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王澍获得普利兹克奖,被评委会看中的是他设计的宁波博物馆,评价的时候我还没有看过,当时我在台北参加一个设计周的活动,地点在忠孝东路四段和高铁之间的由一个旧工厂改造的松山文创园区里。席间有人问我对那个博物馆设计的感觉,我说不出来;这个朋友说台中歌剧院如果建完,有可能是获得普利兹克奖的项目,我知道那是日本建筑师伊东丰雄的设计,好像一堆“中”字型的框框围合的一个空间,和他其他的建筑一样,没有办法预先他会这样做的。那一次忙,没有时间去台中,就说如果获奖了,我一定再来参观、听一场歌剧。不到一年,我在国内就听说71岁的伊东丰雄已获2013年普利兹克建筑奖,据说评委会是冲他在仙台设计的“仙台媒体中心”建筑而授予他此项大奖的。
这是是继丹下健三、安藤忠雄等人之后,第六位获此殊荣的日本建筑师。评审辞说:他的建筑作品里充满了乐观,轻盈及喜悦,又同时具备独特性与普遍性。报导说:“得知获奖消息后,伊东丰雄表示:我始终铭记:如果我们能够摆脱所有社会制约哪怕是一点,就能设计出更舒适的空间”。我印象很深的是:第一,摆脱所有社会制约一点点;第二,设计出更加舒适的空间。这两个提法,和我们熟悉的现代主义设计都有一定的距离,也正是为什么评审会把大奖给他的原因。
一个人做设计,总是跟培养出他的系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1920年代,中国有一大批建筑师从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毕业,好像梁思成、林徽因、杨廷宝、童隽等人,回国以后,大部分都努力朝现代结构和民族形式结合方向走,也就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当时推行的“学院派”(BeauxArt)风格;而贝聿铭、黄作燊毕业于哈佛大学设计研究院,受包豪斯奠基人沃尔特.格罗比乌斯教育,之后都推行现代主义。伊东丰雄是在东京大学工学院建筑系毕业的,日本现代建筑的许多重要人物在这里教书,担任过工学院院长的人有几个是现代建筑家,比如辰野金吾、塚本靖、内田祥三、仲威雄等人,虽然东大没有哈佛、麻省理工、伦敦的AA那样旗帜鲜明的推国际主义风格,但是从战后日本建筑的发展来看,现代主义肯定是主流,他的影响应该也是现代主义的。不过他读书的时候日本不太平,曾在东京旧书店看见一本叫做《联合赤军.“狼”群的时代,1969-1975》,是日本每日新闻社在1999年出版的,受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影响,整个日本城市里赤色运动高涨,首当其冲的是大学校园,伊东丰雄有点读不下去,毕业之后,就直接去菊竹清训的菊竹建筑师事务所工作,这个事务所走日本建筑传统的路,当时肯定不是主流,但是在日本的文化背景下有一定的空间,伊东丰雄原本并不喜欢建筑,有些后知后觉的味道。而自己读书与大动乱、整个社会洋溢着反主流的叛逆气氛,这两点,我想是他没有成为一个“纯粹”的现代主义建筑师,而走了自己的路的很重要原因。
伊东丰雄30岁才开始做建筑设计,的确比很多同代人都属于晚出道一类了,而出道的时候又是现代主义泛滥的高潮期。丹下健三连续推出一系列这样的庞然大物,好像静岡新聞放送会館(1970年)、赤坂王子酒店新館(1982年)、大津王子飯店(1989年),在日本青年建筑师中的影响很大,而伊东丰雄则到乡下设计民居住宅,民居设计很重视地块特征,和现代主义扫平一切、推倒重来的做法大相径庭,他得以慢慢的看,慢慢的想,不跟潮流、不图名利,培养出一种讲究和环境融合、讲究舒适效果的非主流感来,多少年来,他就是用这种自由的感受在在做设计,他说建筑并非目的,而是自己生活的一种手段,把建筑作为媒介来阐述自己对社会的理解,这种理解也包括挫折感、困惑感,日本多地震,他知道纪念碑式的庞大建筑体不太可能持久,因此反而从木结构的传统建筑中寻找自己的永恒性,这样一来,因而往往有惊人之作,如果知道他的这个背景,就不会奇怪了。
我们在西方体系中浸淫长了,往往决定建筑设计必须先走现代主义之路,之后才是现代主义基础上的后现代、解构主义、高科技派等等,而伊东丰雄的学习、他师从的菊竹清训都没有给他这个“必须”的要求,因此从思想上就没有过现代主义的局限,这是他与众不同的长处,说说容易,如果自己是一个体系中出来的,要突破体系的难度可要比他这种从来没有进过体系的人要难得多。
在思想上,据说他受影响比较多的是一个日本哲学家田宗介,他写过一本叫做《目光的地獄》(まなざしの地獄,河出書房新社)的书,通过一个虚构的青年人物N.N.到大都市的经历,提出自己的阶级观、城市观,田宗介认为城市不是由阶级、地域构成的沉默的结构,而是一个个为自我生产努力的人们组成的活体,通过个体行为、个体关系紧密联系起来的总体,而非个别的存在。伊东丰雄很认同这个看法,也努力通过自己的建筑设计表示认同感。
2002年我曾经在洛杉矶见过矶崎新,他是伊东丰雄设计的“仙台媒体中心”项目的总评委,日本称为“审查委员长”,聊天的时候,他曾经提到这个建筑,说非常值得去看看。我在2004年和洛杉矶当代艺术博物馆馆长理查德.库沙拉克(RichardKoshalek,1999-2008年担任我所在的艺术中心设计学院院长)去日本出差,抽了两天时间去仙台看这个”仙台媒体中心“建筑(SendaiMediatheque,简称SMT),颇有收获。
仙台在日本东海岸,朝着开放的太平洋,海岸不远的水下就是世界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了,那个“媒体中心”其实是一份包括图书馆、影视资料馆、市民活动中心、展览馆在内的综合文化建筑体,主要内容是图书馆和艺术展览馆部分,整个建筑是在2001年1月落成开张的。我去之前对这个建筑没有多少了解,所以到现场的看的确有点震惊。
那么庞大的一个建筑物,用十三根摇摇晃晃似的“水草”形管柱支持六块巨型地板构成,完全敞开,他们称为“钢骨独立轴结构”,形成地下2层、地上7层,底层的玻璃门全部可以打开,玻璃门一开,就和面对的定禅寺大街、公园连成一片了,那里满街都是翠绿的榉树,反映在室内,就是一片粉绿色的气氛。据说爵士音乐节、光之祭活动举办的时候这些玻璃门就全部打开,内外一体,敞开给市民,市民、环境、建筑融为一体,是很动人的,当地政府推动“学都仙台”、“乐都仙台”,这个媒体中心建筑正好推动了促进这些系列活动。站在完全没有墙壁、内部没有什么分隔的大空间里,看着满目的榉树公园,那种巨大的敞开空间给人的感觉真好,这时感觉他的这个设计和日本传统建筑完全依靠柱子支撑的做法如出一辙,但是更好的吸收了现代技术的精华。
现代大型、高层建筑的传统方式,都用钢柱、钢筋混凝土结构建成,称之为”框架结构”,就是梁柱构成的框架空间,这是密斯.凡德洛的“通用空间”(universalspace)概念。柱子布局均匀,室内空间也就均衡,勒.柯布西埃叫做“多米诺系统”,是因为这种均匀的框架结构内部空间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格一格的。伊东丰雄的这个仙台媒体中心建筑打破了“通用空间”概念,框架结构柱子变成许多好像螺旋形的细铁管、铁柱扭成,并且用一个透明的玻璃管包裹这些管线柱子,形成十三个螺旋形管体,管体穿越楼板,楼梯、电梯也在这些管体里面,管体还承担了通风、照明的主要功能,这样的做法,在以前没有见过,在之后也很少见。
我离开仙台之后,那个建筑留在脑子里,很难忘却。记得当时陪我去的几个日本设计师说这个建筑的十三条螺旋形的管体还有很好的抗震功能,地震来袭的时候,它们就好像海草一样摇曳,而不会断裂,那个说法我也记住了,到2011年3月11日那天下午2点钟日本东北地方太平洋近海地震,据说矩震級規模为9.0级,震央位於仙台市以東的太平洋海域,引发最高40.1公尺的海啸,据说这次地震是日本有观察记录以来最大的地震,引起的也是最大的海啸,仙台和周边城市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我打电话给东京的朋友问平安,顺便也问问仙台媒体中心建筑如何,他说正如预言:“它好像海草一样摇曳”,毫无损伤。
我记得当年伊东丰雄曾经给CCTV大楼也做过方案,是一个比较低层一点的市民公园一样的概念,如果用了那个方案,北京会有一块很亲和、很舒适的电视台-公园区,可惜我们喜欢张扬的库哈斯,结果就大相径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