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天竺与佛陀》选摘-“三寸丁谷树皮”臆解作者:钱文忠
《水浒传》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
研究《水浒传》者亦夥矣,然于“三寸丁谷树皮”大多不施句读。偶亦见有点作“三寸丁,谷树皮”者,当因见下回有“三寸丁儿”之故。以作者之浅陋,尚未见他说。
案武大郎既“生得短矮”,而“三寸丁”于丁中实不为短,所拟已可谓不伦;“谷树皮”云云,更为不辞。则“三寸丁,谷树皮”之断句为解,自系不当,可置不论。
近得读北京大学考古学系林梅村教授《卢文文献:中国藏品(1897—1993)》[Kharos·t·hιBibliography: The Collection from China(1897~1993), Central AsiaticJournal, 40(1996) 2,pp.188~220],文中有云(p.200),据敦煌本唐代地理写卷,Toyuk(今吐鲁番吐峪沟)作“丁谷”,其地有佛教洞窟寺“丁谷寺。”(可参I.Gershevitch教授《大夏语铭文与写本》(BactrianInscriptions and Manuscripts),载《印度日耳曼语及普通语言学杂志》(Zeitschrift fürIndogermanistik und allgemeine Sprachwissenschaft,72, Berlin, 1967, pp.59~78)。
此写卷当即敦煌所出《西州图经》残本,内云“丁谷窟有寺一所,并有禅院一所。”据王炳华教授《访古吐鲁番》(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页101),此寺等历经俄、德、日国所谓探险家劫掠,地震破坏,虽已破败零落,然至今犹存。
Gershevitch教授于上揭论文中,更涉及9世纪和阗文地理写卷一份,其中称Toyuk为ttiyka。J.Hamilton教授撰有《论钢和泰写卷之作者》(Autourdu manuscript StalHolstein, TP,46,1958),考论汉语“丁谷”及和阗文“ttiyka”极有来自吐火罗语A“trun·k”或吐火罗语B“tron·k”之可能,而以trun·k与tron·k之原始型当系trunqos,其语义正是“洞、窟”(cave,grotto)。当可视同于拉丁语之truncus或antrum。
以印欧比较语言学角度观之,上列诸说甚辩。如是,则“丁谷”二字或系外族语词之汉语译音。《西州图经》之“丁谷窟”,“丁谷”者译音,“窟”者表义,正与古之“沐猴”(参张永言教授《语源探索三例》,收入氏著《语文学论集》[增补本],语文出版社1999年版,页262~284),今之“啤酒”、“沙发椅”、“摩托车”等等同例。译者固极具巧思也。
若是,则“三寸丁谷树皮”云云,可得一新解。以武大郎短矮丑陋,复无识见,犹如洞窟中之树,为阳光雨露所不及,不得发舒,无由参天,只及“三寸”。“皮”者云云,复言武大郎之丑、之弱。
“丁谷”一词,至晚于唐初已混入汉语,久而久之,世人于其外来词身份已不复省忆。《水浒传》之作者实不解此,遂于第二十五回“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中,叙及武大郎被西门庆“踢中心窝里”后,作诗曰“三寸丁儿没干才”,径将“丁谷”腰斩,而弃“谷树皮”于不顾矣。
此外尚有可论者,案“洞窟”与上揭吐火罗语trun·k、tron·k,于音于义,似均无不洽。若幸有精通对音勘同之博雅君子,证成“洞窟”一如“丁谷”,亦系外来语词,以其译音译义圆融无间,浑然天成,则译法之高妙,又远出“丁谷”、“丁谷窟”之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