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愛她,是一種自我補償。每一個對自己的缺失會進行內省的人,在情感上就會自然而然地尋找那缺失的部份。所以,他說她是神奇的巧合——可惜折回去看來看去,沒有找到原句——靈魂巧妙地落實在身體上。而不是他的鏡頭見多了的偽善偽裝久了已經失去了自我本來的人。
她愛他,我更願意認為是對他魅力的肯定,肯定他藝術捕捉美的細節的能力——女人喜歡一個人,更多是欣賞對方的才華——而不僅僅是驚喜于他通過鏡頭對她內在的發現,可惜無法用“懂得”一詞去昇華他們的感情,儘管我認為在涵洞下,她開槍殺了要挾的警官救了他,多麼能證明她的愛情。
那沒法說成怎樣的愛情,因為她要他一起走,是無奈的出奔逃亡。因為他骨子裡是記得彼此的區別的,他給自己留了一手,那袋子錢,移花接木,他仍然喜歡被安排好的簡單,沒法喜歡她那種走一步算一步的生活,雖然每次他必定到場援助。青春的愛情字典,沒有“將來”二字。
青春的愛,常常是超出想像的。他從前不拍攝臉蛋,不談性,只拍攝一次,只捕捉美表達美,他有原則。他是向藝術而生長。但是遇到了她,不由自主被吸引,他說她是生活的必需品,而不僅僅是想得到她。藝術和生活就嵌合在一起行走了,他一再地拍同一個她,越拍攝,越被吸引,孤寂和神秘,他說:害怕她,但是喜歡這种感覺。無法抗拒地接近她,藝術和現實血肉滋生,可以用鏡頭去幫她的忙,可以成為“幫兇”,愛情里沒有原則。
她呢,估計也是沒有想到會超出她的預計。她在燈影黯淡的球場角落里,高跟鞋,煙圈,冷眼睥睨,本來他也只是一個幫手。但是青春在那裡,藝術的鑒賞力在那裡,她的音樂,他的攝影,可以互相吸引,有时候,就是因为年轻和不想到将来,更可以催生愛情。
但是,我寫這些,根本不是为探討愛情。愛情,只是少年期青春期和世界隔閡的泅渡。就像那個該死的勒索警察說的,一群人在踢球,你在邊上的小土丘上旁观,感覺到或隱或現的格格不入,感覺到自己和世界的鸿沟。
很多人生,是一眼看得到盡頭的,無論窮人或者富人,如果你願意去想一想的話。未來盡在掌握的意思,是未來盡在沒有多大變化的掌握中。這個在天朝,更是明顯。所謂人生的篇章一波三折,就是上學的那幾年,就像艾瑪變成包法利夫人之前浸染在夢幻中的那幾年,去了一趟桃花源,很快,瑪蒂爾德在舞會結束后,得回到現實的家裡,拎起一桶的臟衣服去洗上十年。
那幾年,那尋路去過桃花源,那舞會,就是青春的涉險山谷,磐石一樣的人生,一馬平川,沒有波瀾,高速公路上如果沒有那幾個隧道,沒有那幾個彎曲,直行直行直行,人生就是一條直接衝進中年的大道,沒有什麽風景,只有那個不幸被覬覦而身亡的清算律師的箴言:“人生重要的就兩件事情——工作和性。”律師就是翻譯家,翻譯金錢。无数職業差不多——极少数人,做翻译家——是做律師。
好在有這麼一小會漫長的青春,在成為律师之前。他和她有相愛的可能,他和她有追尋各自缺失的可能:人生重要的兩件事情,是我和我的存在。
片名Cherry Crush有翻譯為櫻桃汁和櫻桃血,這是一種顏色,不是性的誘惑(男主角首先就不会同意,如果要往这个话题上靠,他诱惑了性,还差不多),是乏味的高速直道般的生活的短暫誘惑。Cherry俚語有處女的意思,青春期的困惑,是對世界保持格格不入狀態的純真時期,所以,才會有迷惘。每一個對世界親近、和解之前,站在青春球場邊上的小土丘或者鐵絲網邊,孤寂地,冷眼地,睥睨的生命,我都保持敬意。對這樣一部情節努力做出驚悚、倫理、叛逆、人生思考,結局卻清淡無法解答的影片,我保持敬意。早上看到我喜歡的當代作家寧肯先生的微博里說,寫長篇是一次從工匠走進神廟的過程,寫完,依然是工匠。是的,讀到思考青春叛逆——叛逆,之於漫長的人生而言,多麼好的一個詞語——的好的作品,無論小說,或者電影,是多麼好的一次走進神廟的過程。儘管看完,依然是俗世的工匠,好在這一次,我領悟來教誨,不幸的被搶走了贓款丟了小命的律師告誡的:别让人抢走你的钱或者控制你的身体。
再一次,向我喜歡的叼著煙,冷眼睥睨的魯迅先生和麥嬸(麥卡勒斯)致以深深的敬意,這個世界,也许做胡適相对容易,做他們兩個中的任何一位,太難了。一輩子在神廟和工匠之間奔波的靈魂,該有多麼深深的悲憫,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