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现代诗(二五二) 何房子/黄灿然的诗 现代诗精品鉴赏

现代诗(二五二)何房子/黄灿然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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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房子的诗

共78首:□哈姆雷特致奥菲丽娅□《阴天》□《止痛片》□《鲁迅在今天》□《回信》□《上班的路上》□《楼梯》□《倾诉》□《蓝墨水》□《鸟巢》□《邮寄》□《巫》□《梦游》□《望远镜》□《地图》□《感恩》□《喂养》□江上打渔人□吹箫人□山中即景□应该是中午□我爱过□和妻子到杏园看205寝室□十个月的儿子东张西望□2004年6月8日:儿子五岁□深深感谢这浑浑噩噩的一天□声音□盲人摸琴□下面□重庆大雾□关节□长途汽车站□在档案馆的一个下午□旧鞋子,还有空空荡荡□铁匠铺□黑洞□小火车□《小镇春秋》□蝴蝶之歌□和解□夜将至□借我一个月亮□请原谅□墙上的木刻:鱼□秃头张于□半山腰的树□山谷里盘旋的雁□斜坡上的村庄□古佛洞的一夜□凌晨四点□夏天□和一位精神病朋友的通话记录□茶几上的静物□〈 0 〉□愤青□沿着现实主义道路后退□自拍□滑波□这双皮鞋□带电的分子□夜雨□浮图关喝茶记□因果关系□万籁俱寂□门边一宿□解诗 《洪水》□《夕阳无限好》 □重庆:下半城纪事(组诗)□吊脚楼□菜元坝□餐桌□在沙坪公园闲坐的一个下午□孤山□小酒馆□嘉陵江上,帆船一动不动□触摸□汽车到达山岗 □半山腰的树 □打柴人带木头回家 □山谷里盘旋的雁 □斜坡上的村庄 □一只保温杯在风吹岭上 □古佛洞的一夜

黄灿然的诗

共12首:□小镇、□静水深流、□你没错,□但你错了、□三个女人、□祖先 □远离 □献给妻子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诗四十首(选七) □纪念荷尔德林 □杜甫





何房子的诗



何房子,湖北诗人,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写于80年代,代表作:《一个人和他的城市》、《金佛山叙事》、《非典时期的背影》、“下半城”系列组诗。

共78首:□哈姆雷特致奥菲丽娅□《阴天》□《止痛片》□《鲁迅在今天》□《回信》□《上班的路上》□《楼梯》□《倾诉》□《蓝墨水》□《鸟巢》□《邮寄》□《巫》□《梦游》□《望远镜》□《地图》□《感恩》□《喂养》□江上打渔人□吹箫人□山中即景□应该是中午□我爱过□和妻子到杏园看205寝室□十个月的儿子东张西望□2004年6月8日:儿子五岁□深深感谢这浑浑噩噩的一天□声音□盲人摸琴□下面□重庆大雾□关节□长途汽车站□在档案馆的一个下午□旧鞋子,还有空空荡荡□铁匠铺□黑洞□小火车□《小镇春秋》□蝴蝶之歌□和解□夜将至□借我一个月亮□请原谅□墙上的木刻:鱼□秃头张于□半山腰的树□山谷里盘旋的雁□斜坡上的村庄□古佛洞的一夜□凌晨四点□夏天□和一位精神病朋友的通话记录□茶几上的静物□〈 0 〉□愤青□沿着现实主义道路后退□自拍□滑波□这双皮鞋□带电的分子□夜雨□浮图关喝茶记□因果关系□万籁俱寂□门边一宿□解诗 《洪水》□《夕阳无限好》 □重庆:下半城纪事(组诗)□吊脚楼□菜元坝□餐桌□在沙坪公园闲坐的一个下午□孤山□小酒馆□嘉陵江上,帆船一动不动□触摸□汽车到达山岗 □半山腰的树 □打柴人带木头回家 □山谷里盘旋的雁 □斜坡上的村庄 □一只保温杯在风吹岭上 □古佛洞的一夜

□哈姆雷特致奥菲丽娅

1

悠悠我心。我每天都梦见荒废的花园

蔓草移到深宫,共结成一片哀容

谁能料到幽灵招手,真的开口说话?

他是我的父王。他还是那么高大

我必须跟随,这让我疼痛终生的阴影

秘密是一根细针,埋怨我充耳不闻

母亲和叔父情深意长,这乱伦的一对

亲上加亲。酒里的红尘扩散到郊外

我暗自设下戏剧的陷阱,它埋葬何人?

那城堡。那王子深藏不露的爱和恨

就是丹麦的迷迭香。它在我体内游荡

不会开花结果,只会令我一再昏眩

2

我张口结舌。一夜之间性情大变

别人谓我疯狂,我说自己没有衷肠

诉说如你胸前的玉坠,离心儿还有三寸

哈姆雷特和我,从前是一个人

现在是两个。我也想往喉咙里派一只

夜莺,让他在那儿昼夜歌唱

但我的衣裳悲伤。大风落在肩头

卷起黑夜的铜鼓和喇叭。苍穹弯腰

看我怜我。看呀,宫廷帐幕里乌烟瘴气

请暂时守口如瓶,免得有人捕风捉影

提前知晓,我为王室排演的不朽舞蹈

置身台前,我怎么能够突然离开

3

伶人为别人而生,可以向左,又向右

他们训练有素,被我篡改的台词

弄得神魂颠倒。疯话自有来源

我依在你的足前,但心不在焉

母亲比我更明白,毒液并未滴进

伶人的耳朵。一定,他在我血中澎湃

多么寒冷。这没有屋顶的戏台

伶童的泪坠入天空。在另外的年代

它还会落下来,砸痛两小无猜的梅花

虚构即现实。你要嫁人就嫁给坏蛋

瞧,伶后两个相反的影子海誓山盟

戏中之戏,是机关,是亦人亦鬼的脸面

4

母亲约我交谈。是的,奥菲丽娅

那是一个月亮升起的夜晚。我厌倦

我的骨肉,好比说不清月亮如此放荡

它遍地留影,我无地自容

母亲越是急于表白,越是露出一生的

黑斑。清辉递剑,我割不断

岁月深处的帏帘。只是轻轻一刺

击中了偷窥的弄臣。我无法解释

这次是你的父亲。你和我,错上加错

幽灵再现,我想痛哭失声

月亮再亮,摊开父王身后荒凉的石头

混乱来自精准,我,来自母亲遗忘的梦

5

奥菲丽娅,我无可救药,你亦这般

两个同病人。哦,不,你比我

跌进玫瑰的泥潭,更深,更宿命

情郎有真有假。我给你的礼物

因为诺言失散而变轻,像折下的柳条

裹在秋风中,怎么也退不回树的枝头

让它抽打我。我不要迎风招展

美命令心痛,她在人间愁白了头发

你在你梦里,只留下几朵芸香花

悲痛从花儿内部开始,颤动

震断了花脉。你问我:“我是谁?”

爱,穷途末路。你睥睨一代

6

一封信只要没有抵达,它就可能

更改。峰回路转,伤心没有余地

我从哪里来,必将回到哪里去

王室空洞,像一只鸟笼

被夜罩着,被我提着。即使飞翔

我也会撞上艾尔西诺黑色的城墙

它的高大。石头渺小。彼此叹息

总有一天,它们都会坐立不安

对视。猜忌。沦落。大变成了小

卷边的短剑,因此指向废墟

它从空气里取出碎火,于我的前方

盘旋。照探着,一个王朝的深浅

7

最后的悲剧降临。主角变了又变

叔父设下赌局,毒酒盈满胸怀

它今天端上宴席,就不会是明天

奥菲丽娅,天意如帽,永远比我们

高出些许。你伸手,够不着玫瑰

我出剑,碰到了去年秋天的风沙

细小之物沉醉大地,等着我去辨认

迷路的谷粒。当它从母亲的酒杯里

返身。我闻到了一个家族灰烬的气息

纠缠恩怨的剑莫名易手。空气逼人

积敛锋芒,它在因果律里一锤定音

哪里有胜利可言。祖国正在旁落

8

江山和美人,一重一轻。曾经扑面

曾经沐浴白云。流水修筑暗道

它带走人间烟火。我的爱无处落脚

如花的虚数比一少,你摘下的雏菊

隐入湖底。奥菲丽娅,你看见了吗

王子临水顾影,淤泥在他心中堆积

湖泊蜿蜒。它模拟你的身体痛彻四周

岸上的杨柳树。羞怯。悔恨。奔向你

但也只能像我一样,拂动千古忧愁

你磁石般的眼睛哭了,融了,化成露水

漂泊草丛。奥菲丽娅,衣衫在身外

宫殿又有何用?我已寄情山水之间

□《阴天》

这是一个阴天,我不想把它说得过于阴沉

阴沉的脸,阴沉的水泥

竟使我内心明亮,措手不及

陌生的青草进来,山坡的注意力开始转移

林中的松树在暗暗哭泣

天有些凉了,镇上的孩子要回家

我偏居一隅,把一本书打开

窗帘严严实实,形同虚设

书上说,所有的底片都是暗色的

我们看到的照片却闪烁着红袖子和漫天飞雪

生活有时候恰恰相反

你有多少悲哀,你就有多少热爱

汽车还差几分钟送你到站

你一转身又回到了乌有之乡

乌有也是有,阴天的门缝吹来几缕寒风

你的消息在阴天算得上秘密

失效的辩证法仆倒在疯长的青草里

可南可北的人,我用一个阴天向你预告

天色在翻动书页的途中变白

一个精神病人头脑清晰,闯进了别人的牧场(1)

(1)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荷尔德林在其精神病后期,曾热衷于漫无目的地散步,一次闯进了别人的牧场,见到主人说,我是荷尔德林。旋即离去。

□《止痛片》

一种白色的药丸,我们叫它止痛片

痛的化学,从教室搬到了我们拥挤的体内

从哪里下手,医生也茫然

止痛片倾心于肉体所有的痛

“我如何能找到局部的混乱?”

一场较量在暗中进行,有几天

中年和止痛片在床头纠缠不清

身体的错误是谁的错误

无从查证的事情还是事情

喧哗的器官需要镇静,再镇静

这说明我们青春的问题太多

止痛片乘虚而入,像盗版的光碟

在私人博物院里时断时续地

播放着一部催眠的故事片

我们自己控制的领地已越来越少

因此,痛也有一部分深入虚无

它隐身于肉体,从止痛片的失败中

我们看到了美学的复兴

痛者更痛,派遣骨肉狂奔

正反相邻的惜别迷失在时代的旋涡

□《鲁迅在今天》

我的房门通向一块堆满废铁的操场

旁边是建筑工地,这样的场景

向后推移七十年,我就可能遇到鲁迅

我就会理解铁屋子的寓言

与一堆废铁有关。他的肺里

布满了呐喊的烟雾。几声咳嗽之后

大面积的阴影降临,它首先笼罩的

是面目全非的今天,其次才是

那些发黄的旧杂志,穿长衫的战士

心头清楚,很多时候,热爱就是虚伪

现在,让我们无声地缅怀他

可实际情况是,关于他的声音

有如泛滥的洪水,有人在获取暴利

有人随波逐流,而他痛苦的形象

在里面失踪,遗忘、占有和虚情假意

嵌入长篇大论的空话

鲁和迅,一慢一快的美妙对称

如今急速地偏离锐利的刀片

在羞羞答答地张望中向着招牌倾斜

他说过的话依然有效,只是

我们还要学会沉默,像一块废铁那样

□《回信》

我在下午提起笔,写下你的名字

然后是“你好”,这应用文的问候

被生活的橡皮反复涂改,直到

露出你颓废的手臂,你想抓住

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否定的否定

得到否定的答案,如果没有纸张

打印机还会倾吐酒后的迷惘和泪水吗?

其实,你的对立面只是空白

一根烟的燃烧到变为灰烬

这中间的日子浩淼,可以忽略不计

可怜的词语,它扩大了别人的爱

而它自己多么陈旧,通过一封信

词语的惰性赶上了邮政的速度

所以,不可信的东西还在加倍地扩大

包括我的回信和传呼机上的汉字

尽管我打算为你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

它的情节是过去生活复杂的漏洞

一不小心,有人掉了进去

就好比我找不到打开抽屉的钥匙

你的来信啊,在里面痛苦地瘫痪

□《上班的路上》

每天行走在这条路上,就好比一堂不断重温的

功课。近乎焦急的马达声盖过了报贩的吆喝

我不假思索的行程,每一步都和别人有关

车厢内,生活的瀑布交付给众多晦涩的表情

缺少的只是:一滴清澈的水

一个现实的地点牵引我

一堆混乱的线团缠绕我

透过玻璃,我们能看到平静的江面

低出马路十米的江面从工厂门前经过

它不动声色,日暮途穷。年代久远的灰尘

堆积在它的内部,也可能被带到了更低的地方

时间正吐出污浊的空气

有人乘着索道过江

有人手握栏杆哭泣

目光再远一些,旧房子的屋顶已经被掀去

它多像一个词脱掉了厚厚的盔甲,露出潮湿

而惨痛的正面。当然,一旦它被另一个同义的新词

代替,石灰就像蔓延的纱布包扎着城市的伤口

左边的卤肉店,卤香了整条街道

这是我忧国忧民的早晨

这是我废话连篇的一天

□《楼梯》

在你和天空之间,楼梯盘旋

一片不连贯的坡度恰似生活

有时是黑暗的甬道,有时

秋风突然拐进隔壁少女的房间

打翻了茶杯和前程

无所事事是一把精确的钥匙

你从相反的方向打开同一扇门

她迎面而来,你俯身向晚

楼梯送来耳语,只有十级台阶

但它的狭窄和绵延

令你心灰意冷。失效的地址

是空洞。它让你安度青春

它让你通过逸闻消化积食的天空

那空旷的胃,曾吸取了过多的目光

和泪水。而感叹化为露珠

消融于草丛。你拎着自己的影子

奔赴浩荡的冬天。楼梯哐铛

像一列火车,送一个人到候车大厅

你和她注定错过。遗忘的月亮

探向字典查寻那一年竖起的衣领

落叶不大不小,正合纷飞

□《倾诉》

正如你看到的,去年的大雪葬在

后院的坛中。它要经过一个人身体的脉络

才能回到梅花枝头。而跌入你眼睛的

积雪,它不会融化。它读出

忧伤的坛子正裂开一道细缝

正如你听到的,流逝的不是水

当歌声在吉它里慢行,你有口难开

风的指间滑过往事,它要抓住的

仍然是风。弹奏多么奢侈

一个音符带走一个迷途的故乡

正如你说到的,瓦倾心于屋顶

而所有的建筑都是为了等待坍塌

灰烬即历史。你从碎石中提取阴影

它一晃动,大雪就会重新书写春秋

你不再是你,不要在体内寻觅墨水

正如你读到的,一本书的最后一页

只剩下夜色。树扑向风

开始叙述:枯叶吹动摇摆的秋千

在高处,经年的雪也将落下来

敲打屋脊。这点声响却防不胜防

□《蓝墨水》

蓝墨水沉醉于自身,如风

浸透岩石。它准确地梦到

石头开花,围绕我手中的笔

蓝墨水暗中吸收凋零的碎屑

它们铺开,就是一张没有卷边的

纸。它适宜航行,可以折叠成船

大海也将被折进去,部分原因

汉字荡漾,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我是否能抚慰这些偏旁部首

现在,酥油灯正打开黎明时分

黑夜必将退回洞穴。它夹带着

灯芯草的余温,比蓝墨水更轻盈

收拢翅膀。它呈现的

正是我写下的,这是一次下坠的

经历。蓝墨水受困于耀眼的蓝

通过对石头的研磨,海底显身

它不是深不可测,而是我们

低头的刹那,它已经领着一大群

燕子飞奔。背影像后记

总结曙光。墨水枯竭,委身大海

□《鸟巢》

曾经歌唱的鸟没有回来,鸟巢

挂在树上,比树更孤寂

深入晚风。树下人家灯亮了

“吃饭啦。”娘的声名远播

麦麸概括粗枝大叶,老少皆宜

鸟巢修筑一方情意,让孩子的

恶作剧盈满方寸之地。客套从简

鸟蛋滑落。它再也不能长出羽毛

把落日卷入怀中。清凉的山岗

会记得,孩子的内疚搬动了风霜

成长何其无助。鸟儿骑着枯枝

奔向冬天。群山碾转

身世披着一头雾水

谁能拨开鸟巢缭绕的梦境

前途撞上丛林,鸟和树阴一道

仆倒。疼痛的回响续写

鸟巢的自传。盘根错节的眺望

如今空空荡荡。鸟儿在别处

在哑默的屋顶下,冰柱在说

让我融化,成为你心中的泪痕

□《邮寄》

一朵被纸包裹的玫瑰,经过天空

长出了生锈的刺。在时间之上

它留下的印痕凹凸起伏。你行走

很多年却原地不动。直到有一天

你收到深秋来信,落叶填平了

邮票上的沟壑。这可能只是

纸上谈情。但你必须确认,玫瑰

开了又开,凋零从山坡开始

再走几步,重庆的大雾就会漫进

信封。你把它寄给假想的地址

一来一往。你偏僻的爱随山水

流转,无法无天。唉,可怜的玫瑰

在飞行中变薄,像一幅插图

守着纸的四周大片空白。芬芳

含羞,你听到了飞机穿越过去的

轰鸣声。离地三千尺,缘愁是汪洋

你抬头,看见乌云清理乱发

一夜间催白了天空。那少年郎

口齿不清的急性子,躲在一封信中

始终不愿投递,和光阴反目成仇

□《巫》

月亮转身。巫从巫山奔向梦中

她怀旧,咳嗽

以纤弱的肺病,以低眉

以大宁河深处的暗礁

触动我体内的绳索

它比细雨更细,但滴水不漏

一旦松开

巫就会看到,长江之下

还有一个长江。我之外还有

一个我。原来,逃逸如此美丽

在镜子照不到的地方

巫身不由自己,任变幻的江水

洗脸。一会儿是林黛玉

一会儿是乔治•桑

也许一半对一半,好比河岸

跟着春风转弯。踏青的人

惦念河边的麦子

那一年,巫说,回家无望

春天像一件旧衣裳

没有了袖口。巫两手空空

□《梦游》

祖国何其大。一场雪到北方

衔接冬天,要经过梦境

要经过燕子的额头

那抖落的,女儿的刺绣刺满

风霜。针孔幽深如井

要多少次穿越,丝线

才能勾画出春天的样子

像一片桑叶

折服整个江南。阳光伸手

揽我入怀,送我群山之巅

我看见,我走过的村庄

被炊烟搬到了它乡

燕子左右不是人,站在

废弃的木犁上

望。望断远方的琴弦

鸡叫呜咽。从北到南

我游历之地卷起长袖

且舞且徘徊。直到东方既白

空酒瓶争吵不休:

肠胃已空。谁是谁一生的梦魇

□《望远镜》

收敛光。收敛阳台对面的人影

世界的局部在瞬间

放大。她脸上的雀斑跳跃

从下巴到眉间,陡峭的表情

使她的敌人倾倒镜头之外

你,半弯着腰。被隐秘的事物

压成一只弓。望远镜

做梦都想射向更远的地方

对。不一定要瞄准。因为幸福

片面而深刻。击中偶然的脸

说吧。嘴唇开花,花遮住

记忆的隧道。她魂不守舍

在镜中,生平模糊

有必要把时代的暗语记录在案

有必要退却

风景消逝。街灯挑选空地

你看,你被看

望远镜在搜索可能的疑点

那贸然闯入的,真假难辨

你,隐匿太久,已遗忘自己

□《地图》

铁路哪里停下?树在哪里

分出国界?我在地图前

比划着,在找

风的拐杖。它是一幅画

嵌入动荡的身世

我知道,我的怪癖来自于

地图上退到角落的县份

被忽视的街道,追上眼力

追问:为何

漂泊和漂泊者总在一起

身体的抽屉,挤满乘客

颠簸在地图的路口

写作是孤儿。在回忆中长大

风沙刮向童年,堆成山丘

屋檐下,灯火荒凉

地图已不能概括我出生的

地点。它只是世界的缩写

省去细节。我要找的拐杖

混迹崇山峻岭,下落不详

□《感恩》

在田地里招摇的谷穗

告诉我说,坚持是一生的事

果实在腰身以上,有如热泪

而深邃的根须挖着泥土,不舍昼夜

多少次,落日滚进田间

水稻抽芽,然后阅尽春秋

哪里有疼痛,哪里就会有丰收

沉甸的谷粒使万物低头向晚

比万物更低的,我的乡亲

终生匍伏在稻谷旁边

从不愿去拔高生活

□《喂养》

树喂养风。风越吹越大

水喂养岸。岸越走越长

何处是栖身之地?

树说:风拎着我游荡

水说:家,就是流淌

柴喂养火。火越烧越旺

土喂养草。草越长越高

何时会曙光降临?

火说:我一生被灰烬笼罩

土说:草暖我,不多不少

□江上打渔人

百米之外,江水滔滔,打渔人在用力拉网

他后仰,和我所在的沙滩成锐角

细密的网眼在滴水,这多余的水

一部分淋湿他,一部分垂直落下

一滴,两滴,三滴,长江就是这样涨水的

但鱼,都是漏网之鱼

我看不见的他涨红的脸,和夕阳互相抵消

我看不见的水下的鱼,早已明码实价

真的,现在的人,只有手艺能给他耐心

我百无聊赖,盯着江面

直到被夕阳染红的那一片归于黑暗

他还站在水中,丝毫没有收网回家的意思

□吹箫人

雷声正紧。在一支箫里

食客离席,桌上杯盘狼籍

他吞下闪电

含箫而歌,预告

这个时代不为人知的饥饿

他尝遍了人间沧桑。但胃

空如大海

适合淹没,适合痛饮

过期啤酒仍然有用,灌醉

黑夜和旷野

他清醒如刀,箫吹来草原

被收割的草原,萧瑟的刀片

此时此地,前尘旧事

经不起雷雨的推敲

人作鸟兽散,却鸟兽不如

在箫的眼里,鸟兽散尽

还复来。而人,诀绝

与从前一刀两断。箫归隐民间

他用手指按住心中的老虎

箫声呜咽。他穿过

生活的逆流,独自出类拔萃

□山中即景

我在山头大喊大叫,空无一人的山头,野花欢腾

在它们的地盘,我的来路不正,有蛮干之嫌

尽管如此,今天,我要做一个怒吼的人

让回声痛击我的无礼,让我否定我自已

吼累了,再吼一遍:“世界是个鸟。”

尽管如此,我也不能否认鸟枪可以换炮

上次,一块石头是软的,顺从我的意愿滚到山脚

这次,那块石头换成了野花一片,对着我大喊大叫

□应该是中午

应该是中午,应该有一群蚂蚁在河边搬家

相比于它们,我是孤独的

一棵树靠着我,另一些树沿着石坝疾走

我越看越恍惚,一辆汽车越来越大

它向我扑来,又像泄气的皮球慢慢滚上大桥

一些蚂蚁爬过我头顶,不争论,不气馁

它们要在树上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因此,这树也不是我的,此时也不是

此时是何时?一个老乞丐端着半碗剩饭欢喜地坐在桥墩上

□我爱过

我爱过白米饭,一粒一粒,总是填不饱少年夸张的胃

前胸贴后背,我爱。没有菜,我爱

并非我饱食终日,我也爱母亲的面黄饥瘦

她不老,若多吃几碗,就会出众

但她是心有牵挂的人,我的十一岁,我的狼吞虎咽

光阴以顿记,真是漫长啊

我爱过别人以及别人的铁环、纸牌、钢笔和二胡

但我若无其事,每个周末,嘴里含着一株狗尾巴草

沿着柏油马路回家。小学在身后,我已是县城里的初中生

□和妻子到杏园看205寝室

多了一把锁,多了一些学生。妻子和我

站在石阶上,老槐树枝繁叶茂

205寝室,灯还亮着

但少了象棋、酒瓶、三五个人

暮色渐浓,当年我和她在长江边暴走

绕过一块巨大的岩石

我们牵手,吵嘴,订下终身

寒窗之后,又一个十年,落地成灰

这闹麻麻的三五个人啦

现在,只有一个,在重庆,亦是异地

想来也是,异地,也合脚,不是它乡

我们作鸟兽散,摆下一桌泱泱大国的宴席

东、南、西、北、中

江弱水、老莫、何房子、北塔、王毅

来,入乡随俗,人手一瓶老白干,且饮且狂

□十个月的儿子东张西望

2000年4月8日黄昏,我抱着儿子

在校园里闲逛,两边的黄桷树

投下浓郁的阴影。十个月的儿子只顾

在我的肩头东张西望,他闪烁的眼睛

就像一面镜子,我看见三十年前的

另一个黄昏,我们多么近似

时间和地点却已彻底改变

从湖北到重庆,生活的关节引发

风湿的疼痛,一到雨天

骨头的缝隙里吹拂着恍惚的西风

我知道,这必须经历的忍耐

也必须通过另外一个人和解

事实上,儿子的眼睛更像清澈的湖水

我们周围的事物比如树叶、楼房

缩小成一粒扔进湖水的石子

对于我来说,那泛起的细密波纹

如此陌生。仿佛隔着一片芦苇

而我刚才的误读,显然是一枚

偶然掉在汉语里的果实。当夜色挤走

黄昏的微光,生活和我之间的真空

被一段楼梯填充,儿子的球形玩具

在楼梯间滚动、消失,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2004年6月8日:儿子五岁

一大群人围着你。五枝火焰

围着你,划出餐厅的明暗

你这生日佬,把仪式换算成加法

一口气吹响自己的年龄

奶油点亮黄昏,你是火焰里

一只呢喃的小燕子,冷暖自知

你生逢其时,母亲赐你以

善良,而父亲心中辽阔的原野

供你放飞童年的纸飞机。然后

便是拍影留念。滑板在照片里

滑向另一片风景。可以看得出

你又长高了一厘米,你又打坏了

几样东西。我的困惑是,你怎样

认识这些破碎的事物,碎了的玻璃

是否还是玻璃?你从杯子里

取出打湿的弹珠。经过你手指的

撩拨,它变本加厉,射向生活的暗处

你现在还不明白,成长意味着什么

当最后一块蛋糕消失,我默念

儿子,你要做一个幸福的人

□深深感谢这浑浑噩噩的一天

这是冬日早晨的八九点钟。阳光奇好,这是特例

于重庆,于我。很多年来,我已习惯在夜晚摸爬滚打

别人清醒,我则独睡。稀少的梦黑如器皿

轮流供奉着我所剩无几的柔弱心肠

而白天,我得过且过,且惊异于上了发条的阳光

院子里空荡的秋千突然有了生气

我身体里的残酒,开始像大海一样翻腾

凯旋路上,老年腰鼓队红手巾不倒,在半空一起颤悠

我看它,它就在我体内不停地搅拌

我承认,我老了,我对生活的误解与日俱增

阳光中的灰尘,我更喜欢它们隐身于某处,某年某月

然后落地生根,就是某处,某年某月

面对这无法无天的阳光,一个人的清醒是多余的

我呕吐,蜷缩着,头埋着,我要深深感谢这浑浑噩噩的一天

□声音

首先是麻将的声音,中间夹着人的声音,汽车的声音

它们来自窗外,在不同的场景中

它们各自为阵又彼此覆盖,这个嘈杂而紊乱的下午

我在书房里,信手翻书,三两个旧人不请即来

叶赛宁跳上巴黎的桌子尖叫

聂鲁达对邮差说,我是诗人

杜甫过三峡,酒债处处,落木处处

他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小,小于风而归于风

整个下午,我发现要找回过去难上加难

哪怕是一声叹息,也会种瓜得豆,腐烂在纷纭的热爱中

□盲人摸琴

我注意到他,在钢琴店

他的墨镜是黑的,于是眼前是黑上加黑

手指跃上琴键,他体内的若干架钢琴发出杂音

他摸索,从高音到低音,问题是旋律细微的部分

但在他听来,是全部。清晰得像光阴

他不在乎对牛弹琴,他是他自己的牛和听众

没有人能一生视而不见。他是带着黑屋移动的男人

声音折磨他,感动他,把他的心磨成了针尖

一点一点挑剔着一架钢琴上的乌云和错误

□下面

一张纸的下面是桌子,这是看得见的

看不见的,夹在正面和背面之间的

依次是搬运,纸浆,粉碎和感同身受

一个人的下面是泥土,这是看得见的

看不见的,出没此人和彼人暗处的

依次是热爱,级别,仇恨和形同陌路

一张纸如果撕碎,它就是无数的纸

一个人如果跌倒,他就得忍受衰老

□重庆大雾

一场大雾起于岁末,改变了机场和我的山水

飞机在草坪上不停地排列组合

直到一个流浪少年趁着雾气钻进它的翅膀

塞满棉花和海浪的天空,生活需要晦涩

我们有必要知道孤儿的一年吗?

大半个中国在脚下,他多少干了几件大事

我驻守重庆,这一年乏善至极

大雾过境,我们的身世在今天可以一笔勾销

五米之外,所有的人无鼻无眼

他们顶着一团雾气潜行,他们是时间的案犯

偷偷地把这暧昧的黄昏搬运到来年春天

我也惊异于自己,一直走啊走,仍在原地

没有理由,我身体里的雾倾泻而出

它们汇入更为广阔的前方,我试图抽身而退

但仍是一头雾水,前方倒底意味着什么

那个孤儿,是孤儿的总称

他要做天上的人,最终却栽倒在稀薄的空气中

□关节

无雪的冬天,我在黑暗中数落着自己的关节

从手到脚,肘子和膝盖还算灵活

它们饱经风霜,伴着我弯曲,长大

这么多年,我不太关心自己,也连累了它们

我使劲转动着,直到膝关节发出吱吱的响声

身体的破绽不一定要通过另一个人来暴露

我相信最初的判断

我一生历经的大风并未穿越我的身体

它们紧紧裹在一起,在我关节的峡谷里呼啸

吹过手指手腕,吹过脚掌脚后跟

在我身体的下游,风的疼痛是一个女人的疼痛

骨头站在大风中,我该怎样提问

这些从小营养不良的骨头,居然没有仆倒在地

它们是寒冷的邻居,在时光的挤压中逐渐成形

我的抚摸是有限的,我的血肉是有限的

透过骨头和关节间微小的缝隙

我看到内心的冰天雪地,在今夜沸腾不已

□长途汽车站

婴儿睡着了。在检票口,他的母亲呼出一团白气

这乡村的炊烟憋在喉管

发炎,咳嗽。在冬天的候车大厅结霜

我有相同的毛病。但只顾低头看表,还有五分钟

汽车像个老人摸进车站。我挤向窄门

座下,掏烟。秋风加速,转动轮胎

这么多年,我厌倦修辞。以一次还乡

我重温现实主义的颠簸与病痛

看,这很有效。我的脚在颠簸,踩在铁皮上

我的骨头在颠簸,散架的声音从脖子传向心脏

我的眼睛在颠簸,撞上方向盘

一路的油菜花纷纷后退,退到村子背后

它是安静的

它是秋风歇脚的江汉平原

之于汽车的前进,我也在后退

退到婴儿的睡眠里

我是一个婴儿,还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父亲

退到一匹瓦中,我抱住更多的瓦

对着一根饥饿的烟囱,诉说我周游大江南北的疼痛

向下生长的芦苇

我混在这片芦苇中间,比它们高出一截

头颅是多余的

仰望是多余的

一个下午,河水都在上涨。我扔出三粒石子

第一粒到了对岸

第二粒在水面打了几个水漂

第三粒一头栽进河里

石子有石子的去处。而芦苇在这里俯首

听石子,听流水,听混乱的心跳

它们各就各位,守着自己的小天地

我左手握住右手

这两个小冤家,顺从于芦苇的晦涩和晃荡

手心沁出泪水

夕阳西下,滚落芦苇丛中

旁边的我和堤岸之间有一条私秘的甬道

搬运过河的乌云

再向下,这一大片芦苇,这一大片低矮的天空

现在,足有三平方米的睛朗

薄薄的阳光拎着芦苇的绒毛,像细小的波浪

淹没我

而另一片天空,其实是空的

它在我头颅之上,是多余的

阳朔二日游

漓江在阳朔打了个盹,数峰平地而起

西街无碍,桂林米粉卤水飘香

8月6日,我拖儿带女

坐飞机,乘游船,暴走

来到此地

抒情的老外爬在餐桌上写着山水

旁边的半瓶啤酒,吞下黄昏

8月7日,我赤膊上阵

骑单车,漂竹筏,钻洞

抵达水岩

卖葫芦丝的四川小伙三年没回家

葫芦结在脖子上,他吹出变调的绵阳

8月8日,我打点行装

回桂林,见刘春,睡觉

鼾声四起

我梦见流水像帐本翻动拱桥的倒影

何时,何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老刀

这是一把老刀,它有半月的形状

但没有半月的清辉,没有像半月那样高挂

那一年,祖父去世,它在屋角卷刃

铁刺向铁,向他的主人

向它自己披荆斩棘的一生

致敬

这一别,这三十年,蜻蜓的翅膀换了又换

我逃学,转行

刀沉默,生锈

它的来路曾经微缩在祖父的皱纹里

曾经有江湖,曾经风生水起

我端详着它,一把趋于暮年的弯刀

一定藏匿着不为我知的东西

那锈迹,那老年斑

那一天比一天陈旧的心肝和春风

痛我。吹我。让我成为钝器

不用借光,不用凿壁,更不用杀开一条血路

□在档案馆的一个下午

故纸扑面。书虫作为阅读先锋中饱私囊

它五十年如一日,不见天日

埋头,磨牙,啃着民国的辫子、洋楼和相机

一个齿形窟窿,像四合院

门牌上写着革命军中马前卒,他叫邹容

生于1885,卒于1905

15岁打架,17岁结社

18岁做了篇愤世嫉俗的大文章

我热爱他的分头、中山装、暴力

书虫也爱。它浓缩的胃里

反复消化纸屑和一个人的坏脾气

但在档案中,他是别人的,他是安静的,他是榜样

“国民党从重庆拉走了两卡车档案。”

姓唐的哥们说:“其中可能有邹容的手稿。”

其实,我并不关心一个人潦草的字迹

他潦草的面貌在这个下午晃来晃去

从繁体到简体,我最终认出来了

这个用英语和日语骂娘的重庆崽儿

□旧鞋子,还有空空荡荡

旧鞋子三十九码,缝补过两回

像两节哐铛的车厢,向左或向右

有时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我只有立正,向后看齐

来时的路是旧路,铺上了新沥青

我的经历被黑,包括为数不少的锤胸顿足

我看到不停闪动的空白

像棉袜一样白,像白日梦一样白

阳台的晾衣杆痛饮晚风。从左到右

依次是内裤、鞋垫、床单、长江、南山

它们多么和谐呀,空空,荡荡

□铁匠铺

如果我聆听,我就会听到

铁在锻砧上翻身。铁匠拉动风箱

呼啸的风,穿越炉火和乡下的

稻场。铁,正忙着改变自己

烧红的铁,带着愤怒的体温

潜入冰水。一阵轻烟掠起

它迎着火焰,在削减自身的厚度

碎屑越来越多。“请拿走我身上的锈。”

一块干净的铁,浴火重生

背叛了自己的过去。它发出的寒光

逼近大地,逼近不妥协的骨头

最后,铁成为一把锄头

在来年的春天,它将翻动地下

蚯蚓卷曲的梦。

□黑洞

星辰不再闪耀。黑洞

撒开一张捕获的网,而它自身

如此细小。紧缩的入口,通向

天上偏远而秘密的省份

没有边界。黑洞就是时间的

另一面,像弹簧,可长可短

它果真有一个巨大的胃

消化星辰和陨石。而树木

逃逸。四季的气象四散

只有枝桠,长出夏天的侧影

那些无意泄露的星光,搁置在

青苔上。哦,漫长的后半夜

我身体里的黑洞回应着太空

被吞食的旧物一再演变。丝巾

成了纸片,钢笔如羽毛

飞越海市蜃楼。惊人的对称

诞生在偶遇。我看见还乡的人

没有故乡,过去的星辰,它曾经

试图述说一切,结果沦为

天空的盲点。在黑洞里蒸发

□小火车

听命于煤,听命于野草,听命于自身的缓慢

小火车上了山,正是落日时

没有人烟,没有时刻表要求它

从此地到彼地,春天的煤应及时送到冬天

风追它,风渗进煤层

石头追它,抄小路,一分为二,到天边

小火车局限在枕木上

它的局限是自己的,也是旁边万家河坝的

这时出没者,头顶探照灯

脚下的三米,是可以预期的深一脚浅一脚

再远一点,小火车搭上浮云

我们几个闲客,四处打听修鞋的师傅

小黄的高跟掉了。小火车跑出了铁轨

煤泻一地,乌黑的,油绿的,惨白的

山间之风貌,顿时滔滔,人、物俱有形状

唯小火车荒凉

它不动,空空的车厢斜向一边

重庆各地,煤窑各地,此情此景各地

找到左右,找到老屋的地基

我们顺道造访,喝凉水,老华的秘密无人知晓

□《小镇春秋》

小镇的灯熄了,夜很浅,漆黑的街道

右拐三百米,早年的小学还在

还有守门人。换了人间

这些年我在初恋之外,在外省

巴河减一点我的肚皮,山岗减一点我的身高

这不老不少的身子骨

腾出几把椅子,到了现在这般模样

能屈能伸,能在酒中打坐

小镇过春秋,我是寒假上山打柴的好学生

爱我者三教九流,往西,水陆空直上蜀道

我爱的人发育不全,不送别

她迟早是镇上引人注目的女青年

像番茄一样,甜透了一日再一日的午后阳光

我去意已定,小镇殿后

旧时的军用机场,放弃飞,放弃天空

数亩良田把它压在身下

即使想飞,我也必须先到武汉

也必须有一小片制空权

这些年,身体里的坡坡坎坎,节节陡峭

到了额头,小镇就一滴汗那么小

几乎不在,在路上,在湖北偏僻的角落

我沿着河堤慢行,今夜,我摸黑回家、

□蝴蝶之歌

蝴蝶曾经在我的诗中出现过,那是1989年

我即将离开大学,失败的四年

让我想起了一个词:蝴蝶。首先是

这两个汉字天生丽质,其次才是那飞翔

路途变得变幻无常,这虚空的美丽

吸纳着农药、花粉和被我们污染的空气

但我们良莠不分,把蝴蝶比喻为

低空飞行的天使,实际上,谁也没有看见过

天使。被虚构的蝴蝶,在今天看来

就是被夸大的青春,它薄薄的羽翼尽善尽美

它扇动时,黄昏趋向透明。

它静止时,花朵迅速凋零。

一物对另一物的影响总是悄无声息

一只蝴蝶的加入,肯定说明更多的东西在消失

我多想成为那消失的一样东西

隔着城市和黑暗,在蝶翅的一张一合中

用火柴擦亮夜晚,用泪水哭响春天

而换一个时间,也许就在1953年夏天

靠近亚利桑那州的一座农场里,蝴蝶一生的

多次蜕变被纳博科夫重新命名

它安慰着《说吧,记忆》在英语和俄语之间

的盲点(1)。不同的书写在同一只蝴蝶身上展开

这正是纳博科夫为我们描述的蝴蝶之谜

一条林间小路,一群褐色蝴蝶

摹拟着树叶,她们是为了逃避捕获

还是在呈现一种难以释怀的迷醉?

(1)纳博科夫在自传《说吧,记忆》的不同语种的写作中,意识到一种语言的盲点很可能成为另一种语言美丽的焦点。

□和解

和一支铅笔和解,我写的字可以擦去大半

和这恶劣的一天和解,我裤脚的泥浆可当布料

和一个人和解,我说过的话可以石沉大海

和自己和解

我不再是你,也非遇事都是过来人

尽管你愤怒过、爱过、水泥板上睡过

如今你要和往事和解

就得解开全身的扣子

赤身裸体,于月照之夜,一一擦拭体内的暗斑

□夜将至

麻雀赶路,像一小团雾,在电线上移动

它是灰的,和长天共一色

它张开翅膀,跃向空中,它是短途的

有时它在我窗前叽叽喳喳

更多的时候

我在窗前看它如蚯蚓般挖掘天上的乌云

秋风吹拂内裤,寒冷直逼内脏

麻雀呀,多年前就有人想把你赶尽杀绝

你一路惊慌,见人就躲,见树就歇脚

终于活到今天,终于

看到几代人,一幅嘴脸,夜夜欢歌

□借我一个月亮

如何把月亮和相思联系在某一日的下午

如何说服跳楼的月饼

此时,太多的问题,主要是我的问题

月亮精确到圆,但月亮不在重庆

祖国的清辉,漏掉了一个好酒之徒

五年不吃月饼,醉眼喝稀饭

那豆沙样的姑娘,凉在外省的花裙里

我一侧耳,江面上就响起了汽笛声

此时,错过轮船者,将就地观光

夜景是醉人的,和南滨路的酒殊途同归

若一个怀抱不够,那么借我一个月亮

抱着它,哆嗦。此夜,裸露之物冷如兵器

华岩寺教书记

这是1996。我的来自各地的学生,年轻的尼姑

坐在华岩寺的教室里,埋头作文

这是第一课,这是让我记住的秋天的四十五分钟

从前排到后排,我来回踱步

少女们整齐发亮的光头像木鱼

前世今生尚需敲打,尚需坐化多余的乳房

我为自己汗颜

一个老师,开小差,察言观色

果真有容貌不凡的,临窗而坐,搓手、呵气

哦,她过早地浪费了两个酒窝

在这寒冬腊月,肉体是卑微的,是应该遗忘的

她黑色的袈沙像经书,没有轻重缓急

呢喃着,却也惊心动魄

□请原谅

请原谅,我在这个地方一呆就是二十年

像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露水变成深宅

夜晚借灯,我借一个地方

请原谅,我没给春天写过赞美诗

草脱了几层皮。春风吹,山林大火窜上云层

园林局说,要把全市的鲜花搬到马路

请原谅,一觉醒来,我手下的美女如雨点

老的老,小的小。她们是坠落的典范

我教育她们,慢点,多喝奶,不要老得太快

请原谅,下班以后,我不穿上衣坐在大排档

猪耳朵开路,啤酒见谁灭谁。花生米好看是

衣仁薄薄的红。看,我的下酒菜比我更体面

哦,祖国,祖国的河山,请原谅我

你大好,我在一条老胡同里转身,和你擦肩而过

□墙上的木刻:鱼

在白天,它是暧昧的。鱼刺卡住木头的喉咙

木头一直在用力

咽下桐油、钉子以及一小块墙壁

鱼倒挂。与客厅的一面墙相比,它是忧郁的

挤干了水份的鱼鳞趋向木纹

它的不规则正如空气的不规则

到了鱼尾,缺氧的船队一字排开

蚊子紧随其后,这袖珍的吸血鬼

在盘旋,在立秋之日扑向墙上的木刻

可惜,用力过猛

蚊子头破血流,它的江山已经皮之不存

鱼的江山呢?木头的江山呢?

它们结合得如此深刻,我一眼看出了破绽

没有江,鱼头就只有向下低垂

没有山,木头就只有方方正正

现在看来,蚊子、鱼、木头聚到一起

不是出于偶然,而是那四颗钉子

这一天,堵住了东西南北,堵住了它们的来和去

□秃头张于

情种、游民、唯美的疾病患者

你写下自度曲

风吹草动,姜白石沦为食客

你的秃头,集体主义的空白

喝二两酒脸红,喝三两酒失踪

你这发福的身体

里面全是婚姻的过眼云烟

拿不起呀,也放不下

多少光阴是假的

多少头发可以扎两条南宋的长辫

梦想的灯泡在头顶

时代的下半身一览无余

脚手架、挖土机、运渣车

一环扣一环,吃、喝、玩、乐

精致的马桶应运而生

你似蹲似座,身体向内弯曲

尖锐的耳垂趋于宽大

哦,无产阶级的中年

〖诗词鉴赏〗现代诗(二五二) 何房子/黄灿然的诗 现代诗精品鉴赏
书可读,人可数

翻过一页,碰到树,老树发新芽

□半山腰的树

我熟悉这样一棵树 在冬天

山顶的积雪开始掩埋石头

而它躬身于自己的阴影之中

从来没有移动过

起初还是一点伤痛的绿色

后来就成为了

这半山沉默的一部分

我经过时

正是一场大雪之后

寂静而白的山林露出

几根树枝 那其中的一根

把半山腰的树挽留在半空

犹豫 抑止

这晚年的梦境

把我的喧响遗忘在来时的路上

阴影 以及雪下的峭璧

划破黎明 一半被大雪照亮

另一半在一棵树的黑夜前回首

有谁看见了它秘密的成长

□山谷里盘旋的雁

向北的雁

盘旋,在这南方的山谷

它拍动的双翅

使空气中泛起层层暮色

危险的悬崖像刀片一样

耸立

此刻,一只雁为你出现

你的注视就不会多余

它细小的身子里装着冰天和雪地

从暮色到草原

更多的雁已翻阅了群山

相同的事物

已被冬天分离

目光和飞雪构成它凄美的迷宫

它掠起

仍然只是一只盘旋的雁

苍穹在上

隐藏着一个过去的艳阳天

可如今,这盘旋之路断送了

几多归程

我坐在几乎鲜为人知的石头上

感到深冬的雪不是在飘落

它们正浩荡地堆积

在世界的某个地方

□斜坡上的村庄

村庄沿着斜坡缓慢移过来

有如冬天迅疾降临的夜晚

瓦是黑的。瓦在屋脊

留住了不动声色的时间

过年的孩子走出拱立门

他目光覆盖之地

仅仅只是一些沟渠和蔬菜

远方比一年一度的新衣

还要遥远

附近的一所小学人去楼空

黑板上简单的汉字被擦去

被斜坡上的村庄反复传唱

“小儿郎呀,背起书包上学堂”

老人们这么说。老人的身后

是一扇打满了补钉的窗户

里面闪烁了多年的油灯

有着游丝般细密的皱纹

而当高梁和大米散落于集市

孩子们东奔西走,大部分

学会了用大碗喝酒

到了该告别的黄昏

我才发现这泥土搭起的村庄

还包含着如此隐痛的一面

还来不及深入月亮就涌出了桂花和斧头

□古佛洞的一夜

古佛洞的尽头是低矮的棚屋

屋顶偏西

迎向枝头的暮雪

要到明年才能换来黑夜

这个远离城市的地方

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

总是早早的吹灭蜡烛

用单薄的身子梦想着美好的生活

屋外的风在草丛中潜行

也潜移默化

沉睡的大多数 在我的身旁

在这雪落无声的一夜

一支恍惚的蜡烛开始说话

一夜的风雪不能叫做遭遇

一把陷入怀念的椅子

不能自拔

不能承担一个人的重量

□凌晨四点

窗外,雨下着。淋湿了自己

出租车打盹,满街秋风

失去重量。凌晨四点

像壁虎一样安静

爬在墙上。秒针不断提醒

时光迈着碎步老去

且嘀咕。如拧开的水笼头

吐出积郁已久的泪珠

世道仍然没有变化。灯泡

暧昧。它照亮书房一角

而更多的角落则在黑暗中

沦落天涯。我的阅读

因此具有流亡的气息

在未知的凌晨四点,广阔的

水面孤立,撑开

文字内部轰响的空虚

不朽的时代已经终结

并不需要另一个人接过马匹

和皮鞭。我看到命运的涟漪

抽打着,我生动的叹息

□夏天

“这个夏天,中国缺电”

早报说。我相信这是真的

因为空调倒吸了一口冷气

明晃晃的夏天

室外翻身,灼伤了水泥街道

除此之外,夏天就是怪僻

全城最小的车祸难倒了交警

那陪伴我多年的镜片

在一次酒后失踪。没有理由

可以解释,我和夏天

气味相投。一路做减法

一个少女露出了出生的胎记

一枝冰棒最后只剩下木屑

再减下去,我就会没有记忆

只有皮包骨头,就像纸包住火

夏天在我体内冒烟。首先

熏昏了小榕树,然后

在我昔日的皮肤上渗出汗液

经过了多少个夏天的蜕变

才形成如此精密的毛孔

逼走多余的光阴。停电之夜

我用上半身戏拟人生:痛快淋漓

和一位精神病朋友的通话记录

“喂,房子,问你一个问题,我怎样才能正常生活。”

“你现在就很正常”

“那为什么单位让我回家休息?”

“因为单位不是个东西,而你是个诗人。”

“哈哈,我明白了,单位疯了。我给你读一个句子。”

“你说吧。”

“那分明是液体,你为何说他是鸟群。”(1)

“很好,很好的句子。”

“嗯,我记得你1989年整过一个很好的句子。”

“我搞忘了。”

“我也把自己搞忘了。我看到有人帮我穿衣、吃饭。”

“好啊,我啥子事情都得自己做。”

“前天,我少吃了两颗药,我上街了。”

“去干什么?”

“满街的鸟群,闹麻麻,我领着她们做广播体操。”

“那分明是液体。那一定盛况空前。”

注:(1)朋友吴岩松的诗句,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写作,很少出门,和不同的朋友通话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有效的联系。

茶几上的静物

地球仪和遥控板各占一方

立足茶几,放眼世界

它们多么安静,一个园一个扁

在阴影中完善世界的形状

烟缸和茶杯,位于茶几的另一角

离我更近,也更动荡

烟雾爬出烟缸,爬上窗帘

一头扑进玉米地里,无影无踪

水在茶杯里,泛起一丝波光

浸入紫沙的褐色、茶叶的淡绿

偶尔,水也会溢出茶杯

从无数个方向,狠狠溅在玻璃上

我咂着一片茶叶,微苦,和热泪相辅相成

〈〈 0 〉〉

有哪些东西是0?我举了两个例子,又否定了两次

1例:一个从未出生的人。他肯定有过血肉

2例:一棵不存在的树。它多半在所有的树中

0,1,2,……

多么奇妙的排列。0之后一个比一个多

0看着他们奔向万物

奔向街上的少女,他有两根小辫子

奔向一头大象,它的四腿发软,在晒太阳,在补丐

奔向沙滩,无数的沙子其实可以精确到1

而0,从不进入事物的核心

它是边緣,它是自己。它惊人的完美和对称

愤青

讨厌睡眠,讨厌牙膏和剃须刀

愤青蓄须明志

生活的口臭必须保留

直到呕吐。感谢不薄的酒

低头,愤怒,还要扇风点火

你这刺人的小蜜蜂

碰到露水,让露水滚蛋

碰到乌云,让乌云放血

没大没小的东西是你

坏儿郎是你

骑着破自行车为青春加油

谈恋爱,不谈失败

道理害人,骂乃长久之快

月黑风高,你来路明朗

开始是娘胎里的宝

后来是社会上的草

你决心茁壮成长,决心算账

酒喝了多少,风雨壮胆

天上掉下一根绳子

它抓住你,成就一个老玩童

沿着现实主义道路

现实多么广阔。远的不说,说近的

此刻,我脚下的弹丸之地

分布着瓷砖、黄桷树、鸡毛、糖纸、栏杆

随着我身体的迁移,随着风

我脚下的小世界也在迁移

不存在好人好事,不存在高大全

每一样东西都有退路。退,不是为了进

比如糖纸,残留着甜味,但这味不是它的

可以脚踩,可以手揉,可以舌舔

但我更想知道

在成为糖纸之前,它是怎样的一穷二白

这事物的身世,这些现实之阔中的小衰哥

通过后退,后退,再后退

才有一丝缝隙

看见自己没被现实改变的模样

我不唱不和,只需跟着,走进无人之境

自拍

她爱口红、睫毛膏,爱逗留窗帘的夕照

她爱捕风捉影

相机所在,亦是她影之所在

摆一个姿势。小桥流水,桥是拱桥

如手臂的弧线

从肩头卸下的阴云落实到腰部

皮带紧扎,腰扭动,与空气对撞。好腰

她年芳二八,是比较模糊的数字

正面或侧面,对着一面镜子,她调整角度

关键要精确

局部的美,要精确到无穷大

相机不在我手,它就像一个偷窥的老汉

尽收眼底的,除了四肢婉转

还有五秒钟、床单、登山包、项链

她即将出门,窗外春色涉险过江

雅俗难倒读书人,他陷在沙发里一蹶不振

滑波

暴雨中走出一只鸟、一座山、一个村庄

鸟爬进和平路,不怀孕,也不飞翔

山少了一角

从重庆赶往湖北,中途淋雨,泥沙俱下长江

村庄歪歪倒倒,人人远行

在祖国大家庭,他们挽起裤脚,丟弃秧苗

哦,这一天,这一切

堪称辛苦,堪称无家可归

这双皮鞋

这双皮鞋,我穿了三年。牛气冲脚的鞋帮

还真结实,随便放哪里,三年不蹋

我居高临风,它在我脚下,使我再高两寸

别小看这两寸

近几年,我吃喝无度,横向发展

纵向,就靠这两寸,顶天立地,走南闯北

经历了地上的玻璃渣、钉子、石块、口香糖

经历了西南三省的高山流水

这鞋子矮了一寸,但底气十足

在此,在彼,在空空如也的夜空

它呼风唤雨,像一艘慢船,游向大别山山脉

带电的分子

带电的分子在菠菜茎里疾走,没日没夜

我看见的只是一片绿

在菜园里,它的长相始终有些羞涩

黄瓜、大白菜未动

唯独菠菜颤抖

我铲土浇粪,在菠菜的外围粗话连篇

带电的分子大口吸粪

风眼睁睁的看到

菠菜甜蜜得身不由已

如果不把它送进厨房,我相信

即使缺电,它也会有一个儿孙满堂的晚年

夜雨

在报社小区,大多数人都睡了,我下班回家

通常是零点,通常电梯口是安静的

但今天,外面雨咚咚地下,忽高忽低

时间恍惚,电梯停在了十八楼

今天是哪一天?8月31日,还是9月1日

我盘算着,要开学了

我做的新闻标题,“学费不再心里没谱”

应该没有问题。就在这节骨眼上

电梯突然打开,一个满嘴酒气的家伙

一头冲进夜雨中,变成一团黑影,迅速消失

早晨七点钟,交通台说

“昨夜下雨,一醉汉死于车祸。司机请注意。”

浮图关喝茶记

下午三点,夏天快要过去,浮图关人烟稀少

我和老波要了一壶碧绿春,三个茶杯

这临江的山腰,绿得冒油,薄薄一层

飘在茶杯里,沾在芭蕉树的叶片上,挂在岸边

我们座着,几乎不言不语

知根知底的两个男人,在看一只鸟

一只鸟飞到江心,停在电线上,

对岸是光秃秃的工地,对岸是人挤人

它返回,隐入树林

咔嚓,摁下快门,拍虫虫的李二抬头

一只豆娘爬到另一只豆娘身上

没有恶意,也并非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直截了当

因果关系

一阵风,可以是旧的,可以托起今冬的树叶和沙粒

下午四点,街灯亮了

落叶不落,在我眼前旋转,几粒细沙则趁虚而入

我背靠解放碑高楼的墙脚

对面一个人走过来,以手掩面

她在八一路口转身,然后一路小跑,然后消失

她的长辫依然清晰,长至腰下,被风吹得左右摇摆

她的长辫也可以是旧的,我蹲下,几乎涌出幸福的泪水

万籁俱寂

我不知为何在此。出门时那几声闷雷

像锅里的油爆了,急促,被锅盖死死捂住

现在,天地偏暗

河流、树木、熄火的汽车在我四周排开

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陌生而又七上八下

看,一颗断线的气球在天上浮动

一大片野草跟着乱石跑到了对岸

还有什么不为所动。哦,绿水青山枉自多

它们在寂静中各自爆发,互为因果

此时,此地,经过我的一物又一物

即使远在天涯的,也会咫尺间,弃我不顾

门边一宿

旁边一桌人在猜拳,酒瓶横竖摆了一地

南滨路的灯火受了酒气牵连

落到嘉陵江,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波光

微醉,在两岸荡来荡去

卖唱的小女孩

站在一堆酒瓶后面,唱起了东风破

一辆十堰生产的卡车开出厂门

不知去向

一个人喝完了酒,熟练地找到开门的钥匙

就在门边,宽衣,睡上一宿

解诗

近二十年,我写写停停,一度三年未写

雪夜读书,书弃之大半,诗如是

清净之地无关风月

我从这个划地为牢的诗坛抽身而去

已是多年,一己之痛之快

它于呼吸间进出、转换

我乐于置身人流,亦在人流之外

我看见自己,这些年碾转两省四地

其间的小起伏

不足以大论,不足以语重,不足以心长

独木桥上请客送礼,人来人往

我潜水,过河

头埋得比生活还低

偶尔换气,水面冒出几个字句的泡泡

现代汉语词典

它就要散架,四个角均贴上了医用胶布

一页掉了的偏旁部首夹在186页

1978年,我看图识字

它满纸春风,组词造句反对上山下乡

经过了几代人的手

它越发不可思议,生僻之字一个不少

另外的字

几乎都漏洞百出,辞不达意

它们互相弥补、帮衬,也算千里之堤

看到它,我就想起蚂蚁

我就会产生把它打倒在地的若干念头

其中之一就是,假若它提前溃于蚁穴

一页一页,总共1581页

它也难以运走,也难以表达眼前之物:檀香

《洪水》

昨日,洪水涌进重庆周边,开县告急

大水淹了菜地、汽车、屋顶

一个小女孩守着箱子

小木船顺水拐弯

拐到街角,街不在

她从身体里打水,有好几滴

溅在脸上,脸红。长安车倒车,倒挂树枝

树枝明年开花

泪水催人,羊肠小道无处可觅

长安车胡乱开进花脉

小女孩换位

用时间换空间,既然长安车不到长安街

她就在这个县城,激流勇退

先保住四肢和箱子

然后盛开

像洪水一样淹没自己

像小木船一样小心翼翼,贴着春风,迁移

《夕阳无限好》

赶羊的老人在羊中间,羊在山坡中间

鞭子落下,嗷的一声

青草又矮了一寸,羊骄傲的四散

我看到,抒情的鞭子起落,如波浪

草根沾在鞋底

喜悦从脚掌开始,进穴位,打通老年的关节

不用走天涯,不用说人话

羊和青草的气息,在老人身上窜来窜去

窜了六十年,羊儿有了祖宗八代

青草一拨一拨地长

还是老地方,一天,两天,……

洁白的羊群,驮着夕阳的碎金

闪动。闪。动。没有前后,没有过去和今天

老人站在山坡上

小憩。背微驼,弯成幸福的坡度

重庆:下半城纪事(组诗)

金汤街舞厅

高矮不一的人儿,他们来了

有如一个又一个的黑夜

混迹在突然打开的灯光里

盲目的人忙着搞着(1),

堡坎上仓库改成的舞厅

门票五元。下岗女工免费

这多少有些暧昧。事实上

舞,并非总是与舞者为伍

还有更明白的。只是踉跄

只是日子有一种触摸的悲哀

她相信破罐子破摔

他陷入肉体摇晃的泥潭

她和他回应着。两个复数的人

拥抱着混浊而虚伪的空气

一个遥远的歌手无病呻吟

也许夜晚不是有了灯就会明亮

也许十块元钱不是起点

她看见自己近似于赤裸

不是在镜中。不是

十年前一次午后羞涩的约会

他看见的其实是一片废墟

陌生的手落下来。雪

碰落了碎花裙子的钮扣

“在寒冬,我花枝招展。”

即使不舞,她也需要一顿

像样的晚餐交换容颜的衰老

谁一事无成?那就是他

二十岁下乡偷鸡摸狗

三十岁回渝整天烧锅炉

四十岁下岗成了别人的皮球

五十岁趁着暮色到舞厅揩油(2)

他脚步腾挪。手不听使唤

忽明忽暗的光清凉如水

熄灭肉欲的火焰

他舞不动命运陈设的阴影

看起来,她精神抖擞

正看着自己的对手偃旗息鼓

注:(1)搞着:重庆方言,意指得到好处。(2)揩油:重庆方言,意指占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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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店

其实,它离我住的地方很近

就五分钟的路程

但我用了五年才发现

理发师傅和剪刀

一直没有改变。旧日的技艺

只有在旧日保持谦逊和痕迹

只是更旧了

我说的这个人

他骂电推剪是个浑账东西

把理发搞成了收割庄稼

还是五十年前的剪刀

黑铁的黑。飘在黑发之上

它的世界就是隐忍而慢

“顾客还是旧的好。”

下午三点钟,他自言自语

他惊异自己的影子

这么多年没有被时光拉长

反而在日渐缩短

如同他经手的千丝万缕

莫名地从他身边消逝

但老人自有老人的章法

理发亦是遣词造句

他要把潦草的头发翻手为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1)

“某种东西不是花,却花一样”(2)

迅速凋零。老人叹息

理发覆手为雨,美容遍地生根

一门手艺就这样

荒废在别人的头发上

我相信这不是他的难言之隐

当我走进十平方米的店堂

座下,围上一块洗得发白的棉布

我看见镜中的老人

缓慢转身

缓慢拿起剪刀,隐入乱发

他的手缓慢移动

我能够感觉得到头上生风

风儿猜着头发的下落

我在猜老人心中的时钟

来自哪个年代

注:(1)李白诗句。(2)当代诗人张枣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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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元钱旅馆

“一元钱住宿,不带被子两元”

招牌放在花街子路旁,白纸黑字

我注意到那是一个落雨天

泥浆溅纸。过路的人

惊慌失措。孤零零的招牌最安逸(1)

它让雨水改写自己的心愿

“一无钱住宿,不带被子两无”

我一时没了主意,不知

哪种说法更精确

汉字一旦被风雨摇醒,她们就会

彼此抚慰。我涉身处地

自然会想起那些不懂汉字的棒棒

他们就住在里面。其中的一个

正用洗脸盆接着瓦缝间漏下的

雨水。很多人因为这个词

而把天空当作内心的辽阔和干净

但现在,它是浑浊的

它并不急于澄清。滴哒,滴哒

“啥子意思,又打倒(2)了一天”

棒棒说。他必须不带雨伞出门

在街头找一个屋檐蹲下。他必须

观察三个方向的货车是否会

突然停顿。或者猛然用力

冲向一堆匆忙的货物。看得出

货主在伞下心不在焉

棒棒则心中窃喜。弯腰,捆绑

然后跟着一个人撞进某栋楼房

真是难以置信,他见过

这座城市最目空一切的房间

眼花缭乱。但他不慌不忙

把几张零碎的纸钱揉作一团

属于他的,一元钱旅馆

还需一元钱来置换。他清醒

他唯一的邻居是那根木头扁担

没事的时候,他把它放在床边

看着它磨得发光的表面

脑壳里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词

直到昏昏入睡。睡眠真香呀

生活的暗礁

绝大部分得以遮掩

注:(1)安逸:重庆方言,意指舒服。(2)打倒:重庆方言,意指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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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门

它有下半城最美的名字

谁想出的?从来没人考证过

灯光邀来了流水,夜景无眠

朝天门,在某种意义上

不会远行。不会比门更需要

一把暗锁。前尘旧事

经过流水的转述

已无清澈可言。李白曾仗剑

从这里杀到长安,灯晃(1)多年

比长江更骄傲。但这并不意味

朝天门从源源不断的江水中

得到怀旧的本钱。其实

朝天门就是打望(2)的码头

李白是过客。李伯清也是过客

那些船,就算从唐朝出发

改头换面,突然回来

我说的意思是,一切都变了

物是人非。我理解的朝天门

最近的事实

提供了一个荒诞的主题

船长的一声呵欠打翻了游船

几秒钟的功夫,现场就不在了

我们从中可以看到

不是水,而是旋涡

随时都有可能把人儿变成泡影

注:(1)灯晃:重庆方言,意指无所事事,四处游走。(2)打望:重庆方言,意指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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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旋路电梯

像一座天平,凯旋路电梯

隐藏在较场口附近的山包里

上上下下,穷人和富人

一律五角。平等是一包药(1)

凯旋路电梯卡在上下之间

似乎是为了述说一段往事

昔日这庞大的沉甸甸之物

如今填满了空洞的时间

我每天都要走进它的内部

开电梯的少女倾心于按钮

日久生情,她成为电梯的开关

现在,我仍然不能确定:

她下岗的双亲是否和她一样

半天不说一句话

这下半城的女儿,生活的全部

被一部电梯搞定(2)

有时,我想:我们并无不同

在虚构的电梯里,上和下

我们都在经历。没有远方

没有甜蜜的回忆

就像开电梯的少女

就像我,在电梯里进进出出

出其不意的一天

我骂了一句脏话:“狗日的天气”

下半城总是晦黯的

气候的修辞学

把一天变成一个瞬间

把停电变成了一次死亡练习

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

我下半城贫困的兄弟

被凯旋路电梯悬在了半空

他成了早报新闻的主角

平生第一次

这年头一个人就是很多人

悬在半空

注:(1)一包药:重庆方言,意指有毒,让人上瘾。(2)搞定:重庆方言,意指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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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慈街

在青砖墙的一角,老人独自坐着

面前摊开一张旧报纸

这个一生与旧闻有关的人

和厚慈街一样衰老

他想起在水码头上漂流的岁月

厚慈街放荡的风气令人沉迷

一个接客的女人接纳了他

确切地说,他要一个歇脚的地方

从朝天门到厚慈街

他来来回回,伴着三两微醉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和来历

在厚慈街。灯红酒绿坏了他的心

他勾引别人,别人也勾引他

事情往往发生在一段青石板路上

趁着酒兴,他,一个打滚(1)青年

大谈长江和宜昌

用见多识广和一点小钱贿赂女方

偶尔说出一句谜一样的话

“你是一件纽扣太多的衣裳”

这青春期的小过场

在婚姻里派不上床头和厨房

酒成为了他身体里脆弱的那部分

动不动就忧伤。一生与水有关

他知道流走的不只是咫尺

还有天涯。浩荡长江万古流

老婆早已奔赴外省的鱼米之乡

一晃呀,就晃了五十年

一片一片的瓦上落满了灰尘

他的头发白了

他独自坐着,沉痛地自问:

“啷个搞的,我成了孤家寡人”

肉贩们和往常一样,像小学生

练习市场经济的早读课

吆喝声让厚慈街从沉睡中醒来

啊,新时代的早晨

他老泪纵横

他生来就是一个寂寞的水手

没有人注意到

他上午几点钟折回那间老屋

注:(1)打滚:重庆方言,意指混江湖。(2)啷个:重庆方言,意指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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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脚楼

是的,我们都没赶上她的好时光

她好过吗?这是个问题

当我黄昏时分走过长滨路

我看见她们吊在一大片山坡上

像半老徐娘

围困在肉体的重量里

木头有些松动,而他紧靠的石头

不知天之将黑

如果只观察石头

我们就会得出时间是静止的

如果只观察木头

我们就会发现,过去的事物

因为没有过去而颓废到现在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当沉默

仅仅是大多数人呼喊的时候

哦。战争。贫病交加

吊脚楼里的主人

他们的泪水摇摇欲坠

生活就是苦难。但还得忍住

1945年的一张老照片上

忧伤的陌生人看着我

他身后的吊脚楼只剩下四根木桩

我一整天都在怀疑

这贫下中农的家

它是否理应远离抒情的诗歌

那么,让我成为你,成为你

黑白照片四周的黑暗

在这个春天,我们不说鸟语花香

我们彼此在背靠背中取暖

虽然看不清对方

但我们仍然知道

时间为什么突然消失

为什么我们不说旧日子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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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元坝

来来往往的民工,被包裹引着

在菜元坝,他们灰头灰脸

还有重庆灰色的天空

有人问:这儿是哪儿

我该怎样描述它,一个地点

或者呼啸的火车的宿命

唉,这么多的人,多余的人

事实上都是赶火车的人

很快就是春节了,火车很快

就要到站。一些人在飞奔

一些人在广场上睡着了

黑压压的一片。动或不动

从来没有不同。只有故乡

在你我的睫毛上闪烁着幻像

一棵树,一棵树上完美的红枣

被我们放大。自己向自己兜售

这是我们一生都在重复的买卖

而现实,它又来晚了

晚点的火车,两块钱的快餐饭

他们不止经历一次

仿佛菜元坝的栏杆

锈迹斑斑已经很多年

哦。思乡的心也锈了

大老远回家一趟,只是想看看

儿时的玩伴,又有谁下落不明

城市可真是一个魔方

拐过几条街道,他就消失了

一年半载或更久。而菜元坝

依旧人流如织。回家依旧无期

如果出站的火车,不像出门的行李

让我们低头看见泥土

餐桌

可以饱食终日,你这个黑暗的人,你的阑尾

是白的,是体制的,也是旧的

它不再属于你,你用肥肉和高梁酒告慰它

一只猫趴在餐桌旁,哦,孤单

那闪亮的米饭,一粒,一粒,在开花

可以洗心革面,豆腐成鸡丁,茄子当鱼虾

对面的老和尚口中念念有词,他掏

他使劲地掏着一只空碗,更多的碗也空了

你起身,鞠躬。开始清理自已的口袋

你把两只手埋进去,深一些,再深一些

可以如我所闻,一桌沧桑的宴席呀,像流水

山河之中石头少了几块,桌上就多了几块

沸腾的石头,可以煎鱼,可以烤肉

它的之前和之后,是无所依傍的,是冰冷的

像你的牙齿,躲闪又咀嚼那身外之物

可以悲从中来,扑向你心中的面影多么熟悉

点亮油灯吧,预订好座位,他们陆续会来

关于生和死,你说得最多的是筷子

不吃也吃,不在亦在,你说等于不说

这安静的片刻,你几乎度过了醉生梦死的一生

2007年5月3日凌晨

在沙坪公园闲坐的一个下午

景色被照亮,它就不是真实的。绿的、红的

来来回回地跑动,而昨天它们是灰的

对面的山包高出了些许,我又渺小了些许

在沙坪公园的一张滕椅上,我索性躺着

这样的角度很好。宽阔的树叶一片接一片

越过某家的屋顶,我想,大约有

一万片树叶,落到另外的树上,不会返回

我想,大约有一个人,在领做广播体操

当然是真的,一、二、三、四、五。。。。。。

单杠上的女人倒挂,像一枚倒立的大头针

她狡猾地笑着,如果你留意,她就会荡过不停

而旁边的水池,已适应了钩鱼杆突然的加速度

小红鱼成群结队,小朋友成群结队

松驰的风景开始变得紧凑,天边的小太阳滚落池中

鱼杆走,太阳走,一棵一棵的柳树也在走

我仍然躺着,这半日,和一日,和几日,有何区别

2007年5月4日

孤山

孤山在杭州,称为山。若在重庆,可当平地

但有西湖在,有白堤在,有苏小墓在

它亦孤得其所,只剩下一块碑,一阵凉风

我努力去理解江南,变与不变,谁更可靠?

起先是江弱水出现了,接着是西湖

后来是孤山上几坨西冷印社刻了字的石头

“老仙人真会找地方。”弱水说

此地不高,可西湖的水在它脚下绵绵不绝

是呀,我并非专程来访,这最小的山

仍然包罗万象,仍然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山

一眼看不到边的西湖,在此时的场景中

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仿佛你我,仿佛不在

仿佛钱塘江的波浪,我们说不清

是这一坡的野花一浪高过一浪,还是生锈的时光

拖了石头的后腿,让它们终老在孤山

我必须路过,必须顺从这一草一木一石的意愿

2007年5月5日凌晨

小酒馆

有回锅肉,有河虾,有青菜,有空酒瓶若干

有一个夜晚。肯定也有鸟儿在林中模黑高飞

但这不是我想说的,我说的小酒馆

在南山,在峭壁的后面,在醉与不醉之间

窗外有窗,窗外的树木如乌云翻滚

事实上,它们有时是绿的,它们有时是安静的

而我现在看到的,桂花酒分成了桂花和酒

两样东西,两样都在返回各自的枝头,带着我

我自身的轻,如此轻,难以确定

这就意味着一个人同时是很多个人,或者不是

因此,我很想钻到一片树叶里

和露水一道呼吸,和乌云一道惹事生非

“菜冷了,要不要回下锅?”老板娘及时出现

她还在烤火,至于她和其它,我全然不知

不知空荡荡的小酒馆里一共有三个人

除了老板娘和我,还有一位炒菜的师傅

奇怪的是,这老兄醉了,正对着自已的口袋呕吐

2007年5月6日凌晨

嘉陵江上,帆船一动不动

帆影点点,雨水点点,礁石上的人一点,又一点

数峰清苦,数峰在对岸,绕着江水盘旋

只有帆船一动不动,斜排在嘉陵江面

从洋人街看过去,春天是肉欲的,像倒立的房屋

高耸在山头,相当大,相当多的人经过

我在中间,不,我离人群十米之遥

那花伞,那淋湿的短袖,仿佛和我隔了几百年

书生解甲归田,他的心中藏着几头幼兽

他拿江水喂它,拿帆船送它到生活的下游

它不长,不死,我和我古代的三两个朋友感同身受

穿蓑衣,戴斗笠,斗地主,无所谓前途

无所谓动与不动。洋人街近似虚构,停在晚风中

是一艘更大的帆船,它显然已到了目的地

忙着和花花绿绿的世界彼此交换定情的信物

我也没有闲着,我一直在看江上的动静

天色已暗,暗中的帆船好象一叠又一叠的纸

又好象天地间的几个错别字。足矣,足以安慰我心

2007年5月7日

触摸

清风徐来,多么蓝的夜空,石头也变得衰微

一只掉队的蚂蚁爬到我的身上,累了,睡了

它肯定会梦见,那个看着它发呆的男人

天空被万物摸过,摸旧了,今夜一个劲地蓝

旁边石凳上,两个老人在恋爱

佛手伸进脖子,他在给她搔痒痒,他的手

别扭地晃在半空。生活之痒呀,已逼近老年的暗斑

已逼近风,任它触摸,游荡,所到之处皆悲凉

我不想动,就让风动。

我不想说,就让风说。

夜空下漂浮的窗口,疲惫的灯火,是我的化身

有牵挂,有轮回,有日出日落的无常

我们触摸过的东西,总在改变着形象和颜色

蝴喋在草丛之上,白天姓白,黑夜姓黑

而核心是不存在的,抒情的月经是不存在的

无论黑白,草丛乱窜,我和草丛一样向往山坡

这杂质的纠缠的奔涌向上之地,为了认同它的谦卑

我更愿意从下往上看,一群上山的蚂蚁

闯进荒凉的暮色,他们的行动,其实是不必要的

他们和我之间,其实,都共有一个热泪盈眶的夜晚

2007年5月8日凌晨

汽车到达山岗

从城里开出的汽车

要到达一个陌生的山岗

泥泞在持续

好比一个繁琐的节日

为我们的汽车提供了耐心

和缓慢的速度

沿途的风景在反光镜中掠过

稍纵即逝 乡村庭院空空荡荡

那屋檐下的燕巢曾经换来春天

如今它比汽车更快地

撤离了这僻静的驿站

偶尔有一个放鞭炮的少女

她身旁的亮光对应着短暂的青春

汽车仍然在行驶

山道岔开

又在音乐声中合拢

车厢内的桔子被不同的手握着

它在高处就是招摇的铃铛

回荡起大地的荒凉

在一块岩石和山峰之间

汽车停下来

姗姗来迟的山岗再度重临

它在风中弹奏

旷野填补了练习曲中间的空白

半山腰的树

我熟悉这样一棵树 在冬天

山顶的积雪开始掩埋石头

而它躬身于自己的阴影之中

从来没有移动过

起初还是一点伤痛的绿色

后来就成为了

这半山沉默的一部分

我经过时

正是一场大雪之后

寂静而白的山林露出

几根树枝 那其中的一根

把半山腰的树挽留在半空

犹豫 抑止

这晚年的梦境

把我的喧响遗忘在来时的路上

阴影 以及雪下的峭璧

划破黎明 一半被大雪照亮

另一半在一棵树的黑夜前回首

有谁看见了它秘密的成长

打柴人带木头回家

打柴人不曾躲避过冬天

他行色镇定 上山就是一次赶集

他要把淋湿的木头带回家中

屋内的火苗上升 打柴人

能听到木头在林中的叫喊

一截被锯断的木头 它还需要

搬运和劈开

打柴人的手上有歇脚的扶杆

它也曾是被套大雪围困的木头

但后来被开掘 被精心制作

远离了火 打柴人整个冬天

就搭上了一个不知疲倦的兄弟

打柴人不得不说

另外的木头有另外的命运

在幽暗的山林和亮膛的炉火之间

打柴人来回奔走

他瘦长的身影

适合登高

适合在一堆灰烬中分别梦想和严寒

山谷里盘旋的雁

向北的雁

盘旋 在这南方的山谷

它拍动的双翅

使空气中泛起层层暮色

危险的悬崖像刀片一样

耸立

此刻 一只雁为你出现

你的注视就不会多余

它细小的身子里装着冰天和雪地

从暮色到草原

更多的雁已翻阅了群山

相同的事物

已被冬天分离

目光和飞雪构成它凄美的迷宫

它掠起

仍然只是一只盘旋的雁

苍穹在上

隐藏着一个过去的艳阳天

可如今 这盘旋之路断送了

几多归程

我坐在几乎鲜为人知的石头上

感到深冬的雪不是在飘落

它们正浩荡地堆积

在世界的某个地方

斜坡上的村庄

村庄沿着斜坡缓慢移过来

有如冬天迅疾降临的夜晚

瓦是黑的 瓦在屋脊

留住了不动声色的时间

过年的孩子走出拱立门

他目光覆盖之地

仅仅只是一些沟渠和蔬菜

远方比一年一度的新衣

还要遥远

附近的一所小学人去楼空

黑板上简单的汉字被擦去

被斜坡上的村庄反复传唱

“小儿郎呀 背起书包上学堂”

老人们这么说 老人的身后

是一扇打满了补钉的窗户

里面闪烁了多年的油灯

有着游丝般细密的皱纹

而当高梁和大米散落于集市

孩子们东奔西走 大部分

学会了用大碗喝酒

到了该告别的黄昏

我才发现这泥土搭起的村庄

还包含着如此隐痛的一面

还来不及深入月亮就涌出了桂花和斧头

一只保温杯在风吹岭上

风吹岭的一天自竹叶开始

摇晃的回声经过保温杯

冬天的雨水

渐渐变冷

说出一个名字便有一阵风吹来

它就是寒意 它俯身而过

遍山的方竹纷纷降下自己的高度

仅仅为了回忆

我把一只保温杯放在风吹岭上

不锈钢的微光照着几片竹叶

竹叶翻飞 打乱旧年的细节

但耀眼的逝者又重新回来

又被风吹岭的大雪一一吹散

我低声吟诵

“哎 肉体真可悲”

长久的沉寂之后

哎 对面的保温杯彻底空了

它倾出的水在雪地上

同样可以形成另一场鹅毛大雪

古佛洞的一夜

古佛洞的尽头是低矮的棚屋

屋顶偏西

迎向枝头的暮雪

要到明年才能换来黑夜

这个远离城市的地方

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

总是早早的吹灭蜡烛

用单薄的身子梦想着美好的生活

屋外的风在草丛中潜行

也潜移默化

沉睡的大多数 在我的身旁

在这雪落无声的一夜

一支恍惚的蜡烛开始说话

一夜的风雪不能叫做遭遇

一把陷入怀念的椅子

不能自拔

不能承担一个人的重量



黄灿然的诗



黄灿然,1963年生于福建泉州,1978年移居香港,1988年毕业于广州暨南大学,现为香港《大公报》国际新闻翻译。曾任《红土诗抄》主编、《声音》诗刊主编和《倾向》杂志诗歌编辑。著有诗集《十年诗选》、《世界的隐喻》和《游泳池畔的冥想》(三本诗集大部分重复,以最后一本编得比较全面);评论集《必要的角度》;译文集《见证与愉悦——当代外国作家文选》;合编《从本土出发:香港青年诗人十五家》;合译《时代的喧嚣——曼德尔施塔姆散文选》。另译有萨尔曼·拉什迪(鲁西迪)长篇小说《羞癴》(台湾商务印书馆)和《卡瓦菲斯诗集》、《里尔克诗选》、《聂鲁达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即出)。

共12首:□小镇、□静水深流、□你没错,□但你错了、□三个女人、□祖先 □远离 □献给妻子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诗四十首(选七) □纪念荷尔德林 □杜甫

小镇

越过小街商店长长的屋脊

可以望见远处低矮的山脉;

小镇陷于一块方正的凹地,

集苦闷和绝望于一身。

中学时代一根细小的丝弦

从梦中探入布店少妇寂寞的眼中;

她苍白的芳心暗恋过的少年

如今是一个薄有名气的诗人。

对面杂货店面容灰沉的青年老板

曾偷偷爱过诗人端庄的姐姐。

这两件事除了十年没回故乡的诗人

和小镇的榕树,谁也不知道。

静水深流

黄灿然

我认识一个人,他十九岁时深爱过、

在三个月里深爱过一个女人,

但那是一种不可能的爱,一种

一日天堂十日地狱的爱。从此

他浪迹天涯,在所到之处呆上几个月

没有再爱过别的女人,因为她们

最多也只是可爱、可能爱的;

他不再有痛苦或烦恼,因为没有痛苦或烦恼

及得上他的地狱的十分之一,

他也不再有幸福或欢乐,追求或成就,因为没有什么

及得上他的天堂的十分之一,

唯有一片持续而低沉的悲伤

在他生命底下延伸,

像静水深流。

他觉得他这一生只活过三个月,

它像一个漩涡,而别的日子像开阔的水域

围绕着那漩涡流动,被那漩涡吞没。

他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

是一个临时海员,在一个户外的酒吧。

我在想,多迷人的故事呵,

他一生只开了一个洞,不像别人,

不像我们,一生千疮百孔。

你没错,但你错了

由于他五年来

每天从铜锣湾坐巴士到中环上班,

下班后又从中环坐巴士回铜锣湾,

在车上翻来复去看报纸,

两天换一套衣服,

一星期换三对皮鞋,

两个月理一次头发,

五年来表情没怎么变,

体态也没怎么变,

年龄从二十八增至三十三,

看上去也没怎样变,

窗外的街景看上去也差不多,

除了偶尔不同,例如

爆水管,挖暗沟,修马路,

一些“工程在进行中”的告示,

一些“大减价”的横幅,

一些“要求”和“抗议”的政党标语,

一些在塞车时才留意到的店铺、招牌、橱窗,

一些肇事者和受害人已不在现场的交通事故,

你就以为他平平庸庸,

过着呆板而安稳的生活,

以为他用重复的日子浪费日子,

以为你比他幸运,毕竟你爱过恨过,

大起大落过,死里逃生过

——你没错,但你错了:

这五年来,他恋爱,

结婚,有一个儿子,

现在好不容易离了婚,

你那些幸运的经历他全都经历过,

而他经历过的,正等待你去重复。

三个女人

黄灿然

一个是我爱的,一个是爱我的,

一个是没爱或不爱我和我没爱或不爱她的。

第一个我经常想念,第二个我偶尔想起,

第三个我没想念也没想起。

第一个已失去联系很多年,第二个

也已失去联系很多年,第三个没有联系

也有很多年。她们过着她们的日子,

她们也一定失去很多东西,

她们的日子她们的失去一定像流水

留下或没留下任何痕迹。

今天,三个女人都给我打来电话,三个声音,

三个脸孔出现在我脑中,我看见她们在说话,

好像在交谈,好像她们彼此认识。

祖先

枝繁叶茂的河流,黄昏的皮下

长出油灯的伤口,文字的火焰烧毁了

心中的坟墓和寂寞。木船小小的力量

浮游着——当河流苏醒过来,我们也

应该回家,把洁白的道路留在背后

鱼的小嘴,水的薄唇,我们祖先的脸

掩埋在热泪之下。他们生根而我们落叶

他们开花而我们不结果,不能结果。

在文字的热泪下,土壤掩藏了血脉。

我们祖先的脸靠着舟楫的潮湿倾听

枝繁叶茂的河流,他们伤口的经验

是我们的油灯,他们文字的灰烬将我们埋没。

远离

我正在远离你,我们的树荫和正午,

我们深处的井水和水底荣耀的云彩

都在暗示这点,暗示着,向彼此的命运

说再见。生活的伤疤和新肉,生活的

固有黑暗和隐藏,都像树荫下的胚芽

要露出破绽和告别。你的泪是止不了的

一如我的疼,一如鹰的俯视和饥饿。

你的呼喊我藏着,你的梦我正在敲碎。

前面是城市,交通,利刃和蒺藜;

我正在长出远离你的形状,我栽培的孤独

我注定要失去它,一如我保护的空间

我把它摔破,一如这花瓶——裂开。

献给妻子

很久了,我没有为你写诗,

你曾是我灵感的唯一源泉;

在我这久经风浪的心底

仍时常激荡着我们的初恋;

但是我的心实在是衰老了,

因为它过早地遇到了风暴

并从多次的险境中逃脱,

我怎能不抒发这种逼迫?

如今我在异乡艰苦劳动,

为了让你的双手与众不同:

以前没有受过磨难,以后

也将永远闲置在安适之中:

繁重的工作就是我的情诗,

所有的成果全部献给你。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默默吞忍。

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

从根茎里来却不能回泥土里去,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注满怨恨。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戕害自身。

在烟雾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处心积虑中使灵魂伤痕累累——

一生就是这样在火光中寻找灰烬。

就是这样,用牙齿、用刺,

用一个工具挖掘一生的问题;

用回忆消愁,用前途截断退路,

用春天的枝叶遮住眼中的耻辱。

就是这样,把命运比作淤血,

把挫折当成病,把悲哀的债务还清;

就是这样发闷、发呆、发热,

发出痛哭的叹息并在痛苦中酝酿绝症。

一生就是这样在痛苦中模拟欢乐。

做砖、做瓦、做牛、做马,

做那被制度阻隔的团圆梦,

一生就是这样在诺言中迁徙漂泊。

一生就是这样在守望中舔起伤口。

对人冷漠,对己残酷,

对世界视若无睹,对花草不屑一顾,

一生就是这样在反省中拒绝悔悟。

就是这样,吃惊,然后镇静,

蠢蠢欲动然后打消念头,

猛地想起什么,又沮丧地被它逃走,

就是这样困顿、疑惑、脑筋僵硬。

就是这样建设、摧毁、不得安宁。

在挖掘中被淘汰,在吞忍中被戕害,

在碌碌无为中被迫离开——

一生就是这样在迁徙漂泊中饱尝悲哀。

一生就是这样在爱与被爱中不能尽情地爱。

回忆一夜千金的温馨,把脑筋拧了又拧,

回忆稻田、麦浪、飞蛾,想一生是多么失败,

一生就是这样在饱尝挫折中积郁成病。

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

诗四十首(选七)

15

秋天的下午,城市呈现一派黄昏的景色,

古老的电车在安详的街道上悠闲地荡着,

年轻的妇人把裸露的胳膊伸出窗口,

晾起儿子的衣服,一个多么令人心跳的时刻。

阳光落在事物的表面,有如一层金色粉末,

这么优美,叫我怎能不忧郁,恍惚以致迷惑;

我背着它,心中一片暗淡,像一个梦游者,

怀疑自己是一个偶然站在那里的虚幻的过客。

25

山村的傍晚,落日在山头等待月升,

它们的接替过程公开而又神秘,

直到黑色取代了天光,人们才会在惯性的意识里

隐隐感到些许的差异,但是在明白过来之前

他们已经关门闭户,上床做梦:是这样的山村生活,

昆虫的声音也许是从扭曲的四肢里

碰巧发出的,这时候黑暗统治山,统治水,

统治田野和天空,但始终不能介入他们的梦。

32

我要走上山岗,我要站到一棵树旁

或者站在它的阴影里,环顾我的家乡:

绿色的原野,蓝色的溪流,晒谷场、房子,

以及另一些山岗,另一些树,更多的山岗

和更辽阔的远景,我要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感受,深深地凝望我的妻子

和我的女儿,我要看着她们走向山岗,

走向我,怀着深深的爱情,环顾我们的家乡。

33

我多么希望在冬天回到故乡,

在萧瑟的风景中体验童年;

我将不会漏掉一株挺拔的野草,

一颗坚硬的沙粒,一块寒冷的泥巴。

是的,我将把一只冻僵的手,放到

一件平凡事物的表面,抚摸它,

使它接受人类的感情;我还将把另一只手

从温暖的衣袋里拿出来,交给被窝里妻子的肉体。

34

我多么希望在一平如镜的天空下,

在静如止水的气氛中,在交错的湖光

和纵横的山色之间,在欲望和思想之上

独立苍茫,或者漫步道旁,停停站站,

竖起耳朵,或者放眼四野,然后感到

妻子在家中挂念我,女儿在唤我的名字,

而我用内心的声音暗示她们:我正在回去,

于是她们感到安心,继续忙她们的事情。

36

风吹层林激发阵阵涛声,

日光斜照,集中在一些峰顶,

山中岩石有向上迁徙的冲动,

因为它们也要温存,因为这是寒冬。

寒冬!这句话刚脱口,阴森森的冷气

便从四面拢集过来,太阳如鹰盘旋

或者静止,在那高高在上的空中;

尘世啊,在它的俯视下,你就像一场隔夜的梦!

37

冬天的雨点打着我的时候,我的感觉是,它们

依旧与我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就像是

我视野里的那些另外的雨点,均匀

而又适度地降落,把街景蒙在意境里;

倘若我是在过去,倘若我此刻的心情

撩开在往事如烟的回忆的河面,倘若此际

我一生的哲学和玄思像雨中的两个人影,

他们,他和她,时而靠在一起,时而拉开距离……

纪念荷尔德林

涅卡河里的流水静静流淌,

涅卡河畔的天空无边无际。

苦难的诗人坐在阁楼里,

阁楼的窗口象一场恶梦:

从前你的深情拥抱过的山岗,

从前你的灵感触抚过的草地,

如今都怀着不可告人的敌意,

威胁着你,使你极度紧张;

从前神圣的祖国,神圣的家乡,

如今在你的心灵里黯淡下去,

因为你已经枯竭了,已经被弃置

在一个垃圾桶似的角落,象发霉的果酱。

涅卡河畔的天空掉转方向,

涅卡河里的流水更换目的。

杜甫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

他的生平捉襟见肘,象他的生活。

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缕的形象,

叫无忧者发愁,叫痛苦者坚强。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的日子象白米,每粒都是艰难。

汉语的灵魂要寻找适当的载体,

这个流亡者正是它安稳的家园。

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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