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伤城记》 伤城记 钟嘉欣

(一)

陈之之在日记上这样写。

今年的夏天,不知恁地,不是知了知了那样来的。

也不追随栀子花香而来。

更不理会谁的意见,便轰隆轰隆压将上来。

写完之后,合上日记本子,再也不打算打开。

已经年中,日记空白的占大半,心情好的时候不想写,心情不好写不出。

香港出生,留学英国的她,去年九月毕业回来,刚找到第一份工作以及第三任男朋友,正觉得世界美好,谁知过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冬季之后,便一头撞上这个多事的夏天。

之之与全港市民都有金星乱冒的感觉。

五月中,比她大一岁的哥哥陈知忙着外出游行的时候,之之正考虑搬出去住。

男友张学人是录用力的说客:朋友有一幢小公寓廉价出租,毋需装修,即可入住。

说真的,陈家人口也真多,三代同堂,张学人每次上门,都非得打躬作揖一路喊下来:“爷爷、奶奶、伯父、伯母、舅舅、大哥……

整个人矮了半截,天见可怜,他不过想约这个女孩吃顿便饭,谈谈天,那十多只亮晶晶的眼睛却像审犯人似地瞪着他。

他劝之之搬出来。

之之刚在考虑怎样同母亲开口,大新闻就爆炸了。

整个城市像是停顿了三个星期,更重要的事都搁置下来。

之之仍然住在家里。

搬家的事,只同哥哥略提起过。

家人的心情坏到极点,吃饭的时候只听得碗碟叮叮响,没人说话,然后母亲会困惑地问:“怎么会搞成这样子,怎么会?”

大碟大碟的菜肴稍迟都被清理掉,因为人人胃口不佳。

舅舅季力最实际不过,索性一摔筷子就说:“还研究是什么原委呢,一家七口,竟没有一个有护照,无比智慧,洞悉天机都没有用。”

之之看着哥哥的脸色大变,因舅舅是长辈,他忍耐着不出声。”

陈之与她的哥哥教育背景完全不同,她自幼念美国人办的修女学校,十九岁到伦大入学,他在本市念中文大学,此刻在大专院任教,一中一西,思想很有距离。

运动一开始,阵知便领导他的学生热烈投入。

额角上绕一块红布条,上面有黑粗笔写着爱国无罪。

之之一见那个市条便怔怔落下泪来,如七八岁小孩般拉扯哥哥的衬角,她听过太多故事,祖母说的、父亲讲的,之之几乎肯定大学生一爱国就会出事。

比她镇定的有她的母亲。

陈太太季在先低下头沉思,然后对儿子说:“如果这是你的信仰,你尽管出去,如果你只是轧热闹,我劝你回房去。”

陈知天天晚上都在外头。

到最后,布条上的字换成血债血偿。

之之看着她兄弟红肿的双目,憔悴的神情,不禁坐在他床头,轻轻颤声问:“你要谁的血,来偿还谁的债?”

两兄妹抱头痛哭。

在这之前,之之从来没为自己以外的事情流过眼泪。

她没有再提搬出去的事,仍然住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舅舅与哥哥进进出出,不瞅不睬。

这个夏天,做人真难。

做父亲的在背后抱怨女儿:“玩玩玩,成天就是玩,留学四载,净带张文凭回来。”

季庄问丈夫:“你都没有办法,叫之之怎么懂?”

陈开友语塞。

“早两年令妹移民加拿大,劝你同去,你说什么来着?”

陈开友不出声。

他当日嗤之以鼻,同妻子说道:“又会怕成这样子,大概是走错棋子,想拉众人落水,叫我们去小镇陪她。”

对牢寻寻,他只是轻描淡写说:“我怕一申请就批准,去得太快,福利金在五年后增值五十巴仙,九四年在温哥华见吧。”

谁会想到有今天。

此刻该国驻港公署每天派发的初级问卷达七八千张,办公室人山人海,暴动一样。

唯一为之之消暑解闷的是张学人。

张学人既有文凭又有护照,他是澳籍华人。

之之一返港就认识这个活泼的年轻人。

带返家里数次,得到陈开友夫妇认可,才正式来往。

六月之前,张学人问她几时到悉尼观光。

之之答:“我不能忍受那阳光与苍蝇。”

这样刻薄,当然要得到报应,此刻,她提都不敢提澳洲两字,怕有人会误会她要攀龙附凤,朋友管朋友,平起平坐,关系比较愉快。

值得安慰的是,学人对她,一如平常。

星期六下班,他把她接到小公寓参观,

说小,一点不过分,真正小得可爱,没有间隔,但足够一个人自由活动,以及招呼一位朋友。

“房子一直空置,你随时可以搬进来。”

之之并没有即时答复,小单位的窗户打开,楼下一户人家开着无线电,传来清晰的歌声,有人用普通话轻轻的唱。“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这首歌之之不是第一次听了,感动与震荡却如前,六月前后,她读遍画报杂志上一切有关的文与诗,都不及这首小调的歌词来得直率动人,

真正毫无机心,精忠报国,打算牺牲,才能有这种感人效果。

不是之之多心,她一早就看出港人心绪太过复杂,一眼关七,一心数用,很难集中心神,真正做一件事,好不容易众志成城,轰烈地干出来。却落得如此结局,焉能不伤透了心。

学人过来站在她身边,拉一拉她的发梢?

今日这套香奈儿,之之已一连穿了三次,她不再有心思鞋子配手袋,围巾衬裙子,耳环夹上衣。

楼下的歌声继续随着清风送上来:“也许我的眼睛不能睁开,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之之忍不住用拳头槌着窗台,低嚷:“不不,我不相信,我只知道,逝去的人不再回来。”

学人用英语问:“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你是外国人。”

学人不想提醒之之,外国人也可以帮忙。

他把她送到家门口,没有上去喊伯母。

之之推开门,见祖母坐在藤椅子上打芭蕉扇。

每一次拍打在大腿上,就叹口气。

七十多岁,身体仍然壮健,头脑依旧清朗,评起时局来,过是过时点,头头是道。

见到之之回来,她得到倾诉的对象,“有什么用,”她说:“总以为会得熬出头来,省吃省用寄粮包,汇钞票,总想万事起头难,苦点不要紧,望只望将来有好日子过,日本乌龟的苦难都熬过去了,别的还难得倒我们?可是你看,之之,我眼睛没有干过,我不是为那些后生,我是为他们的娘难过。”

之之走过去,取过一柄鹅毛扇,轻轻扇祖母背脊。

三层高的老房子还是祖父当年赚回来的家当,住久了,因为太过舒服宽敞,很难有人搬得出去。

此刻由父亲出名向祖父买来住,用的是政府拨在他名下的购屋津贴,一代便宜两代划算。

老先生老太太住楼下厢房,自成一国,陈开友两夫妻住二楼,娘舅与两个小子不怕跑楼梯,占了顶楼。

平时一个男子一个女子每日下午来做家务助理。

太平时节,屋子里通常只有祖母一人座镇,祖父找旧友买卖股票去,其余人等忙着办公,下班也各有各节目。

最近这一两个星期,人人提早返家。

陈开友说:“机关里人人自危,没有心思办公。”

若干公务员大概只有在要求调整薪水的时候比较勇敢,一碰到其他事宜,最快萎靡。

老母亲问他:“你有无资格保送英国?”

“我?”陈开友没精打彩,“广荣兄则有机会。”这广荣兄一向是众多公务员的榜样。

“我问的是你。”

“我怎么同人家比。”陈开友颓然。

这个问题就这样摘下来。

之之放下扇子、拖一张矮竹凳过来;继续听祖父细说从前。

“五二年我们到香港来。住在北角,那时你父亲才七岁。闷在家没事做,我与他专门到后山去看爆石,中午同下午五点,铜罗当当当的敲,然后轰地一声,整幅斜坡倒下来,就在那空地上,盖房子造学校。”

父亲七岁,之之抬起头,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七岁过,这个夏天,直把人返老了半个世纪。

“还填海呢,整条百德新街是填出来的,有人在那街上买房子,你爷爷怕有一日地皮会沉下去,不看好。”

之之点着头。

“女工戴着宽边帽,帽沿黑洋细盖住阳光,整日敲石子,一箩一箩挑着去不晓得做什么。”

“做混凝土工程。”

“人工只得一点点。”

“是的”

“这个城市是这样辛苦建造起来的呀。”

“我知道,祖母,我知道。”

“轮到你,已是第三代罗,”祖母抬起头,“这小岛是我们的家,之之,你走不走?”

“谁要走?没人要走,也走不动。”

“你舅爷天天嚷着要走。”

之之陪笑,祖母不喜欢媳妇的兄弟,一直把他当外人。

“你不晓得我们是多么的刻苦。”

其实之之是知道的,她父亲幼受庭训,可从很小很小的地方看出来,到今天,他买罐头凤梨,永远挑碎片而不拣旋片,“一样吃嘛,味道一样”,但便宜一块数毫,年薪已经数十万的他仍然节俭。

这个城市是我们打下来的江山,之之握紧拳头,不,她不想离开。

祖母说:“我与你祖父均是一枝独秀,陈家只得他一个人跑出来,我娘家也只有我一个人在香港。”

之之知道祖母娘家姓盛。

这时候,大门一响,正在说曹操,曹操到了,是陈开友下班,挥着汗,脸上走油。

老母亲问:“季在呢?”

“她要点货,铺子提早大减价,唉一年比一年的热,简直要热死人。”实在抱怨的,并不是天气。

他跑进厨房,捧出西瓜,切开,大家吃起来。

陈老太说:“小妹打电话来电你速速申请。”

“不行,”陈开友答:“加国不承认十年内做的宣誓纸,她根本无法证明我俩是亲兄妹,还有,只有什一岁下未婚兄弟姐妹才算直系亲属,无望。”

“姑姑说她可以担保你,多十五分。”之之说。

老中青三代都把移民条例背得滚瓜烂熟。

担保?陈开友才不要去看妹夫那阴阳怪气的面色。

他丢了西瓜,“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他到楼上沐浴去。

之之说:“站天天打电话来催,说好难拨通。”亲友都道有几庆长途电话线路繁忙得卡住。

在外国,隔着一个距离看这件事,只有更加恐惧彷惶。

住得近,反而有股异样的镇定,无他,第二天照样要上班读书,那容人放肆。

没有心情也要做。

之之的母亲说有几日,大脑商直不晓得手脚在干什么,竟把女装挂到男装部去,也不知是大幸还是不幸,那个礼拜,一个客人都没上门。

生意这样萧条,季庄与合作了十多年的老板娘却不觉心痛,另外有大事更叫她们寝食不安。

到这一两个礼拜,略来平静,不得不筹备减价来吸引顾客。

电视上正重播流亡学生领袖受到通缉的新闻。

老祖母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机,“难为他那些同学。”

之之吓一跳,祖母这理论新鲜,太多人认为他是英雄,不容商榷,拥护者当然包括陈知。

“一将成功万骨枯,”祖母轻轻说:“他要对那些人负责。”

之之看着祖母,该刹那,她发觉老太太的头脑比谁都清醒。

这时候,陈知回来了,满头大汗,气冲冲从拉着之之问:“你会不会移民英国?你说。”

之之不用考虑,“不会。”

“你太知道英国人了是不是?”

“有某一个程度上的了解。”

陈知斩钉截铁地说:“我反对向任何人苦苦哀求。”

他们身后有一把冷冷的声音传过来,“请你控制你自己。”

兄妹俩转过头去,看到他们的舅舅站在楼梯。

他穿着一套白西装,正预备出去耍乐,却不忘讽刺热血青年一两句:“反完并反英,又忙着要把越南人赶出去,整天在街上举起旗帜要这个要那个,也不怕累,终有一天,不小心掉了一毛钱也有人跑到总督府去示威抗议。”

陈知涨红了面孔涨红了脖子,他瞪着原本就圆大的眼睛就要理论,被陈之大力拦阻。

季力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陈知半晌说:“岂有此理。”

“算了,哥哥,一家人。”

陈知骂:“冷血动物。”

“他心情也不好,股票不见一大截,本来打算结婚,又泡了汤。”

这位舅舅自廿八岁起就宣布要结婚,今年都四十二了,仍然住在陈府。并不是没有能力的人。收入却全要来穿西装开跑车,夜总会里喝香按,夏天到欧洲渡假,寅吃卯粮,银行里永远没有稍微像样的一笔款子。

季力这人最风趣,出手阔绰,十分豪爽,之之不讨厌舅舅,幼时穿的漂亮裙子都由他买回来,是最近的时势才惹得他急躁不安,不易相处。

稳住了哥哥,之之又追出去安抚舅舅。

他正站在老房子斜坡上等人。

之之过去圈住他的手臂。

季力笑了,“之之永远是好之之,”又自潮道:“舅舅不争气,一辈子寄人篱下。”

之之把面孔贴着他肩膀。

可怜的舅舅,没人喜欢他,之之听过祖母批评他似白相人,好不长进。

之之抬起头,“跑车拿去修理?”

季力点点头,“吴彤就来接我。”

吴彤是他走了多年的女友,两人气味相投,也都算本市的高薪人士,专攻吃喝玩乐,小事上精明透顶,很会斤斤计较,大事上却糊涂得不得再糊涂。

他俩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同居,闹翻过一两次.又再走一起,不知是否相爱,两人都并非小孩,一定知道在做什么。

只听得季力说:“之之最有办法,随时可以拿澳洲护照。”

之之不出声,舅舅这些日子患了相思症,念念不忘,喃喃有辞,就是护照、护照、护照。

“让我去英国,我是一定去的,为什么不会?”

之之笑,“彤姨来了,你快上车去才真。”

“之之你也一起来,我们到浅水湾喝茶。”

之之迟疑。

“我们是老夫老妻,不要紧的。”

最近他与女友说上一两句便生龈龉,气氛甚差,之之不想夹在当中。

但吴彤已经探出头来,“之之一起来吧。”

他们都喜欢之之。

之之便跟着上车。

浅水湾是永恒的浅水溶,之之记得三两岁时便由父母带着来海浴,晒得似小龙虾似回家,躺床上,独自感觉到那波浪一起一伏的荡漾。

她爱浅水湾。

尽管面貌大不一样,高楼林立,水质污染,她还是一门心思爱着它,大学时跑遍全世界,仍然认为最美妙的沙滩在浅水湾。

吴彤感慨地说:“看我们的城市多美。”

季力泼冷水:“黄昏夕阳有什么好看。”

“这块是福地,不会有事的。”

之之连忙插口:“听听收音机。”

吴彤开了汽车无线电,一首歌悠扬地唱出来:“历史的烟尘掩不住世纪的风雨,思绪里沉淀的旧事依然清晰,先辈们死加深着生的含义,每一寸国土都埋藏一个不巧的真理——”

季力啪一声关掉。

吴彤质问:“你发谁的脾气?”

“这个城市已经疯狂,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我受不了。”

“受不了搭飞机到美国去,别乱发牢骚。”

之之伸手上去按住舅舅的肩膀。

可是季力一下扔掉之之的手,对牢女友便吼:“我确是去不到,你呢,你走呀,你走给我看。”

之之急得叫起来,“我们是来喝咖啡的。”

吴彤把车子驶到湾位停下来。

她掩住胜,“我受够了,你下车吧,我以后都不要再看见你。”

之之急出汁来,“抛在这里,怎么走得回去。”

吴彤推开车门,“不是你,之之,季力,你走。”

“我这一走不会再回来。”

之之肚里暗暗好笑,舅舅若真想走,就不会说那么多话,她做鲁仲达,探身出去,用力拉上车门,命令吴彤:“快开车去找地方喝冰茶,渴都渴死了。”

两个长辈在晚辈前做了一次小辈,乖乖如孩子似噤声,他们总算顺利抵达旅游胜地。

之之独自在沙滩漫步,累了躲在影树底下。

有一对少男少女肆无忌惮地搂抱接吻,因为金棕色的身体实在年轻好看,观众并不觉得猥琐。

吴彤过来,坐在之之身边,指一指风景说:“打不打仗,陆不陆沉,与他们无关。”

之之笑:“是要有这样的人的,不然,自己先吓死了自己,有什么益处。”语带双关。

吴彤沉默一会儿,“之之,我同季力要分手了。”

之之听说连忙安慰:“不会的,吵吵闹闹,等闲事。”

“这次是真的,”吴彤黯然,“我俩要分头去找护照。”

之之忍不住轻声斥责。“发什么神经。”

“你不明白我俩的中年心态,之之,我们曾经历劫太多的动荡,实在没有余勇迎接新世界。”

“之之温言劝道:“看定一点,慢慢来,吉人自有天相。”

吴彤自嘲:“我们的智慧还不及你。”

之之还以为吴彤称赞她,谁知她跟着说下去:“你那小朋友却是澳洲人。”

之之不悦:“他并没打算与我共享什么。”

“可是,之之,你自有办法。”吴彤语气酸溜溜。

之之即时站起来拍拍臂围上的细沙,她不想多说,她结交张学人时根本不关心他是何方神圣,吴彤误会了,陈之不是一个工心计的女子。

舅舅与女友从前太乐观,现在又太悲观,其实香港仍然是香港,历史地理环境前途同五年前联合声明公布时一模一样,难明他们二人心态。

“天黑了,我们回去吧。”之之说。

那一天,之之比什么时候都想搬出去住。

半夜睡不着,看见哥哥门缝有灯,之之推门进去。

陈知吓一跳,连忙转过头,双手接过一本杂志遮掩桌上文件。

在台灯下之之发觉哥哥胡子没剃,头发不理,双目深陷,憔悴一如病人,不禁心痛。

她轻轻走过去,“哥哥,这是何苦呢,整件事已经过去了。”

“错,”陈知严肃地更正,“这事刚刚开始才真。”

“不要叫我们担心。”她拉着兄弟的手臂央求。_

陈知指指床头,示意妹妹坐下,“之之,目光要放得远一点。”

之之发急,“这活谁不会说:为着将来,今日的牺牲不算什么,今日的哀伤日,即是将来的庆祝日,但是哥哥,我们活在今天,还有,我们不是牺牲者的父母弟兄姐妹,没有切肤之痛,我爱你哥哥,请你保重。”

陈知淡淡地笑:“我不怪你,你的目光是小女孩子的目光。”

之之长叹一声。

陈知匆匆收拾东西,似要外出。

之之一颗心又吊起来,“这么夜了你到哪里去?”

陈知拧一拧妹妹的面颊,笑起来,“我已经二十四,早有自主能力。”

之之拉着他衣角,“你需要休息,不准同同那班人再搞下去。”

“之之,别胡闹。”

之之忽然紧抱住哥哥,头放在他胸膛上。

陈知轻轻拍妹妹背脊,“银行门前挂的还是米字旗呢,会有什么危险?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之之呜咽着不肯放人。

终于陈知轻轻推开妹妹,速速下楼赶出门去。

之之无奈地回转自己房间,看到走廊上有一点香烟火星,这是舅舅季力,他也没睡。

他冷冷地问:“你父母可晓得陈知此刻地下党员的身分?”

“舅舅你说什么。”

“搞革命的不是革命党员是什么,统统吃枪毙,运动辄祝延三代。”

之之退后一步,“舅舅,你整个人变了,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季力仍然冷冷,“不信去问你母亲,四十年前我们大姐就是搞革命捐的躯,哭瞎你外婆的一双眼睛,她的牺牲又换来什么,你们到今天还不明白:没有用的。”

之之用手捂住双耳,抢入房间,关上门。

第二天早上,陈开友头一个起床,问妻子:“儿子与女儿倒底有没有回来睡觉?”

他的贤妻答:“这么大了,锁不住的。”

陈开友惆怅,“我最怀念之之幼时,有什么要求,双臂抱住我大腿,仰着头左右左右地转,小辫子似摇鼓似晃,唉,要什么都得给她,心都软了,季庄,那样的好日子都会过去。”

季庄一味笑:“叫她快点结婚,养个外孙,你就可以再来一次。”

陈开友说:“早点嫁张学人也算了,人品学识尚算不错。”

“之之还想看看。”

“看什么,还有时间吗。”

“不要说得那么恐怖。”

“我已经决定办退休移民,据说头尾需要四年时间。”

“投资快一点,两年半可以走。”

“太太,你有多少资?”

“不如问问老母亲还收着多少。”

“老爹老娘比你精明多了,你甭想刮他们。”

“那么,只好等英国人来计分。”

“我不存大希望,那真是要像安生艾莲他们才会有资格,助理署长级以下恐怕免谈。”

“不会这样刻薄吧,你倒底为民服务三十载呢。”

“你是我老婆,当然帮我访人眼中,我们这干有资格拿房屋津贴的中上级公务员,简直浪费纳税人宝贵金钱。”

“不致于这样吧。”季庄开了水龙头洗脸。

“世人永远各执一辞,谁有飞机大炮坦克车,就谁胜利。”

说着说着,陈开友悲观起来,仰起头,叹息一声。

之之也起来了。

她跃下床,走到哥哥房间,推开门,看见陈知沉沉睡在床上,才放下一颗心。

书桌上摊着一本鲁迅手稿,大抵是他睡前读物,之之过去细看,是那首著名的悼杨铨: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之之恻然。

她默默念诵三五遍才放下书本,替哥哥关好窗户,开启空气调节,轻轻离去。

一到楼下,电话铃已经响起来。

对方是一洋女,娇滴滴问;“李察季在吗,苏珊纽顿找他。”

之之殷电话接上去:“舅舅,找你。”

祖母在一边滴咕,“舅爷应酬真忙。”

之之与母亲相视而笑。

之之身上一件破T恤与旧短裤拖鞋,头发蓬松,胡乱用橡筋弹着,反之,老祖母却穿套熨得笔挺的黑香云纱短衫裤,虽在家里,也穿着白线袜黑布鞋,头发稀疏,但仍盘着发髻,额角铮亮。

之之心想,一代不如一代,真没说镇。

之之到天井去摘下一小碟白兰花,用针线把它们穿成一串,用别针别在祖母胸前。

祖父一早找人下像棋去了,像他那样的老人得天独厚,有健康又懂得生活,闲时耍股票赚零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绝不损手,不然就同三两知己盖天盖地,无所不谈,退休廿多年,一点不寂寞。

父亲就不如他了,很会急躁心焦。

没到一会儿,之之看见舅舅打扮整齐下楼来。

走过之之身边,又转回头,柔声说:“没有生舅舅气吧。”

之之笑,“说什么,不知道,回来带盒巧克力给我。”

季力被这个懂事的外甥感动。“一定。”

他一阵风似去了。

电话铃再响,也还是找季力。

吴彤在那边酸溜溜的问:“他同谁出去?”

之之答:“我不知道,不是我接的电话。”

吴彤没再说什么,嗒一声收线。

陈之之,让这件事作为你的教训,男人不打电话来,女人千万不要打过去。

即使女性已经贵为宰相,此理永恒不变。

祖父摇着扇子回来了。

手执一卷书,正在吟哦。

之之奇问:“爷爷看什么?”

过去打开看封面,只见上面写着推背图三字。

她虽读英文出身,约略也知道是本什么书,便笑说:“爷爷迷信。”

老祖父说:“这本书畅销得很,许多地方买不到,还是托老朋友在相识书店觅来。”

“看看。”之之探头过去。

只见书翻到第五十六象,巳未坤下坎上,识曰: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呵,”之之随口说:“这我明白。这是描述孩子战争,届时天空上飞的是隐形战斗机,潜在水底是核能潜艇,战争不再靠大量士兵,如玩一场电子游戏,按钮攻击即可。”

祖父怔怔看着之之。

之之问:“我解得对不对?”

祖父的兴致来了,坐下招手,“之之,来来来,再来解。”

之之笑,“这推背图不会比时下一些文章作品更加难懂嘛。”

正欲作进一步研究,有电话找之之,她过去一听,是张学人,便把所有预言放下,细细同男友倾诉起来。

陈开友走过女儿身边,见之之浑然不觉,只挂住情话绵绵,心中便不舒服,同妻子说:“不知多久没跟我详谈,问她一两句,非常不耐烦,但是你看,同那种陌生人一说便一个钟头。”

季庄看他一眼,不出声。

“我要到木球场去参观草地滚球赛。”

“大热天省省吧。”

“广荣见也许在,我顺道打探打探消息。”

季庄一直无法了解丈夫这种心态,但人总有缺点,他有,她也有,柴米夫妻,谁也没资格要求难做一个完美人物,拉拉扯扯,将将就就,日子容易过。

之之放下电话,“爸爸出去?截我一程。”

季庄说:“一起走吧,我店里有工夫赶。”

路上她告诉丈夫与女儿,时装店总店连八间分铺本来搞上市,自有日本银行鼎力支持,帐目已由公司秘书做得七七八八,忽尔来一个晴天霹雳,什么事都搁下县慢,日本人现在要再三思量。

还有人鼓励市民去银行挤提,自己先搞垮自己,凭什么去支持别人?”

之之笑,“幸亏现在大部分人都明白了,一个多月前,谁说这样的话,谁就是汉奸。”

她母亲苦笑,“我知道。”

建议罢市那一日,陈知力陈大义,力劝母亲罢工。

他说的好像是在这种大日子,母亲还净挂住周旋在绫罗绸缎中,使他痛心,不外是门渺小的无聊的庸俗的打扮服侍脂粉妖怪的行业罢了,停工一世对社会也没有损失。

季庄当日生气,斥责儿子:“就是妈妈这分卑下的工作需补家用使你丰衣足食。”

陈知这才噤声。

这些日子,他自然会明白,只有活得好,才会有能力帮助别人。

之之记得那回母亲与哥哥对话的情形,她从来没有看见母亲这么恼怒过,可见长幼有别,对话谈何容易。

那日父亲在一旁也气道:“陈知,你再说多一句,看我不把你撵出去。”

之之似明白一些事实,争取民主,并非易事。

自回忆回到现实,她咳嗽一声,说道:“妈妈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季庄笑说:“过了十八岁,儿女说有事,其实主意早定,只不过礼貌上知会父母一声,大人若识趣,没声价叫好,关系尚可维持,若不识趣,子女马上失踪,之之,我说得对不对?”

之之赔笑。

“对了,你有什么事同我商量?”

“没什么。”之之把搬出去住的主意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父亲把报纸递给之之,“读给我听。”指一指某篇报告。

之之用平板声调不徐不疾读出:“在这非常时期。香港人首先要考虑的不是需要做些什么,而明白到香港不应做些什么显得更迫切,凡是破坏繁荣稳定的事别再做了,令中英对抗的事,令香港内部分裂的事,纯为发泄的事,都不要做了,互相攻击的事应尽量减少,不切实际的要求别再多提,香港人要重新回到现实。”

季庄说:“好文章呀。”

“才怪,”之之笑,“但求自保,怕得要死。”

季庄明知女儿搞笑,也反问道:“大勇若怯你晓不晓得,大智若愚你知不知道。”

然后一家三口齐齐叹一口气。

本市快成为叹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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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之之同张学人在一起还是最开心。

学人是大快活,之之在微嗔时者怪他少长若干条筋,他并不笨,大事办得妥妥贴贴,学业事业均有成且上轨道,只是天性平和,许多琐碎烦恼绝不上身,每晚倒在床上不消一分钟即扯起鼻鼾。

张学人喜取笑陈之之多愁善感,自寻烦恼。

两个性格绝对不同的人互相调济,相处极佳。

之之见了他找他碴:“你好像不难过。”

学人答:“有些人表现比较含蓄。”

“遇大事应慷慨激昂。”

“遇大事更应分析清楚,冷静应付,处变不惊。”

“你不似爱国。”

这顶帽子大了,激辣辣飞过来,张学人连忙接住,“我的国家是澳洲,我宜过誓唱过国歌要效忠于她。”

“明天记得看新闻,外相可能有所公布。”

“你说会不会有好消息?”

学人握住女友的手幽默的说:“你倒底爱的是哪一国。”

之之茫然低下头,五分矛盾,三分彷徨,两分羞愧,表情错纵复杂,一时间不知所去何从。

学人拍着之之肩膀,“不要担心,把思绪慢慢整理出来再说。”

之之把头靠在学人的肩膀上。

“有无同家人说要搬出来住?”

“今晚说。”

学人笑了。

女友推搪尴尬之情犹如哄骗少女说会回去同糟糠之妻离婚的无良男人。

之之另有一个想法:一搬出来就进入人生另一阶段,完全独立自主了,再也不是依依蹲在祖父母膝下那个小女孩,一切责任后果要自负。

多么大的一个决定。

学人外国脾气重,即使娶她,也不会娶她一家,真使之之为难。

学人轻问:“二十多岁,还不舍得离家?”

之之又怕得失他,这般人才,诚属抢手货,稍一迟疑,即为他人所得,她焉能不患得患失。

“我不催你。”学人轻轻说:“我一定等你.”

之之没想到学人会这样向她保证,无异替她注射一支强心针,原来他知道她的难处,之之感动地握住学人的手。

一直到回家她心情都上佳。

一推开门便年到家人在年电视新闻。

报告员清晰地说:“英国国会中英小组主席曾告港人,说如果香港变得无法管治,英政府可能要检讨关系,不再顾虑联合声明之保证。”

老祖父大声骂;“滚,滚,叫他们滚!”

之之的手按在母亲肩上。

父亲的鼻尖晒得通红,但是脸刷地转白,“此事渺茫了。”他跌坐在沙发中。

“明天又有游行。”之之说。

“这次你不出去了吧。”

之之看母亲一眼、没有回答,只是问:“哥哥呢?”

“有朋友找他,在楼上详谈。”

之之上楼去,适逢陈知送朋友下来,与之之狭路相逢,只见两个男子汉三十上下年纪,打扮朴素,各戴一副金丝眼镜。

可能是陈知的同事。

物以类聚,陈知的朋友同他一样,都是注重内涵的知识分子。

之之用目光与微笑送他们出去。

陈知回来问:“你找我?”

“哥哥,我有事同你商量。”

陈知的精神似有好转,他像已经做出重要决定,如释重负,故轻松笑问:“你最近甚喜独行独断,如今又有什么要问我?”

“哥哥,”之之把他拉到一旁,“我想搬出去住。”

陈知一怔,注视妹妹,“搬出去?你能独立吗?我劝你三思,你吃的米,用的水,统统由他人供给,你断得了这条脐带吗。”

“但是,我向往自由。”

“要付出庞大的代价,超乎你想像的昂贵。”

“劝人放长目光,不怕牺牲,勇往直前的不也是你吗?”

“你这个条件不值得,”陈知笑着摇头,“不可混为一谈。”

“我先去同母亲提出,她若发起脾气,请你站我这边。”

“母亲近日对我印象甚差,我怕爱莫能助。”

之之抱怨,“都是你,那么乖,你若带头搬出去,我就易办事。”

兄妹两索性坐在梯间详谈起来。

“有人鼓励你造反是不是?”

之之不语。

“你一旦出去了,他是否打算照顾你?”

之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抑或,他的支持只限于摇旗呐喊,隔江观火,一待不可收拾,立刻劝你处变不惊,庄敬自强?”

之之说:“我可以对自己负责。”

“你是娇纵惯了的人,洗头时莲蓬水慢一点便急得顿足,质素稍差的衣服便嚷土土土,又大女人主义,之之,家里对你也讲民主,何用急急争取。”

“我向往留学生住宿那段日子。”

“可见是太早开放也有后患。”陈知笑。

“你不赞成。”

“非也非也,时机尚未成熟,不宜操之过急。”

之之抢白他,“每个人说另外一个人,道理总是一箩筐一箩筐,丈八的灯,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陈知劝妹妹,“父母亲大人最近心清欠佳,你用辞婉转些。”

陈之鼓起余勇,蹬蹬蹬走上去找母亲开谈判。

意外地,她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旧沙发上抽烟。

之之坐到母亲身边,“我不知道你会吸烟。”

陈太太连忙按熄香烟,笑道:“年轻时吸过,戒掉多年,近日吸来解闷。”

母女俩同坐在一张紫红色丝绒旧沙发上,它的年龄绝对比之之大,自幼她与哥哥两人喜孵在沙发里玩耍,如今丝绒面已掉得斑斑驳驳。

母亲总是把最旧的东西抬到自己房间,好的新的都留给老的小的,自嘲是拣破烂的人。

之之有点惭愧,最好的还不够,已是天之娇子,还要争取重高更远的目标。

“母亲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时间都到哪里去了,记得刚出来做事便认识你丈亲,当时他是大学生,我只是时装店里售货员,经朋友介绍认识,非常喜欢对方,不多久便结婚,很快怀了你哥哥,为求生活安定,他一毕业便投考政府机关,没想到公务生涯一晃眼廿多年。”季庄十分感喟。

之之老以为人过三十便会认命,真真没想到母亲仍然多愁善感。

“可是你俩做得那么好,你们是好父母,好子女。”

“是吗?”季庄微笑,“那为什么你还想搬出去?”

之之失措,语塞。

她没想到母亲已经打探到消息,先发制人为强。

“之之,我明白你的心情,当年我在工专夜校念服装设计及纺织,如果读到文凭,一定有更好成就,但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爱情价更高。”

“你有没有后悔?”之之好奇地问。

季庄笑,看着女儿,“哀乐中年。”尽在不言中。

“这件事我会详加考虑。”之之答允母亲。

“但愿新一代的头脑比老一代清醒。”季庄长叹一声。

凡是做母亲的都希望女儿自娘家直接走进夫家,嫁得好,有面子,天天差司机来接老妈出去喝茶逛街作乐。

次一等的,努力个人事业,出人头地,扬万立名,以光门相,父母也不致失望。

最怕女儿搞男女关系,失意时又回来娘家孵豆芽,从前之之的姑姑就是这样,在娘家进进出出,被亲戚讥笑。

姑奶奶幸亏最后嫁到外国去,众人松口气。

季庄至惧女儿以恋爱为业务。

“你且慢同你父亲说这件事,近日他已白了中年头。”

之之默默退出。

陈开友进来问妻子:“女儿作啥,一脸心事,可是要结婚了?要不正式结婚,别的谈也不要谈。”

“九十年代了。”季庄提醒他。

“廿一世纪我还是这样看,谁也别想把我女地拐走,我养得起女儿。”陈开友幸幸然。

“她男朋友暂时不想结婚。”

“那么他一定想找死。”

“陈先生,请你控制你自己。”

“真没想到那小子外貌忠厚,内心奸诈。”

季庄只得用手托着头干笑。

陈开友的烦恼已经够多,再加上一子一女忽然都生出奇怪独立的意愿,更令他不胜负荷。

他同妻子诉苦,“我的肩膀压得断开来。”

公务工作越来越难做,政府威信大失,民不服官,外国上司又还不明其中道理,办事作风一似旧时,他们这一批总省级人马便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地卡在当中,猪八戒照镜子似,两边不是人。

任何报纸服务版上的小记者一个电话便叫他们疲于奔命四出应付,专栏上批判目多,亲友动辄嘲弄:“公务员最好做,平日阔佬懒理,届时保送英国。”

陈开友有苦自己知,退休金在哪里还不晓得呢,四十九岁半的他即使拿得到居英权,到了那边,也无以为生。

他所服务的机构,一早在去年已经酝酿脱主政府架构独立,同事们本来觉得是件好事,这下子总算可以拿一笔服务全转到私营机构继续赚取日薪,但是最近又犹疑起来,又希望保持公务员身分,以期获得居留权。

明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却偏偏自相矛盾,不切实际地盼望两全其美。

陈开友同妻子说过;“你看看好,结果驼子摔跤,两边不到岸。”

“退休金总没问题吧。”

“先给你四分一,或三分一,区区不数目到手也不晓得用来干什么她,以后按月付,太平盛世尚可用来续命,现在要换朝代了,你想想,唐朝的帐留给宋朝付,行得通吗,你是赵匡胤,你付不付?”

季庄不由得再点起一支烟。

“这些年来,我看你也省得不能再省,你倒底有多少私蓄?”

季庄打开抽屉,取出外币储蓄户口,放在丈夫手中。

陈开友看到数目字,相当诧异,“难为你了,可是也无甚作为,用以防身,总好过没有。”

季庄仍把存折锁好,“港人胃口越来越大,吹牛皮,啦啪打,动辄不把七位数字放在眼内。”

“这些日子,辛苦了你。”

季庄说:“何尝不辛苦了你。”

两夫妻为着生活,为着家庭,为着老小,从来不敢争意气,强出头,总是忍耐忍耐,以大局为重,只要家人温饱,眼泪牙齿和血吞下,在所不计,渐渐背驼了,志短了,最多不过低低叹一口气。

可是不明就里的年轻人还往往认为中年人窝囊。。

他们不明白长年累月缄默地苦干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

最令他们难过的是那些残酷的年轻人包括陈知与陈之,他们的子女。

第二天傍晚,一家人下班回家,急急围着看新闻,不出所料,那长着灰白卷发的外国人本然表示没有可能允许三百廿五万港人进入英国。

陈知霍一声站起来,看着他父亲说:“在这种时候,还卑下地为这种政府做奴才,诚属不智。”

陈开友像是一时没有把那番话消化过来,只是怔怔地瞪着儿子。

季庄耳畔先是嗡的一声,然后思潮在该刹那不切实际地飞出去,她清晰地回忆起怀着儿子的头三个月,怎么样的呕吐晕眩,为着生活,不得不挣扎上班,彼时福利制度不得完善,他终于在第八个月被解雇,心情恶劣,影响胎气,终于剖腹早产,护士把只得两公斤重的婴儿交在她手中,她冒着万箭攒心之痛颤抖地接过幼婴,急急数地的手指与足趾……

季庄张大着嘴,如今这婴儿已经成长,他是一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他懂得道理了,他竟然耻笑起父母来。

季庄的泪水汨汨流下来。

这孩子如何学走路,如何叫妈妈,如何伏在她膝上咕咕的笑,统统历历在目。

不,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亲儿。

她冲向前去,仰起头,看着陈知。

只见陈知一脸鄙夷之色,仿佛在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大好热血青年,怎么曾投胎到这种父母家中来。

季庄混身簌簌颤抖。

其实孙知见母亲神情激动,也已经后悔,只是坚持原则,一时下不了台。

陈之过去扶着母亲,对哥哥说:“快道歉,快向母亲道歉。”

这时候季庄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指着陈知说:“你给我走,你太高太大了,父母不配你,这个家也不配你。”

之之见事情弄拙,把兄弟推到大门口,“我陪哥哥出去走走。”她扬声道。

陈开友过来握住妻子的手,他是男人,再伤心一时也挤不出眼泪。

过半晌他轻轻地,委曲地,自言自语般说。“季庄,我若单为自己,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即使做了三十年的奴才,也不净是为自己,学会拍马屁、钻门路、投机、取巧,也没害过旁人,只为生存,季庄,我凯真的如此不堪?”

他的妻子不晓得如何回答。

忽然之间,陈开友觉得两顿凉飕飕,似有东西在脸上爬,立刻本能地伸手去拂,这才知道,自己已忍不住流下眼泪。

他这才哽咽地同妻子说:“是我自欺欺人了,我是庸才,出尽力气,不过如此。”半生不得意事一起涌上心头,长叹一声。

老祖父祖母早已躲入房中,不理他们这一代的事。

偏偏这个时候,门铃一响,有不速之客驾临。

季庄万念俱灰地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穿花裙子的洋妇,染就的金发,上唇有胡髭,一身狐骚臭,吊着沙哑的嗓子捞娇俏,她说:“我找李察季。”

季庄的神经绷得不能再紧,见到这个奇景,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之间歇斯底里的笑起来。

季力连忙迎出来,“苏珊,这是我姐姐与姐夫。”

他把洋妇扯到三楼自己房去,季庄只听得客人批评道:“房子虽大,太旧了一点。”

六月以后,什么样的怪事都出来了。

本来陈家上下三代可以母慈子孝的过完这辈子,老人家延年益寿,家主安然退休,主妇无忧无虑,少年们精益求精,甚至连舅爷都可以继续风流惆傥。

此刻这台叫幸福家庭的戏忽然演不下去了,原剧本中角色的性格全部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失去连贯性,善良的季庄头一个不晓得如何适应。

陈开友把妻子紧紧拥在怀里。

时光像是倒流回去,孩子们像是从来没有出生过,陈氏夫妇彷惶、凄清、无奈地凝视对方的脸,似在找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幸亏门铃又再响起,他俩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

这次由陈开友去应门。

来人是季力的女友吴彤。

在平时,陈开友当尽力为妻勇遮掩,此刻,他实在是累了,半生委屈求全,低声下气,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他横是横豁出去,疲倦的说:“都在楼上。”

奇是奇在吴彤也穿着差不多式样的花衣,大抵中外女性一过三十,必然要用大花衣裳来挽回一些什么,她一手推开陈宅男主人,冲上楼去。_

这一会儿,只听到楼上轰隆隆巨响,像掀翻了不知什么,接着是女子尖叫,男了吆喝之声,跟着房门被大力关闭开启,全屋震动,油灰巅巍巍地纷纷剥落。

老祖父急急出来问:“什么事,什么事?”

他以为是儿女媳妇大打出手,可是他们贤伉丽好端端站着,这才知道仍是那不争气的舅爷。

老人家也动了真气,顺手取过不锈钢拐杖,站在梯口,准备发话。

吴彤先下来,一脸红指印,裙子肩膊被撕破,眼泪鼻涕地找电话要拨三条九。

老人家大发神威,一手拔电话插头,也顾不得媳妇的面子,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季某,你下来!”

季力出现了,他身后是那个外国女人。

老祖父一字字地说:“季某,这始终是陈宅,不容你放肆,本来亲戚上头,理应互相照顾,但是此刻你闹得十分不像话,我只得逐客。”

那洋妇犹自尖声问:“那老人是谁?”

季力急了,来求姐姐姐夫,“这纯是误会——”

季主城乏力地摆摆手,“我无能为力,你搬出去吧。”她不理了。

包袱是人为的。

你若乐意扛,一辈子有得你扛的,分量越添越重,活该九死一生。

索性不理三七廿一,卸在一边,也不见得会叫雷公劈死,李庄决定不再理会,她走回房间,关上门。

房间里的私人电话响了,季庄多希望自己只有十七岁,一取起话筒,天南地北的与女同学说上两车活,是,中年女子也有梦想。

电话那头是女儿怯生生的声音。

“妈妈,哥哥与我可以回来了吗?”

季在语气平静,“你们已经长大,都有正当职业,不用回到这个腌狭窄的家来,都给我走吧。”她挂上电话。

那边陈之用的是地铁站的公共电话,她叹口气同哥哥说:“都你不好,你竟骂父亲是奴才。”

“我只是劝他不要做奴才。”陈知辩道。

“你的口气那么难听,难怪他误会,快回去解释。”

陈知拂袖,“我从不解释——”

“讲原则的时候不是不能讲亲情,他是爸爸。”

“爸爸早就变了。”陈知痛心的说。

利用职位接帖子,尽跑到那种无聊的鸡尾酒会去站着做布景极装饰品,偶而有一张半张彩照在报尾巴登出来,便忙不迭喜孜孜剪贴,津津乐道:“你看大冲动爵与我笑得多么愉快。”

老板出国或升级,他第一个去安排筵席庆祝,勒令一家子跟着他去打躬作揖,陈知冷眼旁观,认为父亲毋需做得这样低级,亦毋需当一种享受或是娱乐来做。

平日的不满,一半也是为父亲不值,一并发作出来。

最令人难过的是,陈某人如此会做也并不得宠,升到最后,升无可升,才只得升他,总比人堕后十多廿个月上去。

“爸爸是好爸爸。”

“对不起,之之。”

“你同父亲去说呀,”之之生气,“我不管你今晚睡在哪里,我被逼到张学人家去。”

之之拨电话给张学人,咕咕哝哝说半晌,才露出一丝笑容。

张学人开小汽车出来接女友,他把那间小公寓的锁匙及地址交给陈知,“地方很舒服,衣柜里有睡袋。”

陈知只得接受这个好意。

小汽车噗噗开走。

之之同张学人说:“以后都不回去了,住在你家吃你用你。”她一脸娇嗔,可爱动人。

张学人看得呆了,清清喉咙方说:“从前我觉得供养女性的都是笨伯。”

之之的心咚地大力一跳。

“现在我明白了,能够同喜欢的人在一起,细节根本无所谓。”

之之听了十分感慨,看,他始终没有作出任何承诺。

她考虑一会儿,“我还是回家的好,请你把车子调头。”

张学人没有勉强她,“我在门外等你十五分钟,你不出来,我就把车驶走。”

之之点点头。

她用自备锁匙开门,偷偷进屋,重重抒口气,客堂间一室白兰花香,之之轻轻走到二楼露台,朝街上的张学人挥挥手,示意他回去。

小车子拐个弯驶开。

之之一转头,看见祖父站在她身后微笑,之之吐吐舌头。

“你兄弟呢?”

“不敢回来。”

“你爸小时候若对我忤逆,用铜头皮带抽他。”

之之吓一跳,“为什么这样暴力?”

“镇压不用暴力用什么,叫他皮肉受苦最最实际,讲道理讲到几时去。”

之之大大讶异,“爷爷,这是我们一贯作风?”

“自然,你没听过棒头出孝子这句名言?”

“没有商量余地吗?”之之恳求。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家之主,事事与人商量,威风何在。”

之之明白了,统共明白了。

“家里今天闹成这样,就是因为万事有商有量。”

祖父用布罩遮起鸟笼。

之之说:“黄莺儿都不唱。”

“天气热,唱不出。”

真的,一定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怎么样还能强颜欢笑,吱吱喳喳地唱得起来。

第二天一早在厨房碰见母亲,之之若无其事地央求妈妈替她留三双平跟鞋,款式一早看中,等到七折才买。

之之笑道:“总要有人托市。”

她母亲喝着咖啡,没有言语。

之之惨兮兮问:“妈妈,你怎么连我怪在一起?”

季庄心灰意冷说:“你仍穿六号鞋吧。”

回到公司,女职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国是,层次像是突然提升,搁下个人恩怨是非,研究前途去留,但听仔细了,心态仍然自私,目光照旧浅窄。

还都是呱呱叫的大学毕业生呢,港大、中大、伦大,济济一堂,之之也是其中一员。

当下有人转过头来,“陈之立刻可以走。”

陈之不是好相与的人,那时反唇相稽:“你补我三个月薪水,我当然马上走。”

“温哥华不好,一天到晚下雨。”

“小姐,下狗屎也不妨,什么关头了。”

真的,连用词是否鄙俗也顾不得。

台面上电话响了又响,才懒洋洋去接听,若是私人找,便捧住话筒不愿挂断。

之之台下几个新户口都告取消,旧帐目也拖慢来做,公关公司最直接看到市面的荣衰。

年头生意忙得几个女孩子差些儿哭出来,曾经发过四个月红利,此刻闲得慌。

年中已经这样,年底还堪想像。

“去看场笑片”

“谁笑得出来?”

“你阿姨是美国人。”

“亲属团聚此刻才办八零年的申请,等到廿一世纪还没轮到我。”

“早晓得去年庄臣追我,态度就该好些。”

之之走进茶水间,看到已婚的女同事李张玉珍心不在焉。

之之问:“怎么回事。同老公吵架?”

对方设精打采,“做人没意义。”

之之笑道;“愿闻其详。”

“这个时候可怎么生孩子呢。”

之之笑,“你自己懒得眠干睡湿就算了,何用怪大时代。”

“就是你这种人多,”女同事抱怨,“乱乐观阶,所以战争纪录片中逢有炸弹下来,就有满街幼儿可怜的乱跑。”

之之大吃一惊,“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拜托拜托,神经千万别错乱。”

女同事哽咽地说:“我一直盼望有小小的手摸我的面孔,有孩子撒娇唤我妈妈,此刻都无望了。”

正掩脸,秘书忽然进来唤人开会,大家便乖乖陆续进会议室。

中午散会出来,之之搓着酸软的脖子走到接待处,看见吴彤坐在那里等她。

之之照样客客气气叫声吴阿姨。

两人相对一时无言。

浓妆的吴彤看上去一如从前,并无倦容。

之之顿生一个奇怪的想法,本市亦如一个绝妇,无论经过什么风霜,表面上也无异样,濡湿鲜红的胭脂足以遮掩一切创伤。

她俩到一间清静昂贵的日本馆子坐下。_

之之原以为吴阿姨会滔滔不绝地诉上三两小时的苦水。

但是没有。

吴阿姨比之之想像中更为伤心。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之之一直奇怪,什么样的人在配偶过身或是身罹绝症时可以长篇大论地细叙恩怨,之之一直主观地认为人在真正哀痛的时候,思绪炸为飞絮,完全失去组织能力,吴阿姨木着一张脸才是正常的。

饭后吴彤才开口说话,讲得还是不相干的琐事:“之之,你年轻或许会笑我,今早我起身上班,坐在床沿,手放膝上,真想息劳归主,做人太麻烦了,天天光是沐浴穿衣化妆,已经要了我的命。”

之之默然,欲语还休。

吴彤没有提到她舅舅季力。

“记得当年出来做事,与你差不多年纪,晃眼十二年,薪水用来交税买衣服付房租,刚刚够用,至今两手空空。”

之之低呼出来,“我也是。”

“你还有时间。”

“什么时间,”才说人家悲观,自己也唱起哀歌,“本市时日无多。”

吴彤喝罢咖啡,一时未有心情取出唇膏补上,顿时花容失色。

她抬起头想片刻,“各人看造化如何了。”

之之知道不关她事,但是吴彤对小辈极好,多年来之之不知道吃过她多少奶油蛋糕与冰淇淋,案头一整套水晶小动物摆设也是吴阿姨所送,所以实在不忍装作没事人,因冒昧地问一句:“舅舅倒底怎么了?”

“他很好,他很快会同拿美国护照的纽顿女士结婚,也许跟她到阿勃郭基定居。”

之之一怔,她不相信大都会信徒季力会甘心住到小镇上去。

一方面吴彤已经冷静地说:“时间到了,之之,我们改天再约。”

馆子门口有一辆车子驶过来,有一个白头翁探出头来与吴彤打招呼。

之之耳为之侧,哪里来的苏格兰乡下人,正统伦大英语系出身的之之瞪大双眼转过头去。

吴彤轻轻介绍说:“律政署的按察司雷蒙麦平,陈之之小姐。”

之之和大的嘴合不拢来。

她忽然冒犯了长辈,拉住吴彤问:“你真的这么急于离开香港?”

吴彤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是平板的,木无表情的,她颔首,“是。”

“她还没有陆沉呢。”

“但是,”吴彤率牵嘴角,“我必须比季力先走一步。”

车子喇叭响了又响,白头翁等急了,苏格兰人脾气一向比较急躁,他那头头发未转白之前,想必是棕红色的。

吴彤上了他的车。

之之听过许多许多有关移民的光怪陆离原因,真没想到,竞走也是其中一个逼切的因素。

吴彤下意识要比季力走得更快,她要报复,季力能做的,她要做更成功。

吴彤完全没想到后果。

她可能连苏格兰不是英格兰都不知道,英格兰的法律去不到苏格兰,苏格兰的大学文凭不为英格兰接受,一无所知,为着意气,抓住白头翁,就预备跟他走。

那人可能已届退休年龄,可能有两个前妻,她们又各有三个孩子,还有,这三名孩子当然早已成上,也许已各为他们的父母添了三名孙子,白头翁子孙满堂,做梦都想不到艳福齐天,会被条件过人相貌娟秀的东方女郎看中。

吴阿姨吴阿姨,你真打算带着满箱的华伦天奴套装与成百双查尔佐丹皮鞋去投靠这位老伯伯?

之之要掩住嘴角才强制着不叫出来。

她呆立街角。

时代悲剧最悲哀的地方是荒谬得使人笑,这样一对合衬的恋人竟为一纸护照而各奔前程,各自在匆忙间找到如此可笑的新对象。

是什么令他们怕得这样厉害,之之想破头不明白

要过很久,之之才回过神来。

她发觉自己站在中区一间名贵的时装店门口,想熟的售货员隔着玻璃橱窗向她招手。

也许是因为实在太愤怒了,她推齐门进去打算好好花一笔。

店员迎上来,“陈小姐看看我们的鞋,六五折。”

之之摆摆手。

店员忽然说:“陈小姐,干革命也得穿皮鞋,不能打赤脚上阵,你说是不是。”

之之一呆,没想到她会用这么新鲜的推销术,只得答:“是,是。”

“爱国也不用赤膊,学运分子打扮得不晓得多时髦,袜头都有花边,可知两者没有抵触,陈小姐,这几套衣服我是特地留给你的。”

之之吞一口诞沫,茫然格起头。

“我替你包起来,不喜欢尽管拿回来换,改天付帐不迟。”

已经过了上班时候,之之匆匆回写字楼,坐下来。用手托住下巴,痴痴沉思。

跟张学人到悉尼去?

人家也许根本不会答应带她去,即使小张有诚意,到了那边,又怎么佯?

陈之虽然不嫖不赌,但是吃喝玩乐少一件都不高兴,留学四年,像是没有离开过一样,动辄回香港渡假,未曾识过干戈。

更从没想会在那个阴沉沉的国度留下来。

之之见过家贫的护士学生在恒久的冷天气下瑟缩,也见过同学为着省几角电费在室内穿得比室外更多。

看够了,是以一毕业连文凭都不拿便赶回家来。

那张证书还是校方稍后空邮寄给她的。

悉尼又会好多少?

枯燥小市民生活,辛劳的主妇,才廿三岁半,就得一天做三餐,用脚去摇婴儿车?

陈之还未到反朴归真的高级境界,陈之还没有开始哪,陈之先要扬万立名,做遍杂志封面,成为一行的翘楚,也许才会在最高峰期归隐田园。

不是现在,绝对不是在廿三岁。

之之像是被谁用斧头确断了廿年的荣华富贵,不甘心,但是反抗无门,有怨无路诉。

她用手捧着头,害怕起来,之之打了一个冷颤。

她像是看到自己已蹲在厨房里,窗外单调的一幅草地与两棵树,春去秋来,四季不变,天天打理家务,渐渐喝土制白酒解闷,然后在有空的时候写信给亲友,也许不为欺人,也许只为自欺,便开始拼一幅幸福家庭图:春光多么明媚,丈夫多么体贴,孩子多么听话,希望你们都来,祝罪恶而快乐无耻的香港沉沦。

张学人千儿八百的薪水只能供应她过那样的生活。

他们没有能力住到黄金海岸天天驾帆船出海作乐。

在陌生的异乡,无遮荫的地方,只得胼手胝足。

想到这里,之之自己吓自己,已经脸色苍白,一额冷汗。

她太爱香港,之之愿意被她榨干精力时间,同时也利用她名成利就。

鞠躬尽瘁也心甘情愿,之之不愿离开。

四点半,大堂已经静下来,同事们走得七七八八。

她们曾经有过赶通宵的时候,没有人觉得累,七手八脚同心合意地赶工夫,吆喝着,挥着汗,互相取笑,分工合作,一下子把计划赶出来交给客户,连营影印机的小伙子都精神奕奕,敬业乐业。

世上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城市了,绝对不是因为人家不够好,只因为他乡不是我乡。

之之终于站起来,取过公事包,打算离去。

女同事张玉珍唤住她:“陈之,有事想听你的忠告。”

之之转过头来,见她双目红肿,当然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之之最大循化点是爽直,立刻摊摊手,“李太太,我并没有过人智慧,也不懂推算未来,我哪里有什么资格给任何人忠告?我连自己的问题都无法解决。”

张玉珍不禁苦笑起来。

之之细细观察地,忽然低声问:“你可是妊娠了?”

对方点点头。

愁眉百结的之之居然欢喜得笑出来,“哎呀恭喜恭喜,我们这班人当中只有你结婚生子,了不起了不起。”

“这种时势生还是不生?”

之之怔住,“他已经生存,怎么可以不生?”之之惊惶地按住她手,“你焉可轻举妄动。”

张玉珍的面色渐渐松弛缓和,感激之之帮她想通大道理。

“岂有此理,”之之指指同事的太怕穴,“有任何不良动机都是罪过,什么时势,”之之给她看手中的大包小包,强颜欢笑,“就是这个时势,你慌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还轮不到你。”

张玉珍忙不迭点头,紧握陈之的手。

之之还是给了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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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任何意见均属偏见,之之最爱小孩,才十岁八岁大的时候就强抱邻居幼婴到处跑,一跤摔在地,自已跌得眉青目肿,犹自紧紧护住婴儿,丝毫不伤,以后邻居妈妈看到之之便怕,不让她碰到小孩。

之之爱婴儿的脾气始终不改。

女同事似找对了人。

之之拎着新衣服回家,进房,着见床头放着她要的新鞋,打开一看,正是她要的样子。

之之心头一暖,出房找母亲。

母亲在哥哥房中,正把墙上一张大照片剥下来。

之之忙道:“妈妈,这是陈知的偶像,你不要动它。”

做母亲的冷静地说:“从来没听过你们供奉王安贝聿铭钱学森做偶像,为什么?”她下边把大头照片把好放桌子上。

之之一怔,答不上来。

“因为他们先得寒窗十载,再另外苦干二十年。才能扬名国际,等你们听到他们名字的时候,他们已是老头子,不值得羡慕,而且你们也没有能力效仿,年轻人最崇拜的是平地一声雷就抖起来的英雄,所以歌星明月有那么多拥趸。”

之之问自己,会吗,妈妈的分析有道理吗。

“尤其是反叛的,敢把前人拉下马的英雄,因为在现实世界里,年轻的一辈总得按规矩排队轮候,等得焦急浮躁,巴不得有人带头在最快时间内实践理想,可是这样?”

之之欲语还休。

“值得尊敬崇拜的中国人不知有多少,说远一点,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那些无名华工何尝不值得崇拜,近在眼前的有你的祖父,含辛茹苦养大儿子还要照顾孙子,这个房间的墙壁够贴照片吗?”

之之不敢反驳,“妈妈,哥哥不是这意思。”

“你看他,天天早出晚归,回来眠一眠,半夜又赶出去,弄得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谁知道他在外头干些什么。”

“妈妈,对哥哥要有信心。”

季庄讪笑,“有,一直靠信心支持、再苦也是值得的,有美好的将来作支柱嘛,终于熬到你们长大,才发觉一家四口四条心。”

之之低下头,她了解母亲的失望。

“强风讯号已经挂起,别再上街了。”还是把之之当小孩。

母亲的手伸过来,有点烫手,之之说:“妈妈你可是发烧?”

“仿佛一度半度。”她并不在意。

到了深夜,事情起了变化。

之之被父亲推醒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风声好大,呼呜呼呜,有点像电影中的配音效果,大雨鞭挞着窗户,撒豆似一阵急似一阵。

之之问父亲:“什么事?”

“你妈妈发高热呕吐。”

之之急忙掀开被子,“叫医生。”

“医生不出诊。”

“叫救护车。”

“不行,不算急症。”

陈开友慌得团团转。

之之连忙套上牛仔裤与球鞋,扑到母亲卧室。

母亲卸了妆,头发散乱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肤发烫,一如将融的蜡。

之之用冰垫敷她额上,同父亲说:“你扶她,我开车,我们赶到急症室去。”

陈开友说:“好,这是个办法。”

他到床边蹲下,之之扶起母亲,放在父亲背上。

陈开友要咬一咬牙关,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骂哥哥:养兵千日,一朝都用不着,真正自古父母痴心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幸亏父女两人手脚尚算磊落,上了车,把病人打横放好,之之一踩油门,车子直驶出去。

“妈妈怎么样?”

季庄没有言语。

之之扭开汽车无线电,天气报告每隔十分钟一次:天文台现正悬挂八号强风讯号。

之之可以感觉到小房车受风所袭,吹得左右摇晃,雨水似倒一般,两支水拨不停划动,之之聚精会神驾驶。

红灯前抽空看一看倒后镜,只见母亲不发一言卧父亲胸前。

倒底是中年妇女了,皮色焦黄,嘴唇干黑,之之内心测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说她们母女似姐妹花,一病了来。母亲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亲双目中一点泪光。

之之反而放下心来,经过那么多年,他们仍然相爱,已经足够。

到达急症室,陈开友扶着妻子先进去,之之停好车随即跟至。

幸亏私家医院人不多,医生已在替病人诊治,打了一针,服下药,季庄已能呻吟,父女两人松一口气。

陈开友忽然饮泣。

医生嘱病人回家休养,有必要明日再来,毋需住院。

仍由陈开友驮着妻子上车。

家里两个壮丁都没回来,之之喃喃咒骂。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灯光,“什么事,半夜进进出出。”

之之:“爷爷快睡,打大风呢。”

她权充护土,替母亲换过干睡衣,服侍她休息。

谁知季庄忽然睁开双眼,逼切地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在哪里?”

父女面面相觑。

之之马上说:“我去叫他回来,他得罪了母亲,怕回来惹母亲生气,我这就去叫他。”

陈开友在房门外悄悄同女儿说:“横风横雨,你知道他在哪里?我不准你去。”

“爸爸,我叫张学人来接我不就行了。”

陈开友迟疑一下。

“没问题,交给我。”

之之回到房中拨电话,她看过钟,才两点三刻,不算太晚。

电话铃空响着,没人来听。

张学人不在家。

之之不禁气恼,在一个大风雨晚上,电光霍霍,雷声隆隆,舅舅在洋妇家渡宿,哥哥离家出走,男友不知所踪,害得她求靠无门。

男人之不可靠,可见一斑。

之之决定亲自出马去把哥哥揪回来。

她瞒父亲说。“张学人十分钟后来接我。”

她穿上塑料雨衣,再度出门。

哪里去找张学人,往好处想。他可能熟睡到电话铃都叫不醒,悲观一点,他不知在什么人的家里把杯谈心。

只要他一日独身,一日他都有资格这样做。

之之隔着面筋似大雨认路,她记得小公寓所在地,她手上有锁匙。

之之拂着一身一脸的雨水送电梯,按了七六字。

电梯到,之之认清门牌,掏出锁匙开门,锁匙可以转动,但是门被反锁,之之知道有人在屋内,因为门缝中有灯光,她揿门铃。

灯光忽然熄灭了。

里边那人不愿意开门。

之之在门外喊:“陈知,是我,陈知,快开门,妈妈病了要见你,别玩了。”

门里边静寂一片。

之之起穿疑心,莫非里头不是陈知,会不会是张学人带了朋友在里头狂欢?

之之倒底年轻,今夜若果真是个失意夜,她也决定勇敢承担。

她大力按铃,“再不开门,我去报警。”

公寓那么小,里边的人一定听得见。

电光石火间,之之又想:屋里会不会是窃贼?摆空城计摆久了,会有这样的危险。

在门外十分钟,之之像是经过一百年。

她怕贼开门扑出,退后两步,立在考虑是否应该知难而退,忽然之间,有人轻轻打开门缝。

“之之,你怎么来了?”

不是贼,也不是张学人,是她哥哥陈知,之之放下心来,幸亏不是张学人。

“开门,”她吆喝她兄弟,“鬼鬼祟祟,月黑风高地偷偷干什么勾当?”

陈知尴尬地说:“屋内有人,你先回去,我跟着就来。”

“不行,我要亲自把你押回家。”

之之好奇,屋内莫非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一向不是这样的人。

此时有人低声叫住陈知,商量数句,陈知终于打开了门,严肃地说:“之之,今夜你在屋内看到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

之之伸手摸摸兄弟的脸,“我一向替你守秘密。”

这是真的,陈知可以信任他妹妹。

幼时同人打架,嘱她不说,她就不说。

“进来吧。”

之之好奇地探头进去。

小公寓内一目了然,只见近窗站着两位年轻人,之之朝他们点点头,她记得他们,这两张面孔以前见过,他俩来找过陈知。

两人即刻过来向陈之报上名字:“我叫张翔,他是吕良。”

陈之说:“你们好,我找陈知有点事,”她转过头去,“妈妈生病,她想见你。”

那个叫吕良的年轻人立刻说:“陈知,你现在不能走。”

陈知急问妹妹:“妈妈没有事吧?”

之之恼怒,“即使是重伤风,你也该回去见她。”

陈知如热锅上蚂蚁。

之之骂他:“岂有此理,陈知,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吕良同张翔交换一个眼色,“陈小姐,你听我们说。”

之之又怪他俩,“你们这种人,诚属损友,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总不替他人没想,这回子留住陈知干什么?”

之之口渴,拉开厨房门去取水喝。

众人欲阻止,已经来不及。

弹簧门一拉开,之之只见有一名青年背着她面对墙角,她脱口而出:“敢情好,你们四位可以开始搓麻将。”之之斟了水,喝一口。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年轻人转过身来,双目凝视之之。

之之在狭窄的小厨房与他打一个照面,把他的脸型、五官、眼神都看得清清楚楚,无一遗漏。

之之震惊,电光石大间她把他认了出来,她知道他是谁,她认得他,之之的手一松,水松堕地,碰巧窗外忽辣辣一个天雷打下来。

之之呆了一会儿,缓缓蹲下,拾起玻璃碎片扔掉,若无其事说:“好响的雷,吓死人。”

她推开厨房门回到客厅,靠在墙上喘息。

这一惊非同小可,绝非陈之的智慧经验学识可以应付得了。

之之看着她兄弟。

随知在她耳畔问:“你知道他是谁?”

之之只有点头的份。

“他刚出来,现在暂住这里,有关人士会设法联络到外交人员把他送出去。

之之说:“要快。”

“这个他们都知道。”

这时候,吕良咳嗽一声,“我们肚子饿了。”

真的,不由人不正视这个严肃的问题。

张羞说:“陈小姐,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分子。”

“不,”之之立刻申辩:“我不是,我是局外人,整件事与我无关。”她才不要逞英雄。

张翔一怔,没想到之之会拒绝他。

吕良随即说:“陈小姐,那你可以走了。”

之之忽然勇敢起来,她同张吕两人说:“我不会就这样走,你们要向我交代,这间公寓属于我,由我向朋友租来,你们怎么可以不征求我同意就胡乱征用,你们要对我负责,我要对房东负责,不然的话,牵连起来,人家还在梦中,太不公平了。”

吕良张翔面面相觑。

陈知说:“是我答应他们的,我们不够经验,我们部署得不够理想,我们日后才讨论,之之,请你下楼去买点食物饮品上来。”

之之张嘴想要说什么,终于合拢上嘴,如是三两次之多,她颓然说:“三更风雨夜,这是个苦差。”

厨房门被推开,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静静走出来,吕良与方翔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之之不禁暗暗摇头叹息。

华人就是喜欢把人神化,捧至一个高不可测的地位,千秋万载,永垂不朽,二郎神、哪咤,统统是神明,全部神圣不可侵犯,完全没有商榷余地,肯定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捧的那个人最无辜,神智再清醒也不管用,一天两天三天受得住,日子一长,也就相信三五成,渐渐就自觉英明神武,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吕良与张翔一看就知道是在本市受教育的年轻人,照样依样葫芦爱上这一套,难道这种脾性流在血液与因子里。到了一定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之之看着那年轻人,忽然说:“看得出你安然无恙。”

吕良大表讶异,这女孩好斗胆,竟敢冒犯英雄。

张翔连忙过来夹在他俩当中。

那年轻人倦容毕露,却仍然目光炯炯,他说:“我们一定会成功。”

之之说:“请记住,伟人的志愿是牺牲自己令众人生活得更好,伟人的志愿不是要大家牺牲令他生活得更好。”

此话一出,众皆失色。

那年轻人目中精光忽然收敛,别转面孔。

之之穿上雨衣,到附近便利店采办食物。

她仰起脸,任由雨水披面,晕眩的脑袋才镇定下来。

一只铁罐被风当朗朗地吹得在行人道上打滚,之之如惊弓之鸟,连忙躲在一旁。

半晌她才走过便利店,额角湿透,不知是汗是雨。

心里又挂住母亲,看看时间,天都快亮了。

之之抱着一大堆食物去付帐。

售货员笑道:“宵夜是吗,通宵打牌,特别容易肚饿。”

之之唯唯诺诺,付钱离开。

她把食物带到。

“我可以走了没有?爸爸在等我。”之之悄悄问哥哥。

陈知握着妹妹的手,“谢谢你。”

陈之与哥哥抱一下。

吕良走过来,郑重地叮嘱:“陈之,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严守秘密。”_

陈之无限反感,“你们说话要当心才真,莫又把整本地址通讯名单交出去才好。”

吕良不信有这么悍强的女性,一时语塞,只能光瞪眼。

之之同哥哥说:“当心。”

她开着小汽车回到家里,恍然隔世,抬头看到祖父打着伞迎出来。

“之之,这边,快来这边。”

之之忽然觉得幸福并非必然,她不知良己何德何能,廿多年来尽享丰衣足食,饱受呵护。

之之不由得泪流满面。

她连忙下车,“爷爷,你当心沐湿。”

“你母亲已经退烧,没事了,怎么样,找到兄弟没有?”老祖父把她搂在怀中。

“他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

“快进屋来,看你脸色煞白。”

之之摸摸面孔,肌肉都是麻木的。

之之跑上楼去,一进卧室,她母亲便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

之之如获至宝,伏到床前。

“之之,辛苦你了。”季庄握着女儿的手。

之之张开双臂,抱着母亲,“我一生一世都不会搬出去住,我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家,我要永永远远同父母在一起。”

季庄讶异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发。”

陈开友闻声过来问:“陈知回来没有?”

季庄也问:“我儿子倒底在哪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小伙子,何劳父母担心。”

陈氏夫妇想一想,也是对的,便暂不言语。

之之疲乏地站起来,“我累坏了,我要去躺一会儿。”

她父亲说:“趁八号讯号还没下来,好好睡一觉。”

之之只觉双腿如棉花,轻软得抬不起来,脖子酸,手臂痛。

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长。

回到房中,之之拨电话给张学人,这次总算有人来接听,之之讽嘲地问:“回来了吗?”

张学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没有出去过。”

之之身体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电话听筒扑一声掉下来。

张学人在那边直问;“之之,之之,你怎么了?”

之之没有听见,她坠入梦乡。

黑暗而宁静,之之缓缓飘过一个孔道,身轻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气与舒适的微风,之之忽然看到一双凄厉的大眼睛。

之之恐惧地退后,那双眼睛追上来。

之之四处窜逃,狂号起来,那孔道似没有出口,绵绵不绝,之之终于跑到精疲力尽,已无法躲避那双大眼。

她喘息,霍一声弯腰坐起来,身边有人说:“之之,你做噩梦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边是张学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为之憔悴。

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有没有联络上有关人物,取到证件,远走高飞。

“之之,你神色不对,可有心事?”

“没有,没有。”之之摆着手。

张学人说:“你害怕。你恍惚,”说着他疑心起来,“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过刺激,失声尖叫,用手捂着耳朵,双足蹬床。

张学人为之气结,连忙退后,以示清白。

陈开友过来,轻轻推开房门,咳嗽一声,“可是做噩梦?”他怕女儿被欺侮。

之之掀开被子,用冷水洗把脸,回过头来同男朋友说:“学人,带我出外走走。”

张学人看着她,“之之,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他仍然认为之之要向他摊牌。

他的一颗心直沉下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害怕考试,害怕大个子打架,害怕同老板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终有种感觉,他可以应付。

但面对失去陈之这个危机,他如坠入深渊,怎么办?一切征象都显示她的失措,恍惚、旁徨、急躁、可能是为了一个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呵,原来偷偷地他宝贵的感情囊穿了一个孔他还不知道,爱念就自那个漏洞汨汨往陈之身上注流,现在已经不可收拾。

张学人站在那里为此新发现发呆。

陈开友回到房中,季庄问他:“什么事?”

陈开友简单而智慧的回答:“闹恋爱。”

季庄放下一颗心来,“我不担心之之,”她忧虑的是陈知,“早知他们两兄妹一起送出去。”

“对,”陈开友说:“当时哪来的学费。”

季庄问:“为什么到今时分日,还有人口口声声说金钱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没有人会这样说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请吃饭,统统没钱不行,今天真的没有人会天真若此了。”

季庄卧床上,忽然同丈夫说起旧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鸦片,太婆纵容他,拿私已出来让他花费,你晓得为什么?她怕儿子去参加革命党,那时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陈开友不出声。

“我一直认为太婆代表腐败、自私、愚昧的一代,现在自己的儿子这么大了,感受不一样。”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陈,我们真幸应。”

陈开友伸出手去摸一摸木台子,“是,我们是上帝所爱的人。”

“让我俩祝一个愿。”

“好。”

季庄说:“愿所有同胞与我们一般蒙恩。”

陈开友看着妻子,十分感动。

受伤以后,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级,开始看到比较大的题目,开始发觉,世上除了大香港,还有其他版图,除了可爱伟大聪明能干坚强的香港人以外,还有其他人种。

台风下来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一间试片间去看一套宣传片。

影片长三十秒钟,一为一回起码半个小时。

为着节省时间,她自中区坐地下铁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进与出都最好打撞撞过去冲开一条路,人实在太多,根本无所谓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头苦挤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异味,她自己已经一身臭汗。

在裕华国货出口处钻出来,上气不接下气,脚步技巧地闪避正蹲着吹口琴的乞丐及卖樱桃的无牌小贩。

佐顿区是一个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么都有,此刻站在之之身旁,是两个扛着一条大象牙的脚夫,那条象牙足足三米长。

之之抬起头,觉得这条马路的柏油快要被晒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软绵绵,油汪汪,别的地区的太阳没有这样可怕,会不会是后羿把他十个太阳挂在佐顿道上了。

好容易转过绿灯,之之随大队潮水一般涌过另一边马路去那条象牙正好替她开路。

挤在电梯里男士们动都不敢动,只嚷嚷“请代按七字”“八楼”等。

之之倦得七荤八素,哪里还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块消毒药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后扑倒床上;还有,千万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说,本市有什么好,空气污染,天气潮热,地窄人多,百物腾贵,竞争激烈,客观条件差到极点,是,这是陈之的家。

别的地方山明水秀,风景如画,那是他人的家,龙床不如狗窝。

到了试片间,老板同客户早已抵达,之之连忙扯上第三号笑脸:礼貌、含蓄。

两个老板本来皱着眉头,猛地看到陈之秀丽的笑脸,顿时如服下一帖清凉剂。

陈之身上一套淡绿套装如薄荷冰淇淋般养眼。

一个漂亮的女职员抵得上三个能干的大汉。

工夫谁不会做。

事后之之乘客户的车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机开的冷气大房车驶在位顿道上,那条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语。

这甚至不是一个公平的社会,但有自由,不服气的人大可不择手段挣扎出身。

之之吁出一口气。

客户是个中年人,诧异地笑,花样的女孩也有心事?其余人等,更难求全。_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访舅舅。

母亲同她说:“你那么爱兄弟也恐怕遗传自我,去看看舅舅怎么了。”

洋妇住在麦当奴道一所旧房子里,之之不用看见也知道那种格局:藤沙发、陶罐、屏风、贝壳、竹帘,不知多有东方风味。

门一打开,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样,之之便笑出来。

她没猜到的是舅舅穿着厨房用的围裙来开门。

“欢迎欢迎。”

舅舅打开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亚白洒给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愿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额角上汪着油,似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

之之见到,惊问:“舅舅,你在做什么?”

“我是今天的大厨。”

“你哪里懂,快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是陈家的眼中钉,小之之别忘记你也是陈家一分子。”

“我妈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妈在陈家劳苦功高,她做你的担保,别人没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随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来为着照顾我,她在你爷爷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够了,我也受够了。

季力的声音十分凄怆,之之心中却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着想,此刻口气却像苦海孤雏。

“还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摇摇头,“苏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对,屋主在哪里?”

“有应酬晚些才回来。”

“你真打算同她双栖双宿?”

“苏珊人品不错。”

“家乡何处?”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声,“之之,你还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么?”

“我是懦夫、胆小鬼,本田房车朝我冲过来我都怕。不要说是其他车,好了没有,我都招认,之之,趁本市还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态。”

“那好,”之之说:“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爱张学人?”

“呵哈,你可爱苏珊纽顿女士?

季力突起来,用手拧一持外甥女儿的脸颊,“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什么地方值得关怀,我算是什么、同谁想有一样。”

之之这才难过起来,大眼看着舅舅,无限怜借,“舅舅相信我,吴彤才配得起你。”

“我们不能抱住一起沉沦。”

“舅舅,时间充沛,宜从详计议。”

“我与吴彤是死症。”

“苏珊纽顿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别理会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经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时间为何飞逝,去得那么快,我清楚地记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访你母亲,护士恰巧把你抱进来,像只红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丑得我吓一跳:这名女儿怎么嫁得出去?可是你妈似心肝般将你搂在怀中,我又想,或许这女儿可以一辈子耽家里服侍父母。”

转眼廿多年。

季力记得那日深毕产妇,与女朋友到镛记吃晚饭,那一碟碧绿油菜的香味仿佛还留在齿间,廿多年一下子却过去了。

中年的哀比乐多。

最令季力伤心的是一事无成,以前,香炉峰内日月长,天天混着过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结帐地时候,不摊开来算也不行,各国移民局发出的问卷就逼人摊牌,然后把分数加在一起,看谁及格,谁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万千。

他同外甥女说:“勤有功,戏无益,莫等闲白报少年头,空悲切。”

之之忍着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是一个浪荡子,并无惜取少年时。”

“你还没有把浪荡十法传授于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转意吧。”

“之之,勉强没有幸福。”

季力把陈之送出去。

一直以来他把花生漫画翻译给她听,她抬着小面孔,焦急地问:“然后呢,然后呢,红发女孩有无爱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语说得比他还好,现在还跑上来教训他,什么叫后生可畏,季力有彻底了解。

季力眼眶都红了。

老实说,他不愿意孩子们长大,那样,他就不老。

之之在马路上犹疑,探完母亲的兄弟,她牵挂着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电话,也许他们还要差遣她,没有指示,她才不敢贸贸然再度找上门去。

踌躇好一会儿,她才回转家去。

一进门,祖母便说:“陈知还不肯回来?”

有祖母多好,舅舅没祖母,没人关心他,他干脆失了踪,只当作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生过。

“来,之之,我有事同你这个女大学生商量。”

之之脱下平跟鞋,这一阵子她连穿半高跟的兴致都没有。她老是悲哀地想,这种时节,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们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来,“奶奶你这一把年纪,一动不如一静。”

“你爷你有点心动。”

“祖母,你怎么能走,到了那边,谁侍候你,西方国家老人没有地位,都被赶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时情急,出言恫吓,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并不糊涂,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们卖掉这间祖屋,去她那边入股买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过没有?”她急问。

老祖母不作声。

这件有点复杂,两老手中有点资产,此刻享用余荫的是陈开友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财产转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难开,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姑,这可怎么办?

大树一走猢狲恐怕就要四散,哪里再去找这么一大进房子,届时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头,不知如何应付,难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转告父母。

只听得奶奶说:“你爷爷听说可以天天去钓鱼,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爷爷的心意,种花种花钓鱼都还是其次,爷爷活了七十多岁,最怕乱,他经历大小战争,越发珍惜太平清静的日子,如今不管还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个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来吧。”祖母轻轻说。

已经用到这个来字,之之不由得叹气搔头皮。

“之之,适当时请把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报转运站,倘若是专门发布好消息倒还罢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闻居多。”

什么才是适当时候?趁父母高兴时一盘冷水浇下去,抑或乘他们苦恼对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无策。

在公司里她还可以实行卸膊,拖延,混赖,在家里可不能这样应付至亲。

祖父出来扭开电视,讪讪地问:“同之之说了没有?”

祖母说:“之之很为难。”

“那么就由我来讲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视线却盯在电视荧幕上,新闻报告员说:“……该名学生领袖的全篇谈话,将于今晚十时正播放,请观众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来,他们已经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紧紧闭上双目,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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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只有他一人走脱,他的同学呢?”

可见这件事全民关注。

之之连顾左右言他,“爷爷,还是由我来说好。”

祖父却问:“那少年倒底做过些什么?”

祖母说:“他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祖父答:“才没有,他做的不会比陈知更多,你以为陈知没有给政治部录像?陈知参加的游行不会少,叫的口号还不够多?”

祖母叹口气,“英国人才不理这些年轻人嚷什么,叫得累了,还不是会回家睡觉。”

之之说:“我忽然想起来,我有要紧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与哥哥会合。

打开公寓大门,不出所料,屋里已经没有人迹。

他们备用这个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可见办事迅速敏捷。

之之买回来的食物全部包销掉,厨房的垃圾却还没有清理。

锌盘一只纸碟子上有几只烟蒂,之之抬起头,他们之间包括陈知都没有吸烟习惯,可见一定还有外人来过这里。

一大幅拼图,之之只占一角,陈知或许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远是个谜团。

之之彻底清理公寓,一丝痕迹都不让留下,她把垃圾袋打个结,拎上车,驶到一个静寂的住宅区,在马路角挑一个垃圾箱,扔进去。

当天晚上,之之凝神观看大热新闻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白墙前发表演说,小公寓的墙壁正是这个颜色。

之之忽然莞尔。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卧室看小说,研到门声。便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陈知轻轻推开妹妹房门,探进头来。

之之自床上跃起,与他紧紧拥抱。

陈知指旨房角的一只古老大橱,之之会意,与哥哥一起钻进橱内,关上橱门。

自三五岁起,橱内便是他们谈密话的好地方。

人长大了,空间便显得狭窄,他们缩着身子抱住膝头,轻轻交谈。

“人已经离开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会公布。”

之之沉默一会儿,忍不住问:“我是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为什么?”

陈知要过一会儿才能回答:“我也是为了同胞手足。”

之之说:“你真的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我们必定胜利。”

之之再与哥哥拥抱。

他们听到母亲的声音,“之之,你听没听到门响?”

之之推开橱门,“妈妈,哥哥回来了。”

季庄见他们俩还躲在橱里,不禁好气又好笑。

廿多岁的人,还如小孩一样,实在低能,起码要活过四十,才会添一点点智慧,有什么用?体力又有够应付了。

季庄看着一双儿女,感慨万千,长得诚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们养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个孩子不过加上双筷子,冷饭菜汁,胡乱哪个大人的旧衣裳改一改。走廊里行一张帆布床,就带大一个孩子,十八年后,养儿防老,名正言顺地向他拿钱。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吃这一套,待他差一点,他立即怪社会,马上成为问题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还要求等重、私隐、自由,养育他是大人的天职,他可是要与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亲百感交集,心中惭愧,吆喝哥哥,“陈知快向母亲认错。”

季庄摆摆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劳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务员,没想到一刹那变为狗奴才。”

陈知听得出母亲声音中剩余的恼怒,一声不敢出,低着头垂手笔直站在地面前动都不动,望她息怒。

“妈妈,哥哥回来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父母算。”

“妈妈,他知道错了。”

季庄问:“现在演苦情戏吗,还不去睡觉,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香港人永远是香港人,无论晚上发生过什么事,第二天必定起来工作。

之之看着母亲走出去,才说:“哥哥,我们真幸运。”

“是的,我们不但生活得好,还有余力帮助别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办公室边吃火腿三明治边读报上的政治评论。“……不必讳言,这些民运人士所以能够成功经港外逃,除打通边防关卡之外,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关部门眼工眼闭甚至帮上一忙的可能性,亦不奇抹煞,可以这么说,没有港府的‘视若无睹’,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缉人物是不可能当本市为转运站的。”

之之连忙喝一口咖啡镇定神经。

她悄悄地看着左,又看看右,一颗心仍然忐忑,

之之知道她必须尽快忘却她曾经参予过的这件事,否则心理压力更重。

有没有发觉年轻人的特长?忘记得快只是其中一项。

邻座有女同事低声与爱人通电话,说的却是实际问题:“屋价已往下掉了三成,要置业也是时候,看样子不会跌至三折,失去这个机会,婚事又要往后挪,移民?往英国不如往土耳其。”

之之笑,人人都谈论同样问题。

受了这样的重创照样若无其事妆扮妥当出来如常生活。

换上别的城市,光是问为什么已经去掉一年,研究为什么又浪费一年,等到知道永远得不到答案,三年已经荒废掉,怎么都不可能恢复旧观。

但是在这里,伤口或许尚未止血愈合,不过,人人都已再度振作起来,强颜欢笑都好过自怨自艾自怜。

又有人要买房子,又有人要结婚了。

之之肯定李张氏会把孩子养下来。

中午偕同事出去午餐,但见马路上一条人龙直排向东边,不见龙尾,足足千来两千人。

“这是干什么?”之之失声问。

有人去打听回来,摇摇头叹息:“拿新加坡移民申请表格。”

之之大奇,“长安不易居呢,那边生活程度极高。”

同事无言,双目憔悴地看着之之。

呵伤口还在流血。

警察手持喇叭大声喝令市民切莫争先恐后。

之之苦笑道:“我妈教的,人多的地方千万避开。”

闻讯前来轮候的市民一批一批涌上。

她俩买了简单的食物便折回写字楼,自玻璃窗往下看,人龙越接越长。

同事喃喃说:“蚂蚁一样。”

之之心里难过,“骄矜的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同事怒道:“我保证这批人与当日示威游行的是同一批人。”

之之拉一拉她,“即使是,那也是人家的自由,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自由行动。”

“对,你说得对。”同事有点惭愧。

之之微笑,“你也当然有批评他人的自由,这是本市最可贵的地方,一旦全民思想统一,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陈之你的观点一直很通透。”

“我也是最近才发觉这一点,尊重维护自由实在太重要。”

“我们最近实在学会很多。”

之之笑:“人家有弹劾我的自由,我有当他透明的自由,谁中伤我,我可以立即回骂,事后大家仍然好好活着,照样吃喝嫁娶,你说自由多好。”

游行完毕,照样上班,叫完口号,又到各领事馆去填表格,计划在海外置业,谁都不比谁更高贵,谁也不比谁更鄙下。

要走的尽管走,走走走,买到飞机票可以即刻走,走了之后,见瞄头不对,要打回头,来来粑欢迎回来十遍地都是聘人广告。

之之转过头来,叹口气。

“噫,人群散了。”

之之一看,果然,群众黑压压朝四方八散去,像芝麻似撒开。

之之看过二次大战的纪录片,从飞机上拍摄逃难的人群,也就是这个样子。

之之混身爬起鸡皮疙瘩,连忙回到座位上。

手头上的工夫不多,她把公司的标准问卷取出改良。

所有问卷都侧重数字:贵庚、收入多少、教育程度……问卷可不关心谁是温柔的好人,谁是尽责的母亲,那些统统不计会。

多么悲哀,注重什么德育呢,都无人关心。

晚上,陈开友在饭桌上说:“星洲天气好比火焰山,房产贵不可言,男子必须当兵。”

季庄问:“直布罗陀在哪里?直布罗陀的房子都拿来这边卖。”

之之的地理知识不错,她答:“直布罗陀是英国殖民地,位于西班牙南端,隔着地中海,对着北非的摩洛哥,它们之间便是著名的直布罗陀海峡。”

季庄看女儿一眼,“呵”地一声。

之之接着自动说下去:“新墨西州在亚美利坚合众国西南部,它的西边是亚里桑那,东边是德萨斯。”

季庄骇笑,“谁要去那种地方。”

“舅舅。”

季庄发呆,“我这就去叫他回来,我要问个清楚。”

老祖父喝完鸡汤,咳嗽一声,向之之打一个眼色。

之之只得继续表演她的地理才华:“爷爷说,他打算尽快卖掉房子到温哥华去。”

陈开友手上的筷子郎当落地。

接着他一整个晚上都在房里骂人。

“这简直就是趁我病要我命。”

“有这种亲戚谁还需要敌人。”

“此刻卖房子要半价抛售,老头子最笨这一次。”

“这种馊主意也亏得她想出来,谋财害命。”

季庄不去睬他,他俩打死不离亲兄妹,一下子和好如初,她偏帮哪一方面都不方便。

“老有老的主意,小有小的主意,我就夹在当中,任人鱼肉,做人有啥意思?”

又说:“叫我们搬出去,当初同他买这间鬼屋,换电线置铜喉,装修花掉一大笔,此刻叫我搬,搬到哪里去?”

又说:“季庄,父母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

季庄只是不出声。

幸亏还有不出产权利。

陈开友忍无可忍,“你为什么不表态?”

季庄愕然,“我为什么要表态?”

“不表态即助纣为虐,你是沉默的帮凶。”

“陈开友请你控制你自己。”

“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怕。”

季庄站起来,取过墙上挂着装饰用的一把宝剑,“去,”她怂恿,“去,去把他们的首级取来见我,大义灭亲,去呀,帮理不帮亲。”

陈开友没想到妻子会得反扑,反而静下来。

他俩新婚时曾约法三章,世上既然没有不吵嘴的柴米夫妻,那么,就吵得文明一点,一个在大声叫的时候,另一个绝对不可以回嘴。

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带头吵的那一方见没有人睬他,累了也就收声。

最不好就是唇枪舌箭,有来有往,你一句我一句,挖空心思丑化对方,盛怒中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多年来养成习惯,所以陈开友一见季庄发话,便即对缄默。

季庄说下去:“斩得断关系吗,父精母血,你走到外边,抬得起头来?自家的事自家解决,请勿贻笑大方,你莫学那些爱国人士,天天在外国骂祖国,不是这样还不配爱国。”

季庄大声说完,猛地抬头看到梳妆镜子里的影像,才发觉自己额角青筋都绽现。

她又说:“好子不论爷田地,是他的,还给他,我们没有能力供奉他已经很惭愧,怎么还能向他要。”

陈开友的气渐渐消了,代替的是丝丝悲哀。

“没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我同你两人,挤三百土地方已经足够,一子一女早过廿一岁,一早就该像外国人那样把伊们撵出去。姑息养奸,你我喝过儿子一杯咖啡还是吃过女儿一块蛋糕?还反哺呢,薪水花个精光还摊开手板问借,走,全部走光,我们两个乐得清静。”

陈开友见妻子铁有着脸,似动了真气,有点后悔先头鲁莽。

“姑奶奶肯接两老过去享福,真是求之不得,从此我俩卸下担子,妙哉善哉。”

陈开友颤声问:“那么,这个家就这样散开了。”

季庄说:“有聚必有散,你已是中年人,应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终有一日,不是我先你而去。就是你先我而去。”

陈开友顿足,“被你这么一说,做人还有什么味道。”

季庄点头叹道:“可见你是个红尘中痴人,再也不错。”

她上她那一边床,背脊一碰到褥子,即时快活无边,自问夫复何求。

人到中年,要求越来越平实无华,幸福不过是启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着,理想与梦幻,留给年轻人吧。

十月怀股时季庄同丈夫说过:“这样辛苦怀他们,孩子们出生后,非叫他们偿还不可,等到会走路舍说话的时候,要叫我‘陛下’,吻过我的手,才能说‘是,陛下,你的意愿乃是我的命令’。”

那时她年轻,十年之后,她发觉蹲在那里喊“王子公主陛下”的是她这个忠诚的老宫女。

既然如此,不多吃点多睡一点,简直对不起自己。

秋冬两季衣裳已经到了一部分,要点货、标价,怠慢不得,幸亏分店的事暂时搁下,总算有喘息机会。

可惜香港人最怕松下来,一天多三十分钟都会得六神无主,开后当然最好八百个顾客一齐上门,把架子上所有衣服都摘下拥在怀内,排队试穿……

季庄睡着了。

这样暗涌四伏的时势,身边大大小小无数问题有待解决,陈氏夫妇还是熟睡了。

第二天,在楼下碰到老先生老太太,季庄问:“爸妈年内不会动身吧。”

谁知老先生慢条斯理答:“我给开友的妹妹实了飞机票,她不日会前来共商大事。”

李庄变无话可说,宝刀未老,老先生锦囊妙计还层出不穷。

陈开友的胞妹开怀移民已有两年,她办手续的时候许多人还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只见她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一副劳民伤财相,虽云人各有志,季庄仍忍不住觉得小姑神经过敏。

现在看来,她那一注赢面仿佛相当高。

对,还没存分胜负,香港不是那么容易输的,即使到了今天,赌徒们照样下重注买形势大好。

多少次了,眼看没得救了,又绝处逢生,再从头来过,更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进一步繁华到巅峰。

这一次为什么会例外?

一定有看好的人。

季庄听得女儿问:“姑姑见时到?”

“下个礼拜,麻烦之之把房间理一理让一半出来给姑姑。”祖母这样说。

季庄笑,“让我来。”不响应怕老妇多心。

之之连忙答:“没问题,我会做。”

好好的一个家,忽然人人都多了心,每个人对每个人都客套起来。

季庄不再言语,不要说之之想搬出去组织小家庭,连她都想独门独户地清静一下。

陈之刚踏出门口,就听见背后有嘘声。

她转过头去,看到舅舅双手插在裤袋里正看着她微笑。

他应该晚上回来,一觉睡醒,又是自己人,不着痕迹。

“之之,劳驾你上去一趟,把我那叠镭射唱片带下来,我好还给人家。”

之之搂着舅舅肩膀,“搬回来吧,告诉你,这幢老房子快要卖掉,届时大家想住都没得住呢。”

“卖,”季力大吃一惊,他当然对老房子有感情?“为什么要卖?”

“来,我慢慢说给你听,一起走吧。”

季力傻住,卖房子?廿多年来,他已经把它当作家,他搬来时陈知刚刚出世,陈氏夫妇一有应酬,他就帮手照顾小外甥。

陈知胖,小小粗粗的腿滑稽兼可爱,大人只事给了点点鼓励,双手在他腋下耸一耸,他立刻会得不住弹跳起来,季力私下叫他弹簧脚。

老房子一卖掉,连带这一切宝贵的记忆也一并卖去,季力忽然觉得身边有些什么仿佛离他而去。

之之见了暗暗好笑,“你对这所移民急售的老房子有何留恋,你对本市都好似毫无感情。”

季力冲口而出,“之之,你去问你祖父,房子要卖啥价钱。”

之之大惑不解,“你根本不喜欢该幢房子,时常扬言要一搬为快,舅舅,别冲动。”

也难怪之之,季力惭愧地低下头,这些年来,他任性,放肆,意到心到,比年轻人还要鲁莽。

之之笑说:“还有,我还以为你要移民亚勃郭基呢。”

季力不出声。

之之同她的小舅舅说:“在老屋里住下去,一辈子拿不到护照。”

“我们从详计议。”

之之指指脑袋,“思想忽左忽右,扭拧过度,会发神经。”

季力啼笑皆非。

舅舅一时的荒唐语到了中午,渐渐放大,占据之之的心房,挥之不去。

之之跑到母亲的店里去。

季庄正在吃寿司饭盒,之之见到顺手拈一块揩油。

“你赶来干什么?”

“妈妈我有事同你商量。

季庄点点头,又是商量,一听到这个词儿她就伤感,不由得放下食物,看着女儿,大概是要结婚了吧,所以急急赶来通知母亲。

季庄呵季庄,她同自己说,要往好的一方面想,乐观一点子女迟早要结婚,这种时节办喜事名正言顺一切从简,明年或许就可以迎接新的小生命来这世界。

眼看之之张开嘴来宣布,没想到她说的却是:“妈妈,爷爷的房子值多少?”

季庄一怔,“你问这个干什么?”

“妈妈,”之之趋前一点,“我们合股把它买下来。”

匪夷所思,季庄张大嘴。

“这种老房子此刻至多千元一平,算它两千五百元好了,老爸已经向政府借贷付了百分之二十首期,我们再将它再按一次,把款子交给祖父,然后按月摊还,管它付二十年还是二十五年,并非不可行。”

季庄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做,她的心活动起来,嘴里仍然不说什么。

“妈妈,你意下如何?”

“买下来,”季庄微笑,“这是港人一贯口气,除出钱一无所有,只得动辄收买一切,敢情好。”

一直叫要去买一个新香港从头来过,现在连之之的口角都效仿这种豪气。

——多少钱?我们付现金,现在就付,马上给,即刻可以出当日本票。

这是本港新移民在温哥华及三藩市买房屋时之豪情,豁出去了,无所谓,恣意地花。

“妈妈你在想什么?”

季庄回过神来,“资金有限,把多年节蓄扔到老屋,我们就寸步难行了。”

之之了解母亲的顾虑。

季庄很幽默的说下去:“我们家也闹人才外流,你舅舅,你哥哥,连你在内,都不晓得几时飞到高枝头去,如何集资?”

“这可以慢慢商量。”

“还有时间吗,你姑姑下星期就要同你爷爷来开谈判了,比英国人还厉害呢,要屋,不要人,管你们住客死活,老屋易主是易定了。”

“妈妈好像很悲观。”

“是,我失望透顶,同你祖父母一起熬过多少难关,到头来用不着我们了,把我们扔下就走。”

季庄在女儿面前,总算透露一点心声。

之之倒底姓陈,不由得说:“老人家也有难处,怎么再带一大起人齐齐走呢。”

五0年代已经走过一次,巾身藏着几两黄金,带着七岁的陈开友以及五岁的陈开怀乘了三日三夜的硬铺火车南下。

这个故事之之听过多遍。

祖母一边拍扇子一边讲,声调是愉快的,说到要紧关头,偶而会激动一下,但倒底都是过去的前尘往事,如老宫女说起天宝旧事,疼痒都远远的。

谁会想到又要面临一次切肤之痛。

季庄笑一笑,“肯替人着想是一种美德。”

之之指指双肩,“轮到我们来担此重担了。”

傍晚,之之找到哥哥,向伊探听他的财政状况。

陈知正淋浴,莲蓬头哗啦哗啦,一时没听清楚妹子说些什么,及至弄明白了。裹着大毛巾出来,笑道:“我哪里有节蓄?”

“一毛钱都没有?”

他回到房间更衣,之之跟进去。

陈知用力擦着头,“我是有一点余款,但已经有正经用途。”

“咄,什么大事,说出来听听。”

陈知坐下来,递一页剪报给之之。

之之低着头:流亡学生生活拮据,并不好过,仓卒间没有带钱傍身,经济出现困难,因有亲人尚居内地,既不好露脸,又不便寻求特殊庇护,第三国家居留限期将届,处境困难。

之之抬起头来,很快就发觉资本主义社会可怕的一面了,亦不是他们可以想像的丑陋。

“你打算发起救援运动。”

陈知点点头。

“长贫难顾。”

“助人为快乐之本。”

“假如家人更需要你呢?”

陈知不过犹疑一下,之之已经指着她说:“非要找个大题目来干大事不显得伟大,家里有急事不理,又算是那一门的英雄好汉。”

陈知把一本银行存折扔给妹妹、“我不管你有什么用,一半一半好了,你不让我管闲事,我不会安心。”

陈知走近窗户,轻轻掀开窗帘,“之之,过来。”

“什么事。”

“楼下那个穿西装的男子天天傍晚在此地徘徊,你有没有注意到。”陈知有点紧张。

之之沉默地在帘子缝中张望一下,松口气,“就是灰衣黑领带这个?”

陈知烦恼地说:“他一连十天八天都在楼下监视人。”

之之笑,“岂止岂止,起码已有三五个月,人家在等隔壁内座的司马小姐,司马夫妇不喜欢这男生,嫌他的职业猥琐,不让上门,故此他只得站门外等。”

陈知大奇,“你怎么知道?”

“通街都知道这事,钟点女工告诉我的。”

陈知有点尴尬,缓缓坐下。

“哥哥,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记得,没有人会记得,切莫杯弓蛇影。”

陈知轻轻说:“我老觉得似被人跟踪。”

“你多心了。”

陈知用手搓着面孔,不敢告诉妹妹,他甚至做梦看见头戴红星帽的军人破门进来抓人,把他自床上拉起来,不给他更衣,强逼穿内衣裤的他立刻走。

梦境是这样真实,他觉得痛,也可以感觉到背上爬着的冷汗,邻房尚传来之之的哭叫声。

哥哥,哥哥,她尖声大叫,哥哥不要离开我们,叫得陈知心肝撕裂。

他额用沁出汗珠。

之之看到这种情形,不禁说:“你要本要看医生,我知道有几位新闻从业员因受不住压力困扰正在接受精神治病。”

“之之,”他忽然同妹妹这样说:“我们几会识干戈。”

之之讪笑,“我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口头禅一直是‘秋瑾是秋瑾,我是我’,未必就此百战百胜,但我确实知彼知己。”

陈知不语。

“你看你瘦多少,所以大热天祖母都敦鸡汤给你喝。”

陈知不出声。

之之轻轻说:“我不晓得英雄午夜梦回可有想念父母,我想问,又怕他似一般青年那样,一时感触,哭出声来,那时可尴尬了。”

陈知握住妹妹的手。

“倘若连父母都不顾,再英勇,再天才,又有什么用?”之之停一停,“抑或这只是妇人之仁,大丈夫必需心狠手辣方能成其大事,那么,陈知你同我都只好做小人物。”

陈知默认。

陈之决意筹款买租屋。

张学人问她:“那,你是不走了。”

“从打算走到走得成,起码要三四年时间筹备,这方阶段,我们必须有一个窝,与其拆散资源,各自为政,不如集资住得舒舒服服。”

“这笑钱届时未必调得走。”学人提示她。

他们刚刚走过一片小型越产公司,玻璃橱窗上用鲜红大字写着“自古巨富由此起,把握机会,低价入市,跳楼价格。”

之之指着给学人看,两人一起笑起来,粤语鲜蹦活跳,便宜得跳楼,就不能再便宜了。

学人想一想,“我赞成,还有八年时间,把屋价住光都值得。”

“谢谢你支持。”

学人笑,“我可不是说了算数的人,大丈夫坐言起行,我投资这个数目。”

他掏出笔来写一个数字递给之之看。

之之低头一看,吓一跳,“这想必是你的所有?”

“是呀,工作这么些日子,省是省得不得了,连登样的跑车都不舍得买,专门趁大减价才去挑,都在这里了。”

之之看着他一会儿,“不行。”

学人吓一跳,“不够?”

“你是外人,怎么可以叫你入股。”

“外人?正确的称呼据说好像是外子。”他微笑。

之之知道这就是求婚了。

求婚有许多许多种,但极少有男性真正单膝跪下高举丝绒盒子及鲜花苦苦哀求女方。

之之低下头,“我还没有准备好。”心头却阵阵温暧。

“这不是可以准备的事,要准备工辈子都不会成事。”

“你并不喜欢大家庭,你一直力劝我搬出来,你有什么必要同一大堆姻亲一起住。”

学人像是早已准备好一切答案:”因为你喜欢大家庭,你喜欢同一大堆亲人一起住。”

“呵学人,你不会习惯的。”

“那么在二楼另外开一道门,我们打那里出入,地政公务科里我有朋友,我立刻会打听。”

“张先生你太幽默了。”

“我这个人最实事求是,陈小姐你考虑考虑。”

之之微笑,“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嫁我不算牺牲吧。”

在大马路上,之之就忍有住把头靠在他胸膛上。

在他们身边路过的恰巧是两位中年妇女,见状即时把头啧啧作鄙夷之声,“世风日下,道德沦亡。”

下一句接着来的大低是禽兽不如,或是恬不知耻,学人与之之快快逃走。

之之问学人:“我们算不算乱世情鸳?”

“你说呢?”

银行区车马整齐,旗帜鲜朝,天空中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柏油大马路漆黑铮亮,下班的人群步伐有致,刷刷刷在他俩身边操过。

天性再浪漫,再悲天悯人,都着不出一点乱世的光景。

学人笑,“世纪末的风情是有一点的。”

“例如?”

“例如男人想结婚,想生三女一男,从前哪有这种事?”

之之吃一惊:“我也希望有三女一子。”她第一次透露心声。

学人喜极,面子上不露出来,只谈谈说:“那真要趁早做,不然时间来不及,徒呼荷荷,空遗恨。”

之之问:“隔年生,还是年年生,抑或两年生?”

“两年一名比较好,不然太累了。”

“但是,那岂非十年八年都得带球走路?不如一年一个做妥了可以复元过新生活。”

学人有点犹疑,“哗,屋子里岂非人头涌涌。”

他俩一直谈,聊到极遥远的岁月里去,一本正经,谈起下一代的名字、教育、福利。

但讲到婚期,之之遗憾地说:“我真的没有准备好。”

学人闲闲带出,“没有另外一个人吧?”

谁,除出他,谁会愿意三代同堂,之之笑了。

老先生老太太适出之后,陈开友两夫妻就荣升当家,陈知与陈之成为第二代,不再做不小点。

之之希望舅舅搬回来,他一定会比从前开心,少了陈老太与他作对,他会更有归属感。

之之并不打算刻薄老祖宗,她如果回港渡假,之之自然会把房间让出来。

只是七十多岁的人,还能往来几次,实属疑问。

计划还在进行,姑奶奶已经大骂光临。

老祖母早早起来就换好干净衣服,着家中老中小三代男子去飞机场接人。

陈知摆摆手立刻说:“我有要紧事约了朋友。”一边低声向妹妹发牢骚:“有空也不做迎送生涯,这种逃兵,每隔一阵就回来看看香港陆沉没有,讨厌。”

陈之轻轻按住兄弟,“让祖父同爸爸去好了。”

祖母在那边问:“之之,你呢,你可去接飞机?”

之之清清喉咙,“我有点不舒服,我在家等姑姑。”吐吐舌头。

大热天时,八千里路云和月那般来回赶路,可免则免。

况且,之之心里隐隐觉得,老祖母待女儿与媳妇始终亲疏有别。

母亲在陈家这样出过死力,老祖母仍然不给同情分。

这样一感慨,当然更加不肯扑来扑去。

她躲到房中看言情小说。

一个半小时之后,大队回来了。

之之不敢待慢,下楼去招呼长辈。

姑姑身段保持得很好很好,外国生活显然相当适合她,十多小时长途飞机并没有令她憔淬,看见之之,立即一把拉住,“小之,听说你已有对象。”

之之在不设防情况下想起张学人,不禁笑咪咪。

她姑姑是过来人,立刻知道情报属实。

正想进一步交谈,祖母过来说:“开怀,你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才吃饭。”

之之这才猛地想起,姑姑这次前来,是为者接收祖屋,那去掉的一分警惕兜一个圈子又回来了。

姑姑拉拉之之,“来,陪我说说话,你们不知道一家子住一起谈谈笑笑是多大福气,我呀,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门上班后,起码闷十个小时才等到他下班回来,生活孤苦。”

之之并不觉得姑姑夸张,在外国小镇做主妇是天底下至至厌恶性行业之一,姑姑又没有孩子,静得更似刑罚。

于是笑道:“我们天天可以聊到半夜。”

冰释前嫌,之之推荐最好的香皂给姑姑,又替她放一大缸温水。

陈开怀笑道:“我十八廿二的时候,也就睡在你那张床上,床褥左上角有一只弹簧修来修去修不好,不过我已经学会避开它,它不再妨碍我。”

之之笑了,她也一早练热这个技巧。

“唉。”姑姑长叹一声。

是,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之之又笑。

“之之.今天恒生指数有几点?”

“两千六百点。”

“什么?”姑姑似大吃一惊,撩开浴帘,“这么高,你没有弄错吧?”

之之答:“错不了。”非常有把握,有信心,非常的高兴,满意,“地产股双双止跌回升。”

“不可思议!”

“嘿,不算什么,”之之口气如联合交易所代表,“年底听说看三千余点,怎么,姑姑你消息仿佛不大灵通,那边的中文报应该天天报道呀。”

陈开怀一怔,“我忙着起程,这一阵子没注意。”

之之言若憾地说:“本来想等它跌到四五百点时捞一票,现在看情形没有希望。”

陈开怀浸在香氛里想: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这样爱它,这个城市不会有事。

爱国,未必,但之之肯定爱香港爱得不遗余力。

中区每一个街角,每一间大厦的柱子,之之都放了感情下去。

试过有一日她往丰汇总行套现,恰遇外国老年游客夫妇正啧啧称奇欣赏大堂宏伟建筑,之之竞忍不住过去搭讪:“真美,是不是?”非要人家认同了才肯离去。

之之固执地倔强地爱着这个潮热挤逼的都会。

陈开怀太了解这种心态,她自浴缸出来,对侄女儿说;“有人说我最笃定,已经办委所有手续,但却没有看见我付出的代价:我错过了所有热闹,错过了所有赚钱机会。”

这是真的,她走的时候,股票屋价都不过刚刚上扬。

之之微笑,“香港一无是处,走不足惜,香港的钱却最好,牵肠挂肚。”

陈开怀苦笑。

“姑姑在那边的生活怎么样,要不要打七折?”

陈开怀换上之之的便服,“有屋有车,质素好像不坏,无亲无故,起码打个对折。”

“姑丈有固定职业,生活安定。”

“三五万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香港却动辄七位数字。”

之之连忙补一句,“不过是少数武林高手的新酬,且别忘记,港人那夸张作大的本领。”

陈开怀笑,“之之。你真的长大了。”

季庄泡好茶拿上来,“之之,让姑姑休息。”

陈开怀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并不觉得累,她想谈香港的局势,华侨的哀荣,中国的去向,一踏进家门,她几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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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有些人移民之后,性情大变,一口咬定新地胜旧地,新人股旧人,几乎就荣升异邦外交部发言人:“外国什么都好,他不晓得多满意多适应,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任何比漏……

陈开怀比较中庸,什么都有辣有辣,她不会故意住到唐人区,但是,也不会口口声声说最怕中国人多的地方。

这次回来,也实在是因为想家,光是一家人坐一起吹牛聊天便值回飞机票,肆无忌惮,论尽天下事,即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又有何妨。

她有点困,见床头有张报纸,便取过阅读。

陈开怀读到的是此刻香港最流行的财经专栏,通篇都是数目字:投资者仍对恒生指数二六五0有戒心,每次接近此一水平便有抛售压力。今年住宅楼价最高曾见二千元一尺,现回落至一千五百元一尺,作为收租只有七厘息。美国债券利率已少于八厘。黄金方面,低于三八0美元一盎斯已不宜沽空。

她骇笑。

香港人不但是移民专家,亦是金融专家。

她喝一口清甘的茉莉香片,睡着了。

祖母对之之说:“你姑姑还像个小孩子。”

之之不敢苟同,只觉肉麻,这样老谋深算,还似小孩?可见人人戴着有色眼镜,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偏见之至。

“奶奶,你真的已经决定远走他方?”

“十个钟头飞机还算是好的了。”

“奶奶真舍得我们。”

祖母也侧然,“时势是这样,有什么办法,时势令到七十岁老人离乡别井,时势多么可怕。”

之之轻轻解说:“不过是悲观心理突然加强而已,其实关系一点没有改变,只要我们继续替老板赚大钱,只要我们有利利价值,饭碗一定保得住。”

老祖母并不糊涂,完全听得懂,她简单地答:“我们没有兴趣替这样的老板做下去。”

受够了也就是受够了,之之并不责怪祖父母,他们有他们的意愿,之之不明白,不了解,但是不反对,不抱怨。

两老如果不英明不果断,试问当初怎么会毅然带着两个子女南下一切从头来过。

只听得祖母说:“你舅舅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不是要等我们走了他才肯回来吧,在外头要茶没茶,要水没水,怎么过日子,你去叫他回来,告诉他,没有人记得他做过什么,也没有人介意。”

之之莞尔,仍然不喜欢他。

老祖母唠叨:“一直没有礼貌,他姐姐宠坏他,见人从无称呼,独喜睡懒觉。”

陈知何尝不是这般德性,三代不出舅家门,但是祖母待陈知如珠如宝。

陈知在厨房做蒸馏咖啡,见到妹妹,没头没脑没抬头地问:“要住几天?”

“起码三两个礼拜。”

陈知呻吟,声,“多不方便。”

之之轻轻说:“这里快成为基地总部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时常有人半夜来开会,可是?”

多一名外人,陈知当然怕节外生枝。

就在当天晚上,不速之客又上门来。

冷气机有节奏地轧轧声作响,遮掉许多其他杂音,要很用心很用心,侧着耳朵,才能听见楼下开门关门声,穿球鞋的脚步轻轻上楼来,悄悄掩进陈知房去。

之之看看床上的姑姑。

她根本不打算在明朝八明之前醒来,看情形不会对任何。人有所妨碍。

之之同自己说:总得有人看看陈知在搞些什么鬼,否则的话,一旦出事,统并无人知道究竟。

楼上三间房间,舅舅不在,少了一个人,更适合开会。

之之与哥哥的房间当中隔着卫生间,她推开舅舅房门,一进室内,便听到他们的对话声。

之之在黑暗中走近窗边往下看,街道上一片静寂,没有车,也没有人。

陈知的门槛也很精,他并没有开灯,即使有人在对面住宅看过来,也见不到什么。

声音很轻,但可以辨认其中有陈知,有吕良,有张翔,原班人马,另加一把陌生声音。

当下之之听得陈知说:“……他并不快乐。”

之之有第六灵感,马上明白这个他是什么人。

吕:“过一阵子,习惯了西方的生活,便会改善。”

陌生人:“他的英语与法语根本不敷用。”

张:“他抱怨巡回演讲示威非常劳累,同时,他不愿意谩骂叫嚣,他希望可以比较具系统地理智地进行有关工作。”

四个人沉默一会儿,像是爱莫能助的样子。

之之心中有数,受人恩惠,替人消灾,世上一切必须付出代价,一般人家千儿八百请个家务助理,什么肮脏的工夫不叫他做,如果牵涉到护照与居留问题,当然更加复杂。

当事人多多少少得为本身利益做一些他不愿意做的事。

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社会,何尝没有怪诞阴暗的一面?

吕:“他有被利用的感觉。”

陌生人:“假使没有庞大利用价值,他的下场不过与他同学一样。”

之之听到这里,发觉这批人的语气已经比较客观,过分的好奇与热情像是逐渐减退。

陌生人:“他有点矛盾,虽想经由大众媒介继续维持其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却又逃避媒介的追寻,高深莫测,已逐渐走向自我中心。”

陈:“好像骑虎难下。”

陌生人:“跟着的一关更难熬,资本主义社会多么喜新厌旧,一下子把人捧为炙手可熨的明星,一下子倦腻便把人打进冷它,他要提防的是热情过后的反高潮。”

众人又再次沉默。

这陌生人是谁,恁地清醒,好有头脑。

之之只是不便张望。

吕:“他这三个月的节目已排得满满。”

张:“他们要求他一出场便大声喊:我是某某某,这最使他难堪。”

陈知长叹一声,“人在江湖。”

张:“他又特别怀念身陷囹圄的弟兄。”

陌生人作一个总结:“流亡生涯不好过。”

吕:“陈知,他问候你同令妹。”

之之在隔壁房间胸口不禁咚一声。

陈知轻笑,“他说之之是唯一抢白他的人。”

陌生人:“是吗?我倒也想见见这个女孩子。”

陈知:“舍妹有点任性。”

之之喃喃道:“闲谈莫说人非。”

隔壁忽然静下来,众人似在翻阅一些文件,声音压得更低。

之之忽然静下来,众人似在翻阅一些文件,声音压得更低。

之之感慨万千,与哥哥在一起生活这么些年,邻房的活动.从来没有间断过,一直有同学来陪他练小提琴,做功课,筹备演讲,身为人师之后,学生也经常上门,气氛融洽,陈知性格天真率直热情,不怕吃亏,器量又大,很有一点魅力,朋友喜欢同他交往。

但这一阵子的集会性质又自不同,牵涉到这样大的题目,事前是陈之完全不能想像的。

父母还蒙在鼓里,祖母常常说,要待出了事,半夜来抓人,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有些大学生干脆失踪,再也没有回家。

也有些家长只领回尸体。

令之之不明白的是,壮烈牺牲的学生素半都出自极其普通的家庭,父亲或许只忙着做生意或搞小公馆,母亲一天到晚搓麻将讲是非,一干青年不知从什么地方学会要争取到底。

大抵是学校的教育吧。

知识分子最最不懂得安分守己。

之之叹口气站起来,不上大学,什么事都没有。

黑暗中她心不在焉,不知踢到哪一张茶几的一双脚,一本书摔下来,啪的一声。

夜阑人静,这一声比白天响了十倍廿倍,之之相信全屋的人都听得到。

她抱怨自己:笨人。

忽然之间,房门推开,有人问:“谁?”灯亮了。

之之抬起头,挤出一个笑。

陈知说:“是你,既然起来了,别站在哪儿,替我们做四杯爱尔兰咖啡上来。”

之之气恼,“我不是你们的茶水档。”

“喂,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要不派比较重要的任务给我,要不放我去睡觉。”

之之甫说完这两句话,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笑声。

她用脚踢一记墙壁,“有什么好笑?”

陈知说:“我们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做咖啡是太重要的任务。”

之之责问;“为什么等到半夜三更才集会?”

“小姐,白天各有各的职业,人人都要吃饭。”

之之沉默。

“来,帮个忙,你做的咖啡最好喝。”

之之总算勉强点头,“别把整幢屋子的人吵醒。”

她悄悄走到厨房,吁出一口气,取过杯子,正预备大施拳脚,就在这个时候,“之之。”有人叫她。

之之连忙转过头来,是母亲,之之立刻一叠声叫苦,暗自跌脚。

季庄皱着眉头:“三更半夜,你招待什么人?”

之之张大嘴看着母亲。过一会儿答:“哥哥的朋友。”

“都是些什么人?”季庄步步进逼。

之之不敢出声。

“我好好的儿子养这么大,都叫这些人给带坏了,什么地方不好亲开会,竟到我家来!之之,你上去告诉他们,限他们三分钟内离开,不然的话我拨三条九,还有,以后不准再上门。”

之之很心痛,母亲一次又一次为哥哥盛怒,一定伤身,她把妈妈拉到身边,“你让他去吧,他有他的理想。”

“之之,我怕他被人利用。”

“陈知有智慧。”

“不行,牵连太大了。”

“不妨,我们置身安全地带。”

季庄凝视女儿,“之之,之之,你好不天真,天下有哪一个角落堪称安全地带,你可记得旅美作者就在他家的车房门口遭遇不幸?”

这件事之之是知道的,她沉默了,背脊凉飕飕,像是有几条蚯蚓在爬。

过一会儿,之之说:“我上去叫他们走。”

“告诉陈知,我在厨房等他。”

之之到了三楼,敲敲房门,她哥哥出来问:“喂,饮料呢?”

之之朝他使一个眼色,“快散会吧,妈妈要见你。”

陈知明白了,他握住拳头,“一家人都不能够同心合力。”

他无限遗憾愤慨,可惜他母亲的想法跟他完全一样。

送走朋友,他与母亲一直谈到天亮,争持不下,母子两人哭起来。

之之抱膝坐在窗前,天朦朦亮起来。

日历上说,今天是大暑,到了中午,不知道要热成怎么样。

姑姑转一个身醒来,诧异地说:“之之,你倒底有没有睡过?”

之之幽幽地说:“母亲同哥哥吵架。”

陈开怀会错意,“你同你妈说,切莫干涉年轻人的婚事,他要错,让他错,若不能支持他,也不要看轻他,再不争气也是自己的骨肉,多少神经兮兮的母亲因敌视媳妇连带失去儿子,你叫她不要笨。”

之之不分辨。

过一会儿姑姑问她:“那女孩是否十分不堪?”

之之不知如何解释,姑姑却以为她已默认。

“可是陈知一向是个乖孩子。”

之之说:“他倔得不得了。”

“像他爹。”

“我不觉得,”之之说:“爹脾气太好,简直有点瘟。”

这话里似有话,陈开怀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早餐桌子上之之向父亲是晚可有应酬。

陈开友一怔。

一直以来,他的社交生活颇为忙碌,杂七杂八帖子一大叠:鸡尾酒会、春茗、庆功宴,甚至是鲁班诞、中西婚礼,店铺开幕,不知恁地,都会得寄到他办公室。

官绅官绅,官还排在绅之前,可见喜庆场所少不了他们作点缀。

手中拿一杯香槟,出入高贵宴会厅,呵呵呵笑着,与主人家说几句俏皮话,打哈哈,以示官民一家亲。

全盛时代,官威赫赫,陈开友剪过采,也当过最上镜香江小姐的评判,季庄也被尊称为陈夫人,报纸上名廊牌还访问过他。

俱往矣。

最近这两个月,不知是不是流行节约,派对宴会数目大减不在话下,高级公务员受欢迎的程度亦与前不能相比,陈开友门庭冷落之至。

一连五个礼拜都没有一个应酬。

陈开友纳罕之余,也在心中钻研过是什么原因。

会不会是对老英不满,众人动辄破口大骂,不方便有大官小官在场?若果这样,倒真是十分体贴,免众公务员尴尬。

另外一个假设是恨屋及乌,像陈开友这种身分的人便是不受欢迎的乌鸦。

从小事便可以看到大局,这个朝代快要过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官儿当然迟早打入冷宫。

陈开友像是已经过了冰箱,不由自主,打一个寒颤。

当下还要不动声色,笑吟吟的问女儿:“你打算请爸爸吃饭?”

之之笑答:“我已改变作风,要努力节省储钱,以后的十年都不打算请任何人大吃大喝。”

她出门上班会。

出来工作这段日子,先是拚命置行头,买,买买买买买,疯狂收购,七十双皮鞋,五十双手袋,满橱套袋,香水排满一桌,若干钻饰金表,他女有的,陈之当然要有,他女所没有的,陈之更加要有,每月至多花剩三百元,无人请吃饭,便挂母亲的帐。

此刻她明白到这样努力促进社会繁华的陈之一旦穷下来,社会可不会回馈于她,社会只会冷冷地看她沦落,看她饿饭。

人要为自己打算。

户口里的两万块,本来打算置一件晚装,此刻已放进定期存款。

从前之之看见老妇与少妇连千儿八百部做定期,害潇洒的她在银行大堂人龙中排个没完没了,心中就鄙夷增厌。

此刻陈之也加入她们的队伍,原来贤的是人家,愚的是她。

数数橱内衣服总值,已经穿一层中上公寓的首期,之之的面色顿时苍白起来。

穿得起,尽管穿,可惜陈之越级挑战,陈之穿得中襟见肘,陈之穿得寅吃卯粮,这样子辛苦,她现在发觉,是多么的愚蠢。

一整个上午,她都忙着责己严,相信她,滋味并不好受,难怪那么多人从来不肯检讨自身的过失,只想马大帽子扣向别人,比较下来,真是容易得多。

下午,她舅舅过来造访,英俊的季力虽然上了年纪,身材样貌还是数一数二,惹得女士们朝他行注目礼。

之之微笑,有些女性就是死心塌地喜欢漂亮的面孔,在六七十年代,据舅舅说,他那张脸简直等于一张大国护照,通行无阻。

到了八十年代,光景渐差,女性一天比一天实际、聪明、厉害,崇尚权势名利,只要是成功的男士就不怕找不到女朋友:已婚、年老、貌寝、大腹,均可以受欢迎。

此刻快踏入九十年代,统世界向钱看,有没有生活情趣,懂不懂得玩,心地好不好,都是细节,都不重要。

时髦漂亮的都会女性只想在婚后退休,乘头等飞机在北美洲大埠与香港的花园洋房之间往来穿梭,一招手司机驾驶的大房车立刻停在眼前,以及没有限额的零用。

面孔了对方是白板都不打紧。

季力已经吃亏了。

现代女性心肠钢硬,实事求是,一束鲜花,一首新诗,一个下雨天,风露中立了中宵,都会被识笑为神经病,谁还在乎那个,季力那一套日渐落伍,随时有被淘汰的危机,斯人有点憔悴。

往日一曲已经可以动心声,现在已没有这首歌了。

季力在外甥女对面坐下,他取出一只信封交给她。

之之打开,是一张汇丰银行发出的本票,也许是全世界最可靠的最值得信任的物件之一。

之之一看银码,“居然有这么多。”她笑。

季力悻悻然,“狗眼看人低。”

之之忙赔笑,“是,舅舅,我该驾。”

“我卖掉汽车才筹到这笔款子,听说你等钱用,义不容辞,喂,要钱干吗,私奔?”

之之把本票谨慎收好,“舅舅,不要老钱钱钱的挂嘴边,多庸俗,我们不讲钱,我们一家人。”

季力啼笑皆非。

谁还会妄想在现代女性身上拣便宜。

季力早把那风流债主般姿态收敛起来。

“你同吴彤阿姨倒底有没有挽回余地?”

季力答非所问:“我这才知道,吴彤这人,十分天真。”

之之点点头,“你说得对,她崇尚浪漫,喜欢美的事物,她同你一样,舅舅,你俩永远不能真正实际起来。”

季力终于承认,“我想念她。”

他落寞地离去,立刻有女同事过来打听他是谁。

之之坦白地说:“你们会喜欢他吗?中年男子,没有房子,没有车子,亦毫无节蓄。”

女同事齐齐问:“有没有护照?”

“一无所有。”之之摇头。

众女一哄而散。

当初吴彤不知恁地看上他,真是缘分,倘若余情未了,必定还能走在一起,不劳操心。

陈之过去找李张玉珍,熟不拘礼,她蹲下把耳朵往人家肚皮上贴,很清晰地感觉到胎儿蠕动。

之之吁出一口气,感觉甚佳,子宫岁月是人类最玄妙阶段,难怪智慧的中国人把这九个月也算到年岁里去,叫做虚龄,似有意识,又似乎不是,浮游母腹,悠然自得。

之之几乎想说:让我们都回去吧。

李张氏的心情好得多,造物主定有巧妙安排,使孕妇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我想通了,”她说:“事情真的恶化,至多把他送出去寄宿读书。”

之之要隔一会儿才想到他是指未生儿,不禁笑起来,呵,人无百岁寿常怀千载优。

都想到了,白了头发,添了皱纹,什么都考虑到,但是世事永远不依本子发展,世事永远出乎意料。

“你放心,一切会很好。”

“除之你答应过织毛衣给我的孩子。”

之之大吃一惊,掩住胸口,“我真的那样说过?”

李张氏没好气,“早知你是信口开河。”

“不不,我有诚意,下班立刻买毛线。”

真的这样说过?明明不会打毛衣,怎么样学都学不会,小学劳作分奇低,她岂会夸下海口陷自己于不义?

不怕不怕,祖母会,姑姑也会,叫她们代劳好了。

傍晚,接母亲下班,隔着大玻璃橱窗看见妈妈正脱了鞋光着脚与设计师把华服一件件摆出来。

季庄非常认真,低着头根本没有看到女儿。

之之却看见母亲头顶丝丝华发。

之之无限怜借,妈妈开始者了,她知道妈妈最怕老花,时常困惑地问:“动辄要加上远视眼镜,老板会不会嫌我顿?”唯一的安慰是,老板娘先遭不幸,脖子上先挂上副老花眼镜。

退休吧妈妈,之之在心中喊出来,大家愿意省一点过。

是设计师先发现她,季庄连忙笑,招之之进店。

“店主呢?”之之问。

“一连好几天到律师处搞美国那边的税务。”

没有护照的烦,有护照的更烦。

“之之,我有事与你商量。”

“妈妈尽管讲。”

季庄把纸杯咖啡递给女儿,“之之,你哥哥再这样闹不停,迟早出毛病,我想把他送出去读硕士。”

之之摇摇头,“去哪里?巴黎、纽约、伦敦,都有他的同志,父母不在身边,更加为所欲为,妈妈,不要去干涉他,也许只是三分钟热度,到了年底,药到病除。”

“这事不会这样简单。”

之之微笑,“妈妈,依我看,就是这么简单,香港人有多善忘,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终身唯一持久的爱和兴趣,不过是赚钱。”

“之之,你不是母亲,你不懂得怕。”

“怕什么,怕受连累,抑或失去陈知?两者都不会在短期内发生,”之之分析,“我有信心,我很乐观。”

季庄放下咖啡,“之之,你确是快乐天使。”

“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迟早会失却陈知,有一日他会结婚,为一个在母亲及妹妹眼中不值得的女子疲于奔命,唯命是从,轻贱家人。”

季庄笑起来,拍打淘气的之之一下。

“呵妈妈我不是开玩笑,幸亏哥哥谈恋爱的兴趣不大,不然你我早就沦落至第五第六位。”

季庄一怔,“顶多是第二第三,怎么会第五第六?”

之之瞪母亲一眼,“人家肯定有岳父岳母,还有小姨小舅子。”

季庄变色,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看到儿子冷冷地对母亲说:“我岳母的拿手小菜不知多好吃。”

季庄张大吻合不扰来,此刻她又觉得陈知独门心思爱搞运动并不是太坏的缺点。

母女俩双双返回家。

只见另一对母女亦亲亲密密的在有商有量,合作做菜肉云吞呢。

李庄想,幸亏当年坚持多生一个,否则今日见到这种场面,不知是悲是苦。

之之马上洗手,“我也来我也来。”

姑姑取笑,“之之做的云吞下水开花。”

之之满不高兴,“现在不会了,人有进步的。”

“失敬失敬,我忘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之之坐下来帮手,“姑姑出去走过没有?”

“有。”观光客不胜唏嘘。

地方都不像了,全世界都会有沧海桑田式变化,香港特别变得离谱,移山倒海,瞬息之间,汪洋里耸立起庞大的货柜码头,大厦如雨后春笋,马路都架空重叠而过。

这倒罢了,通货膨胀的速度才叫人吓一大跳,堪称百物腾贵,民不聊生,无论是喝一杯茶,买一件衣服,都比三两年前贵了一倍,大叠钞票一下子去个一干二净。

忘了带口红,想顺道买一支,排好颜色,售货员笑笑报出一个价目,陈开怀张大双眼,以为听错,上次她在温哥华超级市场买的一管才一块九毛半。口红就是口红,擦了并不会长生不老,她干吗要花十倍价钱,也顾不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不买。

这个地方,离开了就回不转头,永远找不到旧时的位置,换言之,陈开怀已遭遗弃。

物是人非,似走错迷宫通道,回来了?不,相逢也不再相识。

多年前她的一个老同学同她说:“到英国留学三年,回来之后,努力整整十二年,才拾回那三年间失去的名同利。”

她以为她夸张,才不,同学的本领太高强了,叫她来做,她才办不到。

新鲜的菜肉云吞一盘盘做出来,大家垂涎三尺,连孤僻的陈知都被吸引,他说他要三十只。

之之觉得这便是优质生活,有得吃有得穿,身体健康,晚上睡得着,一家子相亲相爱,自由自在,之之愿意这样过一辈子,但是环境不再允许。

鲸吞着鲜甜的食物,之之忽然悲从中来,眼睛发红,掉下泪水,大家看着她,她佯装咳嗽。

于是祖母笑说:“吃得太急,呛住了。”

大家都附和:“之之,去喝口水。”

之之乘机放下碗,跑到厨房,额角顶住冰箱,痛快的哭起来。

陈知进来,视若无睹,“我来找辣油,父亲与我无辣不欢。”

他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低声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所以我们要争取一个合理的政制,建立理想的国度,使每一个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里吃云吞。”

之之转过头来,“那要多久?”

“谁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干下去,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一代一代干下去。”

之之泪如泉涌,“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许要到海枯石烂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我们不会气馁。”

“那么,你还会结婚生子吗?我有没有机会做刁钻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妈?”

“姑奶奶,我保证你不会失望。”陈知笑答。

之之擦干眼泪,“我胃口尽失。”

“去,上楼去休息。”

之之的床头放了一只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浅浅一点滴水养住十来廿朵白兰花,香气扑鼻,注满斗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国,享受与苦难都不一样,本来喜新嫌旧的之之第一次体会到新不如旧。

张学人的电话来了,他正在应酬,趁吃完热荤还未上鱼翅,偷偷跑出来同女朋友讲几句。

“不要闷,看看电视,我替你录的动画三国志呢,精彩绝伦。”

之之听他的话,扭开电视机,荧幕正在播放一套医学资讯片集,已经到第四集,之之没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将起来。

姑姑推门进来,惊问:“这是什么节目?”

之之抬起头,“你怕?怕我关掉它。”

“不,”陈开怀走近,“抢救早生儿?”

“是,”之之苦涩地笑,“千方百计地,整组医护队,出尽百宝抢救二十三个星期出生的胎胚。”

“为了什么,五个多月的早产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怆地答:“因为国家爱人民,早生儿也是小国民,人民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

“之之,你感触太多。”

之之鼻子发酸。

“是的,”她说:“我触景伤情。”连忙转到另一个广播台,看到的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年纪念大游行,色彩缤纷,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两姑侄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过半晌,陈开怀强笑道:“真受不了,一只生锈塔一百年没塌下来也要搞活动庆祝,我们哪一样不能比,千年的长城,万年的秦俑,什么都有,唉,从来没想过值得表扬。”

之之站起来,“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着,看完这一段再说。”

“喔唷又是他。”

是的,又是他,都快成为新闻片王子,只见他嗡着鼻子不耐烦地对观众说:“香港人把我的头像印在汗衫上,是对我的一种侵犯。”

陈开怀忍不住说:“你的偶像不领情。”

“他不是我的偶像。”

“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陈开怀讲得直接了当。

“对,我们没有经验,太过热情,忽略后果,所以受伤。”

陈开怀说:“这统共不像精刮聪明的港人。”

之之答:“百密必有一疏。”

姑姑自告奋勇洗碗,之之独自上街闲逛,天还没有黑到尽头,半弯新月已挂在天边,在霓虹灯照耀下,本市并没有真正天黑的时候,之之在晚风中穿着短裤背心走下山去。

半途已经觉得有人尾随。

之之蓦然想起陈知的忧虑,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组或五人小组钉紧了他们?

她拐弯,后边的人也跟着转弯,还似加紧脚步:要追上来的样子。

之之发急,幸亏迎面有两位军装皇家警察巡过来,之之如获至宝,唉,大不列颠再不济,还培训出真正的英雄来打救老百姓。

那两位年轻英俊的警察见之之神色有异,立刻一左一右护住她。

“小姐,不用怕,”又对住她身后钉梢者说:“你,站住,有什么企图?”

之之从来未曾如此感激过。

多年来她享受着权利而不自觉,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贵。

被截查的也是一个青年,并无反感,笑咪咪拿出证件,客客气气地解释:“对不起三位,我晔光广告公司设计组人员,我见这位小组适合拍我们的一只运动鞋广告,才冒昧想同她攀谈。”

之之瞪着他,她相信他,她有第六感觉,这年轻人同她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港人,的的确确是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

警察用对话机查过他的身份证与驾驶执照,向陈之说:“小姐,电脑的资料显示他所说—切属实。”

之之松口气,轻轻说:“不,我不拍广告,请你走开。”

那年轻人略表失望,耸耸肩离开。

陈之郑重向警察道谢鞠躬,警务人员受宠若惊,带着笑容道别。

回到家已是半小时以后。

她母亲挨在旧丝绒沙发上读报。

之之过去说:“光线不对,这样下去会训练成夜光眼。”

连忙拉来盏落地灯帮补。

一开就被母亲啐:“这下子皱纹雀斑可织毫毕露。”

之之细细看母亲,“妈妈,头发最好剪一剪,染一染。”

季庄扔下报纸,叹口气,“今年夏天这么难熬,谁还有心思妆扮。”

“不,我思想搞通了,日子反正要过,愁眉苦恼,不如眉开眼笑,一念之差,云泥之别,我才不与自己作时,妈妈,明天我们去弄头发。”

“人家会笑我们无聊。”

“谁,谁敢笑我?这是自由社会不是,你管我无聊还是无知,我自得其乐,有何不可。”

“好好好,有道理,明天一起去。”

之之取出一叠本票,交给母亲。

季庄大讶,“这是什么?”

“我们合资打算将房子买下来。”

“呵,你居然坐言起行。”

“当然,”之之自豪,“新人事新作风。”

“数目还差很远呢。”季庄有点感动。

“你与父亲当然是大股东。”之之笑。

“这一笔是张学人的,你收了他茶礼,就要成为他家的人。”

“才怪,叫他搬进来,做我们家的人。”

“厉害,”季庄点着头,“你打算怎么样立规矩治他?”

“三跪九叩,斟茶倒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嫁你父亲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满肚密围,你看现在,简直就是陈家老奴。”

“可是我们都爱护尊重奴隶。”

“也只有你肯用甜言蜜语哄撮我了。”季庄叹息。

“妈妈,把我们的计划告诉爷爷。”

季庄说:“等他先开口不迟,还有,把款子还给学人。”

“妈妈——”

“没有商榷余地,”季庄板起面孔,“我若真的要收礼金,十倍这个数目还不行。”

之之涨红了脸,“是,妈妈。”

这女儿长到廿三岁,还异常小样,算得十分听话,季庄甚觉安慰,头脑简单的女孩子往往最幸福,命运也跟着单纯,有什么不好?要那么多生活经验干什么,历尽沧桑又没有勤工奖,直接自父家走进夫家,最理想不过。

季庄最爱这个女儿。

她不介意之之迟些结婚,好留在母亲身边久一点。

邻房两母女也在密斟。

老太太问:“你嫂子脸色如何?”

陈开怀答:“季在这些年来真是没话讲。”

“大家都会做人是真。”

“我们见时开口?”

“他们已经晓得这件事。”

陈开怀自觉做得有点绝,她盼望父母资助她,好让她修葺快要塌下来的旧屋,目的将要达到,却又不忍心拆散哥哥一家。

老太太郑重地说:“话讲在前面,我可不住什么地库、车房。”她不愧是个精明的老人家。

“不会的,我们那块地皮大,足有八千尺,可以加建两房两厅,卫生间与厨房完全独立,另外有大门进出,图则我会给你看。”

老太太又提一句,“装修你也要给我上等料子。”

陈开怀心想,这样下去,怕要赔本。

“后园里同我种两株白兰,还有,你们养不养猫狗,我最怕畜牲。”

陈开怀这才发觉兄嫂伟大无比,怎么同老母亲和平共处三十载?她要求不简单呢。

老太太兴致非常高,一直说下去:“一天三餐你可要负责,我一把老骨头不能再进油腻腻厨房,清洁工人你预先替我找妥,这笔费用我们自己付,没有车夫,你权充司机,不要叫我们寸步难行。”

陈开怀瞠目结舌,她事先做梦也没想到这些细节。

半晌她问:“这里谁做饭?”

“我们有女佣,一手极好广东小菜,连宵夜都日日转花样。”

陈开怀没想到他们仍然过着此等靡烂富贵的生活,这次来,她似为父母兄嫂已失去讨价还价的勇气,一听到可以移民,一定感激涕流,但事实却仿佛有点距离,陈开怀开始迟疑,香港人怎么像打不死的李逵,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母亲,老老实实,你打算投资多少?”

老太太想一想,郑重地举起两只手,“十万加币。”

陈开怀倒抽一口冷气,“你只有十万?”

老太太收回手,慧黠地说:“我总得留点防身呀。”

陈开怀急起来,“现在的物价昂贵,加建一尺房子得七十多元,母亲,你高抬贵手。”

老太太不说,“你不是想赚我的吧。”

哎呀,陈开怀这才知道姜是老的辣。

“可是我也不能蚀本呀。”

老太太动气,“你哥哥从来不与我说这些。”

“开友不但收入高,且稳不可当,我们不能比。”

老太太抢白女儿,“那你不自量力了。”

母女俩当下不欢而散。

平时怎么样袒护她都是假的,利害关头,老太太精明入骨。

陈开怀不甘心,拉住之之问:“你们家开销由谁人负责?”

之之据实答:“一直是母亲当家,父亲的家用不够,她自动贴补。”

“你爷爷奶奶有无帮补?”

之之笑,“姑姑,怎么好意思叫耋耄老人士出分子。”

“你是指他们白吃白喝这些年?”都叫纵坏了。

“不但是他们,”之之的笑意越来越浓,“连带我同陈知都是白住白吃。”

陈开怀呆若木鸡。

难怪嫂嫂听说要把老人接走一点也不激动,原来多年来供奉两老并无好处。

之之闲闲地说:“当然,房子当年由爷爷置下,以低于市价转卖给父亲,爷爷要走的话,我们会把屋价差距补还爷爷。”

每个人的口气都似财经专家,陈开怀越发觉得自己不折不扣似乡下来的土豹子。

之之满有兴趣的问:“姑姑,你替他们递了申请表格没有?”

陈开怀定一定神,“还没有。”

“那要快点做,据说第一类亲属团聚,也要拖至一年半。”

陈开怀不出声,连这个侄女儿都不好应付。

“你呢之之,你可考虑移民?”

“要走总有办法。”之之非常镇定。

“你好像不急。”

之之分析道:“香港一般小市民的生活最最享受,早上喝茶,下午打四圈,晚上看电影,交通方便,亲友就在眼前,收入高,税金低,非不得意,谁想劳师动众,当然都用拖字诀。”

“是吗?”陈开怀表示怀疑,“我听得你们人心惶惶。”

之之不动声色,“那么你自己观察好了。”

她打一个长长的呵欠。

表示累了,不愿意再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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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之之。”

“什么事?”

“明天我要见老同学,想问你借行头。”

“没问题,你尽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适合也请选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万语。

周末,之之赴吴彤约会,看见吴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觉得沧桑。

吴彤穿着茄子紫棉织上衣,大花裙裤,这种颜色由她那个年纪车穿,有点不讨好,映得皮肤黄黄。

她应当穿线条流动,颜色素雅,低调子的名贵套装,已经没有必要争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礼。

之之去接她,她上车的时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裤管里侧一块小小的纸标价没除下,写着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吓一跳,十二分震惊。

这种等级的衣服从什么地方买来,是红那一家出口厂的退货?

本来穿何种衣服不要紧,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块钱一件男装内衣穿得时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吴彤这样穿法。

吴彤最错误的一点是妄想以廉价充贵格。

距离十公尺都看得出来,骗谁呢,香港人谁没练成金睛火眼,还出来走呢。

之之内心受那套坏衣服震荡久久未能平复。

过一会儿她才能客套说;“吴阿姨真记得我。”

吴彤却开门见山问:“季力好吗?”

之之据实答:“不大好。”这是真的。

“听说他约会年轻的打字员。”

之之一怔,吴彤的行程顶清楚。

吴彤讲下去:“大腹贾的女友越来越小不要紧,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没有能力应酬成熟女子。”

之之笑笑,“吴阿姨真关心我舅舅。”

“是的,”吴彤怔怔地,“我没有忘记他。”

之之试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吗?”

“阿,那个人。”

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来往了。”

之之一听,顿时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事,那么,你此刻独身了。”言无伦次。

吴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独身女子。”

这是真的,一直以来,谁也没有供奉她,谁也没说过“我对你负责”,吴彤浪迹江湖,身边有时有固定男友,有时没有,男性还算待她不错,却又不致于好得要与她组织一个家庭。

整个七十年代香港不晓得出现多少该类型的独身子女了,简直是一个至显著奇突的社会现象,可借有识之士统统只对“黑社会与青少年犯罪率”这种题目比较有兴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开头的时候,还当作是一个自由自在,优哉悠哉的过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渐渐发觉过渡期已成为生活,不是开玩笑的事了,永远独身!这个念头可怕之至。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处理,吴彤已憔悴下来。

她受过高等教育,不愿降格迁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问自己:吴彤吴彤你在搞什么鬼?

别人说她什么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过自己良知的责备。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别人笑她不要紧,一个人若不住讥笑自己,会自杀的。

吴彤用手托住头,信心崩溃。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欢这个阿姨,吴彤一直没有机心,从来没有对陈家任何人等使过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与季力来往这么久,并无钱很纠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还有,为人大方可爱,黄熟梅子即黄熟梅子,不屑卖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们夫乘新缆车。”

吴彤苦笑,小女孩真有兴致。

之之说:“祖母说,她廿年居西湖侧,满心以为日日可去西湖,谁知缘悭一面,你多久没乘缆车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上来,罕纳地看着腕粗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吴彤的表情凄凉。

当年她父亲在德辅道中历山大厦上班。

街名与屋名,统统由洋名翻译过来,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城市发生如许深切的感情,实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说不舍得,吴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说:“吴阿姨,回来吧。”

吴彤如梦初醒,“什么?你说什么?”

“回来做我与陈知的舅母吧。”

吴彤忽然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许我可以控制他。”

吴彤一怔。

这时候,缆车正慢慢驶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艳照人,车中日本游客忍不住纷纷发出赞叹之声,频频把照相机举起。

“太迟了。”吴彤别转脸。

之之温柔的声音油丝般钻入她耳朵:“大家那么熟,且把那无关紧要的自尊搁一旁再说,我们家一切都是现成,买几件新家私即可结婚,老爷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实在需要你来撑场面,还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迟疑。”

吴彤不相信这样的体己话会出自年轻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脸,泪水自指缝泻出。

之之递一块大手帕给她。

“不要嫌弃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问:“这是谁的名句?何经何典?我没听懂。”

“到哪里去找季力。”吴彤没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这不就是他吗。”

缆车停站,车门打开,之之伸手一指,吴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西装客轻盈的来。

这不是季力是谁!

吴彤睁大双眼,疑幻疑真。

之之连忙识趣地把座位让给舅舅,她退到最后一排去,坐在日本妇女身边。

只见季力开头没有说话,隔些时候,轻轻在吴彤耳边倾诉起来。

之之在后座做一个陶醉的观众,缆车摇摇晃晃,更衬托得此景此情无限浪漫。

其实季力说的话一点也不罗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环,同吴彤说:“石头是小一点,货真价实是卡地亚出品,别的牌子你也不会收,徒然自讨没趣。”

一言道尽吴彤一贯的虚荣与幼稚,她不禁饮泣。

四周的日本游客静寂下来。

“你不嫌弃的话就戴上它吧。”

吴彤手颤颤接过戒指,一滑,指环落在地上,随倾斜的车厢往后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滚到脚边、便从容的拾起它。

谁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弯腰拣起指环,一看,惊艳地嚷:“卡地亚!”

吴彤总算找到同志了。

这时季力到后座来找回指环,轻轻说一句“失而复得”,便往吴彤右手无名指上套起。

众游客拍起手来。

缆车抵达山顶。

之之下车前看着舅舅与舅母笑一笑。

张学人在总站等之之,立刻迎上来。

之之向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号。

学人吁出一口气,很中肯的说:“他俩童心未氓。”

之之默认。

他想回到她身边,她又不能将他忘怀,于是之之做了一点点手脚。

“剧本编得很好。”学人说。

“谢谢你。”之之微笑。

“你看,旧咖啡店已经拆卸。”

之之觉得无味,“下山去吧。”

“他们呢?”学人问。

之之答:“自由发挥演技。”

她把本票还给学人。

喜事很快地办起来,同一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辕北辙。

季庄最高兴,慷慨地送两张飞机票让他们到巴黎渡蜜月,弟弟终于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灵。

陈开友连忙说:“一个星期的酒店费用意我身上。”

陈家老祖母有点困惑,“季力决定娶那名狐骚臭洋妇?”

之之连忙说:“不,不是那个,是娶吴彤阿姨。”

陈开怀心想:我结婚的时候,众人毛巾都不送我一条,可见亲疏有别,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陈知十分开心,“患难见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头偕老。”

季庄点点头,“这回子狗嘴真的长出象牙来。”

买到飞机票,他们就飞走了,浑忘护照及居留权,留待日后慢慢再搞。

之之送完这一对,很愉快的说:“爷爷奶奶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没有太多不舍得,陈老太脸上变色。

加上一早季庄去银行办妥手续把现款套了出来存进老太太户口,老人更有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一拍两散。

陈开怀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几把握服侍得两老称心如意?已经骑虎难下。

之之不理这些,问母亲:“你们可有举行婚礼?”

季庄摇摇头,“穿件光鲜点的衣裳注册了事。”

“没有后悔?”之之很替母亲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轮不到它。”季庄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丽的白纱。”

季庄笑,“照他们外国人俗例,女方家长要负担婚礼全部费用,你饶了你老爸吧。”

之之辩曰:“我们现在很好呀,吴彤阿姨也入了股,这间屋子,人人有分,谁也不欠谁,谁都不用看谁脸色,应该藉一个盛大婚礼来庆祝我们家人建家。”

季庄且不理之之歪理,只是指着她笑。

之之面孔渐渐深红,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里生意并无起色,季庄抽空替季力去看家具。

通街大减价,是买家天堂。

手边有现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面似乎平静,又像渐渐恢复常态,所有暗涌恐怕要待年底才会露出来。

季庄猜想弟弟弟妇两个时髦人受过惨痛教训后已学了乖,不再口口声声要十九世纪装饰艺术式家具。他们大抵已经体会明白,虚假的排场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们买下一房朴素英式乡村款实木家具。

季庄说:“之之,把你的睡房让出来,打通了给他们做起座间,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里去?”之之大声抗议。

“你祖父母一走,楼下便是你的天下。”

之之十分满意:“妈,我不要哥哥,我情愿要姐姐,姐姐对弟妹最好。”

季庄反问:“为什么要等人对你好,为什么不主动对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听过没有。”

之之益发觉得母亲是正人君子,十分钦佩。

家里边为这对新婚夫妇动起工来,本是装修最佳季节,大太阳,干燥,贴墙纸,髹油漆,都最好不过,三行师傅又比较空闲,工夫交得准。

陈开怀大惑不解,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吃喝嫁娶,还有,劳师动众地装修新房,莫非是疯了。

故同嫂子说:“港人好像少了几条筋似的,怎么,就这样算啦,忘啦,束手待毙?”

季庄看小姑一眼,一言不发站起来打算走开。

老太太叫住媳妇:“装修的事你并没问过我,天天敲敲打打算什么?”

季庄心平气和地答:“这房子现在由我作主,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应该让她住得舒服点。”

季庄一转身与装修师傅商量天花板颜色去。

之之吐吐舌头。

她祖母一时回不过神来,可不是,是她甘心退股放弃这间祖屋,现在反主为客,哪有权发表意见。

因气不过,老太太对嬉皮笑脸的孙女儿说:“你越来越像你舅舅。”

凡是孩子有劣迹,一定派他像一个不受欢迎的亲戚,以示本身清白,这是老派女人一贯作风。

之之当然明白,她笑笑,“舅舅玉树临风,性格温文,像他有什么不好。”

老太太气,又说:“四角似足你母亲。”

之之又驳嘴:“妈妈半生任劳任怨,克勤克俭,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似她更好。”

老太太气结,一手扔了扇子走开。

之之继续笑笑说:“像姑姑也优秀呀,机智灵敏,深谙变通之道。”

陈开怀盯着这狡黠的女孩子,问她:“你们真不打算走远是假不打算走,陈知的身分换一个统治者会是什么你可知道,这不是玩笑,你们不要以为闭上双眼这个难题会在八年内自动消失,勇敢点面对现实好不好。

之之还没有回答她,陈知的声音已经在背后亮起:“姑姑,我知道你关心我们,为家人设想,但你已经弃了这条船,登上另一条,我们这边的环境,你或许不太了解,我们有我们信仰,我们有我们一套,从前你也是香港人,可记得我们最擅长是什么,”陈知笑笑,“我们一定会化险为夷。”

陈开怀愕然,“这一次都可以?”

“处变不惊,庄敬自强。”

这下子陈开怀无话可说,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愿你这个有志者事竟成。”

陈知追赠一句:“我们也祝你顺风。”

姑姑失望走开,之之追着哥哥打,“你怎么可以代表我说话,说不定我明年就移民,你作风独裁。”

陈知握住妹妹拳头,“嘘嘘,别叫外人听见。”

“陈知,陈知。”之之叹道。

陈知说:“有人要我们痛哭流涕,惊惶失措,阵脚大乱,我们应该怎么办,人家等着我们出丑、哗叫、乱窜,我们又应该怎么办?”

陈知是那么一本正经,之之忍着笑,“我不知道,扑上去打?”

“对,从意旨力斗争。”陈知紧握拳头。

之之迟疑,“不可以和平共处?”

“对头不会放过你。”

“那多累。”

陈知刚想开口,他妹妹已经接下去,“我知道,老师,生命根本是一场漫长的奋斗。”

这时季庄自梯间探身子出来笑道:“兄妹俩谈什么,起劲极了,请上来给我一点意见。”

之之头一个抢上楼去。

两间房间打通之后,许只有比一般小公寓宽敞,全部白色,衬原木,十分雅净,季庄待兄弟无微不至,连床铺被褥毛巾都代为选购,精打细算,所费有限,看上去却式式具备,异常舒适。

季庄感喟,“你看我们多么懂得苦中作乐。”

她儿子说:“确该如此,愁眉苦面,于事何补。”

“这两个礼拜委屈之之睡沙发。”

“我睡沙发?不,陈痴睡沙发。”之之大声说。

陈知故意逗妹妹,“陈之做厅长,陈之做厅长。”

之之气,“妈妈,既生瑜,何生亮。”

季庄伸开手臂,一边一个,拥住她的瑜亮,该刹那,她快乐过许许多多比她富有、比她美貌、比她出名、比她逍遥的女性。

时间算得相当准,新婚夫妇回来那日,刚巧是老先生老太太远赴加拿大考察同一日。

一进一出,一来一去,充分表现人各有志。

老祖父这一阵子天天早出晚归,他还有一些股票之类要在远游之前甩手,也少不免同几个老友喝杯茶话别。

要走的前一个晚上,他叫之之陪他说话。

之之说:“爷爷,去去就回。”

“东西都卖光了,怎么回来?”爷爷打趣说:“之之肯不肯养活老人?”

之之拍拍胸口,“包我身上。”

“别托大,可能真有那么一天。”

“求之不得。”

爷爷大笑,“可能真会变成求陈之不得要领。”

之之也笑。

“你觉得爷爷多事吧,一大把年纪,还跑来跑去。”

之之答:“身体壮健,乐得游山玩水。”

爷爷吁出一口气。

这一阵子,之之发觉每个人胸口都塞满瘀郁闷塞之气,唯一最直接的抒解方法,便是频频叹气,试一试,来,唉——是不是好过一点?

从前不叹息的现在也叹,从前爱叹气的人叹得更多。

之之也毫不忌讳地长叹一声。

“你哥哥这一阵子好像静得多。”

祖父原来一直注意陈知行动。

“爷爷,年轻人没有意识,醉生梦死,年轻人一有意识,又招惹生事,你说怎么办好?”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笑笑答:“大势所趋,顺其自然。”

之之忽然褒奖起自己来,“我最好,整天只管吃吃喝喝,不叫大人担心。”

“是,小之,你是个不叫父母流泪的好孩子。”

之之笑了,“那算不算孝顺?”

“没话讲。”

“爷爷,去两个礼拜好回来了。”

“有时我想,这八年,在本市吃掉它玩掉它,天天享受儿孙满堂之乐,四处找老友下棋聊天,是否除笨有精?”

之之一怔,打蛇随棍上,“爷爷,我替你装修房间,包你同奶奶半个月后回来,焕然一新。”

“届时你住哪里?”

“客厅。”之之咧咧嘴。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季力与吴彤中午就回来了,老人家们要等傍晚才走。

吴彤一进门鞋子都没脱第一件事便是斟了茶谦恭地让陈老先生与老太太喝。

连老祖母都有点感动,摩登女还行这种大礼,实在难得,况且人都要走了,根本无此必要。

她很高兴地喝了茶,给小辈一只金戒指。

吴彤立刻套在手上。

陈开怀艳羡吴彤,嫁到异乡,自然非常寂寞,注完册,就搬进夫家,从此厨房就交给她了,丈夫永恒地坐在沙发上在电视机絮语中打瞌睡。

一年,两年,都没有亲友上门来。

之之拉着新妇去参观新房,陈开怀好奇也跟着上去,经过多日敲打,家中弄得似防空洞,房门一打开,大家都认为值得。

吴彤不相信双眼,陈家上下竟为她落了这样的重本,起座间一角还有小冰箱,浴室洁具全新簇新,她鼻子一酸,眼眶发痛,忍不住哭出声来,只得用手捣住面孔,坐倒在那只两座位爱侣沙发上。

时代女性,最怕有人对她好。

人与人之间,互相仇视倾轧斗争,都理所当然,经过这些年,五颜六色,什么没有见过,统统应付自如,最最无福消受的是有人无缘无故不问报酬地对她好。

完了,吴彤终于露出原形,痛哭失声。

季庄上来,吓一跳,“怎么一回事?”

之之笑,“舅母说百叶帘颜色不对,气得哭起来。”

季庄明知是笑话,却拍着吴彤的肩膀,”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明儿叫人来换过。”

陈开怀酸溜溜叹口气,“这种福气,众生修到,天下会有这种好姐姐。”

讲完她下楼去与父母打点行李。

各有前因莫羡人。

但陈开林却久久不能释怀。

老父老母尚未起程已经把她支使得团团转。

——“同我准备一块湿毛巾,洒几滴花露水。”

“厚一点的外套替我带一件,不要有拉链的,拉链硬,不舒服。”

“你爹的药都买齐了?”

即使是财神菩萨,陈开怀也觉得累。

左一大包右一大箱,拉扯着总算出了门。

这一程尚有众亲友鼎力匡扶,在那一头下了飞机,她独个儿如何照顾八件行李与两个老人。

陈开怀脸色灰败。

自作孽,不可活。

陈家上下大小可不知她已深深懊恼,把行李送进舱,便一起到餐厅喝咖啡。

陈老太又指使女儿:“替我去买两本杂志,轻松点那种,哎呀,我不知有无带老花眼镜。”

陈开怀不想动也不想回答。

还是之之看出苗头来,马上站起来效劳,“我去。”

季庄替婆婆打开手提行李,“妈,眼镜在这里,咳嗽糖也在这里,这支眼药水特别好,当心飞机舱内干燥,小瓶润肤露、湿纸巾、梳子在小包内。

老太太不过唔了一声,可见已享受成习惯。

他们一行三人终于上飞机去。

大家松口气。

陈知说。“该走的走,该归队的归队,多好。”

之之笑问:“谁该走?你指谁?”

季庄眼眉毛都不抬一下,“爷爷奶奶很快就会回来的,兄妹俩说话当心点,莫叫老人家多心。”

只有陈知觉得意外,“什么,不是移民吗?”

他父亲答:“在香港位得超过三十年还妄想顺利移民真是十分不切实际的一回事。”

“哗,”之之说:“这句话艺术气氛浓厚,像足老英的外交词令。”

陈知问:“不会那么快打回头吧。”

季庄看着儿子:“爷爷奶奶碍着你什么?”

“香港并非少了他们不行。”

之之的题目一向没有那么大,她问:“他们回来我住哪里?”

陈知代答:“你嫁给张学人搬出去住。”

之之叫父亲作主,陈开友只是很含糊的说:“届时再算。”

一家四口喧哗快活地回到家中。

汽车冷气机坏了,大伙闷出一身臭汗。

季庄下车拉拉湿汗衫透气,“老陈,该换车了。”
亦舒《伤城记》 伤城记 钟嘉欣

陈开友搔搔头皮,“不是说要节约储蓄?”

“该用的还是得用,”季庄苦笑,“不然捱死了还没到九七,值得吗?”

陈开友一下子开了窍,“对,对。”

新婚夫妇听见他们连忙迎出来。

季庄这才有空问:“蜜月期间有无趣事,说来听听。”

陈知似与舅舅言归于好,讪讪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扭开电视机。

谁知出现在屏幕上的,又是那位小老哥。

季力反抗到底,立刻说:“关掉电视,关掉电视,腻死了,成天出来筹款演讲,大吃大喝。”

陈知即时有反应,“对英雄人物要有尊重。”

季力冷笑一声,“他是英雄,请问他救过谁,我是狗熊,请问我又害过谁?”

陈知霍地站起来。

之之隔在他们当中,“GENTLEMEN,GENTLEMEN!”

季力指着屏幕说:“又要扶到后面休息,他老人家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陈知忽然之间静下来。

之之看着兄弟,陈知大概也明白偶像也是凡人这个道理了,同时,那么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似乎也应该允许家人发表另一派言论。”

他肯噤声,做舅舅的季力自然不好意思再吵下去。

大家轻轻咳嗽一声,双手抱在胸前。

之之说:“天天吼叫才不会达到目的,我们看别的。”

电视台一转,便看到一群穿得极之稀少的女孩子肩搭肩一字排开如跳大腿舞。

季力便说:“什么,又是香江小姐选举?”一脸迷惘,“不是上两个月才举行过吗?”

白云苍狗,岁月暗换。

季力又说:“今年的女孩子好丑,哟,五死人,之之,明年你去,示范一下什么叫漂亮,什么叫标致。”

连陈知看过众女大特写都露出一副恐惧相,可见是真丑了。

甥舅第一次意见相合。

“哗,”之之说:“有几个丑过男人,还脱得几乎精光,好意思。”

季力说:“这简直是卖肉。”

舅母吴彤走过,马上笑说:“你舅舅想卖没人要。因而妒忌。”

这样笑谑,也是港人本色。

陈知悄悄站起来回房去。之之跟在他后面。

她拉拉哥哥衣角。

陈知停下来,轻轻说:“讲得太多了。”

之之劝道:“舅舅一向是那样。”

“不是舅舅,是他。”

呵原来陈知批评的是他偶像。

“人在江湖,人家叫他说,他能不说?非把他利用殆尽不可。”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之之与哥哥坐在梯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只需把他们丢在纽约哈林区一年,自然知道滋味。”

陈知只是说:“讲多错多。”

“那么老哥,你也少讲几句吧。”

“愿意与否,我们都因这件事成长了。”

这时舅母在厨房门口向他们招手,“切开了西瓜,快来享受。”

之之笑,“陈知马上就来。”推一推哥哥。

陈知见反正多了一个绰号,不吃白不吃,奔进厨房。

季力还在发牢骚:“……我的立场一贯最分明,我从来没骑过墙,亦从不忽左忽右,开放十年,谁没有上去做过生意,或旅游或探亲,或捞一笔或为鸡毛蒜皮去领奖邀功,谁不想自上头拿点好处,只我一个人,既不取,也不放,我对得起自己。”

陈知咬着蜜甜的西瓜,心里知道舅舅说的是实话,季力连旅行都不肯上去,也不愿陈述理由,现在大家都当然有点明白他的心意。

“我最讨厌盲目崇拜。”

此时吴彤陪笑道:“季力,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

陈知与陈之对舅舅开始有了新的了解。

他有他那一套,在香港,人人都有一套,那一套泰半也都可以付诸实行,甚至靠它扬万立名。

之之忽然想起来,笑咪咪地旧事重提:“你们现在可是决定不走啦。”

舅舅舅母异口同声:“走,怎么不走,要走一起走。”

之之笑;“我知道陈知无论如何是留派中坚分子。”

季力取过一段剪报,读出来:“本月廿四至廿八日在会议中心将举行一个最大型的海外投资及移民展览,世界各地九十间参展公司分别来自加、美、纽、英、西班牙、葡萄牙、台湾、百利士、南非、乌拉圭、巴拉圭、东加、厄瓜多尔等地,为各界人士提供各类移民及投资咨询。”

之之骇笑,“这是本世纪末最荒谬的现象之一,全世界都觊觎本市的人力物力,不约而同,前来进行大规模搜刮。”

季力握住吴彤的手,“机会与选择都非常多,不用担心不用急,看定了才下注。”

吴彤紧紧依偎在丈夫身边。

之之微笑。他俩终于在一起了,经过妥协、牺牲、了解,感情稳固。

之之忽然乐观地同舅母说:“这间屋子自从陈知好不容易长大之后,就没有婴儿了,这么多双手带一个宝宝,照说不是困难的事。”

陈知气结,反驳道:“大家还得侍候你呢,你肯退位让贤,才能容纳新生儿。”

吴彤直笑,这家人实在可爱,能成为他们一分子,是运气。

之之问:“幼婴该叫我们什么?”

陈知答:“表哥表姐。”

之之大吃一惊,“什么,我们只是平辈?”顿时兴致索然,她一直以为自己有机会做长辈。

吴彤见他们谈论一个未生儿似谈论真人一样,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老实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养儿育女,印象中这是另一撮女性的职责。

此刻被陈知及之之说得像真的一样,仿佛已经有这么一个孩子,穿白色汗衫与汗裤,粗粗腿、赤脚、蹒跚地奔过来,抱住大人的膝盖,咕咕笑。

吴彤有种震荡的感觉。

为什么不呢?人生我,我生人,五网伦常,循环不息,管他是什么时势。

吴彤听得之之说:“现代人生孩子,往往计划得太详尽,考虑得太周到,几乎个个产妇都超龄。”

吴彤站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也可以生孩子。

她站到天井里去,一株白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仍然满枝蓓蕾,芬芳扑鼻。

季力过去站她身边讪讪说:“孩子们说着玩的,你切莫多心。”

吴彤又握住他的电“我所有的,也不过是你罢了。”

要倔强的现代女性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不容易。

周末是季庄生日。

她并没有忘记自己出生日期,只是事忙,无暇兼顾自我中心。

经过置地广场,看见一爿时装店门口竟大宁标着五折后再五折,二五折!季庄的心往下沉。

她们正打算原价发售秋冬季新货,这可怎么办?

她的脚步僵在那里。

美金兑换港币九对一那年还没有如此恐怖。

那一年连男装与鳄鱼皮货一开始都即时打对折,但仍然可以维持下去。

今年下半年可真叫人费疑猜。

连季庄这种老手都清不透顾客消费意愿会不会恢复正常。

因此就忘记今日何夕。

直到老板娘递上礼物一份,她才醒觉过来,怪感激地说:“还记得这些小事……”

她的雇主笑,“记得这些也不妨碍国家大事呀,日子总得过。”

季庄笑说:“但愿人同此心。”

礼物是老规矩,金币一枚,经济实惠。

下班回到家,一家子都在等女主人,即时捧出巧克力蛋糕,陈开友笑,“不便点蜡烛了,怕有人误会罗马在燃烧。”

怎么可以没有家人。

多年来季庄以家为重,许多对女同事会嘲笑她万事自己落手落脚,自甘堕落,可是这便是她们没家,而季庄有家的原因,当然,很多人并不希罕拥有一个这样平凡的家,便对季庄来说,这是她幸福的归宿。

蛋糕由之之亲自泡制,其味无穷。

之之身旁站着张学人那小子,季庄瞄一瞄他,他混在陈家其他人等之中,如鱼得水,此时再想重新估计地,为时已晚。

不知恁地,季庄觉得他越来越顺眼,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与之之同样圆圆的脸,圆圆眼睛,十分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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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吃过蛋糕,季力与吴彤下厨做寿面——“很容易,我教你,原理同做意大利面粉一样”,他如此指点爱妻。

将来无论由谁来统治这一班不中中西身分暧味的人,相信都会头痛。

季庄坐下来,拾起老祖母用过的扇子,现在这屋子,以她为大了。

张学人过来蹲在她身边,这家伙在八成机会会成为她的女婿,季庄看女儿面上,倒也不敢待慢。

只得得他轻轻说:“我父母下星期来香港渡假。”

季庄心一动。

“届时我想请伯父伯母一起吃顿饭。”

季庄即时觉得十分有面子,便点头说:“是该见个面了,令尊令堂住哪儿呢?”

“亲戚家。”学人笑笑。

季庄看他一眼,“不同你住吗?我一直有个感觉,你家好似挺大,不然不会一直纵恿之之搬出去。”

张学人剧一声涨红了脸。

季庄拿扇子拍他一下,“你订好日子早些通知我们。”

学人如蒙大赦,“是,是。”

之之过来把他救出去。

女婿是娇客,童话说不得。

陈开友走近问:“是不是求婚?”

季庄点点头,“快了”

陈开友吁出一口气,“最要紧名正言顺,我女儿不同居不私奔。”

季庄瞪他一眼,“说得好难听。”

陈开友播搔头皮,“我不反对别人家女儿这么做,也不会用有色眼镜看人家,但一到自己身上,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平日我们都说同性恋是个人自由,倘若陈知忽然动作娘娘腔,只怕我先精神崩溃。”

“神经病!”

“双重标准一向很恐怖,叫人家子女勇敢地冲上去接受炮弹坦克车洗礼的有志人士,可能不准他亲生儿烧炮竹,危险呀。”

季庄不语,是有这种人的,为数不算少,一早躲到英美德法澳,然后口口声声嫌香港人不够勇敢,教香港的年轻人“起来,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要做主人拚死在疆场,我们要引发地下埋藏的炸药,天翻地动,挺起心胸,冲冲冲”……

季庄真想对他们说:“这样吧,您老带着令公子令千金先冲上去以身作则,咱们殿后,看看清形才跟上来。”

她最怕陈知中这种毒,受这种煽动。

近日见他渐渐恢复理智,辨别是非,看清黑白,季庄才安下一颗心。

季庄说过:“要动大家动,您老也别想躲在干地里隔江观火,推倒油瓶不扶,兴波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当下只得到陈开友说:“我的女儿一定要正式结婚。”咬牙切齿,斩钉截铁。

之之是幸福女,父亲并不是大人物,这不重要,陈开友爱他女儿,愿意一生一世保护她。

同样地,丈夫亦不必是个大人物,只需爱护配偶即可。

季庄因笑问:“我的生日礼物呢?”

陈开友摊摊手答:“这间屋子便是我们送给我们所有人的大礼。”

可见什么事都得靠自己。

季庄觉得没有一项成就开心得过官已双手创下的成就,原来古老日记本子在页末刊登赠送的格言是真的。

季庄不禁哑然失笑。

那时之之叫:“妈妈,奶奶的长途电话找你,有急事。”

遥远控制。

季庄连忙过去应付老奶奶。

陈老太一开口就问。“家里那么热闹庆祝什么?”颇有炉意。

“没有什么,吃顿饭而且。”

“季庄,我那皮肤敏感又发作了。”

哎呀,一时忽忙,忘记替婆婆买药膏。

“快让开怀带你去看医生。”

“医生的药不管用,晚上痒得睡不着,整个背脊都快烂了,季庄,你替我寄药来。”

“我明天一早去寄,你且忍一忍。”

老太太停一停,“你们都好吗?”

“我们好,爸爸呢?”

这时电话中传来陈开怀的声音,她催促道:“妈,长话短说,费用昂贵。”

季庄愕然。

国际直拨长途电话是全世界最经济实惠的服务,克勤克俭如季庄都认为物有所值,小姑这样节约,未免过分,老太太只怕不服气。

季庄立刻说:“妈,你挂上电话,我们拨过来好了。”

陈老太这才叹口气,“不用,你把药寄来即可。”

季庄呆半晌,老人家真落了难了。

第二天一早,季庄站在国货公司门口等店员开铺做生意,她抢到医药部买了数支陈老太惯用的皮肤软膏,即时包装好了,跑到地下铁路站,用航空速递寄出去。

头尾不过四十分钟,估计老太太可在二十四小时之后收到药物。

季庄挺起胸仰起头骄傲地走出马路,嘿,尽管五痨七伤了,香港还是效率一流,胜不知几许欧美先进都会。

那天晚上,季庄拨电话到温哥华,着各人轮流与老先生老太太说了一会子话。

见是别人付帐,陈开怀也不介意同季庄抱怨:“来了三天便想家,”指她老母,“逼我开车到唐人街买豆浆,又一天换三轮内衣,沐两次浴。”

季庄不便插嘴,只是陪笑。

这便是为人嫂子难做之处。

事后之之说:“奶奶会回来的。”

大家都认为陈立的推测合情合理,并不过分。

二楼仍住父母亲,三楼变成舅舅舅母的天地,祖父母倘若回来,陈之就没有地方住了。

父母亲卧室旁有间小小书斋,堆满杂物,或许可加利用。

祖屋弹性丰富,眼看没有转变余地了,挪一挪,将就一下,这里腾一腾,那里前一动,又解决难题。

之之想到的事,她母亲也想到了。

过两天,季庄又唤师傅来粉刷。

那位年轻的油漆工人老气横秋地说。“装修工夫最好一块儿做,比较省事。”

废话。

这次比较省事,把家具拖到房中央,白白墙壁便是。

祖父母虽退股迁册,大部份身外物仍然留在此地,季庄大胆妄为,该扔的扔,该送的送,好好的清理一番,完成大扫除壮举。

之之问:“他们回来会不会唠叨?”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季庄有十成把握:“他们这次若当真回来,相信不会再有异议。”

一来一去,劳民伤财,气焰尽去,哪里还有余力噜苏。

正在忙,张学人的父母大驾光临,抵达香港。

之之跺脚,“我一件合式的衣服都没有。”

“澳洲人衣着挺朴素,”季庄劝道:“你太夸张,人家反而觉得你肤浅炫耀。”

陈开友也劝,“人家来看未来媳妇,不是来看时装。”

之之紧张得哭。

又替哥哥挑衣服,陈知那理这些,他一向别有怀抱。

他问妹妹:“我不去那盛宴可不可以?”

“我同你拼命!人家会以为我们兄妹不相爱。”

“我连西装都没有。”陈知告苦。

“学人身材同你差不多,我让他借给你。”

陈知笑了。

港人几乎十恶不赦,曾几何时,又开始为穿什么吃什么烦恼。

之之想起来说:“那班人好久没来找你,你们在外边聚会结党?”

陈知沉默一会儿,“之之,我的事,你都知道。”

之之受宠若惊,她知道的实在不多,既然兄弟给她这个荣幸,她却之不恭。

“之之。我想退出联会。”

“嗄,”之之大吃一惊,“你想洗脱会籍?”

“之之,我可不是黑社会。”陈知提高声音。

“陈知,这问题完全见仁见智,你的敌人看法统共不同,打个譬喻:陈知看陈之,当然是可爱的陈家偏怜女,在我对头眼中,可能是臭八婆一名。你活跃的所作所为,可能早已为人记录在案。”

“一百万人游行,怎么记录?”陈知不服气。

之之拉下脸,“说你没有科学头脑,果然。”

这些时候她找来一本书。

翻到她要的项目,念出来:“……通过人口资料的电脑,去作相貌近似的比较——拍下群众的照片之后,叫电脑辨认,电脑把脸型的物徵,分两百多种,电脑搜索对象,是全市十八岁到五十岁居民,超过两百万人。”

陈知静静问:“那是什么书。”他强行看了一下封面。

是本科幻小说。

他并没有笑,这种事并非没有可能。

他轻轻说:“我退会并非因为害怕。”

“我知道。”之之了解她兄弟。

“很多人以为我怕。”

之之莞尔,“是张翔与吕良这两位先生吧。”

就像小孩撩小孩打架,人家斯文,不肯出手,顽童便用激将法:你怕,你没种,怕得要死是不是?总而言之,要逼人动武。

之之冷笑,“怕又怎么样,我总有怕的自由吧,连怕都不给怕,我还住在本市干吗?”

陈知说:“我看到联会内部逐渐复杂,是以决定退出。”

之之忠告:“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下星期我们举行最后一次会议。”陈知无限呼嘘。

之之怔怔问:“那之后你怎么办?”

他会不会失落,会不会寂寞,联会活动,曾是他信仰,他生活全部。

“我会好好检讨我们行动的功过。”

“然后呢。”

“然后乖乖教书。”陈知语气十分廉卑。

之之长长吁出一口气,背上不晓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落在地上,这些日子来的重压终于卸下,她心头忽尔十分轻松。

好比那种超级大胖子突然减掉五十公斤脂肪的轻快。

陈知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说:“我对我的行动无悔。”

之之仍问:“送你一套新西装好不好?”

陈知转过头来对牢妹妹笑,“香港是奇迹,你更是奇迹。”

之之悻悻道:“谢谢你。”

到了晚宴那一天,陈知穿上浅灰色麻质新西装,理过发,看上去是个文质彬彬好青年。

他胖了一点,精神比六七月分好得多,之之很满意哥哥外型。

陈氏一家包括季力与吴彤一早就到了,坐在贵宾厅专心恭候,本来这顿由张家请,季庄坚持要替张氏夫妇洗尘,反客为主。

陈家上下不约而同穿着浅色服装,大热天时,看上去耳目清凉,说到穿这一门学问,港人在世界上恐怕挤得过头三名。

陈家今天穿得斯文、含蓄、名贵,表示尊重客人。

张学人陪同父母进场的时候,众人热烈欢迎。

张健夫妇虽是老华侨,却并不土,很晓得好歹。

一眼看过去、张夫人便知是好人家,于是先放下一颗心,即时又讶异:陈家的人卖相奇佳,男男女女均似电影明星似的。

那躲在大人身后笑咪咪的漂亮少女,想必是学人的对象陈之了。

张夫人特别注意她。

之之只得缓缓自母亲身后走出来,怎么办呢,丑媳妇迟早要见翁姑。她瞄一瞄学人,学人给她一个鼓励的眼色,之之便望张夫人呼声伯母。

张夫人看到雪亮的眼睛,皎洁的皮肤,清甜的笑容,马上打了八十五分,就算性格刁蛮一点,也不介意了。

谁知之之顺手拉过一张椅子,恭敬地请伯母坐,这下子,伯母又给她添十分。

学人作一个询问的神色,他妈还个满意的眼光,一时间,满室眉来眼去,陈知自比局外人,又怕无意中误眼波,造成不必要烦恼,便低着头,目观鼻,鼻观心。

从前,相亲要看舅爷。

既然现成摆在这里,张夫人便顺道看个仔细,陈知眉目清秀,一举一动,充满书卷气,神情略带忧郁,沉默如金,非常稳重斯文。

张夫人有感而发,同季庄说:“这年头,带大孩子,真不容易。”

季庄连忙笑道:“像学人这样一表人才方不容易。”

张夫人也笑,“我却是指令郎与千金。”

陈知忍不住,朝妹妹眨眨眼睛。

开场白打开,两对夫妻便顺理成章地交换讯息。

陈开友与季庄亦放下了心。

张学人从来没有在人前提及过父母的职业,她是悉尼一间图书馆的副馆长。

张学人不以此炫耀,季庄由衷佩服。

这年头,急功近利的都会人,几乎连胸口比人多颗痣都要耀武扬威,骄之久前,对比下,张学人算是很沉实之至。

学人是土生土长的华侨,他们没有沾光的习惯,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他经济早已独立,况且,医生一如清道夫,同样为群众服务,并非超人。

家世清白当然十分重要,却不影响他与之之感情,这是张学人豁达过人之处。

季庄亲自点了几个清淡考究的菜,吴彤帮着嫂子招呼客人,他们一家子联手,外人很难不觉得舒服自在。

气氛渐渐轻松。

张夫人含有深意地说:“这个夏天,亏得你们熬的。”

一桌子人听得这样体贴的知心话,不由得齐齐叹息,眼眶微红。

张夫人又说:“换作别的城市,经过此劫,早就垮下来了。”

众人又点头称是。

张医生便笑着举杯,叉开话题。

这是一次极之愉快的聚会,双方家长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好像刚在担心孩手们升中成绩欠佳,一下子便听他们说要结婚。

古时生得比较多,去了一个还有三个,此刻不能够,孩子们一离巢,家长便冷清清。

回到家,之之犹如虚脱,太紧张了,忍不住伏在沙发上饮泣。

季庄说:“比起封建时代女性,一出嫁便得走进夫家生活,我们是幸运得多了,现在对婆婆可以像对客人或朋友一样,又胜你母亲一筹。”

宣泄了情绪,之之抬起头颔首。

“你看你多幸运,之之,细想一想,你看我们多幸运,莫非前生做过什么好事,否则今生何德何能,享用丰衣足食,呼吸自由空气。”

“是的,母亲。”

“维持婚姻的秘诀同其他人际关系完全一样,之之,记得互相迁就。”

陈开友过来,“张家几时回请?”

“下星期三。”

“这分亲家是好亲家。”陈开友非常满意。

“下次我们会谈到学人与之之婚事。”

陈开友答:“我们没有任何要求,不过张学人如胆敢对之之不好,我老人家亲身出马去割他头颅。”

之之闻言吓一大跳,惊魂未定,又听得舅舅的声音懒洋洋自身后传来,“不用劳驾您老出手,还有我同吴彤呢。吴彤,对不对?”

身为舅母的吴彤鼻音重重,“我们听姐姐姐夫吩咐。”

看陈开友的神情,谁也不会误会他是开玩笑,他绝对是认真的。

好好先生管好好先生,谁要是意图损害他生命中那三位女性,他就会拼命,母亲、妻子、女儿,都比他自身更重要。

季庄按一按他额上青筋,“你好去休息了,人来疯。”

陈知这时问妹妹:“你真的要结婚?”

之之点点头。

“那还装修小书房干什么?”

“我永远是陈家的女儿,非在陈家占一席位不可,随时回娘家,地位不变。”

陈知笑问:“这样霸道,累不累,要不要赠你一套风火轮?”

母亲说得对,之之自觉幸运,父母照应完她,现在轮到夫婿,无惊无险。

难怪之之一倒在床上就入睡。

她父亲在那边厢问她母亲:“之之有无嫁妆?”

季庄摊摊手,“我们两老限过去为婢仆吧。”

“我怕不好意思。”

“张氏是明白人,我们又没要聘礼。”

陈开友苦笑,“陈知娶老婆时还不知如何应付。”

“不知如何应付,就不要去应付。”季庄笑,“论到婚嫁,自然已是大人,让他们自己去搞。”

“不行,我非亲力亲为不可。”

“所以说你不懂管理科学。”

这话说到陈开友心坎里去,“就是呀,广荣兄也说我吃力不讨好。”

他们熄灯睡觉。

半夜,电话铃骤响。

陈知第一个醒觉。

他自床上跃起,呆半晌,意味到是有重要的事,抹一抹额角的汗,摸黑下楼去听电话。

之之也醒了,迷迷糊糊,只觉事不关己,已不劳心,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翻一个身再题。

季力与吴彤根本没有听见电话铃。

陈开友惺松地同妻子说:“几点了?你去看看看。”

季庄一向任劳任怨,急急下楼。

只见陈知己接了电话,百色沉重,正唯唯诺诺。

季庄一身冷汗,莫非此事同陈知有关?要命。

陈知见到母亲,如逢大赦,“妈妈,是奶奶找。”把听筒交给季庄。

季庄听说是婆婆,反而放下心中大石,她昱叫一声惭愧,人怎么会不偏少,总会分轻重先后。

老太太在那头一味哭泣。

季庄问:“妈,妈,你怎么了?”一边对陈知说:“去叫你父亲下来。”

陈老太说:“季庄,我想回香港来。”

季庄立刻说:“回来好了,我们等你。”

“我要开友来陪我。”

季庄踌躇,这又是一笔额外开支。

老太太可不糊涂,她立刻说:“费用包我身上,季庄,你同开友一起来,马上去买飞机票。”

“那好,一言为定,买得到飞机票立刻来。”

季庄不得不敲定这笔数目,女儿的嫁妆都没有着落,焉能随意胡乱花费,人穷志短,不得不现实一点。

这时陈开友光着脚丫来表示孝心,“妈,妈”他抢过电话,“我们明天就来。”

老太太停止哭泣,又说了一会子,才挂断线路。

陈开友比白天还清醒,磨拳擦掌地骂:“没有那么大的头,却去戴那么大顶帽子,口口声声把父母接过去养活,你看,你看,弄出个大头佛,也不打听打听,老太爷老奶奶岂是容易服待的。”

他终于出净胸中一日乌气。

一抬起头,却看到季庄几近凄厉的责备目光,陈开友本来还想加几句注脚,一见妻子如此不悦,立刻噤声,唉,怕老婆就怕老婆。

什么叫家教,这就是家教。

季庄不想陈知看到父亲叱责姑姑,怕过几年他想起这等例子,亦以同样态度去对付陈之。

坐言起行,以身作则才是正途,闲时打骂几句,没空则视若无睹,有个鬼用,自己八百年不与弟兄姐妹来往,却盼望子女友爱,自己成日价践踏老人家,却空想子女孝顺听话,科线木求鱼。

季庄说:“睡吧,明天一早去抢飞机票。”

“赚死航空公司。”

还睡什么,天已经蒙亮。

季庄倒并没有十分牵挂婆婆。

老人同小孩一样,一不如意就哭,他们的眼泪有分量。

壮年人的眼泪最窝囊,谁敢在公众场所一不小心掉下泪来,准叫社会不耻:怎么,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动辄淌眼抹泪,还混不混。

哪里还有哭的权利。

说季庄的泪腺早已退化也不为过分。

很明显,老太太不开心,或许是因为天气不好,或许因为女婿侍候不周,或许食物吃不惯,但并不是严重问题。

到了八点,举家出门。

之之已闻消息,她非常困惑,“妈妈,我不是自私,但是下星期三学人爹妈请我们,你俩来得及回来吗?”

“一定可以回来。”陈开友安慰女儿。

“才五天时间罢了。”

吴彤过来搂住之之,“我也是家长之一,我会代表你父母。”

陈知抬起头来,“还有我呢?”之之靠山奇多。

“不用改期?”之之尚问。

“我们停留一天,立刻带你爷爷奶奶回来,替你撑腰,别紧张,有空多出去玩玩。”

托熟人,轧到当天票子,不过要到东京转飞机,两夫妻于傍晚出发。

之之邀请学人过来玩二十一点牌戏。

季力与吴彤运气奇佳,赢得一场胡涂。

棋差一着,缚手缚脚,无论之之拿十九点还是二十点,他们总是多一点,即使是黑积,也会打和。

假使世事如棋,倒也十分棘手。

这个时候,陈知过来说:“各位,我有事与大家商量。”

奇怪,季力看着外甥,这个外号叫弹簧腿的小子自从长大之后就与他疏远,此刻又来讨好,有什么大事?

陈知坐在他们身边,“各位,我今晚想约朋友来喝杯咖啡。”

吴彤误会了,立刻又惊又喜,“好哇,你是不是想我们全体肃静回避?”

陈知咳嗽一声。

之之完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且听陈知说下去。”

陈知说:“今晚来的,一共有三位朋友。”

季力嗯地一声,“是他们!”

陈知点点头,“不错,有一项要紧的议程需要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商议。”

清静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陈知的意思大概是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吧。

这上下,陈宅大抵也早为若干人发现是个秘密会议场地了。

季力苦笑,双手把一叠纸牌洗得会飞一样。

陈知说下去,“这件事趁爸妈不在我才提出来。”

之之问:“是最后一次是不是?”

季力扬起一条眉毛。

陈知答:“我已退会,不过仍然帮朋友一个忙。”

季力不悦:“不知道多少毛病出在这最后一次身上。”

陈知表现异常客观,“这间屋子人人有分,我尊重大家的意愿,我们投票决定。”

吴彤说:“少数服从多数。”

这样文明,季力陡然感动起来。

这样民主,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呢?

只见陈知与之之齐齐举起手。

吴彤说:“我对陈知一向投信任票。”也举起右手。

大家看着季力。

季力在陈家由始至终没有投票权,今次难免他有点受宠若惊,轻轻举手,“我此举并非因为反对无效。”

“谢谢你们,舅舅舅母。”

季力站起来,“之之,学人,我们去看场电影。”

陈知看看表,“各位在十点三十分可以回来。”

之之正用各式各样的姿势举着手,闻言平直地用力伸出左手,口中叫:“HAIL!陈知。”

陈知已经去拨电话通知朋友前来集会。

学人讶异地看着之之,“你哥哥涵养工夫恁地好。”

之之温柔地看着未婚夫,轻轻说:“爱是恒久忍耐。”

“他是我的榜样?”

之之点点头,“你至要紧表出于蓝。”

临出门前学人却听了个电话,张健夫妇有事召他,他只得撇下之之赶去。

陈知对妹妹说:“喂,你干脆留下来吧。”

“干吗?”

“别忘记你是茶水档。”

“呵是,我会在厨房侍候,主人,你要什么尽管按铃。”

季力与吴彤猜想这是他们小兄妹之间的秘密,一笑置之,出门看电影会。

最后一次。

之之围上白色围裙,客人按铃的时候她去开门,待他们坐好了,她手执拍纸部及原子笔,“各位,喝些什么?”本来凝重气氛消失大半,众人皆忍不住莞尔。

之之逐一记下;“柠檬可乐、冻咖啡、鲜奶加蛋、中国茶、红茶。”

吕良是老客人了,冒昧地问:“请问之之有没有三文治。”

坐在他旁边的,是那位陌生人,陈知始终没有为之之介绍。

“只有火腿蛋。”立之据实答。

众人大喜:“来两客。”

他们还没有吃饭,英雄只怕饥来磨。

之之看哥哥一眼,陈知的眼色叫她放心。

之之回到厨房,逐样照做,并不嫌琐碎麻烦。

客厅外的对白,她可以听得很清楚。

“小陈,你妹妹真可爱,允文允武。”

“她今年底就要结婚。”

“呵。”语气不是不失望的。

之之双手忙个不停,耳朵却也没空闲。

那位陌生人开口了:“香港的经济成就,可以算是世界经济发展的典范。”

之之大表讶异,刚才她见过那位陌生人,约五十出头,国字口面,比陈知吕良张翔他们的年纪要大上一截,犹如父执辈,之之没料到他一开口会说起财经报告来。

众人对他却很信服,并无异议。

他说下去:“香港在七八至八八年这十年来,生产总值平均年长为百分之十八,长期计,增长世界第一,六五年香港人平均生产总值为四百七十美元,至八八年已升至八千四百美元,二十三年来每年增幅高达百分之十三,港人在这短短二十多年积聚了庞大的财富,财政司预期八九年的人均生产总值突破一万美元大关。”

之之捧出饮料。

那陌生人说下去,“这样的蓬勃繁荣若果受到影响.不仅仅是六百万港人的损失,更是对自由经济理想的重大打击。”

这些都是开场白,他倒底想说什么?之之皱着眉头细听。

吕良说:“你是指,为现实生活着想,我等应该迅速遗忘。”他显然心有不甘。

之之做三文治的双手停下来。

外头会议继续。

“美国人已经忘记越战,法国人哪里还记得阿尔及尔,韩国人最好忘却光州,日本人根本不承认南京。”

众人沉默。

陈知先开口:“我永远不会忘记。”

张翔忽然说:“他未获安排会见美国副总统及其他白宫高层官员,我们不下数十次试图安排一次会面,白宫却没有承诺。”

“华府不愿进一步危害到每年一百四十亿美元的双边贸易。”那陌生人说。

之之知道这位先生想说的是什么了。

她呆呆的看着天花板。

张翔说:“今晚要讨论的正题:他想回到香港居住。”

那位陌生人即时说:“本市不适合他定居,他的存在会危害到本市与邻近国家的关系。”

陈知开口了,他的声音充满疑惑,“我们的态度自轰轰烈烈归于零星落索,心情自热血翻腾而陷入矛盾深渊,百日未满,一切几乎均已恢复正常.大家这样善志,连一点姿态都不坚持,我们真的如此缺乏原则,没有宗旨?”

那陌生人干笑数声,低头回答:“我们要面对一个没有转的事实,我们连经济生活都不能独立,我们充法决绝。”

之之听见有人用拳头大力锤打茶几。

她惘然低下头

接着是一段非常长的缄默。

之之把三文治捧出去,但她猜想已经没有人吃得下。

她为各人添了茶。

吕良与张翔忍不往默默流下泪来。

陌生中年人悄悄站起来,“诸位,我只有这么一点意见。”

吕良说:“谢谢你多次拨冗给我们宝贵意见。”

“我能够做到的不过是这样。”

众青年默送他出门。

“对了,”陌生人转过头来,“你们三位已经落实在一张名单里,如果我是你们,就不会踏入禁地半步,旅行挑别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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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他们的顾问由一辆大房车接走。

之之同哥哥说:“这位先生帮过你们很大的忙吧。”

陈知点点头,“他没有者啬过财力物力。”

“他是本市的一名富商。”

“是,之之,你大抵已猜到他是谁。”

“本市有文化而又有财富的人实在不多。”

吕良与张翔两人倒在沙发上,掩着面孔,毫不掩饰他俩失望伤心之情。

之之本来对他俩没有好感,一直认为他们带坏陈知,此刻看到他们衷心的表现,态度不由得较为温和。

她劝慰他们:“任何事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

吕良擦一擦眼角,“你说得对。”

之之看看表,“我们的家人快要回来。”

张翔说:“我们这就告辞。”

之之忍不住同他们说:“祝你们幸运。”

“谢谢你,陈之,我们永远感激你的支持。”

吕良也说:“陈之,祝福你婚后生活快乐。”

陈之眼眶都红了。

她退到一边,看着陈知与他们话别。

客人清场之后,兄妹俩收拾茶几上的杯盏。

他俩异常沉默,手足动作迅速,并没有再为刚才的事交换意见。

电话铃骤然响起来,之之吓一跳,松手摔碎一只玻璃杯。

是张学人找之之。

“张学人,”她忽然磨着他问:“你会永远以我为重,善待我,尊敬我的意愿,支持我,爱护我?”

学人在电话另一头笑出来,“陈之,我同你在一起,并非为着践踏你,轻蔑你,刻薄你,陈之,我又没心理变态,当然会尽我的力对你好。”

之之满意了,轻轻问:“你现在在哪里?”

“有位亲戚自新加坡赶来与我父母会面。”

之之笑,“广东人的亲戚最多。”

“对,几时叫你出来逐一向他们叩头斟茶。”

之之掩着嘴骇笑。

天真可爱的她似已浑忘适才那一幕。

厨房里陈知感慨地屈膝拾起碎玻璃,一不小心割开一只手指,鲜红怵目的血滴出来。

这一点点血是否白流根本不要紧,陈知用毛巾按住小小伤口,独自坐下发呆。

舅舅舅母回来了。

他们很识时务,已经故意迟到半小时。

看完一场无聊的电影,再挤进咖啡店里,好不容易才消磨这些钟数,季力与吴彤不由得不怀疑他们是老了,连玩都玩不动。

真庆幸终于正式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懒在家中,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谁也不用把谁的最好一面展示招摇。

赞美婚姻制度,哈利路亚。

捱到门口,吴彤说:“我整个人酸臭死了。”

季力含笑,“三天不让我们洗澡吃饭,已与越南船民没有太大分别。”

回到家,吴彤如释重负,上楼放一缸水,倒些浴盐,浸下去,闭上双目,深深享受。

季力在一套笑道:“一会儿起来,又是一个高贵的人。”

吴彤睁开眼睛说:“不用你讲我也知道我们幸运。”

“有些人不知道。”

“这上下怕也全都知道了。”

季力停一停,“对,老太太说要回来住。”

“她本来就在这里住。”吴彤懒洋洋。

“你会习惯一屋子都是人?”

吴彤答:“季力,季庄可以应付的人与事,我都可以学习应付。”

季力十分感动。

吴彤另有一个想法,多年来她独居生活,太平盛世繁花似锦的时节,倒也罢了,至怕失意寂寥,孤清得难以形容,她会有恐惧,怕将来年老衰弱之体万一有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现在陈家有老有少,热热闹闹,不知多好,吴彤欢迎这个转变,试想想,出门不用带锁匙,回家只要伸手揿铃。

吃的是大锅饭,三餐正餐之外,还有上点心下点心宵夜,吴彤好比加入一间制度完善的大公司,一切不用操心。

为自己打算了这么多年,她乐得休息。

听说陈老太每个月都会拿私蓄出来炖冰糖燕窝,凡是女眷,人人有分享用。

不因这甜品矜贵,吴彤也是赚钱的人,洋派的她亦全然不相信一种小鸟用涎沫筑成的巢有什么营养价值,但是由老太太来照料小辈这种细节,感觉却非常好。

吴彤忽然问丈夫:“你怎么会想到结婚?”

季力不耐烦,“女人最讨厌的时候便是人次又一次说这种废话的时候。”

吴彤噤声。

嘴角一直挂着甜的笑容,在该刹那,无论前途是明是暗,她都是快乐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陈之捧着电话如热锅上蚂蚁般发问:“来得及吗,来得及赶回来吗?”

陈知给妹妹老大白眼,接过电话,问母亲:“奶奶心情好些没有?背脊的皮肤敏感怎么样?”

之之在一旁顿足。

季庄在那边同儿子说:“一言难尽,奶奶像是老了十年,脸颊都陷下去。”

“怎么搞的。”

“回来再说。”

“对,张学人父母周四返澳洲,约会不能改期,之之毛燥之极。”

“我们明早就上飞机,你叫之之放心,还有,告诉她,世上除出陈之,还有其他的人存在。”

陈知笑,“算了,母亲,她就快出嫁,一了百了,管她呢。”挂断电话。

陈之追问:“你讲我什么坏话?陈知,你嚼什么蛆,你胆敢离间我们母女感情。”

陈知看着妹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细想去。”

兄妹俩撕打着出门。

陈知受家国情怀纠缠,被逼忍气吞声,只能佯狂玩世。

之之一直紧紧算着时间,飞机回航大抵需要十三小时,在公司里她不忘找学人诉苦。

学人十分镇定,“伯母说可以就可以,她惯于办大事,懂得把握时间。”

“那么多事堆在一起发生,”之之呻吟,“顾此失彼也会有可能。”

学人大笑,“没有事,还算香港,还是香港人?”

真的,天天添增新的,更多的压力,全世界压力之都排第三名,不要以为第一第二是纽约与东京,才不,第一是黎巴嫩的具鲁特,第二是爱尔兰的具尔法斯特,两地都是长期战区,第三使轮到香港。

“松弛一点,之之,”学人笑,“双方父母是否在场其实并不重要。”

之之作深呼吸,紧张的时候最有帮助,她大力吸气,吐气,

然后抱怨说:“如果有朝一日生癌,便是这件事故害的。”

张学人无奈,摇头,笑。

季庄不会辜负任何人所托,她如期返港。

之之在候机室看到母亲一个箭步上去拥抱。

季庄看到女儿没有化妆的素脸,觉得之之异样地小,长途飞机的劳累使季庄精神恍惚,意旨力未能控制时空,“之之,”季庄抱住女儿,只当伊十三四岁,“之之,妈妈在这里。”她仍是女儿全能的母亲。

之之转过头去,看到祖父母,愣住。

岂止老了十年,简直像掉了包,两老一向精神奕奕,神色十足,没想到往外国兜一个圈子回来,威头尽数打倒,脸容憔悴,神情萎靡。

之之百思不得其解,照说温哥华是个好地方,天气通年凉爽,居住环境上佳,食物中蔬果海鲜肉类应有尽有,莫非两老受到人为虐待?

之之不由得松开妈妈的手过去扶住祖母,谁知老太太怔怔地挂下泪来。

之之第一次看到祖母流泪,她是个一向受尊敬,有威严的老人,之之震惊,天,祖母受了什么样的委屈。

一行数人,拥撮着两老回家。

祖母一进屋,便走入房间,闩上门,再也没出来。

之之想同母亲说活,只见妈妈倦极累极地摆摆手,不欲多讲。

她只得去找父亲。

陈开友有点烦,“之之,你为什么不学哥哥,他从来不理闲事。”

之之承认:“我同哥哥差得远,我特别爱寻根究底。”

陈开友对女儿说:“这件事已经近去,不要再提,只当没有发生过,才是最聪明的办法。”

他用一大块热毛巾,裹住自己的头脸。

“俩才能有没有被人骗钱?”

陈开友拉下毛巾,“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把姑姑当什么人。”

之之这才放下一颗心。

虽云钱财身外物,非到必要,谁原舍弃。

陈开友叮嘱女儿:“别在爷爷奶奶面前提这件事。”

“是。”倒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水土不服,明白吗?”

“明白,明白。”之之唯唯诺诺。

陈开友见她如许调皮,不禁笑出来。

是夜众人见只有远忧,没有近虑,已经心满意足,不由得沉沉睡去。

只有之之,因第二天是大日子,睡到半夜醒来,转侧数次,有点紧张,便去自己失眠,起来找东西吃。

到了楼下,之之看到祖母一人坐在漆黑的客堂中,一下接一下地扇着扇子。

之之故意放响脚步,走近祖母身边,蹲下来。

老人握住孙女的手,“之之,”她的声音很恍惚很迷惘,“告诉我,我是真的回来了吗?”

“当然,”之之讶异,“你此刻便在家里。”

“之之,”祖母疑惑地看着她,“可是我的肉身也回来了?”

之之打一个冷颤,她明白祖母的意思,祖母误会自己还魂。

可怜的老人,她一定受了极大刺激。

之之替祖母打扇,“你累了,一觉睡醒,就知道真的到了家,奶奶,明天是我订婚日子,你若休息足够,便与我们一起吃顿饭。”

除老太握住之之手不肯放。

“奶奶,我替你斟杯茶。”

除老太惯喝的玫瑰普洱放在一只白瓷罐里,之之熟悉地执了适当分量,用开水冲开,再加半杯冷水,她捧着杯子,服侍祖母一口一口喝下去。

之之边帮祖母捶背边问:“舒服点没有?”

除老太点点头,闭上双目,“是,我是到家了。”

之之把祖母扶进房,老人的脚步不如往日利落,竟有点蹒跚。

“好好睡,明天见。”

之之小时候发烧,祖母也是这样看着她入睡,现在轮到小的来照顾老的。

之之觉得这间老屋似有魔力,离开它,即失去生趣活力,不管是祖母也好,舅舅也好,最后还是要回来才能心身安乐。

之之走到天井,采摘一碟子白兰花,放在祖母床头,这样,即使在梦魂中,也知道是回了家。

之之猜想新移民多多少少会有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感受。

香港这个上范,要忘却要搁在脑后,都不容易。它会悄悄上心头,在伤怀日,寂寥时,奈何天,盘踞不走。

可怕。

之之睡过了头。

“懒之,”有人出力摇她,“嫁过去还这么着,丢尽陈家的脸。”

之之朦胧地申辩,“奶奶——”她揉着双目。

奶奶,是奶奶的声音,之之跳起来,双臂挂住祖母的脖子,哈哈哈地笑,祖母恢复常态了,感谢上天。

老太被之之出力一坠,差些没闪腰,急急高声说:“快松手,别以为你只有三岁。”

季庄推门进来,“之之,你今天上不上班?”

之之建议,“大家休息一天如何?”

季庄摇头,“不行,今日公司有事。”

她得赶回去逼着一班女孩子逐个电话拨通请客人来参观新装,本来这种服务算是特惠关照,只通知熟客,这一季连买过一条皮带的稀客都不能放过。

之之抱怨,“妈,你有眼袋。”

“不要紧,”季庄答:“学人的妈妈也有。”

老太太说:“我那件灰紫色绉纱旗袍大约还能派上用场。”

陈开友自浴室出来,听到陈家三代女子的对话,不禁苦笑。

这是什么,这是黄莲树下弹琵琶最佳现身说法。

他并不是嫁女求荣的那种人,之之婚后固然有资格申请父母到澳洲入籍,但抵达异乡还不是全得靠自己,他又刚刚见过两老痛苦的坏例子,更加添烦恼,梳洗的时候看到镜子里两鬓又斑白不少,不禁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最难堪的是,无论心中如何凄苦傍徨,仍得涂脂抹粉,强颜欢笑,演出好戏,不能透露半丝愁容。

大家都那么努力,连老太太都愿意助兴,陈开友焉敢大意。

可是不了解内情的外人却把港人当作十三点:这种情况之下,居然坯照祥吃喝玩乐。

时间逼紧,再也不容各人悲秋,大伙匆匆出门上班。

一年比一年难过,一年一年照祥的过。

难怪有人看到新的日历会惊叫失声,厚厚一叠,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多少机失埋伏其中,又不知要应付几许牛鬼蛇神,都得一一靠肉身捱过。

做人还需要什么成就,还好好活着已是一项成就,不必苛求了。

陈之回到公司,打算把订婚消息悄悄告诉一两个相好的同事,却遍寻李张玉珍不护。

还是秘书小姐告诉她:“李太进了医院生养,陈小姐你同她那么熟都不知道?”

陈之张大嘴巴:“好像还没有到期。”

“听说有点意外,好似有早产迹象。”

“哪一间医院?”

“不清楚,”秘书说:“问李太家人一定知道。”

之之很关心这个在大时代孕育的婴儿,心急如焚,下午她本想偷点时间去做头发,如果要到医院,就得蓬头垢面兄未来公婆。

秘书过来报告:“在呈马利医院。”

之之惨叫一声,舍己为人,冲下楼去叫计程车。

在医院门口的花档把人家一整桶白玫瑰花全部买下来,捧着上妇产科。

之之一边病房看见四张病床。

近门的不是李张玉珍,她轻轻走近窗口,看到同事紧闭双目,正在休息。

隆然肚皮已学平复,之之悄悄把花分插在两只瓶子里。

也许是脚步声,也件是花香,李张玉珍缓缓张开眼睛,之之过去握住她双手,却不敢问婴儿的讯息。

李张见是陈之,露出一丝笑容,轻轻说:“三十个星期就抢着出世了。”

之之紧张,“没问题吧。”

“要在氧气箱里住上一个月。”

之之见她寂寞地躺着,不服气地问:“家人呢?”

“都跑下去看新生儿了。”

对,谁会注意到可怜的吃尽苦头的产妇。

之之忿忿不平。

李张轻轻说:“是个女孩子。”

之之回过神来,“太好了,她会爱惜你,你起码可以有十五年温馨、辛苦也是值得。”

李张泪盈于睫,“谢谢你,陈之。”

“你没有娘家,要吃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弄。”

李张并没有客套,“嘴巴淡,想吃鲜味的东西。”

“没问题,我负责你的晚餐,明天开始。”

“陈之,你恁地义气。”

陈之按按她的手,叫她休息。

之之甫到门口,别的同事也上来了。

她好奇地到育婴室去看那个女婴。

育婴室所有设备都坦荡荡,雪白通透,一目了然.看护隔着大玻璃指一指透明的氧气箱,之之看到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裸体蜷缩其间。

之之以为小东西会觉得痛苦,没有,她正津津有味在啜食一只拇指。

一看就知道谁是门士谁不是,一看就知道谁会轻言放弃谁不会,这名幼婴,肯定会活至耋髦。

之之伸手轻轻抹掉一滴眼泪。

她心安理得回家去,吩咐家务助理做多一分黄鱼参羹,明日在指定的时间送一壶到指定的地点。

家务助理铁青着脸同陈太太去要求加薪水。

吴彤看见之之,吓一跳,“你的头发,你的化妆!”

吴彤自己已打扮得七七八八,不但恢复旧日水准,且更上一层楼,她胖了一点,恰恰把昔日眉梢眼角的细纹填满,伸手投足有分自信,看上去舒服。

“快,之之,我来帮你洗头。”

陈知闻言浩叹,“只要把东江水关一关,全市人就要跪叫大王饶命,脊椎实难坚硬,情有可原。”

季力劝道:“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不原谅你?你肯放过自己就行。”

吴彤问之之:“这两舅甥说话你听懂没有?”

之之却答:“只剩三十分钟,舅母帮帮忙。”

结果还是迟到十分钟。

两老与陈开友季庄及陈知五人打头阵,季力吴彤与陈之押后。

张家见到如此阵仗,又惊又喜。

惊的是人多势众,张学人以后怕要谨慎做人,喜的是三代同堂,和睦相处,好不热闹,人人羡慕。

两老被请到上座。

茶过数巡,之之只见祖母向祖父使一个眼色,祖父便闲闲说:“将来学人与之之如果要组织小家庭,我们这里有一分妆奁。”

季庄十分意外,扬起一道眉毛,阵开友差些儿没啊出来,两老真救了他们。

只见阵老先生掏出一只盒子交给学人,“这是小小见面礼。”精光灿烂的金表一只。

陈开友顿时觉得脸上有了光彩,清清喉咙,声线也开始响亮,心中盘算,就算只是办小型喜酒,也非得请广荣兄大驾光临不可。

张家也有备而来,回敬一只钻戒。

吴彤是识货之人,华生绝学在钻研各种名牌,一看便晓得是意大利手工,异常名贵的一件首怖,不由得点了点头。

倒是学人与之之,根本不察觉双方家任已经高明地过了招,只竟如此光明正大在长辈的祝福下订婚乃天下一大乐事,开始得这么好,已经成功一半。

陈知那略为孤僻的脾气又发作,沉默如金,只是纷作陈知,举案大嚼。

张家伯母忙著替他夹菜,一直想把这好青年介绍给亲友的女儿。

妹妹嫁到这头人家,陈知十分满意,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身躯忽然胖大许多,这些时候,不见了妈妈,问祖母,祖母笑道:“给你生弟弟去了。”结果妈妈抱着这小小妹回来。

非常精灵,非常爱哭,陈知一走近小床,她便叫嚷起来,陈知时感遗憾,他从来没有好好抱过她。

今日要出嫁了。

近两年是必然要移民的,跟着丈夫去得近近,如薄公英一祥,自生长地飘向不知名的土壤,开花结子。

除知落落寡攻,感慨良多。

季力叫两杯啤酒,与外甥对饮。

饭后陈氏夫妇邀请亲家到老屋小坐,张先生夫人只致勃勃的答应下来。

年轻一辈开小差,连学人之之都跟着大伙去喝咖啡聊天。

都下半场了,大酒店茶座席无虚设,热闹得不得了。

“市面可是恢复了?”吴彤问。

“总得吃同喝呀。”她丈夫答得有理。

吴彤说:“看到老先生老太太恢复精神,真令人放心。”

季力问:“有谁知道在那边倒底发生过什么事。”

之之说:“爸妈都不肯讲,我心痒难搔。”

陈知喝一口爱尔兰咖啡,慢条斯理地答:“我知道。”

众人齐齐说:“快告坼我们,别买关子。”

陈知笑笑。

之之说:“慢着,这是谁同你说的?”

陈知答;“是温市的朋友告诉我的,那小城能有多大,华人间一点点小消息,不胫而走。”

季力说:“之之,别打岔,听陈知讲。”

陈知双目看着杯子,“两老到了温市,已经诸般不惯,姑夫姑姑日常甚,亦无暇嘘暖问寒,于是一个开始咳嗽,另一个皮肤敏感又发作。

“喂,”之之催,“你会不会讲故事?废话连篇。”

季力急道:“你这一打扰他只有讲得更慢了。”

吴彤问:“后来又发生什么事?”

“爷爷奶奶本来打算尽量适应,唐人街茶楼有人见过他俩去喝茶。”

之之瞪着她哥哥,好生不耐烦,学人暗暗好笑。

陈之终于说到戏肉,“谁知有一个星期六,姑丈姑姑晚上有应酬,六点钟就出去了,两老闷极上床,被异声惊醒,张眼一看,已被两个金毛小子用利器指住。”

“哎呀,”之之叫:“姑姑家竟没装防盗设施。”

“老人家被捆绑了半夜,十一点多,姑姑姑丈回家才把他们救过来,第二天他们就决定回香港。”

吴彤与季力面面相觑。

之之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松一口气。

学人说:“他们运气不好。”

陈知笑笑,“连气好才真,发生这件事,令他们立刻有所抉择,回到老地方生活。”

吴彤点点头,“每件事都不能单独看,关乎连锁反应,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之之说:“可怜的爷爷奶奶,吓死他们,难怪顶梁骨像走了真魂。”只觉得不忍,又刁蛮地问未婚夫:“喂,悉尼多不多贼?”

季力与吴彤偷笑,张学人开始知道滋味了。

陈知说:“这种事每个都会都有。”

之之气问:“最后有无抓到这两个毛贼?”

陈知又是苦笑。

之之拍桌子,“岂有此理!”

吴彤说;“可怜老人白吃哑巴亏。”

之之说:“奶奶死里逃生,惊饰之余,不信肉身已经脱险,还以为只是魂魄到了家里。”

众皆恻然。

这个时候,隔壁台子有人大叫陈家兄妹名字:“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谓知也,陈知与陈之,别来无恙乎。”

陈知先皱上眉头,如此喧哗,决非他的朋友。

之之抬起眼,看到那堆穿花衫的年轻人,也吃了惊,什么,他们是她的朋友?她几时结交过这样一群人。

之之勉强招呼,“嗨苏珊你好,乔治喂咪咪,有两三年不见了”。

其中一位非常讶异,“这个时候你们还在香港?”

之之看着她谈谈说;“你又何尝不在香港。”

她理直气壮地答:“我们是游客,趁香港消未大变时来作最后观光。”

之之一口浊气上涌,咳嗽起来。

陈知脸色铁青,阴霾密布。”

学人识趣,立刻对陈知说;“我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陈知情陪我走一趟。”

之之看着她的朋友,这些人有的是她大学同学,有些是旧同事,以前常常玩在一起,现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分:拿护照的人。

“喂之之,”那个叫乔治的说:“你看我们多勇敢,在这种时刻毅然返港,你佩不佩服我?”咕咕的笑起来。

吴彤按着之之的手,怕之之忍耐力有限。

季力马上召侍者结帐。

那苏珊也问:“之之,你一向算是能首善造,告诉我们,此刻作为香港人,感受如何?”

之之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苏珊趋向前来,“你们都受了内伤是不是,告诉我,痛不痛?”

电光石火间,之之想起一个老英国笑话:有英人腰间中箭,旁人还要故意来调侃问他痛不痛,他答:“只有在我笑的时候。”

也许这群人一点恶意都没有,也许是之之崩口人忌崩口碗,不管怎样,之之忽然答:“只有在我们笑的时候。”

那班朋友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典故,立刻知道过分,马上噤声,讪讪说下次再见。

季力说:“我们走吧。”

吴彤拍拍之之背脊,“不要生气,人家付出的代价更大。”

会合陈知与学人,来到街上,才发觉已下了好一阵子的雨,道路湿滑,雨丝萧萧,竟有些微凉意,不知是哪个孙悟空借来了芭蕉扇,把火焰山扇得凉快起来。

学人说:“我去取车,你们在这里等一等。”。

之之低下头,发觉新鞋踩在一连水的汽油虹彩里,反映出霓虹光管在黑暗中眨眼,她忽然感慨万千把订婚的喜气赶得荡然无存。

吴彤拉拉地的手,“之之,快别这样,无论如何。我们都已是最幸福的中国人。”

之之强笑,“我没有什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街角转出长长的队伍,一边举着横额,一边叫口号,步伐整齐地操过来。

电视台与报纸记者紧紧追随,使行人退避三舍。

季力说:“越来越有游行的经验了。”仍然不表同情,仍然那么讽刺。

“这次是为什么?”吴彤问。

季力说:“且听他们的口号。”

带头的少壮派高声呼喊:“强行遣反,立即实施强行遣返!”

吴彤说:“啊,他们要赶走滞港的越南难民。”

季力冷笑一声,“相煎何太急。”

那个队伍站停了,继续叫:“反对万宜水库建造难民营,反对政府漠视民意。”

季力问之之:“你帮哪一边?”

之之笑笑,没有答案,只希望学人快把车子驶到面前。

季力说:“拖出公海,活活溺毙?也都是人类呀,何故手段残酷。”

陈知忍不住说:“人多地窄,实难无限度收容。”

季力恼怒地指着外甥;“小子你一天到晚与我唱反调,倒底有完没完。”

吴彤早引以为常,笑笑同之之说:“你看他俩多好,有来有往有消遣。”

之之意与阑珊,只是不响。

学人的车子终于来了,大家争着上座。

季力自称腿长,坚持坐前边,一路与陈知吵吵闹闹返到家门。

之之静静坐着,看到车子玻璃窗上洒满水珠,亮晶晶似星光灿烂。

到了陈宅,学人刚刚好把父母接走,大家在门口热烈话别。

“到悉尼来玩。”

“一定一定”

“再见珍重。”

“不送不送。”

之之卸了妆,换上睡衣,正打算看小说,季庄进来,轻轻掩上门,叮嘱道:“年底有假期,我们陪你到悉尼去结婚。”

这么快?之之一时茫然。

季庄补一句,“你爹想顺便到澳洲看看环境。”

之之点点头。

季庄稍觉不安,像是利用了女儿,随即说:“之之,你一直是好孩子。”

见之之嘴角挂着谈谈笑意,没有言语,便回转自己睡房。

之之继续读小说,一直到全家都睡稳了,才起床下楼。

她先留张字条给家务助理:明日清做八宝豆辩酱拎到医院去给李太太。

然后走到祖母的藤椅上坐下,享受天井外的白兰花香。

之之轻轻自言自语:“伤处痛不痛?只有在我笑的时候。”

照说她不应笑,但之之偏偏仰起头,大笑起来。

然后痛得面无人色,落下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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