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大学
我追逐的大学梦
我清楚地记得1969年7月里的那一天,行了三天三夜的列车把我们送到了黑龙江二井子站,这个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寂静的小站顿时沸腾起来。呼吸到了北大荒的气息,眺望着无边无际的田野,我没有欢欣和激动,心绪就如同这茫茫的大草甸,简单而茫然。就这样,在祖国的北疆,我开始了长达9年多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战天斗地”的生活。
那是一个叫长水河的农场,位于黑河地区。“长水河”现在听起来似乎还挺浪漫的,但当时却丝毫感受不到,印象中就是一条蜿蜒穿过草甸子、横卧在黑土地上的小河。农场的工作和生活条件是艰苦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感受当年开垦北大荒的艰辛。盛夏严冬不是下地锄草收割就是上山伐木采石,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而对于年轻人来说,生活上的煎熬、体力上的劳累,都是可以坚持下来的,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则是那思乡之苦,那无法看到的前途。年月流逝,这种苦恼与时俱增。
去黑龙江之前,我是上海市西中学的一名高中生。如果在今天,完成高中学业,考上理想的大学,可能就是我人生的必由之路。但是,“文化大革命”中断了我们的学习,“上山下乡”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在艰苦和迷茫中,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强烈的信念,那就是要继续学习。上大学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梦。
70年代初,农场开始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由于我吃苦耐劳、表现突出,每年都被知青们推荐上去,但是每次都由于种种原因被挤了下来。1973年,当得知在选拔大学生的程序中加上了文化考试环节,这让我喜出望外,我自认为凭真才实学,是不会比别人差的。可是命运偏偏爱跟我开玩笑,竟出了个张铁生“白卷事件”。这位老兄在考试中交了白卷,还在试卷背后写了一封表示对文化考试不满的信,给“文革派”提供了一发重型“炮弹”。就因为这封信,当年的考试作废,我的大学梦再次破灭。
直到1977年,文革后拨乱反正,中国走上了改革开放的道路,国家宣布恢复高考制度,也改变了我们这代人的命运。为了抓住这个机会,我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自学了高二、高三的各门课程。白天必须努力劳作,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我才可以放心地在蚊帐里打着手电筒翻看书本。经常是打着亮一会儿,赶紧把知识点和习题记在心上,然后关掉手电,躺在炕上反复琢磨、回忆,在心里默默解题。清晨出工前,我把重要的数学公式、物理公式写在手心上,歇息时打开掌心看看,加深记忆。总之,任何支离破碎、分分秒秒的间隙都成了我复习迎考的宝贵时间,但绝对不能影响工作,不能让表现不好成为不准我报考的口舌。说来也怪,那个时候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太想上大学了吧。
但是恢复高考的当年我并没有去参加考试,因为不够报名“资格”。当年规定可以报名参加考试的年龄限制是25周岁以下,还有一个备注是:“66、67届高中生中特别优秀的也能破格。”很遗憾,我是68届高中。尽管我不死心,请母校给我出了一张优秀学生的证明……但最后还是没有让我报名。
1978年,教育部放开了报考年龄,我以黑河地区初试第一名的成绩,取得了参加当年全国高考的资格。记得去考试的那天凌晨,我们一群参加高考的知青怀着无限的期待,坐着货运卡车一路颠簸了1个多小时赶到北安农场学校,进了考场还没从头昏脑胀中缓过劲来,就开始答卷了。中午一碗井水就着两个馒头就算是午餐了,下午继续考试,一天下来感觉非常疲惫。几个知青一合计,觉得不能再坐大卡车来回折腾了,不然肚子里的“学问”都会颠出去。于是我们就借住在当地一户老乡家里,晚上,六七个“黑兄、黑弟”裹着军大衣挤睡在一张土炕上。没灯怎么复习?我们自有绝招,黑暗中轮流提出各种问题,大家一起答题和讨论。就这样,应考的两夜也凑合着过去了。
考完最后一门课,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学。我的第一志愿就是华东师范大学(当时五校合一,称为上海师范大学),在我眼里她就是最好的大学。我永远记得1978年9月的一天,我正在地里干农活,一起参加高考的一位朋友坐着拖拉机匆匆赶到麦田找我,神秘兮兮地问我,“如果考上了师大你高兴吗?”“那还用问嘛,当然高兴啦。”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我告诉你,你考上了。”这位朋友用非常低沉、非常平静、非常严肃的语气向我传递了这个就此改变我人生的喜讯。我明白,他的刻意“稳重”是怕我落了“范进中举”的套。
最后,我被华东师大地理系录取,这恰是我喜欢的专业之一。就这样,近而立之年的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踏进了梦想中的大学校园,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上海。回想自己从自学、复习到考试的高考历程,真的很难,很不容易,今天的年轻人恐怕难以想象。当时,有一个强烈的信念支撑着我,那就是要把握自己的命运,用知识改变人生。现在想来,曾经走过的那段不平坦的路,让我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刚毅。艰难的高考之路磨练了我在逆境中前行的能力,增强了我应对困难的信心和勇气,这足以让我受益终生。
如饥似渴的求知路
有人后来问我,当你考上了一所理想的大学,回到了上海,是否觉得梦想已经实现,感到很满足了?我很干脆地回答,怎么可能呢!尽管,我们那个时代还没有人生规划这个概念,但对知识的渴望,对理想的追求,却是实实在在的。记得我还在黑龙江农场时,每逢回上海探亲,新华书店是必去的地方。那个年代,也没有太多可选择的书籍,有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文学、历史、政治、地理、农业、机械、英语,甚至厨师读物都会认真地看。憋了十年,进了大学,求知欲爆发,就好像“老鼠掉到米缸里”,用它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真一点不过分。
在我眼里,大学是知识的殿堂,这里有很多学习的机会。我并没有考虑自己将来会去从事什么职业,而是想怎么用好这些机会,学习更多的知识,提高自己的能力,将来可以服务社会,实现人生价值。“文化大革命”磨蚀了我们这代人的青春年华,十年里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该往哪个方向努力,因为一切都是不可控的。进了大学,发现有那么多感兴趣的东西,有那么多可以利用的资源,更觉得一定要把握好人生机会,充实自己,确立未来的发展目标。
事实上,不止是我一个人这么想。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从农村、工矿的工作岗位上考进来的。进入大学后,大家都是憋着一股劲在玩命学习。以至于班上一群年龄比我们小10多岁的应届生也被我们带动了。至今同学聚会时他们还会唏嘘当年“跟着你们这帮老大哥、老大姐,不努力也不行啊!”
怎么个玩命?每天早晨6点多起床,拿着英语书找个校园角落去背英文单词和课文,然后到操场跑步锻炼、做广播操,再去食堂吃“老三样”——稀饭、咸菜、馒头。早饭后,很多同学就会直奔教室抢前排座位。现在想想,我这个大高个也和大家争抢前几排座位,实在有点可笑,但当时就是想能听得清楚些、思想更集中些、和老师有更多的互动机会罢了。
大学的课程排得很满,特别是一、二年级的基础课很多。地理系也特别强调数理化的课程学习,这对我们今后的发展的确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当然,听课、理解、作业,对我们这些成年人而言并非困难之事,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很多兴趣所在。每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后,我们就会冲出教室去占排球场,玩一两个小时,过了球瘾再去食堂吃饭,也就剩“残羹冷菜”了。晚饭后的自修是我们学习的重头戏,想上图书馆找个座?门儿都没有,早被人占了。
不过,去自修教室也是我们班上大多数人的不二之选,晚上的教室也如同白天上课一样坐得满满的。任课老师经常会在教室里,给我们答疑解惑。有一位老师我至今记得,金祖孟教授,已近花甲的老先生亲自给我们上《地球概论》这门课,当时全国高校地理系的《地球概论》课程都是用他编的教材,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他家就住在师大一村,学校直通一村的门晚上十一点就关闭了,可金老师总是因为指导我们晚自习而赶不上关门时间,每每都是很晚了绕一个很大的圈子走回家……
我要说的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像金祖孟老师这样的教师比比皆是,他们同样被“文革”耽误了十年,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看到我们这些对知识如饥似渴的学生,他们也特别投入,一心想着怎么把自己的满腹经纶传授给我们。
然而,我们这群学生也不好对付,除了上课提问多、下课缠着老师外,对任课老师还有自己的评价标准。大学恢复高考招生不久,教师的学术水平、教学能力差别很大,面对这么较真的学生,老师的压力也是大的。我还记得,当年给我们讲授《政治经济学》这门课的老师面对改革开放形势下的很多新变化,在讲解原理、分析现实问题上显得力不从心了,大家意见很大。同学们联名向学校提出意见,要求调换教师。有的同学就在课堂上堂而皇之看报纸,表示抗议。后来校领导来听了一节课,觉得是有问题,就换了教研室主任自己来给我们上课,确实水平不一样,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结果我们还不“满足”,硬要求这位教研室主任给我们连续几个晚上重新补上之前的课程。
晚自修结束还不意味着一天学习的结束。熄灯后,宿舍的走廊、厕所,都会有一些在那儿看书学习的学生。此情此景,今日的大学生也许只会在考试前夜的“临时抱佛脚”才会出现吧。只能说,那个年代的我们太想读书了,真的是想把全部时间都用来学习。70、80年代还是一周六天工作制,但很多人周日回家也是看书、写笔记,不少人干脆选择了不回家。其实,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无论学习方法如何高效,要想进步快必须有付出,我们是在补回失去的年华呀。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位同班同学,考试结束放暑假了,他照旧背着书包去教室自修,自己研究问题。当年的付出,自然有回报,这位老兄现在是一名国内外有影响的人口学家,美国杜克大学和北京大学的教授。
当然,也别把我们个个都想象成只会读书的机器,我们那“疯狂”的求知欲体现在大学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凡学校有讲座,只要感兴趣的,我们一场也不会落下。尤其是那些海外学者的学术讲座,偌大的教室都会坐满、站满学生。学校的人文艺术类讲座也是人满为患。上海音乐学院的谭若冰教授来做系列音乐欣赏讲座,从交响乐到流行音乐,场场爆满,培养了一代人的音乐兴趣,造就了一批对音乐迷恋的学生。
学习是需要好奇和兴趣的驱动的,课堂教育决不是大学的全部内涵。我们班上有一位对数学有特殊兴趣的同学,他不满足课堂上的高等数学内容和作业,给自己安排了更高难度的数学自学和习题练习,大学四年里经常可以看到他捧着一本数学书在那里思考。老天不负有心人,数学爱好给他带来的知识和能力也成就了他的事业,如今他真成了上海气象局气候中心的气候预报室主任。
学习可以是丰富多彩的。我们几个同学对环境研究和环境保护很感兴趣,从本科开始就利用各种假期参加老师们的环境研究课题。大暑天跟船出长江口调查取样,尽管风浪把我们搞的晕船呕吐,大家仍乐此不疲,坚持不懈。我们也结合计量地理课程,完成了第一篇学术论文,并发表在刊物上。今天,我们这几个同学几乎都成了环境科学领域的专家。大学期间完全出于兴趣的这些科研活动,就是我们学术生涯的起步。
整整十年,国人压抑着对文化的饥渴,随着“文革”的结束,那真正是万物复苏的时代,人人都怀着拨云见日的欣喜在重新审视周遭的一切,所以一切都是新奇、美好的,这种对生活的眷恋是今天的年轻人无法同样体验的。我们这代人或许在对人生的感悟上要比今天的青年人早熟、也丰富许多。
珍惜这份幸运
很多人问:时代变了,大学有没有变?当然,今天的大学硬件条件已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语,社会经济的发展对大学责任和义务的要求也在不断提升。但有一些东西是不应该变的,如大学精神、学术追求、人才培养的责任。
过去的十多年里,我们的大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速发展,中国的高等教育进入了大众化的阶段,毛入学率已经超过了26%。对当今这代年轻人应该是多大的幸运啊!我真想说,同学们要珍惜这份幸运。
也许有人会说,因为毛入学率的成倍提高,能进入大学的人群结构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和当年百里挑一的选拔相比,现在的年轻人不会像我们一样珍惜上大学的机会。也有人会说,因为入学人数比例高了,加大了就业竞争,学生在学习上表现出的功利性也在所难免。当然,我尝试着去理解这一切,大学毕竟不是遗世独立的一座“伊甸园”,随着经济的发展,中国从知识、文化贫乏的时代“生如夏花”般生开出一个琳琅满目的社会,吸引人的东西越来越多,青年人的选择自然就多样化了。但我更想说的是,在浮躁、功利的社会大环境下,这代年轻人如何坚持理想,把握自己,懂得选择,显得越来越重要。
作为一个有志向的青年学生,应该有长远的人生目标,在好奇和兴趣中发现生命的价值。很遗憾,我知道有些同学仅是以职业收入为基点选择专业,蜂拥追逐经管类的专业,因为并不喜欢,一辈子也无法体会到工作的激情和实现理想的愉悦。当然,也有不少同学是有人生思考的,也始终愿意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从事业上讲,这条路未必就通往贫穷潦倒,而人生也不是仅以金钱来衡量其价值的。事业的满足、兴趣的满足、于人生有意义,这就是一种值得追求的价值。
我们不得不承认环境对人的影响很大,当你身边的人都在讨论房子、车子、票子的时候,你还会如你所想的淡定吗?然而,社会发展的每一个阶段,总会有这么一批人,当别人在急匆匆地想要得到什么或已得到什么时,你的淡定会让你的现在及将来跟别人大为不同。时代发展的本身就是一个不完美和追求完美的过程。当我看到那些热血青年踊跃地支教西部,甚至在西藏支教一待就是多年;当我看到那些有为青年坚持理想,不畏艰险,积极投身国家与社会事业的发展……我会深深被这代年轻人的追求和担当所感动,这就是明天的希望。
在大学高度关注内涵发展的今天,大学教育的理念、内容和方法都在发生变化。教和学的关系应该得到根本的改变,逐步形成以学生为主体的主动学习、互动学习、研讨式学习的教学模式。这就更需要同学们规划学习,增强选择意识和能力。其实,你们比我们这代人幸运得多,我们是在没有多少可选择的情况下依然在努力选择。如今,大学给了你们很多的选择机会,关键是要有这个意识,懂得如何做出合适的选择。如果我们有明确的发展目标,能在每一个机会面前,抓住合适的,放弃不合适的,人生道路才能走得比较顺畅。
这些年来,我在校长的工作岗位上有一个基本的理念,学校就是要努力为广大学生创造和提供更多的选择和机会,联合培养、海外访学、社会实践、校际交流、校内辅修、课程选修,等等。如果同学们能把握好这些机会,可以体现多元化的人才培养模式,实现不同的人生追求。可惜的是,我在与学生的交流中多次发现,不少学生最后幡然醒悟却是在毕业时刻,才觉得很遗憾,当时没有注意到这些机会。这就是选择意识和选择能力。
大学一年级往往是一些大学生的“遗憾”,也是不当选择的开始。高考的压力使得不少学生从初中到高中都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考上了大学,一部分学生就认为人生目标已经实现,可以放松了。从大学一开始,就没有把握好自己,沉溺于网络游戏,不好好学习,自然而然就淘汰了。还有部分学生,进了大学没有及时改变学习观念和学习方法,不去主动适应大学的学习生活,懵懵懂懂地度过了四年,当然就收获甚少。如何让大学四年过得更充实,让同样的四年得到更多的收获,有没有目标,会不会选择,结果是大不一样的。
大学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大学学习更需要刻苦努力。看看世界一流大学学生的学习态度和取向,不得不说一句话:没有辛勤付出,哪有精彩收获。这也是大学生活给予我的人生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