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李珏阿姨去矣 演员李珏


昨天晚上,李珏阿姨去矣!

果不其然,老人正是因心力衰竭而长诀了人世。

这些年,她经常对我说:我快不行了,医生说,我的心脏比常人的大一点,心脏换瓣这么多年,活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我知道,近几年,老人每次住进家门口的北京和平里医院或中日友好医院,都是因为普通感冒引起了心衰。所幸的是,每次,老人都挺过来了。所以,每次见到她,她都乐呵呵地说:你看,我又活过来了。然而,昨天晚上,她那颗超常的心脏,终于在跳动了八十九年之后,停止了工作。上午,李鹿姐在电话里说:“我妈走得很安详……”

我当然感到震惊!因为就在9月13日,在北京万寿路上的李鹿姐家里,我还与小友与老人漫聊了大半天,上午没聊够,午饭后又接着聊。那天,老人精神头儿很好,食欲也不错,除了记忆稍有衰退之外,全然不像年近九旬的耄耋之人。一别仅有十几天,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这些年去北京,我没少去探看她老人家。即便在李大爷(京城音乐界对指挥李德伦先生的尊称)过世之后的这十几年里,我也没断了到和平里八区去问候她。也一如李大爷在世时,逢吃饭时间,就在她对面的餐桌前坐下,毫不生分地接过小保姆亚连姑娘递过的碗筷。某次,我正在北京,老太太得知后,当即让我晚上过去吃饭:“咱吃饺子吧?你爱吃什么馅儿的?”……

因为她家老有人来访,所以,我就总会遇上别的客人。而每有客人来访时,她总要这样让我受宠若惊地介绍我:“这是老李的忘年交朋友,老李在世的时候,最愿意和他聊天儿!”在老人家里,我认识了她家对门儿的瞿希贤阿姨,还遇上过比她更老的周巍峙老人,当然还有许多的音乐界名流。不过,没有别人在场时,她每每会对我说:“你和老李认识得太晚了。他是个好热闹的人,往来的朋友很多,但多是音乐圈儿里的人。可他不愿意老说圈儿的事儿。你知道,老李是辅仁大学学历史出身的,他其实对历史更感兴趣……”

我喜欢跟有文化也有品德的老人聊天儿。博学且诙谐的李大爷,当然是我喜欢造访的长者之一。只是,这些年,我在北京的名副其实的老友并唠友,一个个因年事太高而谢世,包括十几年前过世的李大爷。我爱到李珏阿姨那儿,其实不过是在与冥冥中的李大爷接着聊天儿——聊原先的京城军警头子家的大少爷和上海滩银行家的名媛是如何携手走上离经叛道的旅途的,聊黄土地上的中共交响乐事业是如何发展起来的,聊1949年之后尤其是1966年期间,大陆的古典音乐是如何在李大爷的勉力维持下艰难生存的。今天上午,蓦闻李珏阿姨的噩耗,竟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再到北京,我到哪位长者家去聊天儿啊!


我敬重李珏阿姨的雍容大气的处世态度。她荣辱不惊,从容不迫,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尽管她的身世和人品足以让很多名气比她大许多的老艺术家黯然失色,但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一直不肯站在聚光灯底下。其实,在我看来,这位前中央歌剧院的二提琴首席和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其经历比李大爷更富传奇性。

李珏阿姨祖籍湖南,生于天津。其父亲李倜夫先生是清华最早一批留美学生,返国后,在津门受到当过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的颜惠庆的赏识,成为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后到沪上,担任了国内最著名的化工企业的总经理,江山易帜之前,他是上海一家银行的总经理,而这家银行,正是周恩来部署下的中共提款机。不幸的是,1957年,这位爱国的大实业家也被“反右”的大网罩住,直至“文革”时全家又被赶出中南海旁边的宅院,备受磨难,忧郁而殁。

因为家境优裕,李珏阿姨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东西方精英教育,说英语像讲汉语一样流利,弹钢琴像唱京剧一样开心,练书法像学西方音乐史一样用功。少女时代,她考上上海音专(后国立音乐学院),跟当时最杰出的外籍小提琴家学习小提琴。在校期间,她与北平南下的学大提琴的李德伦同学相知相恋。小提琴与大提琴合弦而鸣,奏出了一部追求光明与爱情的传奇回旋曲——中共地下党员李德伦因面临被追捕之虞而被“周公馆”(中共驻沪办事处,以周恩来名义租用)安排逃往延安。稍后,李珏阿姨亦被中共地下组织安排秘密潜往南京的梅园新村(中共代表团驻地),在周恩来的亲自安排下,化名搭乘美军飞机空降延安。彼时,中共正撤离延安,李德伦先生已经带领中共第一支交响乐队退出陕北。被延安平剧院从机场接到窑洞之后,没几天,她即登台为尚未撤离延安的毛泽东唱过《打渔杀家》。但匪夷所思的是,在此之前,她只知中共有个可敬的周副主席,却一直不知中共最高领袖是谁!演出结束后,一位气度不太一样的女同志上后台祝贺,稍后她才听男主角阿甲说:那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同志。阿甲时任延安平剧院副院长,1949年后任中国京剧院总导演、副院长(院长为梅兰芳),在为李珏阿姨唱肖恩之前,也曾与江青演过同一出戏。赶到河北山区时,她与爱人李德伦重逢并结婚。正是这二位上海滩的古典音乐家,手把手地教出了中共第一代西方乐器的演奏员。但入城后,李珏阿姨主动让出了中央管弦乐队(中国国家交响乐团前身)首席的位置。之后,这位优雅而大气的二提琴首席,长期被李德伦的庞大身躯所遮掩,直到晚年,还一直坚持认为:“老李有作为,我什么也不是”。我一再劝她把自己的不凡家世与生平讲述下来,把她一直保存完好的历史相片发表出来,甚至还曾带《老照片》的主编冯克力大兄到她家“逼宫”。可这位恬淡的老人,总是认真拒绝了我的努力。直至今年春天,她才对李鹿姐说:“要不,就让李洁找个人听我讲讲?”

然而,故事刚刚开讲,讲述者却阖然而去!


见识一下真正的大家闺秀吧!不光有钱,不光有貎,不光懂古诗词,不光会英语,不光擅长书法,不光精通乐器,而且,始终对富贵保持警觉乃至耻辱心,始终对弱者保持本能的怜悯;为了理想,不顾一切。

我还敬重李珏阿姨的助人为乐的仁爱之心。为铭感李德伦先生对青岛交响乐事业的贡献,青岛交响乐团首任团长迟涛在任时,托我筹建了一座李德伦纪念馆。老人最后一次来青岛,也正是来参加李德伦纪念馆的开馆仪式。我受青岛文化局的委托,专程到京请来了她与黄宗江二位老人(李德伦夫妇与黄宗江是相识六十多年的老友)。下面这张照片,便是我为二位长者在李德伦雕像前拍的合影,时间为2005年9月28日,竟正是八年后老人过世的日子!

连新国接任团长时,为迎接文化部在青岛主办的李德伦指挥大赛,嘱我重新布展斯馆。为了让纪念馆展品更充实,我冒昧提议老太太把李大爷生前一直弹奏的钢琴和琴上的李大爷雕像捐给青岛。阿姨毫不迟疑地让自家的珍品成了青岛的展品。像李大爷在世时一样,老人一直很关心青岛交响乐团。每次我去看望老人家,临行前,她总要问及青岛交响乐团的现状。


京城音乐圈儿里好多人都知道:北京有位著名的音乐经理人,蒙冤入狱。但鲜为人知的是,李德伦的遗孀、中共第一支交响乐队的首席李珏老太太,曾多次对包括我在内的人讲其案情,呼吁为其平反,甚至几度只身乘公交车前去清河狱中探视!至于老人帮助别人的故事,更是不胜枚举。

老人对民族命运的执着关心,更让我肃然起敬。从报刊上,老人越来越多地读到了荒谬的时事。她不停地满怀疑惑地问我:“你说怎么成了这样儿了?我当年离开家庭,就是因为看不惯社会的不平等。我们住在花园洋房里,每个兄弟姐妹,都有一个佣人照顾。凭什么她们要过那样的生活?但现在,怎么成这样儿了?”。老人的结束语,往往就是一声无可奈何地发问:“你说怎么办呢?”面对这位耄耋之岁的共产党人的执拗,我每每感到心酸,只能劝她不必多想身外之事,好生保重自己身体才最要紧。

她的身体真是每况人愈下。

几年前,已经八十开外的她,每天的作息时间还是非常固定的:清早出门遛弯儿,回家早餐后,弹一个多小时的钢琴(她说,她爱弹巴赫),然后,上网浏览新闻和处理邮件。午休后,摊开文房四宝,写她的令人拍案叫绝的蝇头小楷(她爱写《洛神赋》和宋词)。晚上,她看一会儿电视新闻和一些有品位的电视剧。天天如是。试看天下暮岁人,如此情调有几位?

后来,白内障在老人眼里拉上一道雾幕,她渐渐看不成谱子了,看不清《炎黄春秋》、《参考消息》和《新京报》了。她最拿手的蝇头小楷也写不成了。因为心脏有疾,没有哪家医院敢为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拨云见日。

不能阅读时事和音乐的老人,心情很沮丧。那些日子,曾几度给我家打电话,喃喃诉说:“我很难过,什么也干不成了。你来北京,一定想着来看我……”对了,每次老人的来电,都是固定的开头:“李洁吗?你说我是谁?”她的女中音非常特殊。我便大声回答(她耳朵有些背):“李珏阿姨!您好吗?”之后,那边便一如既往地笑了:“李珏,李洁,听不清还以为是一个人呢!”

李大爷过世十周年的日子,我正好去看她。她摸着默写了每个字像枣儿一样大小的楷书(以前写得是更小的字):“十年生死两茫茫……”她很黯然地说:“你知道苏东坡的这首词吧?不思量,自难忘,无处话凄凉……老李走了十年了,你说,到底有没有阴间的世界?”我听得心里酸楚,忙极力开导她,哄劝她,天南地北地乱扯一通,让老人暂时从悲苦中踱出。


去年12月17日上午,趁老人不注意,我拍下了这位忧患祖国的老音乐家的孤独的背影。

去年年中,我去看她。老人突然精神出奇地好了——“呵呵,李洁,我看清你了!你也比前几年老了。知道吗?我做了白内障的手术了!”我听得开心,她说得更开心:“小鹿(李鹿姐)的公公,活着的时候是同仁医院的院长,国内最有名的眼科专家。前几天我住在我们这边的医院,恢复得差不多了。小鹿找到同仁医院的一位很厉害的专家咨询。人家说:手术可以做,但是有风险。我坚持要做。好在我们这边的医院同意人家过来手术。结果,手术很成功,我又能看见了!出院回家,我对镜子说:哟!李珏,好几年不见了,你怎么这么老了!”说着,老人止不住地笑逐颜开!


昨晚,李珏阿姨去矣 演员李珏
今年6月17日,带小友去见老人。听说要合影,老太太找出太阳镜戴上,说:这两天眼皮肿得厉害,没法看了。

对了,就是那一天,她拉着我坐到窗前的茶几前,说:“咱俩下盘围棋吧?”我说不会。老人不饶,说:“那就下五子棋吧!”于是,和煦的阳光下,规矩的棋盘上,黑白子叭叭敲响。一老一少,你来我往,赢者有些难为情,输者总是很开心……

写到此处,已是子夜。落子儿声犹在耳边,对弈人却阳阴相隔。阿姨,我怎么不想起你当年的怃然长叹:“不思量,自难忘,无处话凄凉……”

2013.9.29.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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