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又回到了信安,但是他的家乡已经不叫信安了。他的家乡现在叫衢县。他回来寻找一座山,他不知道那座山到底叫什么名字,小时候人们叫它石室山,但是已经过了一千七百多年,一切都应该变了。他最怕他已经无法找到当初那座山,他最怕那座山已经被开发成了旅游胜地。
那座山因为他的出现而闻名,但是他却因为那座山而失去了名字。他从前的名字叫王质,他是一个樵夫,住在信安郡,每天在石室山里辛勤劳作。他是小地方的小人物,没有大志,人到中年,在晋国,能逃离战乱和饥荒已经实属不易。他觉得能活过五十岁就心满意足。
直到有一天,他在山里走,不知怎么的,好像迷了路,但是这座山他已经熟悉了三十年,每一朵花,每一寸土对他来讲都如同自家的后院,今天却迷了路。不知不觉,山上开始起了大雾,他就更加不知去向。硬着头皮往前走,现在只能凭感觉。终于,他看见远处的大雾里,似乎有人影,而且传来了清澈的笑声。他闻声向前,看见两个黄发垂髫的童子在山里下棋。说来也奇怪,这山里,怎么会有砌好的石桌石椅,怎么会有童子,怎么会有围棋?他走上前去,刚要出声向童子问路,只见其中一个童子头也不抬一下,冷冷地说:“莫讲话,鏖战中。”他便不敢出声,静静地看棋。只见两个童子神闲气定,格外认真,但是一看棋盘,他懵了,明明两方才走了十步以内,哪来的鏖战?
无奈,他只得坐在一旁静静观看,大概几个时辰过去了,眼见两个童子已经下完了棋,不等王质说话,童子就说:“王质,你下山去,顺着刚才来的小道一直走,莫转弯,就能出山了。”他听来照做,果然走出了大雾,但是到了村口他才缓过神来,小童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他低头的时候,手里的斧子已经烂得不成样。
这是他噩梦的开始。一千七百年,没人记得他的名字,没有人认识他。他从山上下来,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人间已过百年。有人当他是不知哪里来的疯子,也有人相信他,说他误闯仙境。
而当那些认为他是疯子的人都死光的时候,他依然是四十多岁的容貌。
他在这一千七百年间辗转世界各地,他做过一切可能的工作。现在他回来了。他发现石室山已经不叫石室山,现在改叫烂柯山。他的家乡却没有大变化,纵然资本主义已经把脚步放在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纵然他记忆中的故乡已经面面目全非,但是贫穷和蔽塞却是千年如一日。
他在回来的前几晚,反复梦见了那场大雾,山上的小道,以至于他几乎完全记起了已经被遗忘一千七百年的上山的路。但是他害怕这条路现在已经不在了。他逃出了山村之后,用了很多年去忘记那段记忆。他曾经以为自己的长生不老是一种幸运,只是最后发现这是一种诅咒。
他现在甚至都懒得回想起十七个世纪以来他的生活。
他现在走在山上,按照他依稀的记忆。不久,在群山的深处,又起了一场大雾。他向大雾的深处迈去,不远处,又看见了那两个童子。他们还在下棋。其中一个童子看见他,睁着大眼睛,说:
“王质,你刚才不是下山了么,怎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