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的最后一封信 荷西



<三毛的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二十年幸福感动的滋味——写给三毛的信

一个人的一生中,如果能有一次感动应该就是幸福的;然而,我们的人生里,却因着三毛所写的故事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感动。

纪念三毛辞世整整二十周年,我写了二十篇文章、画了二十幅彩图、作了二十首歌曲、再以二十年的时间旅行记录了九个二十国的见闻经历,接续着三毛在文学、绘画、音乐、旅行等四个人生未完成的梦。

一切的缘起,都是来自于“心灵的独白”,──因为惟有历经过孤独煎熬磨考的人,才会更加懂得珍惜观照同样孤独的心情。三毛的“最后一封信”到底是写给了谁、“最后一通电话”又是留在谁的录音机里并不重要;重要的应该是我们的时代里曾经出现了一位来自台湾的女作家三毛,她在我们青涩懵懂、善美纯情的年代透过她的文章,看到了外面开阔的世界、听到了内心温柔的声音……这些都是何其幸福感动的滋味。

最后的一封信

三毛在给我的信上写着:“同志,我要走了……”

三毛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就是一张薄薄的纸笺夹在送给我的一本书里,一句话也没有提;于是直到她过世几天后,我才意外读到。虽然心绪的震撼煎熬其实完全超过我当时年纪所可以承受的,但是多年来我一直在好好地构思、专心地写作,就算是让我也用心去回“最后一封信”给她吧!只是每次想到这里,手上的笔剎时有如千斤万两般沉重……

等待了二十年的时光,蓄积在内心多年的思绪,伴随着自己继续走过广阔世界的人生路,此刻随着三毛与我共同最爱的“文学”、“音乐”、“绘画”和“旅行”四大人文元素,一起抛入世间变幻的长河里,任其排山倒海、狂涌奔流,汇聚成这份送给她最后的礼物──纪念我们相识整整二十个年头之后,也在她逝世整整二十年的前夕,为“陈平”,这位在我年少岁月里,曾经彼此相知相惜的好友“三毛”,写成一封长长的“最后一封信”。

共同写下历史

三毛跟我说过:“你知道吗?那些我们说过的话都会变成历史……”

检视我和三毛这一生走到了这里所有的生命历程,确实还真像一段梦幻传奇的历史。天上的三毛将在2011年1月4日纪念她已然二十年的忌日,并于同年3月26日度过她68岁的冥诞;而地上的我,也从年少轻狂奔放的日子走过了她自杀当时近于半百的年纪。因此,透过两人在不同时空的对话与独白,这“最后一封信”所纪念的不只是一个人、一件事、一段友谊,也在记录一个单纯善良的年代、一次刻骨铭心感动的经历、一段你我都曾走过理想筑梦的青春。

未遗忘的承诺

三毛与我曾一起写下:“三毛眭澔平1990大串连……”

二十年前两人想一起串连完成的作品,二十年后虽然她过世了,我却依然觉得这次自己在整个创作的过程中,三毛都一直与我同在。当我在构思撰写每一篇文章、创作演唱每一首词曲、编辑录制每一段故事的时候……更要像个柔软的海绵,全然跳出自己肉体的躯壳,一方面完整沉浸到三毛的感受里,细心融入体会一位才情女子的内心世界,寻找她那批“三百七十五把”开启生命密码的“钥匙”。

现在回头看看,竟然发现:我好像真的终于完成实现了……我和三毛在1990年曾经相约合作出版两人“大串连”书籍与唱片的诺言。虽然三毛走了,虽然我等到了相约后的二十个寒暑才完成……终究未曾遗忘、了无遗憾。我现在总算可以开心投寄这份正式出版的作品,透过里面的音乐文学、历料图画和说唱吟咏,当成是纪念三毛辞世二十周年的“最后一封信”,送给已逝的老友吧。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流浪者之歌——发现三毛的最后一封信

1991年冬天,三毛选择了这样一个季节离开人世,我也选择了用这样的旅程在寒假结束后回到就学的英国。

“呜──”

古老的汽笛呼啸在渺无人烟的平原山谷,双层玻璃外的景致在冬季暮色中更显凄凉萧瑟,倒是越来越暗的天空让我把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也看得更加清楚。

远远看到车厢尽头进来了两名俄罗斯人,一位是穿戴着整齐的制服、胸前挂着三大排光荣功勋徽章的老检票员;另一位则是胡渣爬满双颊、精神些许涣散的年轻海关。他们分别依序查验着车票、身份证,以及外国人的护照和签证,刻板严肃的神情不时在审视乘客的目光中夹带着些许轻率鄙视的冷漠。当地现实的政治形势告诉我,上车验证查缉的海关似乎对于我这个来自东方、可能准备“偷渡”去西欧的中国人多有刁难。难怪他们一下嫌我签证盖章的印记不够清楚,一下又挑剔我在证件上的照片与本人不够像;接着搜我上衣内外口袋的文件与现钞,还琐碎到要求我必须把放在地下的行李在检查后,一一搬到上方狭小的置物架去。

最让我感到极度不悦的是:粗手粗脚的海关人员先是几乎碰翻了我身前小桌面上滚烫的红茶杯子,接着又不小心把白裸的方糖块撒了我满身;还在粗率清理时大手一挥,连我放在桌上那本三毛生前送给我最后的书《滚滚红尘》都不能幸免。剎那间,书本竟然变成了“滚滚红糖”,被海关肥厚的“熊掌”横扫一劈,跟着糖屑粉末恰如导弹般飞甩了出去,重重跌在狭窄的车厢走道上,偏巧还突然不偏不倚地正好被两个冒失追打玩闹奔跑过去的孩子给狠狠地踩上了两脚。海关走去费力地弯下肥腰帮我把书捡了回来,眼神没有一丝歉疚,于是我也面色凝重地用单手去接,勉强挤出了那句我惟一会说的俄语:“死吧死吧!(谢谢)”,口中还喃喃自语在继续偷偷低声抱怨,“‘死吧死吧’!你们全部都死死好了啊!”

不料,气归气,我低头一看,手上刚接回的书本里怎么露出了一小截薄薄信笺似的纸,这才意外发现这封信,着实吓了我一大跳。我急忙把它打开,首次展读了三毛偷偷夹在书里遗留给我最后的文字。

三毛工整又潇洒的亲笔字迹跃然纸上,诉说着她“走了”,着实令我惊讶且悲愤莫名,心情激动到不能自已。此刻我快喘不过气来地握着的这张素净死寂的信笺,只好频频把头转向火车的防寒玻璃外,假装眺望无垠低垂的夜幕正在吞噬西伯利亚的冻原大地,任凭整片被白雪覆盖的寒月青光全部反射在我的脸上。然而我看到的却是更不愿见到的景象──车厢大玻璃上映着自己涕泗纵横的脸,还被窗外黯淡的光影将轮廓衬得这般清晰,兀自摇晃在颠动绵长的大铁道上。巧思的三毛连这封信都是藏在《滚滚红尘》第66场戏,男女主角生离死别那一处。

在漫长孤寂的火车旅途上,我试着把她信中的每句话都细细思索解读,才发现她简直就在里面偷偷藏了无数个“达?芬奇密码”──有的我一看就懂,哈哈大笑!有的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绞尽脑汁才想通她真正的含意,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完全看懂了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三毛真是一个爱玩躲迷藏的孩子,难怪她所写的信件里面真的是处处充满着“信中有信、字中有字”的微妙隐喻。

三毛啊!你走了,却留了一大堆的“功课”给我,教我到现在都做不完呐!或许正因着这些充满愉悦负担的“功课”,让我总是惦念起这份难得的情谊。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三毛藏在信里的钥匙

文人与文人之间“以文会友”的信笺往来,用字遣词本来就不太一样,也可能不易为一般人完全体会了解。同时,我也发现,文笔精湛、心思细腻秀异的三毛在写最后这封信给我的时候,里面处处隐含着我们一年来许多轻松聊天谈心的“暗语”,难免会令一般人看了一头雾水。整封信里面确实处处隐藏着只有我俩知道意有所指的弦外之音。

巧思的三毛把她自己藏在了这封信件里。现在我就先试着把信中所有的关键词句一一标示出来,找到她真正的含意,解读三毛藏在信里的那批“三百七十五把钥匙”:

小熊1:

我走了12,这一回是真的。

在敦煌飞天2的时候,澔平,我要想你。

如果不是自制心太强3,小熊,你也知道,

我那批三百七十五把钥匙4会有起码一百把交给谁5。

这次我带了白色的那只小熊6去,

三毛的快乐与致命伤

为了亲它,我已经许久不肯擦上一点点口红7,

可是它还是被我亲得有点灰扑扑的7。

此刻的你,在火车8上还是汽车8里呢?

如果我不回来了12,要记住,小熊,我曾经巴不得,巴不得,

你,不要松掉我的衣袖9,在一个夜雨敲窗10的晚上。

好,同志11,我要走了12。

欢迎你回台湾来。

爱人11三毛

1、小熊——

这是三毛对我的昵称,来自她把每个真诚可爱并且常会带给旁人温暖的人,都当做是西方陪伴孩子长大的“小熊”(TeddyBear)。三毛曾说,如果将来有钱,一定要在台北市的街头做一个很大很大的“小熊拥抱机器”,只要谁的心情不好,就可以去投个铜板,得到一个热情温暖的关爱拥抱。

2、敦煌飞天——

三毛曾与我聊到:当她1990年首次前往中国大陆甘肃敦煌时,曾经要求导游人员让她安静地独处在某个石窟洞穴里一小段时间。然而后来她体会到了极为震撼悸动的感受──在幽暗挑高的室内空间里,三毛竟看到原本完全漆黑的上方,突然出现了高高地映在顶端巨大佛脸面庞上明亮的光束。一如她几次濒临死亡的经验一样,正是翩飞悬浮在半空中鸟瞰,甚至看得到跪在地上的自己。于是三毛抬起头,心里面只想要迎着这黑暗中惟一安详和谐的光芒,像一个敦煌壁画上飞天的仙女,扬起飞蛾的双翅,兀自向前轻盈地飘去,永不眷恋回头。这段叙述后来在她的文章《敦煌记──夜半逾城》中也有记载。

3、自制心太强——

我们不妨用三毛11岁开始读了一辈子最爱的《红楼梦》再来理解三毛。

三毛并不是一个只会寻求像史湘云般浪漫潇洒又率性的人,更不是一个像贾宝玉般偶尔会放纵自由的人。许多较为了解她的朋友一定都会看到,三毛同时还拥有林黛玉细腻敏感的才情与王熙凤大声大调又颇有能力见识的才干。只不过当她面对真正的内心感情世界时,三毛竟然根深蒂固地在心底藏着一个拘谨保守又固执所爱的薛宝钗。亦即她一直在悄悄地拉锯,用“应对进退得宜”与“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制心”,深深压抑着那份自己内心其实澎湃奔放的热情。

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虽然三毛对每个人都非常平等宽容,充满亲切活泼的热情,却绝不表示那就是一种世俗的男女情爱,更不能误会她会是一个随便虚掷情爱的女人。我非常同意:如果过度解读三毛文字书信里或表面相处口头上的热络情谊就当成是一种“爱”,那还真的是不了解三毛了。三毛可能放在嘴上到处嚷嚷的“爱”,都不如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那把钥匙想要去开启的“爱”来得委婉动人。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三毛藏在信里的钥匙—小熊的钥匙

4、那批三百七十五把钥匙——

我曾经在对三毛首次的访谈中感叹说到──她的人生内涵极为丰富开阔、见闻又广博,所以用了“一个拥有375间客房的大旅馆”来形容她;因为三毛就像是一名在接待柜台后方陈列着375把钥匙般丰富精彩的人,每一间房间里都有不同才情的陈设。所谓“375”为什么不是“365”?其实那只是我当年随意脱口而说的一个代表“很多”的数字。换言之,尽管三毛用每一把钥匙可以开启那375个不同房间里的万般情怀风景、千百阅历见闻,内心却依然是那么的孤独。毕竟,当三毛面对周遭一般人的时候,大家要不就是对她充满好奇却不了解她,要不就是即便三毛慷慨地想为他们用钥匙一一开启每一扇门来介绍参观,他们极有可能既听不懂也无法互动沟通,甚或无力担待承受。莫怪三毛失望地说:只要“三把钥匙”就够了。

至于所谓这信中“交给谁”的“谁”?现在我当然知道这“谁”是“谁”了。蓦然回首,煞是恍如隔世,原来,三毛与我就是现在西方人热切追求所谓真正的“Soulmate(心灵知交)”——他可以不只一个、不分男女老少,也可以超越年龄、性别、阶层,甚至语言、文化、民族和宗教等各种的限制差异。于是我跟三毛竟然曾经不知不觉地一起走过彼此生命里另一段精神相契的“麦迪逊之桥”,我却浑然不知……

5、起码一百把交给谁——

三毛曾说在这三百多把钥匙里,因为丈夫不懂中文,所以即使荷西也只能跟她分享她自己内心属于“世界”和“西班牙”的那“两百把”国际钥匙,无法沟通属于“中国”的剩下一百多把钥匙。但是,她说那已经是非常非常不容易了!在文人孤独的内心世界里,我们一起举过例子──她在平时的日常生活其实真的只要用到简单的“三把钥匙”就可以跟一般人沟通了。比如说:①“嗨!你好!好久不见!”②“你今天气色很好!你的衣服好漂亮!”③“好!我们再电话联络,有空一起聚聚吃个饭聊聊。再见!”这样简单空洞的沟通对话充斥我们周遭,对于一个心思敏感细腻的作家而言,可是何其行尸走肉般的无可奈何。特别是,当荷西意外骤逝亡故之后,多年来三毛显然连那原本的“两百把”钥匙都无处寄托、没人交付,更不用说其他的一百多把。

6、白色的那只小熊——

这是我在1990年12月8日从英国留学的寒假回台,亲手送给三毛的礼物,她爱不释手。此举也是为了回报三毛在同年7月29日鼓励我辞去了当年名利双收的台湾电视新闻主播与记者的工作,在准备只身赴英深造博士之际,她主动把一直陪伴她身边多年,也就是她最爱的那只“棕色的小熊”送给了我,陪伴我走过了那段再次远渡重洋、负笈他乡的崭新人生旅程。三毛说荷西不到三十岁就走了,她责怪自己当年在荷西最后一次去加纳利群岛(CanaryIslands)最西边的拉芭玛岛(LaPalma)潜水时,因为父母首次来加纳利而没能像以往一样坐在岸边等待,扮演那个守护着荷西生命的“天使”,所以她央求我无论如何都务必把那只不占空间的小熊塞到行囊里,一同远行。至于三毛,后来在她生命最后的一个月里,似乎就都靠我从英国带回来给她的“白色的那只小熊”慰藉守护着自己。三毛亲笔在白色小熊上面的牌示上清楚写道:“小熊从英国带来”/1990年12月8日在‘荣总’收到。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三毛藏在信里的钥匙—小熊的口红和衣袖

7、不肯擦上一点点口红……亲得有点灰扑扑的——

“口红”是我们之间象征“今天心情好不好”的意思。这是因为如果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去亲吻守护我们的“小熊”,所以我只要看到三毛今天跟我见面的时候“有没有擦口红”,就可以不言而喻地知道她当下的精神状况与心情指数如何。至于当我后面再读到“灰扑扑”这三个字的时候,愈发牵动了我情绪上极大的激动──因为那正显示三毛当时表面上虽然笑嘻嘻,对人非常谦和有礼,其实她的情绪早已跌入谷底、灰涩到极点的处境,所以才会必须强制不断反复去“亲吻小熊”。但令我心疼的是,三毛却还能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像个“薛宝钗”一样,人前人后表现得那么同样在“自制心”压抑下的“应对进退得宜”与“喜怒不形于色”。

8、火车……汽车——

这是我与三毛之间另外一个对于“心情处境”的象征性比喻:“火车”代表我们眼前所处的环境,虽然有些压迫但是自己还可以躲到不同的车厢里,或是选择逃离某些自己不想面对的车厢;“汽车”则是最凄惨的处境了,那表示我们必须跟一群自己可能极度不喜欢的人同行一段旅程,聊着一些极为无趣的话题,可是却无处遁逃,必须被一起关入像电梯般幽闭狭小又单独的空间里面一大长段时间。这个典故也是来自于我们诗文的往返,其中我曾送三毛一首创作新诗的灵感。

9、松掉我的衣袖——

这是在三毛过世前两天,她送给我她的第23本书,那本已经拍摄成电影的新作《滚滚红尘》剧本。而我也送给她我的第三本书,是一本在报刊连载后集结的散文小品《谁应该与我相遇》──其中我在第115页的文句就写有这么一段话。记得之前她也曾经兴奋地拿着登了我这首诗文的杂志对我说,当年所有我已发表的文章里,最感动她的就是这一句“松了你的衣袖”。那篇文章与新诗原来是写来抒发我与大学初恋女友交往四年后分手的心情。

10、夜雨敲窗——

这是三毛送给我她亲手所写的一首个人最钟爱的新诗《晓梦蝴蝶》,之前也曾谱成了曲。我告诉过她:诗中有着最教人心动的四个字让我爱不释手,就是“夜雨敲窗”──我说:我爱死了这借景抒情、既极为含蓄又无羁奔放,而且充满“影像”与“声响”的四个字。原诗如下,我也还一直保留着三毛给我的这张亲笔真迹手稿。

11、同志……爱人——

1990年,在台湾最红的流行歌曲就是罗大佑创作演唱的《恋曲1990》与《爱人同志》,几乎大街小巷都在四处传唱。我们也在多次聊天的话题里都异口同声地期待:寻找人生伴侣一定要既是个浓情密意的“爱人”,也要是个志同道合的“同志”──就像三毛与荷西一样。其实,关于这一点当我读到此信的最后,着实被她这结语里若有似无的“神来之笔”再次吓了一跳。原来,她那批“三百七十五把钥匙”里面,始终有“一把钥匙”还锁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一直把我当成是这种层级的朋友在珍惜与善待,另外还有一百把钥匙等我去开启,像家人一样。

12、我走了……如果我不回来了……我要走了——

贯穿全文的这三句话,看似无心随兴行文走笔,但在三毛死后展阅此信时,读来却字字如刀戟戳搅人心,痛彻肝肠心肺。

再一次用心解读完三毛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深深感到三毛确实像她妈妈陈缪进兰女士生前亲口对我所说的话一模一样:

“从小三毛玩‘躲猫猫’,别的小朋友总是找不到她。凡是只要三毛想要‘藏’的东西,没有人能找得到,除非她自己最后说出来……”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重走三毛笔下的撒哈拉沙漠

三毛说,去撒哈拉居住是她先决定的,缘起的动机非常简单,只是有一天她无意间翻到了国家地理杂志上壮丽的沙漠照片,又想起昔日航行全球的老西班牙帝国还占有一块西属撒哈拉的土地,面积比西班牙本土还大。不过贴心的荷西却在她浪漫的念头才想去沙漠实际行动的当下,就默默展开具体的安排,包括申请西属撒哈拉磷矿厂的工作。安顿未来在首府阿庸的住处,为三毛先铺好这条直通沙漠的所有准备工作,最后变成是荷西在阿庸等三毛抵达的飞机降落。

三毛骤逝后,每次读到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似乎在字里行间经常不时会传出一阵阵奇幻的呼唤──“去三毛生活过的沙漠看看吧!”她在那里流浪、她在那里结婚、她在那里拥有了第一个自己建立的家、也在那里攀上了自己文学写作的高峰,三毛更在大沙漠里捡过化石,欣赏过土著雕绘出绝美的石头,教导过邻家女孩们卫生常识,也偷看过当地人洗澡;她还在撒哈拉遇到舍己救人的沙巴军曹,坚毅不拔的女性沙伊达,娣娣酒家的妖女,气势凌人的欧洲贵妇,以及敦厚谦卑却命运乖桀的哑奴……这些鲜活的人或事随着时光流转,现在早就物换星移、沧海桑田而一一消逝了吧!但至少,我可以帮这位老友回去同一个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今天的撒哈拉大沙漠在她离去后到底是何番风情?

就在这样心情的促使下,我重走了三毛笔下的沙漠……

夜凉如水,我蜷缩着,没有玻璃的窗子送进广寒的气息。不知什么时候,我熟睡在晃动的大巴士车厢里,脑袋直敲在小窗的把手上,却依旧梦着梅克内斯(Meknes)一路东行的橄榄树、绵羊群,以及埋头耕田的驴只。摩洛哥进阿尔及利亚的路原是一片的绿。

我在埃拉契迪亚(Errachidia)下车,晚上10点10分,总感觉自己不小心走进了遥远的时光隧道,跌入一个时间停止、空间孤立的死城,它似乎只在撒哈拉边缘的绿洲上,闪给旅人一个海市蜃楼的梦。

幸好星月指引着路,否则我抱着地毯、背着行囊,必定会一不小心就误过沙桥,真正跌入没有时间与空间的瀚海中。太累了,我坐在路边喘气,手被行李的重量压得几度抽筋。然而树梢落下的黄花却为我点醒出了一个天大的惊喜──满地的石头竟然都藏着亿万年前的生物化石。

整个沙漠城堡全部的人都睡着了吗?

怎么就剩我这么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坐在地上把玩当地物多价贱的化石。整个小城竟然就是建筑在远古大海的波心,所有建材都是远古生物化石所凝聚的美丽。菊贝、三叶虫、角石、海百合、恐龙齿……冻结住了超越时空的万千姿态。

我开始想用地毯包住每一粒绝美动人的化石,每一粒。我又急了……包不住整座化石城堡,夜风对我讪笑着飕飕作响。

天地逆旅的人为什么总想带走一些永远不属于他的东西?不如映着月光让我静静欣赏,谁说每一粒石头不是三毛最爱的《红楼梦》里前缘不尽的印记呢!

整个化石城堡全在夜里跟我一起年轻地笑了起来。

我仿佛也听到了三毛跟荷西在这片大沙漠的某一个角落里留下过的年轻笑声。他们就是迷恋于此刻我眼前的化石,才会一起开着吉普车去沙漠深处寻找,即使荷西遇到流沙差点像电影《可可西里》一样被吞噬了性命,三毛在慌乱的求救中又差点被坏人轻薄强暴;但是我现在亲眼见到撒哈拉沙漠里的化石,才完全明了为什么历劫归来的小夫妻,两人对视一下,还是决定下次要再去沙漠捡化石……正是因为真的太美太美了呀!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西非加纳利的乡愁─三毛故宅老友之旅

缄完一封简短的信函,我的心又飞回了遥远的非洲加纳利群岛(TheCanarias),那是七个邻靠过去西属撒哈拉(WesternSahara)西北外海的岛屿──因为台湾远洋渔船的补给站而闻名,因为一两百名中国人在那里开饭馆而闻名,也因为三毛与荷西最甜蜜和最伤痛的往事都在那里。

其实当我回到英国时,我还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去了那个坐落于大西洋里偏僻的地方?更奇妙的是原来一个人也不认得地跑去,10天之后居然能写出这封由衷感激的信,寄向自己所谓“浪漫的故乡”。

还记得4月1日当我在大加纳利岛(GrandCanaria)的机场下机时,看着室外漆黑的夜色,正打算找椅子睡觉补个眠,等待天亮公共班车开始,再乘去市区。谁知道彼此中国的面孔让我与华侨张继文老先生展开了对话,一谈才发现都是台湾来的。他刚好来接两个女儿自西班牙首府马德里回来这里,偏偏那班应该比我早起飞的班机误点7个小时,于是竟然先接到了我这个冒失的访客。

就因为这位张先生的一句话,让我产生了去探望一位已逝老友故宅的想法:

“哦!三毛以前就住在这个岛,她家我去过,往北不远的一个海滩嘛!”

于是,在4个多小时后,这位接女儿等了一夜的老爸爸,把我们带去了他家。我是整夜未眠,喝着他沏泡的酽(浓)茶勉强提神,心却跳的猛,尤其当他无心指着我正坐的沙发说:“这是三毛卖给我的,你看座垫底下的瑞典原木多扎实啊!加上一个餐桌、六张椅子、一片地毯,11年前她才出我一千美元,现在来看真是太便宜了!”

加纳利是火山地形,不出产木材,家具的价格自然偏高。我握起沙发上一个个不同色泽的抱枕:浅绿、淡紫、鲜橘、粉红、靛蓝、浊米六个颜色,它们在红黑白条相间的座套上显得十分抢眼。从已经略微脱线的纹理中,我看到里子上手缝的痕迹,各有花纹却宁静安详地藏躲着秀丽迷人的巧思。

我的心跳更厉害了,我忘了自己不嗜酒,也不嗜咖啡、浓茶,空腹饮来,一如全无防备的心浇灌着一摊老友的遗物,心跳啊!

接下来,认识“中国饭店”的张清渠一家人,是我此行的另一大转折点。张清渠一家正是三毛在荷西死后和她在加纳利最亲的人。我翻出三毛四年多前在当地卖了房子后写的文章《随风而去》,那位在文章中向三毛大喊“陈姐姐,来——亲——一──个──”的女孩鲜活地站在我面前。她就是张南施,比我小一岁多,我去造访的那一年,她也有个一岁多的女儿了。我是如此清晰地感觉一群遥远的陌生人,如何因为彼此往昔一位共同的老友,而在今日结成了推心置腹的新知。

在1976年她24岁的大女儿才初到加纳利不久,竟然就意外出车祸身亡,成为张家始终无法释怀的伤痕,三毛曾关怀安慰这位加纳利丧女的台湾老妈妈。孰料两年不到,就在加纳利最西的拉芭玛岛(LaPalma),荷西也走了。张妈妈记起她与三毛有一次在机场巧遇,一个哭女、一个哭夫,两人在机场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这幕情景不禁令我内心纠结而不断自问:这是什么样的人世煎熬啊!1991年时,当张南施把报纸上登载报道三毛之死的文章摊在饭桌上时,张妈妈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口中不停地说:“这个孩子太纯、太可爱了……”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前世的乡愁

到访加纳利的日子,中国饭店张清渠一家人待我如待三毛,他们让我满足三毛当年未履践的约定──到张伯伯的饭店吃饭就要尽兴开怀,一定要“把冰淇淋当饭吃、拿鱼翅当面条嚼”。同时也在他们热心安排下,我们联络上三毛当离开加纳利时年买卖房子的那家西班牙人──原来是一对中产阶级的小夫妇JuanManuel和Mrigdalia。由履强、南施夫妇带路,南京饭店的经理王光宗开车,我们隔天4月4日中午随即来到了这栋传说中的神秘老宅。

进了小巷Zorrilla。我们四人都非常惊讶男主人Juan正在21号的门口等我们。手中牵的是谁呢?一个才刚会走路的小女孩。记得三毛说,当年是卖给一对新婚的小夫妻,他们没什么钱,因此才卖560万西币,折合当时台币160万而已。他曾任小学老师的太太也出来迎接了。我终于开始相信这个西班牙的四口之家,包括他们正在上托儿所的儿子,都一直活在三毛遗爱的天地里。

那不是“卖主与买主”的关系,而是“朋友与朋友”之间的关系。

他们由张家人的口中得知三毛在三个月前自缢身亡,从台湾来了一位陌生人想看看她的老房子,于是男主人立刻向上班的电信局调班请假在家里等。

“这整组沙发是Echo(三毛)的,这张快乐摇摇椅是Echo的,这张我们小妹妹睡的床也是Echo的……我的两个小宝宝一男一女都在我们搬入这栋房子之后就在里面陆续出生的……”

沧海桑田──1991年这对30岁出头的小夫妻,在约10年前住进无处不是三毛影子的宅院,多年来一儿一女陆续诞生,让案头上的全家福照片充满着天伦之乐。

三毛把房子卖给他们是对的,因为他们不但一样保留了当年三毛初寡失眠眺望海中渔帆的那一扇大玻璃窗,也没有砍掉院子里被三毛称为密密黄花“相思树”的Mimosa(撒娇树),更可贵的是在同一个曾经“梦”碎的屋里,他们圆了一个三毛一辈子都完成不了的天伦“梦”。

或许这个“梦”对许多女人来说是再平凡简单不过了──与一个自己又爱、又烦的男人过一辈子,天天都是柴米油盐什么的,帮他生一窝调皮捣蛋的孩子,吵吵闹闹也恩恩爱爱,再一起变老、变肥、变丑,如此快乐平庸地过完一生。

三毛选择卖屋的对象的确并不以“钱”作标准,惟一在意的重点就只是买主必须是个真正“爱”这个房子,又能够为这栋房子带来活力、爱心与幸福的人吧!三毛知道自己是做不到了……

不一会儿男主人搬出了三毛留在屋里的“孔子棋盘”,竟然还附有荷西所批注的游戏规则。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荷西的亲笔字,连忙拜托南施帮我翻译上面的西班牙文:

“……弹珠全部拿出后,你就完成最后的宾果(Bingo),可以到冰箱喝一大杯冰开水。若再赢,就再去喝上一大杯冰开水……恭喜!”

荷西的字句俏皮极了,在恭贺别人完成“宾果”的同时,不忘像孩子般充满一种鲜明的活力。原来,荷西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小熊”耶!莫怪他们夫妻俩人都是教人难以忘怀的朋友,也彼此凝聚了一份好像空气、看似平淡却又无所不在的爱。

三毛过世后,似乎人们总爱围绕着她的敏感多情、生死非议或真伪八卦打转,却越来越疏离她曾用生花妙笔为亿万读者们所轻启的那片开阔的人文世界,尤其是在那个当年仍属于十分封闭匮乏的年代。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后记的眼泪

就在我即将从加纳利搭机返回马德里本土的晚上,我又见到了三毛当年的老邻居,摩岱斯德(Modesto)与甘蒂达(Candida)夫妇。他们和三毛年岁相仿,就曾在三毛居住那条大街上,一个住1号、一个住3号,天井对天井,两人常隔着矮围墙聊天成了好朋友。

甘蒂达夫妇回忆三毛爸妈来加纳利的时候,由于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会来家中探望两老,因此荷西曾经逗趣地搭在隔墙的篱笆上对他们说,自己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每天见一大堆不认识的中国人,口中讲一大堆听不懂的中国话,真好玩。谁知道才几天之后,荷西就死在海里,去了另一个仙境。他们陪三毛上过荷西位在拉芭玛岛上的坟,也知道西班牙政府每个月给三毛的寡妇抚恤金,已累积到一百多万西币仍在银行。无法相信在台湾怎么竟有人说根本没有“荷西”这个人……

由于他们的儿子略通英文,一路上我们仍然能沟通,但是最令我沉思的一段话还是由南施在饭店里为我翻译的:“我们所认识的Echo,并不是什么有名的作家。Echo只是我们小区里面一个平凡的主妇、平凡的邻居,但是她的友善、热忱与慷慨,让我们没有国籍分别地成为了好朋友。Echo是一个真正难得的朋友!”

躺在加纳利圣十字市(SantaCruz)附近的人造海滩上,我仿佛走回到古希腊的荷马史诗里。三毛曾幻想着这里就是由六个女侍埋藏金黄苹果的仙岛,我却在现实中得知此刻沾在我身上的黄沙全是从撒哈拉大沙漠搬来的人造海滩工程。

在这片无垠沙地上我重看了一次《哭泣的骆驼》,这是三毛生前告诉我她最爱自己写的一本书,泪也像沙河一样流满了面颊。我们不该对任何一个人给予约化、冷酷又武断的主观绝对评价,更何况三毛确实是个生世传奇坎坷的女人。

从1991年一直到2007年,整整16年间我从英国多次随性前往西班牙和加纳利,也再度拜访了三毛的西班牙邻居甘蒂达一家人,以及那对住在三毛故宅里的邮局小夫妻家庭。他们说,几年前有一个人在我之后也来加纳利采访,但是问的问题都很奇怪,好像一直想把他们导引到揭开三毛不好的一面,或是三毛与荷西感情不睦的方向去讨论。他们都说那人答应要在出版后把书寄来岛上给他们看的,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刚巧我的手边带了一本,于是交由那几位被访问过的当事人一一传阅。这一看不得了,每个人都是怒不可遏,因为刊载内容与事实真相、访问经过多处严重不符。连南施把内容翻译成西班牙文念给甘蒂达听,她都大呼离谱,气到直说早知道就不请那个人进她家喝咖啡了。

气归气,谈到了大家共同的老友三毛又是一团和气,我们一起走到隔着三毛故宅的矮墙边,坐在甘蒂达的家里鸟瞰荷西与三毛小夫妻曾共筑的爱巢,也天南地北由加纳利神秘古文明的遗址文物壁画,聊到现代艺术文学的创作,即使头顶的苍穹已经由白天变成了黑夜也一点都不觉得累。这一刻我发现自己仿佛幻变成了三毛,星空下正延续着三十多年前甘蒂达跟她曾经同样对坐畅谈的话题。对于单纯思念一位故友而言,这真是一种奇妙而美好的感觉!

我终于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在多次进行的加纳利之旅中,三毛仿佛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她看着我在代替一个“老朋友”探望她每一个还在岛上的“老朋友”,不论是中国人还是西班牙人。

探访过一位已逝老友的旧宅,我对人性的光辉充满了信念。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死别,是痛—三毛尘封的回信

三毛在采访中曾经告诉我,好几次,因为荷西去潜水,三毛气得狠狠地打他。其实三毛不只一次为了荷西爱潜水而生气,但是,荷西最后终究还是把自己的生命送给了大海。

是命运捉弄人吗?当西属撒哈拉的撒哈拉威人争取独立,最后西班牙退出,当地却被摩洛哥与毛里塔尼亚两国瓜分。三毛与荷西于是被迫迁移到西北非外海的加纳利群岛,只不过荷西竟然在最西边的拉芭玛岛意外潜水身亡。三毛说,当她去认尸的时候,荷西的尸体全身冰冷,却突然从七孔迸流出火热的鲜血,这火与冰之间的煎熬,让她几乎活不下去。

多年之后,在一所台湾著名理工科大学中举办的演唱会上,我照例在后台整理好自己的服装仪容,准备以健康开朗的笑容走出去迎向每一位听众。没想到就在我即将上台之际,学校的教务长梁老师递给我一张尘封已久的信纸,让我顿时跌入了情绪慌乱的谷底。

那明显是三毛的亲笔真迹,有些潦草但是字字句句像针刺入我的心底。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读到有关她在加纳利丧夫时期的文章,但是这封从未曝光过的信件,却让我从三毛回给一名当年17岁少女的来信中,真真实实地体会了解她当时如何处于最挣扎苦痛的心情:

“我知道,起死回生的过程是艰难的,死别,是痛,是痛到以为自己会疯狂,会随荷西而去,会痛到狂叫,痛到自己四分五裂。……我的心在埋下荷西的时候,已经随他埋了下去。是死了两个,不是一个。……我肯不肯集中自己的意志叫自己再度活过来,那对我来说亦是一个谜,一切交付给生命自己,我不挣扎了。”

原来梁老师的太太当年在得知三毛的丈夫荷西意外身亡时,只是以一个平凡读者的身份寄了一封信到出版社给三毛,里面还附有一本英文小说《亲爱的凯莉》,特别是书藉中一则《解冻》短文,希望能鼓励三毛坚强走出新寡孀居的阴影。现在这名当年17岁的少女已经为人妻母,却一直珍藏着这封信。于是,听说我要到她丈夫的学校去演讲,立刻托付交给我这封30年前三毛所写的亲笔信。

我想起在三毛死后,我再次读她在《哭泣的骆驼》书中所写的《逍遥七岛》,意外发现:当年三毛与荷西刚搬去加纳利时,曾一同游历附近各岛,尤其是到了拉芭玛岛时,两人为其美景倾心而叹:“这是一个美丽富裕的岛屿,一个个糖做的乡下人,见了我们,竟甜得像蜜似的化了开来,如有一日,能够选择一个终老的故乡,拉芭玛将是我考虑的一个好地方。”

没想到一语成谶,荷西最后真的死在那边的海里,葬在这个岛上,成为他“终老的故乡”。

翻搅的思绪把我拉回到了台湾竹东清泉山区的泰雅部落,长长的吊桥架在山对山、崖对崖的溪谷上,丁松青神父的小天主教堂矗立在一头,三毛曾租下却未长住过的老红砖房则在另一头。2006年我终于第一次上山见到三毛当年口中的那位从美国来的“小丁神父”,又像我跟三毛留在加纳利群岛上的中外好友一样,都是极快就聊得非常开心。心里默默庆幸:自己又因为三毛的关系而多了一位值得终生相许的至交。小丁神父像梁老师一样,拿出了更多三毛的亲笔信件给我看。我们发现三毛原来也会用“画图”来写信的:她画了一个我刚才形容过的清泉地理环境──只见隔着吊桥,这一头天主堂的厨师老李正扯起嗓子对着另一头的三毛大叫:“来吃饭!”坐在另一头的三毛,颈上系着围巾,像极了“小王子”,身旁有一朵玫瑰,屋顶上还有一只狐狸。我们尽是笑中带着泪,一一细数那些大家曾经拥有三毛在身边的幸福日子。不论她是悲伤还是欢笑,都是如此亲切真挚。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爱在天涯海角的尽头—三毛与荷西

三毛与荷西的爱情一直是她生命中最美的句点。

荷西,西班牙籍,JoseMariaQueroRuiz,(1951年10月9日—1979年9月30日),即是荷西?马利亚?桂洛(父亲名)?路易兹(母亲名)。虽然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但是他却像是我的亲人一样熟悉,因为三毛和我常常聊到她跟荷西两人,从西班牙到撒哈拉,最后又在加纳利所有生活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们在1969年认识一年多后分开,阔别6年又重逢,随后到撒哈拉沙漠(1974—1975)定居结婚,迁居加纳利群岛(1975—1979),总计共度过了6年他们此生仅有的婚姻生活,这段时期里三毛的写作成绩也攀上了人生的最高峰。直到1979年9月30日中秋节荷西意外死亡,这对异国姊弟恋人在12年间共同谱写出他们真情的生命乐章。

实际算起来,荷西比三毛小了8岁6个月,我发现两人之所以能超越年龄、国籍、个性、成长环境却拥有包括有,三毛透过了她丰沛满溢到澎湃激荡的爱,一生行脚五洲四海全世界,同步写下脍炙人口的生活点滴文章,也透过自传式的文体随性记录了她自己极具戏剧性的人生。

三毛与荷西浮光掠影的生活片段横跨了几十年的岁月,一直存在于她亿万读者的心里,镶嵌出神仙眷侣最动人心扉的爱情全貌──他们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到当地市政府签下结婚证书,而荷西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是一个骆驼头骨;三毛布置起自己在沙漠的艺术小居,还带着撒哈拉威土著的邻居儿童们在家里上卫生保健课,小朋友却任意摘弄她种的花、偷涂她的口红、拿走她心爱的高跟鞋去玩;荷西带上司来家里吃中国菜,三毛变出一桌奇幻的东方佳肴,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

我的脑海里到现在还会经常出现西属撒哈拉首府拉庸旱地海边的那段令我印象极为深刻的场景──三毛与荷西正躲在大石头后面,偷看当地人用海水冲灌清肠在洗澡净身,被人发现后则没命地狂逃。还有,他们小夫妻一起捕了很多鱼却站在大街上卖不出去一条,还让荷西给“娣娣酒店”的吧女调戏摸脸,气得三毛像个《红楼梦》里王熙凤般泼妇一样把两人扯开。一直到有一天荷西提议两人到沙漠里去捡化石,不料荷西却陷入流沙生死一瞬间,求救的三毛虽然幸运地见着渺无人烟的无边大漠终于驶来一辆吉普车,却没料到下来的两个撒哈拉威大汉非但不去救荷西,反而看四下无人竟要轮暴三毛。最后泼辣的三毛死命驾车逃脱,却在回到原点时跑错了地方,看不见荷西以为他已沉没闷死而嚎啕大哭。直到荷西听到了三毛的呼喊声才大叫得见,最后三毛拆下车椅增加漂浮面积,终于慢慢把荷西拖救上来。有趣的是历险归来谈起下次还要不要再去捡化石,两人竟然异口同声说:“还要!”──这就是他们神仙伴侣像孩子般善良纯洁的爱情写照,绝不是传统世俗所期待的那种恩爱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些许虚伪造作的八股模式。

事实上,三毛跟荷西的相遇应该要追溯到三毛结束了第一段在台湾文化大学里和同学的恋爱之时,热情主动的她希望尽早有一个自己的家庭。她说,在逼婚不成后骑虎难下,赌气办妥了游学外国的所有手续,就这么展开另一个人生分水岭。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最痛的伤痕——荷西之死

1966年,三毛在圣诞节前夕到她父亲友人西班牙马德里老华侨徐耀明的家里做客。刚好西班牙的风俗在圣诞节午夜凌晨零点之际,每个人都要跑到门外向楼上楼下的邻居路人贺节,还要拥抱自己第一个遇到的异性。三毛与荷西就是这样,在三毛从徐家冲出门,恰好住在楼上的荷西也冲下楼之际,两人于楼梯间巧遇──一位是美丽大方的东方女子,一位是翩翩俊秀的拉丁男孩,彼此惊见眼前如同童话故事般的邂逅相遇,也依俗腼腆地彼此祝福拥抱。这一抱就注定了今生两人奇妙的姻缘,也为三毛未来屡创的文学高峰铺陈了最初浪漫动人的伏笔。

后来,三毛虽然因为书院同学嘲笑楼外树下老是逃学来等她的荷西像她的“表弟”而决定分开,一晃就是6年,但是她始终没有忘记荷西在马德里难得出现的大雪天中,一面含泪倒着走下斜坡,一面又听话不再来纠缠她而挥手微笑反复说着“Adios!Echo!(再见!三毛!)”的情景。

荷西与三毛分开6年后,三毛曾一度回到台湾,却在结束一段失意的感情后,又返抵西班牙。马德里的朋友为了让三毛惊喜而要她闭上眼睛在房里等待,直到一双健壮成熟男子的手臂环绕住她的腰、大大的胡子像“希腊海神”一样贴近她的脸,他们双双狂喜大叫。荷西把她高高抱起,连身裙在斗室里翻飞旋转,一路转到了外面开阔无垠的世界,那就是蔚蓝天空下壮丽的撒哈拉沙漠──荷西知道三毛想去撒哈拉,于是贴心地先到沙漠的德国磷矿场里找了一份工作,在那里安顿好等她去。

后来两人因为西班牙疲于应付老是要反抗闹独立的“保利萨里奥游击队”,决定放弃那片比西班牙本土还大的非洲西属撒哈拉领地。于是三毛与荷西在大时代的风云变色下,1975年随着当地西班牙政府从撒哈拉属地撤军,迁往外海的西属加纳利群岛。

接下来两人在加纳利时期的生活里,三毛与荷西还是充满爱:她会在北欧人住的高级小区里跟荷西爬墙去照顾溃烂等死的瑞典老人,关心接济日本流浪小贩的摊子,后悔没有帮助一个向她讨钱买船票的中年人,慷慨捧场买了一套年轻推销员生平售出的第一份百科全书……但是这一切都不如三毛接到丈夫荷西死讯的噩耗,匆匆奔去认尸的那一幕令人锥心刺骨地动容。

三毛赶抵停尸间时,荷西冰冷的尸体突然七孔流血……三毛伤心欲绝地在葬礼上用自己的双手挖着墓园的泥土,泪眼目送此生最心爱的男人竟然在邂逅到分别6年后重逢,却只有短短共度了6年从相恋到恩爱夫妻的婚姻生活,就得依西班牙民俗在自己的名片上,为这个28岁英年早逝的丈夫挂上“某某未亡人”的头衔。他们两人相识历经两个“6”年后荷西死,此后又度过了另外两个“6”年后三毛死。看来也许真算是巧合,“6”对三毛来说确实是一个最教人心痛的数字,难怪她会把自己创作的电影剧情在第66场戏排成男女主角的生离死别,又把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夹藏在同样的这一页,交给了我。

思绪翻搅在层层叠叠混乱又有序的画面里,迷迷蒙蒙、若即若离──三毛第一次圣诞夜里邂逅的俊美男孩,接着是那个男孩在雪中道别的音容,两相交叠的情景如海浪袭岸反复冲击心头。12年后竟然变成了躺在她眼前的这一具男人的尸体,连一句“Adios!Echo!(再见!三毛!)”都不能说,只能用眼、鼻、耳、口滚冒出来的鲜血尽向爱妻进行最后一次无言的倾吐。

这道最痛的伤痕从此烙印在三毛的身上,对比起三毛其他48年的生命里,曾经前前后后承受过的每一道伤口而言,都要来得深、来得久、来得疼……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三毛与我的“小熊”生死之约

这是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

直到三毛过世的前三天她还打电话跟我叮咛:“我上次差点死在西藏,现在马上又要开刀,记得,如果我先走了,你一定要帮我抱到真正的‘小熊’,我实在太爱它们了!如果你能真帮我抱到一只大的‘母老虎’更好,我属‘羊’,就算死了也不能‘羊入虎口’,只有靠你这个属‘猪’的,去‘扮猪吃老虎’!”

三毛真的是一位充满爱的女人,在我们的谈话中她不止十次跟我说:要做一个巨大的“绒毛小熊拥抱机器”放在台北市的街头,旁边有一个十元的投币孔,今天谁的心情不好都可以简单快速地投个小钱接受小熊的热情拥抱,一定马上就能开心得到那种有如“泰迪小熊”(TeddyBear)陪伴欧美孩童,度过人生悲欢岁月的爱与祝福。

言谈中我感受得到一个文人内心亘古的孤独,我们也终究来不及把她的构想申请列入台北政党轮替的市政基础建设项目里,她就早已匆匆地走了。我不知道在我们相识相知的1990那一年之间,曾几何时三毛开始不再喊我的名字“澔平”,而直接称呼我为“小熊”;我们也会彼此相赠玩具小熊,9月她给了我一只她口中最心爱的“棕色小熊”去英国利兹留学,同年底我也从英国带了一只“白色小熊”送到她荣总医院的单人病房里。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仿佛被她默默赋予了一种不言可喻又至死不渝的神奇使命,因为我不但在随后的20年里,一口气连续只身自助旅行了全世界一百八十多个国家,即便在她死后的当年开始,我就懵懵懂懂地重走了她笔下的世界,从西班牙、加纳利陆续接力似的跑到了撒哈拉沙漠的前西班牙属地拉庸,还曾在沿途跟她所有知交的中国人、西班牙人都结交成为我的好朋友。

每次展读三毛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时,我都依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年少迷惘,分不清在这流逝的20年光阴河流里我所做过的许多事,到底是因着一个好友的约定,还是单纯只为了自己好奇探险的心情驱使──就像三毛第一次见面就说,我是个“跳跃的种子”。

这真是一份写了20年的功课。其实我并不想交“成绩单”,但是走笔至此自己才惊讶地发现:我和三毛所谓的“生死之约”竟像一种“预约催眠”的指令,如果不是这些照片影像历历在目,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像金曲奖盲人歌王萧煌奇的那首歌《你是我的眼》──帮三毛一个也没漏掉的,不但去“看”了,也都一一奇幻地去亲身参与经历了,竟然最后还组成了现在别人眼中所谓“眭澔平奇幻的人生”呐!

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奇幻”,倒是我和三毛不成文的“生死之约”实在奇幻。在她过世后为了纪念她,我与音乐人谭健常、小轩合作了纪念三毛的音乐专辑《飞梦天涯》,这是我演唱的第一张唱片,为我得到了第五届金曲奖最佳流行音乐新人奖,9年后又得到了第十四届金曲奖非流行音乐的最佳专辑制作人奖──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真的可以用音乐、文学加上旅行,延续了三毛从《橄榄树》到《梦田》的创作历程。

“生死之约”可以有很多种,有的靠着不必言喻的默契,有的依照彼此明确的约定。那么,我与三毛所谓的“生死之约”应该算是哪一种呢?其实,不必拘泥形式,这一次何妨暂时由我来客串扮演电影《泰坦尼克号》中的主角老萝丝,多年之后重游海难失事的地点,把二十年来我为三毛所完成的这份旅行“小小成绩单”,当做是那串“海洋之心”的美钻一般,踏上现在自己所处的这个人生半百的分水岭上,向下丢去这人生洪涛幻变的大海以悼祭故友──这也算是永远珍惜感念我与亿万读者所曾经共同相知相惜的一位年少挚友吧!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还原人文的三毛

过去我很少和我采访的对象成为好朋友,但是在采访了三毛之后,每一次不同人、事、时、地、物的采访,却都让我像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因为,我终于从三毛开始,发现了每个人都像一条丰富的河流,各有一首属于他的歌,值得我们仔细倾听。

本名陈平的三毛(1943年3月26日—1991年1月4日),无疑是当代纵横海峡两岸三地与全世界数亿华文读者心目中,广为人知也极具传奇性的台湾女作家。2009年中国建国60周年,评选三毛为60位最为影响新中国的女性之一,因为她的文章改变了新一代中国人的思维行动。三毛生前所撰写的23本书中,有19本是自传体的散文集,完整纪录了她48年真实的生活历程与旅行点滴。此外,由她所翻译的三本英文作品、一套西班牙文漫画、一张结合音乐文学的流行音乐唱片、一张说书与两张演讲的有声书,特别是惟一创作的一部电影剧本,也是她此生最后一本著作,处处都反映出三毛对于自我生命中那些真情挚爱的向往渴望,与心灵自由的勇敢追求。

三毛所处的年代来自一个还正封闭保守的后二次大战时期的台湾,而她所扬名大陆的时机又正逢历经多次政治斗争运动后的改革开放之初。包括面对世界价值标准混乱、充满浮动焦虑的后现代21世纪的我们在内,她每个时期的读者似乎都在各自窒闷又刻板僵化的生活空间中,透过阅读三毛远及亚、欧、美、非四大洲以至深入撒哈拉、加纳利的文学世界里,探索到某种超越现实生活的履践感动,也似乎体会碰触到了生命存在意义的真谛价值,进而得到在心情与心灵上无穷的慰藉鼓舞。

至于三毛与荷西之间极为生活化的相处点滴,以及所谓的“爱情故事”,一直在她的文章中占有相当的比重──既是“异国恋”又是现在俗称的“姐弟恋”,出现在保守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还跑到遥远的西属撒哈拉大沙漠,过着古往今来从未有华人体验过的生活──这些奇幻特别的元素原本就已经让三毛的人、三毛的爱情、三毛的文学,以至于三毛的传奇处处引人入胜。

另外,“荷西的死”与“三毛的死”这两则真实冲击的死亡事件(一则是1979年爱夫荷西的潜水意外罹难,一则是1991年三毛本人最后的上吊自杀身亡)更是充满着戏剧性的震撼张力,让三毛的人生屡屡像原子弹一样,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引爆悸动了亿万读者的心扉。

不过,我总以为大家聚焦的重点更应该放在三毛的写作才情与勤于记录分享的人文精神层面,因为这个桂冠光环曾经从70年代的台湾延烧到90年代的海峡两岸,并且必将跨越世纪一直到今后遥远的未来。三毛的写作思绪与生活体验的版图是全世界的,一份涵泳中国传统温柔敦厚的人文气息,结合了开阔又细腻的国际视野。我发现:原来她比我更早就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一个“实验品”,一个轨外自修成长并成功走出世界、突破语言文化藩篱的实验品,一个给孤独落寞角落里的人们爱、信心和勇气的实验品。

文人之间最珍爱的情感不必用八卦猜疑去揣测,那种情感像亲人手足一样,超越了男女、性别、年龄的界限,我们所在乎的就是那一种有如三毛所叙述的“电波磁场”。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烤自己“生命的饼”

当人们遇到能够深度“沟通”、相互激发创作特质的对手时,人际的友谊绝对是一种超越升华于世俗男女情爱的“狂喜”。只是我和三毛虽有春秋伯牙、钟子期知音的浓情厚谊,我却不想学伯牙在楚国的子期死后摔断琴瑟,终生不再弹奏音乐,反而更要延续发扬我所珍惜于三毛的人文精神动能,继续去勤于旅行写作、广为传播分享。

毕竟,三毛自传式的文体使得真实的作者“陈平”与笔下的主角“三毛”往往令人分辨不清,她也不习惯当一个“名作家”三毛,而喜欢自己如同原本所取笔名“三毛”一样,只是个流浪在社会底层边缘,不受重视却可以自在抒发己见的漫画小人物。三毛多次告诉我,她不喜欢被当成是“名作家”,因为她只是个把生活琐碎杂事写出来的家庭主妇罢了,所以即使她能在公众与媒体前面应对进退得宜、落落大方,其实她却在内心深处不断闪躲着别人对她外在认知上的落差。

此刻我又翻阅三毛生前最爱的《红楼梦》,因为我曾用这本文学巨著中的五个角色──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与史湘云,去写一个精彩的三毛,也在她生前最后一年让我们变成以文会友的至交。随着两人命运的起伏交汇,在1990到1991那个对我们各自最关键的年代中,亲眼目睹也感同身受彼此人世的悲欢愁喜。

不知怎么的,这一刻,我突然完全看懂了黛玉“葬花”、“焚稿”的心情,特别是作者曹雪芹隐身在背后,吶喊的那一份属于文人自古丰富精彩却无人与共的“孤独”。或用三毛的话来说,难寻一份沟通的“狂喜”。

如果我的生命也只有三毛的48个年头,或是我若还有第二个48个年头,未来谁会出现?与我分享沟通的“狂喜”,或者也为我在死后透过音乐和文学来延续诠释我这个同样丰富又孤独的生命?这将何其不易……倒是当我想起三毛在《一条日光大道》所写到的歌词,给予我心灵释放出些许宽容的抚慰:

“抛开未干的被褥、睡芳香的稻草床,阳光为我们烤金色的饼……雨季不再来!上路吧!”

对的!她的悲喜情愁早已不必用“世俗未干的被褥”再去包裹覆盖,自有天上“芳香的稻草床”在等着她。至于用之不竭的阳光就是我们这些身为她朋友和读者的人,将在从今以降世世代代每一次阅读她的文章之后,都会各自烤出我们自己心领神会的“饼”。三毛应该也是同意这种说法的,她写完的文章如同烤过的“饼”,一旦交到了读者的手上,自有千千万万金色的饼透过阳光不同的温度烹烤,造就出不同程度的香甜口感。三毛曾表明:

“我认为作家写作,在作品完成的同时,他的任务也完成了。至于尔后如何,那是读者的再创造。最近回台北来,碰到一个困扰的问题:就是参加座谈会时,很多人对我说:‘你和我想象中的并不相同’。我觉得这也很好,于是跟他们说:‘不必与想象中的我相同,因为你看我文章的时候,已经是你个人的再创造了,就像这么多人看《红楼梦》,每一个人看出来的林黛玉都是不同的。’这是更有趣的事──创造。所以每一个有水平的读者,在他自己也创造了一个新的人物。”

是不是因为三毛完全理解了这一点,才如此了无牵挂潇洒地走了?即使伴随她此生如此多的经历与知交,三毛终究还是跳脱不了那份属于林黛玉和曹雪芹等文人的孤独,或许这就是她永远挣不开如罗大佑歌词中的“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终于安然地“松了衣袖”?这层层的谜,外从宇宙万物、内及心灵情愫,就让音乐与文学去解答吧!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三毛不只是三毛

如果要想以一位当代知名女作家如三毛生平的故事拍成一部文学电影,我觉得并不一定就必须只是充满浪漫诗情的剧情片;因为其中有关一位文字创作者纤柔敏感又复杂多面的内心世界,其实需要透过电影艺术的独特语言,进行几番更具人文性与心灵探索式的细腻诠释。

首先,表面上我们看到,三毛在身为公众人物之后,经常宣扬鼓励读者们要“开朗乐观”,但是这其实并不足以护持她自己个性上自幼根深蒂固的孤独性格──那个自国中被数学老师羞辱以至于辍学、深陷自闭忧郁足足八年的孩子,在未来追求“爱”与“美”的人生旅途上,最后还是无法走到世俗期许的所谓“光明面”。甚至直到她选择自杀离去的前夕,都可以体会她晚年内心的郁郁孤寂始终缠绕不休,隐藏在广大读者热情喜爱的簇拥光环背后,不曾消褪过。

其次,做我们继续贴近这位其实并不把自己当著名作家,而仅当作是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嘟嘟嚷嚷也叨叨絮絮写下自己普通生活点滴记录给大家看的三毛,她最大的心愿,就只想为一个她爱的男人生一窝孩子,并与他又爱又吵地厮守一辈子。遗憾的是,如此简单的心愿她竟然达不到,达到的反而是一个给她更大压力的“畅销女作家”荣衔,连每个读者也都不免想从“三毛”而不是“陈平”的文章与事迹里,找到自己一个个“不及的梦”。

于是第三点,一个“找不到出口的灵魂”透过写作,使她得到了一部分安身立命的寄托。然而,像三毛这样一位行遍全球东西方五湖四海,也饱览中外古今典籍的奇女子,生命特质里毕竟蕴涵了太多激烈澎湃的情绪思维,于是她沉默地守护着自己内心深藏的秘密──其实她终其一生尽管把自己关在象征文人写作孤独城堡的“鸟笼”里,却一定要把鸟笼打个半开,必须向外面的世界伸出自己的一只苍白小手。因为,“三毛”和“陈平”都一直渴望着能够与人旗鼓相当、无远弗届的“狂喜沟通”。

世界里深邃精彩的三毛,而不再是一个只用世俗标准与八卦流言来评断的三毛。如果真的能读得懂三毛和陈平这个一而二、二而一的人,姑且不论她有没有选择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方式的权力,她以丝袜上吊自杀的“死”,其实仿佛反而比她生前的那些励志小品,可以让更多还活着的人更加珍惜自己所剩下的生命。

我不但认为她的苦难成就提醒了广大读者用心珍惜当下的情怀,也因着我与三毛在世最后一年间完整的交集与交流,个人得到了莫大的激荡启发,使得我从原本电视主播被动的新闻受派采访工作,进展到主动环游世界旅行纪录生活经历的真实体验,再延伸到文学、音乐与多元艺术创作的分享──这些都在她匆匆辞世之后的20年间独自摸索,我现在终于走出了跟三毛的人文精神些许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命运格局的人生之路。

另外,最不能解释的是“压花”这件事,现在每次只要我上节目一提到我有在做压花就会引起众人连番爆笑。但是我真的是因为在1990年3月要去大陆采访时,曾询问三毛要我带些什么礼物送她,她只随口轻描淡写地说:“只要用书本压一点当地的花花叶叶回来给我就好了。”结果我一直压花压到现在,还曾在台湾出版过一本压花书《美丽与哀愁》。

三毛在千万年后留给世人的到底是开尽梨花春又来的《梦田》?《滚滚红尘》里隐约流传的八卦耳语?还是飞絮飘满着无垠天空,总在人世悲喜中自在悠游嬉戏的那片白翼泪水般《蒲公英的哭泣》?

答案是什么?且尽付音乐文学滔滔的历史长河……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想起一部电影——三毛与伍尔芙的对比

或许有人担心未来年轻一代的读者们到底还会不会认识三毛?或是若以一个“华人作家”为题材拍成电影是否能叫好叫座,甚至得到全世界电影观众感动的共鸣回响?我一点也不担心,即便欧美文坛与电影界的确皆不知三毛为何人,但是我想起一部电影,适时除去了这个疑窦──那就是《时时刻刻》(TheHours),这部成功的好莱坞电影确实为我们解答了上述一切的问题。

1999年美国作家麦可?康宁汉(MichaelCunningham)所写的这本小说荣获普利策文学奖,2002年由史蒂芬?戴尔卓(StephenDaldry)导演拍成电影后,又一举得到第60届金球奖最佳影片,也让剧中饰演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Woolf,1882?1941)的女主角妮可?基德曼戴起假鼻子演她,成为当届奥斯卡与金球奖的双料影后,再创演艺高峰。

看来只要导演和编剧能够找到一个切中现代电影观众所营造的强烈剧情张力及想象空间,以《时时刻刻》为例,反而导引我们这些遥远的东方观众,首次如此亲近了解一位原本完全陌生的欧洲女作家──她属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二三十年代的“现代派”(TheModerns),擅用浓重的“意识流”写作,也大胆挑战当时欧洲中上层社会主流男性价值的先驱,因此在研究英国与西方现代文学的领域里,伍尔芙的作品几乎是必读的经典。

过世到现在20年的三毛,在学界与文坛上的地位至今并没有达到如伍尔芙那般公认的层级,然而三毛口语生动的文笔、平凡却触动人心的故事,经由她的人与作品的确让广大的读者受众极为浅显易懂、轻松得以一览她文学世界里的翩翩风采堂奥,也观照思考到人们自己的生命。以大众文学的角度来看,三毛比早她成名半个世纪的伍尔芙在作品里更容易亲近,也更能呼应到人们真实的生活。因此,如果说伍尔芙是20世纪上半期在“英语世界”里最具卓越创新力的意识流小说家,那么三毛则是20世纪下半期在“中文世界”里最具感染影响力的大众通俗文学作者。

巧合的是伍尔芙最后也是选择在中年以自杀结束生命,她像三毛一样曾被忧郁幻听等精神症状病情所困扰,但都隐藏着一颗奔放飞翔的心,还有一个充满所谓“女性自觉”的高贵灵魂。她们各自面对那些拘泥于当代社会架构下,人们必须无可抉择去承担的责任义务,虽然均颇受压力,却也在其中激荡迸发出她们精彩的文学创作,进而启发了我们后辈,试图想去各自以她们的故事拍成一部极具质感的电影作品。

伍尔芙与三毛在人生际遇上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伍尔芙的丈夫照顾了她一辈子,未若三毛的丈夫荷西不到三十岁即英年早逝,留下她守寡十二年至死未曾再婚。不过伍尔芙除了丈夫之外,还有一位生前最要好朋友与情人的孩子奈格尔?尼克松为她写了一本传记文学,追溯她的流金岁月,并且素描出这位伟大女作家惊人的生命史。尼克松巨细靡遗地追忆自己在童年时光与伍尔芙共度的情景,由于作者幼时曾与伍尔芙相熟,此书得以细腻的手法抽丝剥茧,借由第一手的见闻史料从伍尔芙的真实生活环境与周遭人物切入,引导我们贴近一个遥远的外国女作家如此玄奇动人的内心世界。

对比之下,如果有机会能帮三毛写一个完整的电影剧本,进而由优秀的国际导演拍出一部有关三毛的电影,庆幸我们拥有更多源自真实深刻情谊的第一手史料,以及我跟三毛生前最后一年的交流互动──包括对谈录音资料与电话留言,以及“以文会友”题赠的书信短笺等三毛真实的声音与文字。

期待一部属于三毛的中国文学电影《时时刻刻》终将出现。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送给三毛的一幅画─影响我最深的两位女性

我一直深信自己那么爱画画是因为儿时陪伴瘫痪残疾的母亲,而我到现在还一直不停画下去的动力却是来自于三毛当年一句随性的鼓励。

从我出生,母亲就因为难产而瘫痪。后来虽然服用“美国仙丹”,也就是所谓的“类固醇”保住性命,却始终在生与死的边缘一线间徘徊。也让我自幼成长的过程里,总是像拥有着与生俱来的能力般,懂得如何体贴照顾一位残疾的病人。

翻开几度历经搬家迁徙、台风淹水后自己仅存的三幅年少的图画──

我依稀记得6岁那年用蜡笔试着把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外面街上的“庙会”画出来,送给没有机会看到和参与这些活动的妈妈,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发现这是“代替她的两只眼睛看世界”最具体的方法。舞龙、踩高跷、打鼓、敲锣,甚至一旁看热闹的人群中哭闹地拉着妈妈的小孩,都在我童稚的画笔下一目了然、清晰呈现,似乎比我讲故事给她听更能让母亲如临现场、感同身受。

刚进初中的13岁年纪,我学会用当时最流行的彩色签字笔作画。面对瘫痪同样13年的妈妈来说,想要恢复健康痊愈的期待那时早已完全绝望落空,反而所有因类固醇直接与间接的副作用却纷纷出现在她的身上,凡此种种把我的母亲折磨到身心疲惫、万念俱灰。我只是觉得她好久没有“笑”了,随手就在她的病床边,完成了一幅取名为“笑之百态”的图画,希望妈妈不要忘记怎么“笑”。不料学校的美术老师看到,拿去帮我报名全台湾不分年龄的漫画大赛,得到了一等奖。

从初中到高中以后,虽然我还在画画,但却越来越不敢把自己的画拿给别人看,特别是不想给妈妈看。这是因为升学压力和考试竞争越来越严重,我突然失去了无所为而为、单纯为母亲也为兴趣而画的动力。总算如此一直到百般说服了父亲让我考美术系,却在没有学过西洋素描与水彩的应考技巧下,惨遭大学联考落榜。至此对绘画美术深恶痛绝,心知肚明此生不会再碰画笔了。

与三毛相知相交的一年中,我才知道三毛在我同样青少年的岁月里,曾经“自闭”地关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三毛告诉我说:她把自己关在家中七八年,后来是向黄君壁、邵幼轩、顾福生等老师学画画,用同样曾羞辱过她的“毛笔”挥洒墨彩,才跨出了由“少年三毛”到“青年三毛”开阔人生的第一步。

听了她这段无心的话,看着她信手拈来,挥毫就是一朵牡丹、几片嫩叶,好不心动。我这才翻出了自己在高中一年级时想送给暗恋的景美女中同学的一幅命名为《情窦初开》的画,拿给她看。三毛看后笑得合不拢嘴,我仿佛看到自己年少时病床上母亲欣赏我那幅《笑之百态》当下同样愉悦兴奋的神情,给我莫大的精神鼓舞。就是因为当年没有人看得懂我画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她却瞬间一语道破──

“哈哈哈!太有趣了!两小无猜的‘爱心’弹出来,散落满地都是呢!‘爱心’比落叶还多,可把公园里‘你丢我捡’扫地的工友阿伯气到恶形恶状,牛角头还在冒烟啦!”三毛说。

你也看懂了吗?我好像《小王子》书里,那个飞行员永远记得童年时因为别人嘲笑他老爱画一些无用的图,而且根本看不出他所画的图并不是一顶“帽子”(左图)而是“一只吞了大象的蛇”

原来这么多人像我一样,后来都因着类似的原因而不再画画,可惜他们没有在还会做梦的年纪遇到“小王子”或者是遇到“三毛”,不然大家一定都会像我现在又重拾画笔,享受彩绘的生活乐趣。

原来艺术藏在每一个人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里,只看你如何把它呼唤出来罢了!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一部分 从北极熊到玩具小熊

就是那份藏在心底纯真的热情,让三毛和我期待一起去旅行,虽然这个心愿早已不可能再完成了。可是我此刻忽然发现,她走了之后,我似乎才真正开始掏心挖肺地去旅行。

我竟然会像代替自己母亲去完成心愿一样的,去帮三毛继续走完她没有看完的世界。首先,要替她走过的就是“万里长城”。

因为三毛曾告诉我:在她的375个箱子里,荷西与她分享了其中两百个属于世界和国际的箱子,但是她一直都遗憾荷西不懂中文,无法走进她另外一百多个属于中国的箱子,而万里长城就是串连这一百多个中国的箱子里最重要的龙脉。三毛过世之后,我多次登上了长城,就在思绪纵横古今的当下,为她吟咏出了这一首歌。

三毛不只向往万里长城,醉心中华历史文化,其实她对于沙俄文学和音乐艺术的兴趣、造诣也相当的深厚,只可惜她一生都没有去过前苏联。特别在三毛过世的1991年年初,她当然也来不及看见,就在同年年底前苏联最后正式解体。因此不论是“独联体”还是“俄罗斯”,她都一直好奇地想知道,“欧俄”的那一个“天鹅湖”是如何激发柴可夫斯基写出了动人的芭蕾舞剧;至于,位在西伯利亚这“亚俄”另一头,汉朝苏武曾被羁留牧羊的“北海”,又是如何变成了现在的“贝加尔湖”呢?就让我来告诉她吧……

西伯利亚大铁路在广阔的原野上划起一道长长的烟雾,它联结着这片安加拉古陆块上一个个沉睡的城市。

脑海里叠印的景象,竟在这失眠的夜里交响着另一个同样夜雨敲窗的晚上。几十个小时在窗外晃过的城市有名抑无名,翻搅得岂止于心中的已知与未知。这一刻我才从汽车换上了火车,自乌兰巴托(UlaanBaatar)横冲直撞地奔上西伯利亚大草原。我盯着手中握着的玩具小熊,忽然感到,此刻这个没生命的玩偶正在万籁俱寂的子夜,像东方特快车一样,连接着两个阴阳时空里一份相知相惜的友谊。虽然,现在我与三毛的时空突然崩裂成了两个生死阻隔的世界。

三毛说过,当需要人关怀的时候就会买一只玩具小熊——因为那副逗趣可人的模样总会让人忘记忧愁,也因为握着小熊其实心里就重拾了童少的真纯与浪漫。难怪,每个可爱的人她都称呼他们为“小熊”。

不知何时开始,我也这么顽童般地染上了这不算好、也坏不到哪里去的“习惯”──沿途我已经不知买了几只小熊了,而它们的老家都是在这个民生物资极为匮乏的俄罗斯。

此刻我的手中、身旁岂不拥有着好几个稚嫩率真的“童年”呢?民生物资的匮乏正像苦寒,从外蒙首府一直向苏联更北的伊尔库茨克(Irkutsk)、布拉茨克(Bratsk),顺着安加拉河(Angara)延伸着。冻原上狂野的朔风嘶吼肆虐得像个独裁的暴君,它有时比起过去那个延续了74年的政权还要蛮横跋扈。

一千多年前住在这里的,没有金发碧眼的孩子,没有畸形的“美金店”,而是在一大片西汉帝国与匈奴王朝辗转征战的漠野上,曾有一个被游牧文化与农业社会冲突中牺牲的古人──苏武,那是一段汉朝使者羁留异邦19年的真实历史悲剧。千古恩恩怨怨都在这昔称“北海”的贝加尔湖附近上演过,此刻的我乘着铁马似的火车划过同样的一座历史舞台,自当感受更多的悲壮与凄凉。

哼起“以文会友”,我曾写给她的那些新诗歌词,不知身在比西伯利亚更寂寞冷清的黄泉路上的三毛有没有带去?但我还是可以终其一生,放肆地为她吟唱。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从贝加尔湖到天鹅湖

整个酷寒的西伯利亚就像一个大冰窖,拱卫着一个世界淡水最深又辽阔的贝加尔湖。零下三十多度的刺骨冰风夹着皑皑白雪铺陈出沙漠般的晶莹,而车窗内双层的厚玻璃上尽是沾来了冰窖墙壁上肥厚的霜,我必须用胶尺努力刮开个洞,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多么悸动心弦的冻原天地!贝加尔湖就像个填满了“等待”的相思海,里面掺和着过去苏武企盼南归的等待,也掺和了当年俄人翘首希望民生物资能重于国防军武的等待。但是湖面冻结的何止是滔滔的水,也冻结了一个遥遥无期的遗憾──遗憾贝加尔湖为何不能像个沙钟,用漏斗把无垠狂沙般的白雪淘泄个淋漓尽致,也把历史的旧怨新愁筛洗一空。

“呜──呜──呜──”邻轨的火车又要开了。三声汽笛令我恍然发现,这个属于我暂时的终点正是别人的起点。这“别人”怎会只有旅客呢,还包括莫斯科的居民──每个商店外长长排列购物的队伍,默默在诉说:衰颓的经济让欧俄的百姓又开始一天严冬的日子,循环“等待”的起点。

上百年的战乱、74年的布尔什维克统治,改变了这个古城原本的风貌,但我不信它们改变得了斯拉夫民族热情奔放的天性,毕竟莫斯科河与天鹅湖仍然用真挚的山水柔情,妆点着这个在白雪冰封下些许枯燥刻板的都市。这份人文艺术的骄傲自然远胜过当年,没有被拿破仑和希特勒攻打下的东战场。

柴可夫斯基(PyotrTchaikovsky,1840-1893)的《天鹅湖》(SwanLake)序曲在我耳边响起。我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在一样的天鹅湖畔,想象真诚的王子与那位被巫师变成天鹅的公主,如何为了追求真挚的爱情而向恶魔展开了大无畏的抗争。

今天柴可夫斯基要是还在世的话,都超过170岁了,他一定不知道西方乐坛正在如何盛大的纪念他。当然,他也不知道从西伯利亚一路走来,他的后代同胞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境遇。然而,我还是要说我是如何佩服他,那出芭蕾舞剧《天鹅湖》,不但在芭蕾独立发展演化的历史上具有划时代的重要意义,直到今天,其中仍然历久弥新且忠实保留了一份人类不畏恶势力的坚毅勇气。

闭上双眼,我惊讶自己竟会为古老的爱情故事而感伤。

其实,那个杜撰的爱情故事令人感动的应该不只是爱情而已,还有一份最可贵的赤子之心──人类对于世事百般的摧折捉弄之余,永葆一份真诚火热的生命勇气至死不渝。就像三毛的文章给人的信心与鼓励,提醒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纯真浪漫的玩具“小熊”。

至于,三毛个人对死亡做了跟别人不一样的选择,或许超出了一般人可以理解的公式定律。不过,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既然一位作家开阔丰美又多元的境界不易与每个人都淋漓尽致地分享,那么同样她内心世界的孤独与期待又岂是终日栖栖遑遑忙于追逐生活脚步的外人所能体会的?所有三毛的好友都在猜,她是因为冥冥中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停顿,即将走到尽头?还是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满溢,早就不虚此生?抑或只是在玩一个游戏?

毕竟每个生命都有不同顺位的希望欲求,进而自然会转化成不同层次的失落孤独。

这样思维脉络的理念帮助我解读着,三毛完美的文学才情却背负了一个世俗看似不完美的生命结局,以及苏联人民在苦寒卑微中何以散发的仍然是一个恬然自适的泱泱气度。其实,任何不完美的表象,从人对生死的抉择到社会光怪陆离的百态,丝毫不会减损他们生命崇高完美的尊贵。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从针叶林到东西柏林

公主有美丽的爱情,美丽得一如闪烁在苏联大地上的那两个东西湖泊般明亮的眼睛。苏武有家国的哀愁,哀愁得一如从西伯利亚到欧俄的那片针叶林般苍郁的心灵。

一小时的飞机把我由莫斯科带到了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这个拥有42个岛的“英雄城”,当年被德国人包围了八百多天都没有被攻下,然而付出的代价却是上万人的生命。如果说波罗的海(BalticSea)沿岸茂密的针叶林,每一株就是一个人的生命的话,当时杀一个人不过像现在砍一株树木一样地轻易简单。树砍不完,人也杀不光。惟一不同的是,人牵动着家国的悲欢情仇轮回旋荡,让我命定似地卷进了凭吊追忆的漩涡。尽管列宁格勒和台北还是有4小时的时差,但人心共同的感怀终究没有时差。

挥别青翠的针叶林,接下来26小时的火车节奏愈来愈明快,冰冷的大地总使我忆起了今年8月窗外划过的立陶宛全是紫色的熏衣草、黄色的向日葵,还有淡黄羽翼的鹅、黑白相间的乳牛──现在看不到,不过我总相信厚厚的白雪下少不了它们等待跃动的生命。

今天的市街繁华似锦,尤其是老城广场上的小贩与商店,融合了小镇古朴的风味和新兴经济发展的蓬勃朝气。空荡荡的总书记大楼正在改建成银行,不变的是华沙大学234公尺高的文化科学宫依然挺立──看来政治权势的兴替对比起历史文化及自然科学来说,真是短命得可怜。不然,我这么一个外国人怎么可能站在华沙的林园中,穿起苏联倒卖出来的军装大摇大摆留下回忆,不必担心被抓到情报单位约谈拷打,或许还要写检讨自白书呢!

欧洲每个大城市几乎都各有一条不舍昼夜的河,流贯繁华兴盛与战乱流离。相信今天东西德统一后,除了两排高高的菩提树干以外,施普雷河(Spree)该是最客观的见证。我从马克斯?恩格斯广场不远的渡口搭上夜游施普雷河的小船,当年的十块马克要带我到什么地方?沿河有刺骨的寒风,还有晦暗地看不清楚的博物馆、美术馆、车站与大教堂,以及好长好长的柏林围墙。

三毛说的一点也没错,短命的政治、经济让人讨厌,但是它们控制了全人类,任何人类活动都脱离不了它们的影响,所以必须了解。难怪她一再提醒我在生活与旅行的时候,一定要不断“观察现象、探索思考”,永远做一个“为现象倾心的人”。当年她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还似懂非懂,今天印证在一个又一个旅次的驿站时,万里漫漫遥隔的阴阳路反倒使我更加思念她。生死之距愈远,我反而觉得彼此的心灵之距愈近,这份“沟通”竟从她的生前延续到死后,仍然不断在我的生活与内心里滋长发酵。

人的一生中都应该卖力地为自己交上几个精彩的好朋友,因为金玉良言在潜移默化中将使人终生咀嚼品味,受用不尽。三毛的话再一次贴切地总结了我这次漫长的欧亚旅程。

人生真是戏。政治、历史、社会、经济与文化各有令人又爱、又恨、又要、又怕的角色在轮回扮演。出将入相也好,嬉笑怒骂也罢,总是有再启幕,也有再落幕的一天。对人的评价、对事的议论何妨珍藏美丽、释怀哀愁,像三毛说的一样:

人生是戏。

今日出将入相,明朝嬉笑怒骂,

总有落幕的一天。

戏散的时候,

为自己拍拍手,

给他人鼓鼓掌。

笑一笑我走了

不带一片挥一挥手的云彩。

──三毛题赠澔平的《滚滚红尘》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跟三毛一起看星星——阿尔及利亚的星夜异乡

夏夜里,驴队爬行在阿尔及利亚撒哈拉南缘通往利比亚的山区竟是这样的寒冷,就为了沿途我总是走走停停地拍照,拖着整个翻越贾奈特(Djanet)陡峰的行程进度严重落后。红红的大太阳沉没地平线,天色立刻就完全暗了下来,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还在皎洁的月光下赶路,自是一群漫步在蒙鸿太空的游魂,经过一个又一个枯死寂寥的星球,踏着湘西赶尸般机械的步伐,为地球上的观星者点缀着遥远星系中零落的传奇。

谁能想象,三毛就是在这同一片沙漠的另一个西属撒哈拉的角落,不但与荷西落籍生活在那里,天天一起看星星,他们这对小夫妻还曾经两度亲眼目击到“飞碟”般神奇的不明飞行物。

每次旅行,当我必须面对艰苦的路程,思绪常会不知不觉就飞回了台北。我总会哄骗自己,可以跳过眼前这一段劫难煎熬的场景,脑海中迅速勾勒出结束“苦路”后,正在家中安逸享乐的模样,其实也不过就是无所事事那样慵懒地躺在房里罢了。此刻,一边随着驴队披星戴月地赶路,一边仰首欣赏着满天星斗,这一次催眠的思绪把我拉回到了十几年前,三毛和我在她家顶楼加盖的空中小花圃前第一次同看星星的那个晚上……

仲夏夜里,已经辞去电视台主播工作的我拿到奖学金准备继续出国深造,无事一身轻。我们从阁楼里搬了两张椅子到狭小的庭院空地,尽情在温柔的夜里坐享层峰目下一片四楼老公寓都市丛林的参差峰峦。盆景里枝繁叶茂的月桃木槿、砖墙边绿意盎然的石榴樱桑,有如双手捧着花团锦簇环绕拥抱着我们。抬头看星星,我和三毛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追溯回另一个更早在十几年前夜空里神秘的传奇。

三毛说,那天是1973年7月18日,她跟荷西在西属撒哈拉沙漠一个小镇度蜜月,所以日期记得格外清楚。当晚黄昏入夜大概6点多的时候,他们正在那个全靠发电机取电的小镇中心一位阿拉伯人的家里做客。由于当地绝少下雨所以半穴居的房子都没有屋顶,坐在室内即使为了防风而不装设窗户,一样可以由天井延伸的视野看到天空。没想到怎么会突然停电了,主人先是点起了蜡烛,过了一会儿觉得在屋子里面太幽暗,夜空又不时闪出一道道的光亮,于是大伙儿全跑到外面的沙地上去。这才发觉可不得了,全镇大约有一千多人都站在那边仰头望着天上看──“飞碟”。

三毛细细估算了一下,差不多是个浮在一般楼房16层到18层高度的圆形透明球体。其实它也不算是完全透明的,三毛形容它好像是个包了几十层塑料袋的小火球,沙漠夜晚的狂风再大也吹不动它。奇怪的是不但全镇的发电设施全数“当机”,连十几台吉普车都无法发动。霎时三毛回头一瞥,只见那个火红圆球突然微微晃一下急驶成了一个直角转弯离去,并非缓缓飞走的,就是这么一声“哗”!瞬间消失在众目睽睽的沙漠夜空中。

说也奇怪,圆形球体一走,全镇的电都来了,车子也可以发动,令村民们啧啧称奇。三毛说她确定那绝对不是幻觉或海市蜃楼,跟房子一样大的火球出现在毫无光害的沙漠里实在太清晰了,不可能看错,因此大家都把这件事当成是“外星人”夜访地球的奇闻口耳相传。

直到三毛死前都还在说,如果真的有所谓“第三类接触”的话,她非常愿意做第一个实验品,因为她始终认为“和平”与“爱”绝对是足以超越宇宙星系相互交流沟通的凭借。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夜游阴阳界

信仰基督教的三毛其实对于民俗宗教都抱持着极为开阔、尊重的角度,所以她不但对于佛道的庙宇一概不忌讳之外,还曾经跟天主教神父私下透露有过当修女的念头,后来也私下与文友一起好奇尝试过“碟仙”、“钱仙”,甚至接触到传统民俗中的“观落阴”与所谓的通灵“自动书写”。

身处如此遥远广寒的地域,游移在昏沉深夜与幽暗凌晨的阴阳交界点上,我的脑海里突然全是三毛先后告诉我的灵异传奇事迹。其实三毛说她原本并没有什么灵异的体质,实在是丈夫荷西潜水意外身亡,令她悲伤欲绝才努力寻找任何有形或无形的管道,想去跟荷西的亡灵连上线,以便听听爱夫最后的诀别。始料未及的是这扇灵界幻妙的窗口一旦被开启后,她似乎可以随时叫唤死去的灵魂附在她的右手“自动书写”与她清晰理智的头脑对谈。但是她同时语重心长提醒我──任何接触灵界的分寸一定要拿捏得宜,否则将无法驾驭而失控。

那是发生在另一个同样深深的夜里,她说那天晚上读完马赛尔演讲集《人性尊严的存在背景》后,试着想再次使用新学到的“自动书写”通灵法,跟亡夫荷西以西班牙文沟通。荷西的“灵”忽然又来了,他透过“笔谈”要求三毛为他献一场天主教的弥撒,但却对于三毛提出主持弥撒的三位优秀神父一一拒绝,还说他们都不是“好人”。此刻三毛才恍然大悟自己可能请来的并非荷西,因而严厉要求对方透过自己的手,灵动写出真正的身份姓名。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当她的手快速晃动,跃然纸上的拉丁字母竟赫然组成了恐怖的西班牙文“DiosDemonio”(魔鬼之神)。

三毛原本就不是一个迷信无知的人,经过这次惊心动魄的教训她不再随意夜游阴阳界,并且更为谨慎处理自己的灵动感应,人前人后除非知交好友,否则绝口不提,也不再主动探索尝试。我不禁想起一部在三毛死后多年才上映的美国电影《美丽人生》,剧情居然就演着意外身亡的丈夫与妻子十分相爱,进而有一次让太太的手颤抖地写出了他想对妻子诉说的情意,反而把爱妻给吓到。经过亲身的实证体验,灵界并非不存在,只是三毛和我都同意孔老夫子的说法,最好还是“敬鬼神而远之”。

三毛跟我讲在她42岁那年,也就是荷西死后第6年,在媒体的安排下她曾去过台北市六张犁的无极慈善堂参加“观落阴”,也就是道教传统的所谓“观灵术”。诵念的经文伴随着木鱼法尺的敲击催促声中,据称三毛果然进入了所谓阴阳两界交接的奇幻状态。经由当年现场的实况录音佐证,三毛用红布蒙着双眼竟然看到了她个人所谓的“生死簿”。还慢慢念出里面的内容,其中明确写着她这一生会写“23本”书──在录音带里当时的三毛还俏皮地自言自语:“我现在才写了14本呢!”谁也没想到后来又过了6年,三毛48岁骤逝,出版社仔细核计她生前的作品,不多不少就是“23本”──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定数?真是无解。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以心灵会友

三毛的寂寞在于知交满天下,却少有能与她狂喜沟通的对象,或许正因为如此,她在极端孤独的心灵空间里,练就了一种与风雨花草等等万物都能够对话感应的性情。这种丝丝入扣,却又民胞物与般豪壮开阔的胸襟,的确令我震撼。三毛也从此为我在刻板的男人世界里,打开了一扇女子温柔细腻、多情多感的窗,教我感受到繁花落叶里的山高水长。现在即使是一朵山坡上兀自生长迎风摇曳的百合,都能令我感动。

谁会相信就是因为三毛的提醒,我不但开始看花,也慢慢读出了那些像一朵朵小百合的心情,后来更习惯把旅行世界各地随手采集的繁花落叶都做成了压花。特别是她最爱的那些色泽凄美斑斓的枫叶,我也早已经存了好几盒呢。可惜,如果想为她再拾起一片可以别在发梢的枫红,那也只是……梦中的事了……

在三毛去世后的几年里,我除了继续撰写博士论文以外,就是着了魔似的去旅行。令我惊讶的是:自己特别选中的目的地为什么几乎都离不开偏远的荒野沙漠?

后来,我从《小王子》的故事里终于又找到了答案,小王子说道:

“沙漠为什么会这么美?是不是因为在某处藏了一口井?”

“有一朵花……我想她曾经‘训练’过我,让我变得温顺、听话……”

这一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踽踽前进,但是自助旅行深入村里的历程,却在沿途所有人、事、物的交融下,一如小王子的玫瑰─她“训练”过我,让我不仅变得温顺、听话……更学会了用最单纯的心灵,迎接满坑满谷的柔情。

我终于开始领悟三毛在干旱荒凉的撒哈拉、遥远偏僻的加纳利,如何写下了自己生命中最璀璨的诗篇。另一方面似乎愈是贫困艰苦的人文地理环境,愈盛产这种取撷不尽的悲悯与柔情,也愈是严厉地训练着我。难怪今天回到了北英格兰的利兹(Leeds)校园,我的心依旧向往且深陷在这一大片横跨着欧、亚、非、美、澳五大洲的柔情沙漠中。

如此久而久之,自然也尘封了心中无尽的柔情与悲悯,逐渐退化淡忘。

我终于知道我该怎么解释自己这份留学旅人的心情,也完全了解我未来该如何去追思怀念一位同样来自沙漠的挚友──以前我真的并不知道应该像小王子对玫瑰一样,要以享有三毛的“恩赐”为乐。甚至在三毛过世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曾经一直身处在遗憾、惋惜中度过。遗憾她走得太突然,来不及见最后一面;惋惜她的文笔才情,再也读不到她新的作品。其实,我也更遗憾自己不再找得到如此文思相济、真诚启发的挚友,惋惜我没有在与她相交的短短一年中把握更多互动学习成长的机缘……此刻,当我体会到我的心和我的创作早就因着她而更加充满“悲悯与柔情”,弥漫着我们居住的这个些许“不太光洁的星球”时,如此超越升华世间男女爱恋的浓浓情谊,早已使我终生受用不尽,何来遗憾惋惜之有!我为自己这一瞬间的体悟有感而发地写出了以下的文句:“在人世沙漠中寻访柔情,在天地柔情中灌溉沙漠。”

好一片柔情沙漠。原来只是拟写的一封未投递的信,此刻奇幻地变成了可以吟咏的歌词。我将终其一生像个沙漠般单纯的孩子,超越岁月的摧磨,珍惜自然天地或是人情世故里每一次无情沙漠中的有情感动。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惟恐夜深花睡去─那一天我们认识了

细数从头……

阴雨连绵的天气,把台北淋得像朵出水芙蓉,熙来攘往的街头,每个人渺小得只像是这朵芙蓉上平淡而无奇的水珠──谁知道平凡的妆点,会在哪天就那么又不经意溜滑地滚落,消失无痕。

跳过坑洼的水塘,一面盘算着笔记本、录音机,一面把目光流转在南京东路巷弄里错落的公寓楼宇,先抛开什么无痕的水珠,眼前只见雨点还是穿透小伞洒下来沾湿了我的全身。

“你按错电铃啦!”这是鲜活的三毛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像极了《红楼梦》大观园里大声大调、精明干练的王熙凤。

回头仰望对面四楼窗口,探出一位面带笑容的女子。慌乱间,我这才发现,显然把三毛家的地址看错了,竟然跑到对门的公寓猛按电铃。经她这声大喊,我终于恍然大悟,两颗“芙蓉上的水珠”才在这寂寥的午后,汇流到一块儿。“请进,不必脱鞋了──我觉得鞋子是人整体的一部分,擦擦干净就可以了!”

三毛一手拿着烟、一手捧着黄澄澄的烟灰缸,怡然自得地倚在门口,盯着首次相见又略带羞赧的我──被雨打得也像朵“出水芙蓉”,正在楼梯转角处,又弯腰又起身地不知该不该解下像“枝叶上烂泥”般的鞋子。

“冷不冷?我都穿男孩子的衣服,给你套一件?”“肚子一定饿!我去舀碗热的桂圆汤给你!”现在,换成怡然自得的我,看着她忙出忙进,招呼这个总是来

不及表达意见的客人。我兀自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环顾三毛有如奇幻世界般浪漫雅致的小窝。三毛的流浪与率真,一直是我从她作品中感受的特质,而坦诚、自信与热情,则是我与她见面五分钟之内立即冲击到的温热暖意。倒是,在她所谓“另一件衣服”的家里,我又开始意识到,三毛是一个如此能在极不平衡当中,找到平衡点的女人。

一个曾经在撒哈拉沙漠流浪三年的女子,会布置这样一个舒适温馨又安定的家;一个会讲西班牙语、德语、英语,十九岁半就负笈他乡、游历59个国家的前卫女性,也会在客厅的桌上摆着四大套厚厚的中国线装书。至于最令我惊讶的还是,牛肉场的风月海报,什么“北道玄天上帝女主角某某某将为您褪去衣襟……”之类台北街头粗俗的广告图像文字,竟然并列在她祖母庄严的黑白瓷画像旁。工整的组合,其实并不比她家里中西古今民俗品杂陈更该唐突。然而给我的印象却一如她蓝色的POLOT恤,配上蓝色的牛仔裙一样安适和谐。

“《增评补像全图石头记》——《红楼梦》嘛!”我自言自语地挪开放大镜,在好些本外文书旁翻开桌上那四本黯蓝的线装书。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实隐去……”

“我爱《红楼》,随着心境不同,每看一次就会有不同的感想……这套线装书是我花了六千块在台北光华商场买的。我起先嫌贵,但是他们诳我说,如果我不买,明天高阳就会来买,我吓得赶快做了决定。”

三毛看我的手拂拭在古旧的清光绪十二年间校印的钞本上,不觉将话锋就此一转,讲完她自己也笑得陷在沙发里,像个毫无拘束的孩子,潇洒地仰敞着脸,任油纸伞与克什米尔丝巾透出的鹅黄灯火映上朱颜。在她的天地里,尽管外面白天黑夜地流转、纷纷扰扰地变动,这个小屋似乎总像是忘却时间、空间与世间的堡垒,正用无尽而温柔的夜,妆扮自我丰美的心灵世界。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你就是我不及的梦

采访当中,三毛拉着我跑上楼梯,去看顶层加盖的阁楼客房,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一领到剧本费将要如何如何的在这里修浴室、买大床,准备将这原木衬得玲珑有致的房间,为客人布置装潢,虽然她这儿可能一年没有都一位留宿的客人。

她正着手创作的电影剧本《滚滚红尘》,在她摔伤肋骨的重病休养中,是如何日以继夜地埋头苦写……剧本中包括林青霞、秦汉、张曼玉演的角色,每个人都有她的影子。突然间,我深深感到她的影子又何尝只在她自己创作的剧本中──那些在民国三四十年代像张爱玲一样有着时代与人性纠结、充满爱恨悲欢的角色呢?在我的眼前,《红楼梦》中的人物仿佛也一一从她的轻颦浅笑中悄然显现。

首先跳出来的虽是鲜活好强的凤姐儿,引领着我在她当家的“大观园”里,感受她条理有序的格局。但是更令人心弦悸动的是,三毛这位既不活在幻想里,也不活在自己的作品里,而是个徜徉自在于现实生活里的人,更像红楼梦里的“枕霞旧友”──史湘云又跳出来了!

湘云的活泼天真、潇洒自在,像极了现实生活里人们眼中的三毛。当年本名陈懋平的三毛,为了难写的“懋”,小时候连名字都让自己给改成了陈平。到了13岁那年,为了初中数学老师的处罚屈辱而从台北一女中辍学,自此连高中联考也都放弃,经过自我教育成长历程的三毛,的确乃是“真名士自风流”。

只是文才高妙、满腹经纶的女子,似乎总是遭受命运的磨难。史湘云出身仕宦世家,却因父母双亡必须寄住在叔叔家,甚至进不了大观园。好不容易嫁了个才貌双全的夫婿,他却又染上了痨病。对比起现实生活里的三毛,她聪慧可爱,但阴错阳差的只拥有初中肄业的文凭。西班牙、西德与美国的求学飘荡后,虽然与西班牙人荷西共启了生命的新页,但是狂涛大海又吞噬了丈夫的生命,她依旧孤独。

三毛抓起身边棕色的玩具小熊亲呀亲,脸上泛起的纯真,仿佛从未历经过任何岁月的摧磨。她大说大笑、洋洋洒洒,还直对我道出她内心的奇想:发明一种放在台北街头的投币式“拥抱机器”─每当人们觉得空虚孤单,需要别人关爱的时候,只要投个五块、十块什么的,就可以得到来自这暖暖软软的机器,一个热情安抚的拥抱。

这份真情挚意的可爱,多像那位同样爱穿“小子衣”(男生的衣服)、大口生吃鹿肉、猛划酒拳的史湘云──无拘无束地超越成规定轨,自在享受生活,即便自我的人生原本尽是悲苦。三毛就是这样看见别人就忘记自己的人,如此的豁达开朗,难怪如同湘云只要一到大观园,宝玉的人影就随她疯玩得不见了。这也难怪,每当三毛走在住家邻舍附近,连理发店的小妹都会忍不住跑出来叫她一声:“嗨!三毛!”或“哦!小姑!”(小姑独处之意)。三毛练达的潇洒触动人心,特立独行但不惊世骇俗,她自信的做一个自己。

“三毛!像你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社会里是没有的!你纯洁、坦荡而自信,我只能在史籍中的竹林七贤、扬州八怪略见一二。”

这是一封来自大陆的信件,三毛将所有的文件数据都整理得井然有序,包括这些每天上百封的信件也是有条有理地放在书柜里。而这段文字其实只印证了她个性特质的一个切面,那一年大陆返乡扫墓祭祖之行,不少大陆朋友像这封来信一样,以“你就是我不及的梦”,抽搐地拥着三毛哭泣。

谁又了解身为一位知名作家的三毛,她是否也有属于她内心不为人所探触的抽搐与哭泣呢?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三毛那份带着湘云“惟恐夜深花睡去”的浪漫真情,似乎同时流转着另一份坚强敏锐的生命力量,跳跃中正平静温婉地流露出《红楼梦》十二金钗里的另一位主角:薛宝钗。

任谁都无法忘怀三毛与荷西那一段异国之恋。

在她的口中,恩爱的小两口,远住在北非荒僻的加纳利群岛上,即使结婚五六年,荷西每天上班时,还是骑着机车在门口、路口,每个可以张望的角度,回首看着楼上阳台向他挥手的妻子。至于每天下班,荷西则总是跑着回来,数年如一日。

荷西宽宏大量,活得大气磅礴,在三毛的心目里他也是个率真而“精彩”的人。遇上这位“过去被迫不能上学,今天自己选择不去上班”的女子与他共闯前程,虽然国籍有别、年龄有距,但追寻生命的魄力和勇气,却能感动彼此,也感动旁人。

“我以荷西为生活的轴心,彼此仍然拥有很大的空间,两人的爱没有拘束也没有障碍。”

只是再感人的故事、再完美的过程,还是拗不过造化的捉弄。轴心断了,今日阴阳两隔,三毛不但成了晚上睡觉,脸必须朝向大门才能安眠的寡妇,连夫妻俩在撒哈拉沙漠上合影的纪念相片,都得藏在祖母的瓷像背后──为的是体谅访客目睹时,不知该安慰着说些什么话。豁然大度、随遇而安,正如薛宝钗有份“临困扰不假颜色、遇苦痛委曲求全、接人事应对得宜”的性情。

我好奇地问三毛:“你快乐吗?”

她指着挂在书橱旁的鸟笼,示意我答案就在那里。那只是一个平凡的木雕笼子,里面没有鸟,敞开的小门里,放着一个瓷头娃娃小丑。

“我就像这个娃娃,需要一座保卫自己的城堡,但是却不能把门紧闭,因为我还要自由,我还是一个‘喜欢观察人、接触人’的人。就像我每到一个国家,一定先到他们的菜市场去看,光是看看家庭主妇菜篮里拎些什么菜,就可以知道当地人民生活的水平了。”三毛说。

三毛是一个不甘于寂寞,却又相当寂寞的人。

虽然,她比喻自己是全身张开毛孔的海绵,努力去吸收、去观察、去思考一切攸关人类生活的政经现况,也自自在在地超越外表的形役。没有钱吃酱油泡饭也好,在雪地里用橡皮筋绑着破鞋也罢,算得上是不受名利欲望牵绊的人。但是,当深夜内心袭来冷清与孤独,纵然千万风情、多少古今典藏,也只有和着无所不在同样一如空气般的冷清与孤独,一饮而尽。

宝钗胸前的金锁,似乎也正挂在三毛的身上,团团锁住她在奔放的外表下自制甚强的那颗庄严的心。虽不至于连盆花花草草都容不下,但是这么样一位有如一场精彩好戏的人,感到不快乐的,却是与许多人不能“沟通”。

三毛诉说她自己出国太早,一直像个感情直率的世界公民,虽然小学五年级念《红楼》、13岁读明清文学与旧俄文学、16岁接触欧洲文学,但是太丰富的自己,即使将375把钥匙同时交付给一个人,却也面临着对方无法承担的结果。尤其当荷西去世后她回到台湾定居,才慢慢更为自己内心属于中国的部分深深感动。从荷西生前到死后,流浪的三毛最了解自己始终是个爱家的人──爱自己的家、爱父母的家、爱属于中国的家,同时更期待一位能够给她爱情,也给她理想的人。

我不禁笑了!

“我懂了!你要的既不只是温柔有情的‘爱人’,也不只是分享人文心灵世界的‘同志’,你需要的是一位并肩同行和你一样丰富精彩、又能相互激发砥砺的‘爱人同志’!”我说。

我们都狂喜地大笑了!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她这一生过客很多,归人却是很少

身为家中排行第二的女儿,三毛离家二十二年,上有一姐,下有两弟。她总觉得过去读书的心得、思索的感想和他们不能有太多的沟通,这比儿时“夹心饼干”邀宠争爱的“老二情结”,还要来得刻骨铭心,如此的“内心孤独”似乎注定伴随着她的一生。

她求的只是一份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与沟通,但她竟在内心潜藏压抑了一份巨大的孤独,诚如她自己下的脚注:

“我这一生过客很多,归人却很少──用你的话说呢──我是他们的‘爱人’,而他们只能算是我的‘同志’而已!”

我再次想到自己对三毛那375个箱子的比喻,好强而孤高的林黛玉,现在终于跳出了《红楼梦》,来到此刻我与三毛之间。

三毛也是个对人、对事、对物怀抱着绝伦才情而又易感、多感、敏感的女人,但是人生寄旅,怎堪造物拨弄。偏偏如此绝尘埃、才华高的世间女子,最后还是都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闲静时如娇花照水;形动处如弱柳扶风……”

“潇湘妃子”的悲情毕竟在三毛的身上隐约可见。古今多少事,尽在书生倦眼中,而月起月落、雨打雨歇任何一项自然人文的变动,都不免敲击在她多愁善感的心头。

“太痛苦了!从小我的任何感觉反应都比别人快──太痛苦了!”然而,若不是她这份细腻的心思,如何能写出《雨季不再来》、《哭泣的骆驼》、《撒哈拉的故事》等那些一一呈现她生活写实中那份生动、自然而流畅感人的作品。

“‘书’是我的玩具、‘写作’是我的纪录。在写作前我只看杂志,因为书的‘侵略性’太强了,我必须把脑子的空间腾出来,或打毛线、整理花园,总让些机械化的劳力工作使脑子平静。等到一旦下笔,就没日没夜、不吃不睡地写了!”

三毛谈起她笔耕的心路历程。

临走前,我们互赠自己著作中最喜爱的一本书,她送我《哭泣的骆驼》,我送她当时的新作《看天田》。两本著作都是我们两人各自在29岁写成的书,这也是荷西未曾活到的年纪。

“你,这浴火的凤凰、燃烧的火鸟,祝你继续‘燃烧’至死方休。”看着三毛写在书上题赠予我的落款,我们不觉相视莞尔,因为竟然我也用着相同的语气,请她继续展现无尽的光和热。我们都不只是芙蓉上无助的水珠,而是大地上跳跃又不安分的一粒种子──不能停、不能静止,一停就会死的!

她陪我走下楼梯,我才恍然发现她的家真是个“忘时轩”。

雨早就停了,夜,却要深了!三毛双手插在牛仔裙斜敞的口袋中,没有喜怒、也没有哀愁。我们共同相似地踏着习惯大而急促的步伐,迎向渐次晕黄的暮色。巷口轻声道别后,她反身离去,逐渐消失在夜里。我又想起三毛那有如漫漫长夜的楼阁,她仿佛正由一个深夜

走向另一个深夜。在这喧闹的台北街头,她正富足地享有着一个又一个无尽而温柔的夜。我几乎要喊住她,想重复地问她:“你快乐吗?”

方才她未曾正面回答我,但是此刻一个重叠着凤姐的鲜活、湘云的真挚、宝钗的练达,以及黛玉的多感与才情的女子──三毛,原本就是一个不必受所谓“快乐”规范的人。

看她远远地步上大楼、关上铁门,我好似也才终于合上了她摆在案头的那本《增评补像全图石头记──红楼梦》,又像经历过一场“恋爱”似的,此刻剩下的是无悔无怨的恬适。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三毛,你快乐吗?—那一天你悄悄走了

如果说音乐与文学永远都是人类用来诠释生命篇章最美丽的句点,一位真诚而充满爱心的人何尝不也是音乐与文学最美丽的篇章,等待我们一个温柔敦厚的句点。三毛的生、三毛的死、三毛的爱与三毛感染过千山万水的中国式“新女性流浪文学”,虽然都不是完美的,但是毕竟到现在为止,海峡两岸确实找不到第二位具备如此才情和际遇的女子。

“一枝草,一点露”。每天,当朝阳初升起时,一枝枝不起眼的小草上,总闪亮着一滴滴属于它丰沛生命力泉源的露珠。三毛也只是个平凡的一如我们的小草,在生命的波涛中分享同样的雨露风霜、同样的欢笑泪水。她之所以引起回响、受到瞩目,只因为她曾真心思考、用心记录,诠释传达了一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通俗得不能再通俗的生活理念。

海峡两岸,全球华人能够在不同的时空里,对同样一个人、同样一本书刻画过如此深刻的共鸣与感动。漫漫古今,能在平凡渺小中散发如此巨大感染力恰似三毛者又有几人呢?

三毛的死带给人们的是惊讶、悲伤、惋惜、遗憾,或是气愤不解;三毛的爱留给人们的是多、少、厚、薄或是泛;三毛的文学引人讨论的是平实自然、天真浪漫、刚柔相济、海阔天空或是矫揉造作──现在对她来说都不重要。漫漫黄泉路上,她还是如在人间时,只是个飘零孤单的身影。任何的批评猜测或关爱祝褔依旧无法减损她的锋芒,当然也依旧无法护持她内心属于文人亘古的寂寞。

平凡的归于平凡,何妨让我们以“人文三毛”的角度,还原一个“文人三毛”。

一个从小被迫不能上学的女人,长大后自己选择不去上班,三毛只是“不小心”被冠上了“作家”的头衔。她,还是像个赤子顽童般地把玩着自己既坎坷也丰富的生命。她,原本就不该被这么多世俗的系绊所规范──或许,人,原本也实在不必过得那么辛苦。

此时此刻,她正回到母亲大地的怀抱。这位生在大陆,长在台湾,嫁到西班牙,活在撒哈拉的奇女子,在为自己奔放出璀璨的生命篇章之后,却选了那么一个夜雨敲窗的晚上,为自己圈挂上生命的句点。当我们不再拿完美的典范去要求或神化任何一个人的时候,或许才是我们真正欣赏人性的开始。

每个人生命中总有几幕最美丽的停格,即使它称不上篇章,也没有人关心它何时谱上句点,但是,这些停格确实像音乐与文学般真挚而美丽。三毛或许就是拥有了比一般人更多的真挚与美丽。

温柔敦厚,山高水长。当我们倨傲不恭的时候,再高的山、再长的水也不能令我们沉思感动;当我们怀拥温柔敦厚的时候,谦虚而诚恳的心则自有山高水长,处处俯拾皆是心领神会的桃源。这是我在三毛辞世后内心深刻的感受,看事如此,待人也如此。

三毛在空中游戏也好,在天际傲笑也罢,多变的悲欢离合、不变的冷清孤寂回荡在阴阳两界。三毛最爱《红楼梦》,也永难忘情于文学与音乐,她不过用着一双冷眼、一颗热心去观察、去体会,也去思索与咀嚼人生的风雨波涛。

乐声悠扬,心曲漫谱。还是先让乐音响起!既然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那么现在来跳一支舞当然也是很好的。挂在五线谱上的豆芽会像一个个精灵似地伸展懒腰,从最深的心肺中呼啸出动人的生命旋律。

跳开她的生死,究竟48个年头滔滔洗练出了什么样的性情,勾勒出了什么样多情多感的世间女子?平凡的舞步像蒲公英种子的飞翔一般,是不需要任何章法的。我们且容许她也有惶恐犹豫的时候。今天暂时让毁誉猜疑放个假,就用轻轻松松跳一支舞的心情,再回首“三毛的传奇”与“传奇的三毛”。终于,我们又重逢在阴阳交汇的一瞬间……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我有个不及的梦

火般的春风辣辣地吹遍桃李,只有水般的芙蓉静静地漂在湖心。那跃动如火的春风是三毛,安详似水的芙蓉也是三毛。水与火在内心自有平衡,但是如火的春风、似水的芙蓉,极端水火始终交融冲击在三毛的个性里。

这是我第一次与她见面后的直觉。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断地在想,如果人真的像一朵朵漂浮于“生命河流”的芙蓉,偶不经意地擦肩而过之后,我们毕竟不确定还能并肩续走多远的路。特别对于一位“访问者”与“被访问者”之间,各自内心的情绪起伏又何必在报道写作的工作完成后多所倾吐……不过,就在我们第一次碰头之后,却有几件奇妙的机缘让我们真正成为了朋友。

当天夜里,我刚读完她送我的《哭泣的骆驼》里一篇沙漠里的小品文《哑奴》,正在悲悯激荡的心绪中,准备着手写她的专访时,家里的电话响了──是三毛。

她语气略带激动地说,她取消了今晚原来别人的邀约,在家里读我写的《看天田》。我倒吃了一惊。电话彼端的三毛告诉我,她一面看,一面感动地哭到现在:“我几乎看不到一个文字,全部是紧扣的意念和景象。你用一个死去的灵魂血衣当第一人称的主角是文学创作上的一种突破,尤其是当你写到他在内蒙沙漠边的老爸,葬下他血衣的一幕……”三毛说。

“你是说,就像你在撒哈拉沙漠里去追那个正要被人卖走的哑奴时,同样无言的悲怆、无奈的心情吗?”

愣了半晌,接着我们灵犀一通,狂喜地大笑了!

我们相约隔天晚上去她爸妈家附近的“小统一牛排馆”吃饭,然后去探望她的爹娘。天南地北地全世界都聊,异想天开的我们居然拿起当“记者”的我和当“作者”的她,比赛起谁跑的国家比较多。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算着,几乎忘了我们在那间高雅的西餐厅里,不但是游历过最多国家的人,也是说话最多、最聒噪的人。

我们居然想“重走历史”。盘算在出版社可能的支持下,走太平天国起义的路线、走文成公主远嫁西藏的路线、走玄奘西天取经的路线,甚至走郑和下西洋和马可波罗东来的路线。然后我用我的新闻眼、历史观,她用她的文学心、女人经,写下人文地域古往今来的感动。她的肋骨摔断方才复元的健康因素最后作罢了这个“梦想”。

三毛当时开心地说:“对!我又‘活’过来了!”荷西的死是她伤恸的泉源,但也何尝不是她创作的泉源呢?大悲大喜自是一番千回百折的文采风情,而对读者和她的朋友来说,也分享了她这份属于人性中真挚的情感。

我这才意识到《红楼》中的三毛应该从林黛玉的“潇湘馆”搬到“怡红院”──贾宝玉最后可现身了。我终于进一步体会到人们并非全然只是多情自苦。一份了然世事又仍期待有梦的心,即便不时涌现哀愁,却是人类美德淬炼与艺文创作的导师。

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就像个聪颖顽皮的精灵,但却是个多情又孤寂的精灵,处处有情,却在最后选上金玉俱焚的弃世之路。其实每个金钗都有贾宝玉的影子,也都有三毛的影子。或许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女娲在大荒山青梗峰上补天剩下的顽石,三毛是否也像宝玉一样“完了事了”就归彼大荒?

“你知道,人死后不是七七四十九天才转世,是立即。父母子女和夫妻的恩情都会继续的,因果累积到今天才有缘,所以我更加珍惜跟荷西的情缘。”

看三毛说这番话时认真的表情,让我确信血肉之躯“有灵”抑或“无灵”并不重要,重要在于“有情”抑或“无情”。

死不过是生的历程。如果生是孤独的,死或当拥有更多的祝福,三毛总不忘记给她的朋友慷慨的祝福。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夜雨敲窗的衣袖

三毛的朋友多如过江之鲫,三毛的知交也相识满天下。所以当我后来受派到大陆采访少数民族民俗庆典的时候,她只请我帮她带一样东西,那就是夹在书里的落花干叶。或许,花叶和冰火一样都不是永恒的,但是夹住它们最美的一瞬,或是那所谓最美丽的一个停格,这个切面所保留的便不仅仅是浪漫,更是永恒。

“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我身边的人所没有的‘真诚’──这个世界上快消失的一种会‘永恒’的东西。”三毛率直地对我说。

最后倒数第二次见面那天是去她的家里。

我和我爸爸到三毛家看房子。同行的另一位林福隆先生还帮我抱了件我在广西阳朔买的大龙袍,准备去试试看挂在视听间墙壁上是否合适,以便配合将来买下她的房子之后的重新布置。

三毛扎着两条辫子,俏皮的模样就像我一年前首次见到她时一样。双手搀着我老爸,并且对着他老人家耳上的助听器大声嚷嚷。我和三毛相差十六岁半,不过她的爸爸只比我的父亲大一岁。三毛像搀扶自己的亲人一样为我父亲介绍她的家。

现在想来一切是这么的有始有终。紧接着三毛入院准备开刀手术,我最后一次见她又在医院的病房里。那天我们刚好手头又各自都有新书出版要相赠了,就像第一次见面。

她的《滚滚红尘》剧本,我的散文集《谁应该与我相遇》和其中写有她的传记文学《风云人物句典》。互赠之前,我们照例盘据室内的一隅,各自写下赠语。就像第一次写考卷,我们还是用心在写,真像两个小学生。

我只听她一面写时,还一面提到,因为澔平在英国,徐志摩的诗也是来自那里云云……使我当时一点也没有对“我走了,不带一片挥一挥手的云彩”加以在意,只当是她借用《再别康桥》的意境罢了。同时,她则忙着用心默念我送她的四句话:“三生有幸,‘毛’塞顿开,小屋洞天,熊熊文采。”她大声地说了三个字:“太──棒──了──”

还记得之前的那天晚上,我们相约在送我爸爸回家后共餐,那也是她生前与我最后的晚餐,还是同样选了那家高雅的西餐厅。因为我这次回英国准备绕西伯利亚经东欧抵西欧,所以必须先赴香港办妥蒙古、苏联和东欧各国的签证再回台北,去几天也抓不准,这一餐她就算是帮我远洋“饯行”。现在想起来才发觉,原来是我在帮她辞世“饯行”。

那天我吃鳕鱼,她却吃“海陆空特号超级大餐”──我知道她有委屈。

1月2日是她的入院开刀日,接着我赴港办签证,1月5日是我的出国返英日。除了我再去医院看了她一次,帮她寄出几封信之外,我们两人要凑在一块儿还真不容易。直到1月4日她的噩耗传出,我才意识到她如冰火般在这个星球上的忽然溶解与熄灭了。现在的她像雪糕一样的冰冷,我却依然固执地相信她仍有着小熊一样火热的心肠。后来我翻阅到她夹在书里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才知道她又跑到“敦煌”,真正穿梭阴阳的去“飞天”了。只有我懂她为什么“不擦口红”。

“爱人同志”是我们过去在首次访谈中彼此幽默的比喻;“小熊”则是我们生活里赤子之心纯真诚恳的象征;“夜雨敲窗”是她在歌词《晓梦蝴蝶》里,一段令我赞不绝口的文句;至于“松掉衣袖”则是在我送她的新书里收录我学生时代的一段令她吟咏再三的诗句。可是三毛怎么就在另一个“夜雨敲窗”的晚上“松掉人世的衣袖”,结束了孤寂,也结束了生命。她挚爱的父母和朋友是怎样的哀恸,连骂她不珍惜自己、不体恤父母,她都听不见了。难道她就像自己笔下的那些“晓梦里的彩蝶”,终究依约去赴了那一场朝生梦死的人生飨宴?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不必回答的假期(1)

1991年1月4日的下午到晚上,我不断接到电话留言,各新闻传播媒体的同业正到处访问大家对“三毛之死”的感想和看法。我做了多年的电视主播与第一线的新闻采访记者,绝对知道什么叫做抢手的“头条应景新闻”,所以我离得远远的,等待真正沉淀出更澄澈的了悟时,我们再用音乐和文学,为她去找最善美真诚的回答吧!

1月4日下午我从香港回台北,1月5日清晨6点我得赶赴机场,这一夜是无眠了。

听到三毛在录音电话里留下的两个留言,我似乎有了答案。看看表,12点30分。凌晨的空气加上子夜的雨回荡盘旋在冬季台北的街头。夜雨还真像断了弦织出的乌丝锦。

在延吉街和八德路的附近就有四家便利超市,终于走到第三家时,我找到了那种我和三毛共同喜爱的脆皮雪糕。

我买了两支,习惯了。

一面走一面吃,雨滴落在雪糕厚实的纸盒上,很快就凝成一个个晶莹的水珠。夜虽然又黑又深,却仿佛让我再度瞥见碧波中出水的芙蓉,和那即将在晨曦中高举的风荷,总是悠闲自在地翻滚汇聚着人生同样际遇的水珠。走入她曾住的长巷,两排高高的公寓漆黑慑人的狭挤。一点了,大约是她整整一天前死去的时刻。我想她的葬礼和告别式可能我都不能参加了。现在,她一定有好多书,有好几只玩具小熊,却独独缺了这支雪糕,伴她走在第一段最寂寞的黄泉路上。我把雪糕塞进了她的信箱,这次我不必按电铃。我忽然想起来不久前我带朋友郭亮富去她家找她,她不在,我也是这样一句话没留的塞了一支雪糕在同一个信箱里。因为这种感应的“磁场”与“电波”只有我们彼此接收得到,也因为有着真诚友谊的雪糕是不会融化的。不过,我又想起三毛提到的电影对白,我突然有点握不住自己手中的雪糕。

我们已分在冰与火的阴阳两界,这距离岂只从塞外“火州”吐鲁番到关外“冰城”哈尔滨的距离。拍摄于哈尔滨的《滚滚红尘》剧本里真正漏编的一章,该是三毛这个传奇女子一生的悲、欢、离、合、爱、恨、情、愁。

自身灵魂的告白既然丰富精彩得没有人能了解,那又何妨用跳一支舞的心情,留给自己一个不必再迁就、不必再求索的纯白心灵。

我并不赞同她死,不希望她学“小熊”布偶系上了丝巾引颈归天。但是这却令我想起她家里的烟灰缸与桂圆汤、原文书与线装册、牛肉场的低俗海报与祖母传统典雅的瓷像。中西合璧就是三毛的“生”,最西方文明的丝袜与最古老中国的悬梁竟成了三毛的“死”。小时候三毛说她怕自己活不到“穿丝袜”的年龄,现在长大了,丝袜却结束了她的生命。三毛毕竟是个去国流浪多年的世界公民,也是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中国文人。宽容她给了自己“一次不回信的假期”,三毛为了梦中的“橄榄树”又去流浪了,这次流浪的却是幽冥的异域,也是一个她期待能够植栽种桃、种李、种春风的梦田。或许那儿真的有一列她可以一直坐下去“不必再靠站的火车”,还有一大遍用蒲公英飞絮般的种子,种成的一个“不必醒来的美梦”。

我不知怎么的,现在又想再一次问她,那个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曾经多次盯着问过她的话题:“三毛,你快乐吗?”

虽然我希望那是个美丽的句点,但是我还是给她一个不必回答的假期。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不必回答的假期(2)

不必回答的假期

191年1月4日的下午到晚上,我不断接到电话留言,各新闻传播媒体的同业正到处访问大家对“三毛之死”的感想和看法。我做了多年的电视主播与第一线的新闻采访记者,绝对知道什么叫做抢手的“头条应景新闻”,所以我离得远远的,等待真正沉淀出更澄澈的了悟时,我们再用音乐和文学,为她去找最善美真诚的回答吧!

1月4日下午我从香港回台北,1月5日清晨6点我得赶赴机场,这一夜是无眠了。

听到三毛在录音电话里留下的两个留言,我似乎有了答案。看看表,12点30分。凌晨的空气加上子夜的雨回荡盘旋在冬季台北的街头。夜雨还真像断了弦织出的乌丝锦。

在延吉街和八德路的附近就有四家便利超市,终于走到第三家时,我找到了那种我和三毛共同喜爱的脆皮雪糕。

我买了两支,习惯了。

一面走一面吃,雨滴落在雪糕厚实的纸盒上,很快就凝成一个个晶莹的水珠。夜虽然又黑又深,却仿佛让我再度瞥见碧波中出水的芙蓉,和那即将在晨曦中高举的风荷,总是悠闲自在地翻滚汇聚着人生同样际遇的水珠。走入她曾住的长巷,两排高高的公寓漆黑慑人的狭挤。一点了,大约是她整整一天前死去的时刻。我想她的葬礼和告别式可能我都不能参加了。现在,她一定有好多书,有好几只玩具小熊,却独独缺了这支雪糕,伴她走在第一段最寂寞的黄泉路上。我把雪糕塞进了她的信箱,这次我不必按电铃。我忽然想起来不久前我带朋友郭亮富去她家找她,她不在,我也是这样一句话没留的塞了一支雪糕在同一个信箱里。因为这种感应的“磁场”与“电波”只有我们彼此接收得到,也因为有着真诚友谊的雪糕是不会融化的。不过,我又想起三毛提到的电影对白,我突然有点握不住自己手中的雪糕。

我们已分在冰与火的阴阳两界,这距离岂只从塞外“火州”吐鲁番到关外“冰城”哈尔滨的距离。拍摄于哈尔滨的《滚滚红尘》剧本里真正漏编的一章,该是三毛这个传奇女子一生的悲、欢、离、合、爱、恨、情、愁。

自身灵魂的告白既然丰富精彩得没有人能了解,那又何妨用跳一支舞的心情,留给自己一个不必再迁就、不必再求索的纯白心灵。

我并不赞同她死,不希望她学“小熊”布偶系上了丝巾引颈归天。但是这却令我想起她家里的烟灰缸与桂圆汤、原文书与线装册、牛肉场的低俗海报与祖母传统典雅的瓷像。中西合璧就是三毛的“生”,最西方文明的丝袜与最古老中国的悬梁竟成了三毛的“死”。小时候三毛说她怕自己活不到“穿丝袜”的年龄,现在长大了,丝袜却结束了她的生命。三毛毕竟是个去国流浪多年的世界公民,也是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中国文人。宽容她给了自己“一次不回信的假期”,三毛为了梦中的“橄榄树”又去流浪了,这次流浪的却是幽冥的异域,也是一个她期待能够植栽种桃、种李、种春风的梦田。或许那儿真的有一列她可以一直坐下去“不必再靠站的火车”,还有一大遍用蒲公英飞絮般的种子,种成的一个“不必醒来的美梦”。

我不知怎么的,现在又想再一次问她,那个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曾经多次盯着问过她的话题:“三毛,你快乐吗?”虽然我希望那是个美丽的句点,但是我还是给她一个不必回答的假期。

《三毛·最后一封信》 第二部分 写给知己的信——能够一生做自己是最大的快乐

送给好友的礼

再次展读三毛亲笔写的作者简介,调皮的她自述“出生在20世纪的某一天”,可惜她来不及陪我们走到21世纪的今天。

其实至今我还是不认为三毛是蓄意自杀的,我个人认为或许是忧郁症的困扰,毕竟直到现在医学进步之后,才比较被研究了解到存在一种所谓无法克制的类似解离的暗示行为。只是她的心灵感应极强,不只在写作的细腻思维上,也同样在于三毛对自己可能的“人生大限”上──冥冥中三毛似乎预先产生一种敏锐的预感意识,却无力回天的直觉。

个性特立独行的三毛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初中二年级时,竟然因为老师怀疑她数学作弊而用毛笔画她的脸,再游行全校加以羞辱,以致于她辍学困在严重的“自闭症”中,还把自己关在房间自修了近八年。后来只身游学国外,定居遥远的撒哈拉与加纳利,又因为爱夫荷西潜水意外身亡,被迫结束6年神仙眷侣般的家庭生活,面对了生命中又一次最重大的打击。接着从荷西撒手人寰起,三毛就一直被严重的失眠与“忧郁症”折磨12年至死。

尽管三毛一直深受读者喜爱,作品的影响力遍及海内外,连我到江南水乡周庄,都惊讶地发现有人开了一家“三毛茶楼”纪念她。但是,她这一生几乎都是在精神与心灵的疾病煎熬中度过的。

写给知音的信

撰写一封寄给三毛“最后的信”、准备这份送给三毛逝世20周年的礼物,前后足足花了我20年的时间,瞻前顾后的我好像感受到自己肩负了一点微妙的责任和使命,该为三毛多做些什么事吧!如果我也算是个“拥有三百七十五把钥匙”的男人,那么,三毛内心孤独、高贵却又期待与人“狂喜沟通”的宿命,当然无疑烙印在我这个深藏在内心角落里同样孤独的灵魂上。至少到自己生命走近这个年纪、人生历经百般磨炼体验的我,此刻是完完全全、清清楚楚了解三毛的心情和期待。

不过,写完了这本书、投寄出我送给三毛的“最后一封信”,也算交付给她20年来像成绩单一般的礼物之后,我终于渐渐领悟发现到:人生许多的“遗憾”,比如说没有接到三毛最后的电话、迟迟才读到三毛那封藏在新书里的信,反而让我更懂得把握珍惜现在每个当下的一切。命运里许多的“不幸”,比如说我和三毛无法再秉烛夜话谈古论今、我们不能完成一起旅行写作的心愿,反而鼓舞启发我必须独自努力去更广阔地开拓更丰富的人生。如同三毛母亲说的,在三毛的文学世界里最可贵的就是“爱”这个字,三毛无私的付出,我也细心学习感到终生受用不尽,试着把这份人文的精神传承下去。

想到这里,再抬头看看她傲笑在天际若即若离的音容神情,我真的还是心甘情愿像三毛那样,一生都如此傻傻痴痴地去做任何一件自己最喜欢的事──这应该就是三毛身为当代华文世界里的传奇作家,也身为我们永远的朋友,提醒我们所有读者的重点:永远不要放弃在自己长短不拘的生命历程里,去寻找那种来自于“能够一生做自己”而产生最大的快乐吧!

翻开我这20年来写过的日记本,惟有一页空白的——因为1990年的12月12日,我随手在三毛住的荣总医院外采了几朵野花夹进去,没想到后来完全剥不下来了,干脆变成我生命里最特别的印记。

看着这样的花瓣凝结在它生命中最美的一瞬间,我仿佛又听见三毛跟我潇洒谈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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