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祖母怀父亲只七个月,就生了他。父亲很瘦小,手和鸡爪一样。祖母没奶,嚼米糊喂他。见上门讨饭的妇女奶孩子,祖母便多供几餐饭,请她给口奶让父亲吃。无论米糊,还是别人的奶,父亲的小嘴都咂得“嘣”响。
父亲四岁时,祖母就去世了。不久,一群东洋鬼子在村里“叽里哇啦”地嚎叫。他们把铁丝穿进一个乡亲的锁骨拉着,鲜血在乡亲赤裸的胸前奔涌,乡亲的裤子血糊糊的。屋内一只鸡,伸直脖子向外飞冲,正闯近家门的鬼子挥起又长又白的刀,“嚓”地砍下鸡头,鸡颈“咕咕”地喷着血,向前蹿了一段路,才栽倒在地。祖父浑身打颤,旋即搂着父亲,钻进床底下的薯洞里。祖父的嘴凑在父亲的耳边:“别哭!”父亲瞪着黑亮的大眼睛,牙齿咬着嘴唇,嘴唇冒血了,也没出声。
父亲六岁入学。每天清早上学前,后祖母总怂恿祖父老早赶父亲起床捡粪。大冬天的,父亲穿着露大洞的单袄,缩着脖子,跺着脚,捏耙提篼在黑乎乎的村巷里转。有时看不清是猪粪还是泥团,他鼻孔凑近去闻。天还没亮,父亲常常捡了大篼的粪回。他轻轻地推开门,悄悄地拿起书包去学校。父亲放了学,也得先捡一大篼粪,才能吃饭,并且只能盛饭中的麻子茅芋头。这芋头,尽是结巴团,又硬又涩,只咬一口,嘴就麻半天。父亲把饭瓢往白米饭上舀,祖父大叫:“谁该替你吃芋头?”父亲一哆嗦,随即把瓢里的饭倒掉。他大口地吞芋头,浓黑的眉头皱都没皱一下。父亲如没捡满一大篼粪,回家罗罐便是空的。他低头找半天,才在灰箱里找到小半碗冰冷的芋头。父亲只上两年学,后祖母就要他离校放牛。
父亲十四岁时,六月天还穿着角子大的补丁连成厚厚的青大布褂,捂得满身绯红的痱子密密麻麻,像锅巴。父亲有烧热病,挑着大担的稻,在毒日头底下走,身上一滴汗都不出,只得张大嘴喘气。他放下一担稻,刚站到稻堆旁的阴处解开烫手的褂襟扇风,祖父就吼:“再不走,老子一扁拐捅死你!”父亲赶紧低头跑了,边跑边撩起田沟的水往大布褂上泼。可沟里的水被晒得冒气泡,泼到身上“嘁!”地起烟雾。
与我家田地相连的邻村外公注意到,父亲国字脸,天庭饱满,浓眉大眼,在全垸的孩子中做事最麻利,并且一天天磨炼得手臂凸起结实的肌肉团,便把母亲许给父亲,还叫父亲跟他学泥瓦匠。
母亲兄妹十个,外公养不活,原把幼小的母亲送给我垸石横做童养媳。石横的父亲要八九岁的母亲在地里干活儿,母亲挑着大篼的土跌了一跤,不等母亲爬起来他就踢母亲,外公遇到只得流泪拉回家。后来母亲长大了,见石横尖嘴猴腮,更看不中。听喇叭喊新政府婚姻自主,她立即丢下塘岸上正洗的衣裳,甩着手一阵风去乡政府,开回盖着大红圆印的条子,从衣柜底下找出外公与石横父亲交换的红纸帖,两下撕碎了。
父亲十七岁与母亲成亲。后祖母见母亲回娘家了,饭中的芋头便放得少些。有点什么好吃的,后祖母老避着父亲藏起来。夜里父母饿得睡不着,父亲爬起来,钻到床底下拱起床,把坛子扳倒,倒出一葫芦瓢爆米花。母亲缩在被子里:“我不吃,娘会骂。”父亲说:“不怕!她骂,俺爹会打她。”母亲买来轻薄的洋布,自己裁剪缝制衣服给父亲穿,还在野外采黄黄菜给父亲垫肚子,父亲才慢慢着了些肉。
母亲笑谈,父亲原订过亲,姑娘嫌父亲黑瘦,便算了。父亲说那是很早就订的亲,后来姑娘的父母没生儿子,要父亲倒插门,而父亲是独苗,这亲事便告吹了。吹时,几个老人带父亲去姑娘家。一个老人伸手去拔姑娘头上的金簪子,父亲立即说:“算了!”起身就走。这老人跟在父亲的身后:“你这败家子,金簪子哪是大水淌来的?”父亲只顾加快步子,头也不回。
评家庭成分时,石横被评为贫雇老子,后来当会计、队长。因祖父年轻时与别的女人有瓜葛,祖母气得上了吊,祖母娘家整个垸的人冲到祖父家,曾祖父卖地杀猪,办流水席谢罪,把祖宗勤扒苦做的一点积蓄,消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薄田,祖父便被定为中农。外公也是贫雇老子,二舅斗地主积极,当了乡长、区长。特别是父亲身强力壮,泥船陷在烂泥田里,父亲抓住船头拖起来。大伙儿打赌,看谁最有劲,在代销店拿发饼当奖品,父亲小指挑起大秤砣还伸得秤杆一样直。挺棍时,父亲一只手握着桑树扁担的一端,另一端顶在石横的肚子上,石横的弟弟紧靠在石横身后打桩。父亲只“嗨”地一声,石横两兄弟就四仰八叉了。幸亏别的干部正直,父母才不至于被石横踩上一只脚批斗。石横多派父亲干重活儿,少记工分,老找茬儿。
大哥13岁在队里做工,一天两分工。一次扯秧,他刚随手把秧田边的几根草带进去,石横就注意到了,连忙叫大家开会。石横把那几个秧往稻场中间一丢:“大家看看,这也是个种庄稼的干的!”父亲的眼瞪得像酒盅底,“嗵”地一拳把大哥砸倒,随即喝令他“站起来!”母亲说大哥还是孩子。父亲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做事,就得做好!怎能留话别人说?”从此,无论什么事,大哥从不马虎半点。大家比赛背“老三篇”,大哥白天歇间掏出“红宝书”看,天黑煤油灯下默诵到半夜。结果,他一口气背下来,没错一个字,全大队第一名。
姐12岁时,在全垸出工的姑娘中最小,但秧插得最直最快。你看不清她手指的分秧插秧,而觉得像鸡啄米,只听到一片紧密相连“叮叮叮”的水响声。父亲抿嘴微笑。石横却捏造姐出工晚了,在大会上批评。姐气得流泪,父亲只得找别的干部评理。
父亲一年到头从不缺工,还常加夜班。到荆竹挑水库,去长江对岸山上砍柴,要十天就十天,要半月就半月。大担的土挑起来飞冲。那次与石横轮班驾船,石横只弄两下,船就摇晃起来。眼看水从船舷往舱里灌,石横越手忙脚乱,柴堆成山的船在激流险滩中越晃得厉害。父亲一个箭步跨过去,一掌推开石横,只把一下舵,摇两下橹,船便悠然平稳前行了。本想混父亲卖柴钱的石横浑身颤抖,捏着瓢把舱里的水往外舀,再也不敢随便混。
每年大队评劳模,从没漏掉过父亲。我家堂屋的正墙上,总是满墙“奖给:毛新云”的红旗奖状,过年不用买年画。
1954年,大哥出生只几天长江就破堤。垸里的房屋都冲倒了,水淹到树梢。树梢上站着鸡,缠着蛇。我们全家搬到山上搭棚。父亲整天在外挑坝。后祖母每餐是大罗罐的干薯藤叶麦炸粥,见父亲回了,便揭开罗罐盖,拿大瓢连连地往里加水。父亲望着四面透风漏雨的破棚,哇哇哭的大哥和瘪着奶的母亲,急忙说:“娘,你少加点水,我少喝一碗。”碰巧,发大水时有鱼赶浪头。父亲拿网出去,天黑提回半箩活蹦乱跳的鲶鱼、黄鸭鱼。饭桌上,母亲便能见几个鱼头。
1958年,麦炸粥都没喝的,好多人吃树皮、白土,拉不出屎,活活地憋死了。父亲上有老,下有小,越焦急越想吸烟,越吸越上瘾,只得卷干荷叶当烟。他长长地吸一口,吸得“吱”响,伸长颈深深地吞下去,抿嘴憋半天鼻孔才慢慢地放出气,而没见一丝烟。他经常呛得连声咳嗽,鼻涕眼泪直流,但鼻涕眼泪还没擦干,手上的干荷叶烟又往嘴里塞。
三九天,父亲拿着有一排倒挂须的铁钩耙,在湖边港汊扒鱼。有时,父亲邀几个不怕冷的乡邻,只穿条裤衩,把石头系在猪血浆过的粗长麻绳的两端,横着在港底浮泥上拉动,赶起委泥的鱼,拿大篾罩子罩,伸长赤裸的手臂,在罩内搅着圆弧抓那冲撞的鱼。父亲偶尔抓起背脊立着一排刺似尖刀的锯鱼,手被割开了大口子,还连连从水里“哗”地提起罩子,又“扑”地按下去。随着父亲手飞舞的水成了彩带。
父亲的手掌常裂大口,像伢儿嘴。他在煤油灯旁烧“猫儿粘”,烧化的大团滚烫的液体,带着“吱吱”叫的鲜红火焰,“嘶”地滴进裂口内的嫩红肉上。父亲飞地一巴掌,颤抖着捂紧剧痛的裂口,咧开嘴唇,咬牙吸冷气,缩着脖子蹦跳。一会儿,他张开手掌看裂口粘上没有。没粘好,他再滴滚烫的液体,再咧嘴咬牙吸冷气,缩脖子蹦跳。
三伏天,父亲身上往往生疖子,有时生在肩头高高耸起。父亲挑稻时,把两头翘起弯成“V”形的扁担拐弯处,往疖子上一压,紫血立刻从肩头涌出,疖子平下去。父亲还挺着腰肩,“嘿哟,嗨哟”哼着简短雄浑的调子,一步一步走得高高翘起的稻捆,一上一下地舞动,谷粒有节奏地“沙沙”响。远远望去,田埂上长长的一大队闪动的金黄稻捆中,翘得最高,舞得最优雅的,就是父亲挑的。
父亲的赤脚,不时被田里的碎玻璃或碗片割破。一次脚跟割得露出骨头,父亲用布片包扎着,穿上高统靴继续耕田,一拐一拐的,但扬鞭赶牛,“得!叱”的吆喝声还照样清脆响亮。后来汗水、泥水把脚跟浸透了,父亲觉得碍事,叫我拿剪子剪。看着那翻着的裂口内,一层一层浸涨了的白皮肉,像切开的竹笋,也像山谷口的风化崖层,我剪一下,“嘁”地一声,至今“嘁”得我心绞手颤。
我上小学时,队里收工后,父亲天天挑担窖泥水去自留园,摸到月上中天了才回家。大热天夜里,他用两根篾片弯成的篾络儿,挑起几个大冬瓜,吱呀吱呀去二十里外的县城。作年豆腐时发酵的豆渣,几分钱一碗,父亲常起五更用大碗盛给城里人。有时起得太早,到街上天还是黑咕隆咚的,不见一个人影。父亲怕我冻坏了,便带我到工厂的火炉房,双手敬烟给烧炉工人。
母亲常生豆芽,让父亲提到街上卖。城里老少妇人一大群,穿得漂亮极了却闹哄哄地抓抢。本来秤杆翘上天了,有的还要抢一撮豆芽,父亲装着忙得看不见。有的甚至拿走豆芽说马上送钱来,却不再露面。父亲等一晌又问旁人,最后只得摆头离去。
父亲在街道上遇到两个人,说父亲的豆芽他们单位食堂全要,叫父亲跟他们去。到一间小房,他们从口袋里掏出红袖章说“割资本主义尾巴”,把豆芽都扣下,随便开个白纸条给父亲。父亲气得眼睛充血,但也只得咬牙气呼呼地走开。
一次,父亲到百货大楼买东西,口袋里七借八凑的60块钱不见了。父亲想起有几个留卷发、穿喇叭裤的年轻人在他身旁挤撞过,便一下子腿发软:“年纪轻轻的,怎不干点正事?”父亲一天没吃没喝,跌撞回家的路上,他掐指反复计算:60块钱,能买种子多少斤、肥多少袋、油多少瓶、盐多少包……算一笔账,他就捏拳“咚”地砸一下头。到家,他的头都起包了,但他叫我们别说出去让邻居“笑落下巴”。他拿起铁耙在门口的石板上“砰”地一磕,大步踏向野外。
妹幼时手脚僵硬,父母今天请这个医师抹,明天求那个郎中蒸。小弟气管炎,憋得半夜哭叫:“你们都睡觉,只我一个人喘。”给秧田打完水的父亲,刚回家在门板上躺下,又爬起来,坐到小弟旁边,睡着了自己不知道。我生骨髓炎,三年脓血未干,父亲把我背到这里,抱到那里。一次五更,父亲想赶回队里上工,只见眼前是白路,但他背着我走到天亮,才知道在原地打转。
姐的对象是祖父提议的。1954年发大水我们家在山上搭棚时,祖父的朋友在附近山村,接我们全家吃了几餐饭。那朋友有个独生子,相貌还行,但脾气很暴。姐受不了,要离婚。而父亲说:“爹孙几代的老交情,不是开玩笑。过去那饭就是命根子。”父亲多次劝教独生子,却没用。最后,姐说宁愿钻到汽车底下也不去他家。父亲只得长叹:“无脸见人!”不再去那山村,实在要路过,也低头绕一脚。
我读高中时,每两个星期回家拿一次菜钱。为了那两三块钱,父亲常常急得团团转。有时卖苦力,有时搓草绳卖,有时卖本来不够吃的米,有时东挪西借,有时提前给大队书记帮忙干活儿,再找出母亲治病的药费条,求书记批了,领回几个少得可怜的报销的钱。父亲从没让我空过手,他对母亲说:“哪怕拆屋,也要供孩子上学!”
那夜,我们兄弟和妹围在堂屋大方桌旁煤油灯下做作业,父亲同母亲在房里小声商议半天后,坐到大门边连抽几根烟,干咳几声,强装笑脸对读小学三年级的妹说:“妹,不上学,回家捡粪行么?”妹低头做作业,咬牙不吭声。父亲连忙把烟往嘴里塞,划了几根火柴也没点着烟:“你想上学,就上吧!”父亲还说他明天帮人做屋,叫大弟跟他去搬砖:“那红砖又不是搬不起,嘴总混出去了。”
母亲说姐已出嫁,为了能供我读高中,我们家实在没办法。妹低声说:“那我就捡粪吧。”几天后,妹与伙伴比赛,天不亮自己爬起来捡粪。她歪着身子提大篼的粪回,坐在椅子上张大嘴喘一晌粗气,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地愣半天。父亲闭紧眼,跌到一旁去抹泪。
每年大年三十,母亲拿竹篙绑扫帚扫屋梁上的灰尘,父亲用石灰水刷墙。他们边做边说着七事八事的,就争吵起来。一次吵火了,父亲气呼呼地找粗绳子,没找到就在门角落扯轭头上的犁藤吊颈。祖父后祖母边手慌脚乱地解犁藤边嘟囔:过日子怎能这样?母亲流泪挎篮跌撞去菜园,父亲喘着粗气扛上铁耙去地里。西斜的太阳苍白地照着桶里石灰沉淀了而清冷的水,我的眼泪打碎水面的太阳。
每年正月,父母总是小铁锅堆尖招待亲戚,不断往亲戚碗里夹肉。亲戚一放下碗筷,父母就把剩肉夹起来。他们连汤都舍不得喝一口,老咽腌萝卜、辣椒。父母每年还要请我们的老师。一群老师有说有笑地进屋,出门时脸庞红得发亮,拿稻草剔牙,夸父母礼节周到。父母搓着满是裂口的手,说我们淘老师却没什么孝敬老师。
六几年,大哥从学校带回“红卫兵”袖章,说学校明天不上课而批斗老师。父母连忙说:“儿呀,斗老师有过!我们去割谷。”
大哥一天天地长大,越来越英俊。考兵时,母亲赶着给他提褂领,拉褂后摆。接兵的首长指点着大哥:“这小伙子不用考。”我们大队民兵连长说:“新云哥生的孩子,个个是好苗子!”父亲望着高大的大哥,笑得眼眯成缝。
可仅两年,大哥二十岁,在部队正要入党提干,却突然病故。父亲乌黑浓密的头发,一下子粘在枕头上、脸盆里,父亲的头顶显头皮了。但他在人前从没流过泪,还小心地把边沿没脱的几根头发往秃顶上遮盖,把印着鲜红“劳动模范”“贾家大队革命委员会奖”的白汗衫下摆,扎入染过还隐约能见“日本尿素”字样的黑尼龙袋长裤,腰间系着大哥那宽厚发亮的棕色皮带,照常挑呀驮的,并摸夜给生产队仓库粉水泥门框。
父亲经常无偿地给大小队干部、老师、亲戚六眷、孤寡老人、乡邻等,做屋打灶,从五更摸到半夜。双抢时,父亲更是日夜连着挑稻、打水、耕田,眼睛血红,吃剩饭,没菜咽,不时渴了喝田沟和港里的水,一年又一年,他竟熬过来了!
双抢缺水,父亲整夜地车水。父亲无心观望天上密密麻麻似痱子的星星,不管头顶大团凉湿的像汗珠又像泪滴的露水。他伏在水车的横杆上,发出粗长的喘息声,盖过吱呀的水车响和哗哗的水声,以及此起彼伏的蛙鸣,而他的脚还在均匀地踏动。与父亲并排的我,有时踏空,父亲的脚照样连连地踏动木踏,带动长长的水车跑,把塘里或港里的水源源不断地车到田里。
一次牛脱了鼻,好几个人吆喝着赶到这里追到那里,半天穿不上。父亲路过,一下抱住牛头飞快地穿上了。而牛拱了他一下,他的胸口喘不出气来,抹很久才好。
七几年,国家出钱根治血吸虫病。父亲与几个农民住在宽敞洁净的房里,坐靠在床头聊天。不用日晒雨淋,不用烦心,却有白米饭、白豆腐块,每天还得整个的工分。父亲惊奇:世间竟有此等福享!别人老叫那药又苦又涩,吃了绞心。父亲也瘦了些,但他的脸上整天洋溢着微笑,俨然在天堂里当神仙,不时叨念我们在尘世受苦,寻找机会让我们送衣服什么的,也去享受他分内的白米饭、白豆腐块。
后来分责任田了,父亲在稻场打谷,每次是把谷装得箩口堆尖再挑给祖父。母亲说讲定了几百斤,堆尖一担不止一百斤,而我们家大口阔,吃粮的多,打仗的少,要减点尖。祖父说一担没一百斤,便在稻场上追打父亲。祖父气喘吁吁,父亲脸颈红紫,他们都一脸的愁苦无奈。我说:“这不非常简单吗?”拿来秤平息他们多年就有的争吵。父母却教导我:“给上人东西,只能凭心,不能用秤,用秤有过。”
祖父去世时,坐在椅子上,拄着拐棍撑着头,张大嘴流涎。父亲一见就涌泪变腔大哭:“我爹呐!什么解哟?”我粗声说他:“爷爷还是好好的,怎么可能死?”后祖母望望门外乌云翻滚的天,说起风暴了。祖父连忙催父亲去捆稻。父亲只捆两捆稻就丢下往家赶:“我回去!搞不好送不到你爷爷的老。”他还没到家,祖父就停止了呼吸,父亲一下子瘫在地上。多年后,父亲还责备自己不孝,祖父只他这个儿子,他在家竟没送祖父的老。
父亲再碎谷,总是把米扇得干干净净的,大插箕放在后祖母的门槛上:“娘,这米你拿去。”后祖母说还没吃完,父亲说:“多拿点,你换点豆腐块咽。”父亲再忙,也要把后祖母的水缸挑得满满的。
八十多岁的后祖母去世前病了五六十天,也遇双抢,父亲白天时时抽身去看,夜里整夜守着。后祖母大小便失禁,父亲从田地里回,每次是先把手插到后祖母屁股下摸被单弄脏没有。一点脏湿就换干净的,还给后祖母擦屁股,轻手轻脚。后祖母怨自己不早死,父亲劝她:这是命定的寿数,做儿子应该的。后祖母临终前眼定着,气还在喘。有人对父亲说,抱着她一抖,她就断气了。父亲瞪着那人:“催命鬼到了?”父亲给后祖母穿好寿衣,守在她面前。连续三天三夜,父亲眼都没闭一下,一直守到后祖母断气。连后祖母的娘家人都说:“亲生儿子也没这么孝道!”
1982年,分责任田。双抢季节几家共一头牛,这家解落轭头那家又套上,白天黑夜连着干。牛倒在田里,鞭子又抽它起来。见牛起不来,共牛的人还挥鞭猛抽,父亲当即大骂:“你真是杀牛的心!牛也是条命呀!”父亲牵起牛,坚决要让它休息一天:“如果把牛累死了,谁也别想用!”见牛肩上的一块皮磨掉了,露出鲜红的嫩肉,在冒白血,父亲把正准备贴自己手上伤口的胶布,贴到牛肩的伤口上,还轻轻地揉牛那肿起的肩峰,再拿棉花纱布包好轭头,连碰牛脚处的小横杠也包纱布。
轮到我们家用牛,父亲与牛并肩拉犁,扭头对牛说:“你比我还吃得苦!”父亲看着笨重的老犁,再寻找合适的歪脖子树,最终自制了小巧的犁。他自己先拉,觉得轻快多了,不禁笑起来:“这才差不多!”然后让牛拉,并教乡邻学做这样的犁。夜里,父亲顾不上吃晚饭,饿着肚子给牛添草,点草把熏牛栏里的蚊子。草把熏不走大麻蚊子,父亲便在草把上撒一些“六六六”粉。浓烈的毒药气味,使人喘不过气来,父亲再拿大蒲扇往外赶毒气和蚊子。
一次,父亲在大群的人中挑稻。我们与别人共的那头牛,被人系在路旁的树下。它见父亲来了,就“哞哞”地叫。父亲开始挑着稻没在意,后来转身,那牛又对父亲叫。父亲见它昂头眯眼,张大嘴叫得悲切,树下没一丝风,就牵它去塘边。它低头“咕咕”喝了半天水,才抬头长哞一声,伸鼻头来蹭父亲的手。乡邻笑道:“这牛晓得新云哥心疼它!”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请四舅弄轻活干。我跑了多次路,替四舅挑了无数担粪去菜园,但“轻巧事儿”还只挂在嘴上。父亲说我小时生过病,身子骨弱,重活干不了,轻活想不到,求四舅得赔小心……说着说着,父亲哽咽起来。母亲甩着鼻涕骂他“老不中用”。父亲哭着腔:“我心里难过哇!”
我决定搞文学,选脏活重活抓紧时间干完,便坦然地回房看书。父亲见我看书就摔东西:“看书,讨得到饭吃?”我问他:“祖父和你,一生劳苦得变了形,得到了什么?”他愣半晌,才吐一句:“祖祖辈辈都这样。”“我绝不走你们的老路!”“有本事你就考上大学嘛!”“我自学!”“滚出去!”“滚就滚!”外面滚不开,我又挨回家。
乡邻在我家门口聊天,说世上没有不爱钱的。父亲立刻指着房里看书的我:“我家就有不爱钱的!”有时我正与文友或小弟在房里谈文学谈忘了形,就放开喉咙“侃侃而谈”。房门突然被撞开,父亲板着脸瞪着眼:“谈得禄位高升!碗里扒的不知哪里来!吃屎要人屙!”我认为父亲是我文学的死敌,便写小说《杀父》。
我多次与父亲针锋相对,顶撞得他躺倒了几次。时间不长,他爬起来,看到脸皮耷拉眼眶青肿,就洗个脸再出外干活儿,遇到乡邻他还是响亮地打招呼。弟妹们见我老坐在房里看书,便偷懒贪玩。
那天,父亲冒雨在田里搞一天,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摸黑跌撞回家,见我们正拿碗筷,他用那被雨水浸得发胀发白的手,一下按住罗罐盖,瞪眼吼道:“不做事,哪来吃的?”看到我们都愣住了,他便走开,边脱贴在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边说:“我一个人在外一天做到黑,死了还没人晓得。我就是头牛,也要喝口水吧?你们都这么大了,不能只晓得吃饭,应该晓得饭是怎么来的!”这时,邻居喊有鸡猪在我家稻田旁糟蹋稻谷,父亲拔腿往外跑。他忙活半天,才到饭桌旁坐下,吃了几碗冷饭剩菜,喝了两碗水,又扛着锹出去。
每当切完条条笔直的沟,割倒并摆齐了一田的稻,栽下一地碧绿的油菜,或堆起一座金山似的稻堆,扬净一堆瓜子金似的谷粒,父亲常在田埂或稻场就地坐下,掏出一根纸烟,“嚓”地划着火柴,把烟吸得“吱吱”地响。在缭绕的烟雾中,有时衬着西下的夕阳,父亲眯眼欣赏自己刚干完的活儿,不觉翘起一丝嘴角,忘了尘世的一切烦恼,他那宽阔的面庞泛出古铜色的光彩,他就像勤快的下凡神仙。
父亲交公粮,历来是大太阳烤得干干的,大风头上扬得净净的,粒粒饱满,咬一口,谷壳“嘣”地炸裂,米粒白亮亮齐整整的,像瓜子银。可那验收的人,拿个长竹扦闭眼往袋子里一戳,懒洋洋地拉出,斜眼一扫,含糊地说不够标准,要扣秤。父亲刚说“我的谷晒得最干……”他就扭过头去验收别人的谷,不向父亲望一眼。父亲只得叫在房里看书的我去交公粮。父亲说我不像种庄稼的,那验收的人可能不会小瞧。而我排队还拿着书,过秤时秤都没看,交完粮不知多少斤,父亲又急得打头。
见我太痴迷书,父亲有时跪在地上“嘣,嘣”地磕头,有时要喝农药,有时拿锹追杀我。而听说我在房里看书时被雷击昏,正在野外干活的父亲立即跌撞着往家跑。狂风暴雨中,父亲倒在泥地上,起来又跌倒,跌倒又往起站,实在起不来,便往家爬。他的指甲又宽又厚,手指粗壮,像虎爪,把泥地扒出深深的显出干硬白土的沟。
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父与子》,就是写父亲与我的矛盾。父亲见我写时,瞪着眼:“发极了!不怕羞!”后来发表了,他把崭新的散发油墨香味的《长江文艺》,放到鼻子下连吸几口气:“好香!”轻轻地翻开,伸直他那裂着大口、大口中填塞着泥土的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读:“父……有……子……”小弟说是“父与子”,父亲笑道:“没有父亲,哪来儿子?”妹说写的是他与我吵架的事,他却扬起刊物:“写得好,上书了!”见刊物上有“国外发行……”父亲立即竖起粗壮的大姆指:“连外国人都看!”
房子与我家在一块儿的村主任,让我当小组会计。父亲非常高兴,起早摸黑帮主任做事,不管事的大小,他都笑眯着去做。但我开会时看小说,连账都不愿算,更没心思管队里杂事,从没为主任拈过一根草。
组里开会,有时在我家。父亲连忙摆凳办水。冬天烧大罗罐的开水,拿大蓝边碗双手端给乡邻:“暖暖身子!”夏天挑来大担的凉井水,招呼乡邻:“喝点水凉快些!”会议扯长了,父亲把半担水倒掉,再去挑新的。我常在会上念乡邻的工分或上缴款,父亲总叫我“声音放宏亮些!”见我随便,他弯着腰扯着笑,立在我面前轻言细语:“银儿,认真些!”散会后,父亲捏着稻草扎的扫帚,弯腰低头扫地上的烟头等垃圾,他噙着的烟时暗时明,照见他嘴角的笑纹,像灿烂的放射线,他像在稻场上扫拢刚打的金黄谷粒。
改革开放,准允农民进城时,我请四舅帮忙,上街开理发店。我挣了几个钱就买书,常关理发店的门去书店。因我痴心于书,父母只得先给大弟订亲。媒人说有个伶俐的姑娘夸大弟好伢儿苗,父母笑得合不拢嘴:“俺穷家薄业的,竟有好姑娘看得中俺儿子。”父母倾尽家里的所有,再找亲戚六眷借,终于热热闹闹地接回了大弟媳。别人逼债时,父母才觉得娶儿媳的“礼儿”太多了!
三个月后我结婚时,只几本破书一沓退稿,已负债累累的父母简直是过难。父亲去我岳父家,我岳父留父亲吃饭,父亲本觉礼数不到无颜以对,但不端碗又太生硬。而我岳母说“八字没一撇,七字没一勾;一个在太白湖,一个在横岗山,不晓得你我怎么开起亲来!”使父亲不晓得自己怎么放下碗,又怎么离开我岳父家的。
我找四舅贷款,四舅特地要父亲去,当面粗着嗓子斥责父亲不让我听他的安排。父亲白天卖工夫,晚上走向县城,来回四五十里。深夜我们走在漆黑的天地间,坑坑洼洼的路上,父亲低沉地说:“我受惩没什么。你现在晓得锅是铁做的吧?”结果,绝大部分结婚用品,只能借摆一下。
我家有块田二亩七,每年双抢时,割谷,捆稻,挑稻,打水,耕田,插秧,父亲总要连续忙几天几夜。后来姐妹都出嫁了,我们兄弟都结婚分家了,父母的年纪也大了,父亲把田耙完,累得实在受不了,坐在田岸上叫母亲出钱请人插田。别人都不肯来,他们知道父亲做事太认真,谁插了绵水秧或插稀了,父亲都要一株一株地拔起来再插。他要每株直立,每行笔直,株与株、行与行的距离相等。
母亲抱怨每年田地的收入,顾不了土地费、化肥农药等的开销,还有每年冬天的水利建设等义务承担不起。最后,父亲只得把一田金灿灿的稻谷送给乡邻收割,才把这块田转给乡邻做。父亲这才少做田地,常买纯谷酒喝。父亲去世前说他享了18年福,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一次,父亲提着酒壶去打酒,乡邻五喜翘着嘴角:“新云哥,你做么事?”父亲挺着腰板:“我打酒哇!”“你钻土哇?”父亲盯着比他小十多岁的五喜,响亮地说:“你钻了土,我还没钻!”五喜偏着头:“我们打赌?”父亲当即拈起地上的稻草,掐了一长一短的两根草筒,上端摆齐,捂着下端,叫五喜拈。五喜抽出一根,父亲亮出另一根,五喜是头阄,父亲朗声大笑:“我说你先钻土吧?哈!哈!哈……”父亲挺直腰,一摇一晃地走了,手中的酒壶摔成花儿。
不久五喜真的病了,瘦得皮包骨。父亲慌忙买了冰糖罐头去看他。五喜望着父亲流泪叹气,父亲赶紧握住他的手:“小弟,我们那是开玩笑!别当真!你比我小十多岁呢!你绝对能好!”母亲怨父亲老爱打赌,父亲抡起巴掌扇自己的嘴。后来五喜康复了,父亲拍着他的肩:“我心中的石头落地了!”
我们兄弟在县城做生意,三年之内,在村东连竖三幢楼房,占了村东的一角。因小弟做屋没拍主任的马屁,主任便以没批为由,不准小弟建,建了也要拆。主任原来私得了大弟的钱,便让大弟的房没批却在良田中建起。而小弟只是拆旧屋稍移地基重建。
主任整天推着自行车,请村书记、乡长、镇长、土地管理所所长、土地局局长、法官等,开小车,拿红文件本、白记录纸,甚至下了“镇人民政府”的“停建通知”,还准备开两车武警来……
我找县里当干部的老师帮忙。小弟正带一大帮徒弟,腰系红带,赤着脖,在门口“哼,哈”踢打沙袋。特别是父亲,蹦跳起来,向吊在两棵喜树间的大沙袋,飞起一脚,随即伸出大锤一样的拳头,猛地一拳,结实的大沙袋便“哗哗哗”地往下掉沙。父亲摇晃着指骨凸突的老拳:“我六十多了,那杂种也不是我的对手!只要他敢动我屋一块砖,我就要下他的头!”
土地局局长私下问主任:“这屋没么大碍,拆了会出大祸,怎么办?”主任咬着牙:“拆!”局长说我们回去商量。此后,再没见一个干部的影子。而主任的老婆在外面说:“已拆了!”周围几十里的农民们纷纷赶来看。
父亲一挥手:“放电影!让大家看个够!”父亲把好几丈长的春雷挂在靠近主任屋的树梢上轰。那天,主任正嫁女儿,亲戚们躲在房里不出门,小孩却蹦跳着:“我要看电影!”不少外乡人把自行车停靠在主任门口,大声议论:“那老农民厉害!”
我们的房子当时在村中最高,父亲老登到楼顶平台上晒谷,乘凉,观野景。见有乡邻从下边路过,父亲大声干咳嗽,惹得乡邻仰起头:“新云哥,你儿子这楼房,我望得头发晕!”父亲压低声:“一般般,你儿子的楼房今后会更高。”
夏天,每到太阳落山,父母就早早地吃了饭去长江大堤,看竹竿挑着的灯泡下的人唱老戏,或坐到宽阔的江滩边的圆石凳上看露天电影。如今的江堤比公路还宽,比楼房还高。靠江水的那边严密地铺了统一的六角水泥板,堤面上是平坦的水泥大道。走在高耸的江堤上,俯看白亮的江水,沐浴着清新凉快的风,就像踏上了通向天堂的路。父亲倒剪着手,边踱步边笑:“再大的水,也不用担心了!现今国家的力量太大了!过去连想都不敢想!”
今年七月中旬,我刚回乡,父亲骑一三轮车装着稻草,在村旁的小沟处翻了,胯摔痛了。请乡邻抹不见好,上街找医师越治越痛,夜里跪在床上哭爹叫娘。小弟带父亲到武汉同济医院检查,医师对小弟说:肺癌晚期!没治了!小弟不信,再请专家诊断。专家一致断定肺癌晚期,是烟吸坏的。只得开点药减轻痛苦,延长生命。
小弟刚出医院的门,坐在门口的父亲就立起身,迎着小弟:“怎么样?”小弟气呼呼的:“叫你莫吸烟,你老吸。肺熏黑了一大块!”父亲的脸立即惨白,慌忙掏出上衣口袋里的半包烟,飞快地一摔:“我再也不吸烟了!永远不吸!”他随即解开手提袋,掏出整包的烟要摔。小弟连忙和缓口气:“医师说现在吃消炎药慢慢治,只是得好长时间。你那整包的烟丢了可惜,可以送给别人。”父亲望着小弟,口气像孩子一样柔软:“送给别人哪?那就不丢。”颤抖着手,把烟塞回手提袋。三年前就开始干瘦弯腰的父亲,更显瘦弱弯曲了。
我接父亲到我租的房子住,打吊针方便。在他不太痛时,我请他谈谈他的过去。他认为过去吃的苦,没什么不得了的,只随便谈几句。他说他的肺,是1958年点干荷叶吸伤的。
父亲病两个多月后,叫我拿镜子给他。他仰躺在床上,枕着两个叠起的枕头,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按按脸庞下巴,说脸塌,下巴尖,眼凹陷,是死人相。我说是他长时间没吃饭造成的,好人不吃饭也要瘦,何况他病了。我拿来热水给他抹脸,还给他刮了胡子,再拿镜子叫他看。我说只是瘦了点,他似乎默认。我劝他咬蛮吃饭,身体才能好起来。他本已好几天没吃一点东西了,而此时他说肚里发烧,几大口吃下大半碗冷井水浸的饭。
父亲病三个月后侧卧在床上拉大便,常常没垫好,流到被单上沾到手上。母亲有时对来看望父亲的客人说:“糊一手,两天后还臭得刺鼻。”父亲闭紧眼假装睡着了,等客人走后,叫母亲今后别说了,“我羞得钻地坼!”
几天前,母亲准备把父亲留着做的几块菜园给别人,父亲也这样阻止,并说:“我做了一生的田地,不是上交公粮,就是交土地税。眼下做田不交税,反而有补贴,我却老了!”政府给父母每人每月的抚恤金,过去只一元两元,如今增加到三百多,基本上可以供养他们,而父亲却不能消受了。父亲还说现在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餐餐有鱼肉,天天比往日过年强。
几天后的夜里,父亲说他会去世,叫两个弟弟回。父亲望着并立在床前的三个儿子:“你们怎么这么孝道?”父亲平静地嘱咐我们:他下葬的石灰适当买多些,在阱的外围多放些,今后把母亲的寿方与他的挨在一块儿。父亲还叫我们给抬寿方的八仙们的白球鞋、白毛巾、烟等,都买质量好的,酒席也办丰盛。这些钱父亲都要归他掏腰包。我们兄弟已出了父亲治病的几千元钱,可父亲坚决拿出他和母亲多年省吃俭用积攒的钱,还给我们。丧事的费用,父亲早办好了,不要我们出一分。只是乡俗认为立墓碑谁出钱谁得福,父亲才让我们意思一下。
我问父亲还有什么愿望,有什么要紧的话趁早说。父亲声音清朗:“我一生活得硬气,很满足。你们兄弟间别算账,都凭心,自己吃点亏更好。保本分,就是过分。”
母亲说那天早上我一离家,父亲就叫我给他穿寿衣,说他要走。母亲埋怨他,我在家时他不言语。父亲细声细气的:“银儿得做生意。”
天黑了,父亲吐音更含糊,母亲更听不清。父亲焦急地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指一旁的衣柜。母亲一时没明白,打电话给小弟,小弟的电动车在半路上没电了。母亲浑身打颤,跑到堂屋哭。
等小弟和大弟到屋,父亲的眼珠不大动,气微喘。小弟叫他,他似乎微微地动了一下头。母亲慌忙打开衣柜,拿出父亲的寿衣。小弟和大弟七手八脚地给父亲穿寿衣,母亲赶紧烧纸。寿衣刚穿好,父亲就头一歪,停止了呼吸,眼还睁着,眼角似乎有泪,小弟给他抹闭了眼。此时是2007年12月4日夜里7点50分。父亲阳寿7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