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错再错的古书名
——《淮南鸿烈间诂》
东汉许慎有一部书叫《淮南鸿烈间诂》,是为刘安《淮南鸿烈》写的注释,乃汉代淮南四家注之一,其余三家为马融、延笃、高诱。《淮南鸿烈间诂》在五代宋初时就已失传,如今只有一部分内容遗留了下来,而这部书的书名在流传过程中则一错再错。
关于《淮南鸿烈间诂》的书名,北宋苏颂《校淮南子题序》引集贤本《淮南子》卷末某氏题载:“许标其首,皆曰‘间诂’;‘鸿烈’之下,谓之‘记上’”。苏颂还说《崇文总目》亦云如此。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袁州本)卷三上说:“慎标其首,皆曰‘间诂’,次曰‘淮南鸿烈’,自名注曰‘记上’。”今影宋抄本《淮南子》中残存的许注篇首即题作“淮南鸿烈某某间诂第几”,斋主曾在海外见过一个古写本《淮南》许注的残卷影本,篇首就题作“淮南鸿烈兵略间诂第二十”。清代雍乾以降,古学大兴,淮南学与许学一跃成为显学,《淮南鸿烈间诂》也受到了重视,像孙诒让注释《墨子》的书名即取自许书。
《淮南鸿烈间诂》的“间诂”先是误作“商诂”。《旧唐书·经籍志》著录此书,写作“《淮南商诂》二十一卷,刘安撰”,“商”字就是“间”的形近讹字,“刘安撰”下面当脱“许慎注”三字,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自叙》已明辨《旧唐书》之误。可是钱塘《淮南天文训补注·自序》却说:“至刘昫作《唐书·经籍志》,唯载高注,而许注已佚于五季之乱矣。”他说许注亡佚于五代是对的,但说《旧唐书·经籍志》唯载高注而不载许注,则非也!显然他不知道“淮南商诂”就是许慎注。
《旧唐书·经籍志》的蓝本是唐代毋煚的《古今书录》,毋煚此书记载的是唐开宝年间(742-756)之前的书籍,“商诂”不知是《古今书录》已有的错误,还是《旧唐书》传抄时的手民。《旧唐书》是五代后晋官修的史书,而依据斋主的看法,五代时《淮南鸿烈间诂》很可能就已经散佚了,史家没有见到原书,误录也是正常的事情。
到了明代,《淮南鸿烈间诂》又误作“间诘”、“间话”。清人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七“校改字论”条说:“余所得明写本《开元占经》,中引《淮南鸿烈间诘》,……是《占经》用《淮南》许本,其云‘间诘’者,犹云答难笺释耳。后又得一明写本,乃作《淮南鸿烈间话》,‘间话’虽可诧,然可知为‘间诘’之误。”这个说法又见该书卷十四“书开元占经目录后”条。俞正燮见到的一部明代写本《开元占经》引许慎书名作“间诘”,另外一部明代写本则引作“间话”,他认为书名作“间诘”是对的,“间诘”的意思是“答难笺释”。其实不仅“间话”是错的,“间诘”也是错的,“诘”是“诂”的形近讹字,是在传抄过程中产生的。
俞正燮的说法影响了清代另一部书的书名,即赵之谦的《勇卢间诘》,这部书与《淮南子》无关,是讲鼻烟和鼻烟壶的。书名“间诘”二字,即源自《癸巳类稿》,是受到了俞正燮的牵累,真可谓郢书燕说。《勇卢间诘》卷首光绪六年七月程秉铦的序文说:“‘间诘’云者,淮南之佚;单文廑存,散见他籍。鼻烟遗事,罕著篇册;太史公所谓‘书缺有间’,间则诘之,儒者之责。”
记得斋主读到俞正燮的说法时,很是吃惊,以俞氏之精博,怎么会被明代写本中的一个讹字所欺!本想纠正其说的时候,刚好读到叶德炯为其兄叶德辉所辑《淮南鸿烈间诂》一书写的跋文,这篇文章的一段话就是批评俞正燮的说法,叶德炯说:“古人著书,无以‘诘’名者,《孔丛子》有《诘墨》篇,乃伪书。且‘诘’者,驳义之名,非训诂之名。许君此书,训诂详明,何名而为‘诘’乎!”说得很清楚,“间诘”作为此书的书名是于理不通的。
近来,《淮南鸿烈间诂》又常常被误写作“闲诂”,如新世纪万有文库收录的点校本《癸巳类稿》引此书就全写作“闲诂”,书名的古文繁体本来作“閒诂”,“閒”字身兼“间”和“闲”两个字,点校者遂将“閒诂”误解为“闲诂”。专业人士尚且如此,何况他人。最近很多人把《墨子间诂》误读作“闲诂”,可以说是同出一辙。
古书在流传抄刻过程中,书名难免会发生误记和误传,但像《淮南鸿烈间诂》这样一错再错,而且错得离谱的,倒是少见。著者许慎若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淮南鸿烈间诂》散佚后,残存的部分最晚在北宋就已经和另一部东汉人高诱的注释混在了一起,文本情况非常复杂,连一些饱学之士也难辨究竟。话说回来,许慎的《说文解字》和《淮南鸿烈间诂》的书名都够独特,够拽,斋主管见所及,清末《墨子间诂》之前的历代注释好像唯有此书用“间”字而已,书名用字偏僻,且书本身很早就散佚,应当是书名不断被误记和误传的原因。
有文斋主人写于201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