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人记住杨剑达,是从电视上,陈晓楠主持的“冷暖人生”或者是柴静主持的“看见”都制做了“老兵回家”的专题节目,也都用了他唱《松花江上》的一段视频。这首歌,唱的人忧伤,听的人心碎。尤其最后那句“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老人因为哽咽再也无法唱出,歌声就此戛然而止时,观众的眼泪顷刻决堤。
央视的制片人李伦说,第一次听这首歌,一开始觉得有点长,听到最后,慢慢听出那点苍茫,听到哽咽唱不下去时,才理解这首歌里70年的长度。
70年前,正是这个民族苦难最为深重的时候,国土沦陷,民众流离。而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侵略者从缅甸登陆,国际援华物资通道被切断,中国的西南大后方正岌岌可危,民族存亡,命悬一线。
这时候,在印度做牛皮生意的华侨杨剑达,毅然加入中国驻印军,开赴缅甸抗日。彼时,这首创作于“九·一八”之后、东北军流亡西安期间的歌曲,早已传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杨剑达的家在广东梅县,1938年,16岁的杨剑达跟着姐姐远赴印度做生意。远离沦陷的国土,但并没有远离这个民族的伤痛和责任。杨剑达加入的是新38师,这支由孙立人率领的队伍,一路势如破竹,沿着新开辟的史迪威公路,从印度打到缅甸,然后在中国边境与境内反攻的远征军胜利会师。战争结束后,杨剑达和许多老兵因为厌倦战争,脱离部队滞留缅甸,期待有一天国家太平之后再回家过日子。而之后另一场战争的结束,让杨剑达从此有家难回。
那首让观众泪飚的视频,拍摄于2009年5月。那时我正组织一批流落在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回家探亲,杨剑达说,他因为骑自行车摔断了腿,“回不去了。”言语中,有着无奈和悲伤。接着,杨剑达给我们唱了这首歌。
流落缅甸的老兵回国,是我发起的一项名为“老兵回家”的公益活动,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至今已有30多位流落异域约70年的老兵,与亲人相见。看着一个个老兵与家人团聚的欢喜场面,我的心中不时会响起杨剑达的歌声。
今年8月,我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杨剑达,“我来接你回家吧。”没想到,杨剑达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二
第一次见到杨剑达,是在2008年初,那是我第一次赴缅甸采访中国远征军。
杨剑达知道我是从北京来的记者,言语非常多。他带来一张2005年的《联合早报》,报纸已经泛黄,但被塑料纸精心地包裹着。之所以保存这份报纸,是因为上面的一篇文章《历史包袱和政治偏见》,这篇通篇在谈中国远征军的文章,也提到中国年青一代的反思和救赎,文章结尾说:在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的时候,我们看到中国领导人去访问八路军老兵的温馨场面,但若当时也有国军抗日老兵的身影出现,其中,一定会令人感到圆满温馨和由衷欣悦。
杨剑达有过这种“欣悦”,抗战胜利60周年的时候,大使馆给留缅的抗战老兵颁发了由胡锦涛主席签名的纪念章。这枚纪念章,杨剑达把它藏在箱底。来了外人,坐在轮椅上的他会喊女儿玲玲把纪念章拿出来,由他一层一层打开包装,像剥包菜一样,当那枚金色的纪念章亮闪闪地呈现在客人眼前时,老人脸上的喜悦也像花儿一样绽放。
这份迟到半个多世纪的国家荣誉,给杨剑达带来了很大的满足。但显然,仅仅这一枚纪念章,是难以完全抹去这位老兵内心的伤痛和寂寞。
在缅甸生活60多年,杨剑达一直没有加入缅籍。问起原因,他说,在印度时,有一次一位华侨被当地人打死,家属找到大使馆,使馆准备交涉时才发现,这位华侨已经加入英籍,最终此事不了了之。“我加入了缅籍,我的国家就保护不了我了。”杨剑达说,“我是一名中国人,我是一名中国军人,有一天,我终究要回到我的家乡。”
其实他们用生命保护的这个国家,从来没能给他带来保护。因为政治、历史的原因,这些在缅甸的老兵,不得不忍气吞声地生活,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连汉语都不敢说。
在缅甸,杨剑达拿的是一张破旧的外侨证,每年,他需要向当地政府交纳一定的费用,获得居留的权利,有点像国内因孙志刚案而被废止的暂住证。
后来,当我接杨剑达回家,在云南省公安厅为他办理了可以前往广东梅县老家探亲的外国人通行证时,杨剑达突然有些悽悽地说,“缅甸认为我是中国人,中国把我当成外国人。”
“你说,我是哪个国家的人?”杨剑达质问我。
三
在当年留居缅甸后,杨剑达娶了缅甸的一位姑娘为妻,有了8个孩子。和很多留缅的老兵一样,他的妻子不会说中文,这也是很多老兵,在晚年过得异常寂寞的原因。我去采访老兵的时候,发现他们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门口的躺椅上,面无表情,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看到我这个来自祖国的年轻人,他们会惊讶,然后就是说不完的话。
杨剑达居住在缅甸北部的密支那,靠近云南腾冲。他说,偶然在街头看到一辆中国牌照的车辆,也会让他激动半天。
在杨剑达的坚持下,他的女儿玲玲终于学会了一点中文,他还教会了女儿唱《松花江上》,他说这是他留给孩子惟一的东西。
其实在缅甸,杨剑达连房子都没买,他总觉得,买了不动产,心就留下了,心留下了,人就回不去了,叶落,总是要归根。内战的时候,他不愿意回家,因为回去了还要打仗;内战结束后,他的部队败退到一个小岛,他不敢回去了;“文革”刚结束时,还是不敢,因为一位战友回去,结果被抓住毙了。直到有一天,他期盼已久的政治阴霾终于散去,当年打得你死我活的兄弟握手言好,但他却发现,自己的腿脚已经不那么灵便了。
腿脚不灵便,其实并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流落缅甸的许多老兵,至死都没有回家,因为回去害怕被人笑话。杨剑达说,“谁都想衣锦还乡,缅甸的老兵都很穷,没办法衣锦还乡,但有要尊严地回去,因为我们是抗日英雄。”
不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觉得他们是英雄。
在缅甸生活的半个多世纪,杨剑达做过小生意,还在酒厂和轮船公司做过工,也曾被缅甸政府征用当过马夫。玲玲说,很小的时候,爸爸就给她讲过打仗的事情,“他每天很早就起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直保持着军人的气质。”
其实让玲玲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告诉他老家的情况,“住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院子里有龙眼树,养猪的地方在哪里,说的很细。”玲玲跟着爸爸也学会了做咸菜焖猪肉,地道的客家菜。
所以,当9月3日,玲玲陪着爸爸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广东梅县老家时,玲玲并不感觉陌生,“这是一个在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地方,和爸爸描述的一模一样。”
四
我前后三次听过杨剑达唱《松花江上》这首歌,那段广为流传的视频是第一次。今年3月,我去缅甸给老兵发放生活费,去的时候专门带了一个摄像,希望能再次录制一份他唱歌的视频,结果却令人失望,或许是因为体力的原因,已难以让人感受到一个军人的气势和寄居异域的悲凉。
最后一次听他唱歌是今年9月回国时,有记者采访他,杨剑达主动提出唱这首歌,但尝试了几次,已经无法完整地唱完歌曲。当歌声因为严重的气喘或者忘掉词儿一次次戛然而止时,我从他的脸上又看到一丝难以掩饰的悽凉。
其实从云南腾冲入境的第一天,杨剑达就因为发烧被救护车连夜送到了腾冲县人民医院。后来抵达深圳机场,老人的血压又突然升高。回到老家梅县的第二天,老人又住进了医院。那次住院,杨剑达被检查出食道癌晚期。
老人的病情,让志愿者很担心,如果一旦出现意外,怎么办?我甚至有些懊悔,不应该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接他回家。但想到老人一路上的激动和开心,我又一次觉得自己的坚持并没有错。那时,我已经隐隐预感,这或许是老人最后一次回家了。
“老兵回家”活动的宗旨,就是让每一位为国出征的老兵,像英雄一样凯旋。因此,我们协助各方力量,在很多细节上,都体现了我们对老兵的尊重。在云南腾冲猴桥口岸入境时,边防武警列队欢迎,并集体向杨剑达老人行军礼;在飞机上,机上广播会隆重介绍这位特殊的客人;在深圳机场,当地的志愿者倾巢而出,在机场拉起红色的横幅,向杨剑达大喊“欢迎杨爷爷回家”;在梅县老家,百米长的鞭炮炸响一地红屑,迎接游子归来。
在腾冲入境时,看着年轻的中国军人向自己行军礼,杨剑达竟然做出一个让人惊讶的举动:扶着轮椅,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当我问他,为什么要坚持站起来时,他说:“我是一名中国军人,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气质。”
五
那个魂牵梦萦的家,还保留着原来的模样。院子里的龙眼树已经长得很老了,枝头的果实已经成熟。每天,杨剑达都会吃几颗龙眼,砸吧着嘴巴,无比甜蜜。而老宅的墙上,竟然还留着杨剑达14岁时写下的一行字:“民国二十五年,七月十六日,中央飞机三架到访散发传单。”
那时,东北已经沦陷,全面抗战一触即发。
但很多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当年和他长途跋涉,带他到印度做生意的姐姐,也已于2006年去世。
还有阿满,从小就定下婚约的远房小表妹,一直没有打听到消息。当年他从军后一时难归,就写信给家人,给小表妹阿满自由。“小小的爱上一样东西,丢掉了,我很怀念。”杨剑达说。
杨剑达去世后,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在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帮他去找找当年的这个小表妹。
后来有记者问他,去打仗了,父母尽不了孝,心爱的人也丢了,后悔吗?杨剑达淡淡地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回到家里和弟弟妹妹团聚10多天后,杨剑达又要返回缅甸了。因为缅甸也有他的家,还有自己的子女。
在送他到边境的前一天晚上,杨剑达将我一个人叫到身边,拉着我的手,很平静地给我说,这次回家,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还有这么多的人欢迎他,他今生再无遗憾。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弱很弱,但他竟然不停地给我说了20多分钟。他还说,他是把我当作他的儿子来看待。
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10月8日晚上,我接到玲玲的电话,说爸爸已经昏迷好几天了。她说,爸爸清醒的时候,让她转告我,在缅甸,当年牺牲了几万名战友,他们的遗骸也需要回家,他们也需要有一个纪念碑。我让玲玲把电话放在爸爸的耳边,我坚定地说,请放心,这些遗愿我一定会做到。令人惊讶的是,杨剑达竟然弱弱地说了一声“好”。
10月9日下午5点,离他回家仅仅一个多月后,中国远征军老兵杨剑达于缅甸密支那去世,终年90岁。和很多实现了心愿的老兵一样,走得突然而又平静。
杨剑达去世后,我把他唱《松花江上》那首歌的视频传到了网上,算是对他的纪念。有一位年轻的网友问我,杨剑达的家不在东北,他为什么要唱这首歌呢?
我一时无语。
在网上,《松花江上》这首歌,有几个版本,甚至还有人把它改编成摇滚。没有了切肤的亡国之痛,又不记得或者不知道那段历史,唱这首歌也就没了意义。
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在日益凋零,把那段历史记在心里的人,也越来越少。
柴静采访杨剑达时曾问他,当年出征缅甸,死了很多战友,你不怕死吗?杨剑达不假思索地说:“一个人总要死,病死也是死,为了国家也是死。”
这个在国难当头,不惧以身报国的老兵,幸运的是并没有死在战场,但却死在了政治的纠葛与国人的健忘之中,最终,依然没能逃脱埋骨异域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