衰的

啊!快要佝偻了的背脊

今天

我听见

太阳对我说

“向我来

从今天

你应该快乐些呵??”

于是

被这新生的日子所蛊惑

我欢喜清晨郊外的军号的悠远的声音

我欢喜拥挤在忙乱的人丛里

我欢喜从街头敲打过去的锣鼓的声音

我欢喜马戏班的演技

当我看见了那些原始的,粗暴的,健康的运动

我会深深地爱着它们

——像我深深地爱着太阳一样

今天,

我感谢太阳

太阳召回了我的童年了

九 我向太阳

我奔驰

依旧乘着热情的轮子

太阳在我的头上

用不能再比这更强烈的光芒

燃灼着我的肉体

由于它的热力的鼓舞

我用嘶哑的声音

歌唱了: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这时候

我对我所看见所听见

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宽怀与热爱

我甚至想在这光明的际会中死去? .

1938 年4 月在武昌

(选自《向太阳》,1940 年,香港海燕书店)

人 皮

敌人已败退了——

剩下的是乱石与颓垣

是焚烧过的一片

没有草、没有野花

村野已极荒凉了??

只有那无人走的路边

还留着几棵小树

风吹动着它们

在它们的枝叶间

发出幽微的哀叹的声响??

在一棵小树上

在闪着灰光的叶子的树枝上

倒悬着一张破烂的人皮

涂满了污血的人皮

这人皮

像一件血染的破衣

向这荒凉的土地

披露着无比深长的痛苦??

??这是从中国女人身上剥下的

一张人皮??

不幸的女子啊!

炮火已轰毁了她的家

轰毁了她的孩子,她的亲人

轰毁了她的维系生命的一切

不知是为了不驯从羞辱的戏弄呢

还是为了尊严而倔强的反抗呢

敌人把她处死了——

剥下了她的皮

剥下了无助的中国女人的皮

在树上悬挂着

悬挂着

为的是恫吓英勇的中国人民

无数的苍蝇

就在这人皮上麇集

人皮的下面

是腐烂发臭的一堆

血、肉、泥土,已混合在一起??

而挟着灰色尘埃的风

在把这腐臭的气息

吹送到遥远的、遥远的四方去??

中国人啊,

今天你必须

把这人皮

当作旗帜,

悬挂着

悬挂着

永远地在你最鲜明的记忆里

让它唤醒你——

你必须记住这是中国的土地

这是中国人用憎与爱,

血与泪,生存与死亡所垦殖着的土地;

你更须记住日本军队

法西斯强盗曾在这里经过,

曾占领过这片土地

曾在这土地上

给中国人民以亘古未有的

劫掠,焚烧,奸淫与杀戮!

1938 年7 月3 日

(原载1938 年《七月》3 集5 期)

黄 昏

黄昏的林子是黑色而柔和的

林子里的池沼是闪着白光的

而使我沉溺地承受它的抚慰的风啊

一阵阵地带给我以田野的气息??

我永远是田野气息的爱好者啊??

无论我飘泊在哪里

当黄昏时走在田野上

那如此不可排遣地困惑着我的心的

是对于故乡路上的畜粪的气息

和村边的畜棚里的干草的气息的记忆啊??

1938 年7 月16 日黄昏武昌

(选自《北方》,1942 年1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938 年11 月17 日

(选自《北方》,1942 年1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冬日的林子

我欢喜走过冬日的林子——

没有阳光的冬日的林子

干燥的风吹着的冬日的林子

天像要下雪的冬日的林子

没有色泽的冬日是可爱的

没有鸟的聒噪的冬日是可爱的

冬日的林子里一个人走着是幸福的

我将如猎者般轻悄地走过

而我决不想猎获什么??

1939 年2 月15 日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8 年8 月,上海文化供应社)

吹号者

好像曾经听到人家说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磨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

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

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



在那些蜷卧在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的困倦的人群里,

在那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污秽的人群里,

他最先醒来——

他醒来显得如此突兀

每天都好像被惊醒似的,

是的,他是被惊醒的,

惊醒他的

是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

滚在天边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睛,

在通宵不熄的微弱的灯光里

他看见了那挂在身边的号角,

他困惑地凝视着它

好像那些刚从睡眠中醒来

第一眼就看见自己心爱的恋人的人

一样欢喜——

在生活注定给他的日子当中

他不能不爱他的号角;

号角是美的——

它的通身

发着健康的光采,

它的颈上

结着绯红的流苏。

吹号者从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起来了,

他不埋怨自己是睡在如此潮湿的泥地上,

他轻捷地绑好了裹腿,

他用冰冷的水洗过了脸,

他看着那些发出困乏的鼾声的同伴,

于是他伸手携去了他的号角;

门外依然是一片黝黑,

黎明没有到来,

那惊醒他的

是他自己对于黎明的

过于殷切的想望。

他走上了山坡,

在那山坡上伫立了很久,

终于他看见这每天都显现的奇迹:

黑夜收敛起她那神秘的帷幔,

群星倦了,一颗颗地散去??

黎明——这时间的新嫁娘啊

乘上有金色轮子的车辆

从天的那边到来??

我们的世界为了迎接她,

已在东方张挂了万丈的曙光??

看,

天地间在举行着最隆重的典礼??



现在他开始了,

站在蓝得透明的天穹的下面,

他开始以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

吹送到号角里去,

——也夹带着纤细的血丝么?

使号角由于感激

以清新的声响还给原野,

——他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

吹起了起身号,

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

世界上的一切,

充溢着欢愉

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

林子醒了

传出一阵阵鸟雀的喧吵,

河流醒了

召引着马群去饮水,

村野醒了

农妇匆忙地从堤岸上走过,

旷场醒了

穿着灰布衣服的人群

从披着晨曦的破屋中出来,

拥挤着又排列着? .

于是,他离开了山坡,

又把自己消失到那

无数的灰色的行列中去。

他吹过了吃饭号,

又吹过了集合号,

而当太阳以轰响的光采

辉煌了整个天穹的时候,

他以催促的热情

吹出了出发号。



那道路

是一直伸向永远没有止点的天边去的,

那道路

是以成万人的脚蹂踏着

成千的车轮滚碾着的泥泞铺成的,

那道路

连结着一个村庄又连结一个村庄,

那道路

爬过了一个土坡又爬过一个土坡,

而现在

太阳给那道路镀上了黄金了,

而我们的吹号者

在阳光照着的长长的队伍的最前面,

以行进号

给前进着的步伐

做了优美的拍节? .



灰色的人群

散布在广阔的原野上,

今日的原野呵,

已用展向无限去的暗绿的苗草

给我们布置成庄严的祭坛了:

听,震耳的巨响

响在天边,

我们呼吸着泥土与草混合着的香味,

却也呼吸着来自远方的烟火的气息,

我们蛰伏在战壕里,

沉默而严肃地期待着一个命令,

像临盆的产妇

痛楚地期待着一个婴儿的诞生,

我们的心胸

从来未曾有像今天这样充溢着爱情,

在时代安排给我们的

——也是自己预定给自己的

生命之终极的日子里,

我们没有一个不是以圣洁的意志

准备着获取在战斗中死去的光荣啊!



于是,惨酷的战斗开始了——

无数千万的战士

在闪光的惊觉中跃出了战壕,

广大的,急剧的奔跑

威胁着敌人地向前移动? .

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

在决不回头的一致的步伐里,

在狂流般奔涌着的人群里,

在紧密的连续的爆炸声里,

我们的吹号者

以生命所给与他的鼓舞,

一面奔跑,一面吹出了那

短促的,急迫的,激昂的,

在死亡之前决不中止的冲锋号,

那声音高过了一切,

又比一切都美丽,

正当他由于一种不能闪避的启示

任情地吐出胜利的祝祷的时候,

他被一颗旋转过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

他寂然地倒下去

没有一个人曾看见他倒下去,

他倒在那直到最后一刻

都深深地爱着的土地上,

然而,他的手

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号角;

在那号角滑溜的铜皮上,

映出了死者的血

和他的惨白的面容;

也映出了永远奔跑不完的

带着射击前进的人群,

和嘶鸣的马匹,

和隆隆的车辆? .

而太阳,太阳

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 .

听啊,

那号角好像依然在响? .

1939 年3 月末

(选自《他死在第二次》,1939 年,上海杂志公司)

他死在第二次

一 舁床

等他醒来时

他已睡在异床上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两个弟兄抬着他

他们都不说话

天气冻结在寒风里

云低沉而移动

风静默地摆动树梢

他们急速地

抬着舁床

穿过冬日的林子

经过了烧灼的痛楚

他的心现在已安静了

像刚经过了可怕的恶斗的战场

现在也已安静了一样

然而他的血

从他的臂上渗透了绷纱布

依然一滴一滴地

淋滴在祖国的冬季的路上

就在当天晚上

朝向和他的舁床相反的方向

那比以前更大十倍的庄严的行列

以万人的脚步

擦去了他的血滴所留下的紫红的斑迹

二 医院

我们的枪哪儿去了呢

还有我们的涂满血渍的衣服呢

另外的弟兄戴上我们的钢盔

我们穿上了绣有红十字的棉衣

我们躺着又躺着

看着无数的被金属的溶液

和瓦斯的毒气所啮蚀过的肉体

每个都以疑惧的深黑的眼

和连续不止的呻吟

迎送着无数的日子

像迎送着黑色棺材的行列

在我们这里

没有谁的痛苦

会比谁少些的

大家都以仅有的生命

为了抵挡敌人的进攻

迎接了酷烈的射击——

我们都曾把自己的血

流洒在我们所守卫的地方啊??

但今天,我们是躺着又躺着

人们说这是我们的光荣

我们却不要这样啊

我们躺着,心中怀念着战场

比怀念自己生长的村庄更亲切

我们依然欢喜在

烽火中奔驰前进呵

而我们,今天,我们

竟像一只被捆绑了的野兽

呻吟在铁床上

——我们痛苦着,期待着

要到何时呢?

三 手

每天在一定的时候到来

那女护士穿着白衣,戴着白帽

无言地走出去又走进来

解开负伤者的伤口的绷纱布

轻轻地扯去药水棉花

从伤口洗去发臭的脓与血

纤细的手指是那么轻巧

我们不会有这样的妻子

我们的姊妹也不是这样的

洗去了脓与血又把伤口包扎

那么轻巧,都用她的十个手指

都用她那纤细洁白的手指

在那十个手指的某一个上闪着金光

那金光晃动在我们的伤口

也晃动在我们的心的某个角落??

她走了仍是无言地

她无言地走了后我看着自己的一只手

这是曾经拿过锄头又举过枪的手

为劳作磨成笨拙而又粗糙的手

现在却无力地搁在胸前

长在负了伤的臂上的手啊

看着自己的手也看着她的手

想着又苦恼着,

苦恼着又想着,

究竟是什么缘分啊

这两种手竟也被搁在一起?

四 愈合

时间在空虚里过去

他走出了医院

像一个囚犯走出了牢监

身上也脱去笨重的棉衣

换上单薄的灰布制服

前襟依然绣着一个红色的十字

自由,阳光,世界已走到了春天

无数的人们在街上

使他感到陌生而又亲切啊

太阳强烈地照在街上

从长期的沉睡中惊醒的

生命,在光辉里跃动

人们匆忙地走过

只有他仍是如此困倦

谁都不曾看见他——

—个伤兵,今天他的创口

已愈合了,他欢喜

但他更严重地知道

这愈合所含有的更深的意义

只有此刻他才觉得

自己是一个兵士

一个兵士必须在战争中受伤

伤好了必须再去参加战争

他想着又走着

步伐显得多么不自然啊

他的脸色很难看

人们走着,谁都不曾

看见他脸上的一片痛苦啊

只有太阳,从电杆顶上

伸下闪光的手指

抚慰着他的惨黄的脸

那在痛苦里微笑着的脸? .

五 姿态

他披着有红十字的灰布衣服

让两襟摊开着,让两袖悬挂着

他走在夜的城市的宽直的大街上

他走在使他感到陶醉的城市的大街上

四周喧腾的声音,人群的声音

车辆的声音,喇叭和警笛的声音

在紧迫地拥挤着他,推动着他,刺激着他,

在那些平坦的人行道上

在那些眩目的电光下

在那些滑溜的柏油路上

在那些新式汽车的行列的旁边

在那些穿着艳服的女人面前

他显得多么褴褛啊

而他却似乎突然想把脚步放宽些

(因为他今天穿有光荣的袍子)

他觉得他是应该

以这样的姿态走在世界上的

也只有和他一样的人才应该

以这样的姿态走在世界上的

然而,当他觉得这样地走着

——昂着头,披着灰布的制服,跨着大步

感到人们的眼都在看着他的脚步时

他的浴在电光里的脸

却又羞愧地红起来了

为的是怕那些人们

已猜到了他心中的秘密——

其实人家并不曾注意到他啊

六 田野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他向田野走去

像有什么向他召呼似的

今天,他的脚踏在

田堤的温软的泥土上

使他感到莫名的欢喜

他脱下鞋子

把脚浸到浅水沟里

又用手拍弄着流水

多久了——他生活在

由符号所支配的日子里

而他的未来的日子

也将由符号去支配

但今天,他必须在田野上

就算最后一次也罢

找寻那向他召呼的东西

那东西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

他看见了水田

他看见一个农夫

他看见了耕牛

一切都一样啊

到处都一样啊

——人们说这是中国

树是绿了,地上长满了草

那些泥墙,更远的地方

那些瓦屋,人们走着

——他想起人们说这是中国

他走着,他走着

这是什么日子呀

他竟这样愚蠢而快乐

年节里也没有这样快乐呀

一切都在闪着光辉

到处都在闪着光辉

他向那正在忙碌的农夫笑

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笑

农夫也没有看见他的笑

七 一瞥

沿着那伸展到城郊去的

林荫路,他在浓蓝的阴影里走着

避开刺眼的阳光,在阴暗里

他看见:那些马车,轻快地

滚过,里面坐着一些

穿得那么整齐的男女青年

从他们的嘴里飘出笑声

和使他不安的响亮的谈话

他走着,像一个衰惫的老人

慢慢地,他走近一个公园

在公园的进口的地方

在那大理石的拱门的脚旁

他看见:一个残废了的兵士

他的心突然被一种感觉所惊醒

于是他想着:或许这残废的弟兄

比大家都更英勇,或许

他也曾愿望自己葬身在战场

但现在,他必须躺着呻吟着

呻吟着又躺着

过他生命的残年

啊,谁能忍心看这样子

谁看了心中也要烧起了仇恨

让我们再去战争吧

让我们在战争中愉快地死去

却不要让我们只剩了一条腿回来

哭泣在众人的面前

伸着污秽的饥饿的手

求乞同情的施舍啊!

八 递换

他脱去了那绣有红十字的灰布制服

又穿上了几个月之前的草绿色的军装

那军装的血渍到哪儿去了呢

而那被子弹穿破的地方也已经缝补过了

他穿着它,心中起了一阵激动

这激动比他初入伍时的更深沉

他好像觉得这军装和那有红十字的制服

有着一种永远拉不开的联系似的

他们将永远穿着它们,递换着它们

是的,递换着它们,这是应该的

一个兵士,在自己的

祖国解放的战争没有结束之前

这两种制服是他生命的旗帜

这样的旗帜应该激剧地

飘动在被践踏的祖国的土地上??

九 欢送

以接连不断的爆竹声作为引导

以使整个街衢都激动的号角声作为引导

以挤集在长街两旁的群众的呼声作为引导

让我们走在众人的愿望所铺成的道上吧

让我们走在从今日的世界到明日的世界的道上吧

让我们走在那每个未来者都将以感激来追忆的

道上吧

我们的胸膛高挺

我们的步伐齐整

我们在人群所砌成的短墙中间走过

我们在自信与骄傲的中间走过

我们的心除了光荣不再想起什么

我们除了追踪光荣不现想起什么

我们除了为追踪光荣而欣然赴死不再

想起什么??

十 一念

你曾否知道

死是什么东西?

——活着,死去,

虫与花草

也在生命的蜕变中蜕化着??

这里面,你所能想起的

是什么呢?

当兵,不错,

把生命交给了战争

死在河畔!

死在旷野!

冷露凝冻了我们的胸膛

尸体腐烂在野草丛里

多少年代了

人类用自己的生命

肥沃了土地

又用土地养育了

自己的生命

谁能逃避这自然的规律

——那末,我们为这而死

又有什么不应该呢?

背上了枪

摇摇摆摆地走在长长的行列中

你们的心不是也常常被那

比爱情更强烈的什么东西所苦恼吗?

当你们一天出发了,走向战场

你们不是也常常

觉得自己曾是生活着,

而现在却应该去死

——这死就为了

那无数的未来者

能比自己生活得幸福么?

一切的光荣

一切的歌赞

又有什么用呢?

假如我们不曾想起

我们是死在自己圣洁的志愿里?

——而这,竟也是如此不可违反的

民族的伟大的意志呢?

十一 挺进

挺进啊,勇敢啊

上起刺刀吧,兄弟们

把千万颗心紧束在

同一的意志里:

为祖国的解放而斗争呀!

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害怕呢——

当我们已经知道为战斗而死是光荣的?

挺进啊,勇敢啊

朝向炮火最浓密的地方

朝向喷射着子弹的堑壕

看,胆怯的敌人

已在我们驰奔直前的步伐声里颤抖了!

挺进啊,勇敢啊

屈辱与羞耻

是应该终结了——

我们要从敌人的手里

夺回祖国的命运

只有这神圣的战争

能带给我们自由与幸福??

挺进啊,勇敢啊

这光辉的日子

是我们所把握的!

我们的生命

必须在坚强不屈的斗争中

才能冲击奋发!

兄弟们,上起刺刀

勇敢啊,挺进啊!

十二 他倒下了

竟是那末迅速

不容许有片刻的考虑

和像电光般一闪的那惊问的时间

在燃烧着的子弹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呵——

穿过他的身体的时候

他的生命

曾经算是在世界上生活过的

终于像一株

被大斧所砍伐的树似的倒下了

在他把从那里可以看着世界的窗子

那此刻是蒙上喜悦的泪水的眼睛

永远关闭了之前的一瞬间

他不能想起什么

——母亲死了

又没有他曾亲昵过的女人

一切都这末简单

一个兵士

不晓得更多的东西

他只晓得

他应该为这解放的战争而死

当他倒下了

他也只晓得

他所躺的是祖国的土地

——因为人们

那些比他懂得更多的人们

曾经如此告诉过他

不久,他的弟兄们

又去寻觅他

——这该是生命之最后一次的访谒

但这一次

他们所带的不再是舁床

而是一把短柄的铁铲

也不曾经过选择

人们在他所守卫的

河岸不远的地方

挖掘了一条浅坑??

在那夹着春草的泥土

覆盖了他的尸体之后

他所遗留给世界的

是无数的星布在荒原上的

可怜的土堆中的一个

在那些土堆上

人们是从来不标出死者的名字的

——即使标出了

又有什么用呢?

1939 年春末

(选自《他死在第二次》,1939 年,上海杂志公司)

出 发

我们起来得这么早——

甚至月亮

还在墙边留有长枝的疏影

甚至繁星

还闪烁在高阔的夜空

躺在月光下的

中国的小城啊

你宁静而美

显得多么可爱??

没有独轮车

没有驴子

背起了包袱

唱起了《祖国进行曲》

直到我们渡过了河

在那以丛密的乔木排成的林子里

才听见惊醒的鸟群

拍击翅膀的最初的鸣叫? .

(选自《他死在第二次》,1939 年,上海杂志公司)



当土地与土地被水分割了的时候,

当道路与道路被水截断了的时候,

智慧的人类伫立在水边:

于是产生了桥。

苦于跋涉的人类,

应该感谢桥啊。

桥是土地与土地的联系;

桥是河流与道路的爱情;

桥是船只与车辆点头致敬的驿站;

桥百乘船者与步行者挥手告别的地方。

1939 年 秋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雾的季节来了——

无厌止的雨又徘徊在

收割后的田野上??

那里,翻耕过的田亩的泥黑

与遗落的谷粒所长出的新苗的绿色

缀成了广大,阴暗,多变化的平面;

而深秋的访问者——无厌止的雨

就徘徊在它的上面??

人们都开始蛰伏到

那些浓黑的屋檐里去了;

只有两匹鬃毛已淋湿的褐色的马,

慢慢地走向地平线

搜索着田野的最后的绿色??

1939 年秋湘南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旷 野

薄雾在迷蒙着旷野啊??

看不见远方——

看不见往日在晴空下的

天边的松林,

和在松林后面的

迎着阳光发闪的白垩岩了;

前面只隐现着

一条渐渐模糊的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

和道路两旁的

乌暗而枯干的田亩??

田亩已荒芜了——

狼藉着犁翻了的土块,

与枯死的野草,

与杂在野草里的

腐烂了的禾根;

在广大的灰白里呈露出的

到处是一片土黄,暗赭,

与焦茶的颜色的混合啊??

——只有几畦萝卜,菜蔬

以披着白霜的

稀疏的绿色,

点缀着

这平凡,单调,简陋

与卑微的田野。

那些池沼毗连着,

为了久旱

积水快要枯涸了;

不透明的白光里

弯曲着几条淡褐色的

不整齐的堤岸;

往日翠茂的

水草和荷叶

早已沉淀在水底了;

留下的一些

枯萎而弯曲的枝杆,

呆然站立在

从池面徐缓地升起的水蒸汽里??

山坡横陈在前面,

路转上了山坡,

并且随着它的起伏

而向下面的疏林隐没??

山坡上,

灰黄的道路的两旁,

感到阴暗而忧虑的

只是一些散乱的墓堆,

和快要被湮埋了的

黑色的石碑啊。

一切都这样地

静止,寒冷,而显得寂寞??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啊!

人们走着,走着,

向着不同的方向,

却好像永远被同一的影子引导着,

结束在同一的命运里;

在无止的劳困与饥寒的前面

等待着的是灾难、疾病与死亡——

彷徨在旷野上的人们

谁曾有过快活呢?

然而

冬天的旷野

是我所亲切的——

在冷彻肌骨的寒霜上,

我走过那些不平的田塍,

荒芜的池沼的边岸,

和褐色阴暗的山坡,

步伐是如此沉重,直至感到困厄

——像一头耕完了土地

带着倦怠归去的老牛一样? .

而雾啊——

灰白而混浊,

茫然而莫测,

它在我的前面

以一根比一根更暗淡的

电杆与电线,

向我展开了

无限的广阔与深邃? .

你悲哀而旷达,

辛苦而又贫困的旷野啊? .

没有什么声音,

一切都好像被雾窒息了;

只在那边

看不清的灌木丛里,

传出了一片

畏慑于严寒的

抖索着毛羽的

鸟雀的聒噪? .

在那芦蒿和荆棘所编的篱围里

几间小屋挤聚着——

它们都一样地

以墙边柴木的凌乱,

与竹竿上垂挂的褴褛,

叹息着

徒然而无终止的勤劳;

又以凝霜的树皮盖的屋背上

无力地混合在雾里的炊烟,

描画了

不可逃避的贫穷? .

人们在那些小屋里

过的是怎样惨淡的日子啊? .

生活的阴影覆盖着他们? .

那里好像永远没有白日似的,

他们和家畜呼吸在一起,

——他们的床榻也像畜棚啊;

而那些破烂的被絮,

就像一堆泥土一样的

灰暗而又坚硬啊? .

而寒冷与饥饿,

愚蠢与迷信啊,

就在那些小屋里

强硬地盘据着? .

农人从雾里

挑起蔑箩走来,

蔑箩里只有几束葱和蒜;

他的毡帽已破烂不堪了,

他的脸像他的衣服一样污秽,

他的冻裂了皮肤的手

插在腰束里,

他的赤着的脚

踏着凝霜的道路,

他无声地

带着扁担所发出的微响,

慢慢地

在蒙着雾的前面消失? .

旷野啊——

你将永远忧虑而容忍

不平而又缄默么?

薄雾在迷蒙着旷野啊? .

1940 年1 月3 日 晨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冬天的池沼

冬天的池沼,

寂寞得像老人的心——

饱历了人世的辛酸的心;

冬天的池沼,

枯干得像老人的眼——

被劳苦磨失了光辉的眼;

冬天的池沼,

荒芜得像老人的发——

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发;

冬天的池沼,

阴郁得像一个悲哀的老人

佝偻在阴郁的天幕下的老人。

1940 年1 月11 日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一棵树,一棵树

彼此孤立地兀立着

风与空气

告诉着它们的距离

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

它们的根伸长着

在看不见的深处

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

1940 年 春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解 冻

多少日子被严寒窒息着;

多少残留的生命,

在凝固着的地层里

发出了微弱的喘吁??

今天,接受了这温暖的抚慰,

一切冻结着的都苏醒了——

深山里的积雪呀,

溪涧里的冰层呀,

在这久别的阳光下

融化着,解裂着??

到处都润湿了,

到处都淋着水柱;

在这晴朗的早晨,

每一滴水

都得到了光明的召唤,

欣欣地潜入低洼处,

转过阴暗的角落,

沿着山脚

向平野奔流??

平野摊开着,

被由山峰所投下的黑影遮蔽着;

乌暗的土地,

铺盖着灰白的寒霜,

地面上浮起了一层白气,

它在向上升化着,升化着,

直到和那从群山的杂乱的岩石间

浮移着的云团混合在一起??

而太阳就从这些云团的缝隙

投下了金黄的光芒,

那些光芒不安定地

熠耀着平野边上的山峦,

和沿着山峦而曲折的江河。

于是

被从各处汇集拢来的水潮所冲激,

江水泛滥了——

它卷带着

从山顶崩下的雪堆,

和溪流里冲来的冰块,

互相拚击着,飘撞着,

发出碎裂的声音流荡着;

那些波涛

喧嚷着,拥挤着,

好像它们

满怀兴奋与喜悦

一边捶打着朽腐的堤岸,

一边倾泻过辽阔的平野,

难于阻拦地前进着,

经过那枯褐的树林,

带着可怕的洪响,

淘涌到那

闪烁着阳光的远方去了??

1940 年元月27 日湘南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船夫与船

你们的帆像阴天一样灰暗,

你们的篙篷像土地一样枯黄,

你们的船身像你们的脸

褐色而刻满了皱纹,

你们的眼睛和你们的船舱

老是阴郁地凝视着空茫,

你们的桨单调地

诉说着时日的嫌厌,

你们的舵柄像你们的手一样弯曲

而且徒劳地转动着,

你们的船像你们的生命——

永远在广阔与渺茫中旅行,

在困苦与不安中旅行??

1940 年2 月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太阳照着一片白沙

沙上印着我们的脚迹

我们走在江水的边沿

江水在风里激荡

我们呼叫着摆渡的过来

但呼声被风飘走了

1940 年2 月12 日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山 城

无论哪条街的尽头

都看到一片山。

暗绿的山,灰青色的山,

环住这乌黑的,暗赭色的小城。

街道是石子铺成的,

一头牛踏着沉重的脚步

从街上走过。

街旁摊排着:葱,蒜,地瓜,

和雪白而肥胖的萝卜。

太阳也懒得爬山——

每天中午,它才从

天顶上出现。

其他的时间,

从这里过去的是:

雨,雾,和突如其来的狂风。

女人赤着脚缓慢地走过,

劳动的手像马铃薯一样垂着;

老人从木制的盒子里摸出烟草,

他们的手和脸像烟叶一样发皱而焦褐。

木板房也被柴烟

熏成焦茶色了。晚上

一个人从小巷出来,

黑暗里,松烛的火花

煊红了他诚朴的脸。

1940 年2 月12 日夜湘南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独木桥

在两个环着云的高山相接的地方

在两个山峰突然向下倾斜的下面

在几尺高的芝草的密丛里

横着一根棕榈的树杆

——独木桥连住了两个高山

旅行的人们从它上面走过

它在半空里微微地抖动

一条百丈深的黑坑

裂开在它的下面

从黑坑的最深处

可以听见悠远的水流的声音

1940 年2 月17 日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无 题

有时我也挑灯独立

爱和夜守住沉默

听风声狂啸于屋外

怀想一些远行人

1940 年2 月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青色的池沼

青色的池沼,

长满了马鬃草;

透明的水底,

映着流动的白云??

平静而清潋??

像因时序而默想的

蓝衣少女,

坐在早晨的原野上。

当心呵——

脚蹄撩动着薄雾

一匹栗红色的马

在向你跳跃来了??

1940 年3 月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农 夫

你们是从土地里钻出来的么?——

脸是土地的颜色

身上发出土地的气息

手像木桩一样粗拙

两脚踏在土地里

像树根一样难于移动啊

你们阴郁如土地

不说话也像土地

你们的愚蠢,固执与不驯服

更像土地呵

你们活着开垦土地,耕犁土地,

死了带着痛苦埋在土地里

也只有你们

才能真正地爱着土地

1940 年4 月

(选自《北方》,1942 年,文化生活出版社)

月 光

把轻轻的雾撒下来

把安谧的雾撒下来

在褐色的地上敷上白光

月明的夜是无比的温柔与宽阔的啊

给我的灵魂以沐浴

我在寒冷的空气里走着

穿过那些石子铺的小巷

闻着田边腐草堆的气息

那些黑影是些小屋

困倦的人们都已安眠了

没有灯光静静地

连鼾声也听不见

我走过它们面前

温柔地浮起了一种想望

我想向一切的门走去

我想伸手扣开一切的门

我想俯嘴向那些沉睡者

说一句轻微的话不惊醒他们

像月光的雾一样流进他们的耳朵

说我此刻最了解而且欢喜他们每一个人

1940 年4 月15 日 夜

(选自《艾青全集》第1 卷,1994 年,花山文艺出版社)

太 阳

同我们距离得那么远

那么高高地在天的极顶

那么使我们渴求得流下了眼泪

那么使我们为朝向你而匍匐在地上

我们愿意为向你飞而折断了翅膀

我们甚至愿在你的烧灼中死去

我们活着在泥泞里像蚯蚓

永远翻动着泥土向上伸引

任何努力都是想早点离开阴湿

都是想从远处看见你的光焰

我们是蛾的同类要向你飞

我们甚至愿在你的烧灼中死去

只要你能向我们说一句话

一句从未听见却又很熟识的话

只是为了那句话我们才活着

只要你会说:凡看见你的都将会幸福

只要勤劳的汗有报偿,盲者有光

只要我们不再看见恶者的骄傲,正直人的血

只要你会以均等的光给一切的生命

我们相信这话你一定会有一天要证实

因此我们还愿意活着在泥泞里像蚯蚓

因此我们每天起来擦去昨天的眼泪

等待你用温热的手指触到我们的眼皮

1940 年4 月11 日 湘南

(选自《艾青全集》第1 卷,1994 年,花山文艺出版社)

水 鸟

两只水鸟浮动在水边

乌篷船里发出了枪声

一只在惊怖中逃逸了

另一只挣扎在受伤的痛苦里

它的翅翼无力地拍着水面

又迷乱地飞了几圈

才慢慢地向上举起

终于朝江岸的岩石

与丛林间飞去??

此刻

它在岩石的隙缝间

用自己的嘴抚自己的创伤

在寂寞的哀鸣里

期待着伴侣的来临

1940 年 夫夷江上

(选自《献给乡村的诗》,1945 年,昆明北门出版社)



不知你是站在屋背上呢

还是站在树枝上

把我从沉睡中唤醒

你的歌声清新而委婉

圆润如花瓣上的新露

悦耳如情人的话语

给我这阴暗的房子

流注了草木的香气

和温柔如乳液的晨光

我从困倦中欣然起来

向窗外寻觅你的影子

你却飞走了??

而在邻家的屋背上

又听见了你的歌声

你又在用你纯真的歌声

永远流滴着欢愉的歌声

去唤醒每个沉睡的灵魂

——被无报偿的劳作

压倒在卧榻上的人们??

1940 年春湘南

(选自《献给乡村的诗》,1945 年,昆明北门出版社)

火 把

一 邀

“唐尼时候到了

快点吧”

“李茵

你坐下

我梳一梳头

换一换衣

你看我的头发

这么乱

我的梳子

哪儿去了?”

“你的梳子

刚才我看见的

它夹在《静静的顿河》里”

“啊头发都打了结

以后我不再打篮球了

??今天下午

我沿着那小河回来

看见河边搁着

一个淹死了的伤兵

涨着肚子没有人去理会

??今天我一定要倒霉”

“唐尼 时候到了

快点吧”

“好 你别急

我换一换衣

——这制服又忘了烫

算了吧

反正在晚上

??李茵

你看我又胖了

这衣服真太紧

差点儿要挣破

前年在汉口

我也穿了这制服

参加游行的”

“快点吧 时候到了

别再说话”

“李茵 你真急

我还要擦一擦脸

这油光真讨厌——”

“你跑那

边去找什么?

找什么?唐尼!

你的粉盒

压在《大众哲学》上

你的口红

躺在《论新阶段》一起。”

“李茵!”

“快点吧唐尼

七点三刻了”

“好

我穿好鞋子马上跑

到八点集合

来得及”

“我的鞋拔呢?”

“在你哥哥的照像的旁边”

“啊 哥哥

假如你还活着

今晚上

你该多么快活!”

“唐尼

今晚上

你真美丽”

“李茵

你再说我不去了”

“你不去也好

留在家里可以睡觉”

“好了 走吧

妈 你来把门闩上

今晚上

我很迟才回来”

(一个老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尼尼 孩子

今晚上天很黑

别忘了带电筒”

“不要 妈

今晚上

我带火把回来”

二 街上

“今夜的电灯好像

特别亮 你看那街上

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好像被什么旋风刮出来的

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这城市 哪儿来的

这么多人?他们

都到哪儿去?啊是的

他们也会参加火炬游行??

那些工人 那些女工

那些店员 那些学生

那些壮丁 那些士兵

都来了 都来了

所有的人都来了

我们的校工也来了

我们的号兵也来了

那么多的旗 那么多的标语??

还有那些宣传画 那么大;

红的 白的 黄的 蓝的旗??

领袖们的肖像 被举在空中。

啊 看那边:还要多 还要多

他们跑起来了 都跑起来了,

有的赶不上了落下了??

你看:那个黄脸的号兵

晃郎着号角气都喘不过来;

那些学生唱起歌来了: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他们跑得多么快啊

他们去远了 去远了??”

“唐尼 时间到了

我们到公共体育场去集合吧

我们赶快

从这小巷赶上去!”

三 会场

“她们都到了 她们都到了

赖英的头上打了一个丝结

她们都到了 大家都到了

何慧芳的眼镜在发亮

大家都到了 连那些小的也来了

刘桃芬 康素琴 李娟

啊 你们都来了 我们迟了

我们迟了我们是从小巷赶来的

台上的煤气灯

照得这会场像白天

你这制服哪儿做的?

同你的身体很合适

我的是前年在汉口做的

太紧了 小得叫人闷气

今晚倒还凉

毛英华

你的皮鞋擦得好亮



那么多工人 那么多 你们看

每只手像一个木榔头

脸上是煤灰像从烟囱里出来的

他们都瞪着眼在看什么?他们

都张着嘴在等什么?他们

都一动不动的在想什么?他们

朝我们这边看了 朝我们这边看了

那些眼睛像在发怒的

像在发怒的看着我们

啊我真怕他们那些眼睛

这边

这边全是学生 全是

那个胖家伙跌了交了

你们看:写信给彭菲灵的

就是他

写信给邓健的

也是他

听说他的体重有两百零五镑

真可怕

这是什么学校的

蠢样子 个个都那么呆

那个打旗的像要哭出来

他们乱了 前面的踏着后面的脚

我们退后面一点 排好

李茵哪儿去了?

你看见李茵在哪里?

啊 看见了

她和那抗宣队的在一起

为什么脸上显得那么忧愁

她又笑了 她来了??

李茵来!

我和你一起!

他们也来了 他也来了

他为什么低着头 像在想着什么?

他也想什么?那么困苦的想什么?

他抬起头了 他在找??

他看见了 但他又把头低下去

他为什么低着头 像在想着什么?

李茵 你在这里等一下

我去看看他

“克明 我和你说几句话

克明 你好么?”

“我很好——

你有什么话

请快点说吧”

“我不是要来和你吵架

我问你:

我写了三封信给你你为什么不理?”

“唐尼 这几天

我正在忙着筹备今夜的大会

而且你的信

只说你有点头痛

只说讨厌这天气

对于这些事我有什么办法呢

而且我已不止劝过你一次??”

“而且

你正忙于交际呢!”

“什么意思?”

“这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人们在她和他之间走过

又用眼睛看看他们的脸)

“明天再好好谈吧

或者——我写一封长信给你

播音筒已在向台前说话”

(一个声音在空气中震动)

“开会!”

四 演说

煤油灯从台上

发光演说的人站在台上

向千万只耳朵发出宣言。

他的嘴张开声音从那里出来

他的手举起又握成拳头

他的拳头猛烈地向下一击

嘴里的两个字一齐落下:“打倒!”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

像在搜索他所摹拟的敌人

他的声音慢慢提高

他的感情慢慢激昂

他的心像旷场一样阔宽

他的话像灯光一样发亮

无数的人群站在他的前面

无数的耳朵捕捉他的语言

这是钢的语言矿石的语言

或许不是语言是一个

铁锤拚打在铁砧上

也或许是一架发动机

在那儿震响那声音的波动

在旷场的四周回荡

在这城市的夜空里回荡

这是电的照耀

这是火的煽动

这是煽起火焰的狂风

这是暴怒了的火焰

这是一种太沉重的捶击

每一下都捶在我们的心上

这是一阵雷从空中坠下

这是一阵暴风雨

吹刮过我们所站的旷场

这是一种可怕的预言

这是一种要把世界劈成两半的宣言

这是一种使旧世界流泪忏悔的力量

这不是语言这是

一架发动机在鸣响

这是一个铁锤击落在铁砧上

这是矿石的声音

这是钢铁的声音

这声音像飓风

它要煽起使黑夜发抖的叛乱

听呵这悠久而沉洪

喧闹而火烈的

群众的欢呼鼓掌的浪潮??

五 “给我一个火把”

火把从那里出来了

火把一个一个地出来了

数不清的火把从那边来了

美丽的火把

耀眼的火把

热情的火把

金色的火把

炽烈的火把

人们的脸在火光里

显得多么可爱

在这样的火光里

没有一个人的脸不是美丽的

火把愈来愈多了

愈来愈多了愈来愈多了

火把已排成发光的队伍了

火把已流成红光的河流了

火光已射到我们这里来了

火光已射到我们的脸上了

你们的脸在火光里真美

你们的眼在火光里真亮

你们看我呀我一定也很美

我的眼一定也射出光采

因为我的血流得很急

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欢喜

让我们跟着队伍走去

跟着队伍到那边去

到那火把出来的地方去

到那喷出火光的地方去

快些去快些去快去

去要一个火把??

“给我一个人把!”

“给我一个火把!”

“给我一个火把!”

你们看

我这火把

亮得灼眼呵??

这是火的世界??

这是光的世界??

六 火的出发

“火把的烈焰

赶走了黑夜”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每个人都举起火把来

一个火把接着一个火把

无数的火把跟着火把走

慢慢地走整齐地走

一个紧随着一个

每个都把火把

举在自己的前面

让火光照亮我们的脸

照亮我们的

昨天是愁苦着

今天却狂喜着的脸

照亮我们的

每一个都像

基督一样严肃的脸

照亮我们的

昂起着的胸部

——那里面激荡着憎与爱的

血液

照亮我们的脚

即使脚踝流着血

也不停止前进的脚

让我们火把的光

照亮我们全体

没有任何的障碍

可以阻拦我们前进的全体

照亮我们这城市

和它的淌流过正直人的血的街

照亮我们的街

和它的两旁被炸弹所摧倒的房屋

照亮我们的房屋

和它的崩坍了的墙

和狼藉着的瓦砾堆

让我们的火把

照亮我们的群众

挤在街旁的数不清的群众

挤在屋檐下的群众

站满了广场的群众

让男的女的老的小的

都以笑着的脸

迎接我们的火把

让我们的火把

叫出所有的人

叫他们到街上来

让今夜

这城市没有一个人留在家里

让所有的人

都来加入我们这火的队伍

让卑怯的灵魂

腐朽的灵魂

发抖在我们火把的前面

让我们的火把

照出懦弱的脸

畏缩的脸

在我们火光的监视下

让犹大抬不起头来

让我们每个都成为帕罗美修斯

从天上取了火逃向人间
艾青作品选集 久石让钢琴作品精选集

让我们的火把的烈焰

把黑夜摇坍下来

把高高的黑夜摇坍下来

把黑夜一块一块地摇坍下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每个人都举起火把来

七 宣传卡车

那被绳子牵着的

是汉奸

那穿着长袍马褂

戴着瓜皮帽的

是操纵物价的奸商

那脸上涂了白粉

眉眼下垂弯着红嘴的

是汪精卫

那女人似的笑着的

是汪精卫

那个鼻子下有一撮小胡子的

日本军官

搂着一个

中国农夫的女人

那个女人

像一头被捉住的母羊似的叫着又挣扎着

那军官的嘴

像饿了的狗看见了肉骨头似的

张开着

那个女人

伸出手给那军官一个巴掌

那个汪精卫

拉上了袖子

用手指指着那女人的鼻子

骂了几句

那个汪精卫

在那军官的前面跪下了

那个汪精卫

花旦似的

向那日本军官哭泣

那日本军官

拍拍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脸

那个汪精卫

女人似的笑了

他起来坐在那军官的腿上

他给那军官摸摸须子

他把一只手环住了那军官的颈

他的另一只手拿了一块粉红色的手帕

他用那手帕给那军官的脸轻轻地抚摸

那军官的脸是被那女人打红了的

那军官就把他抱得紧紧地

那军官向那汪精卫要他手中的手帕

那军官在汪精卫涂了白粉的脸上香了一下

那汪精卫撒着娇

把那手帕轻轻地在日本军官的前面抖着

那日本军官一手把那手帕抢了去

那手帕上是绣着一个秋海棠叶的图案的

那军官张开血红的嘴

大笑着 大笑着

那军官从裤袋里摸出几张钞票

给那个汪精卫

那军官拍拍他的脸

又用嘴再在那脸上香了一下

四个中国兵 走拢来 走拢来

用枪瞄准他们

瞄准那个日本军官 瞄准奸商 和汉奸

瞄准汪精卫

在四个兵一起的

是工人 农人 学生

他们一齐拥上去

把那些东西扭打在地上

连那个女人都伸出了拳头

那个农夫又给那个跪着求饶的汪精卫猛烈的一脚

那个学生向着街旁的群众举起了播音筒

“各位亲爱的同胞!我们抗战已经三年!

敌人愈打愈弱我们愈打愈强

只要大家能坚持抗战!坚持团结!

反对妥协肃清汉奸

动员民众武装民众

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八 队伍

这队伍多么长啊多么长

好像把这城市的所有的人都排列在里面

不好像还要多还要多

好像四面八方的人都已从远处赶来

好像云南贵州热河察哈尔的都已赶来

好像东三省蒙古新疆绥远的都已赶来

好像他们都约好今夜在这街上聚会

一起来排成队看排起来有多么长

一起来呼喊看叫起来有多么响

我们整齐地走着整齐地喊

每一个火把举在自己的前面

融融的火光啊一直冲到天上

把全世界的仇恨都燃烧起来

我们是火的队伍

我们是光的队伍

软弱的滚开卑怯的滚开

让出路让我们中国人走来

昏睡的滚开打呵欠的滚开

当心我们的脚踏上你们的背

滚开去——垂死者苍白者

当心你们的耳膜不要让它们震破

我们来了举着火把高呼着

用霹雳的巨响惊醒沉睡的世界

我们是火的队伍

我们是光的队伍

人愈走愈多队伍愈排愈长

声音愈叫愈响火把愈烧愈亮

我们的脚踏过了每一条街每一条巷

我们用火光搜索黑暗

把阴影驱赶

卫护我们前进

我们是火的队伍

我们是光的队伍

这队伍多末长啊多末长

好像全中国的人都已排列在里面

我们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我们叫喊一阵又歌唱一阵

我们的声音和火光惊醒了一切

黑夜从这里逃遁了

哭泣在遥远的荒原

九 来

你们都来吧

你们都来参加

不论站在街旁

还是站在屋檐下

你们都来吧

你们都来参加

女人们也来

抱着小孩的也来

大家一起来

一起来参加

来喊口号来游行

来举起火把

来喊口号来游行

来举起融融的火把

把我们的愤怒叫出来

把我们的仇恨烧起来

十 散队

我们已走遍了这城市的东南西北

我们已走遍了这城市的大街小巷

“李茵我们已到这么远的地方。

现在我们得回去队伍散了??

但是你看那些人仍旧在呼唱

他们都已在兴奋里变得癫狂

每个人都激动了全身的血在沸腾

李茵刚才火把照着你狂叫着的嘴

我真害怕好像这世界马上要爆开似的

好像一切都将摧毁连摧毁者自己也摧毁”

“唐尼你看见的么我真激动

好像全身的郁气都借这呼叫舒出了

“唐尼你的脸也很异样

告诉我唐尼

当那洪流般的火把摆荡的时候

你曾想起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李茵那真是一种奇迹——

当我看见那火把的洪流摆荡的时候

的确曾想起了一种东西

看见了一种东西

一种完全新的东西

我所陌生的东西??”

十一 他不在家

“真的李茵

你见到克明么

在那些走在前面的队伍里

你见到克明么

那些学生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他们把口号叫得那么响

又把火把举得那么高

他们每个都那么高大那么粗野

好像要把这长街

当做他们的运动场

火把照出他们的汗光

我真怕他们

他们好像已沿着这城墙走远??

但是李茵

当队伍散开的时候

你见到克明么”

“他一定从那石桥回去了

这里离他住的地方

不是只要转一个弯么

我陪你去看他”

一○三

一○五

一○七号——到了

“打门吧

(TA!TA!TA!)

他不在家”

十二 一个声音在心里响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么大的地方哪儿去找你呢?

这么多的人怎能看到你呢?

这么杂乱的声音怎能叫你呢?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今夜多么美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我的脸发烫

我的心发抖你在哪里?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是你

这么多火把过去都没有你

这么多火光照着的脸都不是你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我要看见你!我要看见你!

我要在火光里看见你??

我要用手指抚摸你的脸你的发

我的这手指不能抚摸你一次么?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无论如何我要看见你啊

我要见你听你一句话

只一句话:‘爱与不爱’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十三 那是谁

“唐尼他来了

从十字街口那边转弯

来了。克明来了

你看前额上闪着汗光

他举着火把走来了??”

“那是谁?那是谁?

和他一起走来的

那是谁?那穿了草绿色的裙装的

女子是谁?那头发短得像马鬃的

女子是谁?那大声地说着话的

又大声地笑着的女子是谁?

那走路时摇摆着身体的

女子是谁?那高高的挺起胸部的

女子是谁?

她在做什么?做什么?

她指手划脚地在做什么?

她在说什么?说什么?

她在和他大声地说着什么?

她在说什么?还是在辩论什么?

你听她在说什么?那么响:

‘目前——我们的

工作——开展??

主观上的弱点——

正在克服??

目前——我们

激烈地批判——

残留着的

小资产阶级的

劣根性??

以及——妨碍工作的

恋爱??

受到了无情的

打击!

目前——我们的

工作——开展??’

他们走近来了??

他们走近来了??李茵——

我们——”

“唐尼,让我

向他们打招呼??”

“不要!

李茵我头昏

我们从这小巷回去吧”

今夜你们知道

谁的火把

最先熄灭了

又从那无力的手中

滑下?

十四 劝一

“唐尼我在火光里

看见了你的眼泪

唐尼这样的夜

你不感到兴奋么唐尼

唐尼你不应该

在大家都笑着的时候哭泣

唐尼爱情并不能医治我们

却只有斗争才把我们救起唐尼

你应该记起你的哥哥

才五六年你应该能够记起

唐尼不要太渴求幸福

当大家都痛苦的时候

个人的幸福是一种耻辱唐尼

唐尼只要我们眼睛一睁开

就看见血肉模糊的一团??

假如你还有热情你有人性

你难道忍心一个人去享乐?

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你怎么应该哭唐尼

你要尊敬你的哥哥

为了他而敛起眼泪

唐尼你是他的妹妹

如你都忘了他

谁还能记得他呢

唐尼坐下来

在这河边坐下来

让我好好和你说??”

“李茵

请把你的火把

吹媳吧”

“好的——

我有火柴

随时可以点着它”

“这样

倒舒服些??”

十五 劝二

“我还有好些事要告诉你??”

——《新约?约翰福音》十六章十二节。

“唐尼现在让我告诉你

我也是哭泣过的两年前

我曾爱过一个军官

我们一起过了美满的一个月

但他却把我玩了又抛掉了

我曾哭过一个星期

你知道我是一个人

从沦陷了的家乡跑出来的

(几个人举着火把从她们前面过去??)

“认识我的人们

在我幸福时

他们妒忌我

在我不幸时

他们嘲笑我

假如我没有勇气抵抗那些

冷酷的眼和恶毒的嘴

我早已自杀了

“但我很快就把心冷静下来

——我不怨他我们这年头

谁能怨谁呢我只是

拚命看书——我给你的那些书

都是那时买的。我变得很快

我很快就胖起来。完全像两个人

心里很愉快。我发现自己身上

好像有一种无穷的力。我非常

渴望工作。我热爱人生——

(几个人举着火把过去)

“生命应该是永远发出力量的机器

应该是一个从不停止前进的轮子

人生应该是

一种把自己贡献给群体的努力

一种个人与全体取得

调协的努力

? .我们应该宝贵生命

不要把生命荒废

(几个人举着火把从她们前面过去? .)

“我很乐观因为感伤并不能

把我们的命运改变唐尼

我工作得很紧张。

我参加了一个团体——

唱歌演戏上街贴标语

给伤兵换药给难民写信

打扫轰炸后的街缝慰劳袋

我们的团体到过前线

我看见过血流成的小溪

看见过士兵的尸体堆成的小山

我知道了什么叫做‘不幸’

足足有一年我们

在轰炸突围夜行军中度过

我生过疥疮生过疟疾生过轮癣

我淋过雨饿过肚子在湿地上睡眠

但我无论如何苦都觉得快乐

同志们对我很好我才知道

世界上有比家属更高的感情

“那团体已被解散了如今

大家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

唐尼我正在打听他们的消息

我想挨过这学期——啊那旅馆的

电灯一盏盏地熄了? .

唐尼请你记住这句话:

? .

只有反抗才是我们的真理

唐尼克明现在不是很努力么

一个人变坏容易变好难

你如果真的爱他难道

应该去阻碍他么?

唐尼

你是不是真的欢喜他呢?

你欢喜他那样的白脸么?? .”

十六 忏悔一

“不要谈起这些吧??

李茵你的话我懂得。

我感谢你——没有人

曾象你这样帮助过我

李茵我会好起来的

(几个人举着火把从她们前面过去??)

“本来一个商人的女儿

会有什么希望呢?

而且我是在鸦片烟床上

长大的五年前

我的父亲就要把我许给

一个经理的儿子那时

我的哥哥刚死了半年。

我只知道哭母亲和他吵,

过了几个月他也死了。

他两个死了后

我家里就不再有快乐了。

“前年九月底我和母亲

从汉口出来在难民船上

认识了克明他很殷勤

??不要说起这些吧

这都是我太年轻??

这都是我太安闲??

李茵年轻人的敌人是

幻想——它用虹一样的光彩

和皂泡一样的虚幻来迷惑你

我就是这样被迷惑的一个??

(几个人举着火把从她们前面过去??)

“李茵这一夜

我懂得这许多

这一夜我好像很清醒

我看见了许多我更看见了

我自己——这是我从来都不曾看见过的

“我来在世界上已经十九个春天

这些年每到春天我便

常常流泪我不知我自己

是怎么会到世界上来的

今天以前我看这世界

随时都好像要翻过来

什么都好像要突然没有了似的

一个日子带给我一次悸动

生活是一张空虚的网

张开着要把我捕捉

所以我渴求着一种友谊

我将为它而感激一生? .

我把它看做一辆车子

使我平安地走过

生命的长途

我知道我是错了? .”

(几个人举着火把唱着歌从她们前面过去? .)

“唐尼不要太信任‘友谊’二个字

而且你说的‘友谊’也不会在恋爱中得到

不要把恋爱看得太神秘

现代的恋爱

女子把男子看做肉体的顾客

男子把女子看做欢乐的商店

现代的恋爱

是一个异性占有的遁词

是一个‘色情’的同义语。”

十七 忏悔二

“李茵

这世界太可怕了——

完全像屠场!

贪婪和自私

统治这世界

直到何时呢?”

“唐尼

人类会有光明的一天

‘一切都将改变’

那日子已在不远

只要我们有勇气走上去

你的哥哥就是我们的先驱??”

“我的哥哥是那末勇敢

他以自己的信仰决定一切

离开了家在北方流浪

好几年都没有消息

连被捕时也没有信给家里

他是死在牢狱里的??

“而我

我太软弱了

(十几个人每人举着火把粗暴地唱着歌从她们的前面过去??)

“这时代

不容许软弱的存在

这时代

需要的是坚强

需要的是铁和钢

而我——可怜的唐尼

除了天真与纯洁

还有什么呢?

“我的存在

像一株草

我从来不敢把‘希望’

压在自己的身上

“这时代

像一阵暴风雨

我在窗口

看着它就发抖

这时代

伟大得像一座高山

而我以为我的脚

和我的胆量

是不能越过它的

“但是李茵我的好朋友

我会好起来

李茵

你是我的火把

我的光明

——这阴暗的角落

除了你

从没有人来照射

李茵我发誓

经了这一夜我会坚强起来的

“李茵

假如我还有眼泪

让我为了忏悔和羞耻

而流光它吧

“李茵

——我怎么应该堕落呢

假如我不能变好起来

我愿意你用鞭子来打我

用石头来钉我!”

“唐尼

天真是没有罪过的。

我们认识虽只半年

但我却比你自己更多的了解你

我看见了‘危险’

已隐伏在你的前面。

它已向你打开黑暗的门

欢迎你进去

不从你身上我看见了我自己

看见了全中国的姊妹

——我背几句诗给你:

‘命运有三条艰苦的道路

第一条同奴隶结婚

第二条做奴隶儿子的母亲

第三条直到死做个奴隶

所有这些严酷的命运

罩住俄罗斯土地上的女人’

“我们是中国的女人

比俄国的更不如

我们从来没有勇气

改变我们自己的命运

难道我们永远不要改变么?

自己不改变谁来给我们改变呢?

(在黑暗的深处

有几个女人过去

她们的歌声

撕裂了黑夜的苍穹:

‘感受不自由莫大痛苦

你光荣的生命牺牲

在我们坚苦的斗争中

英勇地抛弃了头颅??’)

“这一定是演剧队的那些女演员??

这声音真美??

唐尼时候不早

我们该回去了”

“好李茵

今晚我真清醒

今晚我真高兴。

明天起我要

把高尔基的《母亲》先看完。”

“等一等唐尼

让我把火把点起

??

明天会”

(唐尼举着火把很快地走突然她回过头来悠远地叫着;)

“李茵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不要——

有了火把

我不怕”

“好那末再见

这火把给你。”

“那末??你自己呢?”

“我是走惯了黑路的——

谢谢你这火把??”

十八 尾声

“妈!

(TA!TA!TA!)

开门吧”

(TA!TA!TA!)

“妈!

开门吧”

“妈!

“开门吧”

(TA!TA!TA!)

“孩子

等一下

让我点了灯

天黑得很??”

“妈你快呀

我带着火把来了”

“孩子

这火把真亮”

“妈你拿着它

我来关门

你把火把

插在哥哥照像的前面”

(母亲上床唐尼

呆呆地望着火把

慢慢地她看定了

那死了五年的青年的照片:)

“哥哥今夜

你会欢喜吧

你的妹妹已带回了火把

这火把不是用油点燃起来的

这火把是她

用眼泪点燃起来的??”

“孩子

这火把真亮

照得房子都通红了

你打嚏了——孩子冷了

怎么你的眼皮肿

——哭了?”

“没有。

今晚我很高兴

只是火把的光

灼得我难受??”

“孩子别哭了

来睡吧

天快要亮了。”

1940 年5 月1 日—4 日

(选自《火把》,1941 年,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

城市人

人创造了城市

城市又创造了城市人

我认得你们啊——

浮夸的,狡谲的

刁恶的,势利的

生活在欺诈与阴谋里的

你们手插在裤袋里

嘴角衔着一段纸烟

帽子歪带着

走在行人道上

以伺候的眼睛

等待着攫取什么

我认得你们啊

豪奢的,矜持的

自满的,唯利是图的

生活在无餍足与贪婪里的

你们像玩具似地笑着

又像木偶似地动作着

喘吁在脂肪里

用向前圆突的肚子

对世界表示着骄傲

我认得你们啊

荒唐的

险恶的

不可猜测的

生活在投机与冒险里的

一种为可怕的计谋而沉思着

整日踌躇着像

一只向下界寻觅牺牲的苍鹰

随时都在准备着张开指爪

我认得你们啊

淫荡的,妖冶的

卖弄风情的泼辣的

生活在肉欲与放纵里的

以耀眼的绸缎

裹住了绵软的身体

情欲的眼向陌生者闪光

你们在爱情的哄骗里娱乐自己

又在金钱的嘲弄里给人娱乐

你们的生命是赌博

你们的肉体

是一架发挥本能的机器

你们灵魂比纸钱还要廉价啊

你们敏捷

你们机巧

你们警惕

你们虚伪

诚然你们能制胜一切

却只为了可怜的自私啊

人创造了城市

城市又创造城市人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群 众

电波在电线上鸣响,在静空中鸣响

像用两手按住十个二十个钢琴的音键

我的心里也常有使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声音

一直从里面冲出,鸣响在空中

一滴水常使我用惊叹的眼凝视半天

我的前面突然会涌现浩淼的大江

只要我的嘴一张开我就喘急

好像万人的呼吸都从这小孔出来

当我用手按着自己跳动的脉搏

我的心就被汹涌的血潮所冲荡

他们的痛苦与欲求和我如此纠缠不清——

他们的血什么时候流进了我的血管?

那边是什么——那么多,多么多??

无数的脚,无数的手,无数攒动的头颅??

在窗口,在街上,在码头上,在车站??

他们在做什么?想什么?愿望着什么???

这是可怕的奇迹:当我此刻想起了

我已不复是自己,而是一个数字

这数字慢慢地蜕变着,庞大着

——直到使我愕然而痉挛

我静着时我的心被无数的脚踏过

我走动时我的心像一个哄乱的十字街口

我坐在这里,街上是无数的人群

突然我看见自己像尘埃一样滚在他们里面??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欧罗巴

希特勒的血爪,

攫住了呻吟着的欧罗巴——

欧罗巴,

工厂成了监狱;

欧罗巴,

工人成了囚徒;

欧罗巴,

农夫成了乞丐;

欧罗巴,

女人成了寡妇;

欧罗巴,

孩子成了孤儿;

欧罗巴,

到处都是集中营;

欧罗巴,

原野上狼藉着骸骨;

欧罗巴,

森林被砍伐;

欧罗巴,

血改变了池沼的颜色;

欧罗巴,

饥饿像狼似的睁着眼睛;

欧罗巴

温疫像乌鸦似的飞翔??

希特勒的牙齿,

在撕断欧罗巴的咽喉;

希特勒的长舌,

在舐吮着欧罗巴的血??

(选自《反法西斯》,1946 年,上海读书出版社)

哀巴黎

柏林十四日下午六时海通社急电:据官方公告,“德军今晨已正式入巴黎。”

红白蓝的三色旗

卸下来;

代替它而飘扬于

塞纳河畔

龚果德广场上的

是缀着黑色∫字的血色的旗。

于是塞纳河的水

将无日夜地呜咽着,

缓流着

一个都市的沦亡的眼泪??

于是庄严的大厦倾倒了;

随着倾倒的

是刻有“自由,平等,博爱”的

宽大的门额??

于是Pantheon①

与Invalides②的门前

将举行

比第一执政官时代更隆重的“凯旋式”;

在那长长的肃穆的行列之间,

走过了一个

比拿破仑更冒险的人物;

卢梭,伏尔泰,丹顿的铜像,

将被无情的铁锤击落;

在他们的位置上,

将站立起

希特勒,戈贝尔,戈林的

两手插着腰身的姿态

人类的历史

将加上一页

充满诙谐与幽默的记载;

而在那历史的背面

暗暗地流着

① Pantheon 为巴黎之伟大纪念物。原为众神合祭殿,革命后改为元老院,内有雨果、左拉等之遗骸及许多

含有历史与宗教性之名画。卢梭铜像即在元老院之左侧。

② Invalides 为巴黎之伟大纪念物,国葬院,拿破仑之遗骸即存放该处。

纯洁与严肃的眼泪

法兰西——

这被赞颂民主的诗人①

赞颂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名字”,

如今,日耳曼人的手

要来涂改,并且

将代之以含糊的齿音:

德意志

我昔日也曾徘徊过的街道上

不再看见寻觅欢乐的美利坚人,

惯于把谎话和接吻混合在一起的贵妇人

带走了化装跳舞的绸制的假面

和黑丝的网形的手套,

将遁迹于北非洲刚果河畔。

平坦而宽阔的

香榭莉榭②

你玛格丽特③驾着

马车散步的道上,

正驰过标帜着

卍字的钢甲坦克,

和呼啸着“希特勒万岁”的轻骑兵队??

国社党的党员来了!

他们的长统靴上的马刺

从街头响过刺耳的声音

他们闯进了已关闭了一个礼拜的咖啡店

喝叱着那颤抖着的老妇

给他们以足够的混合酒。

文化与艺术的都市啊,

今天挺进队的队员

来叩开你博物院的门

他们用刺刀戳穿了

德拉克罗亚与大卫德①的画幅;

又把安格尔②的《土耳其浴堂》,

① 指美利坚诗人惠特曼(1819—1892),《草叶集》作者。

② Champs-elyses,巴黎中心最宽阔雅静之街道。公园路在龚果德广场与凯旋门之间。

③ 即小仲马的《茶花女》中的女主人翁。

① Delacroix(1799—1863)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生于圣?莫利斯,为以色彩歌颂革命的巨匠,所作《但

丁的船》为近代美术史划分了一个时期。David(1748—1825)生于巴黎,为波拿帕特皇朝画家,所作《拿

破仑之加冕礼》极伟大壮丽。

携回到总司令部;

在所有图书馆与美术馆里

将散布着《我的奋斗》

与“巴黎进军图”。

巴黎,你懦庸的统治者

已放弃你——

达拉第与雷诺说:

“苟被迫自欧陆撤退

则当迁往北非,

一旦必要时

拟迁往美洲之属地。”①

——他们依然

沉醉在统治的梦想里;

而你们——

善良而正直的

法兰西的人民啊

终于流徙了

“扶老携幼之难民

??犹如一极伟大之长蛇,

蜿蜒不绝??”②

而我所哀伤的

也就是你们啊??

不!

法兰西的人民是勇敢的。

普鲁士军队进入巴黎

也不只这一次,

每次击退侵略者的

是法兰西的人民自己。

法兰西的光荣的历史

是它的勇敢的人民的血写成的。

我们依然信任时间——

它将会给爱自由,爱民主的

法兰西人民以胜利。

当此刻,

我沉湎在对于巴黎之回想时,

我的耳际

② Ingres(1780—1867)法国大画家。

① 引自《雷诺致罗斯福》书。

② 引自路透社1940 年6 月15 日伦敦电。

还在响着

《马赛曲》、《国际歌》的歌声,

我的眼前

还映现从列宁厅出来的

劳动者的壮大的行列??

我相信:当达拉第,雷诺

卷带了法兰西的财富以及美女与香水

从波尔多迁往北非或美洲时,

法兰西人民将更坚强起来,

他们将在街头

重新布置障碍物

为了抵抗自己的敌人

将有第二公社的诞生!

1940 年6 月15 日重庆

(选自《反法西斯》,1946 年,上海读书出版社)

旷野(又一章)

玉蜀黍已成熟得像火烧般的日子:

在那刚收割过的苎麻的田地的旁边,

一个农夫在烈日下

低下戴着草帽的头,

伸手采摘着毛豆的嫩叶。

静寂的天空下,

千万种鸣虫的

低微而又繁杂的大合唱啊,

奏出了自然的伟大的赞歌;

知了的不息聒噪

和斑鸠的渴求的呼唤,

从山坡的倾斜的下面

茂密的杂木里传来??

昨天黄昏时还听见过的

那窄长的峡谷里的流水声,

此刻已停止了;

当我从阴暗的林间的草地走过时,

只听见那短暂而急促的

啄木鸟用它的嘴

敲着古木的空洞的声音。

阳光从树木的空隙处射下来,

阳光从我们的手扪不到的高空射下来,

阳光投下了使人感激得抬不起头来的炎热

阳光燃烧了一切的生命,

阳光交付一切生命以热情;

啊,汗水已浸满了我的背;

我走过那些用鬈须攀住竹篱的

豆类和瓜类的植物的长长的行列,

(我的心里是多么羞涩而又骄傲啊)

我又走到山坡上了,

我抹去了额上的汗

停歇在一株山毛榉的下面——

简单而蠢笨

高大而没有人欢喜的

山毛榉是我的朋友,

我每天一定要来访问,

我常在它的阴影下

无言地,长久地,

看着旷野:

旷野——广大的,蛮野的??

为我所熟识

又为我所害怕的,

奔腾着土地、岩石与树木的

凶恶的海啊??

不驯服的山峦,

像绿色的波涛一样

横蛮地起伏着;

黑色的岩石,

不可排解地纠缠在一起;

无数的道路,

好像是互不相通

却又困难地扭结在一起;

那些村舍

卑微的,可怜的村舍,

各自孤立地星散着;

它们的窗户,

好像互不理睬

却又互相轻蔑地对看着;

那些山峰,

满怀愤恨地对立着;

远远近近的野林啊,

也像非洲土人的鬈发,

茸乱的鬈发,

在可怕的沉默里,

在莫测的阴暗的深处,

蕴藏着千年的悒郁。

而在下面,

在那深陷着的峡谷里,

无数的田亩毗连着,

那里,人们像被山岩所围困似的

宿命地生活着:

从童年到老死,

永无止息地弯曲着身体,

耕耘着坚硬的土地;

每天都流着辛勤的汗,

喘息在

贫穷与劳苦的重轭下? .

为了叛逆命运的摆布,

我也曾离弃了衰败了的乡村,

如今又回来了。

何必隐瞒呢——

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

看我寂寞地走过山坡,

缓慢地困苦地移着脚步,

多么像一头疲乏的水牛啊;

在我松皮一样阴郁的身体里,

流着对于生命的烦恼与固执的血液;

我常像月亮一样,

宁静地凝视着

旷野的辽阔与粗壮;

我也常像乞丐一样,

在暮色迷蒙时

谦卑地走过

那些险恶的山路;

我的胸中,微微发痛的胸中,

永远地汹涌着

生命的不羁与狂热的欲望啊!

而每天,

当我被难于抑止的忧郁所苦恼时,

我就仰卧在山坡上,

从山毛榉的阴影下

看着旷野的边际——

无言地,长久地,

把我的火一样的思想与情感

溶解在它的波动着的

岩石,阳光与雾的远方? .

1940 年7 月8 日 四川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出版社)

公 路

像那些阿美利加人

行走在加里福尼亚的大道上

我行走在中国西部高原的

新辟的公路上

我从那隐蔽在群山的峡谷里的

一个卑微的小村庄里出来

我从那阴暗的,迷蒙着柴烟的小瓦屋里出来

带着农民的耿直与痛苦的激情

奔上山去——

让空气与阳光

和展开在山下的如海洋一样的旷野

拂去我的日常的烦琐

和生活的苦恼

也让无边的明朗的天的幅员

以它的毫无阻碍的空阔

松懈我的长久被窒息的心啊??

绵长的公路

沿着山的形体

弯曲地,伏贴地向上伸引

人在山上慢慢地升高

慢慢地和下界远离

行走在大气的环绕里

似乎飘浮在半空

我们疲倦了

可以在一棵古树的根上

坐下休息

听山涧从巉岩间

奔腾而下

看鹰鹫与雕鸽

呼叫着又飞翔着

在我们的身边??

而背上负着煤袋的骡马队

由衣着褴褛的人们带引着

由倦怠的喝叱和无力的鞭打指挥着

凌乱地从这里过去

又转进了一个幽僻山峡里去

我们可以随着它们的步伐

揣摹着在那山峡里和衰败的古庙相毗连

有着一排制造着简陋的工业品的房屋

那些载重的卡车啊

带着愉快的隆隆之声而来

车上的货物颠簸着

那些年轻的人们

朝向我这步行者

扬臂欢呼

在这样的日子

即使他们的振奋

和我的振奋不是来自同一的原由

我的心也在不可抑制地激动啊

更有那些轻捷的汽车

挣着从金属的反射

所投射出来的白光之翅

陶醉在疾行的速度里

在山脉上

勇敢地飞驰

鼓舞了我的感情与想象

和它们比翼在空中

于是

我的灵魂得到了一次解放

我的肺腑呼吸着新鲜

我的眼瞳为远景而扩大

我的脚因欢忭而跛行在世界上

用坚强的手与沉重的铁锤所劈击

又用爆烈的炸药轰开了岩石

在万丈高的崖壁的边沿

以石块与泥土与水门汀

和成千成万的劳动者的汗

凝固成了万里长的道路

上面是天穹

——一片令人看了要昏眩的蓝色

下面是大江

不止地奔腾着江水

无数的乌暗的木船和破烂的布帆

几乎是静止地漂浮在水面上

从这里看去

渺小得只成了一些灰黯的斑点

人行走在高山之上

远离了烦琐与阴暗的住房

可怜的心,诚朴的心啊

终于从单纯与广阔

重新唤醒了

一个生命的崇高与骄傲——

即使我是一颗蚂蚁

或是一只有坚硬的翅膀的蚱蜢

在这样的路上爬行或飞翔

也是最幸福的啊? .

今天,我穿着草鞋

戴着麦秆编的凉帽

行走在新辟的公路上

我的心因为追踪自由

而感到无限地愉悦啊

铺呈在我的前面的道路

是多么宽阔!多么平坦!

多么没有羁绊地自如地

向远方伸展——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

它向天的边际蜿蜒地远去

那么豪壮地络住了地面

当我在这里向四周凝望

河流,山丘,道路,村舍

和随处都成了美丽的丛簇的树林

无比调谐地浮现在大气里

竟使我如此明显地感到

我是站在地球的巅顶

1940 年 秋

(选自《献给乡村的诗》,1945 年,昆明北门出版社)

夜(一)

夜又透明了。

当我起来站立在窗口,

我好像飘浮在

广阔而静寂的海上呵。

无数的山,无数的郁林,

还有无数长满禾谷的田亩。

这一切都在月光里显现着——

无论什么时候它们都那么美丽。

我知道的,它们也有痛苦呵。

“负重的动物”就生息在他们里面——

他们匍匐着,喘息着,叹着气,

两眼凝视着潮湿的地面;

此刻他们都该平静了,

有如醉汉倒卧在污秽的床上:

他们在白天淌尽了乌黑的汗,

换取了这夜间深沉的睡眠。

而且月亮也不是为他们而亮的;

星星每夜从他们的屋顶走过,

悲哀地听着他们身体困倦的辗转,

和由于疲劳的混浊的鼾声??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5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夜(二)

为什么又要喝酒呢?

为什么又要拿它来燃烧你的心和肺呢?

一夜都辗转在不愉快的梦里,

醒来时,看满窗的月色??

当月亮在阴云里隐没的时候,

狗叫得多可怜啊,

寂寞地,荒凉地,

——难道又有人

迷失在这可怕的山地里么?

还是什么强盗

踞伏在峡谷里,

或是从那边的岩石上经过?

1940 年7 月23 日夜 四川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5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高 粱

我还记得的:昨天

我又从那斜坡上走过——

我们的那些高粱已很高很高了,

而且每根的顶上都挂着果实??

丰满的累累的果实啊,

在早晨阳光照着的旷野上,

在澄碧的天空的下面,

像无数少女的沉重而闪光的垂发。

我还记得:露水伏在

那些绿叶上——透明而圆润;

那些绿叶宽长而稀疏的,

它们披在挺直的干子上。

很细很细的流水从岩石上流过,

岩石上的黑色的鲜苔都复活了!

我还记得的:我从那里走过,

好像听见高粱唱着快乐之歌??

1940 年8 月16 日夜

(选自《献给乡村的诗》,1945 年,昆明北门出版社)

刈草的孩子

夕阳把草原燃成通红了。

刈草的孩子无声地刈草,

低着头,弯曲着身子,忙乱着手,

从这一边慢慢地移到那一边??

草已遮没他小小的身子了——

在草丛里我们只看见:

一只盛草的竹篓,几堆草,

和在夕阳里闪着金光的镰刀??

1940 年

(选自《北方》,1942 年,文化生活出版社)

老 人

在长长的瓜棚的旁边

伸引着一条长长的泥地

一个驼背的老人翻掘着泥土

想在那儿播散新的种子

他是这样困苦地工作着

他的背耸得比他的头还高了

他翻掘一阵又检理一阵

把野草和石块都掷弃在两边

他的衣服像黑泥一样乌暗

他的皮肤像黄土一样灰黄

阳光从高空照着他的脸

脸上是树皮似的繁杂的皱纹

他举着锄用力地继续翻掘

汗已从他的前额流到他的颚边

微风吹过时他轻轻地咳了几声

明朗的阳光映出他阴郁的脸

1940 年8 月17 日

(选自《北方》,1942 年,文化生活出版社)

播种者

——为鲁迅先生逝世四周年纪念而作

——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旧约?诗篇》

在贫瘠的土地上,

在荒漠的原野里,

曾经以辛勤的臂和温热的汗

垦殖而又灌溉,

把种子夹着希望播散的

你——无比勤劳的园丁

远逝我们而长卧于泥土下

已经历了四个秋天了。

几十年如一日,

你以一个农民的朴直

爱护这片土地,

顽强的手也曾劈击过

万年的岩石和千年的荆棘;

又以凝聚着血滴的手指

带着悲哀的颤栗,

扶理过你亲手所培植的

被暴风雨的打击所摧折的

稚嫩的新苗;

使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的

那比慈母的心更温煦的,

是你的为夭折了的花朵而红润了眼眶的泪水。

坚信黑色的泥土必能耕耘,

坚信凡能生根的必会成长,

你没有哪一天

不以坚定的脚疾走在大地上,

你没有哪一天

不以有力的手

向广阔的田野挥舞??

(在你,工作的本身

就是最高的愉悦)

你永远耕耘,

永远播种,

——纵然你知道:

收获的不是你自己。

如今,

在你的脚迹所踏过的

广漠的土地上,

经历了数度的风霜雨雪,

你手栽的花木

已繁茂得翠绿成荫了;

而这为你所深爱的土地,

也以对于你耕耘的感激

滋长出遍野鲜美的绿苗,

而那无数的歌唱着的白鸟,

跳跃在为露水所润湿

为阳光所照耀的枝桠间,

它们一面在以不能言说的哀痛

悼惜你播种者的长逝?

一面却以流溢着欢快的歌队

预祝着即将来临的

果实累累的

收获的季节??

1940 年10 月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古 松

你和这山岩一同呼吸一同生存

你比生你的土地显得更老

比山崖下的河流显得更老

你的身体又弯曲,又倾斜

好像载负过无数的痛苦

你的裂皱是那么深,那么宽

而又那么繁复交错

甚至蜜蜂的家属在里面居住

蚂蚁的队伍在里面建筑营房

而在你的丫杈间的洞穴里

有着胸脯饱满的鸽子的宿舍——

它们白天就成群地飞到河流对岸的平地上去

也有着尾巴像狗尾草似的松鼠的家

它们从你伸长着的枝丫

跳到另一棵比你年轻的松树上

比小鸟还要显得敏捷

你的头那样高高地仰着

风过去时,你发出低微的呻吟

一个捡柴的小孩站在下面向你看,

你显得多么高!

你的叶子同云翳掺和在一起

白云在你上面像是你的披发

一伙蚂蚁从你的脚跟到你的头上

是一次庄严的长途旅行

你的身体是铁质和砂石熔铸成的

用无比的坚强领受着风、雨、雷、电的打击

而每次阴云吹散后的阳光带给你微笑

你屹立在悬崖的上面像老人

你庇护这山岩,用关心注视我们的乡村;

你是美丽的——虽然你太苍老了。

(选自《献给乡村的诗》,1945 年,昆明北门出版社)

少年行

像一只飘散着香气的独木船,

离开一个小小的荒岛;

一个热情而忧郁的少年,

离开了他的小小的村庄。

我不欢喜那个村庄——

它像一株榕树似的平凡,

也像一头水牛似的愚笨,

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

而且那些比我愚蠢的人们嘲笑我,

我一句话不说心里藏着一个愿望,

我要到外面去比他们见识得多些,

我要走得很远——梦里也没有见过的地方:

那边要比这里好得多好得多,

人们过着神仙似的生活;

听不见要把心都春碎的春臼的声音,

看不见讨厌的和尚和巫女的脸。

父亲把大洋五块五块地数好,

用红纸包了交给我而且教训我!

而我却完全想着另外的一些事,

想着那闪着强烈的光芒的海港??

你多嘴的麻雀聒噪着什么——

难道你们不知我要走了么?

还有我家的老实的雇农,

你们脸上为什么老是忧愁?

早晨的阳光照在石板铺的路上,

我的心在怜悯我的村庄

它像一个衰败的老人,

站在双尖山的下面??

再见呵,我的贫穷的村庄,

我的老母狗,也快回去吧!

双尖山保佑你们平安无恙,

等我也老了,我再回来和你们一起。

(选自《艾青全集》第1 卷,1994 年,花山文艺出版社)

时 代

我站立在低矮的屋檐下

出神地望着蛮野的山岗

和高远空阔的天空,

很久很久心里像感受了什么奇迹,

我看见一个闪光的东西

它像太阳一样鼓舞我的心,

在天边带着沉重的轰响,

带着暴风雨似的狂啸,

隆隆滚辗而来??

我向它神往而又欢呼!

当我听见从阴云压着的雪山的那面

传来了不平的道路上巨轮颠簸的轧响

我的心追赶着它,激烈地跳动着

像那些奔赴婚礼的新郎

——纵然我知道由它所带给我的

并不是节日的狂欢

和什么杂耍场上的哄笑,

却是比一千个屠场更残酷的景象,

而我却依然奔向它

带着一个生命所能发挥的热情。

我不是弱者——我不会沾沾自喜,

我不是自己能安慰或欺骗自己的人

我不满足那世界曾经给过我的

——无论是荣誉,无论是耻辱

也无论是阴沉的注视和黑夜似的仇恨

以及人们的目光因它而闪耀的幸福

我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感到空虚

我要求更多些,更多些呵

给我生活的世界

我永远伸张着两臂

我要求攀登高山

我要求横跨大海

我要迎接更高的赞扬,更大的毁谤

更不可解的怨恨,和更致命的打击——

都为了我想从时间的深沟里升腾起来??

没有一个人的痛苦会比我更甚的——

我忠实于时代,献身于时代,而我却沉默着

不甘心地,像一个被俘虏的囚徒

在押送到刑场之前沉默着

我沉默着,为了没有足够响亮的语言

像初夏的雷霆滚过阴云密布的天空

抒发我的激情于我的狂暴的呼喊

奉献给那使我如此兴奋,如此惊喜的东西

我爱它胜过我曾经爱过的一切

为了它的到来,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

交付给它从我的肉体直到我的灵魂

我在它的前面显得如此卑微

甚至想仰卧在地面上

让它的脚像马蹄一样踩过我的胸膛

1941 年12 月16 日晨

(原载1942 年5 月31 日《解放日报》)

村 庄

我是一个海滨的省份的村庄的居民,

自从我看见了都市的风景画片,

我就不再爱那鄙陋的村庄了,

十五岁起我开始在都市里流浪,

有时坐在小酒店里想起我的村庄,

我的心里就引起了无尽的哀怜,

那些都市大街上的每一幢房子,

都要比我那整个的村庄值钱啊??

还有那些珠宝铺,那些大商场,

那些国货陈列所,

人们在里面兜一个圈子

也比在家乡过一生要有意思,

假若他不是一只松鼠

决不会回到那可怜的村庄。

我知道这是不公平的,背义的,

人们厌弃他们的村庄

像浪子抛开他善良的妻子,

宁愿用真诚去换取那些

卖淫妇的媚笑与谎话,

到头了两手插在空袋里踯躅在街边。

连傻子也知道那些大都市是一群吸血鬼——

它们吞蚀着:钢铁,木材,食粮,燃料

和成千成万的劳动者的健康;

千万个村庄从千万条路向它们输送结养??

我们所饲养的家畜被装进了罐头;

每天积蓄下来的鸡蛋被做成了饼干;

我们采集的水果,收割的大豆和小麦,

从来不会在我们家里停留太久;

还有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借了路费出发,

一年年过去,不再有回家的消息;

只让那些愚蠢和衰老的人们,

像乌柏树一样守住那村庄。

磨房和春臼的声音说尽了村庄的单调,

无聊的日子在鸡啼和犬吠声里过去;

偶然有人为了奔丧回到家乡时,

他的一只皮鞋就足够使全村的人看了眼红,

还有透明的烟嘴和发亮的表链,

会使得年轻的女人眼里射出光辉。

让那些一辈子坐在纺车旁边的老太婆,

和含着旱烟管讲着“长毛”故事的老汉们,

留在那里等他们的用楠木做的棺材吧!

让童养媳用手拍着那呛咳的老妇的背吧!

让那些胆怯得像老鼠的人在豆腐店的前面吹

牛吧!

让盲眼的算命人弹着三弦走进茅屋去吧!

倒霉的村庄呀,年轻的人谁还欢喜你呢?

他们知道都市里的破卡车都比你要神气

——大笑着,奔跳着,又叫嚣着

从洋行和公司前面滚过??

要到什么时候我的可怜的村庄才不被嘲笑呢?

要到什么时候我的老实的村庄才不被愚弄呢?

什么时候我的那个村庄也建造起小小的工厂:

从明洁的窗子可以看见郁绿的杉木林,

机轮的齐匀的鸣响混在秋虫的歌声一起?

什么时候在山坡背后突然露出了一个烟囱,

从里面不止地吐出一朵一朵灰白色的烟花?

什么时候人们生活在那里不会觉得卑屈,

穿得干净,吃得饱,脸上含着微笑?

什么时候,村庄对都市不再怀着嫉妒与仇恨,

都市对村庄也不再怀着鄙夷与嫌恶,

它们都一样以自己的智力为人类创造幸福,

那时我将回到生我的村庄去,

用不是虚饰而是真诚的歌唱

去赞颂我的小小的村庄。

1941 年12 月27 日

(选自《献给乡村的诗》,1945 年,昆明北门出版社)

给太阳

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

看见你的光辉就高兴;

——虽然昨夜我还是困倦,

而且被无数的恶梦纠缠。

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

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上,

把窗纸敷上浅黄如花粉的颜色,

嵌在浅蓝而整齐的格影里。

我心里充满感激,从床上起来,

打开已关了一个冬季的窗门,

让你把金丝织的明丽的台巾,

铺展在我临窗的桌子上。

于是,我惊喜地看见你;

这样的真实,不容许怀疑,

你站立在对面的山巅,

而且笑得那么明朗——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么强烈!多么恍惚!多么庄严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阳啊,你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乐带给人间,

即使最不幸的看见你,

也在心里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时间的锻冶工,

美好的生活的镀金匠;

你把日子铸成无数金轮,

飞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没有你,太阳,

一切生命将匍匐在阴暗里,

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

在永恒的黑夜里飞翔。

我爱你像人们爱他们的母亲,

你用光热哺育我的观念和思想——

使我热情地生活,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带走。

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

今天,我想到山巅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

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

1943 年,桂林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太阳的话

打开你们的窗子吧

打开你们的板门吧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进到你们的小屋里

我带着金黄的花束

我带着林间的香气

我带着亮光和温暖

我带着满身的露水

快起来,快起来

快从枕头里抬起头来

睁开你的被睫毛盖着的眼

让你的眼看见我的到来

让你们的心像小小的木板房

打开它们的关闭了很久的窗子

让我把花束,把香气,把亮光,

温暖和露水撒满你们心的空间。

1942 年1 月14 日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黎明的通知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清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树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她身旁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与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以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掺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她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

(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

野 火

在这些黑夜里燃烧起来

在这些高高的山巅上

伸出你的光焰的手

去抚们夜的宽阔的胸脯

去抚们深蓝的冰凉的胸脯

从你的最高处跳动着的尖顶

把你的火星飞飏起来

让它们像群仙似地飘落在

那些莫测的黑暗而又冰冷的深谷

去照见那些沉睡的灵魂

让它们即使在缥缈的梦中

也能得到一次狂欢的舞蹈

在这些黑夜里燃烧起来

更高些!更高些!

让你的欢乐的形体

从地面升向高空

使我们这困倦的世界

因了你的火光的鼓舞

苏醒起来!喧腾起来!

让这黑夜里的一切的眼

都在看望着你

让这黑夜里的一切的心

都因了你的召唤而震荡

欢笑的火焰呵

颤动的火焰呵

听呀从什么深邃的角落

传来了那赞颂你的瀑布似的歌声??

1942 年陕北

(原载1942 年《草叶》第3 期)

风的歌

我是季候的忠实的使者

报告时序的运转与变化

奔忙在世界上

寂静的微寒的二月

我从南方的森林出发

爬上险峻的山峰

走过潮湿的山谷

渡过湖沼与江河

带着温暖与微笑

沿途唤醒沉睡的生物

山巅的积雪溶化了

结冰的河流解冻了

黑色的土地吐出绿色的嫩芽

百鸟在飘动的树枝上歌唱

忧愁从人们脸上消失

含笑的眼睛

看着被阳光照射的田野

布谷鸟站在山岩上

一阵阵一阵阵地叫唤

殷勤地催促着农人

把土地翻耕

把河水灌溉

向田亩播撒种子

晴朗的发光的五月

我徘徊在山谷和田野

河流因我的跳跃激起波浪

池沼因我的漫步浮起皱纹

午后,我疾行在悬崖的边沿

晚上,我休息在森林

我是云的牧人

带领羊群一样的白云

放牧在碧蓝的晴空

从上空慢慢移行

阴影停留在旷野

我是雨的引路人

当大地为久旱所焦灼

我被发怒的乌云推拥

带着急喘,匆忙地

跃上山崖、跳下平野,

疾驰在闪电、雷、雨的前面

拍击着门窗,向人们呼喊:

“大雷雨要来了!

大雷雨要来了!”

成熟的丰盛的八月

挂满稻草的杉树林里

在草堆上微睡之后

走过收割了的田亩

到山脚下的乡村

裹着头巾的农妇

向我发出欢呼

当她们在广场上

高高地举起筛子

摆动风车的扇柄

我就以我的敏捷

帮助这些勤奋的人

把谷壳和米糠吹散出来

起雾和下雨的日子

我走在阴凉的大气里

自然在极度的繁华之后

已临到了厌倦

曾经美丽的东西

都已变成枯萎

飞鸟合上翅膀

鸣虫停止叫唤

我含着伤感

摇落树上欲坠的残叶

打扫枯枝狼藉的院子

推倒被秋雨淋成乌黑的篱笆

挨家挨户督促贫苦的人们

赶快更换屋背上的茅草

上山砍伐冬季的燃料

因为我知道,对于他们

更坏的日子还在后面

阴暗的忧郁的十一月

带着寒冷的雨滴

我离开遥远的北方

有时,在黄昏

穿过荒凉的旷野

我走近一家茅屋

从窗户向里面窥探

一个农夫和他的妻子

对着刚点亮的油灯

为不曾缴纳税租而愁苦

一听见外面有了声音

就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当我从摩天的山岭经过

盲眼的老人跟我下来

他是季候的掘墓人

以嫉妒为食粮

以仇恨为饮料

他的嘘息侵进我的灵魂

自从他和我同路以来

我就不再有愉快了

我抖索着,牵着他枯干的手

慢慢地从山上走下平原

沿着我来的路向南方移行

四周,看不见人影和兽迹

万物露出惨愁的样子

这个老人!他一边扶着我

一边用痉挛的手摸索

他的手指所触到的东西

都起了一阵可怕的寒颤

他的脚一伸到河流

河水就成了僵冻

他睁着灰白无光的眼睛

不断地从嘴里吐出咒语:

“大地死了??大地死了??”

于是他散播着雪片

抛掷着雪团

用一层厚厚的白雪

裹住大地的尸身

当我极目远望时

我也不禁伏倒在山岩上啜泣??

尾 声

等一切生物经过长期的坚忍

经过悠久的黑暗与寒冷的统治

我又从南方海上的一个小岛起程

站在那第一只北航的船的布帆后面

带着温暖和燕子、欢快和花朵

唱着白云的柔美的歌

为金色的阳光所护送

向初醒的大地飞奔? .

1942 年9 月6 日

(选自《艾青诗选》,1955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献给乡村的诗

我的诗献给中国的一个小小的乡村——

它被一条山岗所伸出的手臂环护着。

山岗上是年老的常常呻吟的松树;

还有红叶子像鸭掌般撑开的枫树;

高大的结着戴帽子的果实的样子树

和老槐树,主干被雷霆劈断的老槐树;

这些年老的树,在山岗上集成树林,

荫蔽着一个古老的乡村和它的居民。

我想起乡村边上澄清的池沼——

它的周围密密地环抱着浓绿的杨柳,

水面浮着菱叶、水葫芦叶、睡莲的白花。

它是天的忠心的伴侣,映着天的欢笑和愁苦;

它是云的梳妆台,太阳、月亮、飞鸟的镜子;

它是群星的沐浴处,水禽的游泳池;

而老实又庞大的水牛从水里伸出了头,

看着村妇蹲在石板上洗着蔬菜和衣服。

我想起乡村里那些幽静的果树园——

园里种满桃子、杏子、李子、石榴和林檎,

外面围着石砌的围墙或竹编的篱笆,

墙上和篱笆上爬满了茑萝和纺车花:

那里是喜鹊的家,麻雀的游戏场;

蜜蜂的酿造室,蚂蚁的堆货栈;

蟋蟀的练音房,纺织娘的弹奏处;

而残忍的蜘蛛偷偷地织着网捕捉蝴蝶。

我想起乡村路边的那些石井——

青石砌成的六角形的石井是乡村的储水库,

汲水的年月久了,它的边沿已刻着绳迹。

暗绿而濡湿的青苔也已长满它的周围,

我想起乡村田野上的道路——

用卵石或石板铺的曲折窄小的道路,

它们从乡村通到溪流、山岗和树林,

通到森林后面和山那面的另一个乡村。

我想起乡村附近的小溪——

它无日无夜地从远方引来了流水

给乡村灌溉田地、果树园、池沼和井,

供给乡村上的居民们以足够的饮料;

我想起乡村附近小溪上的木桥——

它因劳苦削瘦得只剩了一副骨骼,

长年地赤露着瘦长的腿站在水里,

让村民们从它驼着的背脊上走过。

我想起乡村中间平坦的旷场——

它是村童们的竞技场,角力和摔跤的地方,

大人们在那里打麦,掼豆,飏谷,筛米??

长长的横竹竿上飘着未干的衣服和裤子;

宽大的地席上铺晒着大麦、黄豆和荞麦;

夏天晚上人们在那里谈天、乘凉,甚至争吵,

冬天早晨在那里解开衣服找虱子、晒太阳;

假如一头牛从山崖跌下,它就成了屠场。

我想起乡村里那些简陋的房屋——

它们紧紧地挨挤着,好像冬天寒冷的人们,

它们被柴烟薰成乌黑,到处挂满了尘埃,

里面充溢着女人的叱骂和小孩的啼哭;

屋檐下悬挂着向日葵和萝卜的种子,

和成串的焦红的辣椒,枯黄的干菜;

小小的窗子凝望着村外的道路,

看着山峦以及远处山脚下的村落。

我想起乡村里最老的老人——

他的须发灰白,他的牙齿掉了,耳朵聋了,

手像紫荆藤紧紧地握着拐杖,

从市集回来的村民高声地和他谈着行情;

我想起乡村里最老的女人——

自从一次出嫁到这乡村,她就没有离开过,

她没有看见过帆船,更不必说火车、轮船,

她的子孙都死光了,她却很骄傲地活着。

我想起乡村里重压下的农夫——

他们的脸像松树一样发皱而阴郁,

他们的背被过重的挑担压成弓形,

他们的眼睛被失望与怨愤磨成混沌;

我想起这些农夫的忠厚的妻子——

她们贫血的脸像土地一样灰黄,

她们整天忙着磨谷、春米,烧饭,喂猪,

一边纳鞋底一边把奶头塞进婴孩啼哭的嘴。

我想起乡村里的牧童们,

想起用污手擦着眼睛的童养媳们,

想起没有土地没有耕牛的佃户们,

想起除了身体和衣服之外什么也没有的雇农们,

想起建造房屋的木匠们、石匠们、泥水匠们,

想起屠夫们、铁匠们、裁缝们,

想起所有这些被穷困所折磨的人们——

他们终年劳苦,从未得到应有的报酬。

我的诗献给乡村里一切不幸的人——

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记起他们,

记起那些被山岭把他们和世界隔开的人,

他们的性格像野猪一样,沉默而凶猛,

他们长久地被蒙蔽,欺骗与愚弄;

每个脸上都隐蔽着不曾爆发的愤恨;

他们衣襟遮掩着的怀里歪插着尖长快利的刀子,

那藏在套里的刀锋,期待着复仇的来临。

我的诗献给生长我的小小的乡村——

卑微的,没有人注意的小小的乡村,

它像中国大地上的千百万的乡村。

它存在于我的心里,像母亲存在儿子心里。

纵然明丽的风光和污秽的生活形成了对照,

而自然的恩惠也不曾弥补了居民的贫穷,

这是不合理的:它应该有它和自然一致的和谐:

为了反抗欺骗与压榨,它将从沉睡中起来。

1942 年9 月7 日

(原载1942 年12 月11 日《解放日报》)

悼罗曼?罗兰

在阿尔卑斯山的下面,

瑞士的一个小湖的边沿,

杂木林参杂的“新城”里,

住着一个法兰西逃难的老人;

山是欧罗巴最高的山,

湖是欧罗巴最美的湖,

老人是欧罗巴最好的老人——

正直严肃,勇敢而又聪明;

他像一个古代的先知,

日夜为人类探索前途,

深陷着的两眼闪着热情,

深沉地注视众生的痛苦;

一个生命跨过两个世纪,

有如列车穿过圣哥隧道,

曲折迂回从不停止前进,

彻照一盏理性的明灯。

阿尔卑斯山是众水的母亲,

她哺育多瑙、莱茵、塞纳和维斯杜拉,

而你——人类智慧的勃朗峰啊

你用思想灌溉整个欧罗巴。

把文学和艺术交还给民众;

科学也要做行动的从仆;

一切都为了人民的幸福,

就是牺牲生命又算得什么?

当欧罗巴卷进空前的厮杀,

你说“我们应当跟着正义行动”;

“宁愿被杀,不愿当傻子”;

你“超出混战”——不怕一切诟骂。

十月革命胜利,你满怀惊喜,

看见劳动者翻身,掌握了政权;

一个夏天,你做了克里姆林宫的贵宾,

访问斯大林、高尔基和千百万工人;

从此你确信正义不灭,理性长存,

从两个世界之间,你选择了道路——

一面把爱情交给苏维埃联盟;

一面谴责一切侵略战争。

“日尔曼人”又一次进行冒险,

想用屠杀和纵火征服世界,

在卍字的毒焰所蔓延的地方,

田园变成坟墓,生命变成枯骨;

法西斯匪徒闯进你的国土,

亲爱的巴黎被残暴的手扼住;

康边森林里贝当的一个签字,

把公社的子孙出卖变成俘虏;

从一九四○到一九四四,四年了!

岁月在紫色的血泊中凝冻,

但“自由的法兰西”不曾死亡,

她活在地下,呼吸在反抗者的心中;

你爱祖国,莫过于当她受难时,

你守护她,一如儿子守护母亲,

在她蒙受凌辱时,你蒙受凌辱,

而当她被解放时,你得到解放。

如今你终止了生命的旅程,

你的祖国已恢复她应有的尊敬;

你的敌人受到了最严酷的惩罚——

看啊,柏林已颤栗在红军的炮火之下? .

1945 年1 月27 日

(原载1945 年1 月29 日《解放日报》)

播谷鸟集(七首)

耙 地

一匹马

拉着耙

向前

向前

人站在耙上

像站在筏上

耙的前面

土地像河流

耙的后面

土块像水浪

杨柳青了

草也绿了

花也开了

鸟也叫了

马跑着

耙向前

向前

两只白蝴蝶

从地里

飞过??

地多么宽

地多么广

耙飞跑着

飞跑着

来来

往往

耙上的人

一边吆喝

一边唱歌

“东方红

太阳升??”

送 粪

咯隆隆

咯隆隆

谁家的媳妇

露出粗壮的胳膊

迈着大步

推着土车

一车一车

把圈粪送到地里

额上流着汗

嘴上含着笑

她的眼睛在说

以后的日子好了

肥料下地广

粮食收满仓

咯隆隆

咯隆隆

土车也一样

不像往年

老是咯吱吱

咯吱吱地啼哭

如今变了

它大声地笑着

从村庄到野地

从野地到村庄

咯隆隆

咯隆隆

浇 地

驴子走

水车转

一个妇女

坐在水车边

她的怀里

躺着一个小孩

睡的甜又甜

驴子走

水车转

驴子走慢了

妇女就叱喝一声

驴子又加快了

转了几转

驴子走

水车转

水从水斗

倒出来

沿着土沟

往下流

流到地里

地里白晃晃发亮

这是新分到的土地

这是发香的土地

这是亲爱的土地

驴子走

水车转

一个男子

用锄头引水

水头向前渗

向前渗

浸透了干土

驴子走

水车转

太阳下山了

天也暗了

但他们还不回去

好像连夜里

也要宿在地里

掏 土

老乡啊

刮大风了

天也要黑了

快休息吧

只他一个人

一锄又一锄

掏着黄土

用手抹着汗

天快黑了

他也不知道

老乡啊

风刮的好大

树都摇摆了

天已黑了

快休息吧



春发东风连放雨

趁雨没有来

把地掏松

雨来了

让它浸个透

等天晴了

撒下种子

春 雨

云从东方来

天下雨了

从东到西

从南到北

雨洒着冀中平原

农民牵着牲口

回去了

水车不转了

轮子停了

到处都淋着雨水

到处都好像在笑

一个农妇

站在门口看着雨

笑着说

“有了地了

天又下雨了

真的翻了身”

往年

榆树皮

槐树子

绿豆壳子

蒙糠饼子

什么都吃

麦子和谷子

进了地主的肚子

从今以后

地是自己的

一想到

打下的粮食

全归自己

她的心开花了

春雨贵如油

拼命地下吧

把土地灌透

八十三场雨

一亩六七亩

吃穿不用愁

喜 鹊

村子的边上

有一排高树

最高的枝枝上

有一个喜鹊窝

喜鹊站在树巅

最早看见太阳

它哑着嗓子说

“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

长长的尾巴

一翘一翘??

它从树巅飞走了

飞到野地里

一个农民

站在耙上

赶着两匹驴子

从地的这一头

到地的那一头

喜鹊朝着农民

哑着嗓子说

“日子好了

恭喜!恭喜!”

播谷鸟

年年春天

播谷鸟在叫唤

“割麦插禾

割麦插禾

地主吃饱

农民受饿”

播谷鸟,播谷鸟

看见农民的辛苦

看见打下的粮食

送进地主的仓库

它的叫唤像在哭

叫人听了真难过

今年春天

播谷鸟又叫唤

声音可不同了

“春雷响过

雨也下过

翻了身的人

快种谷!”

1948 年春于 获鹿

(选自《艾青全集》第1 卷,1994 年,花山文艺出版社)

诗论

出发



真、善、美,是统一在先进人类共同意志里的三种表现,诗必须是它们

之间最好的联系。



真是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它给予我们对于未来的信赖。

善是社会的功利性;善的批判以人民的利益为准则。

没有离开特定范畴的人性的美;美是依附在先进人类向上的生活的外

形。



我们的诗神是驾着纯金的三轮马车,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的。

那三个轮子,闪射着同等的光芒,以同样庄严的隆隆声震响着的,就是

真、善、美。





凡是能够促使人类向上发展的,都是美的,都是善的;也都是诗的。



哲学抽象地思考着世界;诗则是具体地表现着世界——目的都是为了改

造世界。



诗是由诗人对外界所引起的感觉,注入了思想感情,而凝结为形象,终

于被表现出来的一种“完成”的艺术。



诗是诗人的世界观的最具体的表现;是诗人的创作方法的实践;是诗人

的全般的知识的综合。



一首诗不仅使人从那里感触了它所包含的,同时还可以由它而想起一些

更深更远的东西。



一首诗必须把真、善、美,如此和洽地融合在一起,如此自然地调协在

一起,它们三者不相抵触而又互相因使自己提高而提高了另外的二种——以

至于完全。



存在于诗里的美,是通过诗人的情感所表达出来的、人类向上精神的一

种闪灼。这种闪灼犹如飞溅在黑暗里的一些火花;也犹如用凿与斧打击在岩

石上所迸射的火花。



诗是人类向未来所寄发的信息;诗给人类以朝向理想的勇气。



人类的语言不绝灭,诗不绝灭。

诗的精神



今天的诗应该是民主精神的大胆的迈进。



诗的前途和民主政治的前途结合在一起。

诗的繁荣基础在民主政治的巩固上,民主政治的溃败就是诗的无望与衰

退。



如正义的指挥刀之能组织人民的步伐,诗人的笔必须为人民精神的坚固

与一致而努力。



诗人的行动的意义,在于把人群的愿望与意欲以及要求,化为语言。



诗的宣传功能,在于使人的心理引起分化,与重新凝结;使人对于旧世

界的厌恶成了习惯,和对于新世界的企望成了勇气。



最高的理论和宣言,常常是诗篇。

那些伟大的政治家的言论,常常为人民的权利,自然地迸发出正义的诗

的语言。



诗人当然也渴求着一种宪法:即国家能在保障人民的面包与幸福之外,

能保障艺术不受摧残。



宪法对于诗人比其他的人意义更为重要,因为只有保障了发言的权利,

才能传达出人群的意欲与愿望;一切的进步才会可能。

压制人民的言论,是一些暴力中最残酷的暴力。



诗人主要的是要为了他的政治思想和生活感情,寻求形象。



政治诗是诗人对一个事件的宣言;是诗人企图煽起更多的人去理解那事

件的一种号召;是一种对于欺蒙者的揭露,是一种对于被欺蒙者的警惕。

十一

诗是自由的使者,永远忠实地给人类以慰勉,在人类的心里,播散对于

自由的渴望与坚信的种子。

诗的声音,就是自由的声音;诗的笑,就是自由的笑。

十二

教会,贵族,布尔乔亚? .已轮流地蹂躏了艺术、诗。

把诗交还给人民吧!——让它成为人民精神的武装。

十三

智慧的含苞,常常为斗争而准备开放。

美 学



一首诗是一个人格,必须使它崇高与完整。



一首诗的胜利,不仅是它所表现的思想的胜利,同时也是它的美学的胜

利。——而后者,竟常被理论家们所忽略。



诗的进步,是人类对自己和生活环境所下的评价的进步。



对于新事物的肯定,就是对旧事物的否定。



诗比其它文学样式都更需要明朗性、简洁性、形象性。



在一定的规律里自由或者奔放。



艺术的规律是在变化里取得统一,是在参错里取得和谐,是在运动里取

得均衡,是在繁杂里取得单纯、自由而自己成了约束。



连草鞋虫都要求着有自己的形态;每种存在物都具有一种自己独立的而

又完整的形态。



单纯是诗人对于事象的态度的肯定,观察的正确,与在事象全体能取得

统一的表现。它能引导读者对于诗得到饱满的感受和集中的理解。



晦涩是由于感觉的半睡眠状态产生的;晦涩常常因为对事物的观察的忸

怩与退缩的缘故而产生。

十一

清新是在感觉完全清醒的场合对于世界的一种明晰的反射。

十二

不能把混沌与朦胧指为含蓄;含蓄是一种饱满的蕴藏,是子弹在枪膛里

的沉默。

十三

用明确的理性去防止诗陷入纯感情的稚气里。

勇敢、果断、自我牺牲等美德之表现在一个民族或一个集团里的,常常

被诗人披上罗曼谛克的斗篷是可以原谅的——但必须戒备啊!

假如这些美德不是被引导于一个善的观念,将成了怎样的一些恶行啊!

十四

所谓空虚与无聊是指那作品所留在文字上的、除掉文字之外别无他物的

东西。

十五

节奏与旋律是情感与理性之间的调节,是一种奔放与约束之间的调协。

十六

格律是文字对于思想与情感的控制,是诗的防止散文的芜杂与松散的一

种羁勒;但当格律已成了仅只囚禁思想与情感的刑具时,格律就成了诗的障

碍与绞杀。

十七

讽刺与幽默是面对着虚伪的,而这虚伪又必须是代表不正的权力的。前

者是积极的,后者是消极的。

十八

讽刺是对于被否定的事物的冷静的箭,是仅只一根的针刺,是保卫主题

的必须命中的一击。

十九

讽刺是使在习惯里麻痹了的心理引起高度的刺激。

二十

讽刺产生于诗人对他所生活的世界看出了致命的矛盾,而这矛盾又为反

动的统治者竭力企图隐瞒的时候。

讽刺是人类的理性向它的破坏者的一种反击。

二十一

苦难比幸福更美。

苦难的美是由于在这阶级的社会里,人类为摆脱苦难而斗争!

二十二

悲剧是善与恶相斗争时,善的一面失败时才产生的。

悲剧使人生充满了严肃。

悲剧使人的情感圣洁化。

二十三

人类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临到了一个可以离弃情感而生活的日子;既然如

此,“抒情”在诗里存在,将有如“情感”之在人类中存在,——是永久的。

有人误解“抒情的”即是“感伤的”,所以有了“感伤主义”的同义语

“抒情主义”的称呼。这是由于在世纪的苦闷压抑下,旧知识分子普遍地感

到心理衰惫的结果。

二十四

抒情是一种饱含水分的植物。

但如今有人爱矿物,厌恶了抒情,甚至会说出:“只有矿物才是物质。”

这话是天真的。

二十五

说科学可以放逐抒情,无异于说科学可以放逐生活。这是非常不科学的

见解。

二十六

灵感是诗人对于外界事物的一种无比调谐、无比欢快的遇合;

是诗人对于事物的禁闭的门的偶然的开启。

灵感是诗的受孕。

思 想



人存在,故人思想。



感觉只是认识的钥匙。



不要满足于捕捉感觉:

感觉被还原为感觉,剩下来的岂不只是感觉吗?

不要成了摄影师:诗人必须是一个能把对于外界的感受与自己的感情思

想融合起来的艺术家。



人是最高级的动物,在眼、耳朵和鼻孔之外,还有脑子。

诗人只有丰富的感觉力是不够的,必须还有丰富的思考力,概括力,想

象力。



对世界,我们不仅在看着,而且在思考着,而且在发言着。



诗必须具有一定的思想内容。

没有思想内容的诗,是纸扎的人或马。



诗不但教育人民应该怎样感觉,而且更应该教育人民怎样思想。

诗不仅是生活的明哲的朋友,同时也是斗争的忠实的伙伴。



思想力的丰富必须表现在对于事物本质的了解的热心,与对

于世界以及人类命运的严肃的考虑上。



一切艺术的建筑物,必须建筑在坚如磐石的思想基础上。



宁可失败于艺术,却不要失败于思想;宁可服役于一个适合于这时代的

善的观念,却不要妥协于艺术。

十一

要想的比写的多,不要写的比想的多。

十二

每天洗刷自己的头脑,为新的日子思考。

生 活



我生活着,故我歌唱。



诗的旋律,就是生活的旋律;诗的音节,就是生活的拍节。



愈丰富地体味了人生的,愈能产生真实的诗篇。



只有忠实于生活的,才说得上忠实于艺术。



必须了解生活的美,必须了解凡我们此刻所蒙受的一切的耻辱与不幸、

迫害与困厄,即是我们诗的最真实的源泉。



凡心中有痛苦的,有憎恨的,有热爱的,有悲愤与冤屈的??不要沉默!



所谓“体验生活”是必须有极大的努力才能成功的,决不是毫无感应地

生活在里面就能成功的。

“体验生活”必须把艺术家的心理活动也溶浸在生活里面;而不是在生

活里做一次“盲目飞行”。



诗,永远是生活的牧歌。



不要在脆薄的现象的冰层溜滑;须随时提醒着自己在泥泞的生活的道路

上,踏着沉重的脚步,前进而不摔跤。



生活是艺术所由生长的最肥沃的土壤,思想与情感必须在它的底层蔓延

自己的根须。

十一

生活实践是诗人在经验世界里的扩展,诗人必须在生活实践里汲取创作

的源泉,把每个日子都活动在人世间的悲、喜、苦、乐、憎、爱、忧愁与愤

懑里,将全部的情感都在生活里发酵、酝酿,才能从心的最深处,流出无比

芬芳与浓烈的美酒。

主题与题材



为要表演主题有所苦恼,有如孕妇要为怀孕有所苦恼一样。



制胜一切的主题,使它们成为驯服:

假如是岩石,用铁锤和凿击开它;

假如是钢,用白热的火熔软它;

假如是泥土,用水调和,使它在你的手指里揉出形体;

假如是棉花,理出它的纤维,纺织它,再在它的上面,印上图案。



在对于题材征服上,扩大艺术世界的统治:

凡你眼睛所见的,耳朵所听的都必须组织在你思想的系统里,使它们随

时等待你的调遣。

使你的感觉与思维在每一个题材袭击的时候,给以一致的搏斗,直到那

题材完全屈服为止。



在工作中试练自己:和一切最难于处理的题材搏斗,和各种形式搏斗,

和繁杂的文字与语言搏斗。

无论是虎,是蛇,是蜥蜴,是狮??必须使它们驯服在人的鞭子下。



“摄影主义”是一个好名词。这大概是由想象的贫弱,对于题材的取舍

的没有能力所造成的现象。

浮面的描写,失去作者的主观;事象的推移,不伴随着作者心理的推移,

这样的诗也就被算在新写实主义的作品里,该是令人费解的吧。



我们永远不能停止对于自然的歌唱,因为我们永远不会停止从自然取得

财富的缘故。——这有如我们永远爱着哺育我们的母亲一样。



写恋爱也可以,但我们决不应该损毁女人的地位。



我们怎能不爱万物所由生长的自然母亲呢?

她教给我们许多的真理;

她交给我们美丽的生命,懂得爱、忧愁,以及为荣誉而欢欣,为羞辱而

苦恼? .



不要以原始人的态度赞美战争和厌恶战争;要以理性去判别战争,以理

性去拥护战争和反对战争。



从现实生活中多多汲取题材;

从当前群众的斗争生活中汲取题材。

十一

问题不在于你写什么,而是在你怎样写,在你怎样看世界,在你从怎样

的角度上看世界,在你以怎样的姿态去拥抱世界? .

十二

对主题没有爱情,不会产生健康的完美的作品。

形 式



一定的形式包含着一定的内容。



由于不同的颜色与光泽,大小与形体,我们分辨着:米、麦、柿子、栗

子、柚子、苹果。

由于不同的声音的高低、快慢、扬抑,我们分别着:百灵鸟的歌,夜莺

的歌,杜鹃的歌,鸫的歌??和人类的歌。



人类的歌,这是最丰富的歌,最多变化的歌,最魅惑我们的歌,最能支

配我们的歌??人类是歌者之王。



诗人应该为了内容而变换形式,像我们为了气候而变换服装一样。



应该把形式看做敌对的东西。——只有和所有的形式周旋过来的,才能

支配所有的形式。

要把敌人看做难于对付的东西。——这样才能使自己沉着射击,而且才

能命中。



不要把形式看做绝对的东西。——它是依照变动的生活内容而变动的。



假如是诗,无论用什么形式写出来都是诗;

假如不是诗,无论用什么形式写出来都不是诗。



难道能把一句最无聊的平直的话,由于重新排列而成为诗吗?

真正的诗就是混在散文里也会被发现的。



诗是诗,不是歌,不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



不要把叙事诗写成报告文学。现今有不少写诗的常把叙事诗写成分行排

列的拖了脚韵的报告文学了。

十一

有的只是一些素材,却不是诗;

有的只是一节故事,却不是诗;

有的根本只是一篇最粗拙的报告,分行排列了,在句脚上加上一些单调

的声音,却自鸣得意以为那是“长诗”。而批评家也以为那是“长诗”,而

读者也以为那是“长诗”;于是我们临到了一个充满“长诗”的时代。

十二

不只是感觉的断片;

不是什么修辞学的例证;

不是一些合乎文法的句子;

不是报纸上的时论与通讯。

十三

所有文学样式,和诗最容易混淆的是歌;

应该把诗和歌分别出来,犹如应该把鸡和鸭分别出来一样。

十四

歌是比诗更属于听觉的;

诗比歌容量更大,也更深沉。

十五

不要把人家已经抛撇了的破鞋子,拖在自己的脚上走路;不要使那在他

看做垃圾而你却视为至宝的人来怜恤你。

你要做一个勇于探求的——向荒僻些的地方走;

多多地耕耘,多多地采集。

十六

不要迷信形式。

路是人的脚走成的;为了多辟几条路,必须多向没有人走的地方去走。

十七

宁愿裸体,却决不要让不合身材的衣服来窒息你的呼吸。

技 术



一首诗必须具有一种造型美;

一首诗是一个心灵的活的雕塑。



没有技巧的诗人像什么呢——

没有翅膀的鸟,永远只会可怜地并着双脚急跳;

没有轮子的车辆,要人家背了它才走的。



摹拟是开始写作的人所不能避免的,但摹拟的目的不在像某人的作品,

而是要使自己能自由地写。

有时看了一些诗,好像永远在摹拟着谁的;有时甚至很像那些批评文章

所引的片断似的,零碎而不完整。



短诗就容易写吗?不,不能画好一张静物画的,不能画好一张大壁画。

诗无论怎样短,即使只有一行,也必须具有完整的内容。



有了材料和工具,有了构思,没有手法依然不能建造。

聪明的工匠应该能运用众多的手法,因材料与工具的性质而变换;却绝

不应该因手法的贫困而限制了工具与损坏了材料。



不要把侍写成谜语;

不要使读者因你的表现的不充分与不明确而误解是艰深。

把诗写得容易使人家看懂,是诗人的义务。



诗人应该有和镜子一样迅速而确定的感觉能力,——而且更应该有如画

家一样的渗合自己情感的构图。



为了避免芜杂与零乱,必须勇敢地舍弃。

不要把诗写成发票,或是帐单,或是地图的说明、统计表和物产的调查

表。



适度地慷慨,适度地吝啬。



比起科学来,艺术的技术是可怜的落后的。

一个水雷壳皮的制造,如果有一千三百分之一英寸的错误,就会招致危

险;而在艺术里把猫画成狗是随处都可以发现的。

十一

用诗来代替论文或纪事文是不能胜任的。

不要逼迫它和论文、纪事文和报道文赛嘴。

让它说一点由衷的话,说多少就多少??

每个字应该是诗人脉搏的一次跳动。

十二

但是——

有的人写诗像在画符咒;

有的人写诗像在挤脓;

有的人写诗像在屙痢疾? .

十三

尽可能地紧密与简缩,——像炸弹用无比坚硬的外壳包住暴躁的炸药。

十四

不要故意铺张,——像那些没有道德的商人,在一磅牛奶里冲进一磅开

水。

十五

一个作家的审美能力是最容易被发现于他的作品里的:

当他选取题材的时候;

当他虽竭力想隐瞒,但终于无意地流露了他对于一些事物的意见的时

候;

当他对于文字的颜色与声音需要调节的时候;

我们就了如指掌地看见了作者的修养。

十六

诗人在这样的时候,显出了他的艺术修养:

即除了他所写的事物给以明确的轮廓之外,还能使人感到有种颜色或声

音和那作品不可分离地融洽在一起。

我们知道,很多作品是有显然的颜色的,同时也是有可以听见的声音的。

十七

当你们写的时候已感到勉强时,人家拿你的作品读的时候一定更勉强

的。

十八

写诗有什么秘诀呢?

——用正直而天真的眼看着世界,把你所理解的,所感觉的,用朴素的

形象的语言表达出来。

不这样将永远写不出好诗来。

十九

对于这民族解放的战争,诗人是应该交付出最真挚的爱和最大的创作雄

心的。为了这样,我们应该羞愧于浮泛的叫喊,无力的叫喊。

二十

诗人必须首先是美好的散文家。

但我们的诗坛却有许多从散文阵营里退却了的,或是败北了的文学的败

兵!

二十一

在艺术生产的历史里,技术一样是发展生产的主要因素之一;而技术的

发达,常常和人类全般的生产发生着关系是无疑的。我们必须重视技术,有

如一切的生产部门里技术之被重视一样;为了完成我们一个情感思想的建

造,我们必须很丰裕地运用我们的技术,更应该无限制地提高和推广我们的

技术。

二十二

艺术家的创作过程,和其他的劳动者是一样艰苦的。

他必须把自己全部的感应去感应那对象,他必须用社会学的、经济学的

钢锤去锤炼那对象,他必须为那对象在自己心里起火,把自己的情感燃烧起

来,再拿这火去熔化那对象,使它能在那激动着皮链与钢轮的机器——写作

——里凝结一种形态,最后再交付给一个严酷而冷静的技师——美学去受检

验,如此完成了出品。

二十三

有如生产技术的进步之能促进人类文化一样,诗人写作技术的进步也一

定地促进了诗人对于世界认识的进步。

形 象



形象是文学艺术的开始。



愈是具体的,愈是形象的;愈是抽象的,愈是概念的。



诗人必须比一般人更具体地把握事物的外形与本质。



形象塑造的过程,就是诗人认识现实的过程。



诗人愈能给事物以联系的思考与观察,愈能产生活的形象;诗人使各种

分离着的事物寻找到形象的联系。



诗人一面形象地理解世界,一面又借助于形象向人解说世界;诗人理解

世界的深度,就表现在他所创造的形象的明确度上。



诗人愈经验了丰富的生活,愈能产生丰富的形象。



所谓形象化是一切事物从抽象渡到具体的桥梁。



形象孵育了一切的艺术手法:意象、象征、想象、联想? .使宇宙万物

在诗人的眼前互相呼应。

意象、象征、联想、想象及其他



诗人的脑子对世界永远发生一种磁力:它不息地把许多事物的意象、想

象、象征、联想??集中起来,组织起来。



意象是从感觉到感觉的一些蜕化。



意象是纯感官的,意象是具体化了的感觉。



意象是诗人从感觉向他所采取的材料的拥抱,是诗人使人唤醒感官向题

材的迫近。



意象:

翻飞在花丛,在草间,

在泥沙的浅黄的路上,

在静寂而又炎热的阳光中??

它是蝴蝶——

当它终于被捉住,

而拍动翅膀之后,

真实的形体与璀璨的颜色,

伏贴在雪白的纸上。



联想是由事物唤起的类似的记忆;

联想是经验与经验的呼应。



想象是经验向未知之出发;

想象是由此岸向彼岸的张帆远举,是经验的重新组织;

想象是思维织成的锦彩。



想象与联想是情绪的推移,由这一事物到那一事物的飞翔。



有了联想与想象,诗才不致窒死在狭窄的空间与局促的时间里。



调子是文学的声音与色彩、快与慢、浓与淡之间的变化与和谐。

十一

意境是诗人对于情景的感兴;是诗人的心与客观世界的契合。

十二

象征是事物的影射;是事物互相间的借喻,是真理的暗示和譬比。

语 言



诗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诗的元素。



诗是艺术的语言——最高的语言、最纯粹的语言。



诗的创作上的问题,语言是最重要的问题之一。诗人必须为创造语言而

有所冒险,——一如采珠者之为了采摘珍珠而挣扎在海藻的纠缠里,深沉到

万丈的海底。



没有比生活本身和大自然本身更丰富的储藏室了;

要使语言丰富,必须睁开你的眼睛:凝视生活,凝视大自然。



丰富的语言,是由丰富的生活经验产生的。

一个诗人的语言贫乏,就由于他不会体验生活。而语言贫乏是诗人的最

大的失败。



语言陈列在诗人的脑子里,有如菜蔬与果子陈列在市集的广场上,各以

不同的性质与形式,等待着需要与选择。



从自然取得语言丰富的变化,不要被那些腐朽的格调压碎了我们鲜活的

形象。



艺术的语言,是饱含情绪的语言,是饱含思想的语言。

艺术的语言,是技巧的语言。



较永久的语言,不受单一的事物所限制的语言,是形象化了的语言,也

就是诗的语言。



诗的语言必须饱含思想与情感;语言里面也必须富有暗示性和启示性。

十一

语言的机能,在于把人群的愿望、意欲和要求,用看不见的线维系在一

起,化为力量。

十二

反拨的语言,是诗人向被否定的一面所提出的良心的质问。

十三

启示的语言,以最平凡的外形,蕴蓄着深刻的真理。

十四

简约的语言,以最省略的文字而能唤起一个具体的事象、或是丰富的感

情与思想的,是诗的语言。

十五

明朗的语言,使语言给思想与情感完全的裸体,这场合,必须思想与情

感都是健康而美的,她们的裸露才能给人以蛊惑(我们知道:一个萎缩了的

女体,任何锦缎对于她都是徒劳的)。

十六

诗人必须有鉴别语言的能力:诙谐的,反拨的,暗射的,直率的,以及

善意的和恶意的,? .一如画家之鉴别唤起各种不同的反应的色彩一样;

语言丰富的人,能以准确而调和的色彩描画生活。

十七

语言必须在诗人的脑子里经过调匀,如色彩必须在画家的调色板上调

匀。

不要在你的画面上浮上了原色,它常常因生硬与刺眼而破坏了画面上应

有的调和。

十八

字与字、词与词、句子与句子,诗人要具有衡量它们轻重的能力。——

要知道它们之间的比重,才能使它们在一个重心里运动,而且前进? .

失去重心的车辆是要颠扑的。

十九

深厚博大的思想,通过最浅显的语言表演出来,才是最理想的诗。

二十

最富于自然性的语言是口语。

尽可能地用口语写,尽可能地做到“深入浅出”。

二十一

一首好诗,必须使每个看它的人,通过语言,都得到他所能了解的益处。

道 德



不要采摘没有成熟的果子。



写作必须在不写就要引起无限悔恨与懊丧的时候来开始,不然的话,你

所写的东西是要引起无限的悔恨与懊丧的。



我们写作,目的是在使我们的原是在我们脑际流动的思想,和在心中汹

涌的情感,固定在文字上,因这些思想和情感常常是闪现一次,就迅即消逝

的。



诗的情感的真挚是诗人对于读者的尊敬与信任。诗人当他把自己隐秘在

胸中的悲喜向外倾诉的时候,他只是努力以自己的忠实来换取读者的忠实。



诗与伪善是绝缘的。诗人一接触到伪善,他的诗就失败了。

服 役



到世界上来,首先我们是人,再呢,我们写着诗。



人类通过诗人的眼凝望着世界;

人类以诗人的眼感受了:美与丑,善与恶,欢乐与悲苦,长生与死灭??

诸形象。



天良未泯而觉醒于正义的人,真应该如何给以呼号,给以控诉啊。



在我们生活着的岁月,应该勇猛地向暴君、寄生者、伪君子们射击。—

—因为这些东西存在着一天,人类就受难着一天。



个人的痛苦与欢乐,必须融合在时代的痛苦与欢乐里;时代的痛苦与欢

乐也必须糅合在个人的痛苦与欢乐中。



诗人的“我”,很少场合是指他自己的。大多数的场合,诗人应该借“我”

来传达一个时代的感情与愿望。



为名而写作的,比为艺术而艺术的还自私。



不要把“美”放逐到娼妇的地位,赎还她,使她为人类正在努力着的事

业而勤奋地服役吧。



把艺术从贵妇人的尊严里解放出来,鼓舞她,在一切的时代为人类向上

的努力而奋发起来。



为的是什么啊——

假如不把人类身上的疮痍指给人类看;假如不把隐伏在万人心里的意愿

提示出来;假如不把美的思想教给人们;假如不告诉绝望在今天的人还有明

天??

为的是什么啊?

十一

人类不仅应该为现在而忙碌,而且更应该为将来而忙碌。

十二

人生有限。

所以我们必须讲真话。——在我们生活的时代里,随时用执拗的语言,

提醒着:人类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十三

必须把人类合理生活之建立的可能,成为我们最坚固的观念,而且一切

都由这出发又归还到它里面。

十四

我们和旧世界之间的对立,不仅是思想的对立,而且也是感觉与情感上

的对立。

十五

具有信仰的虔诚,对人世怀着热望,对艺术怀着挚爱,在生活着的日子,

忠实地或是恳切地,也或是倔强地、勇敢地说着话语,即使不是诗的形式也

是诗。

十六

高尚的意志与纯洁的灵魂,常常比美的形式与雕琢的词句,更深刻而长

久地令人感动。

十七

地球本来是圆的,而且是动的;然而第一个说这话的人被处死了。但地

球依旧是圆的,而且是动的。这是真理。

真理是平易却又隐蔽在事物的内里的;真理是依附在大众一起而又不易

为大众所知的。诗也和科学一样,必须有勇气向大众揭示真理。

十八

诗人的发展,是从“感情人”到“行动人”的发展。

十九

精神的劳役者,以人民的希冀为自己的重负,向理想的彼岸远行。

二十

在这苦难被我们所熟悉,幸福被我们所陌生的时代,好像只有把苦难能

喊叫出来是最幸福的事;因为我们知道,哑巴是比我们更苦的。

二十一

一切都为了将来,一切都为了将来大家能好好地活,就是目前受苦、战

争、饥饿以至于死亡,都为了实现一个始终闪耀在大家心里的理想。

二十二

叫一个生活在这年代的忠实的灵魂不忧郁,这有如叫一个辗转在泥色的

梦里的农夫不忧郁,是一样的属于天真的一种奢望。

二十三

把忧郁与悲哀,看成一种力!把弥漫在广大的土地上的渴望、不平、愤

懑??集合拢来,浓密如乌云,沉重地移行在地面上??

伫望暴风雨来卷带了这一切,扫荡这整个古老的世界吧!

二十四

被赞美着,又被误解着,或是被非难着,该是诗的普遍的命运:

因为今天的人类,还远远没有在生活和爱好上取得一致的缘故。

二十五

生命是可感激的:因为活着可以做多少有意义的事啊!

二十六

所谓命运,只不过是旧的社会环境对于人的限制,能突破这种限制的人,

是勇者,是胜利者。

二十七

对一个献身给人类改造事业的诗人的诗,强调了对他的艺术的关心而忽

视了他的内容,或者肯定他的艺术而否定他的内容,这是对于诗人的最大的

亵渎。——因为他早已把艺术看成第二义的东西了。

二十八

诗人和革命者,同样是悲天悯人者,而且他们又同样把这种悲天悯人的

思想化为行动的人——每个大时代来临的时候,他们必携手如兄弟。

创 造



人类依着自己的需要与心愿,创造着生活:劳动、科学、艺术、道德??



诗人创造诗,即是给人类的诸般生活以审视、批判、诱发、警惕、鼓舞、

赞扬??



诗人的劳役是:为新的现实创造新的形象;为新的主题创造新的形式;

为新的形式与新的形象创造新的语言。



为了新的主题完成了新的形象的塑造,完成了新的语言的锻炼,完成了

新的风格,即是完成了诗人的对于人类前进事业所负有的职责。

对于诗人,这些事是最重要的,因为这些事对于诗人是最适宜的,也是

最不容推诿的。



在创作的过程中发展自己,使自己在对于主题的固定、形象的鲜活、语

言的明确的努力中迫近真理。



诗人在变化着的世界当中,努力给世界以新的认识时,产生了新的形象、

新的语言。



新的风格,是在对于新的现实有了美学上的新的肯定时产生的。



一个伟大的诗人,他不仅在题材所触及的范围上有广泛的处理,同时在

表现的手法以及风格的变化上有丰富的运用。



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艺术上的难关,岂不是常常和存在于将军们之间的军

事上的难关一样严重吗?而当我们为了克服那些难关

时所花的思虑,岂不是也和他们的一样深刻吗?

为了完成一定的艺术上的计划时,我们岂不是常常和一个将军为了完成

一定的军事计划一样地勇敢而苦恼着吗?



在万象中,“抛弃着,拣取着,拼凑着”,选择与自己的情感与思想能

糅合的,塑造形体。

十一

语汇丰富是由生活经验和知识的丰富来的;

创造力的健旺是由对世界的感应的强烈和对人类关心的密切,以及对事

物思索的深刻与宽阔而来的。

十二

只有通过长期忍耐的孕育,与临盆的全身痉挛状态的痛苦,才会得到婴

孩诞生时的母性的崇高的喜悦。

十三

严肃地工作,无休止地工作,随时都准备着祝贺自己的新的发现;只有

那每次新的完成所带来的欢喜,和它所带给社会的影响,才能真正地而且崇

高地安慰你。

十四

渴求着“完整”,渴求着“至美,至善,至真实”,因而把生命投到创

造的烈焰里。

十五

不曾经历过创作过程的痛苦的,不会经历创作完成时的喜悦。

创造的喜悦,是最高的喜悦。

十六

在新的社会里,创造的道德将被无限制地发扬。

爱工作,爱创造,将是人类的美德,它们将引导人类向“无限”航行? .

十七

人类的历史,延续在不断的创造里。

人类的文化,因不断的创造而辉煌。

我们创造着,生活着;生活着,创造着;生活与创造是我们生命的两个

轮子。

1938 年—1939 年(选自《诗论》,1941 年,桂林三户图书社)

诗论掇拾(一)

有人写了很美的散文,却不知道那就是诗;有人写了很丑的诗,却不知

道那是最坏的散文。

怎样才能把“诗人”和“写诗的人”来划分呢?——

前者是忠实于自己的体验的,不写自己所曾感受的悲欢以外的东西(却

不是专写个人的悲欢);而后者呢,则只是在写着分行的句子而已。

有一些“写诗的人”说:“我们是新现实主义者”,等我们破费时间读

了他们的东西,才知道那些东西从不曾稍稍接触到现实,更不知如何是“新

现实”了。

一首诗里面,没有新鲜,没有色调,没有光彩,没有形象——

艺术的生命在哪里呢?

应该把形式看做敌对的东西——

只有和所有的形式搏斗过来的,才能支配所有的形式。

“愈是诗的,愈是创造的。”托翁的这话是名言。

那么,所有的低能的摹仿,无耻的抄袭,毫不消化的剽窃,滚它们的蛋

吧!

所谓“庸俗”是这样的一种东西:是从情感的过度的浪费所引起的嫌恶,

是对心理只能起消极作用的感官的倦怠,是被抛撇于审美者的美的渣滓。

翻开我国今日的诗杂志,充满着的是:空虚的梦呓,不经济的语言,可

厌的干咳声,粗俗的概念的排列。? .

把写诗当作了不得的荣耀的事是完全昏庸的。

这实在是一种痛苦的劳役:把时代打击在我们的心上的伤痕记录给人家

看。因为我们的控诉既不希求同情,更不接受抚慰。

不对人类命运发空洞的预言,不以先知者的口吻说:“你们都跟我来”,

而是置身在探求出路的人类当中,共呼吸,共悲欢,共思虑,共生死,那样

才能使自己的歌成为发自人类的最真实的呼声。

必须说老实话——

你是被凌辱的,或是凌辱人的;

你是生活得悲惨的,或是生活得欢愉的;

以及你对于你的周遭是嫉视的,或是感到和谐的,等等。

在我们生活着的岁月,应该勇猛地向自私,伪善,谦卑,狡猾射击。

——因为这些东西存在着一天,人类就受难着一天。

要把敌人看作难于对付的东西——

这样,才能使自己沉着射击,而且才能命中。

“摄影主义”是一个好名词,这大概是由想象的贫弱,对于题材的取舍

的没有能力所造成的现象。

浮面的描写,失去作者的主观;事象的推移不伴随着作者心理的推移。

这样的诗也被算在新现实主义的作品里,该是令人费解的吧。

对于这民族解放的战争,诗人是应该交付出最真挚的爱和最大的创作的

雄心的。为了这样,我们应该羞愧于浮泛的叫喊,无力的叫喊。

有从战地来的写诗的友人,说不晓得写诗有什么用处。也有从昆明的来

信说有人在那边大发其文学无用的议论。这两种现象对照起来看是很有趣味

的。

前者大概是由于被激变着的现象眩迷了,无能剔选题材,过于激动的心,

静不下来写作,索兴说“写诗没有用处”来安慰自己。这是善良的。

而后者呢:是狐狸说葡萄是酸的,遥远的掷出无赖的冷嘲——

依然是阿Q 精神的暴露。这是无耻的。

(原载1938 年《七月》3 集5 期)

诗论掇拾(二)



真,善,美,是统一在人类共同意志里的三种表现,诗必须是它们之间

最好的联系。

真是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它给予我们对于未来的信赖。

善是社会的功利性;善的批判以万人的福利为准则。

没有离开特定范畴的人性的美;美是依附在先进人类向上的生活的外

形。



从自然取得语言丰富的变化,不要被那些朽腐的格调压碎了我们鲜活的

形象。

用可感触的意象去消泯朦胧暗晦的隐喻。诗的生命在真实性之成了美的

凝结,有重量与硬度的体质。无论是梦是幻想,必须是固体。

永久的话语,不受单一的事物所制限的话语,是形象化了的话语,也就

是诗的话语。



为表现而有技巧,不是为技巧而有表现。再高明的木匠,不为造房子而

雕琢,是空的。

诗的旋律,就是生活的旋律,诗的音节,就是生活的拍节。

诗人们,不要为了能够写作就成了艺术的吝啬鬼,不要最初接触到美就

露出守财奴的样子;你们纵或富有才智,如能服役人类的改善事业,也未必

就会亵渎了你们的神圣啊。

不要把形式当做魔术的外衣——一切的魔术都是假的。

把这些看做诗的敌人:僵死的理论,没有情感的语言,矫揉造作的句子,

徒费苦心的排列。



朴素是对于词藻的奢侈的摈弃,是脱去了华服的健康的袒露;是挣脱了

形式的束缚的无羁的步伐;是掷给空虚的技巧的宽阔的笑。

如果诗人是有他们的素质的,我想那应该是指他们对于世界的感觉的特

别新鲜,和对于文字的感觉的特别亲切。

才智是控制题材的力量的富足,是表现技巧的困难的灭除;是对于今日

世界的批判的严正与锐利;是对于明日世界的瞩望的勇敢与明澈。



到世界上来,首先我们是人,再呢,我们写着诗。

在我们的周遭,原是坏人多过好人,昏睡者多过清醒者的,天良未泯而

觉醒于正义的人真应该如何给以呼号,给以控诉啊。

如果我们的诗不能使人类更清醒,却也不应该使人类更糊涂。



选择那最痛苦而无人知道的,描写那最英勇而被人忘却的。

有英雄么?有的。

他们最坚决地以自己的命运给万人担戴痛苦;他们的灵魂代替万人受着

整个世代所给予的绞刑。

却不是你们那些万人尸骨上的舞蹈者;不是戴着血腥的冠冕的刽子手,

不是啊!



所谓空虚与无聊是指那作品所留在文字上的,除掉文字之外别无它物的

东西。

我们不应该歧视独白,但独白必须是独白者对于关闭了的门外的世界所

发的怨愤与嗟叹。

“存在呢,不存在呢?”必须是纯洁的哈姆莱特对于腐败了的王朝所发

的言语。

我可怜那些被形式所愚弄的人,像那眼睛被蒙住的驴子,沿着磨床兜圈

子,却以为是在走着无数的路一样。这是一种悲剧。

愿那些把美当作女神而屈膝伏拜的人们有福吧!

而我们却应该把美当作女佣人,要她为人类扫刷门窗,整理床榻啊。



如果纸,装订,封面的图案,比我所写的诗美些,我们不印刷诗集吧。

如果我们的诗所能给予人类的,不能抵偿印刷工人,装订女工,书店店

员对于它所化的精力,让我们的良心感到苦痛吧。

如果我们所写的东西,欺骗了那些最诚挚的读者们对于它的信任,让我

们羞愧地哭泣吧。

曾问过自己吗——

我有着“我自己”的东西了么?我有“我的”颜色与线条以及构图么?

我的悲哀比人家的深些,因而我的声音更凄切?

我所触及的生活的幅员比人家的更广么?

还是我只是写着,写着,却是什么也没有呢?

(原载1939 年《七月》4 集2 期)

《诗论》拾遗



再没有比那些嚣薄的诗篇充满整个诗坛这现象,更使我们寒心的了。

他们还要骂人家写的是标语口号,而他们自己却永远在那样庸俗的感觉

——早已被善良的人们抛弃掉的、伪的感觉里,写着自渎的东西。



有的人以排得整齐去眩迷读者,他们而且排列得很勉强——

常不得不加进一些完全是浪费的字,才算被他们拼成方形了,再没有比

这样的人更低能的了。



在诗人写出他独特的诗歌之前,他必须有独特的生活——没有一个人的

悲欢的经历曾是同于另一个人的,故没有一个人的诗应该同于另一个诗人

的。



正直,诚恳,热情,不应该存在于我们心中吗?我们不应该只由它们所

激动而歌唱么?



好的诗篇,常是产生于我们被新鲜的意象和新鲜的语言如此适合地溶化

在自己的思想里的,这一机会里,猛烈地袭击我们却被我们获得的时候。



当我们把一些自己的经历利用简略的语言告诉人们的时候,我是多么的

不愿意啊!但是我们又不愿意说谎又不愿意隐瞒,就为了下一代属于“幸福”

的人们可以知道我们是如何生活过来的。



到世界上来,首先我是个人;再后我写着诗。



阅读艺术作品不是玩弄古董,古董是时间之流底下的美的沉淀。



诗常是一个诗人的全部知识的反映,从一首诗里可以看见一个诗人对于

世界的最具体的见解。



从美学的见地来说,我们的诗人们是过于稚弱的。“美”在他们的心中

依然是神一样的东西而盲目地膜拜着,却不能把美紧紧地联系在社会的功利

性上去体会,而取得丰富与自然的表现。我们提出社会的功利性,这是必要

的,为了我们服役的热情有所凭依。

(原载1946 年2 月《文艺生活》光复版第2 期)

诗人论



不违反众人之所信奉,

如是众人信奉了诗人为他们而创造的英雄。



普罗米修斯盗取了火,交给人间;

诗人盗取了那些使宙斯震怒的语言。



有英雄吗?

有的。

他们最坚决地以自己的命运给万人担戴痛苦;他们的灵魂代替万人受着

整个世代所给予的绞刑。

却不是你们那些万人尸骨上的舞蹈者,不是戴着血腥的冠冕的刽子手,

不是啊!



没有群众的英雄:

没有水的鱼

没有泥土的树。



永远和人民群众在一起,了解他们灵魂的美,只有他们才能把世界从罪

恶中拯救出来。

不要避开他们,即使他们要来驱赶你。

只有他们在这世界上是最可信赖的。



信任他们——

信任一切为人类创造财富的人们,他们对世界怀有希望,对人怀有梦想。

他们说,我们是人类从今天到明天的桥梁;我们从现在带记忆给未来,

又从未来带消息给现在;我们是人类的镜子,从我们,人类可以看见自己的

悲哀;我们也是人类的鞭子,我们的存在,可以鞭策人类向辉煌的远方,美

好的彼岸??



祝福你们——旧世界正直而不幸的;

坚强不屈而被砍倒者;

满怀悲愤而被禁锢者??



诗人啊——

但愿那些你们为他们祈祷、为他们祝福的众人,不致向你们身上投掷石

块,这样就好了;

至于彼拉多的愤恨,祭司长和长老们的嫉妒,法利赛人的污蔑,那算得

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人类能否有一天离开诗而生活??

这实在是不可想象的:人类会有一天失去了思想感情的最高的活动??

匍匐着,匍匐着,将是怎样的一种鳄鱼啊。



假如人生仅是匆匆的过客,在世界上彷徨一些时日??

假如活着只求一身的温饱,和一些人打招呼、道安??

不曾领悟什么,也不曾启示过什么??

没有受人毁谤,也没有诋骂过人??

对所看见的、所听见的、所触到的,没有发表过一点意见??

临死了,对永不回来的世界,没有遗言??

能不感到空虚与悲哀吗?

十一

因旧世界充满欺诈、倾轧、迫害,而对它注目;

因生之历程是无限的颠簸与坎坷而爱生命。

十二

把我们放进人世的熔炉烧成赤红的溶液吧!

再取出,搁在铁砧上,用生活的千斤的重锤猛烈的抨打!

我们的肉体是生铁,

痛苦呀,疾病呀,不自由的岁月呀,

不住地打击在我们的身上,

我们的诗,就是铁与铁的抨击

所发出的铿锵??

十三

他们能向世界要求什么呢——

最主要的是发言的自由,——而这些常常得不到,因为任何暴君都知道,

一个自由发言的,比一千个群众还可怕。

十四

一刻也不能丧失审视生活的勇气啊!

你看着世界,必须把世界映进你深不可测的瞳人之底。

十五

我们既被社会指配为“诗人”,就像畜生之被我们指配为“牛”或“马”

一样,该永无止息地为人类开垦智慧的处女地,劳役于艺术形象的生产。

十六

每个诗人有他自己的一个诗神——

惠特曼和着他的诗神散步在工业的美利坚的民众里??

马雅可夫斯基和着他的诗神以口号与示威运动欢迎“十六年”

的到来??

叶赛宁的诗神驾着雪撬追赶着镰刀形的月亮??

凡尔哈仑的诗神则彷徨在佛拉芒特的原野,又忙乱地出入于大都市的银

行、交易所、商场,又在烦嚣的夜街上,像石块般滚过??

十七

膜拜“美”吗?

不。

“美”之不守贞操,比娼妇还不如。任何时代的生活的新的观念,都可

把她奸淫;

而她永远盲目地领受赞叹,像那些最善于恋爱的女人,让男人们在她们

的心上,弹出各种不同的曲调来??

而她竟以膜拜者为俘虏品??

十八

“生不用封万户侯,

但愿一识韩荆州。”

你们真是何等看重情操,当你们去追索那些可能给你们的生命以最崇高

的喜悦的事物时,你们是从来也不会想起那事物本身的价值的。

十九

一切事物的价值,在诗人的国度里,是以他们能否提高人类的崇高的情

操为标准的。

二十

“问客何为来?

采山因买斧。”

你们的语言真可怕,竟常常如此地因生活的美而成为永久。

二十一

诗人以形象使一切抽象的变成具体,

诗人是语言的艺术家,

诗人的财富是语言。

二十二

给一切以性格,

给一切以生命。

二十三

不是选民,是自选者;

没有从任何帝王领得采邑;

只为最大的意志而成为顺奴。

二十四

必须首先是自我的觉醒者,

才不致污渎了集团;

集团的终极目的不是取消意志,而是扩大意志至无限。

诗人应该是自我觉醒的先驱,

意志的无厌倦的歌手。

二十五

为全体而斗争:

个人只有不离叛全体时才发生了力量。

二十六

以热情点燃着生命;

生命借热情表现。

二十七

从生命感受了悲与喜、荣与辱,

以至诚的话语报答生命。

二十八

健康的灵魂不需遮蔽,

他们比肉体的袒露更美。

二十九

诗人的剑是语言——

能遣使语言,才能和敌人争斗;

有了丰富的语言,才能战胜敌人。

三十

因为诗人最勇于发言,

他们常常成了自己所亲近的人群的代言人。

三十一

诗人不仅应该是社会的斗士,同时也必须是艺术的斗士——

和恶俗斗争,和无意义的喧吵斗争,和同时代的坏的倾向,低级趣味、

一切不健康的文字风格斗争? .

三十二

诗人为什么常常瞧不起市侩呢?

因为市侩只能凭着现成的法则去衡量一切的事物,他们对于任何自己所

不能理解的说:“这要不得。”他们贫困于想象,他们永远是知识的守财奴,

他们看百科全书超过一切;他们由于吝啬,而能温饱自得;

他们不知道,一切知识在没有被公众承认之前,都被看作异端邪说,一

样有市侩在说:“这要不得。”

三十三

终日沉默,为了猎获那些偶然在脑际闪过的句子与形象;

接着,须通过编辑老爷与检查官的眼睛;

而火、梅雨与批评家都在等着你们的本子的出现? .

而时间又成了你们最可怕的敌人? .

三十四

诗人应该是典型事物之敏锐的直观者。

三十五

服从历史的法则,服从自然的法则,因此拂逆了不合理的制度与时间以

及地点的制限。

三十六

最高的理智的结果,使诗人们爱上了自然与坦白。

三十七

天才不是精神的贵族,

天才只是特定环境里成功了的人。

三十八

不求为自己所篾视的人们的谅解;愿在犯罪的旧世界做一个诋毁这世界

的罪犯。

三十九

为了努力使艺术与生活之间取得统一与调和,诗人们常把自己搁置在现

实与理想之间,像顺水的船与那反逆的风所作的抗御一样,使自己的生命在

不安定与颠簸中前进? .

四十

不是宣教者,诗人的神不是任何反动的统治者利用来迷惑人的偶像;

自然既是永不停止它的变化,诗人即不再有固定的神了。

四十一

为什么你们永远不安?

风、雨永在摇撼你们;

太阳、月光和星,循环地

在你们的心中彷徨;

一种比什么都更强烈的爱情,

在你们的胸中汹涌;

而那像黑夜一样深的仇恨,

又像流水似的回旋在你们的血管里,

因此,你们的声音

永远带着可怕的震颤? .

四十二

只有在诗人的世界里,自然与生命有了契合,旷野与山岳能日夜喧谈,

岩石能沉思,河流能絮语? .

风,土地,树木,都有了性格。

四十三

好像你们所负的债很重,你们老是终日惶惶,不安于享受一粟半缕的人

群的恩赐,羞愧于在劳力者以血汗铺成的道上散步。你们的存在,比影子更

萎缩,比落叶更不敢惊动人;而你们的话语终于如此凄惶,使一切天良未泯

者闻之坠泪? .

四十四

以自己的两颊之晕红与丰盈,交给了深思与哀感,为了揭示众生之苦恼

——

换得了执鞭者的嫌忌,持有刀枪者的愤恨,彼拉多的喝叱,法利赛人的

咒诅——甚至说,把他钉死——

还有,两颊苍黄、瘦削、衰弱,两只宁静的眼睛,凝视着世界,昼与夜,

生长与死灭、繁华与凋零? .而有所激奋,有所感受,有所发言的——

四十五

他们常常鄙视人所珍贵、珍视人所唾弃,向君王怒视,又向行乞者致

礼? .

我相信他们可能奉灵感为至圣,以露水与花瓣为餐,以草叶为衣冠;

他们行吟;他们永远地流浪? .

四十六

他们以世界为客栈,

以生命为旅行,

痛苦、烦恼、欢乐,像日、月、星辰在他们的头顶迎送着他们? .

四十七

他们使年老的都要叹息,少女都要垂颈;一切听到他们的声音的人,为

他们而不得宁静? .

四十八

如不曾把你们灵魂的门禁闭,

如不曾以偏见守卫你们的心,

如你们还保留着一丝婴孩的天真,

愿你们能接受一种语言,

它的来访如久别的挚友,絮述真诚,

它别无用心,只愿你们不在利欲之榻上睡眠,

它也别无礼物,只愿你们的灵魂常常清醒? .

四十九

他们的话,比黄昏时情人所说的更温柔,比孩子所说的更天真,比农夫

所说的更纯朴? .

却又恳切如老人的劝告,善良如母亲的责备,深沉如智者的启示? .

五十

在生命所交给他的日子当中,他们惊愕于每个日子的新的发现;他们辛

劳于探索形象的语言;他们猎取人世与自然中的隐藏;

他们天真如小孩,在智慧的沙滩上,捡取螺贝? .

五十一

人类可骄傲的是:它能以不断的创造来辉煌自己的历史;它能把谷粒所

维系的生命,升华出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理想的文化——“科学——理智的诗,

艺术——情感的诗。”

五十二

使人类有别于其它一切动物的是:

人类能知道自己是怎样生活过来的,正在怎样生活着,将要怎样生活下

去? .

而使人类能具体地看到自己的生活的是艺术——音乐、雕塑、绘画、诗

篇。

五十三

给思想以翅膀,

给情感以衣裳,

给声音以彩色,

使流逝幻变者凝形,

屈服者反抗,

咽泣者含笑,

绝望的重新有了理想? .

五十四

更富有狂热,更善于冷静,憎恨得更深,爱得更固执? .

具有感情之最宽伸缩度,而非优伶。

五十五

灵魂之最倔强者——

不控诉自己的心以外的,

不求宽恕自己的心以外的,

不因困厄而向同情伸手,

在一切的逆境到来时高歌? .

五十六

如果说“冬天既到,春天还会远吗?”是预言,诗人的预言是最天真的

——

说要来的必然要来;

不隐瞒陈腐之将死亡;

夜的尽头是黎明;

如地球不停止旋转,世界不会永远黑暗。

五十七

要是你们能听见深夜还有哭声;

看见垃圾桶边还有若干探索的眼;

年轻人的尸体还暴露在道旁? .

你们的呼吸能不感到困苦吗?

你们的嘴还能缄默吗?

五十八

但愿爱人散步在道上不会躺着饿殍,

但愿帐簿和算盘都将放在博物馆,

但愿监狱都将改成动物园,

但愿勤劳的都将得到幸福,

但愿人民是国家真正的主人? .

五十九

如果未来有那么一天——

统治者把镣铐铸成花瓶,

立法者与乞丐散步谈天,

流浪者找到了家,妓女有了丈夫,

军火商不再鼓动战争,

棺材店老板不希望瘟疫流行,

一切都言归于好——

自由、艺术、爱情、劳动,

每个都是诗人。

1939 年冬完稿

(选自《诗论》,1941 年,桂林三户图书社)

艾青小传

艾青,中国现代著名诗人,原名蒋海澄,笔名莪伽、克阿等,1910 年3

月27 日(阴历2 月17 日)出生于浙江省金华县畈田蒋村一个地主家庭。

由于父亲的迷信,艾青自幼便被寄养在一贫苦农民家中。这段生活对他

日后的人生及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也在他幼小的心中播下了叛逆和反抗的

种子。

艾青5 岁进村蒙馆就学,15 岁进金华省立第七中学读书,他喜欢绘画,

1928 年考入林风眠任校长的杭州国立西湖艺术院绘画系。第二年春天,艾青

赴法国勤工俭学,研习绘画的同时,接触了欧洲大量古典和现代的小说、诗

歌,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是比利时诗人凡尔哈仑的诗。留法期间,他参加了

“世界反帝大同盟”。1932 年初,艾青写了诗歌《会合》,同年7 月以“莪

伽”的笔名发表在《北斗》杂志上。这是他发表的第一首诗。

1932 年4 月,艾青回到上海,加入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并组织春地画

社,因开展爱国活动,于7 月被捕入狱。在狱中,他翻译了凡尔哈仑的诗作,

并写了25 首狱中诗。其中《大堰河——我的保姆》一诗,以“艾青”为笔名

在《春光》杂志上刊载后,轰动诗坛。作者在诗中通过对乳母的深切怀念和

热情赞颂,表达了诗人对黑暗社

会的诅咒和对劳动人民的同情。成为他早期诗歌的代表作。

1935 年10 月,艾青经保释出狱,第二年,第一本诗集《大堰河——我

的保姆》出版。

抗日战争爆发后,艾青写出了《复活的土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等诗作,倾吐了对国破家亡的深深忧愤。

1938 年,艾青到了桂林,与戴望舒合办了诗刊《顶点》。这一时期,他

除了诗歌创作外,还写了《诗论》,对诗歌的内容与形式等各个方面做了系

统且富有见地的评论和阐述。这一时期创作的重要诗作有《吹号者》、《他

死在第二次》、《旷野》等。1940 年艾青去重庆担任育才学校文学系主任,

第二年到延安,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工作,诗风有较大转变,以明朗旷达

的风格和鲜明的主题歌颂光明,鼓动斗争。

1944 年,艾青荣获“模范工作者”称号并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5 年抗战胜利后,艾青随华北文化工作团到张家口,后担任华北联合

大学文艺院领导工作。他以《布谷鸟》等诗,表达了解放区人民的喜悦心情。

全国解放后,他在中外文化交流活动中写了许多诗作。1957 年被错划为

右派,先后到黑龙江农垦农场和新疆石河子垦区劳动。

沉默了20 多年,直到1979 年才彻底平反。

重返诗坛后,艾青焕发出新的创作激情,近年来写出了《归来的歌》、

《光的赞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等力作,对新时期诗歌创作产生影响。

艾青从三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数十年来始终把自己同时代和人民联

系在一起。他的自由体诗歌形象鲜明,意境深邃,在清丽与质朴中肩负起诗

的艺术使命和历史使命,以雄浑厚重的笔触,如火如炽的诗句,倾述着对祖

国、人民、革命的挚爱。

艾青主要著译书目

[创作书目]

大堰河(诗集)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

北方(诗集)1939 年1 月,桂林,希望出版社

他死在第二次(诗集)1939 年11 月,上海,上海杂志公司

向太阳(诗集)1940 年6 月,香港,海燕书店

旷野(诗集)1940 年9 月,重庆,生活书店

火把(诗集)1941 年6 月,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

诗论(理论集)1941 年9 月,桂林,三户出版社

黎明的通知(诗集)1943 年5 月,桂林,文化供应社

愿春天早点来(诗集)1944 年,桂林,诗艺社

雪里钻(诗集)1944 年11 月,重庆,新群出版社

献给乡村的诗(诗集)1945 年6 月,昆明,北门出版社

反法西斯(诗集)1946 年4 月,上海,读书出版社

吴满有(长诗)1946 年4 月,上海,作家书屋

论诗(理论集)1947 年,上海,新新书店

释新民主主义的文学(理论集)1947 年10 月,香港,海洋书屋

艾青全集(①—⑤卷)1994 年7 月,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

[译著书目]

原野与城市(译诗集)[比利时]凡尔哈仑著,1948 年11 月,上海,

新群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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