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绢《不请郎自来》 再也不乖 席绢

第一章——(初遇)

农作欠收的年岁,让原本应当繁忙的秋季冷清些许;西风吹拂过乾枯的田地,掠向空旷的晒谷场,最後扑散在每一张苍黄愁苦的面容上。

春雨不足,使农作发育不良,再来个几次暴风雨,硬是淹死了所有即将收成的稻禾,然後便是一直枯乾到秋末,连青菜、大豆都没能长成。

叮叮叮叮……

一辆马车远远驶了来,几只马钤随著马车的动作而叮叮作响。

几个人抬头看了过去,石板道的那边正缓缓驶来一辆由两匹马拉著的黑色马车。

「啊!是元大娘的马车。」中年汉子搔了搔一头乱发。「哪家人日子过不下去,要卖女儿?」

「没听说过哇。那,会不会是城里有钱大爷来买长工、丫鬟的?」较年轻一些的男子像是跃跃欲试。「那倒好,我吴用身强体健,早想进城给大老爷们当护院家丁,赐个尊贵的名头,也好当个城里人,别净是与泥土为伍,有一餐、没一顿的看老天爷吃饭。」

「少妄想了你,城里大爷缺伶俐的家丁,又哪会看上我们这些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

若有缺人,也是缺苦力、缺长工,要卖力气的。别以为闲差落得到我们头上。你哪,还是乖乖在家里种田吧!」老人家出口就是一顿训,不让年轻人成日好高骛远,老以为城里工作万般好。

其中一名妇人叹道:

「还是元大娘懂得营生,八年前老元病故後,我们都说那剩下一家三口孤儿寡母的,想必是活不下去了。想给她牵个红线与冬家住的老光棍凑合著过日子,至少有个依靠。

不料元大娘竟自己做起了人牙子的营生,也合该当年老元是以卖货鼓为生,老是进出城里各大门户,建立了人脉,正好让元大娘受用。瞧瞧她,如今有马车、有宅子,日子过得可舒心了。」语气中满是浓浓的艳羡。

?「是啊!听说她生意做得大,已计划再买辆马车赶长程的,把人往大省城里送呢。」又一妇人接口,语气不掩嫉妒的酸意。

「唉!赚那麽多银子又如何?横竖不是什麽风光的行当,女人家抛头露面的,真不知以後怎麽找婆家哦。瞧瞧,元大娘那闺女都十二有了吧?跟著东奔西走的,都野得没一点女人样了。」守旧的老妇人砸砸舌,不以为然。

众人看将过去,见那马车停在村长家门口,率先跳下来的是一名高挑健美的少女。

虽说才十二岁,但身长与体态却已是大人样了;或许是长年跟著母亲东奔西走的跑跳,她看起来比一般女子健壮,站在其母元大娘身边,个头高低立见。元大娘是个瘦削娇小的妇人,看上去精明厉害得紧,一下地就朗笑的对村长打招呼:「哎唷!林老爷,几个月不见,您老更见精神了,更是老当益壮哪!」

「托福托福。」一名白发苍苍的六旬老者拱手以对,一身短褂打扮,赤著双足,很明显看得出他方由田里回来,还来不及坐下来喝口茶哩。「元大娘今儿个来我们村子是替城里老爷找人吗?」

「那也是其一,再者是半个月前年家大叔托人带回信说要把长子卖给人当长工,要我们帮个忙,议个好价,我特来看看那年家小伙子条件如何。」

众人围过来七嘴八舌。

「啊,没料到年大海那麽狠心,要卖儿子哪!」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年夫妇相继病倒,如今田产全卖光了,他又残了双脚,不卖儿子,日子怎麽过呐?」

「但也不必把年迥卖掉嘛,让他去城里当长工,一个月挣个三、四百文的,日子也过得去。」

「一个月三百文钱济得了什麽事?」

「你又以为卖身能拿多少钱?我看年迥那小子连十两银子也不值,瘦得像只小老鼠,哪户人家肯要?」

元大娘讶然问:

「咦?年大海的儿子身体差吗?」那可就不好做买卖了。莫怪附近的人牙子没人肯牵线,让年家老爹不嫌远的找她过来。两年前她搬到宛平县,距离算远了。

村长回道:

「也不是。只不过年岁不好,小孩子没得吃,看来就是面黄肌瘦了些。」

「那真得看看了。」元大娘沉吟。

才想询问年家的住处,不料却教一群汉子与小丫头围住,争相问著差事——「元大娘,有没有哪户人家缺厨娘的?」

「有没有缺杂役的?一个月半两二十文就好了。」

「有没有缺丫头的?」

「元大娘——」

很明显的,她将会有几个时辰不得闲啦。扯喉吩咐站在马车旁照料马匹的女儿:

「初虹,你代娘去年家一趟,看情况如何,回来告诉我!」

「好的。」小姑娘点头,捞起一只小包袱抛上肩,向村长问了路,便往一条羊肠小径走去。

赶了半日的马车,她还没用餐哩。包袱里有一根大鸡腿、几片肉乾,以及早上才烤好的芝麻大饼。每次走远程,母女俩都会买一些好吃的来犒赏自己的辛劳,这可是以前苦哈哈时享受不到的好滋味哩。

当牙婆比当农妇好太多了。

几年下来,元初虹对此有深刻的认定。

为了好吃的食物,她日後绝对要成为业界最顶尖的人牙子。然後,就可以天天快乐的大吃大喝了!

呵呵呵……

·····························要当一流的人牙子,首要就得会挑货色,也就是要懂得看人的意思啦!

元初虹打八岁起就跟娘亲走遍西平县里的八村六屯,见识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也多少懂得如何去对「货物」标下价码。而,眼前这一个……实在说,就算是卖断终生,也没人肯出个十两二十两吧?

「姑娘,我这小儿别看他瘦小,其实他很勤劳努力,你看这屋子里的桌椅,全是他打造的,外边的青菜,也都是他种的,要是有哪家大爷肯买下他,包准财源广进,一人可当两人用哩。」

坐在床上的乾瘦男子不断搓著手,除了不能动的双脚之外,他全身能动的地方,都因紧张而抖动不已。不常与陌生人交谈,更不曾做过这种推销自己儿子的生意,致使年老头儿连讲话的声音都是抖的。

家徒四壁。

元初虹长年在各个困苦的农家游走,对穷人家的景象早已见怪不怪。她一双眼儿溜溜的转在三个坐在墙角的小孩身上。

那个叫年回的小男孩据说有十二岁了。啧!她也十二岁,怎麽就硬是高出他一个头身?这小孩看起来明明像九岁。实际上她九岁的弟弟元再虹都比他高多了。

他身边偎著两个更加瘦小的弟妹,全是一副长期饥饿的面孔,由那一双漆黑的瞳眸中便可看出来。不知怎地,元初虹突然觉得自己手上这一袋食物丰盛得教她感到罪过,眼前这些人不知饿多久了呀……那端的中年男子仍在推销著自家孩子「我这孩子是很孝顺的,看到我没法子工作,眼下一家老小都要饿死了,便提出要卖身的想法。我也没别的路可走了,才会央请元大娘来带走他——」叨絮声忽地中断,再也挤不出任何话语,只因倏然分泌旺盛的口涎溢满了口腔。男子怔怔的凸著双眼盯住地上那些香喷喷的食物……吃……吃的呐!

是……真的可以吃的东西呐……

有饼、有肉……有鸡腿……

老天爷碍…他们一家子从没吃过这麽丰盛的东西……这两年来更是连肉未都没能沾到一丁点。

一家四口,相同饥馋的眼,但没人敢动。生怕只是一场梦。何况那些美味属於别人哪。

有点心痛,但元初虹还是把心痛搁一边叫嚣,坚强的开口了:「喏,我想你们大概也还没吃午饭,不如一同来吃吧,虽然可能不太够吃。」其实她一个人就可以吃光这一大堆,她的食量一向很大……但看到这一家子的境况,不免感同身受起来。以前他们家也曾这般三餐不继的困苦过。偶尔做一下好事是应该的。她发誓,下次绝不会再这麽做了,绝对!绝对!因为好肉痛哪。

以著悲壮的心情,她把食物分成四等份……瞧到了床边那头渴盼的神情,心一横,就五份吧!呜……不必等到晚饭时间,她就会饿得乾巴巴啦!

五个人就著稀少而珍贵的食物狼吞虎咽起来。那个年老头儿还差点因吞太快而给噎死。

正当其他人还舔著手指头以防止任何一粒小芝麻或小肉屑被遗忘在口腹之外时,那个叫年回的小男孩畏怯的开口道:「这位姐姐……」

元初虹横过去一眼,大方的收下这个尊称,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甚至也不认为这男孩居然会与她同年。他矮她那麽多,由她来当姐姐是很合理的。

「啥事?」

「如果……我卖去给人当长工,是不是以後爹与弟妹们都可以吃到东西了?」十二岁小男孩满心臆想的莫过於如何榨乾自己微薄的价值来让家人过好日子。

「怎麽可能!」元初虹一向不苟同其他人牙子夸大胡诌的唬人行径,老让这些困苦人家以为到城里工作便可成日过著衣足食丰的生活。拜托!有钱老爷又不是找工人到家中享福的,偏这些老实人总会被人牙子骗得团团转。她直言道:「你以为卖身钱能挣到多少?城里的大户缺长工,最多也只肯花五十两来买断你一生。可别以为五十两很多,顶多让你们省吃俭用个四、五年,到时还不是苦哈的过日子。」

「可……可眼下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又哪理会得几年之後的光景?」年家老爹吁叹了起来,槌了槌自己已然瘫痪的双腿,什麽未来也不敢想了。

元初虹虽然很为他们一家子的境况感到同情,但也不得不说实话:「城里的大爷都精明得很,要是看到你家儿子这般个头,价钱怕是要踩到地了。有没有三十两都成问题……」

年家父子俩同时心口一慌,忙叫道:

「姑娘行行好!给小儿挣一个好价钱吧——」

「我——我会做很多事,我会很努力——」

这时,终於摆脱村人的元大娘已经驾车过来,一入门见到的就是这阵仗,呼叫道:

「哟!这又是怎麽了啊?」

「娘,年老爹托我们给年迥挣个好价钱。」元初虹报告著。说完,也就退到一边去了。

而元大娘,如同全天下靠一张嘴巴吃饭的人牙子一般,有著舌灿莲花、天花乱坠的本事。当下拍胸脯保证地道:「哎,年老爷,一切包在我身上,包把你家儿子卖到最好的价钱。我元大娘多年来游走各家大户,每位主母都跟我热得紧,其中不乏软心肠的好人。这你就别担心啦。不过……」口气一转,很是含蓄:「您这公子,好像太瘦小了些,有点儿不好弄哩……」

不必听完全套,元初虹就知道最後她娘必会把小男孩的身价压低到三十两,那还不包括她们要抽佣的成数。倘若小男孩可以卖到三十两以上,多出来的银子,就是牙口子净赚的了。

从富人身上赚钱很是公道,但一味的去把已经很穷的人压榨得更穷,似乎……就太苛薄了。

每个人牙子的嘴睑都是一样的,对他们来说,这只是生意。但元初虹逐渐排斥这情景。每当娘在与穷人议价时,她都会走开。

不该是这样的。但,又该是怎样呢?

才十二岁的她,什麽也不懂,只是隐约的抗拒这一切。那麽,日後长大当牙婆,仍是她坚不可摧的信念吗?

「哥哥,我的小肚子鼓鼓的,很饱哦。」三岁的小女童晃著大哥的衣袖,开心而满足的笑著。

另一边正在摘菜叶的小弟也不甘示弱,叫道:「我里的肚子也是,鼓鼓的,里面有好吃的鸡肉哦。」

因大人在商议价钱,年家三兄妹也走了出来。此刻两个小鬼正争相展示自己吃过膳食的小肚子,好不开心。

元初虹沉默看了好一会,决定走得更远一些。心口闷闷的,不知该怎麽宣泄。最後竟化为一句——「呆子!」

那家伙恐怕还不知道有多少苦头正等著他生受呢!

又一个天真的傻瓜,将自她们娘儿俩的双手,过继入另一种为仆为奴的人生。

不让肚皮挨饿,实在是太重要的事了。在那之外,还有什麽好在乎的呢?

·······························第二天,年

回上了马车,准备被送到县城的一户人家当杂役。元大娘果真以三十两标下价格,先付了十两当前金,也好让年家暂抒窘困之境,待年迥确定卖出之後,再回头付十四两(六两是仲介费)。

元大娘的马车十分宽敞,但并不舒服,毕竟是依照驿车的规格打造,主要在乘载多人,而非让人舒适。当十来个人挤在一块儿时,身体差些的人,少不得要受些活罪了。

「呕——」

马车才颠箕上两个时辰,有人便挂在车尾吐了第五次。非常之可惜的吐出了难得才吃得到的猪肉、汤饼,那是家中老爹为他饯行而大手笔买来的佳肴,就这麽眼睁睁看它化为一摊酸水,贡献给凹凸不平的黄沙路增加养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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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脸汗渍泪液的年回,青白的面孔上,看不出他是因不舒服而哭泣,抑或是正在为那些吐出来的美食而难过。为免招受同车者的白眼,他爬到车外,坐在车尾捆行李的木板上,顺道吹吹风,也可让自己好受一些。

困苦人家的孩子没有娇贵的权利,哭泣完後,就要快快把眼泪拭乾,否则若没招人笑,也会招人厌。

「喂!」车尾的木板门被拉开,元初虹由里头爬出来,手中拿著一袋子水。

「你还好吧?要不要喝点水,那会令你好过一些。」

他默默的接过水袋,连灌了两、三大口,才终於冲去嘴里些许酸臭味,让一颗再无食物可倾倒的胃袋得到短暂安抚。

怎麽也不会说声谢谢!元初虹睐著他,心中兀自嘀咕。见他递回水袋,她接过,挂回腰间。

「你打出生就没离开过小山村是不?」没话找话聊,谁教一整车子的人,就他们两个小的。何况年回还是分吃过她一顿饭的人哩。

「嗯。」沉默的黑瘦小男孩有些手足无措。是一种不曾见过世面的惶然与腼腆,完全不懂如何应对进退。别人加诸於他的注目,只会使他畏怯。

元初虹忍不住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

「哎呀!你这样可不行啵要知道一般的有钱大爷夫人们买佣仆多是挑伶俐些的,要不就是看来灵活有胆识的,你这样呆头呆脑、既瘦又小,哪里讨得了便宜哪?」

「我……我……不呆的……」他悄声抗议,却不敢抬起头,一双眼只能瞅著污黑的双手看。

「蚊子都叫得比你大声。」元初虹受不了的翻白眼。「你这样子很不好卖呐,就算卖得掉,以後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因为有一些恶仆专门挑你这种人欺侮,你还想当一个表现优秀的佣人来让主人赏识,来让家人过好生活呢,自个儿不坚强起来,一切全没指望了。去年有一个十五岁的山村青年便是活活被一群长工打死。穷人的命是不值钱的,最後主人家送来十两治丧,一切就这麽结束。你必须明白,城里的坏心人很多,不是我们这种乡下人应付得来的。」

年回听得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人人争相要去讨生活的地方——那个被形容得繁华富裕的城里……竟成了小姑娘口中的人间地狱?

「他们……他们为什麽……要……要打死他?」

「想欺负一个人并不需要理由,只要他看起来很呆、很好耍弄,而且欺负了也不会被反击,人人都乐得没事揍他一顿,享受一下当大老爷的瘾。」

「怎麽会这样?!」会有这麽坏的人呀?

「就是会。」元初虹从来也不了解这是为什麽,但强欺弱是绝对存在的,如何学会自保才是首要之务。她实在不希望自家阿娘仲介出去的人会落到没命的下常毕竟大夥都只是为了讨生活才不得已的离乡背井哪。

「我说你,可别傻傻的让人觉得好欺负。」虽然他看来正是很容易欺负的样子,但她还是觉得有责任要提点他一下。

年回眼中满是惧色,抖著声音道:

「总有……总也有好主子的吧?不会任由下人胡乱来……也不允许欺负新来的人……」

元初虹伸出手指推了下他的大笨头。

「由得你咧!是有钱人在挑下人,可不是下人在挑主人。今天要是被个残暴不仁的人给买了,你也只能认命。主人买下人是做什麽来著的?自然是要服侍得他们舒心快活,除此之外,哪理会得你们下人间有什麽争端不平事?今天你被欺凌了,想叫主人讨回公道,主人还想全卖了你们来得回耳根清静哩。年回,我这不是在恐吓你,是要教你如何在城里生存下去。」

两泡泪蓦地涌上男孩饱受惊吓的眼中。不曾想过当人长工,除了该卖命工作之外,还要学会如何不被欺凌。城里的生活……真的有那麽可怖吗?那麽……他受得了吗?即使是受不了,又能如何?他没有回头路了。

「哎、哎……你别哭,我最怕看到别人哭了!」元初虹没辙的叫著,连忙左手抽出麻巾,右手掏来桂花凉糖,就像平日在家中哄小弟时的情形一致,她把糖丢入他口中,手巾粗鲁的抹他脸,差点吓得他栽倒落下马车。

「你……唔……」嘴巴内一大颗糖,当下勾诱出他满腮的口水,差点呛昏了他,哪能开口说半句话!

糖耶!好香好凉好甜、好好吃的糖耶!不可以吃完,要快些吐出来包好,以後回家时可分给弟妹吃……晕陶陶的脑袋当下忘了前一刻他还惊惧出两泡泪,现下他全身每一个知觉都专注集中於这辈子从未吃过、也想像不到的人间美味中……碍…世上怎麽会有这麽好吃、这麽这麽好吃的糖啊!

小孩果然都很好哄。事实证明哄小弟的那一套用在他身上也是行得通的。元初虹得意地道:「很好吃吧?可不许再哭喽。我最怕看到小孩子哭了。」

年回点点头,好舍不得的撕下一块衣角来包住他吐出来的糖球。不断的吞口水,让唾液带著口中的甜味全送到肚子里,不让香味跑掉一丁点,所以不敢开口。

对於这举动,元初虹很能理解,以前她开始有糖吃时也是这样的。这种零嘴对穷人家的小孩来说,简直比捡到银子还珍贵,都舍不得一下子吃完的。

既然把他当成自家小弟看待了,也就忍不住摆出大姐姐的架势对他道:「我同你说那麽多,就是要教你生存之道,可别当我是坏心眼的吓你。你哪,就勤快些、俐落些,进入大户人家之後,马上找一个靠山去讨好他,让他以後罩著你,多少也就天下太平啦。」

还有一肚子的训话,却没能讲个尽兴,前头传来元大娘的尖嗓门:「丫头!过来驾车,前头是驿站,我过去买大夥的午膳。」

「来了!」元初虹立即爬回车中,一路钻向前方。已经中午了,整车饥肠辘辘的人就待元大娘去买食物来喂饱他们呢。

元大娘将缰绳交给女儿,低声骂著:

「在後面跟那小子嘀嘀咕咕些什麽?给我庄重些,别忘了你已经是大姑娘。」

「他只是个小孩,没事儿。我教他处世之道,省得他日後被恶仆欺负死。」

元大娘伸手戳了她额头一下。

「你少多嘴,日後会不会被欺负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关得到人牙子什麽事?你不帮忙说些好话也就算了,还给我讲实话,要是吓得他逃掉了,我向谁讨十两银子去?笨丫头!」

元初虹躲著母亲又要伸来拧她耳朵的爪子,连忙叫:「娘,驿站到了,你快下车吧!

我把马车驾到前面那片树林荫下等你。」

元大娘这才收手,掀著帘子往里头唤出三名男子帮她扛食物,一同下车去了。

·································元初虹就著稀微的烛光计算著这十日以来的开销。

通常人牙子将人由村子里接出来後,自上马车那一刻起,所有的吃住开销全由人牙子负责。当然,也有一些人牙子是苛刻到底的,但元大娘为了争取生意,把这一点开销吃下来,一路上自是必须精打细算。

马车走了两天之後,进入了西平县的县城,将车上的六个人送进一些缺工的人家,并花了一天去推销急欲卖身的年回。但因他太瘦小,所有的主人家都怀疑他能做什麽,顶多肯出十两,生意当然谈不成。

再接再厉,除了车上原有的五人,元大娘又自附近山村载了三个少女,准备到第二站林平县。

一天半之後抵达,将人全送出了,收了一笔丰厚的仲介费,可惜年回还是乏人问津,只得跟著元家母女四处奔波,一站又一站的看著人来人往,而他还是在。

後来又行经了东平县、南平县,送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最後回到了元家母女所居住的宛平县,已是第十天了。

「唉!这可怎麽办才好?」元大娘将桌上一小堆的碎银分别放入不同的小瓦罐中。

一反平日数钱时会有的眉开眼笑,竟是一边数,一边叹著气。

「总共收了二十一两银子,十天来花用了七两又一百二十文钱,回家前添购了家用品约莫有一两又二百八十文,所以这半个月来收益了十二两银子,很好嘛,叹什麽气?」

元初虹将毛笔搁在一边,伸了伸懒腰,同时问著。

元大娘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还不是那个年回!我真後悔接下他这档生意,明知道他有多难卖,偏还好心的担下他这不值钱的货。」

好心?真敢说!元初虹翻了翻白眼。

「娘,那是你贪图人家六两银子好不好?你早就知道别的人牙子不接的货色就不会太好卖,要不是为了六两,你也是不接的。」说完赶紧跳开,不然耳朵就要遭殃啦。

元大娘恨恨的收回落空的利爪。这丫头,愈来愈精了,十次有九次捏不到她。

「胡说什麽!六两银子虽然很多,但卖不出去也没用,你娘我要不是还有那麽点侧隐之心,早放他们一家子自生自灭了。大家一样是困苦人家出身,能代为找一条活路也是积德。可看到现下这情况,是难啦!」

十日的相处,多少也有一份情谊,元初虹心中很希望能替年回找到一个好主人的,但县城的大老爷们并不想花一笔钱买下这种骨瘦如柴的小孩子。这可怎麽办才好呢?

「娘,要不咱们带他上京城试试看吧,你不是一直想走长程的吗?五日之後咱们上京城探路,顺道带他一齐走,如果遇到肯出钱的老板,也好把他卖了。

元大娘瞠大眼!

「你知道这一路上多个人要多花一笔钱吗?要是卖不掉,可不就要花掉我一二两银子了?到最後就算卖掉了他,只怕还亏本咧!」

元初虹眼珠子转了下,驳道:

「不会啦!一路上有个小厮使唤著驾车、洗衣、炊饭的,咱们省了多少事。老瞧著那些奴仆成云的夫人们左使右唤的风光,我们也趁此享受到啦!」

他们这种平凡人家,哪有机会过夫人瘾?女儿这麽一提,元大娘当下心动了下,虚荣了起来……听起来很不错哪!

「那,就让他跟著去见世面吧。」勉为其难的口气。

元初虹点头微笑,低头收起帐本与文房四宝。由於有实际上的需要,四年前元大娘便让女儿去上学堂识字好来帮她算帐、写人名册。所以即使「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口号漫天叫,她还是少数识字的女中异类。

元大娘将七、八个小罐子藏到墙缝的隐密处後,将桌上的一锭碎银交给女儿。

「喏,收著。」

「做啥?」银两一向是母亲在保管的,她偶尔身上会放个七、八文钱买饼吃,倒不曾拿过银子呢。

元大娘伸手抚了下女儿晒黑的脸孔。

「都十二岁了,也该学著打扮梳妆。拿去买花粉胭脂,以後我每个月都会给你半两银子,看你是要存起来去裁新衣,还是买花钿都好。所幸现在日子好过,我也能供得起你女孩子该有的开销。」

不太理解何谓女孩子的开销,收下了钱,元初虹耸耸肩,决定明天去书肆买几本书回来,也好上京城时可以看。私孰的夫子说弟弟到现在还写不全一个字,她不盯著可不行。非要趁这次的京城之行,逼再虹学会写他的名字不可!那小鬼就是欠人凶,得严格要求他乖乖学习。

第二章——(游学)

对年回来说,读书识字是有钱人才享受得起的奢侈。有时出门卖菜,行经学堂门口时,见到一颗颗摇晃的小脑袋与琅琅的读书声,心中总涌起无限艳羡。但也明白读书对他而言是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在他十二年的生命中,每天想的是如何填饱自己以及家人的肚子,光这样已是千难万难,哪敢妄求其它?

此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黄沙路上,马车中,手拿一把教尺的元初虹正在怒吼她那个好玩好动的小弟——「元再虹,你猪啊?不对!猪都比你聪明,教了你那麽多天,你居然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胖敦敦的元再虹在有限的空间里又叫又跳的爬来爬去,最後缩在年回身後扮鬼脸。

「出来!」元初虹叫。

「才不要,你会打我!!」元再虹当然死不肯出去。

「可恶,别以为我治不了你!」双袖挽高,元初虹叫道:「年回,你让开,别挡我的路!」

「我……我……」怎麽让啊?他已经缩在最角落了,而且他正在修补这边破掉的口子,如果离开了要怎麽做事?

觑了一个空档,元再虹钻过年回腋下,像颗球似的滚到前方,找老娘当救兵去了。

元初虹气忿地叫:

「给我回来,气死人了!」她跟著爬过去。

「好啦好啦!你叫了一早上,没把再虹叫听话,反倒我这耳朵都快聋了。你就歇歇吧。」元大娘受不了的说著,两个孩子吵得她犯头疼,只求得到片刻安静。

「可恶!」恨恨的拉下布帘,不想看到小弟那张顽皮的脸,兀自靠在窗口边生闷气。

年回修补好了马车角落的破洞,接著拿过针线篮,开始缝起鞋子。别说这是元大娘要他做来抵车资的了,一想到自己卖不出去,成日消耗著人家的时间与食物,心下也是过意不去,做些针修来相抵,至少能少亏欠一些。只是,心神总是怎麽也集中不了,不时偷觎著被丢在地板上的书帖与本子,流露著自个儿也无所觉的渴望。

元初虹将小几上的黄沙拨回平整的模样,决定不要理那个笨弟弟了,自己看书学字去。伸手拿书时,不经意看到年回正对著她的书发呆,开口问道:「你想学识字吗?」

年回一怔,低下头,像是很勤劳於工作的样子。喃道:「我……我不会……」被针扎了好几下,不敢吭声,只能细细的抽气。

「学了就会啦。」元初虹在黄沙上写出两个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是很重要的。

你过来看,这就是你的名字。」

终究抑制不了求知的渴盼,他放下针线,身子挪到桌几边,看著黄沙上那陌生的字!

他不认得它们,它们却是他的名字,好稀奇哪……「这叫‘年’,这是‘回 ’。笔划是这样的,由左向右,由上而下。来,跟著我写。」

毫无自信的手指颤抖著在沙子上划出歪斜的字迹,跟鬼画符有同工异曲之妙,让他窘得差点埋回针线篮中躲羞,没脸见人。

元初虹努力聚起所剩无多的耐心,平板道:「再来,多写几次就会了。你的名字才两个字,很容易的。」

「我……不行……」

教尺火爆一拍,重重打在窗框上,教年回悚然一缩。

「给我写!」她的脸色很狰狞,一股子火全冒上来。

「……是!」嗫嚅畏怯地应著,伸出食指——年、回,年、回……年年年、回回回……十遍、二十遍、一百遍、两百遍……教鞭淫威之下,朽木亦能雕。

·································任何一

种学习,对初学者而言都是苦不堪言的,年回亦然。所以他能体会元再虹为何宁愿被姊姊追著打,也不肯安份坐下来习字。而他又比元再虹不幸一些,因为他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毕竟现下的他只是元家的白食客而已,没有任何骄恃的权利。

前去京城的路程约有十七天,一路上他宿在马车上,当元家母子三人到驿站投宿时,看顾马车就是他的工作了。他要刷洗马匹、打扫马车内外,割来一大捆芒草把马儿喂饱,须做的事情并不多,剩下来的时间,他都会乖乖的端坐在马车内,对著一桌黄沙习字。

纵使艰苦,也是一种奢侈的幸福。除了不敢对元初虹那张强硬的面孔说不之外,他心下是希望自己有更多求生技能的。如果识得了字,日後在主人家中工作,一旦表现好,将会有擢升的机会,不识字的人便要吃亏了——原本他是想不到那麽多的,但元初虹有时会这麽告诉他,让他知道识字的重要,希望他能因此而打从心底认真学习,而不是像她弟弟只做表面工夫给她看。

但她显然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苛!

第一天教他写名字,第二天就要写出端正字迹给她查收;每天教两句「三字经」,就要他背熟且书写出来。一句、两句还可以应付,可是四、五天下来,可真是吃不消了。

於是他每天花在习字默书的时间愈来愈多,几乎耗去他所有睡眠时间。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狗不叫、猫就跳——哎哟!」有人被狠敲出爆栗子。

「什麽猫就跳?看我不把你打得哀娘喊爹,可恶!别跑!」小姑娘裙摆一提,像驾著风火轮似的满场追打那颗胖胖的小球。

每日必会出现的姊弟相残戏段子,元大娘早就喊得没力,随他们去你死我活了。才刚用完午膳,她只想进车内眯一下,交代道:「小子,那边有条溪,你洗完瓢盆後,顺便把这些日子换下的脏衣服也洗一洗,我看这日头正焰,晒个一个时辰也就乾了。」

「是的,大娘。」他应著。在元初虹的耳提面命下,他已懂得对别人的话来回应。

以前他只消听话去做事就好,但她说这样不行,别人会当他不情愿做事才不应声。

外边的生活不比山村,会说恰当的话比会做事重要,因此羞涩如他,也得要逼迫自己开口,多学一些流利的应对。十几天下来,元大娘与元初虹正是他最好的学习对象,他觉得她们好厉害哪……肚子已经饱了,但看到大盆子中剩有一些肉汤,还是全倒入口中吃个乾乾净净,然後才幸福的拍著肚子打出一声饱喝。碍…真好!!跟著元大娘这二十天,是他这辈子真正吃饱过的好时光。

以著一种幸福的晕陶陶心情,他将要清洗的器皿与衣物分放两只篮子,轻快的往小溪走去。

才蹲下身想先洗脸,就听腋下传来「啪」」声,原来是衣服绷破了。他好奇的拉拉衣袖、襟口,发现自己长壮长高了一些……一定是这些日子以来都吃得很饱,所以长肉了。那真好,如果他能快快变壮变高,就能卖到更好的价钱,那家人就能买更多食物吃了。

一边洗著碗盆,一边默著书: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很好,背全了元初虹教到的地方,再多背几次吧!溉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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