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的北漂时代:失落和求索

后汉光武帝刘秀年轻时本来靠种地为生,无心升官发财,后来偶然见到美女阴丽华,一见钟情,朝思暮想,遂赋诗说:“为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巧合的是韩太太的名字也是丽华),开始有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想法。参加反对王莽新朝的义军后,因为为人挺老实,在大老粗成堆的义军中不显山不露水。后来新朝和义军在昆阳大战,刘秀忽然表现非常坚决,主张坚守昆阳,带着十三个骑兵冒险突围,及时搬回救兵。并率领敢死队反复攻击敌人,杀死敌军主将,直接促成了新莽42万大军的崩溃,为昆阳大捷做出重大贡献。以至义军将士对刘秀从此另眼相看,说他是“见小敌怯,见大敌勇。”

纵观韩寒的生活轨迹,我们有一种感觉,韩寒其实正如他自己所说,确实是一个文弱书生。但他的可贵之处在于一直不甘于做文弱书生、尤其是做别人臭嘴里的文弱书生。就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敢于在中国竞相以世故标榜自保的庸人丛中,勇敢地跳出来,大胆批判社会的不合理现象,为普通老百姓草根底层仗义执言。就这点来说,说韩寒像刘秀一样大勇若怯绝对是毫不过分的。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的青少年时期的状况也是他成年时期状况的父亲,人早期的精神发育在人生中具有关键作用。韩寒青少年时期的人生经历和个性、思想发展,决定了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倾向于对社会人生做批判否定思考的人。但有着类似个性、思想基础的普通人以至于作家,绝非只有韩寒一个人。选择社会批判的写作路径,做一个为普通青年、老百姓代言的公共知识分子,不仅仅是环境塑造的结果,更是韩寒个人主动选择的结果。

在2012年发表的博文《就是要做个臭公知》中,韩寒这样写道:“是的,我是个公知,我就是在消费政治,我就是在消费时事,我就是在消费热点。我是消费这些公权力的既得利益者。……当公权力和政治能被每个人安全的消费的时候,岂不更好,……哪怕是故作姿态,甚至骗粉骗妞骗赞美,那又如何。面对政府,公权,政治,你不消费它,它很可能就消灭你。道,不一定,人有了钱就要好名声,我觉得他们动机不纯,是另外一种消费,也是臭公知的另外一种。我那朋友虽然争辩几句,但第二天微博只转了条冷笑话精选,好几天才缓过来。我还有一个朋友喜欢姚晨,觉得演艺圈里关心现实的明星不多,而且她也常仗义执言。但也有朋友就不屑一顾,说这也许是一个策划好的路线,要和其他明星区分开来,说到底就是功利,也是臭公知的一个变种。我还有一个朋友喜欢XXX,觉得XXX很厉害。结果也有朋友反驳说,XXX也是在表演一种姿态,越被迫害,他地位就越高,收入就越多。这境界比臭公知要高一点,但其实也是在消费政治,归根结底还是臭公知的2.0版本。当然,也有说到我自己的。我初中写文章就喜欢批评这个批判那个,当时没什么概念,纯粹是因为启蒙读物都是民国作家的,于是下意识觉得写文章就该批判。另外有个酷爱写作的同学,大家启蒙读物和性格都不一样,所以我特别能理解为什么总有一些人关心现实,另一些人关心星座,而他们都很好。虽然我第一本书就挺畅销,但真正获得浮名也是因为这几年写的这么些杂文。我还会因为依然能发表文章且活的不错常被怀疑成五毛和倒钩,乃是臭公知3.0版本。最终一轮听下来,我发现一种心态,只要不是当街被迫害死的,或者生活还算不赖的,就会有各种诛心揣测。激进一点,就成姿态,保守一点,便成五毛,总之就是消费政治,消费公共事件,而且一旦观点不同,两派公知就容易互挖老底,留给观众原来全是王八蛋的印象。加上群众的笔力也越来越强,“公知”终于从一个颁奖赞美的用词变成了一个搬弄是非的用词。既然这样,我也终于明白了,不管我否定或者肯定,甚至给自己找另外一个独特的词汇替代,其实我就是一个臭公知。有人说,无所谓这样的一个群体叫什么名字,公知也好,知识分子也好,意见领袖也好,公民也好,你只要一个人发声就行了,名声是你的,管这些名词臭或者香呢。但我觉得不妥,就算一只闲云野鹤,你总不希望自顾自飞了半天,突然之间,你的种群被人污名了,人家指着你,说,看,一只闲云野鸭。当然,这其中和这帮野鹤掐架的时候互相指责对方是野鸭也有很大的关系,加上围观的野鸡,管事的野猪都对这种名称的变化是喜闻乐见的。我觉得,“知识分子”以及“公知”这两个词,无论在任何年代,都应该是一个褒义词,都该去珍惜。所以本文标题中的“臭公知”三字也是”[1]文章显示出,今天的韩寒,已经是在他青少年时期个性、思想发展脉络的基础上,有目的有意识地做一个公共知识分子。

为主流舆论唾弃

多年以后,韩寒和他的父亲都曾在不同的场合提到过这样一幕,在松江二中的校长办公室,韩寒和父亲来办理退学手续。当着他们的面,当时的校长叫来一位品学兼优即将代表学校出国交流的学生促膝长谈,尤其亲切地特别鼓励学生说:“去了那里,千万要给学校争光啊!”而韩寒和父亲就在旁边久久侍立着等着办手续。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父亲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儿子,以后再也不要给别人看不起你的机会。”显然,被迫退学的经历,甚至对韩寒的父亲都是一个巨大的心理冲击。

韩寒退学事在2000年3月21日。当天下午韩仁均按校方要求来到学校,随即被告知韩寒面临第二次被留级,甚至被退学、转学的可能性。有鉴于此,校方建议韩寒休学一年:“一年中,如果走得出自己的一条路,最好;如果一年以后自己回过头来想读书,还可以回到学校,学校为其保留一年学籍。”[2]

很显然,对于一所体制内的传统名校,能给韩寒开出这样的条件已经就是优待俘虏,但其中所显示的逐客意味也是很明显的,或者毋宁理解成就是客气地要韩寒退学。韩寒父子简单商量后,达成同意休学意见。当然这种休学,其实就是退学。

根据韩寒自己的说法,实际上他并不想走到这一步:“当初之所以提出休学,因为学校当时已有让这个成绩拖后腿的学生退学或处分的意向,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休学,毕竟面子上好看一点。”[3]他还用谈恋爱来比喻他的退学说,就是你明知道人家不想要你了,为了保持最后的颜面在别人甩你之前抢先提出分手。韩仁均的说法也与此大同小异。杨澜访谈韩寒节目中,在解释自己的留级以致最终退学原因时,韩寒也曾说,人很多时候做出的看似很英明的决定,都是被迫选择而不是主动选择的结果。从这些说法中我们不难体会到,尽管韩寒很重视写作,甚至可以说是因为写作最终离开了学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待在学校,不想继续接受教育。当时韩寒的《三重门》出版大局已定,他已经不必在课上课下写小说,以他的禀赋,如果稍微努力一些,成绩提上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当时的形势复杂之处在于,韩寒及其家人不想休学/退学,但是却不得不主动提出休学/退学;学校虽然给韩寒指出了出路,甚至很多老师还一直苦口婆心地挽留韩寒,但同时提出的要求却又是韩寒无法达到的。

真正的问题是,由于以往的“恩怨”(尽管一个巴掌拍不响,韩寒也有责任),学校要维持“教学秩序”,某些能对留住韩寒施加影响的老师,已经无法再继续、也没有意愿再继续容忍或者说给韩寒更多继续留下去的机会。而韩寒父子又都不是肯低三下四向人求情的人,这样韩寒休学/退学就成了定局。从局外人的角度,以传统的功利视野衡量,韩寒和他的父母当时在跟学校打交道时,未免缺乏灵活的战略战术,有点“因小失大”。

教育官僚主义的傲慢和缺乏同情心(例如故意要韩寒父子在校长室久等),显然对韩寒父子有不小的伤害,这也是他们不想求人的重要原因。这一情形其实解释了后来当复旦大学向韩寒伸出橄榄枝,颇有意经过一个阶段的旁听特招韩寒时,韩寒虽然很动心但态度消极的部分原因。[4]

在韩寒退学前后的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另外一个对他心理造成较大伤害的因素,是几乎一边倒的社会舆论。尽管韩寒的书在青年读者中畅销得厉害,但是这些年轻人实际上并不掌握话语权。而那些能够在媒体上、镜头前、讲坛上对韩寒评头论足的成年人,却大多对韩寒及其创作持严厉的批判态度。显然,2000年前后,体制内外社会的两极世界分化还未现端倪,大学生毕业就失业的情况还很少出现,人们更多地以传统主流话语的逻辑来看待韩寒的“离经叛道”,他所受到的批评显然要比现在强烈得多。

事实上,韩寒2000年前后因出版《三重门》所带来的名利兼收,在当时的很多人看来只是昙花一现式的“小”人得志,根本无足道哉。韩寒在一定程度上成功反抗主流教育体制的案例,丝毫未改变主流教育体制固有的运行节奏。这一点从韩寒的母校松江二中对韩寒退学的并不可惜的态度即可见一斑。松江二中的老师至今仍有说到韩寒就紧皱眉头的,而韩寒当时的同学,把韩寒当回事的似乎也不多。退学前,当韩寒因被问起未来出路回答说要靠稿费养活自己时,他的回答引来老师们的一阵大笑。

不要说外人对韩寒退学不理解,就是韩寒的母亲,对韩寒的休学也是不满的。韩仁均对此曾回忆,韩寒的母亲被他“做了半夜的工作”,才勉强说通,但“还觉得韩寒休学回家的事很难向人家解释”,“大多数熟识的人和亲戚朋友则对韩寒的休学表示了担忧。”[5]

在韩寒退学前后,媒体上曾集中出现大量针对韩寒或所谓韩寒现象进行讨论的文章,其中绝大多数持批判态度。但对韩寒伤害最深的,莫过于2000年在央视参加《对话》节目访谈。

那期节目估计本来可能是想讨论韩寒现象,但最后却演变成对韩寒个人的群众批斗大会。现场主持人、嘉宾、观众,几乎每个人都把韩寒当成了一道菜,抓住韩寒所说的每一句话,咬文嚼字,鸡蛋里挑骨头,吹毛求疵,以偏概全,歪曲误解,就是想灭韩寒丫的威风。在场的烂专家还预测韩寒可能只能走三五年,就不能保持他的“纯粹性”;如果要走五十年,还得进大学。

韩寒自己回忆当时的情况说:“我那个时候刚刚从学校出来,还什么都没有见过,当时感觉全世界都想要教育我,欺负我。其实无论我当时有多么好的表现,都没有办法影响在座那些人的判断,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已经形成了,我改变不了他们。十年以后看一看,我觉得还是很好玩的,那个时候大家都欺负我,现在大家都怕被我欺负,他们绝对说不过我。”[6]

那期节目至今在韩寒的性格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此后多年韩寒不喜欢参加现场访谈节目,尤其是避免参加可能被“欺负”和“算计”的访谈节目。对此韩寒曾经这样写道:“同时我发现电视台的谈话节目是一个很愚蠢的东西,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参与这样的节目并且试图表达一些什么东西,这样的感觉尤其是在北京做了几个节目以后特别明显。”[7]韩寒所以在博客上长期挂着“十不”的免战牌,跟这次挺伤人的电视节目是有很大关系的。

韩寒对于人群的警惕和疏远,对于庸众的批判立场,置身人群的孤独感,因这次节目被进一步强化。

那期节目也使得韩寒对学院派知识分子产生了厌恶鄙视和怨恨的心态,因为正是当时节目组邀请的著名博导、教授等专家学者,凭借其社会影响力,以权威的资格对韩寒现象、韩寒本人做了近乎盖棺定论式的审判和裁决。他们那些对韩寒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批评和教育,主导了整个节目的氛围,愈发激化了现场观众咄咄逼人的挑衅和讽刺情绪。当时才十几岁的韩寒,按实际来说正处在心理特别敏感的时期,像活靶子一样坐在舞台中央,承受枪林弹雨似的唾沫星子,心灵所受到的摧残可想而知。

此前刚刚从高中退学、年纪尚轻的韩寒,显然还没有完全断绝上大学的念头。经过央视访谈,耳闻目睹那些同时身为高校教师的专家学者,对自己的毫不留情的批评,韩寒无疑会意识到学院派体制内话语权掌握者身上携带的东西,不仅和自己生命意志追求不合,反而恰恰是自己一直要逃避和反抗的东西,而且他们对自己的否定和拒绝,一定程度上也表明了教育体制也不喜欢、不欢迎自己这样离经叛道的异类。这些认识无疑会进一步使韩寒坚定远离教育体制、放弃科举高考成才的决心,也许恰是从此以后韩寒才开始彻底打消了上大学的念头。对一个人最大的伤害莫过于使之理想破灭。

在《专家的问题》一文中,韩寒这样不无毒舌地批评了一些所谓的教授专家:“在其他各种各样的场合也接触过为数不少文学哲学类的专家教授学者,总体感觉就是这是素质极其低下的群体,简单地说就是最最混饭吃的人群,世界上死几个民工造成的损失比死几个这方面的专家要大得多。”[8]由此可见韩寒对于某些学者专家的愤恨。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就不难理解和体谅,韩寒后来在跟文学批评家白烨等学术界、文学界人士笔战时所表现出来的激烈姿态的根源。白烨成了央视访谈节目“城门失火”事件所殃及的“池鱼”,韩寒在痛骂白烨、抨击文坛的同时,一定程度上将对主流文化界、教育界积压多年的愤懑发泄了出来。

不知道该干什么

韩寒在多个场合说自己不喜欢上大学,拿这话当真的人都没心没肺。对于一个已经在现实上跟大学无缘的人来说,他不那么说能怎么说呢?

从家庭背景来说,韩寒的父亲曾因病错失华东师大,韩寒的父母从小就憋着一口气望子成龙,想让韩寒替父上大学,所谓不争馒头争口气。韩寒当初数次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本来就是想通过大赛保送上名牌大学,谁知两度落空。了解韩寒的《萌芽》编辑胡玮莳曾说,韩寒参加了两次作文大赛,“当然希望能用这种方式直接被大学录取”。作家出版社的《三重门》编辑袁敏也说,韩寒表现出的是玩世不恭,但内心是严肃的,非常有想法的。袁敏尤其曾强调说:“他对北大非常向往”。[9]韩寒当时的北大情结,一定程度上与对钱钟书的崇拜有关。钱钟书曾经有过一段“横扫北大图书馆”的佳话,韩寒高中阶段也曾经横扫松江二中的校图书馆,他那会儿就算不鸟北大,但对北大的藏书则肯定是高山仰止的。实际上韩寒曾明确表达过如果北大愿意破格录取他,他会去北大读书的意思。[10]多年以后,就复旦放风要韩寒去旁听事件,韩寒自己也承认说:“复旦向我抛出橄榄枝的时候,我也心动过,只是碍于面子和少年叛逆拒绝了去旁听。”[11]

《三重门》中的林雨翔、Susan,都是锁定清华大学的,去清华大学读书,甚至是Susan对林雨翔做自己的男朋友的要求之一。而林雨翔众所周知有着很多韩寒的影子。多年以后,韩寒终于承认,现实版的Susan原型曾经向韩寒提出要他考上复旦大学,才能跟他发展关系。[12]《一座城池》中则描写了肄业大学生“我”和健叔,飘在大学城周边,跟一群大学生交往,并爱上女大学生永久姑娘的故事,委婉地传递出韩寒对于大学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体验。

尽管像韩寒这样个性跳脱而且已经取得一定成就的少年,即使进入大学,也有可能像比尔·盖茨、迈克尔·戴尔、史蒂夫·乔布斯、马克·扎克伯格、郭敬明那样中途退学,但说韩寒因退学而无法上大学而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也是绝不过分的。且不说上大学所能提供给韩寒的肯定不仅仅是玩笑中所谓的泡妞的便利,就从心理上来说,被人拒绝和自己放弃感觉起来也并不相同。这跟谈恋爱一个原理,一个一向自诩风流倜傥,本来想甩人的家伙,突然被对方抢先说了句“我想你不适合我”,肯定多少还是会有些怅然若失。韩寒自己的说法是:“我原来是想等拿到大学文凭之后,马上回去上厕所,拿大学文凭擦屁股用。”[13]没想到大学们都很狡猾,坚决地避免了纸张的浪费。

从高中退学、断绝了上大学可能性的韩寒,当时才17岁。当他的同龄人还每天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中苦读时,韩寒已经不得不独自面对生存和职业的考验。

刚退学那会儿,韩寒着实过了一段很潇洒的日子。因为有出版《三重门》的高额版税支撑,韩寒可以独自一个人租屋居住,买了新电脑、新摩托,又是上网聊天、又是全国各地旅游,成天四处溜达,看碟、吃大餐,爽得不亦乐乎,再不用受学校里青灯苦读挨训的洋罪。但这样的日子总有腻烦的一天。

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韩寒对自己的未来是非常迷茫的。韩寒自己曾这样形容当时的心境:“当然不笃定了,我那个时候还不到20岁。我可迷茫了,好在迷茫归迷茫,该干的事都干了。”[14]《长安乱》中有着韩寒影子的释然,在离开少林闯荡了一阵江湖后曾感慨地说:“我觉得我在寺庙里的时候很有性格,可能大家都没性格吧。出来以后发现江湖上的人都那么有性格。我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特殊,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15]

从目前已知的种种迹象看,退学之后,韩寒可能经历了一段不短时间的摸索,才最终确定了从事赛车运动。当时石家庄的一家青年杂志社、《萌芽》杂志社、两家网络公司,都曾表达过想聘用韩寒做编辑的意思,但韩寒自由惯了,根本不想受那个坐班的苦。[16]不想跟别人混,那就得自己折腾。韩寒的小说《一座城池》中,曾提到小说主人公“我”在高中毕业后尝试学外语:“那年我意气风发,决心在进大学前精通英语,接着在大学里搞搞翻译,然后在毕业前自己挣钱开上汽车,在学校里巡游。我很诧异我能有这样清晰的目标,并且真的付出了行动。”[17]短篇小说《小镇生活》写作于韩寒退学后离开父母,独自租住在上海郊区,未曾去北漂以前。小说中的主人公“我”独自一人租住在小镇上,进行文学创作。这些小说情节或多或少地反映了韩寒当时的一些生活状况。

《小镇生活》中某些人物的一鳞半爪后来显然被挪用到了长篇《像少年啦飞驰》中。从《像少年啦飞驰》中反映的情况来看,韩寒退学后虽然没有像小说中的人物“我”、老枪、磕螺蛳、一凡那样做枪手,但是他显然跟京沪一带的写手圈子有接触。《像少年啦飞驰》中所描绘的底层写作者的生存状况十分恶劣,人物形象也不乏猥琐之处,韩寒显然因这种接触对于职业写作、职业文人产生了一定的不好印象。事实上,很多稍后于韩寒,名气没有韩寒响亮的“80后”青春文学作家的职业写作生涯,也确实并不怎么太潇洒。

离开学校的时候,韩寒说未来要依靠稿费生存的临别留言,曾让老师们爆发出一阵大笑;韩寒退学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舆论声称不看好韩寒的写作前景。而此时,缺乏导师、领路人的韩寒满眼里所见所闻,却多是职业写作和职业文人的困境和猥琐。我们不难想象,一个曾经将文学视为理想、爱好和事业归宿,心理上极度敏感自尊、特好面子,就怕被人笑话的年轻人,彼时彼刻所能体验到的纠结和焦虑。

《三重门》出版后到2003年9月出版《通稿2003》,将近四年时间里,韩寒光写作出版了《像少年啦飞驰》一本小说,《零下一度》一本散文小说文集(其中还仅有几篇散文是新写的),《通稿2003》一本散文集(篇幅又超级短小)。相对于《通稿2003》以后大体上一年一本书的写作出版情况来看,韩寒在2000年退学后到2003年年底左右这个时期的创作效率是蛮低的。韩寒自己也承认“期间三年,只出版了一本三万字的小册子《通稿2003》和一本精选集,等于没有什么作品,且销量惨淡。”[18]他的写作事业在那段时间陷入了低谷,其中部分原因应该就是写作信念的动摇。

当人们还在等着看韩寒的文学之路究竟能走到何处时,他已经给自己换了个行当——从事赛车运动。有些人缺乏同情地指责韩寒搞赛车就是花花公子玩票,不过反过来说,韩寒高中没毕业,缺乏必要的学历,家庭、家族内部也缺乏能对他施加足够影响力,并为他提出建设性职业道路的人选,他凭借自己的直觉和爱好,在满足年轻人好玩心理的同时,努力尝试把一项自己从小就希望和向往的体育运动做到最好,不是也挺不容易的吗?!

2001年,韩寒的主场转移到北京,开始长达将近四年的北漂生活。此后连着两年,韩寒主要在京沪两地的各个场地跑卡丁车,为以后成长为职业赛车手做必不可少的前期训练。

2003年开始,韩寒开始加入个体户合作性质的北京极速车队,频繁地进行赛车训练、比赛。年底随赛车手徐浪去他的家乡武义一带练车。2004年甚至还获得过亚洲宝马方程式赛事提供的五万美元奖学金,去马来西亚潇洒走了一回。

但韩寒最初的赛车事业并不顺利,除了因本事不强、成绩不咋地,一分钱赚不到,还得自掏腰包进行比赛、训练,购置车辆、做日常维护。“从成立到消失,北京极速车队始终不知道‘赞助商’的脸长得是什么样的,完全靠车手自己掏腰包去填拉力赛这个无底洞”。[19]那时候,在一堆赛车里头,唯独韩寒的车排气管内侧都是黑的。原因是韩寒用不起燃烧好的赛车油,只能烧普通汽油。到2004年时,韩寒“经过一年的暴烧,已经把自己最初的版税烧得没剩下仨瓜俩枣的了”。[20]

2004年6月,韩寒加入云南红河车队。多年以后,红河车队老板麻俊昆曾这样描述韩寒加入的经过:“我看他一个人折腾实在是太可怜了,北京站比赛前,修车就修了两天,40个小时没睡觉。后来徐浪就跟我说,老大,让韩寒挂在我们这里吧。我想他好歹也是个作家,跑比赛不行但是写作还是很有名气的,就收留了他。”但韩寒仍旧不算是正式的红河车手,不仅要自带干粮,而且一旦把赛车开翻,还要自行承担严重事故的维修费。[21]

韩寒自己回忆当时的情况也说:“一开始自己水平不够,没有车队要你,你不能拿嘴巴上说,你得先向人家证明自己,在证明自己的过程当中,我就花了很多的钱。”[22]

韩寒在极速车队、红河车队时基本上没拿过什么有价值的名次,即使是加入上海大众333车队后的初期成绩也很一般。比如2005年全国汽车拉力锦标赛(CRC)赛季中,韩寒在五个分站比赛中拿了四个第四回来,结果落下个“韩老四”的外号。[23]

在韩寒从事赛车运动的早期,靠赛车养活自己,就像某些人眼中的靠稿费养活自己一样,也是一个笑话,甚至还不如靠稿费靠谱些。这使得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规划自己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重新返回文学创作,赶起了写作和赛车的双驾马车。

韩寒这一个时期对投身职业写作的犹豫反复,对女孩子和车的恋爱,在《像少年啦飞驰》中不无侧面的间接反映;其对前途和职业的探索茫然,在《一座城池》中有所反映;其对爱情、事业无法掌控预测的悲哀,在《长安乱》中隐约可见。

不过在接下来的2005年,韩寒重新南下回到故乡上海,倒也不能说是因为在北京混不下去的缘故。韩寒在京期间虽然事事都要自己辛苦张罗,但各个方面的情势在总体上还是渐渐走高的。所以最终选择回上海,同实力雄厚的上海大众333车队的成功签约,是其中的重要原因;此外,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心态的成熟,韩寒对父母的理解和认同感也与日俱增,不再像刚退学那会儿恨不得离父母远远的了;此外,韩寒在一篇短文中曾半真半假地戏言算命先生说他在南方可以获得功名,在北方可以发财。[24]中国人十个有九个迷信,尽管韩寒嘴硬得要死,他多少会相信一点也不稀奇。

吊诡的是,到2005年前后,以韩寒签约上海大众333车队,将主场重新搬回上海,在新浪网站开博等一系列事件为标志,重新调好整自己人生定位后的韩寒,确实开始在各个方面都变得越来越顺手起来:不仅小说一部接一部地写,每一部都畅销;博文一篇接一篇的发,每一篇都万众瞩目;赛车也是越跑越顺手,冠军一个接一个地拿;还曾成功地将事业拓展到音乐、出版领域;不仅追星的粉丝数量众多,就是主流文化界中对韩寒持肯定欣赏态度的有识之士也与日俱增;全球最具影响力的100人、全球思想家100强、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等各种荣誉光环,也铺天盖地地奔韩寒而来……

天命不可违,人事犹可为。韩寒所以能再次走出人生的低谷,在创作领域,仅就近期具体的人事而言,不能忽略的是前辈作家李敖和王朔两个人对他的影响。

李敖的影响

1998年12月的一天晚上,松江二中,高一(7)班教室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新闻联播》,播着播着,正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的韩寒突然激动地站起来,走到电视前。他盯着电视机看了良久,然后转身对班上的同学说,以后这个世界上写文章,我就是第二了。[25]电视里刚刚播放的是著名文学家钱钟书逝世的消息。韩寒青少年时期尤其崇拜钱钟书、李敖,钱老一作古,那在写作方面能超过韩寒的,就光剩下来李敖一个人。

从韩寒小说、散文写作的总体状况来看,在写作风格方面,他显然曾受到过钱钟书、李敖、王朔,以及卡夫卡、普鲁斯特等作家的多方面影响。但最广为人知的还是所受钱钟书的影响。《三重门》受《围城》影响,可说是众所皆知。钱钟书对于青少年时期韩寒的影响,可说不一而足,不仅存在于文字中,而且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韩寒在松江二中文学社所做流传至今的两篇习作中,《三轮车》开篇第一句就是“我有个和钱钟书先生一样的毛病”,《戏说老鼠》里面则学着钱钟书吊了很多书袋,引用了《诗经》、《三国志》、《史记》、《挥尘新谈》等许多大书里的话。此外,韩寒进入松江二中后,在很短一个时期扫荡了该校图书馆的做法,和钱钟书扫荡北大图书馆不无类似;韩寒青少年时期喜欢没事看字典的爱好,显然也借鉴于钱老先生。

不过就韩寒2005年以来的创作而言,在创作思想和表达策略方面,他显然受到李敖、王朔的更大影响。“一位作家是否受到前辈作家的影响,并不能成为衡量他的创作价值大小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的重要尺度。甚至我们还可以说,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过文学史中,很少有作家完全不受到前人的影响”。[26]理解韩寒所受的影响,不能离开他的主动选择,也不能忽略他在薪火相传的文化传承中的自我创造更新。

李敖在当今台湾政治化写作的作家群中应该排第一把交椅。[27]韩寒成长的上世纪90年代,正是正版盗版的李敖作品开始大量传入内地,并在大陆社会造成一个李敖阅读热潮的时代,其中也包括多个版本的李敖传记。韩寒很早就看过李敖的一些作品,并了解李敖的生平。尽管2012年韩寒访台期间也曾戏言说自己小时候对李敖的崇拜是“错爱”,但在青少年时期的韩寒看来,钱钟书过世后,李敖绝对就成了最厉害的作家。

韩寒初中时宣言“今后一百年里,我们初中没有一篇文章可以超过我韩某人”,还说《三重门》是中国有史以来玩文字最好的长篇小说,这些说法无疑受到李敖自称五百年来白话文独占前三名说法的影响。韩寒有一篇题名《只说一点点》的杂文,或系套用自李敖的一首诗《只爱一点点》的标题。韩寒在《三重门·后记》中署名“一块上海大金子韩寒”,说自己“我是金子,我要闪光的。”尽管韩寒的这句话据说是来自朴树的歌曲《妈妈》,[28]但看着怎么看怎么跟李敖曾经说过的那句“我本像一颗钻石,是多面发光的人物”[29]有点像。韩寒杂文狂放不羁的文风多少也受到李敖的影响。

如果我们仔细研究韩寒和李敖的生平,不难发现,这一老一少在人生经历、为人处世风格、创作趋向上确实颇多相似。[30]

和韩寒青少年时代曾经历过搬家一样,出生在东北哈尔滨的李敖,曾随父母暂住太原、北京,后又因受内战影响迁往上海,再一路逃亡台湾。

青少年时期的李家经济相对而言不太富裕;由于种种原因,李敖像韩寒一样不大适应学校生活,挨过欺负,受过孤立,也曾经激烈地反抗过——例如借读在上海辑槼中学期间曾用铅笔刀扎伤过同学中的一个小霸王;除此之外,李敖也有一个对他的学习看得很紧的父亲;种种因素推动之下,那时的李敖“唯一的娱乐便是读书”。

李敖青少年时期受严复的孙子潜台共产党人严侨的影响,阅读过很多当时在台湾属于禁书的鲁迅和左翼作家作品,奠定下反传统反主流的思想基础,成为作家后写作重心围绕社会批判展开,从思想脉络来说,不无对鲁迅等现代作家批判精神的继承。

韩寒小时候则在父亲的影响下很少阅读极左时期出版的著作,而喜欢阅读现代自由主义作家、台湾作家的作品,也因此锻炼培养出反主流文化的思路和品格,作品侧重于对社会人生的批判,一度被梁文道、路金波等人称为有望发展成当代鲁迅。

李敖跟韩寒一样,其实是个高中肄业生,高三读了一个多礼拜,就主动休学回家;但与韩寒的区别是李敖后来通过自学补课考上了台湾大学。对李敖了解颇多的韩寒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桥段,在内心深处,韩寒当年退学时可能或多或少地也指望过可以像李敖那样走入大学的校门。只是本朝严谨的教育制度,岂是台湾过家家式的教育可比,愣是没给韩寒任何空子可钻。

在内心深处,李敖和韩寒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人。李敖曾说:“基本上人是经不得考验的,所以我对人的评价很低,尽量跟人不来往,也不太相信别人,原因就是觉得人不可靠。”[31]有意无意与世界保持距离的韩寒也对社会人生充满了怀疑。

李敖大学毕业后,没有做正式工作,而选择了职业写作,对社会文化口诛笔伐数十年,好打文墨官司,被他骂过的人据统计总数已超过三千,在古今中外“骂史”上无人能望其项背,被西方传媒称为“中国近代最杰出的批评家”。作为一个蜚声海内外的知名作家,李敖在华文世界尤其拥有广泛的影响力和崇拜者,对台湾近几十年来的民主化进程不无贡献,甚至陈水扁等民进党人士也得奉其为“老大”。

想来,韩寒坚决地从松江二中出走时,他心里对于自己要做职业作家的未来勾勒,就隐约地参考过李敖的案例。但2000年他刚退学前后,不仅大陆出版体制的僵硬限制着他的理想,网络世界的发展也还没有像后来那样给他提供可以自由飞翔的空间。而直到2005年前后,在新浪博客等新型网络媒体迅猛发展的背景下,在各种主客观因素一一齐备的情况下,韩寒终于可以大展拳脚,实践青少年时期的梦想了。

李敖是一个亦正亦邪黄老邪式的人物。“生活中的李敖如此谦卑和气好打交道,文字中的李敖却张牙舞爪盛气凌人”。[32]李敖的狂狷孤傲、特立独行,除了个性使然,很大程度上类似于章太炎的迂腐狂癫、装疯卖傻,也是无拳无勇的知识分子,欲图苟活于乱世,并积极地影响社会的策略。

李敖在生活和创作中从不掩饰自己对女性的欲望,不乏风流韵事流传坊间,在著述中也不乏出手就往下三路捅的神来之笔。例如《政治与生殖器》、《国民党“意淫大陆,手淫台湾”》、《阳痿美国》等,光看书名就很违章。

李敖不是完全不关心柴米油盐的纯粹书生,他在很大程度上将创作当成一个事业来演绎,年轻时每个月写一本书的速度,就算有才也不无粗制滥造之嫌。

富于情色的政治性社会热点写作,敏锐地把握住了台湾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社会文化发展潮流,既是满足其雄心壮志、释放其过剩精力的角斗场、温柔乡,也是满足其世俗追求的摇钱树。

“我本善良也不狂傲”的韩寒,文里文外每以狂放不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言论风格点评关注社会热点,而且多集中于公共性话题,同时不忌讳谈论性话题、甚至以对性的调侃作为重要的风格,经常自我标榜风流好色多情,善于利用社会热点进行自我营销,确实给某些人留下了韩寒只不过是一个无故挂齿的文化小混混的印象。这样看待韩寒的评论者无疑没有意识到韩寒的言行风格,也有可能是一种故意而为。

李敖对韩寒的最重要影响是使韩寒看到了:一个作家、一个知识分子、一介书生,当他将其个人的个性、思想追求和人民大众的文化追求相结合时,所能爆发出的巨大潜力和成功可能性。

当韩寒注意到这一点时,他开始重建自己对个人和写作的信心,开始超脱了个人情感世界的有病无病呻吟,在社会正义的背景下审视个人的问题,成功地将个人生活的情感愤懑与社会批判结合起来,转型成为一个更纯粹的社会批判型作家。

韩寒和李敖还有一点是相似的,就是他们都针对对方说过一些互相矛盾的话。在接受杨澜访谈时,杨澜逼着李敖说韩寒一两句好话,结果李敖最后整出这么一句:“韩寒就是长得蛮好看的,蛮体面的”。李敖还批评过韩寒无法进入学术领域,写的文章是臭鸡蛋。但在其他场合,李敖其实也颇为矛盾地给过韩寒极高的评价:“韩的幽默真是信手拈来,……有趣。有才。有理想。有思想。生活健康……爽气。坦诚。说实话,我真觉得韩寒该当十大杰出青年……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成为偶像。”[33]而成年后的韩寒将其早年对李敖的无比崇拜称为“错爱”,其变化反差也不能说是不大。

李敖父子曾故意说过一些批判的话来挑战韩寒,韩寒就拿年龄大小当挡箭牌,没怎么应战,确实与韩寒的常规做法不同,很多人认为那样做根本不符合韩寒风格。其深层原因何在?除去大家说话的圈子多少不同,有点鸡同鸭讲的意思,另外一个原因可能就是,在内心深处韩寒对于曾经在青少年时代崇拜有加的李大师有点下不去手,那毕竟是自己青春年少时的精神导师啊,当然,也不排除韩同学有担心干不过老师傅的顾虑呢。

李敖2010年访问大陆期间,韩寒曾在李戡的微博上给李敖留言说:“可以不为自由而战,但不能为高墙添砖。……A和B有过节,A和你有过节,不代表你要投诚于B,还有一种姿态,叫独立。”[34]

韩寒对于李敖父子的这种提醒,既委婉地批评了李敖父子的言行,也没忽略这爷俩一对老小奸巨猾所作所为只是表达策略的可能性,显示出韩寒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者的思考和分寸。

韩寒小贴士:

年轻人怎样才能成才?有没有速成的捷径?答案是有。其中一种方法是:选择一个所在领域里最厉害的、年轻时个人条件多少跟你有些相似的老大级人物进行研究,摸清他的成功经验,总结出规律方法,然后按照他的套路一路山寨!这个人可能是你的领导、资深同事,也可以是同行业的知名顶尖人士。如果你能创造性地扬弃这个家伙在做人做事方面的人生经验,那你就跟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牛顿一样站得高看得远,取富贵功名如探囊取物。

从年轻人自身特点的角度来说,这种做法的合理性在于,年轻人往往干劲十足,但却缺乏经验,对人生和事业缺乏规划,常常将过剩的精力浪费在不必要的事情上。对成功者既有人生道路的借鉴模仿,能够帮我们尽可能快捷省力地定下人生大计,尽可能少地南辕北辙。

王朔的影响

话说郭敬明的亲戚郭靖曾经拜江南七怪、丘处机、洪七公、周伯通,甚至一灯大师为师,韩寒作为一代文坛巨子所以混得风生水起,自然也和他善于转益多师不无关系。在我看来,除了大师父钱钟书、二师父李敖,王朔是给韩寒影响较大的第三位当代作家。

足以说明王朔和韩寒之间关系非同一般的例子,莫过于这俩哥们儿竟然共有一个绯闻女友徐静蕾。后世的具有司马迁式文艺气质的史学家,可能会这样描写当时两位文学大师对谈交流女朋友的场面:

王朔挥了挥手说:“就这么定了,让徐静蕾给你做女朋友。”

韩寒赶紧两只手一起摇,一脸紧张:“那怎么行?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怕什么?就是跟老记那么一说,又不真住一块儿。”王朔坏笑着说,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又看看韩寒说:“那什么,小徐还得跟我住一块儿呢。”

从目前已知的种种情形看,无论是王朔和徐静蕾之恋,还是韩寒和徐静蕾之恋,都是当事人逗趣、老记炒作、看热闹的大众有意之娱乐、无意之误解的产物,就当事人来说,不无玩笑意味,但多少也有互相造势支持的考量。

前面“历史学家”所描述的场面,并非全然想象,或许就是2007年4月间发生在东方卫视主持人陈辰家里的韩寒、王朔对谈事件中的一幕。当年的往事今天看来,显然有出版方策划老大哥小老弟两位互相提振人气的意思,但既然饭都吃了三个小时,肯定也有经验交流火花碰撞的时候。

除了钱钟书、李敖,王朔也是对韩寒有重要影响的当代中国作家。王朔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大陆通俗文学写作的第一人,作为新时期较早涉足通俗文学、影视文学创作而且成就最大的一个作家,至今在中国文化界有着很深远的影响。当今的绝大多数中国人,包括韩寒这一批“80后”,即使没看过王朔的书,也都看过王朔参与制作的一些影视剧。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一位博士认为:“韩寒的文化背景、语言素质深受90年代大文化背景的影响,特别是王朔之后流行于社会中的那种反叛、调侃、嬉笑怒骂而无需任何确定性的游戏心态的影响,并在文章中处处流露出来。”[35]实际上我们光看韩寒早期给自己编的那份几乎全用王朔的小说名做内文的简历,就知道韩寒所受王朔的影响不小,而且至少当时是很崇拜朔爷的。韩寒自己也曾经说过:“我喜欢王朔,这小子很聪明,而且很真诚”,尽管同时又声称没看过王朔的书。[36]

无独有偶,与韩寒和李敖相似的情况差不多,韩寒和王朔在个性、思想,以及创作风格上,也不无类似之处。

王朔出生于江苏南京,长在北京,青少年时期在颠簸动荡中度过,在鱼龙混杂的北京城里体验过人情冷暖世故;退伍后从事过多种职业,最终选择做了“文坛钉子户”;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民间大众文化领域呼风唤雨,众多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但长期受主流文化圈的冷落和批判。王朔长期边缘化的人生经历,与韩寒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朔在文化圈是个谁都敢骂的主儿,齐白石、舒乙、金庸、张艺谋、李敖、于丹、小布什、陈水扁、吴征、余秋雨等人,其中不少大家伙躺着中了王朔的枪。而韩寒在社会批判方面多所建树,早已显示出舌骂群雄的架势,自不待言。

骂人不是目的,关键是敢说真话。王朔当年无论在公共视野中还是作品中,都以一副狂言无忌的形象示人。典型的例子如有采访者问他为什么写作,王朔敢于坦言为了名利。这和韩寒敢于坦承自己会中意不同类型的女人一样,有种直面人生、不管不顾的勇气。王朔和韩寒一样,身为作家,却曾经在不同场合多次批评作协的不靠谱。

就王朔作品幽默风格一路而言,韩寒和王朔的某些作品非常神似,例如《一座城池》和《顽主》在语言、情节的幽默搞笑,人物身份设置,乃至松散的故事结构方面都有类似之处。王朔的叙事语言和笔下的人物一副北京侃爷腔调,很多作品让人看一路笑一路。韩寒的大多数作品也是那种笑不死人语不休的审美追求。

王朔带来过所谓的小说京味语言口语化写作的语言革命,在他的大多数作品中,他独特的调侃语言习惯于先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摆出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姿态,然后用一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式的无畏,向各种人、各种事挑衅,以此产生各种冷嘲热讽的幽默效果。韩寒早期作品的语言,如《三重门》有一些匠气,但北漂期以后的语言则一变为流畅的口语,沾染了很强烈的京味,与王朔的“痞子语言”不无相通之处;此外,韩寒作品的反讽风格产生于因保持审美距离,以局外人视角审视世界所造成的荒诞意味,与王朔以边缘文化立场笑看世界的话语方式是相同的。

王朔小说中的人物虽然表面上一点正经没有,但内里却都非常沉痛忧郁,有自己的思维哲学逻辑,他小说中的人物常常是那样的人:热爱真善美,但是不敢提,也不敢真爱,因为怕大家会笑,会被其他人伤害,典型者如《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中的张明等。韩寒的作品中众多人物或习于扮靓装酷或见天嘻嘻哈哈,其实内在气质上却同样是忧郁的,这种忧郁本质上与王朔笔下的人物相同,一方面对美好事物充满了向往,一方面又担心遭受到冷酷现实社会的伤害,典型者如《一座城池》中的“我”、《1988》中的陆子野。

值得注意的细节是,以幽默风格示人的王朔,其实并不仅仅是一个商业作家,更是一个反主流传统文化的先锋,这个无论是从他的创作所取得的客观文化解构效果来看,还是从他的言论看,都是如此。王朔是一个精明的家伙,非常爱惜自己的毛羽,谨小慎微地把自己的创作停留在禁区的边缘,使你产生对禁区瞭望的冲动。韩寒的社会批判,因话语环境不同比起朔爷来说无疑要大胆和尖锐得多,但也同样仍旧注意分寸。

韩寒近年来作品多有改编电影剧本、话剧剧本,显示出他赶超老前辈的努力。我们的时代是韩寒的时代,韩寒还年轻,在未来的日子里,将来肯定还有更多的奇遇艳遇等着他,还有机会多练几本武林秘籍,而王朔已经像令狐冲一样基本上退出江湖,属于江湖传说的一部分了。

韩寒小贴士:

幽默的本质在于对于社会人生的超然审美态度,说白了就是不拿自己当人,也不拿别人当人,敢于乱说一气,敢出口就不怕错。敌意多一分是为讽刺,善意多一分是为幽默,自嘲多一点是为诙谐,存心作弄人的就是恶搞了。

走上社会批判道路

安徒生的童话《牙痛姑妈》中有这么一句话:“大诗人应该有大牙痛;小诗人应该有小牙痛!”这种说法有其合理性的一面。拿韩寒来说,韩寒青少年时期所经历的一系列变故,包括退学后北漂期间的经历,无疑使得韩寒当时的小日子过得十分不舒心。但正是那些让韩寒感到苦恼的人生事件,在韩寒的成长过程中为他注入了使他超越常态生活的因素。

韩寒的北漂时代:失落和求索

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已经注意到,韩寒(尤其是在青少年时期)人格的最核心要素是缺乏安全感。他的这种缺乏安全感的心理结构,在高中退学前后基本定型,对其人生道路、创作实践产生了非常巨大的影响,也必将在未来继续影响他的人生。

因在家庭和学校生活中,受到较多的压抑和伤害,为求自我保护,变得躲避社会,内向腼腆、不善交际;也因此对外部世界产生一定敌意,对社会人生持普遍的怀疑态度,多少变得有些年少轻狂、愤世嫉俗;从小就感受到经济条件差异的压力,多少变得无心向学,将主要的精力投向文学创作,导致学习成绩大幅度滑坡,以致不得不退学;同时却苦心人天不负,成功出版第一部小说《三重门》,名利双收;退学后一度彷徨失落,丧失人生目标,因缘际会走上赛车道路,又长期无所建树,与此同时也荒废了文学创作,渐渐淡出文坛,陷入人生低谷——这是韩寒青少年时期、退学后一个时期的个性、思想和生活发展线索。

但楚留香毕竟不愧是楚留香,韩寒毕竟不愧是韩寒。这个小伙子,曾经是小小年纪就博览群书的天才文学少年,曾经受到过众多文学前辈和历史名人思想的熏陶、人生经历的启迪;也从他从小就很严格的家教中获得了做人最重要的独立自主、艰苦奋斗精神;最初的文学成就虽然还不至于说一定会名垂青史,但也影响轰动不小;在社会上闯荡了若干年后也建立起一定的人脉关系;经历过挺多酸甜苦辣的人生磨炼,变得越来越成熟……总而言之一句话,2005年以后重返上海,加入上海大众333车队,在新浪博客上开博客骂世伤生,同时重新明确小说创作定位的韩寒,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再次走出人生的低谷,绝对有某种必然性。

韩寒青少年时期所经历的一系列事件,使得他从个人生活经验出发,形成了强调个性自由发展的个性主义人生观和重视金钱的物质主义人生观,以及对社会人生的普遍怀疑和批判态度。李敖、王朔等前辈作家对韩寒的影响,以及伯乐式的出版人路金波对韩寒的有意识策划包装,无疑使得作家愈发坚定了对自己的人生和创作道路的信心。

路金波是中国大陆第一代网络写手中的一个,最初曾以网名李寻欢名世,他当年在中国大陆第一个有影响力的文学网站“榕树下”的同事和朋友宁财神、安妮宝贝等人都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小说家、剧作家。路金波近年来虽然不从事写作,但是在作品策划上颇有眼光和经验,尤其善于营销,作为韩寒的出版商和幕后策划人之一,对韩寒的影响不容忽视。难怪有人尽管拿不出证据,仍旧到处乱讲路金波有可能是韩寒的代笔者之一。

路金波不掩饰对金钱的欲望,奉行市场为主导的商业畅销书出版路线,对旗下作家的包装和出版一向奉行市场主义的路线。路金波曾说:“我希望饶雪漫走商业化的路线,韩寒就去竖牌坊做知识分子。他们俩绝不是女生版、男生版的划分,而是一个经济一个政治。”关于自己和韩寒的关系,路金波表达得比较谦虚:“如果说我是韩寒的经纪人,那是看低我;说我是他的人生导师,那是看高我。我跟韩寒是两个独立平等的个体,一个生意人,一个思想家,我们互为益友,打打麻将、踢踢足球、捏捏脚。如果要说有什么指点,我年长他几岁,会告诉他要懂得理财,要挑个温顺、体贴、会持家的正牌女友……”[37]

无论如何,就在2005年重返上海以后,韩寒开始有意识地将个人对个性自由和物质财富的追求,对社会人生的怀疑和批判态度,与广大人民群众要求进一步推进社会民主法治建设的诉求结合起来。除了大量写作针砭时弊的杂文,他的《光荣日》、《他的国》、《1988》等长篇小说,对于社会人生的批判也加强了。关于这一点,韩寒在周立波的访谈节目中曾这样表述:“我觉得其实为自己是最开心的,你只要确定你自己这个人不是一个反人类、反社会的人,那么为自己其实就是为社会。”[38]

但这并不是公报私仇。个人往往是从自身经验出来理解社会,从个别到一般,这是认识规律;而任何个人的悲剧本质上都是社会悲剧的一种具体表现。韩寒的出现是国家民族之幸,因为并不是每一个遭受不公的人,都有能力对其遭遇进行反思批判。韩寒的反思和批判,固然带有个人经验色彩,却对推动社会民主法治建设具有重大意义。

相对于《三重门》出版时对于没有出过书的父亲的超越,以及“反出”学校时对教育体制的反叛,韩寒这一次对父权制文化的俄狄浦斯式谋杀是更加激烈也更加成功的。

韩寒的这一次反叛选择了与广大青年和普通民众站在一起,声讨金钱权力社会的种种不公,在声讨权力“父亲”的同时,又将父老乡亲作为自己精神支撑,从一个人孤军奋战变成了与群众一起并肩战斗,因而他的步履就走得愈发扎实稳健。

从韩寒迄今为止的战绩来看,他的这一人生战略是成功的。他以其成功经验告诉我们:做人不能做自了汉,关心社会、为社群谋福利是一种大智慧。

注释:



[1]韩寒:《就是要做个臭公知》,韩寒新浪博客2012年4月20日。

[2]韩仁均:《从留级到休学》,《儿子韩寒》,万卷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64、65页。

[3]许荻晔:《选韩寒当市长》,《新世纪》周刊2009年12月21日第36期。

[4]韩寒:《外一篇:<</SPAN>光明与磊落>使用说明书》,《磊落》,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40页。

[5]韩仁均:《第一次出远门》,《儿子韩寒》,万卷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70、71页。

[6]罗小敷、杨禹璋、金风:《韩寒:世无英雄,让我这样的竖子成名》,《南都周刊》2010年第1期。

[7]韩寒:《像少年啦飞驰·序》,万卷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2页。

[8]韩寒:《专家的问题》,《通稿2003》,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119、120页。

[9]孟庆伟:《大话韩寒》,华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7页。

[10]孟庆伟:《大话韩寒》,华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1页。

[11]韩寒:《外一篇:<</SPAN>光明与磊落>使用说明书》,《磊落》,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40页。

[12]岳淙、舒一明:《韩寒:走过风暴眼》,《人物》杂志2012年第5期。

[13]孟庆伟:《大话韩寒》,华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58页。

[14]杨梅菊:《新青年韩寒:谁能代表中国年轻一代》,《国际先驱导报》2010年6月4日。

[15]韩寒:《长安乱》,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07年版,第222页。

[16]孟庆伟:《大话韩寒》,华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页。

[17]韩寒:《一座城池》,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06年版,第174页。

[18]韩寒:《外一篇:<</SPAN>光明与磊落>使用说明书》,《磊落》,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43页。

[19]方肇:《韩寒:最好的年代》,华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页。

[20]方肇:《韩寒:最好的年代》,华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页。

[21]方肇:《韩寒:最好的年代》,华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3、24页。

[22]许荻晔:《选韩寒当市长》,《新周刊》2009年第12期。

[23]方肇:《韩寒:最好的年代》,华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53页。

[24]韩寒:《西》,《可爱的洪水猛兽》,万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20页。

[25]韩寒:《写给每一个自己》,韩寒新浪博客2012年4月5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01280b0102e3v6.html?tj=1。

[26]朱宪生:《天鹅的歌唱:论俄罗斯作家》,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17、218页。

[27]参见秦文编著:《李敖传奇》,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28]孟庆伟:《大话韩寒》,华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3页。

[29]李敖:《李敖回忆录》,《李敖大全集2》,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245页。

[30]陈鸣:《<</SPAN>三重门>见证者忆韩寒:高中他这样走过低谷与辉煌》,《南方周末》2012年2月17日。

[31]吴怀尧:《76岁李敖:创作若被财富影响,要么没出息,要么很浅薄》,《华西都市报》2011年11月23日。

[32]吴怀尧:《76岁李敖:创作若被财富影响,要么没出息,要么很浅薄》,《华西都市报》2011年11月23日。

[33]李敖:《李敖说韩寒》,湘东诗苑,http://www.xshiyuan.cn/xdrw/ShowArticle.asp?ArticleID=163。

[34]旷文琪:《中国2亿年轻人都看这2人》,《商业周刊》2010年11月第1197期。

[35]解玺章:《低龄化写作:文学之外的视野》,《北京日报》2001年8月12日。

[36]孟庆伟:《大话韩寒》,华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8页。

[37]困困:《路金波和他的出版王国》,搜狐网女人频道2010年2月9日,http://women.sohu.com/20100209/n270151505.shtml。

[38]周立波:《壹周立波秀·韩寒》,东方卫视2010年2月16日。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413yy.cn/a/25101012/120436.html

更多阅读

转载 转载 韩寒的韩三篇原文:说民主

韩寒的看法倒是比政治学者通俗深入公知形象原文地址:(转载)韩寒的韩三篇原文:说民主作者:草藤说民主  问:革命不一定是暴力革命,天鹅绒革命就是完美的典范。

韩寒的新衣 韩寒新概念获奖作文

没想到韩寒这么“不厚道”。大过年的,说人家穿的是“皇帝的新衣”,而且他说的还不是皇帝。这就难免让某些先生不快,也必定让某些伙计窃喜。其实窃喜是昏了头,或自作多情。不快者,则半因误读,半是活该。也就是说,喜欢和不喜欢韩寒《谈革命》

韩寒资料,韩寒图片,韩寒微博地址 韩寒的微博

韩寒资料韩寒,1982年9月23日出生于中国上海金山。中国职业拉力赛及场地赛车手、作家,《独唱团》杂志主编,并涉足音乐创作。1999年“新概念”作文大赛以《杯中窥人》获一等奖。 1999年3月韩寒开始写作小说《三重门》,出版后至今销量已逾1

月入两万也难逍遥的北漂生活 难道 唱哭北漂

上礼拜我写了一篇劝北漂卖了房子揣着钱离开北上广到一个压力相对小一点的地方过逍遥日子的博文,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引来了不少不同的声音,当然大多数人还是多少能够赞同我的观点,我想,这些赞同的人大概都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着我描述的那种

韩寒三重门写作的来历 韩寒的三重门

韩寒在在1999年上高一时因获得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而成为小众名人 但让他成为大众名人的 是在2000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三重门》 不仅轰动一时 而且畅销不衰 销量超过200万册 韩寒自称“我至今所有的荣誉都是因为这本

声明:《韩寒的北漂时代:失落和求索》为网友走近你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