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之荆轲外传上 秦时明月前传荆轲外传
秦时明月之荆轲外传(上)
第一章 濮阳之血 日昏黄,暮苍茫。彤云如絮,掠过黯淡的苍穹,将天空划出一道血口,染红垂天云翼,一只淌血的孤雁,盘旋在疮痍满目的大地之上,悲凉静肃地凝视着即将颓倾的濮阳楼堞。 名城遭戮,天地寂寂。 濮阳城门下,仓皇出逃的人群你拥我挤,人人带着惊恐的神色与绝望的沉默,汇聚如灰色蚁阵,沿着晦涩的暮色流向苍莽的荒野。即便携家带眷、托儿拽女,脸上流露着无尽的悲愤与不安,却谁也不敢大声喘口气,仿佛因此便会招来数十万强秦铁骑的践踏屠杀。 大难将至,人命如蚁。 “谁说乱世百姓最苦?他们至少还有逃难的机会,嗯哼,依我看,真不知强过咱们这些等死的小兵小卒多少倍哩!” 一个头倚墙角,眼瞥着逃难人潮的守城士兵嘲讽地向他身旁的同伴努了努嘴。 从他疲惫的面容向上望去,城楼门洞上方正中不偏不倚地刻着“濮阳”二字,古朴而饱经沧桑。 另一个士兵梛过身子,凑上去悄声低语:“听说这次秦国派来的大将是蒙骜,号称百战百胜,其人手段凶残无比,曾攻下韩国十三座城池、魏国二十座城池呢。咱们濮阳如果落到他的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先前那位士兵叹道:“嘿,秦国无论谁来都够咱们受的!听说连大王都逃到野王去了!” 后一士兵惊道:“是吗?连大王都逃离濮阳了?那咱们还守在这儿干嘛?” “当然要守!” 一个长官模样的人突然闪过身来,面如寒霜地盯着两个士兵,口中一字一句凝肃定然地道,“大王虽走,当年我们还有公孙先生!” 他口中的“公孙先生”正是当年濮阳城的军事统帅公孙羽。此人本系卫国贵族,又是兵法名师鬼谷子的嫡传弟子,不仅精通韬略,在剑术上也极有造诣,为当时剑术名家之一。秦军攻卫,他是卫国将士中极少数决定战到底的将领之一,所以卫君蛰居野王之前,已将守卫都城的重任交托给他。此时此刻,他却是卫国所有不愿屈从强秦之将士与民众的最后希望所系。 城楼上的军士相挑默然之际,推挤的城门边隐隐掀起了一阵骚乱。一辆马车自远处隆隆疾驰而来,冲撞了慌乱不安的人群,马车夫疯了似的赶车,一鞭鞭落在嘶叫飞奔的马背上,人群如潮水般向两旁退缩。就在马车即将冲过狭窄的城门口时,人群中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嘴里叼着果子,一手甩脱了母亲的牵绊,摇摇晃晃地向着疾驰的马车冲过去,仿佛是要去摸摸飞扬矗立的马鬃。那车夫看不见幼小孩子的身影,蒙眼疾奔的骏马收刹不了脚步,眼看高举的马蹄即将落在孩子稚弱的身上,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屏息惊视这惨不忍睹的一刻。 孩子在巨大的马蹄阴影下惊惶地张大了嘴,果子从口中滚落在地。尖叫的人群瞬间一片死寂,只剩下孩子母亲尖厉的惊喊声划破天际。血色残阳也在这当口倏忽隐去,大地陷落在一片阴霾之中。 突然,一个人影如同闪电般滑过街心,利落地一手轻拨急扑而下的马蹄,一手抄起惊魂未定的孩子,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呼之际,霎时旋回街角。此人是一青衿少年,他傲然伫立,仿佛未曾移动过半步,怀里却多了个孩子。那疾驰的骏马却在同一瞬间踬踣了数步后,最终仍拖着车摇晃地离去。 守城的士兵个个看得张口结舌,这时,那孩子被少年从肘间放了下来,扑向路边欣喜若狂的母亲。此刻众人方才看清那出手救人的青衿少年,竟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头戴斗笠、身着布衣,杂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就如逃难的普通农家少年一般。然而在暮色之中,却隐隐可见他浓眉如剑,面容清癯,唇上一道短短的黑髭,竟透显一番逼人的英气。 那少年安抚过千恩万谢的母亲后,回首低声轻语道:“走吧。” “嗯”的一声轻应,自少年身后闪出另一顶斗笠,斗笠下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此刻众人才注意到,少年身旁还跟随着一位同样打扮朴素的少女。这少女看来约莫十四五岁,眉目清秀,身姿婀娜,虽也是布衣斗笠,却难掩其月貌花容。更难得的是其气质娴雅、落落大方,倚在少年跟前宛若一对璧人,看得众人目醉心迷,一时竟忘了逃难的悲苦。少年便在众人钦敬的神色中,由她拽着自己的衣摆,一路向城外而去。 两人走出濮阳城约有里许,不约而同回过头来望向远处的城堞。迷茫的夜色之中,濮阳城上旌旗翻卷,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少女忽然低声道:“不知道爷爷现在怎样了?真希望他能随我们一同去齐国……” 少年默然缓缓将头侧向了逐渐溶入墨色的西面,明亮的双眸映着浓墨般的天色,凝视着茫茫荒野。 两人随着逃难的人潮一路向东迤逦而行,那正是去齐国的道路。 “战国七雄”之中,齐国其时正是秦、楚之外最为强大的国家,又因远离秦国,所以相对较为安定,卫国的百姓为避兵祸,首先考虑的便是逃往齐鲁之地。 人群离开濮阳二十几里地,正行到一处山口,忽然前方烟尘大起,蹄声如雷。少年神色大变,沉声道:“不好,想不到秦兵来得如此之快!” 话音未落,只见扶老携幼杂沓而来的逃难人潮,刹那间如大水冲激的蚁群般零落四散,疾行而来的秦兵铁骑所经之处,嚎啕呼救声不绝,许多不及闪避的老弱妇孺纷纷惨死在呼啸飞驰而过的马蹄之下。 少女紧拽着少年的衣袖惊叫道:“那些秦兵又在残杀百姓了!” 少年牙关紧咬,抓起少女的手腕施展轻功,几个提纵便冲到了前面,闪身避入道旁的一株大树后。 只见迎面而来的有近千名秦军士卒,一个个如狼似虎、黑盔黑甲、戈戟如林、势若瀑洪,正式远途奔袭而来的最精锐的先锋部队。队伍疾行,除了兵士的马蹄声外,竟再无一丝声息,纪律之严整,令人惊叹。 少年心中暗叹:怪不得这些年秦国军队所向无敌,只看眼前这些训练有素的秦兵,就远非卫国军队可比。眼看秦兵越围越多,四下秦军犹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只怕再耽搁一会儿,后续大军杀到,那时再想脱身就更是千难万难了。那少年携少女沿着小路匆匆奔向夜色。 两人走了一个时辰,暮色渐浓,又走了一个时辰,只见月光下有一座山神庙,庙门虚掩,静寂如死。少女脸色苍白,偎着少年臂膀的身体微微瑟缩。少年上前扣了扣门环,无人应门。少年便伸出手去推,庙门“吱扭”一声便开了。 他们二人蹑手蹑脚走入大殿,只见四处都是破败的庭柱、幕帘,地上积灰盈寸,显是久已断绝香火。 少年又在大殿之中唤了两声,除了自己长长的回音,这座阴森森的庙宇无任何回应。少年倚在少年身边颤声道:“大概、大概没有人吧!我们就在这里坐坐。” 少年在殿旁找到一个石墩,扶着少女坐下。随即四处搜找了一些破木烂板,生起一堆火来,然后从自己身上拿出一瓶药粉敷在少女腿上,又在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片布条,为她绑扎伤口。 置身于这凄清的庙宇之中,少年身子打颤,心头的恐惧之意总挥之不去。她抱膝呆呆看着火苗,半饷方才幽幽说道:“秦军到底是来了,不知爷爷他们怎样了。” 那少年听出了她的担心,虽然自己亦是忧虑满腹,但他在少女面前却不敢流露分毫,只好劝慰道:“先生用兵如神,濮阳城内还有十万精兵,况且还有韩申大哥一旁相佐,秦军远袭疲惫、粮草难济,如果攻城不下,很快就会退兵的,到那时我们再回濮阳去。” 这少年正是公孙羽门下弟子荆轲,少女则是公孙羽的孙女,名叫丽姬。丽姬幼时便随祖父学习剑术,与荆轲以师兄妹相称。 丽姬叹口气说道:“师兄,你看刚才那些秦军有半点疲惫的模样吗?我们真的还能有回到濮阳的一天吗?” 荆轲道:“你不必多想,师父只是命我送你去齐国暂时避居,只等秦兵一退,我们自然要回濮阳。” 阴暗的庙殿里,火光明灭,丽姬想起了前一夜爷爷在自己的房中,就有闪烁的烛火,对她的殷殷嘱咐:“明天你就要跟着你师兄离开爷爷了,你年纪也不小了,爷爷有些话你要牢牢记住心里。” 公孙羽在丽姬的身旁坐下,凝视着丽姬轻柔却沉稳地说着。 丽姬望着公孙羽凝重的表情,踹踹不安道:“爷爷的话,孙女一定不敢忘记……” 公孙羽点点头说道:“此次秦国大军来袭,爷爷身受卫君厚恩,不能不忠心以报。但是爷爷不想骗你,这一战胜负难卜,爷爷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不会的,爷爷……” 丽姬担心地看看公孙羽。 公孙羽摇摇头打断了丽姬的话:“听我说下去!秦王狼子野心,卫国又积弱不振,就算这一战侥幸保全,秦国必定也会卷土重来。我们公孙家数代以来,子息单薄,你父母早逝,如今爷爷就剩你这么一个孙女,你一定不能再让爷爷为你忧心了,懂吗?” 丽姬点点头,泪水悄悄滑落。 公孙羽假装没看到丽姬的泪水,轻轻抚着丽姬的额头:“你知道爷爷为何把你托付给你师兄吗?” 丽姬拭了拭泪,抬起头来望着公孙羽。她突然发现一向严肃的爷爷,眼中流露着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与了解。 “荆轲这孩子品行才能都好,就是性子急躁了些。你日后要好好规劝于他,知道吗?” 公孙羽不等丽姬答话,自顾自地说着,“切记,隐姓埋名,遁迹江湖,这辈子都不要再回到卫国来,万一爷爷有什么不测,也千万不要妄想报仇,懂吗?” 丽姬摇摇头:“爷爷,您别再说了……” 她心中感动万分,没想到自己隐藏已久的少女情怀,连荆轲都没察觉到,爷爷却都看在眼里了。 “爷爷一定要说,因为再不说,也许就没机会说了。” 公孙羽深情地看着丽姬说道,“爷爷看得出你对荆轲的心,荆轲这孩子也值得爷爷托付,爷爷希望你们能够平静地度过一生,不要被国仇家恨所累,明白了吗?” 丽姬紧抿双唇,低头不语。 公孙羽仰首长叹:“天下纷乱,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已经太多了,爷爷不想你才刚刚开始的人生也陷入这样的仇恨之中。” 公孙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帛,放在丽姬手中,“这是我公孙家家传剑谱,还有爷爷一生武功心得的记载,你好好保存,千万不要遗失了。” 丽姬想到这儿,转身看看一旁的荆轲。荆轲却神思恍惚,也正深陷在自己的回想之中。 荆轲想起的是此刻正伴随在公孙羽身旁的,他的至交好友韩申。韩申是一位四处漫游的墨家剑客,也是荆轲唯一的知己。他与韩申结识时的情景清晰如昨,那是一个落花满地的秋晨。 那时候荆轲正跟着公孙羽先生习剑,那一天,他正在清扫门阶上的落花,眼前突然出现一双干净的布鞋,顺着布鞋衣衫看上去,他看到了一张青年人的笑脸。 韩申的笑容不灿烂,但很诚恳;他的眼睛不锐利,但很有神采;他看起来似乎不聪明,但有一种大智若愚的气质,荆轲几乎在刹那间便喜欢上了这个陌生人。 韩申看着这个扫地的少年,从他的勤劳里看出了他的执着。韩申喜欢执着的人,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持义不移、坚持到底的人。他为了追求理想,甚至不惜摩顶放踵、赴汤蹈火。 韩申对这个少年说,他来拜访公孙羽先生。荆轲说师父就在书房里。韩申道谢而去,不多时便走了出来。大约他觉得公孙羽过于严肃,不如面对这个年轻人那么令人轻松。 荆轲看到韩申出来,便把扫帚放下,对这韩申天真地笑了。于是,他们就在这满地的落花中坐下,席地畅谈,直到日上三竿。荆轲要留韩申吃午饭,韩申从背囊里取出一壶酒,练剑的人闻到酒香,顿时精神大振。一个青年,一个少年,谈着各自的所憎所爱,谈着练剑的心得,以及对人生的感悟,不知不觉间,那酒壶全空了。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院中的两个年轻人谈兴正浓,仿佛久别重逢的知己。 过了几日,韩申又来了。这样的会面充满了激情与喜悦,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结交是讲究缘分的。后来,韩申索性就在濮阳住了下来,为的是能与荆轲朝夕相处。 现在面临强敌,韩申决定公孙羽一起死守濮阳,而他荆轲却不能与朋友一起同生死、共患难,思之怎不令人怅然? 丽姬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爷爷的剑谱还在你怀中吗?” 荆轲闻言急忙伸手到怀中探摸,掏出一方写满小篆的素帛来,才松了一口气道:“幸好刚才与秦兵交手时没弄丢。” 丽姬点了点头,她自出城之际,就将爷爷托付给她的剑谱交给了荆轲。荆轲没有多问,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先生托她转交给自己的。荆轲并不知道,在丽姬的心底,当她把剑谱慎重地交到荆轲厚实的掌心上时,她所交付的不仅仅是一部代表公孙家世代相传的武功绝学,其中更安放着她一腔忐忑不安的少年情怀。 然而这一切,荆轲却毫不知情。他永远想着师父、想着国家、想着天下,他的心总是停驻在遥远的理想之中,从而总在不经意间,和丽姬炽热的眼光相错而过。 知道剑谱未失,放下心来的丽姬早已疲惫不堪,挡不住深深倦意,靠着荆轲沉沉睡去。荆轲看着她清秀明媚,却双眉紧锁的面容,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 两人在山中躲了几日,因为不知山外情况如何,生怕遇到秦军,不敢随便走动,只得暂时栖身在山神庙中,幸好随身带了干粮,渴了饮些山泉,倒也一时无忧。 荆轲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这晚,两人在大殿之中正睡意朦胧,忽闻庙外蹄声纷乱、人声嘈杂,两人大吃一惊。荆轲急拉丽姬跳上龛台,躲入神像之后。 只听许多人吵吵嚷嚷走入院中,一人道:“他娘的!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老子的腿都快要跑断了,到这儿喘口气吧。” 荆轲听他操着卫国口音,而且声音很熟,正感惊疑,殿门已被踢开,一群人乱哄哄地闯了进来。荆轲偷眼看去,但见来人都是卫国士兵的打扮,身上大多血迹斑斑,甚是狼狈。为首一人浓眉大眼、相貌粗豪。荆轲看见他,大喜过望,立时从神像后跳了出来。 那伙人见大殿空荡无人,正自松了口气,忽见半空中跳下一个人来,不禁惊惶失措,“哗啦”一声向后急退,手持兵刃准备迎敌。 此时丽姬也从神像后面跳出,欢叫道:“彭将军!” 为首那人借着月光看清了两人面目,也是惊喜万分,叫道:“荆兄弟!丽姬小姐!” 此人名叫彭布,乃濮阳守城的一名军官,经常到公孙府上去,三人早已相熟。 荆轲上前问道:“彭将军,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彭布“嘿”了一声,颓然道:“濮阳已经失守,我们现在无家可归啦!” 荆轲闻言大惊,抓住彭布的手叫道:“怎么会这样快?” 彭布恨恨道:“西城先破,濮阳城随之陷落!” 荆轲颤声道:“那……那我师父呢?” 彭布瞄了一眼一旁的丽姬,低头不语。荆轲厉声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 彭布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荆轲的眼神如此凶狠,嗫嚅道:“公孙老先生已与城共亡了!” 荆轲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又听得“扑通”一声,原来丽姬闻言已昏死过去。荆轲急上前将她抱起,用手握住她的虎口,将自己的内力输入其体内。 良久,丽姬才缓缓醒来,痴呆呆地看着荆轲的脸,突然抱住他放声大哭。荆轲将眼泪吞下肚去,又问呆在一边的彭布道:“那韩申又如何了?” 彭布道:“韩申兄弟与我们一起杀出城外后,就与大伙儿失散了。” 荆轲悲痛之情稍缓,他知道凭韩申的武功,只要能出城就无大碍;而对公孙先生的殉国,他虽有心理准备,仍忍不住心痛如绞。 当下彭布缓缓讲述了城破当日发生的惨剧。 公孙羽深知蒙骜乃秦国名将,擅用奇兵,故而命全城将士小心提放,加强戒备。熟料秦军来势迅猛,几乎是刚刚出现在濮阳城外,后一刻已发动如狂潮般的猛攻。 战尘蔽日,杀声震天。 公孙羽指挥将士,依托高墙,奋力抵挡。怎奈敌众我寡,十万秦军在震天动地的隆隆战鼓声中,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战至午时,西城守将战死,副将临阵逃亡,于是城墙被秦兵攻破,黑盔黑甲的秦军大部队从缺口处如潮水般涌进来。 公孙羽边打边退,直至无路可退,最后巍然挺立在内城城墙之上,衣袍带血,面色惨白。他手中紧握一把铜剑,锐利的目光直视城下大呼杀来的敌军。那股敌军约有数百人,为首的是一名满面胡须的彪形大汉,此人行动快捷如风,出手更是凶狠无比,无论面前的守军如何拼命拦截,都无法阻止他前进的步伐。 此人正是秦王四大侍卫之一的霹雳火。 公孙羽心中暗暗一沉。他知道霹雳火的武功十分了得。为了夺取濮阳这座城池,秦王嬴政除了派出大将蒙骜和十万精兵之外,还专门派了贴身侍卫霹雳火率领一对侍卫督阵,可见他对公孙羽十分忌惮。 公孙羽深叹一口气,转头沉声道:“韩兄弟。” 韩申大部走上前来。他神情严肃坚毅,一双眼睛炯炯有光,他显然是那种无论面临何等困境,皆不轻言放弃之人。 公孙羽神情凝重,道:“濮阳陷落在即,韩兄弟请速带这些弟兄离开。” 说着,他用手一指彭布和仅存的数十名亲兵。 众人无不变色。韩申沉声道:“公孙先生不和我们一同离去吗?” 公孙羽断然道:“城在人在,今日就是公孙羽以死报国的时候了。” 韩申浓眉一皱,正欲劝说,公孙羽已经跳上台阶,高声道:“我拖住他们,你们快走。” 说完,他一挺手中铜剑,大步迎向敌人。 韩申一咬牙,他明白公孙羽的心意。公孙羽是一心求死,但却不愿让那些朝夕相处的亲兵也葬身战场,故而让他们火速撤离。 四下里秦军正蜂拥而来,再稍迟片刻,恐怕谁都走不了。但韩申却不忍舍下公孙先生,遂大喝一声:“公孙先生,且让晚辈来断后!” 公孙羽见韩申如此,不由怒目圆睁,大声喝道:“韩兄弟还不速速退下,莫让老夫死不瞑目!” 说着跃入秦军兵阵之中,挥剑狂劈,秦兵纷纷倒下。 正当此时,随着一声怪啸,秦军中一个魁梧硕壮的身形越众而出,手执长剑,连挡公孙羽一十九剑。此人即秦王四大护卫“风林火山”中的老三“霹雳火”霹雳火生得熊腰虎背,气势逼人,手中长剑舞得虎虎生风,向公孙羽逼来。公孙羽脚踏奇步,闪电挪移,大喝一声,手腕一震,青铜剑如蛇吐信,化出万道寒芒,想霹雳火刺去,霹雳火横剑一挡,双剑相交,登时迸出一串惊心动魄的金铁之声。 这边,秦兵已将韩申围住,另一队秦兵则从四面将公孙羽包围。公孙羽四方受敌,暗呼不妙,长剑上挡下封,左挡右格,配合祖师鬼谷子的奇妙步法,施尽浑身解数,一边应付霹雳火连绵不断、驰名江湖的腾云剑式,另一边又要提放秦王卫兵左右偷袭。 兵刃相击声不绝于耳,激战更为惨烈。 斗了半个时辰,双方依旧不分胜负。公孙羽久经沙场,经验丰富,虽然体力上不宜久战,但仗着步法灵妙,招式精巧,不仅一人挡住了霹雳火的疯狂进攻,而且也缠住了秦国士兵的袭击。霹雳火正当壮年,力大如牛,战了百多个回合,早已感到焦躁,猛然剑锋兜转,化作无数剑圈将公孙羽的青铜剑裹住,企图以此缠住公孙羽的剑招,让身旁的卫士能以多取胜。公孙羽凝神应战,轻抖数朵剑花化解霹雳火的剑圈。就在这时,背后一阵鞭风袭来。公孙羽忙侧身闪躲,铜剑猛不防被霹雳火的剑圈卷落,却也在这危急之际,堪堪避过那来袭的凌厉一鞭。这时,公孙羽才知道,秦王为了攻打小小的濮阳,不但派了霹雳火,还派来了“风林火山”中的另一高手——蟒鞭林。 蟒鞭林眼见自己这神出鬼没的一鞭未能击中公孙羽,大吃一惊,他紧接着手腕一抖,长鞭回旋,卷向公孙羽。与此同时,霹雳火的长剑也随之横扫过来。 公孙羽手中没有兵器,已是吃了大亏;而且还是孤身面对两个绝世高手,身边又有秦兵围攻,霎时他便身处绝境。然而,公孙羽此刻却分外沉着冷静,他右肘一击,击倒一个秦兵,顺手夺过长戟,脚尖一点,身体凌空而起,长戟斜刺,已然撂倒三个秦兵,随后戟柄向后一送,正好点在霹雳火的剑尖上。霹雳火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立即变招卸去劲力。而公孙羽毫不停顿,长戟一抽,以戟尖刺向蟒鞭林的胸口。蟒鞭林大惊,急忙回转长鞭,卷住了公孙羽的长戟,用力向旁侧一拉,避开了长戟的锋尖。 就这样相持而战,三十个回合之后,公孙羽虽说武功精湛、内力深厚,毕竟年事以高,渐感气力不继,数日来的不眠不休地巡查守城工事,再加上这半日里与秦军的交战,已耗去大半心神。方才一心为韩申等人断后,方能全神贯注地拖住霹雳火与其率领的精锐卫士,忘我之际,看似应付有余,实则已近油尽灯枯。如今见韩申等人渐有突围而出之势,心中一松,便觉体内空荡,全身疲惫不堪。加上霹雳火和蟒鞭林一前一后、绵绵不绝的攻势,他虽尚能撑持,却也自知不能幸免了。如今即便只有一丝机会,他已抱定与这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 正寻思间,蟒鞭林忽然快速抖动手中长鞭,化为无数大大小小的圈影,缠绕在公孙羽身前身后,霹雳火同时觑紧圈中的空隙,利用公孙羽全神应付长鞭之际,欺身而入。 这正是蟒鞭林与霹雳火联手合攻的绝技之一,秦宫四大高手之所以所发挥的攻势往往更数倍于单打独斗之能。四大高手,彼此之间磨合出了无数联手合攻的绝招,两人有两人的联手秘技,三人有三人的合攻招式,四人合围几乎所向无敌。 此刻蟒鞭林与霹雳火所施展的正是他们二人套练已久的阵式。那蟒鞭林的长鞭所化的圈影虚虚实实,里里外外看似密实无漏,将人圈圈兜拢,内不能出、外不能入。实则早已留下几处空隙,霹雳火只要配合鞭圈阵式,脚踏奇异的步法,觑紧鞭圈中的空隙,就能给予被迷困于鞭圈中的对手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这一阵式,自他们二人行走江湖以来,从未失手,每每总能在最后关头,将对手击毙。 可惜这一次他们的对手是公孙羽。 公孙羽的剑法除家传绝技外,更师承精通阵法的鬼谷子,因此他的剑术中隐含着阵法,蟒鞭林的长鞭所化成的圈阵,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哂。他瞥见霹雳火身形一闪,迅如鬼魅般地从鞭圈相交之隙窜向自己,心中雪亮,洞悉了两人的伎俩,反而一喜,知道自己与这两大高手同归于尽的机会来了。 但见公孙羽身形斗转,刻意将背后暴露给霹雳火,接着长戟横挑,反控住长鞭所化的圈阵。一牵一引之下,鞭圈阵顿时乱了阵法,反向正闯入阵中的霹雳火卷去。蟒鞭林大惊,正苦于圈阵为公孙羽所制,又怕鞭圈伤了自己兄弟,索性将长鞭脱手以减鞭圈力道,双手并拳急冲而上。公孙羽不慌不忙,他要的正是蟒鞭林的长鞭。只见背如长睛,反手飞射长戟,格向霹雳火的长剑,另一手兜住长鞭回身扬去,同时倒转身形猛力向霹雳火胸口长拳暴击。霹雳火见公孙羽突然回头,戟、拳齐施,竟也沉着地以长剑拨开长戟,余手一掌挡住公孙羽的长拳,同时再提长剑刺向公孙羽胸口,公孙羽刚闪身避让,几乎在同一瞬间,蟒鞭林的双拳击在公孙羽的脊梁上,顿时一阵骨碎筋裂之声,令人心寒。公孙羽强撑最后一口真气,聚其养炼一生的真哩,将长戟猛地刺向对方,可惜被蟒鞭林一闪躲过。 公孙羽缓缓倒下…… 乌云含悲,烈风声噎。整个城池见证着公孙羽惨烈的最后一战。 未及听完,荆轲早已是泪流满面,丽姬更是失声痛哭。其余将士也无不掩面垂泪。彭布捶胸道:“公孙先生的牺牲才换来了我等脱险!” 荆轲拉着丽姬,向北遥拜公孙先生的亡灵。荆轲合掌发誓:“弟子必为师父报仇雪恨!” 礼毕起身,他正想与彭布说些什么,忽然门外有一个军卒跌跌撞撞跑进来,大呼道:“秦兵追来了,兄弟们快撤!” 彭布大急,对荆轲道:“荆兄弟,跟我们一起走吧!” 荆轲心念电转,道:“不,如此多人一同上路太过显眼,还是分散而行好些。” 彭布点头道:“那好,荆兄弟、丽姬小姐,你们多保重!” 荆轲低声道:“保重。” 卫国的败卒瞬间跑得干干净净,荆轲急拉着犹自悲伤的丽姬也出了山神庙,向后山跑去。初行时还能听到秦兵呼喝之声,他们不由加快脚步,渐行渐远,直至四周静谧无声。等他们跑上了后山顶,向下望去,只见山下火把通明,到处都是搜山的秦兵。荆轲朝东望去,东方已经微微发白,朝阳升起的地方,便是他奔赴的地方。但他的仇人在西方,在太阳落下去的尽头。 他在走一个圆圈,弧线是他的决心,没有终点。
第二章 问道剑圣 转眼离濮阳城破已半年有余。暮春的风吹在身上,已有一丝燠热。临淄郊野,清清的淄水河边垂柳款摆、细燕轻剪。乱世偏安,人们在这美好的自然风光中方可有片刻的气定神闲。 河边一方半掩半露的岩石上,一个身着绯色薄衫的妙龄少女手拈野花斜坐其上,一双欺霜赛雪的玉足在水中轻勾缓荡,玩得煞是开心。河边映着她的绝世姿容,端的是明艳异常。 远处的渔夫一网收起,十数尾鲜鱼在网中跳跃挣扎,阳光下闪出一片耀眼的银光。那少女突然曼声唱起:“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 她的嗓音清越嘹亮,荡人心魄,那音色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 岸边的行人被歌声吸引,纷纷引颈探望,待看到少女的面容,众人不觉都暗叫一声:“老天,世上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 更有些少年看得痴了,仿佛着了魔一般,忘记了赶路,只呆呆地愣在那里。 那少女看见少年们瞠目流涎的傻样,抿嘴一笑,住了歌声。便有那轻薄男子接着唱道:“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原来是一曲野腔野调的风流曲儿,心猿意马的少年们借机纷纷在旁应和。 少年见他们如此放肆,倒也不恼,只是站起身来穿好鞋袜,突然一个纵身跃向河心,身子如柳絮般轻飘袅娜地落向水面。众人惊呼还未出口,但见那少女的左足犹如蜻蜓点水,在浮萍上一沾即起,又一个纵跃便已到了对岸,随即身影没入蒿草丛中,踪迹皆无。 河边的少年们张口结舌,犹如身处梦境,少女消失许久,他们还在拼命揉搓眼睛,以为是看到了一位飘然而去的仙女。 是啊!除了仙女,人间哪有这般清丽脱俗的女子?齐国有女美如仙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遂传遍了天下。 春风乍暖,暖意甚至洋溢至少女脸上。少女的步伐,如她内心一般轻快。她想到刚才众人惊艳的那一幕,心中抑制不住地得意,暗想:回去后一定要跟师兄讲讲,不知道他会笑成什么样子呢!脑海中一浮现那个英俊雄健的身影,少女的脚步突然轻柔了下来,脸颊上掠过片片红云。 走出野蒿地,但见一青丘,青丘脚下的栎树林边,一户小院在望。院内小屋茅顶柴扉,屋顶的几圃地里种满了果蔬,一丛野花也开得正旺,院外竹篱笆上爬满的紫色牵牛花正在风中向少女微微点头。 少女轻移莲步走进院中,刚要叩门,忽地眼珠转了转,蹑手蹑脚地潜行到窗前,忍住笑偷偷往里瞧。 屋内陈设简朴,却收拾得异常干净。紧靠里墙的草席上跪坐着一个青年,身前的矮几上堆放着一块素帛,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篆文,那青年正在聚精会神地研读。 窗外的少女一皱眉,心中嘀咕:师兄啊师兄,你装了满脑子的剑谱,只怕未等你成为一代剑侠,倒要变成“一呆剑侠”了! 这么想着,她心头突然掠过一丝落寞之感,每回看见师兄练剑时的专注模样,少女总感到有莫名的不安与愁绪哽在心头。她不能阻止师兄练剑,但在她的心底却又十分矛盾地隐隐希望师兄不要继续钻研剑术。然而这一切,她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师兄练剑是为报师仇。她这一点儿女情怀和复仇大义相比,无论如何都只能埋在心底。 师兄心中有剑、有义、有仇,不知道有没有我……少女伫立窗外怔怔地想着。 突然那青年右臂一动,手中多出一柄青铜剑,身形未动,长剑却向右上方斜削出去,手腕轻抖,只听“喀喀喀”三声,声未绝,剑已回。 只见那青年凝神细看前方,表情肃穆,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神色甚是沮丧。原来在右上方的屋梁上悬挂着一根细麻绳,垂下的一端系着一根短木棍,青年方才的那三剑正砍在那木棍上。 少女心疼地看着师兄沮丧的神情,改变了主意,一个箭步推门而入,笑嘻嘻地叫道:“师兄!” 那青年看见她,神色也登时舒展开来,笑道:“丽姬,你不好好练功,又去哪里玩了?” 这男女两人,正是从卫国逃出后避居齐国的荆轲与丽姬。 同样的时光流逝,却在荆轲和丽姬两人身上造成了不同的变化。避居齐都郊野之后,丽姬陶醉在寻常百姓的生活闲趣之中,渐渐平复了她的爷爷公孙羽之死带给她的伤痛;然而荆轲心中复仇的决心与意志却未曾消减,反倒与日俱增,他焦急地期望练就惊人武艺,以报师仇。 报仇,总是让人奋不顾身,也让荆轲忽略了身旁丽姬一日日成熟浓郁的少女情怀。 丽姬一扁嘴,回道:“我才不愿像你那样,整日只知道抱着把剑,都快变作冷冰冰的青铜了。你快跟它说话吧,趁早别理我!” 荆轲只笑不语。这个小丫头伶牙俐齿,与她斗嘴只能是自讨苦吃,何况他刚刚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时还不知道怎么跟丽姬讲,更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她听后的反应。 丽姬跳上草席,仔细端详了一下那根木棍,但见上面有三道新砍的剑痕,深浅、间距几乎无二,她高兴地叫道:“师兄,你的剑法又有长进了!” 荆轲的脸上却全无喜色,摇头道:“苦练半年,进展微乎其微。” 他指着那剑痕又道:“你看那切口处参差毛糙,且三道创痕并不连贯圆通,剑意断续艰涩,这正是未窥得运气之道的征象。” 丽姬听荆轲这么一说,再细细观察,也看出荆轲所言非虚,不由默然。 片刻,她柔声道:“无论如何,剑法总已有所进步,慢慢来,一定会得大成的。师兄,我相信你。” 荆轲苦笑道:“慢慢来?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嬴政寿终正寝吗?师父……” 他猛然反应过来,将后半句话狠狠吞进了肚中,转过头假装看几上的素帛,不敢再接触丽姬的双眼。 急拉轻咬樱唇,抬起苍白而秀丽的脸庞,一双清澈如水的明眸饱含深情地看着荆轲,轻声道:“我不是不想报仇,我只怕因为报仇,终有一天会再也见不到你了!” 荆轲心中“砰”地一跳,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情感在涌动——他欲言又止,可在这个时刻,他又能说些什么? 他害怕这样的感觉,一个儿女情长的自己是他所陌生而恐惧的。 沉默片刻,荆轲忽然惊觉,眼下实在不应该想除了习剑和报仇之外的其他事情,那些都不是此时的他所能奢望的。再不控制自己的情感,恐怕接下来的话就更难以出口。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将波涛汹涌的情感压抑下去。平静了一会儿,他硬下心道:“丽姬,我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丽姬心头一动,她直觉接下来荆轲讲的事情一定会使两人的未来发生重大的变化,至少会打破眼下这种神仙隐士般的生活。 果然,荆轲沉声道:“我想离开齐国一段时间。” 丽姬的平静出乎他的意料,她只问道:“你想去何处?” 荆轲道:“赵国。” 丽姬点点头,又问道:“可是邯郸?” 荆轲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奇。 “你是不是想去找盖聂?” 荆轲叹了口气,说道:“原来你早就想到了。” 丽姬轻声说道:“是啊,我以前常听爷爷提起,说盖聂的‘百步飞剑’乃是天下第一绝技,邯郸又离此地不远,以你现在的剑术,除了他之外,还能向谁请教呢?” 荆轲心中暗暗叹服,丽姬实在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一种不忍又不舍的情绪油然而生,不禁沉吟片刻,方才毅然回道:“只是在去赵国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 丽姬柳眉挑起,扬头质问。 荆轲犹豫了片刻,道:“丽姬,我想带你离开这里,为你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安身,这样我才能放心去邯郸学剑。” 丽姬一听,脸色大变,却兀自压抑住澎湃的心绪,一字一句缓缓道:“你想把我安置在哪里?哪里会是更好的地方?” 丽姬一反平日的活泼,让荆轲大感惊讶,接下来的话竟说得有些心虚:“赵国西邻强秦,近来更是战祸频繁……我想,你若留在齐国,相较之下要安全许多。” 丽姬苦笑着摇头道:“当今暴秦肆虐,天下哪有什么安宁之地?秦国大军窥伺中原,齐鲁乡野与赵巍之地又有何异?” 荆轲闻言默然。 “如若你不让我随行前往邯郸的话,就让我留在这里等你吧。” 丽姬啜泣道,“这里是我们一起建立的家,你若不愿让我相伴左右,就让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吧。” 荆轲望着丽姬秀丽坚毅的神情,半晌长叹道:“暴秦不灭,安有乐土!暴秦不灭,安有乐土!” 他胸中忽然豪气大作,振衣而起,大声道:“乱世之中,连一女子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公孙门下剑士!好,丽姬,咱们就一起去!” 齐国与赵国相去不远,不多时日,邯郸的城堞就已遥遥在望。 邯郸是赵国都城,也是天下最为繁盛的城市之一,虽逢乱世,却仍商贾云集、市肆喧哗,通衢大道上人潮涌动,举袂如云。 两人刚走到城关,荆轲突然“咦”了一声,拉了一下装扮成男子模样的丽姬。丽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对接人群中有两个商贩模样的大汉迎面而来。这两个大汉除身材比一般人高大粗壮外,并无奇特之处。 丽姬低声问道:“师兄,有什么不对吗?” 荆轲皱眉道:“这两人英华内敛、手脚轻捷,虽装扮成寻常商贾模样,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听他这样一说,急拉再细看此二人;果然太阳穴微微凸起,双眼开阖间精光四射,显然是精通内家功夫的高手。 丽姬低声道:“师兄,你看他们是什么来头?” 荆轲摇头道:“说不上。” 他目光转回,说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管不得别人的闲事。” 两人进入城中,四处打听盖府。盖聂乃是当世名声最着的剑客,以独门剑术“百步飞剑”名震六国。他迁到邯郸已有一段时日,习武之人多熟知,当下便有一名少年剑士指点路径,两人一路寻去。 待到盖家,却也只是黑瓦白墙的一座小院而已。开门的少年道:“家师有事外出,尚未归来。少侠若欲见家师,还请日后再来。” 荆轲不禁大为失望,而丽姬走上来轻轻问少年道:“那……不知盖先生何时回来?可否相告?” 少年恭敬地回道:“这个……我也不知。家师出门,有时半月十日,有时数载,没个准数。两位来得不巧,家师是今早出门的,更不知何时归来……” 三人正说着,忽然有一个风骨清奇、身材修长、腰佩长剑的中年人气宇轩昂地走了过来。他走得不急不缓,步子却如行云流水,瞬间就到了他们眼前。荆轲不禁一愣,正在心中暗思此为何人时,少年却惊喜地叫道:“师父,您回来了!” 荆轲、丽姬一听是盖聂,连忙上前行礼。盖聂早就在街角处望见了两人,此刻近看,发觉他们虽然身着粗布衣衫,举止却谦恭有礼,心中顿生好感,于是请他们进门叙谈。 三人在厅中分宾主坐下。荆轲环顾四周,只见摆设简洁,端的是寻常人家模样,这厅内虽无长物,却雅致有序,隐隐透显雍容风度,可见主人虽不慕虚华,但必是有着高尚生活涵养之人。 盖聂年纪三十挂零,双目隐敛电光,气度从容,端坐在那里,自有一代宗师的气派。荆轲看在眼中,心底已然拜服,恭恭敬敬地寒暄之后,当下便说明来意,声言愿拜盖聂为师,以报大仇。 盖聂闻言说道:“公孙先生本是我的故友,闻听他为国捐躯的壮举,盖某也是深感钦佩。荆少侠有意向盖某习剑,本来我是万万不敢推托的,只可惜……” 听到这里荆轲心中“咯噔”一下。盖聂喟叹一声,续道,“可惜我马上就要离开赵国,已经没有时间与你论剑了。” 荆轲急道:“我可以暂居邯郸,恭候先生回来。” 盖聂道:“我这次出门,连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能够回来,也许永远无法回来。荆少侠要等到几时呢?” 荆轲心中的失望和焦虑交织在一起,一时反倒讲不出话来。身边的丽姬看着荆轲焦急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楚,竟站起身来,对着盖聂朗声道:“盖先生不愿教就明说,何必这样推三阻四?” 盖聂听她声音娇柔脆亮,言辞更是十分泼辣,不禁微微一怔,看了丽姬一眼,笑道:“原来这里还有一位女客。” 荆轲眼见丽姬无礼,心中大窘,瞪了丽姬一眼,俯首致歉道:“她是我的师妹丽姬,因为路途凶险才女扮男装。还请先生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计较。” 盖聂背脊挺直,道:“想来你便是公孙老先生的孙女丽姬。” 丽姬一口气还堵在胸口,又怕让师兄为难,只在一旁闷声不语。 盖聂将丽姬的神情看在眼中,轻叹一声,缓缓道:“公孙姑娘误会盖某了。既然这里没有外人,盖某也就不妨明言。盖某即将远行,并非为了逃避什么,而是为了追踪一个仇家。” 荆轲奇道:“盖先生剑术冠绝当世,什么人敢与先生为敌?” 盖聂喃喃说道:“此人名叫夏侯央,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还搜罗了一批亡命之徒,结成一个暗杀组织。他生性阴险狡诈,我家便是毁于他手。我已追杀他多年,但一直未能成功。此趟出行,前途莫测,所以我不敢贸然答应荆少侠的要求。” 盖聂闻言点头道:“但说无妨。” 荆轲犹豫片刻,轻声道:“在下想请盖先生赐我一招,好让荆轲也能领教真正的剑术是何样子。” 盖聂一听,不禁笑道:“这个不难,那就请荆兄弟出招吧。” 荆轲站起身来,向盖聂深施一礼,然后抽出青铜剑来,捏了个剑诀。盖聂却仍跪坐在主位,纹丝不动。 荆轲目光炯炯,开始寻找出手机会。 盖聂虽然像是随意地坐在原地,但气势如山,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而且彼此之间呼应联系,整个人浑然一体,竟然无一丝空隙可钻。 荆轲脑子里飞速地掠过无数招式,但面对安坐不动的盖聂,只觉每一种进招方式似乎都变得笨拙且漏洞百出,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僵持了半盏茶的工夫,荆轲心里不禁焦躁起来,公孙剑派最讲究的就是气势,临战之际,最要紧是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像今天这般的情形他从未碰到过。荆轲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冒险出击,然后再随机应变。 不了他的肩头微微一动,盖聂的目光便刺了过来,荆轲好像被芒刺扎了一下,肩膀下意识地一缩,登时打破了平衡,剑气骤然涣散。 荆轲并未气馁,鼓足勇气,接连数招连环欲发,然而只要他身形略动,即使是剑尖略略扬起,安坐不动的盖聂都能立即以眼光射向他的破绽之处,使他尚未出招既已落败。二人就这样在瞬间以目光和姿态的细微挪动过了十余招。 这十余招中,荆轲身形似动非动,盖聂的目光则如一把凌厉的锐剑,一招破过一招地从荆轲的额头、咽喉、肩颈、心口、肋下、丹田一路刺下去,剑气纵横。荆轲只觉有数十把利剑插入身躯,自己已被刺得千疮百孔,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只得将青铜剑弃于地上,叹息道:“先生剑法甚为高明,荆轲输得心服口服!” 一旁观战的丽姬,并未看出其中蹊跷,见荆轲颓然放弃,不服气地问道:“师兄,为什么不战而降?” 荆轲苦笑道:“我在盖先生面前,犹如虫蚁见龙,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再比下去,只能徒增笑柄。” 说完,转身对盖聂深施一礼,道:“盖先生,多谢您让在下一睹剑道之真谛,一招之赐,令荆轲一生受益匪浅。” 盖聂轻喟道:“荆兄弟天资绝佳,可惜公孙先生为国捐躯,致使璞玉未及雕琢,实在可惜。” 荆轲凄然一笑,便与丽姬一同拜别盖聂。 眼见荆轲两人举步欲行,盖聂忽道:“其实天下剑术名家众多,盖某只是忝亨大名而已,荆兄弟不妨另寻名师。” 荆轲心念一动,一旁的丽姬反应更是灵敏,已然抢着道:“如此,便请盖先生推荐一位。” 盖聂微笑道:“在邯郸就有一位剑术大师,荆兄弟不妨去试试,看他能否准你拜入门下。” 荆轲惊讶道:“哦?邯郸除先生之外,还另有大师,在下倒从未听说过。” 盖聂缓缓道:“此人名叫鲁勾践,只因生性淡泊、遗世隐居,故天下之人知之者不多。我也只是来邯郸后,机缘巧合方见过一次。” 荆轲道:“不知这位鲁先生剑术如何?” 盖聂淡淡一笑,道:“与我在伯仲之间。” 荆轲心中大喜,以盖聂的剑术和名气,居然对这位鲁勾践如此推崇,足见此人确实不凡,忙道:“如此还请盖先生告知鲁先生居处,荆轲即刻前去。” 盖聂笑道:“二位也不必如此着急,待我为你们修书推荐,明日你们便去拜师吧。” 荆轲、丽姬得了盖聂的推荐书简,面露喜色。盖聂送他们到门口,荆轲再拜首道:“愿有一天,弟子能追随盖先生左右。” 盖聂笑道:“公孙羽门下弟子,如能将公孙先生的兵法剑道融成一体,则必将无敌于天下。” 他说到此处一顿,又道:“其实,武功的高低,还在于学武之人悟性的深浅,不知荆兄弟以为如何?” 荆轲垂首,回味着盖聂的临别赠言。
第三章 激战牛首村 荆轲与丽姬行至邯郸南郊,牛首村遥遥在望。此时夕阳西沉,暮色渐浓。沿途野色苍茫,别具一番情趣。但他们两人却都沉默不语。 荆轲暗思:好不容易找到盖聂,却无缘向他学剑。而即将拜见的鲁勾践,又是否能够授剑与己?他心绪起伏,忐忑不安。 两人在村口向一位下田归来的农人打听鲁勾践的住所。那农人听说他们要寻鲁先生,甚是热情,执意在前带路。一行人走到村庄另一头的偏僻处,那农夫指着一株槐树下的茅草小院,道:“鲁先生的家就是这里了。” 他上前正欲扣门,荆轲突然眉头一皱,制止道:“且慢!里边似有厮杀之声。” 话音未落,只听院内传出一声冷叱,又有几下金戈交鸣之声,然后又归于静谧。荆轲与丽姬对视一眼,各自抽出兵刃,荆轲一掌拍开院门,两人纵身跃入。 只见小院里有三人,一坐二立,各执兵器对阵。跌坐在地上的是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汉子,白面短须,气度不凡,手中长剑微微颤动,胸前血迹殷然,显然深受重伤。 院中一东一西夹击中年人的两个人也甚是狼狈,胸腹部鲜血溢出,亦是伤得不轻,但犹自强撑,似乎一定要置中年人于死地才肯罢休。荆轲等人闯入的时候,双方刚结束一轮攻守,相互对峙。 两名大汉眼露凶光,瞪着荆轲和丽姬,东边大汉沉声道:“什么人?滚出去!” 那带路的农人在门边一探头,看到受伤坐地的中年人,惊慌道:“鲁先生,你怎么了?” 荆轲已猜出受伤坐在中间的正是鲁勾践,而那两个彪形大汉,虽不知其身份,但观其目中之光,凶煞逼人,想来绝非良善之辈。 此刻,荆轲见鲁勾践受伤,一挥青铜剑便攻向东首的大汉。长剑轻颤,疾刺他的小腹,这一剑看似简单,其实后面还隐藏着两个变化。如果大汉正面格挡,剑锋或左或右,便可分刺其两肋。 不料那大汉眼里奇佳,剑法更是十分高明。他微微“噫”了一声,手中长剑画出一条弧线,刹那间就由下而上,封死了荆轲长剑所有变化的线路。 荆轲招式用老,避无可避,遂一咬牙,长剑硬碰硬相交。 “当”的一声大响,荆轲虎口剧震,几乎握不住剑柄,整条右臂酥麻难当。 荆轲见鲁勾践伤在这两人手中,早知他们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没想到其武功如此之高,不禁又惊又疑连退两步,一时之间凝然相峙。 “公孙羽是你何人?你何以使得公孙剑法?” 那大汉锐利的目光盯住荆轲手中长剑,低沉地问道。 荆轲听来人提及公孙羽,不禁一愣:“莫非你认得家师?” “原来公孙羽是你的师父……” 那大汉顿了一顿,冷冷道:“哼,漏网余孽,今天正好在此做个了断!” “啊,你……” 荆轲闻言大惊,不料竟在此地遇上了恩师的仇敌,正打算反唇相讥,却看到院子另一边,丽姬已连遭大险。 丽姬倚仗身法灵活,勉强避开锋芒,不想脚下踩着一粒小石子,身形略打了一个踉跄。西首大汉一声长啸,大斧挟着万钧雷霆直击下来,来势凌厉异常。 眼见丽姬就要血溅罗衫,荆轲失声狂呼,却无法出手相救。突见月光下一道白色匹练宛如毒蛇吐信,直击西首大汉的左胸。不仅后发而先至,而且招式巧妙,竟似这大汉自己将胸脯送上去一般,逼得他怪叫一声,凌空一个后翻筋斗退了回去。 荆轲回首望去,原是坐在地上的鲁勾践及时出剑,救了丽姬。 丽姬惊魂未定,鲁勾践沉声道:“你们两个都到我这边来!” 荆轲应声上前,与丽姬分别守住鲁勾践的左右两边,三人临时结成了一个剑阵。两个大汉惮于鲁勾践,且见荆轲剑法不弱,一时倒也不敢妄动,双方再次陷入僵局。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了金锣之声,两个大汉闻之顿时脸色大变。原来战国时期兵燹不断、盗患频生,村镇为求自保,大多驻有乡兵,平时务农,闻金锣声则集结共抗外敌,保护乡邻。眼下定是那带路农人见鲁勾践被人杀伤,以为强盗入村,故此鸣金求援。 两个大汉对视一眼,既知一时无法拿下鲁勾践,且乡兵转眼将至,便也无心恋战,狠狠瞪了荆轲与丽姬两眼,腾空而起,宛如两只大鸟般,投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荆轲一颗提起的心刚要放下,忽听“当啷”一声,只见鲁勾践面如金纸,手中长剑落地,竟然昏死了过去。荆轲大惊,连忙上前相扶,连声高呼:“鲁先生!鲁先生!” 幸得乡兵适时赶到,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鲁勾践抬回屋中,又有医者为其疗伤包扎,直至鲁勾践苏醒过来,众人方才离开。 草屋内一灯如豆,鲁勾践看着荆轲和丽姬两人,低声问道:“你们是公孙羽的门人?为何到此?” 荆轲轻声道:“弟子荆轲,家师公孙羽丧命于秦王鹰犬之手。此次蒙盖先生指点而来,恳请鲁先生成全。” 说着从怀中取出盖聂所书的竹简,并跪倒在地。 鲁勾践取过书简,看罢示意荆轲起来,满怀歉意道:“我感谢你们的相救之恩,不过,学剑一事,恐怕要让荆兄弟失望了。” 荆轲心中顿时一片冰凉,哑声道:“为何?” 鲁勾践一笑,道:“你们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自理尚难,又怎能教人剑术?” 荆轲急道:“弟子可以服侍先生,待先生康复后再说不迟。” 鲁勾践摇摇头,却不接话。 荆轲眼中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鲁勾践忽道:“你们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人是什么人?” 荆轲摇摇头道:“我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但其目露凶光,必定不是良善之辈。” 鲁勾践苦笑道:“他们是秦国的一等侍卫。” 荆轲惊道:“哦!怪不得我们联手都无法制胜。” 鲁勾践点头道:“秦王座下的风、林、火、山四大高手,无论哪一个,天下能与之匹敌的人恐怕都没有几个。” 荆轲神色大变,道:“难道他们就是号称‘风林火山’的秦国四大高手中的两个?” 鲁勾践道:“不错。这两人就是黑煞风和霹雳火。怎么,你们听说过他们?” “难道方才持剑那人就是霹雳火?” 荆轲满怀愤恨地问道。 “是的,此人正是霹雳火。” 鲁勾践叹了口气。 一旁的丽姬早已泪流满面,忽向鲁勾践跪下,哭道:“鲁先生,家祖就是丧生在他们手中,还望先生答应丽姬的不情之请,传授师兄绝技,以报此血海深仇。” 看着荆轲怅然若失的面容,丽姬一边为爷爷的死而心痛,一边为荆轲的失望而不忍。她决定违背自己的心意,代荆轲向鲁勾践恳求拜师学艺之事。 心痛与不忍,后者在丽姬心中似乎占了多些。爷爷的死所带来的悲伤,已随着时日渐渐淡去。虽然知道霹雳火、蟒鞭林未死,让她心痛不已,但她复仇之心向来不盛,也就并未觉得一定要让荆轲去冒险。 倒是荆轲一路至此闷闷不乐的焦躁神情,她全看在眼里。他不能再看着荆轲继续沮丧下去了,即使荆轲艺成刺秦将会使他们的未来蒙上惨淡的阴影,她也顾不得这许多,只期盼荆轲能如愿以偿。 这心事荆轲不懂,鲁勾践却看明白了。鲁勾践看似不修边幅,实则心细如发,他从荆轲和丽姬二人闯入门中那一刻起,就从丽姬深情地望着荆轲的眼神中看出了一切。 鲁勾践放下手中的信简,示意丽姬起身,转头向荆轲道:“秦王身旁高手如云,连公孙先生都命丧其手,以在下区区武艺又岂能帮得上忙。” 荆轲惊诧道:“这些恶贼,难道连鲁先生也制服不了吗?” 鲁勾践“嘿”了一声,道:“若论单打独斗,谁输谁赢,恐怕难讲,但以二对一就不同了。不过,刚才若不是那两个贼子突然放出暗器伤我在前,我又何至于如此狼狈!” 荆轲纳闷道:“秦王为何派侍卫刺杀先生?” 鲁勾践道:“他想要我为秦国效力。” “想来,鲁先生必定是严辞峻据,所以他们才要加害先生?” 丽姬起身拭泪道。 鲁勾践点点头。 荆轲愤愤道:“那嬴政好不阴险无耻,不能收为己用,就要立即加害。” 鲁勾践微微一哂,笑道:“自古君王,哪个不是这样?” 荆轲默然片刻,忍不住又道:“那鲁先生因何不肯收我为徒呢?” 鲁勾践并不直接回答,定定地看了丽姬一眼,道:“那嬴政的棋盘上可不只我鲁勾践一枚棋子。” 荆轲一听之下登时醒悟,猛一击掌道:“是了!嬴政一定是想将天下可用之士皆收入其彀中,不肯服从的宁可杀了,也不会留着为他人所用。” 鲁勾践点头道:“不错,所以我待伤势略好,就要去找散居在列国的一些侠士,让他们早做准备,共抗强秦。” 丽姬低头轻声问道:“鲁先生是否可以让我们随行呢?” 鲁勾践苦笑着摇头道:“有些事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做,其中缘由现在无法向你们解释。” 荆轲听了鲁勾践的一席话,不禁默然。他心知自己学剑一事与鲁勾践要办的事情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在道义上他应该毫不犹豫地作出牺牲,只是两遇名师却都无缘受教,造化弄人如斯,怎不教人感慨万千? 鲁勾践见他失望至极的样子,心中不忍,遂道:“其实我倒也不是不能与荆兄弟切磋一二。” 荆轲心中重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急忙道:“愿听鲁先生教诲。” 鲁勾践道:“我派剑术师法自然,最重要的是讲究个人的悟性,老师的指点倒还在其次。” 荆轲道:“那我该怎样修炼呢?” 鲁勾践道:“你所学的公孙剑法源出兵家,有许多地方其实与道家之理相通。但兵家重视的是实用,对其中蕴含的道理却论述不足,所以往往让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荆轲一拍大腿道:“不错!我依那剑谱练习,其中有很多地方我总不能理解,只能依谱硬练,自己胡乱揣测,大概是走岔了路。” 鲁勾践道:“那份剑谱现在你身边吗?” 荆轲急忙从怀中取出素帛,交与鲁勾践。 鲁勾践一看之下,神情顿显肃然,好一会儿才叹息道:“剑术至理尽在其中矣,你只要领悟半数,便可横行天下,又何必借诸外力?” 鲁勾践对这份剑谱有如此之高的评价,令荆轲为之一振,却又有些难以置信,迟疑道:“先生此言当真?” 鲁勾践瞅了荆轲一眼,微微笑道:“你有此剑谱,剑术却难以突飞猛进,想必是还未明白其中真义。也罢,趁这两天养伤之机,我就为你在剑谱上做些注解,以方便你日后自行习剑。” “多谢鲁先生!” 荆轲满心欢喜地道谢,丽姬却低头沉默不语。 鲁勾践看在眼里,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随即欲欠身站起,荆轲忙上前扶住,道:“鲁先生,怎么了?” 鲁勾践道:“我们现在要离开这里,另找一处隐蔽的居所,否则秦国的高手再来就麻烦了。那些乡兵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怕白白牺牲了这些好心村民的性命。” 于是三人稍稍收拾了一下行李,由荆轲背着鲁勾践,趁着乌云遮月,悄悄离开了牛首村。 他们在山脚下的一座孤庙中度过一夜,天明后进入山中,此地渺无人烟,他们寻了一个干净的洞穴,暂时住了下来。每天由荆轲与丽姬出外打猎,采集野果,鲁勾践就在洞中养伤,静思剑谱,写下注解。 在荆轲和丽姬的悉心照顾下,过了十余日,鲁勾践伤势已经大见起色,可以起床四处行走。这一天风和日丽,鲁勾践叫来荆轲和丽姬,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剑谱也已注释完成,我们就此别过吧。” 荆轲心中不舍,道:“鲁先生还是再留几日吧,待伤势痊愈之后再走不迟。” 沉默半晌,荆轲慨然叹道:“在下亦知单凭一己之力,难成刺秦大事。然而,师仇岂能不报?暴政虐人,又岂能不除?” “刺得嬴政,又来一嬴政,你想过吗?” 鲁勾践再次锐利逼问,荆轲反倒昂然相抗:“荆某若能侥幸刺得嬴政,自有仁人义士前仆后继,再刺另一嬴政。” 鲁勾践点点头,他心知荆轲意志坚定,无论如何劝他不动。然而转头看着丽姬失落的模样,又不禁出言相诘:“倘若嬴政除之不尽,又当如何?” “但愿苍天有眼,得有圣王临治之日。彼时我除嬴政,王道可期。” 荆轲黯然答道,他心中也明白,放眼天下诸侯,大半骄奢荒逸,不知王道圣者何时可得。 鲁勾践抚掌大笑:“说得好!但愿有圣王临治之日。荆兄弟谨记自己之言,若无仁人当政,莫行无谓刺秦之举。” 荆轲默然。 鲁勾践转身向丽姬点头示意,意在言外道:“我已尽力,二位好自为之。” 随后再不多言,拱一拱手,飘然而去。 荆轲怅然多时,未久便依从鲁勾践所言,与丽姬一起前往泰山。 泰山,又称岱宗,雄踞齐地,高峻巍峨,尊为五岳之首。春秋时期鲁国大儒孔丘曾有“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语,由此可见泰山之雄奇壮阔。 荆轲和丽姬在泰山结庐之后,远离战火,日子过得倒也甚是逍遥。 荆轲每日攀上岱顶东峰练剑悟道。这里是泰山观日出的绝佳所在,荆轲在此俯仰天地,察日月之行,看云卷云舒。数月下来,虽略有所悟,但仍有几个大的关节一直无法参透。 这一日丽姬又到峰顶给荆轲送饭,见荆轲踞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前方呆呆出神。丽姬娇嗔道:“师兄,你又在发什么傻?” 荆轲神情沉重,长叹道:“丽姬,我怕我会辜负鲁先生,也许我根本不是一块学剑的材料。” 丽姬轻轻放下食篮,柔声道:“盖先生和鲁先生两大剑术名家都说你是习剑的绝佳人选,为何你自己还这样没信心呢?” 荆轲愁眉不展,道:“不是我妄自菲薄。鲁先生已倾囊相授,而我在剑术上却未有寸进,这不是我愚钝又是什么呢?” 丽姬抿嘴一笑,道:“绝世的剑术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可学到?你呀,总是心太急。” 她蹲下身从篮中取出饭菜,嘻嘻一笑说道:“还是先吃饭吧,不吃饭哪有力气练剑!再说,我看你的武艺在一天天精进呀!” 荆轲听到师妹的鼓励,沮丧的心情有所宽慰,他沉声道:“师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丽姬没有答话,自从听了荆轲与鲁勾践的一席对答之后,她知道已无法动摇荆轲刺秦的决心,于是只好将自己的心事深埋。她只期望眼下这般与荆轲相伴度日的生活能够多一天是一天。未来,不是她不愿多想,只是,他们还有未来吗? 鲁勾践摇头道:“耽搁久了,只怕我的那些朋友会有危险。” 丽姬更是难过,这些日子里,她已感觉到鲁先生好像对自己隐藏的心绪有所明了,梗咽道:“鲁先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鲁勾践一笑,转首对荆轲道:“若是有缘,相见又有何难。只是此地暂居可以,长留多有不便,你们也早些离开吧。” 荆轲叹道:“我二人天涯飘零,无家无业,又能去哪里呢?” 鲁勾践点点头,略一思索,道:“昔日我游历齐国时,途径一座大山,雄伟清奇,齐国人唤做泰山,居此山中能观察天地声息之变化,对悟道修身大有好处,你们不妨道那里去看看。” 荆轲感激道:“多谢鲁先生指点,荆轲没齿不忘。” 鲁勾践凝视着荆轲与丽姬二人许久,叹了口气说道:“荆兄弟,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赠。” “先生教训,荆轲无有不从。” 荆轲闻言,俯身拜下。 “你言重了,快快请起。” 鲁勾践扶起荆轲道,“天命大义,取其势要,如今强秦日盛,虽说天下未见得就归于嬴政,然而眼下时势在彼却是不争的事实,你孤身一人,如何挽得狂澜?” 荆轲没想到鲁勾践的临别赠言竟是如此,一时语塞。
第四章 情深谊长 秦王政十年。 夕阳犹如伤口中缓缓淌出的鲜血,一点一点,染得苍茫天际迷离诡谲,仿佛当年的濮阳落日,吞噬了笼罩其下的大地,沉寂了大地上的生命之息。 横斜的余晖幽幽洒下,原本温暖的昏黄色,也显得凄清萧瑟。丽姬如雪的长裙在风中飘扬。她一直垂着头,双眸直盯着眼前那一座茕然立于荒凉之中的墓碑。这孤冢,是她爷爷长眠的栖所,冢内却没有公孙羽的遗体。这是她与荆轲在泰山定居后所筑。 安放冢内的,只是无限的寄托与缅怀。 公孙羽是荆轲和丽姬两人共同记忆的初始。丽姬的童年,不比一般的孩童,有父母的呵护、兄弟姐妹的陪伴。 她的童年多半是安安静静地陪伴在爷爷公孙羽的身畔。年幼的丽姬,曾多次默默在心中想象她那或许就如同爷爷一般威武神勇的父亲,和她那慈祥之外更带着她甚少从爷爷脸上见到的温柔神色的母亲,模糊的形象竟能在不断的想象中逐渐清晰显现。公孙羽虽也是对她呵护有加,却因为经历多年统帅战场的洗涤之后,自然生成的习性使然,即便在他面对丽姬的时候,也总不免多了那么一分威严,这让丽姬的心中委实有着些许遗憾。而荆轲,那和她诸多相似的师兄,适时地出现在她静谧的生命里,让她平淡的生活有了不同的声音,意外地热闹了起来。 丽姬知道,爷爷和她的感受是相同的。荆轲的出现,让他们的生命都更加美好了。她犹记得自己被爷爷慎重地托付给荆轲时,爷爷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荆轲一眼,而她发现爷爷那静默的神情中所流露出的,尽是全然的信任与骄傲。 此刻,缺少了爷爷的陪伴,她和荆轲更加懂得珍惜彼此相守的日子,分分秒秒,都是那么珍贵莫名。虽然,谁也不曾开口说出,但他们都十分清楚彼此的重要不可替,彼此的紧密不可分。 荆轲,不仅是爷爷毕生最大的安慰,更会是她日后永远的依靠。无论未来事情如何发展,至少,此刻丽姬的心中是这样以为。 齐国都城,临淄。 典丽的齐宫大殿上,年逾半百的齐王高踞于御座之上,深锁的眉宇间隐约透着几许坐立不安的焦虑,对应着他刻意直挺着的格外端正的身体,交错结合成一种荒谬、滑稽的王者之风。 大殿上稳立着一位使者装束的中年男子,趾高气扬,浑身上下散发着有恃无恐的神气——那是秦王政派来的使者。带着秦王霸道的命令,是以他的姿态倒是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荒谬、滑稽。 秦王政想要什么,就势必要得到。人们说,他就好比一个混世魔王。 王,分成许多种,“魔王”属于王的一种,而且要比“人王”厉害得多。叫做“魔王”的王不一定是魔,很可能就是一个人,这才是真正让人害怕的地方。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能够被人视作魔?想来他的可怖之处已远远超越人之所及。人们对秦王尊敬、畏惧、奉承更甚于一个魔,因为人和魔毕竟是两个世界;乱世是人的世界,秦王是人,人的世界属于秦王。 “大王有令,不得延误!” 使者简洁有力地撂下一句话,便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走了,俨然一派趾高气扬的“王者之风”魔王的魔爪就这样在这乱世之中放肆张扬。 丽姬虽与荆轲隐居,然而偶然被人瞧见的她依然吸引了无数猎艳的目光,如今,她的艳名已远播齐鲁、惊动天下,乃是诸王众侯争先恐后欲求的凡间天仙。以天下之王自居的秦王,当然绝对不能例外。 秦王欲收丽姬,使臣前来索讨,如若齐王不从,秦王以此为由,只待一声号令,大军顷刻压境,瞬间颠覆齐国。 当下齐国的处境,可谓水深火热。齐王深知以齐国目前明显微弱的国力是无以抗衡日益强大的秦国大军。面临这般仗强欺弱的要挟,齐王,虽然也称作是一个王,却怎么也抵不住这混世魔王的凌人威势,终究只能沦为魔爪下的一条可怜虫,整日极尽卑微地乞求魔爪施舍养分,方才得以苟且存活下去。 齐王只有一个选择。他一声令下,张榜重金索求丽姬。 这个“唯一”的选择——对混世魔王而言,无疑是一件称心如意之事;对齐国而言,侥幸是一个暂时的保国良策;对荆轲与丽姬而言,绝对是一场灭顶的生死灾难。 荆轲看到了四处张贴的告示。他没有隐瞒丽姬:“齐国到处都张贴着搜寻你的告示。” 丽姬淡淡道:“哦?是吗?” 荆轲柔声道:“你不用怕。我会倾全力保护你。” 这声音温柔,却铿锵有力。 丽姬温柔地一笑,用信任的笑容来回报他给予自己的承诺。 这一日,荆轲与经常一般,在河畔练剑完毕后,与丽姬一同漫步回家。 远远地,透过篱笆上那片紫色的牵牛花帷帐,他们看见正在大肆搜索、把小院破坏得一片狼藉的齐国官兵。 闪亮的兵器与嘈杂的声响将他们饲养的那几只鸡鸭吓得一阵嘶叫乱跳,五六个官兵簇在他们的小屋里,手持兵器四处戳刺、翻跳。门口,一个官兵正粗声喝问着一个蜡黄脸的中年汉子:“你说丽姬在这里,她人呢?” 那汉子扭曲着一张衰脸,哀声道:“他们真的住在这里,小人不敢欺骗老爷啊!” 屋里的几个官兵几乎将整个地皮翻了过来,才走出来报告道:“屋内无人,只有些衣衫细软。” 那告密者还在苦着脸哀声求道:“官爷,小人亲眼所见,才敢前来告发……” 那官兵大手一挥将他推了出去,粗声道:“找不到人,别说那三百两黄金的赏钱,当心你的狗命不保!” 随即,他挥手下令:“你们给我在这周围子息搜索,任何可疑的人都不能放过!” 荆轲毫不犹豫,拉着丽姬就道:“快走!” 一转身往河岸奔去。 丽姬被荆轲紧紧牵着在草丛中疾走,耳边响起一阵悲鸣似的风声,她紧跟着荆轲急促的脚步,一声也没有吭。她的手被紧紧地握在那宽大的掌心里,突然,她顿生错觉,仿佛当下正是四年前他们被迫暂时逃离濮阳,一转身却再也见不到回头路的旧事重演。突如其来的错觉不由得使她又生出一种极度不安的情绪。她好害怕,害怕有一天自己会抓不住这只手,害怕这只强而有力的手有一天会突然放开自己。荆轲宛若能够感应到她内心的不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紧地握住她的手,希望透过自己温热的手传递给她更多温暖的感受,仿佛这一握之间便掌握了他们的命运,给了丽姬一个安全的承诺,让她的心不再那么惶惑不安。 两人是那么贴近,身体如此,心,更是如此。 抓得越紧的东西表示越害怕失去,害怕失去是因为因为知道终有失去的一刻。 岸边,荆轲从深邃的茅草丛中拉出一艘简陋的木舟,划桨逆着淄水河而上。丽姬不由得频频回头张望,那片她日日观看荆轲练剑的茅草丛渐渐地远了,他们的小茅屋也早已望不见踪影,官兵搜索的嘈杂声却浪潮似的向岸边席卷而来…… 陡峭的山路上,一对相貌平庸、相携赶路的乡下中年夫妇一路往西而行。过了这段险路,就是赵国的边境了。前方那个迎面走来一队官兵,约莫二三十人,个个手持戈戟,正唾沫四溅地大声谈笑着。 领头的军官人高马大,相貌粗鲁,正回头向两个跟在其后的官兵粗声道:“天下美色无数,那秦王偏要找个什么丽姬,大王限定半月,眼下叫我们到哪里去找?” 那对乡下夫妇与这队官兵擦肩而过。却见最后那两个年纪轻轻的官兵直勾勾地盯着二人牵着的手瞧,只听其中一人小声说道:“奇怪,一个乡下婆子居然有那么白嫩的手……” 说着其中一人竟然走了过来,伸手摸那妇人。妇人赶紧将手往袖子里一缩,但那官兵已然欺身上来。 妇人紧咬着牙关,神色不安。那丈夫突然像呛到一口痰似的咳嗽起来,一口痰吐向那伸手的官兵。那官兵恶心得急忙缩回手往旁一躲,突然一只手探上了妇人的腰,滑到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一声清脆娇羞的尖叫响起。 这下,整队官兵都停下回头。姓高的头目军官已回身走来,那掐了妇人一把的年轻官兵犹自惊恐,向走来的头目军官结巴道:“她……没想到这乡下婆子,声音那么尖,那么嫩……” 那姓高的头目双眼如鹰般紧紧盯着妇人,突然暴喝一声:“不对!此人易容!” 一把抓向妇人头发! 这对乡下夫妇正是荆轲与丽姬易容改扮而成。 荆轲见被人识破行藏,身形暴长,目露精光,右手一格挥掌一击,那姓高的头目的身躯登时如临暴风吹袭的残垣般向后倾倒,一下子压倒了身后两个官兵。 一时众人纷纷呼喝着提剑冲来,姓高的小头目人还未爬起,已大声呼喝道:“抓住他!都他妈的上,给我抓住他们!” 顿时,在这狭窄的山路上,充斥着刀光剑影,七八柄长剑同时向两人直逼攻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势已至此,荆轲、丽姬只得抽出暗藏的短剑与齐兵战在一处。 那伙官兵哪里是荆轲的对手,数招一过,已被砍翻了好几个。但山道狭窄,荆轲剑术虽高,一时倒也杀不出重围。齐兵人多,一冲一截,登时将荆轲、丽姬两人分隔开来,分堆厮杀。 那姓高的头目武功不高,眼光却着实不浅,这时已看出两人中荆轲剑术一流,丽姬的身手不过尔尔,大喝道:“大伙儿都往那娘们的身上招呼。先拿下她再说。” 众官兵齐诺一声,纷纷攻向丽姬。 不一会儿,丽姬已是呼吸急促,应接不暇。此时,一柄长剑直刺面门而来,丽姬略一侧头,只觉面颊一凉,剑尖竟从她面颊堪堪划过。丽姬大骇,一手格挡来剑,一手摸向面颊,原来方才那一剑只将人皮面具划破。丽姬索性将人皮面具一把撕下,那明艳惊世的容颜便显现了出来。 有个身形瘦小的齐兵看得竟有些痴了,高声喊道:“如此美女!她可能就是大王要的丽姬!” 众官兵一听,重赏在前,无不拼命攻上来。 丽姬陷入了苦战,她哪里敌得过凶猛而上的齐国士兵,边打边退,眼见已经退到山路边了,形势岌岌可危。 荆轲瞥见丽姬身处险境,立时短剑一抖,剑气大盛,一招“拔山扛鼎”紧接着后招如梨花落雨,剑花点点,刺向围在他身边的齐兵的要害处。 那些齐兵纷纷中剑倒下。只因齐王重赏在前,后面士兵仍然不退,有几个汉子倚仗蛮勇,纷纷想夺下丽姬得功,因而一个个向丽姬狠命攻击。 站不多时,丽姬已举手乏力,眼看一个齐兵手持长戟就要击中她,荆轲纵身一跃,凌空一转身,短剑脱手飞去,正好击在长戟上。“叮”的一声轻响,长戟震飞。与此同时,荆轲沉身落到地面,一个旋身,飞腿踢开另外两个齐兵,随后顺手接住了短剑。 丽姬被这一场面惊呆,愣在原地,荆轲断喝一声:“师妹,快走!” 一把搂住她的小蛮腰,施展轻功,迅速掠向山林深处。 众齐兵齐声呐喊,杀声震天。 天边乱云飞度,暴雨如注。那场暴雨适时浇灭了齐兵立功的热情,也给了荆轲、丽姬一个绝佳的逃脱机会。 丽姬被荆轲抱在怀中,只觉师兄的臂膀是如此有力,怀抱是如此温暖,一颗心顿时砰砰乱跳。两耳风声呼呼,身子被雨点打湿,在暴雨中,丽姬的身材越发显现出迷人的曲线,荆轲心中不由得也是情思翻涌。而丽姬鼻息嗅到强烈的男性气息,也使她俏脸通红,心乱如麻,羞喜难言,又恐被荆轲发现,只得深深地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只希望这段路程永远走不完,只愿此刻停驻,一生一世。 雨点稠密,仿佛在敲打两人的心房。 荆轲终于在一个山洞口停下脚步,微微喘息,道:“丽姬,我们且进洞里歇息一会儿再走吧!” 丽姬探头四下扫了一眼,原来这山洞里竟然有草垫和柴禾,或许是山中猎户为方便打猎、暂避风雨而设。 刚才的险情化为乌有,而突然间身体的亲密接触,令这对男女彼此不能直视对方。 丽姬双手掩住丰满的胸部,轻咬樱唇,柔声道:“师兄,这山洞黑黝黝的,怪怕人的,我要你抱我进去。” 荆轲笑道:“都是大姑娘了,还这般胆小?好,那你在这儿休息一下,我去寻些野物充饥。” 荆轲迈步入内,洞中一片漆黑,他正想把怀中的丽姬放在草垫上,丽姬的纤手却缠上了他的脖颈,凭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隐约之中,只见丽姬俏脸艳红如火,秋波流转,她柔声急促地问道:“师兄,刚才要不是你出手相救,丽姬早没命了。你……你喜欢丽姬吗?” 荆轲虽和丽姬生活日久,亲密无间,但乍见师妹如此深情地注视着他,不禁也大感窘迫,忙要将丽姬放下,丽姬却是不依,双腕仍是缠在荆轲的颈上。 荆轲感到自己雄健的身躯正好贴伏在丽姬那曲线曼妙的美丽胴体上,隔着冰凉湿透的衣衫,透来丽姬胸口阵阵温热的气息,他竟不由地忐忑道:“丽姬……师兄、师兄对你的心意,你该是明白的……只是我们大仇未报……” 丽姬伸手轻轻捂住荆轲的嘴唇,不准他再说下去。微微欠身,对着荆轲笑了笑,她的笑容如春花般灿烂,令人目眩。 荆轲不禁看得痴了,忍不住俯下头。丽姬则微启朱唇迎了上来,荆轲此时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轻吻那红艳如花瓣的樱唇、光洁秀丽的额头、娇俏挺直的鼻梁…… 几年来的朝夕相处,荆轲并非木石之人,也能感觉得到丽姬的轻易,甚至感觉得到自己体内的欲望。有时候,他没日没夜地练剑,拼命练功折磨自己的身躯,只是为了压抑消解那不敢去面对的情欲。 此刻,他们终于坦然面对彼此心中激烈的情感了,荆轲却仍是只敢轻轻地吻着丽姬的脸庞,不敢再多有造次。 她的身体像是被千百道枷锁紧缚般僵硬着。 在丽姬心中,复仇之念从来都比不上与荆轲的终身厮守来得重要。她早已心许荆轲,此时此刻的情境,她只曾在午夜、梦中幻想过,未料在这幽静的山洞中竟能不期然地到来。 她的心头犹如小鹿乱蹦,意念却很坚定。在荆轲温柔的触吻中,她轻轻卸下了间隔在她与荆轲之间的衣衫,挺身紧紧搂住了荆轲。 荆轲心头一震,身子微微颤抖,同时感受到丽姬温软的双峰贴在自己胸膛上的美妙的触感,他的意志告诉自己务必抽身离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抱着丽姬倒卧在草垫上。 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公孙羽的弟子、丽姬的师兄,同时也是一个男人。 一个有情有欲的男人。 他发觉自己对丽姬情欲的渴望竟丝毫不逊于复仇的决心。 他茫然了,在下意识地对丽姬温柔身躯的摸索中,他屈服了。 丽姬被强烈的幸福感包围着,犹如置身梦中,但她并不犹疑,因为这梦是她编织已久的,也是她熟稔期盼的,多少次她在梦中期待这一天的到来。是的,她要将自己珍藏了十八年、少女最宝贵的一切献给面前这个与她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男人。 就是在刚才那一刻,对未知的恐惧,使她抛开了少女的矜持和羞涩,主动向荆轲示意,她是多么愿意和他结为一体,做他的妻子。 而荆轲的反应则证实了他对自己的爱意。潜心盼望的巨大幸福骤然降临,一时间令她陶醉,也微微令她不知所措。她把一切交给了荆轲…… 迷茫中,丽姬感觉到了一丝痛楚,那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令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短促低沉的惊呼。 “啊!” 荆轲十分爱怜地将丽姬拥入怀中,丽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外形粗犷的师兄内心竟是如此深情而细腻。她依偎在荆轲温暖的怀里,为自己终于成为荆轲的女人,幸福得泪流满面。 荆轲看着丽姬,发现丽姬原该是陌生的胴体竟是如此地熟悉。这些年来以礼相待、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的丽姬,其实早已在自己的心中将其描绘了千万遍,烙下深深的印象。 丽姬静静凝望着荆轲,在背对着自己多年之后他终于勇敢地与她相视以对了。她的心中激动莫名。 原来爱情并不会因为刻意的忽视而被遗忘、消解,反倒更为浓烈、刻骨。 天,渐渐亮了。东方发白,霞光满天。 山间小路上,荆轲和丽姬两手相握,相视而笑。不同的是,荆轲的笑容中,多的是爱怜;而丽姬的笑容中,更多的则是羞涩。 虽然,逃亡的路途是艰辛和痛苦的,但对荆轲和丽姬而言,却充满了欢乐和情意。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无论面对什么,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到处都是天堂。
第五章 惊天十八剑 在两人的相守相偎下,人烟稀少的偏僻山林宛若他们意外寻获的世外桃源,逃亡的日子不觉过得飞快。 连日以来一径相安无事的厮守,意外地让荆轲觉知两人久置于此实非长远之计,于是两人收拾停当,离开了暂居的山洞。为避开齐兵追捕,丽姬将自己扮作男子,两人专挑小道彻夜赶路,接连走了七八日,终于来到一个小镇,见有个小茶铺。荆轲仔细留意四下后,方才带着丽姬走进茶铺,稍做休息。 两人疲惫地坐下,要了一壶茶,几个烧饼。这段昼夜不歇逃亡赶路的日子,一路上的提心吊胆及餐风露宿,让荆轲也觉得委实有些累了,丽姬更是憔悴不堪。他倒了一碗茶递给丽姬,看着她喝下,又递过一个烧饼,但丽姬此时只觉胸闷难受,食不下咽。看着丽姬难受的模样,荆轲心中有着难以言喻的不忍。他只恨自己无能,无法让她过上安稳的日子,反而要她这么跟着自己奔波受苦。 便在此时,茶铺外突然来了一驾马车,虽然不甚华丽,但装饰素雅。从车上下来三个人,走进茶铺。 为首一人年约四旬,相貌清癯,三绺长须,儒生装扮。进了茶铺,他拣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要了一壶茶。他身后的两人生得孔武有力,看穿着显然是他的随从,那两人端着茶碗就大喇喇地坐在一旁的地上喝起来。 那中年人好像并不安心喝茶,只是四处观望。一见到荆轲、丽姬,仿佛引起了他的兴趣,目光停留良久不去。 荆轲隐隐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当下反射性地警觉起来,低头对丽姬轻声讲了几句,就准备结账走人。临离去,荆轲回头看了那中年男子一眼,却发现中年男子对自己微微点头一笑。他佯装没看见,拉起丽姬就出了茶铺,一路往东北方走去。 两人疾行了没多久,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车轮马嘶声。荆轲飞身上树,向远处观望,只见一辆马车迎面疾驶而来。 那马车来得飞快,眨眼就停在两人跟前。只见方才茶铺里的中年男子笑着从车上下来,径自问道:“阁下可是荆轲先生?” 荆轲防备地盯着中年男子,反手护住身后的丽姬。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在下田光,乃燕国人氏。方才我在茶铺中见到先生的头发上染有血迹,行色匆忙,身旁还有一位后生,生得很是俊俏,便猜到先生的身份,冒昧跟随至此,请不必惊慌。早就耳闻令师公孙先生大名,只是一直无缘拜会,今日偶遇公孙先生得意门生,实为有幸。” 荆轲不语,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田光,见此人气宇轩昂,态度从容,谈吐诚恳,目中的警戒之色方才渐渐褪去。交谈片刻,两人竟不约而同感到一见如故,于是荆轲将他们在齐国的遭遇告诉了田光。田光以为此地已是齐燕边境,齐兵不会轻易越境追捕,要他们不必过于担忧。 田光又道:“如今荆兄弟何去何从,作何打算?” 荆轲回头看了丽姬一眼,沉默不语。田光看出其难色,便道:“在下正要返回燕国,荆兄弟如此不凡,田某有心结交,如蒙不弃,邀二位与在下同行,去寒舍小住。” 荆轲忙道:“萍水相逢,岂敢相扰!” 田光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我一见如故,荆兄弟不必客气!” 荆轲回头去看丽姬,丽姬只轻声道:“我跟着你便好。” 荆轲点头,与田光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田光不仅是个儒者,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与荆轲一见之下,意气相投,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当下,便慷慨购置庐宅供二人居住,使他们在燕国安顿下来。 这段日子荆轲并未忘记加紧钻研剑术,更经常出门四处找寻燕国出名的剑客切磋剑艺。丽姬虽然一句话也没说,荆轲也觉自己每每一走就是好些日子,丽姬一人独处想必会闷得发慌。 一日,荆轲在比剑归来的路上,无意间见到了一只很是娇小可爱的白兔,便顺手捉来揣在怀中带回家去,想给丽姬一个惊喜。 当那只小白兔在荆轲的怀中探出长长的耳朵时,丽姬立刻高兴得惊呼起来,欣喜若狂的样子宛若稚童。荆轲最喜见她快乐的笑容。两人于是满怀着期待,笨拙地为小兔子搭起了木屋。 春光明媚,院里开满了桃花,经风儿一吹,洒下无数粉红色的花瓣,轻舞飞扬,烂漫无际。 丽姬仰头望着漫天花雨,不觉神迷心醉了。荆轲将丽姬轻轻抱起,一跃而上半空,衣袂翩然,旋转着缓缓落下。丽姬一声惊呼,很快转为“咯咯”的笑声。落英缤纷中,两人宛若神仙眷侣,相互凝视的目光中尽是柔情……一直舞到丽姬娇声轻喊头晕了,荆轲才肯停下。他们恣意躺倒在铺满花瓣的地上,幸福的面容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之下。如此无忧的畅意生活,是两人此生最大的幸福。 四个月很快地飞逝了,荆轲几乎与燕国所有的剑术高手都比过剑,只剩下旅居燕国的韩国第一剑术高手——韩流。韩流是一个能用长剑将天空中的飞燕斩成十八段的人,他的绰号叫做“燕翔剑”荆轲心动了,这样的高手岂非此生难逢? 夜深了,月色如银。 丽姬坐在灯前,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手中的布袍。荆轲则坐在她面前,痴痴地看着她补袍,眼中流露出无限的爱怜。静谧中,两人心潮澎湃。 明日,荆轲就要赶赴远方,去和那声名远播的“燕翔剑”比剑。比剑,自然会有危险,尤其是面对韩流这样的剑术高手,自然更加令人担心。但丽姬知道,抱着遇强则强、精益求精的信念,荆轲非去不可。 丽姬满怀着不安与难舍,彻夜无语,只是默默地为自己心爱的人准备行囊。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荆轲的心思。要想成为剑术大师,必须博采众家之长,参悟剑道至理,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唯有如此,才能够击败“风林火山”四大高手,为自己的祖父报仇雪恨。 或许是感觉到荆轲那痴痴的目光,或许是害怕泄漏自己不舍的心情,丽姬轻咬樱唇,白玉般的面颊上飞起一抹嫣红,在灯光的映射下,更是美艳异常。 “啊!” 丽姬发出一声轻呼。 纤巧的手指上,迸出一点红艳的血珠。原来她在心猿意马之下,失手扎破了手指。 荆轲闻声而起,抓起丽姬的手指,轻轻地含在口中,柔声问道:“疼吗?” 丽姬俏脸更红,羞涩地摇摇头。 沉默片刻,丽姬终于说出了她最想说的那句话:“早点回来,好吗?” 荆轲笑了,他没有回答,只是将丽姬紧紧搂在怀中。 这一宿,他们相拥而眠,窗外雨声淅沥不停,窗内两心默默相依。 翌晨,荆轲告别新婚的娇妻,奔赴远方。 荆轲见到了韩流,两人以剑相交,从相向到相知。 最终,“燕翔剑”虽略胜半招,但他对荆轲在剑道上的领悟力以及荆轲的韧劲、勇气敬佩有加。他认为,假以时日,荆轲必定会成为一个剑术大师。他挽留了荆轲几日,两人切磋剑道。数日后,荆轲才踏上归程。此时,他离家已经整整半个月了,他的丽姬还在家中翘首以待,他不愿她为他担忧,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快马加鞭,归心似箭,荆轲终于回家了。 远远地,荆轲已望见自己的庐宅大门敞开。一种不祥的预感直窜脑门! “丽姬!” 荆轲如风般迅疾冲进大门,“丽姬!” 无人应答。院内桃花依旧,人面已逝。 荆轲像是疯了一般冲进屋中,嘶声大喊:“丽姬!丽姬!丽姬!……” 空屋无人! 他一低头,却看见那只小白兔兀自在啃食着桃树下的青草,两人为白兔搭建的小木屋,却已倾覆。 有人来过…… 有人带走了丽姬! 仓皇间,荆轲瞥见敞开的大门外有人影闪过,他如电般窜出门外,一把揪住那人将他拽入院中,荆轲额上青筋暴起,目光如电,厉声问道:“丽姬呢?有谁来过?丽姬呢?” 那人是荆轲的近邻,被一把拽进来,惊魂未定,一见是荆轲,霎时万分激动,颤声道:“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丽姬姑娘,丽姬姑娘她三天前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掳走了!” 荆轲狂叫道:“什么人把她带走了?” 那邻人吓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各个都……都凶神恶煞的模样……” 荆轲的眼睛红了,直射出如野狼般噬人的光芒。他松开那人,快步冲出了大门,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惊天而起:“丽姬——” 一个身形高挑的青衣男子,低垂着头走在小路上,步伐沉重缓慢。看不清他的面貌,更见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行经岔路,一列车队疾驶而来,几乎就要撞上他了。 “找死啊你!走路不长眼睛!” 马夫厉声喝道。青衣男子仍默默赶路,头也不抬。 “啊——救救我——求你们放了我——” 突然,马车内传来一名女子的哭喊,引起了青衣男子的注意。他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如炬,隐隐透着几许忧郁的气息,但丝毫掩盖不了天生的刚毅正直,不怒自威。 “车内有人,有不属于你们的人!” 青衣男子冷冷望着马车,沉声道。 “想管闲事,你够格吗!” 一个卫兵装扮的人,跃下马车,挥舞着长戟,厉声喝道。 “我今天管定了!” 青衣男子露出一个谜样的微笑,纵身跃上马车,伸手去掀车厢的帘幔。那带头的卫兵见青衣男子如此放肆,既惊又怒,手中长戟朝青衣男子刺去。青衣男子不慌不忙,只听得一声锐响,长剑出鞘,他反手一横,挡开了背后的冷枪。 “他妈的!哪里蹦出这天杀的家伙?上!” 那伙人约十来个,都是齐王派出追捕丽姬的兵卒,由齐国追至燕国。眼见大事将成,半路竟又杀出个不速之客,一时惊怒交加,也顾不得手中的猎物,举剑大声喝道,俱攻向青衣男子。不过三两招,青衣男子就摆脱了纠缠,他转身一把掀起帘幔,车内被困之人正是丽姬。只见她满脸泪痕,一副惊魂未定、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韩申好生心动:“姑娘……没事吧?” “你是……韩大哥?” 丽姬愣了一下,脱口而出。 “你……” 青衣男子满面疑惑。 “我是丽姬啊!” 丽姬双目之中燃起希望,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忽然抓到了一块浮木一般。 “丽姬!” 原来这青衣男子、丽姬口中的韩大哥,正是当年随公孙羽决战濮阳的韩申。 此刻,一个齐兵从后偷袭,一剑刺向韩申后心,“小心!” 随着丽姬一声惊呼,韩申回过头,见一剑迎面而来,不由大怒,闪身避过,一脚踹翻了那齐兵。此时,远方传来一阵马车呼喊声,来势汹汹。韩申知道情况不妙,来不及细思便对丽姬道:“先跟我走,快!” 他甩了余下的齐兵,拉着丽姬往前奔去…… 荆轲昼夜不歇,马不停蹄地追了三天,却始终见不到一点掳走丽姬的车队留下的痕迹。 他曾经痴心妄想追上那一伙天杀的贼徒,或者是找到一丝有关丽姬下落的线索,可是,那一伙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丽姬仿佛凭空消失了! 荆轲当然无法料到,他所面对的敌人乃是一个魔王及他的无数只魔爪。一个凡人,凭己之力,以为逃出魔王的势力范围也就等于逃脱了魔掌;可是齐王却并不这么想,即使人已离开了齐国国境,秦王的命令却叫他苟且不得,魔王的势力理当是无边无际的。他派出数百名高手秘密潜入燕国,四处查访,终于找到了丽姬的下落。为防事情有变,齐王有令,一旦擒获丽姬,立即快马送往秦国。 接连三天不眠不休的追逐,荆轲望着前方天边的夕阳,眼中一片迷茫,他由马背上滚落,扑倒在地上。 “丽姬——” 夕阳艳红如丽姬的血泪,荆轲满面尘土,望着夕阳痛哭失声,泪珠滚落入尘。 远在千里之外的丽姬仿佛听见了荆轲的呼唤,娇躯一颤,一双灵透的明眸霎时间泪花闪动。 那里有她亲手布置的小屋,有她每日喂养的小白兔,当然还有他——荆轲——那个令她全心热恋,甘愿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 推算时日,他早该回来了。如果他回来,发现自己失踪,又会是怎样的心痛啊! 想到这里,丽姬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碎了。 “你还好吗?” 韩申见丽姬脸色发白,不住地喘息,停下脚步关切地问道。 自从濮阳一别,原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期。此番韩申路见不平,竟意外解救了失散多年的故人,这不仅使丽姬惊喜莫名,韩申更是大感惊讶。几年不见,他已不能一眼认出丽姬了。并非是因为他已将丽姬的容貌遗忘,而是丽姬的容貌已改变太多,蜕变得如此完美,让他惊艳,良久不能直视。韩申从丽姬口中得知她和荆轲两人多年来的坎坷遭遇;一路上的险境,也让韩申明白眼下情况的危急。 “我没事,继续赶路吧。” 丽姬强忍着不适轻声道。 韩申犹豫了一会儿,虽见丽姬神色憔悴,但此时怎能停下脚步,只有继续前行,丽姬紧紧跟在他身后。未料,没走几步路,韩申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止不前,连忙回头一探,发现丽姬正俯身作呕欲吐,模样十分痛苦难受。 “怎么了?” 韩申急忙扶住丽姬摇晃欲坠的身子。只见她冷汗直沁出额际,脸色惨白如雪,不见一丝血色。 “我……没事……只是胸口有点闷……透不过气……” 丽姬眉头紧蹙,仍旧逞强道。韩申不由心生怜爱,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希望能让她好受些。 “休息一下吧,别太勉强自己了。” 韩申扶着丽姬到一旁树下的大石上坐下。 他知道丽姬十分挂念荆轲,轻声安抚道:“我一定会将你安全送回家,别担心,好吗?” “嗯。” 丽姬虽然很感激韩申,却没有多说什么。也许是因为身体不适,也许是因为明白归途的坎坷。 忽然间,策马奔腾的声响由远方传来,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迎面而来。 震耳欲聋,触目惊心。 来不及了,绝对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韩申心念电转,将丽姬藏于树后,旋即昂然挺身立在大路中央,正面迎敌。 如果一定要活下来,又怎会没有活路呢? 韩申引开了追兵,丽姬顺利逃脱。夜半,浑身是血的韩申归来,丽姬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劫。 荆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猛然坐起,屋子里空荡荡,除了他自己,一个人都没有。 丽姬呢?丽姬,你在哪里?荆轲忽然想起,自己不是在追踪丽姬的身影吗?怎么会在家里?那丽姬呢?荆轲立刻下床,屋里屋外地寻找,但丽姬的影子似乎只是一径在他的面前游走,自己无论如何也触不到她的身体。 “没有了丽姬,生命中还剩下什么?还剩下什么——” 荆轲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青铜剑,将院子中的花草砍得七零八落。邻人见荆轲发疯似的行为,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目瞪口呆地在旁观望。 荆轲突然箭一般地冲了出来,四处寻觅。现在他的心中,全是丽姬的影子,丽姬含泪哭泣、向他求救的影子,“师兄,救救我!” 凄厉的喊声回响在天地间,激荡在荆轲的脑海中。 荆轲朝着丽姬奔去,那是他的丽姬在呼唤他,但是,丽姬,你又在哪里?我的丽姬…… 荆轲终于摔倒在地上,他筋疲力尽。但是,丽姬在他面前苦苦呼唤着他,教他如何能够停止这无谓的追寻? 当荆轲倒下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仍在心中嘶喊:“丽姬——” “丽姬,别哭了好吗?” 韩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抚眼前这个娇柔的女孩。毕竟,他是个粗枝大叶的男子。 “韩大哥,丽姬不是爱哭的人,只是突然想起了爷爷、师兄,还有你,从前大家一块生活的日子,现在……” 丽姬忍不住又垂下了头,泪落如雨。 片刻,丽姬像是想起什么事,忽然拭了泪,抬起头来对着韩申,满脸愧疚道:“真对不住,我只顾着自己难过,都忘了你身上的伤口,让我帮你看看好吗?” 韩申这才想起自己浑身是伤。 丽姬低着头细心地为韩申检查手臂上的伤口,看着伤口上凝固的血渍,一种冰冷凄惨的感触掠过心头,她禁不住难过起来:“真对不住,是丽姬不好,是丽姬连累了韩大哥。” 说着,她的眸中又泪光闪烁。 “没有的事,别哭了,韩大哥还等着你帮我包扎呢。” 韩申带着温柔的微笑,轻声安抚道。 丽姬点点头,轻轻地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袖,一时也没注意到自己手臂上嫩白的肌肤就这么裸露在月色之下,袒露在韩申眼前。韩申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他告诉自己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 连日的单独相处,又是这样危急的生死关头,令韩申对丽姬的情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掩饰得很好,没让丽姬察觉出多余的情感,甚至不敢教自己明白,一径恪守身为大哥该有的言行。看着丽姬仔细为自己包扎伤口的模样,他的心中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暖流,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关心,尤其是像丽姬这般可人的女孩对自己的关心。这一刻,韩申情不自禁地希望时间就这么静止不动…… “韩大哥,伤口还疼吗?” 突然丽姬抬起头来,四目交接,韩申像是被人发现了心底的秘密,一时间大窘,连忙移开眼,故作镇定道:“一点都不疼了,真谢谢你。” 丽姬这才松了口气,绽放出难得的笑容。那笑容像有魔力,温暖了韩申的心房,舒解了他紧绷的情绪,更使他卸下了情感的防备。 “没事了,丽姬,放心好了,你很快就可以回道荆轲身边的。” 韩申忍不住轻抚丽姬单薄的肩膀,柔声安慰道。 为了公孙将军,为了荆轲,也为了连他自己都说不出的理由,韩申决定誓死保护丽姬。接连几天,齐兵仍旧一路不断地追赶,而且人数不减反增。刚才惊险万分地奋力一战,方逃过了一劫,逃离前,韩申似乎隐隐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濮阳血战中与公孙先生厮杀的那两个人,难道是自己一时眼花了? 此刻,四面环敌,草木皆兵,被困在山林间的两人,是一步也动弹不得。所幸,这座山林地势极为复杂深广,两人一路脚步不停,深入到了林木最茂密的一处,隐身在此,应该是不易被发现了…… 夜已深,雾正浓。 当韩申与丽姬两人紧紧倚着一棵大树昏昏睡去之际,一阵呛鼻浓烟窜入了山林里…… “不好!” 韩申倏地惊醒,随即使劲摇晃着似已昏睡的丽姬:“丽姬,快醒醒!” 抱着丽姬奔了一段好长的路,韩申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子也摇摇欲坠,但他不能倒下——前方有人,两条黑影直耸在韩申眼前…… “这小子真是有种,血都快流干了还这样拼命!” “别管他了,先把这女的带回咸阳去要紧,大王有令,不得延误!” 韩申在最后一丝神智尚存之际,依稀听见一个黑影说道,隐约伴着鲜血从背后的伤口中汩汩流出的声音。 丽姬……快醒醒……快跑啊…… 咸阳……紧紧记住这两个字后,韩申眼前顿时一片黑暗,终于倒了下去。 半个月后,秦国。 外表巍峨壮丽的咸阳宫,偏殿之中的气氛,却是如此阴森威严。 帷幕之后,一个人高高在上俯视着丽姬。他的身形并不高大,但其欲霸天下的威势却充斥着整个殿堂。 丽姬单薄的身躯在雄伟的殿堂上显得如此渺小,周围的空气森冷入骨,丽姬低垂着头,面无表情。 一睁开眼,她不见任何熟悉的身影。 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她已没有了心,也失去了感觉。 秦王的目光冷若刀锋,直盯着丽姬,良久,才开口道:“寡人已经找你很久了,丽姬。抬起头来!” 丽姬木然地抬起头,美艳绝伦的脸庞冷若冰霜,目光直直迎上大殿正中座椅上射下的目光。 四目相交——一束目光是如此漠然。 一束目光是如此冷峻。 但同样如此摄人心魄。 两人的心中同时一震。 秦王道:“到寡人面前来,让寡人好好看着你!” 这让立于偏殿中的所有近侍,无不变色。他人从未得到过的恩宠与信任,竟被这个女子在与秦王第一次见面之时获得。难道她便是上天派来征服秦王那颗高傲之心的人? 丽姬闻言,袅娜上前,挺身立于秦王面前。她的目光如水,却非如水般温柔,而是如水般寒冷。一双乌黑闪亮的明眸,死死盯住秦王,毫无胆怯之意。从未有这样的目光出现在秦王面前,这是第一次,也是秦王能够容忍,甚至暗自赞叹的唯一一次。 此刻,仿佛有笑意,隐藏在秦王目光背后。秦王坐直身体,高声道:“来人,带下去验明正身!” 四名侍女快步上前,立于丽姬左右。丽姬面不改色,没有任何挣扎,转身走出大殿。殿外和煦的阳光,映射出她美艳无双的面容,轻轻舔舐着她脸上悄然滑落的泪珠。那是泪也是血! 秦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仿佛若有所失。这是十分奇异难解的感觉。 这女子,已不觉占据了秦王铁石心肠之中的一方角落。 秦王已暗下决心,定要将她征服。 那是一个王的本性,更是一个男人的本能。 “什么?” 秦王怒吼一声,大掌一拍之下,将案几之上的对象震起老高。阶下前来报告的宫女,跪拜着的身躯已微微颤抖。 秦王猛然起身,向安置丽姬的寝宫大步走去。就连他走路时衣袍带起的风,都令人嗅到愤怒的气息。 御医与一干人等,早已跪拜恭候秦王的到来。秦王瞟了一眼床上的丽姬,向御医低声道:“这可是真的?” 秦王的语调如此平静,却令每个人都已感觉到他那压抑着的怒气,除了丽姬。她的神色恬静安详,仿佛已有母性的光辉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御医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答道:“大王明鉴,臣已验明,丽姬确有两个月的身孕。” 秦王再次看向丽姬,她唇边竟噙着一抹微笑,这笑容令秦王心中一窘。“将孩子拿掉!” 这句话掷地有声,令丽姬猛醒。秦王的目光残忍地直逼丽姬,仿佛丽姬此刻的慌乱令他十分快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丽姬的痛也深深植入自己的心里。 丽姬仿佛不能相信自己方才所听到的一般,缓缓摇着头,泪水登时迸涌而出,口中如自言自语一般,低低叫道:“不,不……” 但只是瞬间,她便清醒过来,翻身下床,扑倒在秦王脚边,双手紧紧拉住秦王的衣裾,悲声道:“不,大王,我求您!只要您放过这孩子,即使用丽姬的生命来交换也在所不惜!” 秦王低下身,用手轻轻拭去丽姬面颊上滚落的泪珠。他的手心感觉到泪水的温度,刹那间,他的心仿佛在这温度中融化。然而,他的真心,永远躲藏在王者假面的背后,令人无从窥探。 秦王微笑道:“交换?这法子不错。” 他的笑在丽姬看来邪恶而残酷。秦王压低声音道:“那么,拿你的身体和你的心来交换,如何?” 丽姬透过泪雾,望住秦王,一种巨大的恐惧袭来,她知道自己已经注定,与眼前的男人纠缠一生,无法逃离。她咬紧下唇,重重点了点头,一串泪珠滑落而下。 秦王仿佛已不耐烦,道:“不许再让寡人看到你的泪!” 随后,他转身欲离去。行至门口,秦王突然停住脚步,向众人问道:“你们说这孩子姓何为好啊?” 御医及一干近侍皆道:“自然跟随大王姓氏!” 秦王道:“如有谁透露半点风声,下场不必我说了吧!” 众下人均诺诺称是。秦王径自拂袖而去。 好长一段沉寂的日子里,荆轲像是一直在昏睡。 这一日,意识清醒后,他发觉自己竟然躺在一块大岩石上,而冰冷的岩石传递给他的,只是冰冷,冰冷到心底。 他终于清醒了,丽姬已经离他远去了,永远地从他生命中消失了。 今后,他该怎么办?他不知道。现在的他心痛如绞,心乱如麻。 终于,他拄着剑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拖着疲惫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去。连日来他疯狂地奔跑,不觉间已攀上了这座山的峰顶。可惜,他早忘却了高峰的意义,一径只徘徊在自己的低落中。 过了几天,荆轲在此拄剑上山。他登上山峰,站在那块岩石上,向远处眺望。他只盼望丽姬在他的视野中忽然出现,走到他的面前。他朝悬崖边走了几步,看着山下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有行人在走,如蚂蚁爬行……他突然想到,活在这世间是如此孤单,如此乏味! 挚爱的女人已离他而去,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人间的至情至爱,阻挠了他前进的脚步。他似乎已不再是自己,就要失去了灵魂。 “荆兄弟,你在此何干?” 一个宏亮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荆轲回头,见田光直立风中。只听他慨然说道:“一个男人失去心爱的女人,当然是人生极大的痛苦。但只要这个女人还活着,你就有责任好好活下去。无论天涯海角,都要尽最大的力量将她找回来。” 荆轲一愣,田光又道:“一个习武之人,会把爱与恨化作剑魂,荆兄弟以为如何?” 荆轲神情黯然,沉思起来。田光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径自下山去了。 荆轲突然抬起了头,举起手中的青铜剑,眼光照到剑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从剑的锋芒上,他瞬间看到了希望。 是的,他要用他手中的剑来为师父报仇,来杀掉那抢走丽姬的恶贼,然跟丽姬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他生命的意义就是如此! 自这日起,荆轲每天都会上山,道这块大岩石上练剑。晨风的吹拂,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阳光的照耀使他的信心更为高扬;居高临下,教他看得更遥远、更透彻。 就这样,荆轲一边思索,一边练剑。半个月来,他如此坚持着。他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这日,他练了半晌,略觉疲倦,便坐在大岩石上休息,忽然身旁的杂草丛中出现一阵异动。荆轲一眼看过去,突见一只不知其名的异兽,全身披着鳞片,散发着耀眼炫目的光彩,蜷着兔子一般大小的身子我在草丛间。荆轲一惊,只觉这异兽模样实在太过美丽,却不知这异兽的杀伤力如何,他警觉地握紧手中的长剑,但并未轻举妄动。凝神注视了一会儿,那异兽却无任何动静。 这时,前方忽然走来了两个猎户模样的中年大汉,只听得他们说:“听说就在这一带,出现好几次了,都还没人动手,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珍物啊,可值钱呢!” 听到这里,荆轲提剑起身离开岩石,欲继续练剑。 “啊,可不就在这儿呢!” 只听其中一个大汉惊叫,荆轲好奇地回过头。原来刚才在草丛里见到的异兽,便是两人口中的珍物。刚想到这,就已见到二人手持猎刀、麻布袋俯身靠近草丛,荆轲见那异兽仍旧毫无警觉,蜷着身子动也不动,恐怕是凶多吉少,不由觉得可惜。 只听“啊——” 的一声惨叫,荆轲一晃眼,来不及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其中一大汉已倒在地上,正要过去一探究竟时,忽然见到一团光影闪电般窜向那手持猎刀的大汉,“啊——” 又是一声惨烈的惊呼,荆轲急忙奔向前,却见那异兽从大汉喉间倏地弹开,窜进岩石后的洞穴中去了。 荆轲定神仔细一瞧,发现地上两人皆已面色发紫,七窍出血,显然是中了剧毒一命呜呼。实在太让人震撼了,那异兽令人难以置信的杀伤力,一时间叫荆轲惊魂不定,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刚才自己离那异兽不过咫尺距离,死亡其实不过瞬间啊! 犹如经历生死一瞬间,好不容易静下心后,荆轲脑中忽忆起了这么一种说法——一只老虎如果只是会吼叫,而不会伤人,那么它最好别轻易开口吼叫,遇到敌人时,也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因为至少它的外貌还是只老虎。一只沉稳的老虎,就足以让人震慑。一只真正会伤人的老虎,更不需要开口吼叫,也不必急着先发制人,即使它的外貌根本不像只老虎。它只需保留实力,等着“将它视为猎物”的猎物主动攻击它,就能轻易将猎物捉到手。 那两个大汉就如一只只懂得发出吼叫的老虎。而那异兽就好比一只真正有杀伤力的老虎。 荆轲以为,那异兽对于两个大汉的攻击,其实早已有所警觉。那闻风不动的身形,竟有几分像盖聂与自己比武时的架势。对了!那道急扑大汉的电光正像是盖聂锐利的目光!想到这里,荆轲心念忽而一动,鲁勾践在剑谱上的一句注释在脑中跳了出来:“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 荆轲浑身一凛,似有所悟,那一大段文字飞速流过心头:“夫剑道者,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 荆轲头脑便如有一道电光闪过,心道:“是了!‘见之似好妇’,即对敌时看上去像是一个安静温柔至极的女子,其实以静制动,敌人每一个微小举动都在你的控制之下。那么攻击时……” 方才那沉静不动的异兽虽引起了荆轲的好奇,但因他懂得莫要轻举妄动,才避免了致命的危险。 那迅疾的攻势真是不可抵挡的! 正是因为自己的不动,才叫真正的杀伤力的老虎也望而却步! 荆轲顿时豁然开朗,心怀大畅:“哈哈,‘夺之似惧虎’‘夺之似惧虎’!” 其实他灵台澄明,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句子便如火花般在思绪中奔腾起来:“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 真可谓一通百通,荆轲开心得手舞足蹈,放声大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不息。 笑音未落,荆轲已从巨岩上一跃而下,操起青铜剑随兴而舞。一时间,以前学过的剑法招式统统涌入脑海,回旋、碰撞、碎裂、融合,再从剑底一一流出,化成了十八招旷古未有的剑法。 突然间,荆轲飞身而起,一跃至三丈开外,手中青铜剑直指苍穹。人在半空,荆轲身形闪转腾挪,忽而剑光点点,极尽变化;忽而双手持剑,闪电劈下。“轰隆”一声巨响,一块半人高的顽石中分而裂,碎石满地。 待收剑落地,看着满地的碎石,荆轲倏地仰天长啸,一吐胸中的郁气。啸声在空旷的山间回荡,激起他满腹的踌躇。 荆轲长吁一口气,长剑斜指天空,傲然道:“名可名,非常名。此剑法便称‘惊天十八剑’!” 弹指间,春去秋来。 秦国,咸阳宫。 “师兄,丽姬过得还好,你呢?” 形单影只,丽姬伫立窗边,月色如水,映照出她姣好的面容,她柳眉微蹙,仿佛心中有着诉不尽的忧伤:“师兄,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已委身于咱们的仇人,你能体谅我吗?” 那一夜,与此刻的情景是如此相像;那一夜,同样有着如同今夜的美好月光…… 丽姬沐香出浴,倚窗独立。月影婆娑,柔柔笼罩着她的身影。绢绢白纱中,隐约可见她身体玲珑的曲线。 丽姬望着空中的圆月,心中隐隐牵动对荆轲的一缕情思。“明月啊,明月,你将清辉遍洒人间,可知师兄此时身在何方?请你为我带去对爱人的思念吧!” 想到此,丽姬轻轻叹了口气。 秦王步入寝宫,眼前出现的便是这样一幕。他的心不禁如春风拂波般动荡不安起来,不仅是为丽姬薄纱之中那撩人的胴体,更是为了那一声叹息。 自己此时的心竟是如此柔软,秦王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可奈何。他轻轻叹了口气,将丽姬温柔地拥入怀中。 丽姬感觉到秦王轻柔的呵护与宽厚的胸膛,她在这男子的怀抱中竟然感到安全,这刚刚给予她伤痛的男子!丽姬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积蓄的泪水在此时方才滑落,浸湿了秦王的胸口,也流进了秦王的心底。 秦王不禁更紧地永驻丽姬,想要以此停止她断续的啜泣。不多时,丽姬便已悄无声息,秦王低头怜爱地凝望,她已在自己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爱姬,在想些什么?” 秦王沉着的声音,冷不防闯入了丽姬紊乱的思绪中。丽姬依旧无语。思绪越发紊乱。 面对秦王,丽姬依旧不苟言笑。但她的一颗心已渐渐平静下来。 偶尔,她会思念爷爷,思念荆轲,却已不再轻易流泪。 她知道,爷爷不喜欢看自己流泪的样子。她是公孙的后人。 公孙的后人?丽姬越发沉默了。丽姬的心愈安静,她就愈清楚地听见自己心中挣扎的声音:爷爷希望自己能够平静地度过一生,不要被国仇家恨所累,莫要为复仇而活。 她的沉默秦王都看在眼里,甚至连她沉默的原因也看得一清二楚。 出人意料,秦王并没有因此给她太多的压力,似乎也很习惯和她这样安静地相处。 秦王知道,她已逐渐征服了这个安静的女子。这是一个王给自己的考验。 “哇……哇……” 床上的婴儿从熟睡中醒来,大哭不已。丽姬正欲上前,秦王却已抢先一步,抱起婴儿。婴儿在他宽厚的怀中愈显娇嫩可爱,如同清晨带露的花苞。他仿佛对秦王的脸产生了好奇,止住了哭泣,黑亮的眼睛瞪得滚圆,盯住秦王,然后张开仅长了几颗的乳牙的小嘴,无声地笑了。 秦王轻抚着婴儿粉白的小脸,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也许只有面对不懂得揣测人心的天真婴孩,秦王方可将真感情坦露无虞。丽姬不禁为之动容,这个男子的心究竟是冷酷的,还是温情的?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而这对他来讲,又岂非太不公平? 秦王将怀中婴孩交到丽姬手上,动作轻柔,小心翼翼。丽姬心中一动:此种情景,正如一对平凡夫妻的日常生活,在旁人看来,又该是多么温馨的一幕! “就算是为了孩子也好,试着让自己多些笑容!” 秦王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试着让自己多些笑容?这算是一个王给她的命令还是一个男人对她的心疼? 望着秦王黯然离去的背影,丽姬真的迷惑了。 也许秦王与自己是一样的——都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害怕孤独…… 不过,秦王的孤独是不能轻易流露出来的。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孤独的。就这点而言,丽姬知道,除了理所当然的恨之外,秦王确实也有让她心疼的理由…… 隐隐地,韩申还能感到背上那道结了痂的伤口针扎似的刺痛。那痛楚,是如此细腻而深刻。他看不见那道伤痕,试着伸手轻轻地触摸,他要借着这样具体的触摸提醒自己,莫要忘了自己存在的事实。 他必须一直存在下去,不问任何理由,即使只能是安静地在旁等待。 他要自己知道,他一直都在。而他存在的意义呢?他的心没有告诉自己。 他答应过她,会将她安全送回家。 咸阳宫,是她存在的地方,是他不变的守候方向。 只差那么一步了,韩申距离丽姬的身影越来越近了。 不知费了多少时日与力气,他终于确定了这偌大的皇宫里,丽姬所在的地方。 就在要踏进寝宫的前一刻,韩申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身影,在他之前一步踏进了寝宫。他,就是秦王吗?韩申心想。 静静地,他藏身在寝宫门外的角落,从黑夜守候到白昼。 “谁!” 刚起身准备梳洗的丽姬,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一转身便见到门外乔装成卫士的韩申。 “来人……” 丽姬不由得惊呼,韩申心中一急,连忙上前迅速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是我,丽姬。别出声!” 丽姬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不禁抬头仔细望了韩申一眼。“韩大哥!” 她认出了韩申,随即难掩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守在咸阳,不曾离开……” 韩申无法直视丽姬的眼,于是将脸别开,脸上掠过一丝落寞的神情。 “韩大哥……” 丽姬似乎能察觉到他的异样。 韩申忍不住关切道:“丽姬,你过得好吗?秦王都是如何待你的?” “我……很好,一切都好。” 丽姬微微一笑,轻声道。韩申隐隐察觉这笑容底下的眼神和从前略有不同,却又说不出差别在什么地方。当然,丽姬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情感,更是他无从了解。 “秦宫守备森严,韩大哥为何冒险闯入宫中?” 丽姬忽想起了韩申处境危险,忍不住担忧道。 韩申一转头,忽见床上熟睡的婴孩,他心中一震,不禁质问道:“丽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 丽姬忽然面露难色,含糊地道:“韩大哥,他……他是天明,是我的孩子。” “孩子,哼!是秦王的孽种吗?” 韩申强抑着心痛的感觉,冷冷道。 “我……韩大哥,你别问了。” 丽姬脸色一沉。 韩申一时激动难耐,使劲抓住丽姬的手腕,道:“为什么不能问?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啊!” 丽姬一声惊呼。韩申才惊觉自己逾矩,连忙松开了手。 “丽姬!难道你这么快就变了心?” 韩申无法想象事实的真相。 “不,不是的,我是为了他,还有……孩子好,才这么做的。请你相信我。” 丽姬试着让韩申明白实情。 “为了他好?孩子?丽姬,你说明白一点!” 韩申大感不解道。 “韩大哥,丽姬求你别问了。这孩子应该属于这里,这对大家来说都好。” 丽姬神色哀伤,万分无奈道。 韩申冷冷瞥了婴孩一眼,道:“这孩子若真属于这里,就更不能留他活在世上!” 说着,剑已出鞘。 “韩大哥,你误会了……” 丽姬拦在韩申面前。 “你若不说明白我是不会离开的!” 韩申难忍激动道。 “这孩子……是……是荆轲的……” 丽姬坐到床边,抚着孩子的头低声道。 “啊……” 韩申怔了一下,一时语塞。韩申看不见丽姬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神情,但他却可以想象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必是要有多震惊,就有多震惊。 好半晌他才恢复冷静,疑道:“此话当真?” “是,他确实是荆轲的孩子。” 丽姬轻锁眉头痛声道,无奈中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韩申沉吟片刻道:“那你们母子二人快快随我离开秦宫吧,有朝一日定会与荆轲见面的。” 丽姬轻轻摇摇头:“韩大哥,你还是自己走吧,我们出了宫又能到哪里去?难道还要天明过那种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生活吗?天明只有留在宫里,才会有安稳平静的生活。韩大哥,我求你了。” 韩申叹了口气,他知道,丽姬所要的那种生活,不仅是荆轲,也是自己所无法给予的。他向丽姬道:“好吧,我不逼你。你和孩子保重,我会再来看你的。” 言罢,他一个纵身,从窗户跃出,身影霎时消失在远处……
第六章 名扬燕国 云氤漫漫,将天地渲染成一片深白的苍凉,掩天蔽日;崎路迢迢,仿佛延伸向无止境的缥缈,惑人心绪。 荆轲孑然一身走在蜿蜒曲折的山径中,路漫漫、人憔悴。 路的尽头究竟有些什么?到底是什么正驱赶着自己往这方向而去?荆轲突然间迷惑了起来。 他在树旁一块大石畔驻足了一会儿,浓稠的雾气漫笼在他的四周,隐隐间他听到了缓缓的水流声。他叹了口气,猜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狼狈吧!他突然很想看看自己此时的狼狈,一种奇异的自虐般的快感促着他循着水声摸索前行。 一条悠缓的小河就在他身旁,他快步走到河边,想掬一把清水洗洗满面风尘,却始终找不到河面。雾气太重了,明明就听着水流声已在身边,那河面却仿佛与他捉迷藏似的,始终悠悠忽忽,飘渺不定。他疯狂地四处奔走,觅着水声,提纵身形,却还是看不清河面究竟在哪个方向,甚至几度差点在白稠的雾气中飞撞上山石树枒。 焦急之际,他忽然发现自己已落身水中。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水深及腰,他俯身竟还看不着自己的脸…… 雾太重了……他沮丧地摇了摇头。 伸手掬了把清水,在雾气中他将掌中的清水贴近自己的脸,近得几乎要沾到自己的鼻尖了。然后他在水中看见了一张脸,一张目光凛冽、冷峻深沉的脸。 啊,秦王! 他慌张地泼开手中的清水,身子一软,又落入了水中…… 荆轲从梦境中倏然惊醒,发现自己满身大汗,将榻上浸得湿了一片。 身居燕国,转眼又过了一年。梦中,一直是这般迷乱的情境;梦醒,寂寞的心绪亦如梦中雾气般萦绕心头。他渴望见到丽姬,但丽姬已不在身旁,甚至不在梦中。 这些年来,荆轲没有一时半刻敢轻忘自己的使命。 为了复仇,他日夜不忘钻研素帛,苦练剑法。经他融合的公孙羽家传武学与自创而成的“惊天十八剑”已经日趋成熟,此时他的剑术已是登峰造极,在燕国,也已广为人知。 荆轲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击即中的反扑良机。如今,时机已经来临,他的刺秦之举已是一蹴可几了。 然而,再多的自我砥砺,也抵不过因为丽姬的消失,始终在心头忽隐忽现的落寞。 压抑着的相思情愁、理不清的国仇家恨,他苦闷地度过了分不清的年年岁岁。这些不再与丽姬相处的日子,一开始是揪着心用一刻、一时去等待,而后便用一日、一月去计算,最后竟成了一日如数年般的苦楚与悲痛了。 不见丽姬的日子里,饱受思慕之苦折磨无以宣泄的荆轲,习剑之余经常索性放任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放浪形骸,他总想借酒消愁洗去那哽在喉头难咽的苦涩。 这日,他正在蓟城边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酒酣耳热之际,醉眼迷蒙地悠悠抬起头望向窗外远处人烟渐稀的山林间,忽见满林桃花遍开,影影绰绰,依稀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傍桃树下。 “丽姬……” 荆轲大惊高呼,倏地起身大步跨出酒店奔向林间桃树下。 “师兄……” 他隐隐瞥见丽姬泪眼婆娑,细声响应着他的呼唤。 “丽姬!” 荆轲又惊又喜,激动地飞纵身子向桃树伸手抱去,恍惚间竟狠狠地扑了个空,猛地撞上一株巍然大树。 满林桃花倏忽幻移,丽姬身影恍然消失。只见一株满身枯藤的古木,竟因自己思念过度而衍生了这般美丽幻觉。猛烈的撞击让半醉的荆轲清醒过来。 幻觉可以醒来,心中的苦闷却无法醒来,荆轲不由纵声吟唱,歌声中掺杂着梗咽,竟如此凄凉悲怆。 那歌正是丽姬当年在他身畔枕边柔声轻唱的。 正当荆轲回忆过往缠绵情境、放声忘情吟唱之际,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声声激昂的击筑之音,高亢犹如孤雁嘶鸣一般,那一声声的筑音扣紧了荆轲心头的仇恨与忧伤,让他不能自己,更加放声合唱,一歌一筑相得益彰,竟融合出一种悲壮凄怆的动人气势。 荆轲一边合唱着,一边循着乐音,漫步走回酒馆。 酒馆旁、树石边,一个身形瘦弱、布衣长袍、飘然若仙的中年隐士,盘坐大石之上扬眉击筑。那中年隐士见荆轲到来,微微抬头,面目含笑,却不停筑,目光与荆轲相接对视片刻后,筑音忽转,三折迂回而上,更是悲壮至极! 荆轲闻音胸涛澎湃,驻足中年隐士身旁,愈加率性纵声歌合唱。一时筑歌并起,引来行人侧目,驻足围观者渐增,只见二人仍旧旁若无人,陶醉其中。一曲终了,良久,只见荆轲与那中年隐士一直默默相视无语,路人方才渐渐散去。荆轲正疑惑于二人竟能像离散多年的故友一般熟悉,那中年隐士已笑道“你终于来了。” 荆轲更觉惊奇,纳闷道:“兄台找我?” 中年隐士点头道:“是的。那日我偶见你在街头大醉放歌,深知必为契合我性之人,故今日特于此击筑引你而来!” 荆轲豁然道:“在下荆轲,见兄台气度凛然,不知兄台为何方高人?” 那中年隐士闻言笑道:“何来高人?在下高渐离,乱世一落魄隐士耳!” 荆轲惊喜道:“荆轲久闻高兄筑艺精湛,今日有幸亲耳听闻,果然不虚其名!” 高渐离忽而叹道:“我在此击筑放浪,只因这泱泱乱世无容身之处,落魄江湖,只能奏此悲凉之音!” 说完又击一曲,亢音缭绕不绝。 原来高渐离也是这乱世之中胸怀抱负、有志难伸者,他无物傍身,有的只是一筑相伴,至今如此,尔后依然。 沉醉筑音片刻后,荆轲忽地神色黯然,低头道:“我为丽姬,暂留贱命,却有何用!” 言罢,荆轲忽又仰头指天激昂道:“老天倘若有眼,还我丽姬,我要与她终生厮守,永生永世!” 高渐离叹道:“兄台想必是饱受儿女情长之苦,只可惜老天早已无眼,不然如何让那秦王横行于天下?” 此言,霎时唤醒荆轲一时沉睡的复仇之心,忙道:“在下儿女情长,让兄台见笑了。” 高渐离大笑三声,搭上荆轲的肩膀道:“有情有义,此乃真汉子所为,何来见笑!” 荆轲释然:“知我者,高兄也!” 二人随即又击筑而歌。 片刻,荆轲与高渐离忽闻前方街头不远处隐隐传来嘈杂人声,有人骂骂咧咧朝这边走来。带头的那人头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刚被人胡乱殴打过。后面跟着走过来的人,有些同样也是满身伤痕,那些身上无伤的,口中却好像还在嘀咕些什么,因相隔还甚远,听得不很清楚。荆轲、高渐离颇有些好奇上心头,于是起身上前打听。 只见那些人尽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说:“打不过他的。” 随后就叹口气走了。两人更加不得其解。 “真是欺人太甚!” “这不是拦路抢劫吗?” “走路还要收钱,真是没有天理了!” 荆轲越发纳闷,径自凑近人群,才听明白他们正气愤地议论着什么事。赶忙趁隙拉住其中一人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那人正聊到兴头上,忽被荆轲的突兀惊了一惊,又见荆轲身佩青铜长剑,像是个习武之人,便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说。这时,高渐离走上前来,恭敬地抱拳向那人问道:“这位小哥不必多虑,我们只是想问,你们刚才说什么‘走路也要收钱’究竟何事?” 那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高渐离和荆轲几遍,似乎减去了心中的不安,也不再回避,气呼呼地抱怨道:“今天,前边大路上有个恶霸,就守在路旁的大树下向人收过路钱。他还说如果谁打得过他,就不收分毫,否则就得乖乖交上过路费。也有不肯交的,都被他打得浑身是伤退了回来。但那条道是进出城的必经之路,现在被他一拦,都堵了起来。这不是摆明了拦路抢劫吗!” 语罢,仍旧难掩心中的气愤。 “难道官府就不管一管吗?” 高渐离皱起眉头忿然说道。 “这年头,官府就知道向百姓伸手要钱,哪里会管这种事!” 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也愤愤不平地插嘴道。 荆轲听后,面色凛然,一言未发,衣襟一掠,便大步向前走去。高渐离虽然不清楚荆轲的身手,但光看他一身不凡的气度,想必不是那等泛泛之辈。此刻见荆轲大步而去,心中估摸着他是要管这桩事了,便快步跟上前去。 行至大道口,两人果然见到一个粗壮大汉,浓眉大眼,面目可憎,气势汹汹地立在大道中央,面前就摆着一个粗布大口袋,正在向一个过路人讨过路钱。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昂首走过,似乎不把恶霸放在眼里。“给钱!” 大汉忽然一喝,手中铜剑连鞘一指,顿时将那少年吓得连退三步,一个踉跄便跌坐在地。大汉得意地收回青铜剑,狂笑道:“你这小子,也不打听打听大爷是什么来头,就敢来捋虎须?记住,大爷是‘一剑擎天’朱霸!想从这儿过?乖乖地交上过路钱来!” “真是这样的杂碎!” 一旁的高渐离见状叹道,唯见身旁荆轲没有动作,他只能强忍愤怒,静观其变。 少年不堪受辱,面红耳赤、勃然大怒,顺手拾起身边一块石头,毫不犹疑奋力一掷,石块劈面就向朱霸砸了过去。朱霸先是一惊,旋即面色一沉,手中铜剑一挥,“铿”的一声,飞舞向前的石块倏地闷声落地,随即厉色叱道:“小子,你好大的狗胆,是不是不想活了!” 跟着抬起一脚踹向了那少年的小腹。可怜那少年并非习武之人,空凭几分胆识与蛮力,眼看闪避不过,惊惧中只觉一阵疾风近身,只能闭上双目,咬紧牙关,听天由命。 “荆兄弟?” 高渐离感到自己侧身向前的臂膀忽被人一把攫住,回过头只见荆轲以眼神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募地,千钧一发之际,一记飞腿抵住了朱霸凶狠的一脚,终使那惊吓万分的少年免去了肠穿肚烂的噩运。 双腿纠斗间,只听得“喀拉”一声像是骨头折断的声响。“唔……” 那朱霸模样狰狞地抱着像是被火辣的一条腿,蜷着身子趴在地上,不能言语。勉强定眼一瞧,只见面前出现了一个魁梧大汉,相貌堂堂,怒目圆睁瞪着自己,忍不住心头一颤。 大汉一手拉起地上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放心离开。少年惊魂甫定,狠狠地瞪了朱霸一眼后,只是静静退到一旁,未见离去,他想看一看接下来发生的事。 朱霸见状冷哼一声,急运内力至腿上,不一会儿的工夫竟如获神助般,迅速一记漂亮的回旋飞腿踢向大汉。那大汉对着迎面而来的威胁,不慌不忙还了一记“虎尾脚”双腿再次相交,纠缠片刻,眼看自己又要吃亏,朱霸猛然抽腿,他原本想能够狠狠一脚踢翻大汉,报上一仇。哪知,遇上大汉天生神力,竟又让他轻松接了自己一脚。 “好啊!好啊!” 四周围观的人群终见有人出手制止朱霸的恶性,纷纷拍手叫好。尤其是方才那勇敢少年最来劲。而冷眼旁观的荆轲与高渐离均不露声色,心中暗自称许那大汉的所作所为。 朱霸眼见这一轮暗中较劲,自己显然落了下风,颜面顿觉无光,羞愤交加,却不甘示弱,死命一咬牙,倏地拔出青铜剑,使出一招“雨打残荷”飞身就朝大汉的胸口刺去,试图力挽狂澜。 那大汉也不是省油的灯,早有提防,眼见朱霸竟然使出阴招,不由更加发怒,于是大喝一声,双腿连环,迅疾一回旋飞踢向朱霸持剑的右手。 朱霸在剑道上浸淫十余年,经验丰富,一看大汉出招,丽姬手腕一翻,青铜剑就横削向大汉的飞腿。大汉见他变招如此快捷,也大感吃惊,急忙收腿后撤,就此闪身让了一步。 四周围观的人见朱霸竟拔剑攻击赤手空拳的大汉,纷纷大喊:“有本事就赤手空拳对打,出剑对空手,太卑鄙无耻了!” “无耻小人,有胆放下剑来单挑!” “下流!”…… 一片喧哗之中,一旁沉默已久的高渐离也跟着荆轲走向前去。他颇感诧异,不解荆轲为何不出手制服那朱霸,反倒袖手旁观,便道:“荆兄弟认为那朱霸剑术如何?” 荆轲早已察觉高渐离的心思,微微一笑道:“还算有些看头吧。” 高渐离不明白荆轲话中深意,欲要再问,前边传来的打斗声更加激烈了,不禁又探头向场中望去。 此时,那大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木棍,木棍在他手中像是有了灵性,舞得虎虎生风,俨然与他身体融为一体,叫人看得惊叹连连。岂料那朱霸虽然身材粗壮,行剑却十分轻巧,身手意外灵活,只见他绕着大汉四面游走,并不跟大汉硬碰,而是冷不防就刺出一剑,出手十分毒辣,大汉只能集中精神以对,应付得很是吃力。朱霸见大汉在力气上远胜过自己,故而狡猾地采取游斗手法,目的就在耗尽大汉体力,再伺机予以致命一剑。 这场恶战僵持不下,围观人群个个都绷紧了神经,凝神注视,气氛紧张。高渐离虽然不是习武之人,他却也看出朱霸的险恶用心,不禁暗暗替大汉着急。而荆轲依然一动不动地静观其变,脸上暗暗地掠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果不其然,交手片刻之后,大汉渐渐慢下了脚步,手中的木棍舞得也没有一开始时那样生猛有力了,朱霸算准时机,趁大汉一个不留神,飞快俯身向前逼近,剑尖直刺大汉腋下。“啊!” 冷不防受了一剑的大汉禁不住痛得低吼一声,被迫松开紧握的左手,“砰”的一声响,木棍颓然落地。 朱霸手中长剑忽又连环刺出,一剑刺中了大汉右臂的曲池穴。大汉终于不支,方才勉强立稳了脚步,朱霸的铜剑便如毒蛇吐信般,猛地窜向了大汉胸口。 “啊!” 众人忍不住一声惊呼,随即噤声。 只闻“叮”的一响,朱霸的剑尖蓦地一偏,转向刺中大汉左肩,顿时鲜血迸现。大汉惊恐之下,急忙抽身,“噔!噔!噔!” 踉跄退了三四步,旋即离去了。 满头汗水的朱霸忽地想起自己在刺出致命一剑的当下,注满内力的剑尖仿佛被什么硬物凭空一击,失去了准头,回想起来,一定另有高手在侧。当下,他也顾不得追杀那大汉,急忙撤剑,举目四望。其时隐身人群中的荆轲,早已收手多时,正冷冷瞧着朱霸的狼狈模样。他刹那间的动作就像是一扫而过的疾风,连身旁的高渐离也不曾察觉,可见荆轲出手之快。 朱霸用目光向四下扫了一圈后,并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他看那大汉既已经负伤逃走,也就无心理会了,一转眼又得意洋洋地对围观的众人喊道:“哼!都看到了吧。这就是敢和大爷作对的下场!还有谁敢不付钱?啊!” 众人只是面面相觑,眼见那个魁梧大汉也被朱霸刺伤逃离,再无人有胆多言一句,只得一个个排队付钱过路。“哈!哈!哈!” 朱霸看着袋中的钱币越积越多,更觉志得意满,放肆大笑。 在付过路钱的人群中,忽见一个形容憔悴的少妇几番踟蹰后,战战兢兢地走向前来。见她左手抱着一个婴孩,右手提着一个破旧的篮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显然是贫苦人家。少妇来到朱霸面前,十分哀伤地央求道:“大爷,奴家身无分文,家中还有年迈双亲饿着肚子,正等着奴家讨了这些粗食回去!求求大爷行行好,让奴家过去吧!” 朱霸撇撇嘴伸头探了探少妇手中的篮子,看到其中除了一些残羹冷菜,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感不耐烦,粗声喝道:“去!去!去!没钱还想过路,真是白日做梦!快滚!” 只见那少妇仍旧不肯放弃,不断苦苦哀求,朱霸只是横眉冷目,却是不加理睬了。少妇一想到要是自己回不了家,那家中父母的饭食便无从着落了,顿时只觉勇气倍增,于是也顾不得后果,把心一横、把牙一咬就想要一头撞向朱霸。哪知才刚往前踏了两步,就被朱霸一声大喝,举剑一挥阻断去路。 少妇一惊,愣在原地。朱霸嘿嘿冷笑,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硬闯?就让你知道知道大爷的厉害……” 说着,“啪”的一响,少妇青白的脸上顿现五指鲜红手印。 那少妇本就弱不禁风,哪经得起朱霸这般粗人出掌一击,顿时失了重心摇摇欲坠向后倒去,手中抱的婴孩也脱手飞出,“孩子!” 少妇母子情深,不由惊呼,篮中饭菜散落一地。 “啊!” 婴孩腾空飞出,眼看就要重重地摔落地上,围观的人们都忍不住齐声惊呼。一只手电光火石般猛地划出,稳稳一接,适时托住了即将落地的婴孩。 一旁沉默良久的荆轲本欲出手相救,孰料,眼前一个人影抢先他一步掠了过去,倏地奔向那落地在即的婴孩。荆轲深感好奇,顿时止了脚步,定睛观看。 惊魂甫定的人们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一个身材矮小的瘦子稳稳地抱住了婴孩。婴孩却因惊吓哇哇大哭。 那少妇听闻婴孩哭声后急忙从地上爬起,惊喜万分地奔向那瘦子,一把抱起婴孩,可到:“孩子,我的孩子……” 眼见孩子没事,才转身向瘦子跪下,连连磕头谢道:“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瘦子扶起少妇,轻声安抚道:“不必多礼。” 此时众人见到朱霸面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白。原来,刚才他打那少妇一个耳光,并没想过要将婴孩摔出去,眼见婴孩即将落地时心中也不免一惊。如今,连影子都没看到,婴孩就已被瘦子抱在怀中了。朱霸冷冷打量那瘦子,此人其貌不扬,身材奇矮,又骨瘦如柴,不由狠狠瞪了那瘦子一眼,说道:“身手还不错嘛!竟敢向老子找碴?” 瘦子应声回过头,双目精光闪烁,和朱霸对峙片刻后,寒着一张脸冷冷盯着朱霸,道:“正是!你凭什么在此收过路钱,欺压百姓?” 朱霸见那瘦子目光凛利尖锐,仿佛像两把尖刀刺向自己。但他明白,此刻自己万万不能示弱,否则,在众人面前,自己哪里还有半点面子!朱霸恨声道:“老子凭什么收过路钱,你说呢?哼!就凭这一把剑!如何?你若不服,就让你见识见识大爷我的厉害!” 话音未落,拔出青铜剑就向瘦子刺了过去。 先发制人,攻瘦子于不备,最好是速战速决。瘦子的那两道目光,太令人害怕了。朱霸在说话的同时,心中早已打好如意算盘。 瘦子早见朱霸说话时眼神飘忽,眉头扭曲,就已推知对方心怀叵测。 此刻又见朱霸猛然拔剑,瘦子冷哼一声后,迅速闪身让过,青铜长剑随即出手,剑鞘倏地在空中脱出,剑光一闪,反手向朱霸斜刺过去。 朱霸哪里晓得,瘦子这凌空一剑,非但迅疾,还倾注了七成内力,叫他一时施展不开手脚,只能死命招架,勉强才抵挡住瘦子的一招,不料瘦子反手一震长剑,又轻轻一颤,十几朵剑花瞬间齐向朱霸飞了过去,看得他是一阵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朱霸大惊,这等剑术他可见所未见,更不知该如何接招,慌乱中连忙向后一个连滚翻,吃了一嘴的泥还碰了一鼻子灰。瘦子见朱霸这般狼狈模样,轻哼一声,这才把剑回鞘,对他冷笑道:“你这个还没学好武艺的泼猴,轮得到你在此撒野?” 朱霸自知不是这个瘦子的对手,心想:再这么死撑下去自己定要吃大亏。只见他狼狈地挣扎起身,一边还装腔作势地叫道:“你,你有种!大爷今日不与你计较,改日再和你重新过招……” 话音未落,一溜烟地逃了,竟连钱袋都顾不上拿!“哈哈哈!” 周围看热闹的人见他灰溜溜地逃了,顿时哄堂大笑起来,一起涌上前去,将那瘦子团团围住,道谢声、赞叹声连绵不绝。瘦子只是连称不敢,一会儿便挣脱人群,抽身离去。 众人各自从朱霸留下的粗布大口袋中取回自己的“过路钱”陆续散去了。那边受了惊吓的少妇凝望瘦子离去的身影,俯身拾起地上的空篮,再度低头注视怀中的婴孩,露出一丝叫人分不出是喜是愁的神情,也悄然离去了。 高渐离此刻心中突然若有所感,一把拉住荆轲大笑道:“行侠仗义,对酒当歌,才是人生之大快!” 闻言,荆轲与高渐离对视一眼后,像是心有灵犀,一起转身匆匆赶上前去欲相询那瘦子,只是那瘦子走得飞快,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荆轲不免有些失望,摇头叹道:“如此侠士,竟不得相识,真是荆轲缘浅呀!” “侠士自有侠士之风,非我辈可以为之。今日能结交荆兄弟,你我可是缘深,走,喝酒去,不醉不归!” 高渐离豪兴忽至,拉起荆轲向酒馆走去。 “也罢!把酒言欢去吧!” 荆轲仿佛突然间想通了,索性抛开心中所有的失落,兴致也跟着高涨了起来。 二人相视而笑,击筑而歌,大步而行,豪音缭绕于市。 此后的日子里,市街上不时可见二人恣意击筑而歌的身影,也不时传出荆轲仗剑行侠的义举,只是荆轲放浪形骸,做了善事,鲜少留名,只求斗酒回报,便纵歌而去。 似血残阳,斜挂天际。 苍穹色变,似在悲鸣。 秦国,咸阳宫殿上。 秦王政高踞森冷严肃的黑色大殿上——“赵李牧、司马尚、庞爱、楚项燕……” 埋首案上,他口中字字掷地有声。 廷尉李斯低眉垂首,丝毫不敢马虎,毕恭毕敬地默记着自高堂之上传下的命令。那只是一个又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名字;而每一个名字却都足以让这天下的王为之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更足以为全天下招致一场腥风血雨,风云色变。 李斯屏息静气等候秦王接下来的命令。殿上一片沉默,犹如死寂。时间也仿佛静止似的,无以计算究竟过了多久,才闻秦王冷冷道:“各国之将相英才若能收为我所用,则统一天下之大业可事半功倍,否则他们就如同大道上的障碍,若想通行无阻必得费力清除。” “爱卿明白该如何办吗?” 秦王终于抬头直视殿上的李斯。柔和的语气像是在询问,冰冷的眼神显然是在命令。 “臣明白。” 他明白秦王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服从。回答就是一种服从。 秦王的意思含蓄却不失明显,别人可能不懂,但李斯一定能懂,也一定得懂。 一旦选择和秦王站在不同的立场,走往相反的方向,那么这些名字所代表的意义只剩一个——死人。与之相反的呢?是活人吧。不过这活人其实也并不用太计较该如何活了,毕竟棋子是不必懂得挣扎存活的。 谁能说出,这活人与死人究竟何者更好?好在哪里?总归一句,这些人所余的生命价值,秦王方才开口买下了。人不论死活都该有些价值,即使可利用的程度不如废物。 秦王又道:“该如何办就尽快去办!” 李斯躬身道:“是!” 兀自恭敬伫立在一旁。 秦王沉思片刻,又问:“那燕太子丹回去后有什么动作吗?” 李斯道:“据探子回报,这段时日燕太子丹广揽各国奇人异士,可谓居心叵测。” 秦王眯着眼睛,慢条斯理道:“李卿对此有何看法?” 李斯道:“臣已加派高手前去深入探查此事,相信很快就会有眉目!” 秦王无语。 夜夜笙歌的生活,让秦王的精力再也不如从前那般旺盛了。 才过黄昏,秦王已有些倦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精力多半是失落在一个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瞬间。 秦王轻轻地挥了挥手,李斯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黑色殿堂上,顷刻间恢复一片静默。仅剩一丝微弱的气息声,那是一个王的呼吸,却和一个凡人差别无几。秦王真是很疲倦了,否则怎能允许自己这般平庸?伏案中他仿佛已沉沉睡去…… 秦王知道,自己倦了。 脚步声隐约在大殿上响起,轻缓而沉稳,直逼秦王。秦王虽疲倦,但还听得见脚步声。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脚步声,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希望这是谁的脚步声。 一名女子走至殿上。只见秦王紧锁着眉头,似乎很是难受的模样,却早已累得伏在案上睡着了。她忍不住伸出一双青葱般的玉手,轻抚秦王宽厚却孤独的肩膀。她仿佛听见秦王隐隐啜泣的声音。她记得即使是在梦中,秦王也未曾放声哭泣过。她知道那样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顿时,她清澈的眼眸中盈满泪水,竟是那般毫无由来。 她知道秦王夜里常做梦,梦见的多半是令他伤心的往事。 和秦王同眠共枕的夜里,她时常会被他隐隐啜泣的声音扰醒。但她却从不曾开口问他梦见了什么,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听见了他哭泣的声音,看见了他脆弱的模样。他是一个王,是不能轻易被人发现弱点的。但她的沉默其实有一个更大的原因,那就是她不想轻易被秦王发觉,自己对他过分的关心。 她不清楚自己对秦王的吝啬是不是太残忍了。但她就是没办法承认心中逐渐明朗的感觉。毕竟,眼前这个人,本该是她最大的仇人啊! 为何这个能够在众人面前叱咤风云的人,在面对着她的时候总是那么柔情爱抚,背对着她的时候却又很孤独脆弱,紧紧怀抱着她的臂膀又是那么强而有力。最重要的是,她的孩子——她目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竟会对他有着莫名的不可抵挡的崇拜。她该如何才是,她的心已愈加混乱,不愿也不敢去想…… “大王倦了。” 丽姬轻轻摇了摇沉睡的秦王。 “爱姬,有事吗?” 蒙眬间,秦王眼前出现了一张绝世容颜,秋波微转,依稀有着无限关怀的神情。“大王累了,该就寝了。” 轻柔的话音再次在秦王耳畔响起。 “爱姬当真是在关心寡人吗?” 秦王已倦得难分真伪,但依旧忍不住心中的惊喜。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本都应该有清楚的区隔,只不过真正如此却是不甚容易。有些时候若硬是要自己分清楚,的确是相当残忍的。这道理丽姬已能体会得出来,或许不久的将来秦王也必会体会到。 廷尉府,寂然的厅堂。李斯闭目倚身榻上,脑中仍不忘盘算紧握手中的棋该如何走下一步。近年来他为国操劳,已甚少能有宽心享受醇酒美人的时刻,虽然现在一切都按他的计划顺利地进行着。 对未知的战栗远比醇酒美人更令他兴奋。 李斯是个处事谨慎、城府极深的人。他本非秦国人,因才干过人,为秦王所青睐。如今李斯在秦国虽已是三公之一,可也依然谦恭有素,因他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正是他的足智多谋,方得以保障他生存至今。 没人想得到,就连李斯本人也未能体会到,手中正握着棋的人其实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充其量是个将军吧,棋盘之中属他最大,但仍旧只是操纵在秦王手中的一颗棋子。 连日以来,李斯秘密召见了一批心腹手下,这些人无一不是能言善辩之士。他将整箱的珠宝和几百对精美的玉璧交给他们,让这些人四散于天下,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收买和离间各国的将才。这仅是个简单的手段而非最终的目的。 他命他们用巧如簧片的三寸不烂之舌与价值连城的金玉珍宝去动摇、腐蚀、拉拢和收买六国公卿的人心,最终为秦所用。过程虽嫌复杂,目的却很明确。 当然,这只是他对付六国的手段之一。一个手段,才刚开始,下一个手段也要开始,下下个手段,下下下个手段……随时可计划、随时可开始,直到达成目的为止。 李斯轻轻“哼”了一声,问道:“夏侯央来了吗?” 门外的侍从连忙答道:“启禀大人,人早已在外恭候多时。” “让他进来见我。”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恭恭敬敬走向前,拜倒在李斯脚下,叩头道:“夏侯央拜见大人。” 李斯自然知道夏侯央在江湖上的名声,也见过他的身手,此刻,他微眯着一双冷眼,一种阴郁的表情倏地掠过他的脸,随即又忽地隐没无踪,浅笑道:“请起,一边坐。” 夏侯央不敢抬头,说道:“何事要办,请李大人尽管吩咐。” 夏侯央乃为江湖上不可一世的恶人,早年曾犯下几宗命案,被官府判处死罪,李斯获悉后,看中了他的利用价值,暗地里使了一个小动作便将他救出,后来还赦免了他的死罪,因此算是有恩于他,又懂得恩威并施,如今便能轻易让他俯首帖耳。这也不过是李斯惯用的伎俩之一。 “我想让你把这个组织再扩大一些,多招纳江湖高手入伙。” 李斯直截了当表明心意,命下人抬出两个铜箱,说道:“这是黄金三千,玉璧五十对,事成之后,另有重赏。” 果决的语气里不容一丝质疑。 夏侯央一见眼前炫眼耀目的重赏,早已乐上了云霄去了,哪顾得多加思索,只是连连叩头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的这就去办。” 李斯不禁捋须一笑,甚是满意地命夏侯央退下。 一年前,李斯用重金网罗了夏侯央等一批武林高手,组织成一支暗杀队伍,专事清楚那些绊脚石。敢不受命于秦王者,一律杀无赦。这正是李斯替秦王制造的无数个杀戮中最感得意的武器之一。 只有这样软硬兼施,文武兼备之道,才能瓦解各国力量,壮大秦国实力。 李斯想到这里,展眉露出难得的一笑,然后,将门外的侍从召入,问道:“他来了吗?” 侍从点点头回道:“夏侯央刚来不久,他就来了。小人已经根据您的吩咐,让他到密室等候!” “嗯,很好!” 李斯起身,走至屋外,穿过几个回廊,来到一座满布荆棘藤蔓的林园前。晦暗中,那枝节横生的荆棘好似张牙舞爪的幢幢鬼影,阴森得叫人难以想象堂堂廷尉府中竟有如此一方萧索天地。李斯谨慎地朝四周环顾一圈后,一闪身便没入园中。 渐入其内,多生岔路,透出丝丝荒凉死寂之息。 李斯踏着平稳的步伐深入其中,忽见一模糊独幢屋影隐约在横生的藤蔓之中。李斯止住了脚步,眼前是一间毫不显眼的隐密陋室,一道微弱的光线自虚掩着的房门射出。“喀——啦——” 房门应声而开。屋内摆设极为简单,除了挂在四面空白壁上的几幅字画,有的便是一张木制长桌,长桌上置一盏烛灯,烛灯旁有一木盒。从梁上广结的蜘蛛网看来,想必是无人居住已久的。李斯步入其内,轻轻将房门拽上,走到木制长桌边,伸手在长桌一侧按了两下,长桌一旁随即响起“隆隆”的声响,忽见一面挂着字画的墙壁缓缓地反转,现出一扇半开的小门,李斯旋即侧身而入。墙门随即又“隆隆”反转闭上。 室内灯火隐约闪烁,李斯沿着台阶走下,一个矮小黑影忽在他面前跪倒,用极度尖锐的嗓音说道:“小人叩见李大人。” “请起!你知道我为何找你来吗?” 李斯深沉地转过身子,背对着黑影问道。 “小人愚昧,不知大人用意,还请大人明示。” “当今天下,大秦最强。我大秦欲一统天下,成就万世之霸业。可如今,各国还有许多人不肯归顺;我召你来,便是让你来为大王分忧,除掉那些阻碍大秦一统大业之人,你可明白?” 那矮小黑影听后,很是兴奋,忙连胜应道:“大人如此看重小人,小人必当竭尽所能办妥此事,以报答大人对小人的知遇之恩。” “具体的目标,我已经交由其他人去办了。你是大秦的秘密武器,你要做的,就是暗中打探各国的异动,设法为大王除去那些任何有可能对秦国不利的人。” “是!” 黑影应道。 “事成之后,我会在大王面前保举你,给你封个一官半职,让你饱享荣华富贵。” 李斯转身瞥了黑影一眼。 “多谢大人栽培,小人定当为您、为大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言语中,竟有说不出的激动。 “你去吧!外面的长桌上有金子,就当作你今后行动的费用,若有不足,随时来取。” 李斯不再多言。 “是!谢大人!” 说着,黑影一闪,飘上了台阶,足尖疾点,霎时到了小门边,按下门边按钮,门方转至一半就闪身出去。他有意在李斯面前卖力表现自己,故而整个过程精彩漂亮,让人赞叹。 国破家亡无人问,风激云荡易春秋。 秦王政十七年。 秦一举破韩,纳韩土入秦版图。 又一喋血战绩。 秦将樊于期因故而得罪秦王,一夕间惨遭撤职降罪、抄家灭门,死里逃生后辗转流亡至燕,太子丹纳而敬之。 然而,一场未知的风暴,已不觉悄悄酝酿…… 四面书墙散发着昏黄的气息,孑然的身影伴着朦胧的月光。 宫中书房里,一位青年正面壁负手而立,神色竟是如此深沉而愁郁,那丝憔悴深锁在他眉宇间。经年累月地化不开,挥不去。深郁的眼底仿佛依附着与荆轲有些神似的灵魂,那是胸有大志抑郁难舒、长年禁锢的灵魂。谁人知晓,这是处在乱世中身为一个太子所背负的“特权”他不是别人,正是贵为太子却尝尽人质之苦的燕太子丹。身为天潢贵胄让他远离了凡夫唾手可得的乐趣,换来的却是无尽的忧愁与折磨。 门外,一面露凝色、眉心抑郁的老者已肃然久立多时,仿佛正和房内之人默默呼应心中的万千忧虑。 入质秦国的十年间,太子丹连身为一个太子最基本应得的礼遇也无,更遑论什么锦衣玉食、呼风唤雨。那段时间,终日饱尝的,是远胜于常人所堪忍受的屈辱和折磨,苦得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太子,甚至,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至今,他还记得当年入质秦国时,沿途所抱持的幻想与不安,如今看来,竟是如此荒唐与难堪的心情。 那年他几乎是主动请缨,自愿前往秦国为质的。既然为质一事已是他命中必经的苦难,他宁可相信,在自己童年的玩伴身旁为质,或许能够得到多一些的礼遇吧! 从燕国到秦国,一路关山路迢,他的心情起伏跌宕、揣测不安。坐在华丽的车中,他始终在想一个人,一个他渴望见到又害怕见到的人。 他闭目凝思,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少年阴骘抑郁的脸庞,那少年愁锁的眉间时时隐现着极力压制的愤恨与怨尤,那是他童年在赵国当人质时最要好的玩伴与难友,同时也是他此番千里跋涉,前往朝见的秦王政。 如此一路行去,将士他一生忧患的终结,抑或是另一次苦难的开端?他犹疑着,紧闭的双眸中,那抑郁少年深邃阴寒的目光再一次让他打了个寒颤。 对于此次入秦为质,燕太子丹满怀憧憬与期望,却也紧揣着无比的不安与焦虑。一路上,他不断地告诉自己,童年时的挚友、如今贵为秦王的嬴政,一定不会忘却过去他与自己同为赵国人质时同病相怜、患难与共的交情,也一定会念在他们结拜兄弟的情分上,善待他这位自动请缨、远道而来的故友知己。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行来,安坐在车厢中的他,心中却总隐隐涌起一种不安的情绪。他不断地自理思路、安慰自己,以合情合理的推断,他必然可以得秦王政的热情款待,但在如此自我慰藉的同时,也无法抹去当年嬴政眸光中时时流露的阴骘嫉恨的神色,所带给他的恐惧与不安。 毕竟分离多年了,燕太子丹不觉深深叹了口气:如今的他还会是当年甘苦与共的嬴政吗?还是真的已经变成众人传说中残忍暴戾、高高在上的秦王政?太子丹喃喃自语着。他实在难以预料嬴政当年对世间一切饱含恨意的神情,在他当上秦王之后究竟是得到了纾解,抑或变本加厉地张扬? 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安慰一个人受伤的心灵,也可以炽热一个人潜藏的恨意。 那么童年患难与共的友情呢?是否也将随着嬴政高坐秦宫殿堂之上而烟消云散了呢?当他礼跪在森冷的大殿之上时,高坐在上的嬴政是否还能记得他们曾在邯郸街头抱头痛哭的往事? 他的不安在他踏入咸阳城后很快得到了证实。 没让燕太子失望的是,童年的一切,嬴政都牢牢刻在心中了。 事实上,嬴政从来不曾有片刻忘记过,当他每日晨起穿上龙袍的时候,当他在大殿上怒斥群臣的时候,当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不曾忘记过自己在邯郸城里所受过的屈辱与磨难。 燕太子丹的到来,唤醒了他更多苦难回忆,让他不堪,让他痛苦。 嬴政将这些痛苦都加诸在太子丹的身上…… 不堪回首却夜夜有惊梦的痛楚。 痛得燕太子丹不得不将滞留脑海许久的童年记忆,放逐到自己再在碰触不着的角落。 嬴政已死,却生秦王。 故友不遇,只见仇敌。 饱经磨难的痕迹早已深深刻划在他眉宇之间,朝朝暮暮,永不褪去。此时此际,他对秦王的怨恨就如一把在体内霍霍磨砺的刀。刀,磨得越发锐利、光亮炫目,恨,就越发沁入肌骨、深植心田。 此生此世已与生命共存共亡,永不消灭了。 太子丹以为他所余的一生都必须为仇恨而活,只因,他是堂堂燕国的太子!凡夫俗子拥有的爱憎情仇,在意的荣辱尊卑,他同样不少,并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是在他受尽折磨的当下,仍然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膨胀得可怕。 人世间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一个人与它生死与共吗? 太子丹并非无法放下心中的仇恨,真正让他放不下的,是必须牢记仇恨的心。因为仇恨的力量似乎并不是如此坚不可摧。究竟是人心掌握仇恨,抑或是仇恨操纵人心?凡夫俗子不懂,太子丹同样不解。 眼下的秦国已一举攻破韩国,邻近的赵国也即将沦陷,燕国更是岌岌可危! 他,是一个太子,燕国的太子。 为尽己身所肩负的保家卫国之责,他已下达密令,暗中招募死士,准备前去刺杀秦王! 刺秦! 这一惊天之举,多少年来各国王侯将相无不日思夜盼,却无人敢为,但他太子丹是志在必行! 擒贼先擒王。秦王一死,秦必大乱。 树倒猢狲散。一时之间无人承继秦王大志,如此一来,秦必乱象频现、一蹶不振,无力再攻打燕国,无能再进行任何杀戮! 太子丹为刚下达了这道密令而暗自激奋,眼神中射出破釜沉舟的决心。 刺秦,更是破秦! 太子丹说,这是为了燕太子丹的家,燕太子丹的国,千千万万人的家,千千万万人的国! 此时,忽有侍从来报:“大夫鞠武求见!” 鞠武乃是朝中老臣,太子丹自幼便拜在他门下学习,因此待他敬如恩师,亲如慈父。 太子丹闻报,方才从汹涌澎湃的思绪里抽身回神,一边连忙转身道:“快请!” 一边振袖整衣,行至门口。房门一开,正是满面愁容的鞠武大夫。太子丹一直不知道,门外这个面露凝色的忠心老臣对他除了臣服外,更有种莫名怜爱的情感。 鞠武见太子丹竟至门口亲迎,连忙俯身行礼:“臣鞠武,参见太子!” 太子丹一把扶住他,道:“大夫不必多礼,快请进!” 鞠武沉步入内。见此,太子丹心中已知他此行所为何事,赐坐后随即说道:“大夫前来,定有见教。” 鞠武道:“臣闻太子收留秦国叛将樊于期,可有此事?” 太子丹略一沉吟,点头道:“不错。我已将其纳在贤士馆中。” 鞠武叹了口气,道:“太子此举万万不可。我燕国必为此遭大难矣!” 太子丹从容道:“大夫此言,想必是忧虑我燕国因此获罪于秦?” 鞠武难掩激动道:“太子明知又何故为之?樊于期为太子收留于燕,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祸必不远矣!” 言毕,不禁老泪纵横,面色愀然,忧惧万分。 太子丹见状不忍,浓眉紧锁,叹道:“大夫何苦如此?” 鞠武定然道:“臣愿请太子速遣樊将军入匈奴以避祸端!” 太子丹闻言身躯一震,沉吟片刻,缓缓道:“大夫之意,丹心感之。但樊将军穷途末路,投身于丹,若丹因俱强秦而弃之,岂非让天下人耻笑丹之怯懦不义?” 鞠武急道:“太子岂可为一人而不顾国家之大事?” 太子丹摇头肃然道:“不!虽秦强而燕弱,但天下大势未定,尚可一争,丹此举可为抗秦之始也!” 鞠武还欲进言,太子丹把手一挥,扬眉激愤道:“大夫!秦欺丹身于先,图燕土于后,此仇不报,丹枉为堂堂热血男儿!” 太子丹这才真正把话说到了关键处,也刺进了自己心里的痛处。 霎时,只见他的脸色由涨红转至青白。是义愤填膺?是不堪屈辱? 鞠武见状,知多劝无益,只能提袖拭泪,长叹一声作罢。 太子丹很快冷却了满涨的情绪,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大夫,招纳天下贤士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鞠武道:“一切还算顺利,我国派出的使者颇有收获,听闻魏国勇士无相愿意为太子效力,近日内就会至燕。” 太子丹大喜:“有天下贤人志士同心协力,何愁强秦不破?” 一心沉浸在光明喜悦中的太子丹,没有察觉大夫鞠武眼中满溢着的深深忧惧。笼罩在鞠武眼前的,只有一种属于黑夜的颜色。那是一种惟有察觉自己正置身险境的人,才看得见的颜色。此刻,鞠武暗下决心,无论结果如何都势必要和太子丹共存共灭,坚守到底。 太子丹置身何处,他自己清楚。但他不觉得,那地方,叫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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