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路军侦察连-小说 八十四师侦察连
山东八路军游击第二支队一营侦察班的正、副班长董家莆和宋加强,是两个艺高胆大的家伙,干什么都干得邪虎。刚当侦察兵没几天呢,对于侦察,只大约摸知道是探消息、瞅动静、看个地形什么的,就以为什么都明白了,接到罗营长要他们到马梁子据点侦察的命令,二话不说就上了路。
他们头戴顶上破了个洞的苇笠,露出一撮直楞楞的头发,穿一件露膀子的白短褂,敞着怀,下穿一条黑色的刚过膝的大裆裤子,推一辆轱辘马,扮做收花生米的,一竿子就插到了马梁子附近。不过,他们在周遭几个村转悠了一下,除在沟坡村打听到常有鬼子和二鬼子出去催粮催草,从这里走以外,别真还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们有些遗憾,照他俩的理解,营长叫他们出来侦察有没有打鬼子的机会,是不是可以搂草打兔子,顺便宰他娘的几个?可看来这机会也不是现成的。无精打采往回返时,已是偏晌的时候了。走出几里远,潜入沟坡村东南角一块树木遮天的坟地,想歇息一下,顺便想再等等看看,那些征粮草的鬼子今儿从这里过不。
这片林地以松、柏为主,中间夹杂着柞、榆、柳、槐等树木,长得很密,枝枝杈杈在上空遮成了一个绿盖子,坟地里几乎不见阳光,偶有微风吹来,草丛起伏,树叶簌簌作响。在这热辣辣的天气里,难得有这么一处荫凉地儿。他们走进来,抹抹脸上、脖子上的汗,在一座坟前,就着一处草窝子坐下来,解开搭裢,拿出带来的地瓜面煎饼、咸萝卜条,卷巴卷巴吃起来。吃完后,打开水葫芦灌了几口水,就躺下来,听着“知了——知了——”的蝉鸣,舒服地眯起了眼儿。
刚眯下眼不久,从北边的小路上来了两个光头小子,大的十五、六,小的十二、三。大的手里拎着一把弹弓,小的甩着手跟屁虫似的跟在后边。他们都穿着破夹衣,一根草绳子揽在腰间,一边拣着石子,一边抹着鼻涕,走进了林子。
俩小子只顾搜看树上的鸟了,没看见躺在坟后的两个人。
凭着一股灵敏劲儿,俩小子踏进林子的刹那,董家莆和宋加强就醒了。掏出枪,两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目标。不过看清来者后,就把枪收了起来,眯着眼看着他们。
俩小子仰着头,四处洒觅,董家莆和宋加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儿,只见那大小子一抬手,一粒石子儿嗖地飞上了树枝,紧接着,一只鸟儿被击中了,不过没落下来。叫树上的一个枝衩儿夹住了。
那小子二话没说,抱住树身就要向上爬。可就在这当儿,令人心惊的一幕发生了:在树下的草丛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蛇。董家莆和宋加强都认识这种蛇,差一点儿叫出声儿来。
这蛇叫“草梢子”,是当地少有的毒蛇中的一种。身子短、细,比筷子长不了多少,身披绿色花纹,经常窝在草丛里,不细端详,根本看不出来。它有很厉害的一手儿,能在草尖上游走,身子披分开草梢,滑爽地游出一个个“S”,眨眼间就会游出一大截儿。故名“草梢子”。甭看它细、短,毒性可了不得,人被它咬上,不到半天功夫,保准浑身肿胀,血凝得像泥块子,还有个活?
眼下那小子显然惊动了那蛇,从草尖上窜游起来,在离那小子不到一步远的地方,仰起上半截身子,细如针尖的蛇芯子飞快地吐缩着,细圆的、灰白色的小眼睛鼓突着,上面网着一层模糊的釉质花纹,透着冷漠可怕的、深不可测的意味。
空气一下被搅干了,现场的人谁也不敢动,生怕再次惊动那蛇,对那小子发起猝不及防的进攻。
那小子显然也看见了那蛇,不过他很老练地稳住身子不动了,眯着眼,鼓突着嘴,和那蛇静静地对峙起来。刹那间,谁也没看清那小子是怎么动作的,只见他胳膊在空中闪了一道虚影,一下拽住了蛇尾巴,手腕一抖,蛇身就垂下去了。但蛇不甘心,上半身一挺挺的,箭头似的脑袋一昂昂的,火苗儿似的蛇芯子一灼灼的,想把身子扳过来,攻击那小子。那小子压根儿没当回事儿,左手拇指、食指环住蛇身子,上下捋动了几下,蛇全身的骨节就零散了,成了一截瘫软的草绳子。那小子把蛇悠了几圈,“啁——”地吹声口哨,将蛇“刷”地悠向空中,飞得不见影儿了。
接着,那小子就像什么事儿没发生似的,贴着树身向上爬,腕节屈张伸缩,四肢躯干一抱一蹬一拱一贴,身子形成一条滑畅流动的曲线,像一头豹子,眨眼就爬了上去。在离小鸟还有一截距离的地方,有一根树枝横在他的头顶,他手抓树枝,一个滚翻翻上去,顺手摘下小鸟,扔了下来。
这小子真真把董家莆的心挑动了一下。就说打弹弓吧,好象根本没瞄准,头一偏,左胳膊一举,右手一拉,就有了。关键是在打弹弓、抓蛇的几个刹那,他眼里闪出的东西,像磨亮的刀锋在日头底下闪了一下,冷冷的,锐锐的,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冷酷和冷静。
董家莆小时侯也是个爱玩弹弓的主儿,可比起这小子,他觉得功夫还差一截子。
鸟儿就落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起身过去拣起来,递给那小子,说:“小伙计,叫什么?”
这时那小子才看见了面前的两个汉子,有些出乎意料,斜楞一眼,没说话。
董家莆说:“乐意当兵不?打鬼子,有白面吃。”
他本来只是半真半假地问了一句,谁知道那小子张口就说:“中!”
董家莆一怔,说:“还当真了?你不怕鬼子??”
他说:“怕啥?那些X操的也是一块肉。”
董家莆和宋加强对视了一下,反倒有些犹豫。看他年龄,毕竟还嫌小。
那小子眉毛皱起来了,问:“咋啦?说话不当话?拉了屎还要坐回去?”
宋加强笑了,拍拍少年的头:“小子有种啊!”他对董家莆说:“俺看中!带上他吧!”
董家莆说:“谁说不带了?”
那小子对象是他弟弟的少年说:“你回吧,和娘说一声。”
弟弟说:“娘不乐意呢?”
那小子说:“反正俺要走。你回吧,俺把这把弹弓给你。”
弟弟说:“真的?”
那小子把弹弓递给弟弟,说:“哄人是鳖羔子。”
弟弟高兴地接过弹弓走了。
路上,董家莆问:“该说你的名了吧。”
那小子一抽鼻涕:“俺叫许传领。”
“多大了?”
“十四。”
2
董家莆确实看好了这个家伙,觉得天生是块当兵的好料儿,这样的料儿可遇不可求。
对许传领这小子来说,当八路也不是没由头的。
他家就在附近的上崖村,在这一块,这小子胆大是出名的,人家都叫他“楞头青”。早就有传说说村北的坟地里闹鬼,可和小伙计们藏蒙蒙,他专往那里藏,谁也找不到他。一次他一个人猫在一个坟窝子里睡着了。睡着睡着,看见一个小伙计找过来了,伸手要抓他。他起身就跑,小伙计一个劲儿追。渐渐地小伙计变成了一个虚影子,像粘在自个儿脚后跟上似的,怎么也甩不掉,并且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他前面。他有些愕然,因为这影子的脸光光的,看不清眼眉,像一个肉饼子,脸皮后边还传出“嘿嘿”的笑声。娘的,这到底是哪个小子?影子拽住了他,硬要向一个地儿拖,他恼了,反倒反身一把搂住了影子,死死地搂着,想:还翻腾你了!想拖俺走?没门儿!
第二天天亮,他还在睡呢,家人和邻居在坟地里找到了他。看到他的样子,人们“哇”地惊叫一声,连退了好几步。他这才被惊醒了。家人指指他的怀里,话也说不清“你——你——”
他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怀里搂上了一个白森森的死人头壳子。没当回事儿,抠着头壳子的眼窝儿,一下扔出好远,然后擦擦嘴角上的哈啦子,摘巴摘巴身上的草,就往家里走。家人使劲看他有没有异样,却什么事儿也没看出来。
事后有传说说他那晚上是叫鬼迷住了,转不出坟地了,差一点儿被勾走了魂。他听了后说:“屁!瞎胡咧咧!”
上崖村东南角有一座矮爬爬的土地庙,里边有土地爷和土地奶奶两尊塑像。一天,人们突然发现庙里的土地奶奶不见了,可同时呢?那尊土地奶奶却在相邻下崖村的土地庙里出现了。为这事儿,上崖和下崖还闹了一场,差一点儿打起来。还是双方的族长出面,把那尊土地奶奶搬回原址才算完。后来有了一种说法,说是上崖村土地庙里的土地爷赌博,把老婆输给了下崖村的土地爷。这当然是老人借这事儿劝戒不要赌博的。
其实这事儿的真相,只有许传领和他那帮小伙计明白。许传领为了把村南头刘家二小子福子手中的鸟夹子赢到手,在土地庙前和他打赌,福子说,你要是能叫土地奶奶搬家,俺就把鸟夹子给你。许传领立时和他拉了钩。当天晚上,他带了几个小弟兄,捎着扁担、绳子,硬是让土地奶奶搬了家。事后福子没敢耍赖,把鸟夹子给了他。
他一直是小伙计们的头,就是一些比他大,个头比他高的,也服他管。他打仗不要命,就算一次次把他摔个大马爬,他也要一次次站起来,扑上去,非叫对方服软不可。时间一长,就没几个敢和他较真的了。
去年开春,上崖村的许家存在北河沿上开了一块荒地。这里本来是没人管的河滩地,都是黄泥头、石头茬子,谁走那儿都不会多看一眼,可许家存捡石除泥,送土积肥,硬是把它整得象样儿了。这块地是在上崖和下崖之间的,也没个明确的界限。可他整出来后,下崖一个叫谢洪顺的,硬说这块地是他家的,带人过来强行耕种。许家存哪肯答应,就要阻拦,两下撕巴起来,许家存吃了亏,回家喊了本家兄弟、侄子等七、八个人,又把谢洪顺一伙打得头破血流。谢洪顺们又跑回村,煽风点火,喊了几十个人,持着铁锨、挠钩、镢头等家什,嗷嗷叫着打了过来。这边许姓的人家见势不好,也回去喊了几十个人,两下这就叮哩噹啷打了起来。
这边姓许的先有人受了伤,有人就有些慌,眼看要溃败。突然,下崖村人的后边乱了套,一伙人斜刺里打过来,前边是一个毛头小子,持一把铁锨,头发炸煞着,什么也不管,只埋着头一个劲儿疯抡,一下把下崖村后边的人冲散了,前边的人一慌,上崖村的人趁机打上来,下崖的人便四下里窜了。这时人们才看清楚,原来那毛头小伙是十四岁的许传领。带的那帮人也是些十三、四岁的娃娃。事毕许传领叫娘好一顿吵,可他就是不服软,娘气得把他关在家里三天不叫出门。
除了这件事,上崖村的人对许传领这个魔头式的家伙提起来就摇头,但说来也怪,许家辈份最大、七十多岁的许老杠不知怎地却很偏爱他。逢春节晚辈到他那里拜年,有些在外边读书的晚辈,提起来长辈脸上就放光,可许老杠对他们都很一般,点点头,给点磕头钱就算了;但对许传领就不一样,给的磕头钱多不说,还把他拉到自己跟前,一个劲儿摸他的头、脸、肩膀,说这年头儿,就这样的小子能有出息。毫不遮掩那股喜爱劲儿。
有些人不服气,也不理解,背地里嘀咕,传到许老杠的耳朵里,他很不以为然,说:“读书当然好,可咱许家多少辈来缺的不是儒生,是武生。细琢磨琢磨,咱为啥没少受人家欺负?就是咱家的脉气软,在世上挺不起腰来!甭说眼下还不太平,有小日本在闹腾了!碰到事上,单凭酸不拉叽的儒生不顶事儿!领孩这小子骨子里凶巴巴的,天生就是一块搞武的料!就看有没有时机了。”几句话就把人给顶回去了。
3
许老杠听说许传领的娘把许传领关在了家里,拄着拐杖走进他家,对许传领娘说:“我说孙媳妇,管孩子不是不好,不过应当顺着孩子的性子来,要不越管越呛茬儿。叫俺看,依着领孩的性儿,还不如叫他去当兵,说不上能出个人物,咱许家也能硬气起来!”
传领娘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不会答应送老二去当什么兵的,“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一向明事理的老人,怎么还能出这番主意?不过她还是把传领放了出来。
传领听到老爷爷说的话,怦然心动。
其实细想想,他确实是很喜欢枪的。村里有好几家富户,数张家厉害,在岚山头、青岛、上海都开了商号,叫“利盛达”。他家在上崖的大宅子里养了兵,有的背匣子枪,有的背汉阳造。许传领一看见,眼就直勾勾地盯个没完。好象人一背上那玩艺儿就变得不一样了,钢钢的、硬硬的、神神的,快顶上天兵天将了。他总感到那家伙要是拿到自己手里,肯定会通了自己的气脉,全身畅快得像过节。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劲儿,想当兵了。为什么?就因为当兵的有枪。
当然他想喜欢枪,还有别的原因,就是这两年来他憋了几口闷气。
他家里只有三亩薄地,平时就不够吃,加上大大(父亲)长年有痨病,花销大,每年一打春就挨饿。二十六年(民国)春,大大的病更厉害了,说着就咳出了血。有一次眼看要毁了,想起要喝点小米稀饭,娘领着传领到一个不出五服的三叔家讨一把小米,三叔很不耐烦,说:“也没见你们这么没有心眼的,你家那块薄地,俺盘了三年都没盘来,这倒想着来讨小米了。你娘俩回去冲俺那个犟头兄弟说,要是今儿想卖,我原价再加一斗小米,别说喝稀饭了,就是吃干饭也得吃多少日子!”
娘是哭着走出三叔的门口的,她没敢把这事对大大说,也嘱咐不让传领说,只说三叔家也没小米了。那一次大大到底没吃上小米,就闭了眼。
这一口气算是憋在传领心里了,还有一口气是日本人给的。
二十七年(民国)五月十二号那天,他跟着下崖村的舅舅到日照县的南湖集去贩虾皮儿,大他一岁的表姐想到集上买衣裳,也跟着去了。那时他心里就对两个嫚(女孩)有好感,一个是和他同岁的福子的妹妹刘秀菊,再一个就是这个表姐。有一次刘秀菊给在外边玩的福子送煮熟的地瓜吃,也偷偷塞给了许传领一个,悄悄说:“背地里吃,甭叫别人看见。”
许传领悄悄溜到一棵大树后边,把还温热的地瓜吃了。回想着秀菊的神态,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象在家偷偷喝了一口糖水似的。
表姐对他也很好,只要去她家,有什么好吃的比方说一块锅贴了,一个梨疙瘩了,都给他留着。这天他们赶到南湖集,没想到刚摆下摊儿不久,就听见头顶上有什么在响,呜呜的,震得耳朵嗡嗡响。抬头一看,有五只鸟一样的东西在飞,有知道的人喊:“飞机,飞机。”
集上好多人都抬起头来看景,因为他们很多都是第一次看见这玩艺儿,寻思怎么这样的铁疙瘩还能在天上飞?真是怪了。个个掂着脚,脖子抻得老长。
不多会儿,那五架飞机抖了抖翅膀,发着刺耳的叫声,突然滑冲了下来。接着,从它们肚子底下滴溜溜地下出了好几串蛋。有两架飞得很底,就像擦着了树梢,看得见机身上的膏药旗。有明白人喊:“小日本……飞机……”
多数人还不知是怎么事儿呢,就是一阵山崩地裂的狂啸,就是一片烟山火海。地皮被掀起来了,天倒过来了,人、房屋、商摊儿,地面上的一切都迸向了空中。
他眼前一片灰黑,刹那间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了。待醒过神来,整个大集已是一片尸山血湖了。断臂残腿,肝肠心肺,飞得到处都是,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贴在断墙上,有的血糊燎烂地垛在自己的脚底下。更有甚者,眨眼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血乎乎的脑袋,还在龇牙咧嘴、怒目而视;一忽儿又看见半截身子,在地上一抽抽地爬,拖出一条醒目的血河。
这景儿不是一处、两处,不是一点两点,而是一大片,看不到头的一大片啊!他想闭上眼跑出去,可不是踩了一堆肉,就是踩了一滩血。只要一睁开眼,那一派血腥就硬硬地、尖悚地向眼里钻。一股浓腥的、焦糊的、呛人的气味,稠得像泥汤,堵住他的鼻、嘴,噎得喘不过气来,噎得一个劲儿想呕。
这是个什么地方?是不是人家说的十八层地狱?他想喊喊不得,想哭哭不出,最后连跑都挪不动步子了。恐怖像一根绳子捆住了他,只剩下了颤抖、抽搐。一张血网生硬地、残忍地滤过了他的脑海,一面膏药旗血淋淋地拓在了上面。
但或许是刺激过分了?这血网也在他身子里摩擦出了一股麻燎燎的热,脑子里突然泛出了另一种感触:人的身子想来该是被尊着、宠着,是很了不得的,却原来也是这么轻贱,这么不经折腾,说拆就拆了,说撕就撕了,说烂就烂了?
他就像上了一堂残酷的启蒙教育课,脑子呼啦被揭了一层盖儿,蓦地明白了一些什么。渐渐地,身子里像顶上了一股腥烘烘、血呼呼、热辣辣的液体,像滚开的水一样,鼓突着炽热的泡沫儿,身子里的心肝肺腑等所有的器官都浸到了里边,被煮沸了,跳跃着,尖叫着,像一只只龇牙咧嘴、怒目咆哮的小兽,要跳出去,咬碎、撕碎、吞掉什么。
他觉得身上长出了一点什么,咯咯吱吱地长出了一点什么。
这一场惨绝人环的“5·12”大轰炸,死了637人,伤者过千。好在他伤得不厉害,只叫蹦起的土坷垃砸着了脑袋,一会儿就不疼了。他舅舅的胳膊叫弹片削去了一块肉,可表姐呢?待他们醒过神来,只哭喊着找到了半截绣花鞋,别什么也没见到。
这以后的一阵儿,他老是做恶梦,愣不怔怔地醒过来,惊出一身汗。他常琢磨这日本人:你说怎么还有这么狠、这么不讲理的呢?你在天上,俺在地下,都是些庄户老百姓,隔老远呢,也没惹你,你怎么能那么祸害人?成百上千条命,就是对一群蚂蚁下手也得思量一番啊!就是因为俺们老实,没有你们那样杀人的铁疙瘩?
林林总总地经了这些事儿,他才觉得,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多不平的事儿,什么时候能有一把利盛达家兵那样的枪,跨上马,当一条好汉,他娘的杀尽日本鬼子和天下不平事才好呢!一这么想,那腥烘烘、血呼呼、热辣辣,像滚开的水一样的感觉就会泛上来。虽然这时候利盛达那样的大户人家为躲战乱都已经搬走了,见不到枪了,可他还是想。有时在梦里就喊:“枪!枪!”
所以董家莆半真半假地叫他当八路时,他立马就应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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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董家莆对许传领说了他们窝在坟地里的想法,嘱咐他,要是看见了鬼子,就数数儿,看看到底有多少。于是他们几个爬在一个坟后边,直瞅着东边的路。
别说,也没白费功夫,太阳大偏西的时候,路上终于出现了一队人马,前边是一队二鬼子,中间是几辆满载粮草的马车,后边是一队真鬼子。
这段路处在两个坡中间,董家莆他们隐藏的坟地是西坡,东坡也是一块坟地。两块坟地的上边遮着黑压压的松柏杂树。从这里向路上看,西照的太阳把光线洒过来,在路上形成了一层虚光,细细看去,中间还有缕缕袅袅盘升的水气儿。土黄色的二鬼子,鲜黄色的真鬼子,杂色的大车,骡子,挑在肩头的乌亮的枪身、一闪一闪的刺刀,中间一个血红的红点儿的膏药旗,投在这层虚光上,在树木浓郁的背景下,形成一队似虚似实的影子,就像皮影戏里的画面一样,渐渐逼进了你的眼睛。
许传领看到这列人马特别是那面膏药旗的刹那,不知怎地,头皮就铮——地麻了一下,脑子里弥开了一股血红的雾。
听人说,人要是碰到了马虎(狼),就算还没看见它,头皮也会发麻,可他在坟地里碰到过马虎,没觉得头皮发麻,碰到鬼子倒麻了。他们上崖村很偏僻,虽然听到了不少鬼子的事儿,但还没亲眼看见过,今天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觉得这些鬼子不是平常人,身子里可能装着一些很怪、很邪虎的东西,莫非是些铁牙钢嘴,铜心石肝?
不多会儿,就觉得血一个劲儿向上顶,顶得脑门发晕,太阳穴嘣嘣地跳,身子蓦地鼓起一股劲儿,想像着自己像条恶狼似地窜上去,狠狠地用嘴撕那列影子,撕得他们血糊潦拉、粉身碎骨。可他同时又感到有一种恐惧在身子里游荡。冲动加恐悚,像两列对撞的浪头,汇成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使身子微微抖颤起来。眼看着那列人马走过了这段路。
这当儿,董家莆和宋加强已经给鬼子过了数,互相对了对,董家莆说是四十六个二鬼子,四辆大车,三十二个真鬼子。宋加强说是四十八个二鬼子,三十个真鬼子。他们又问许传领,他这时才一下清醒了,红着脸没说出个所以然。他根本没记着数数的事儿。
不过董家莆也没埋怨他,和宋加强一商量,大差不几个,就以自己数的为准。
5
董家莆和宋加强刚回到驻地,一营营长罗积伟就喊他们过去汇报,汇报完后,罗积伟也跟着过来了。他一张刀条子脸黢黑黢黑的,个儿不高,浑身瘦筋筋的,不过长着一双大巴掌。眼下他就用一只大巴掌拍了拍许传领的后脑勺儿,亮着嗓门说:“我看看你们领来的是个什么小子?”
许传领感到他锉子样的大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很不舒服,并且他的话音怪不拉叽的,有点象蛮子腔,又不太象,反正叫人听了不舒服。就梗梗脖子,剜了他一眼。
罗积伟咧开大嘴笑了:“好家伙!虎了巴几的!这么的吧,我还缺个通讯员,跟着我吧!”
旁边的董家莆急了:“营长,人可是俺带来的!”
罗积伟说:“看你吓那样子。那就叫他留在这里,看你们能不能把他带成一个好侦察兵!”
董家莆嘴一咧:“营长你情管看就是!”
罗积伟说:“看看吧,看看吧,训练了那么多日子白费了!这样就行了?应该敬礼是不是?”
董家莆一个立正:“是!”
许传领这下有点明白,营长好象是个不小的官儿。鼓了鼓劲:“营长,俺的枪呢?”
罗营长一楞,接着说:“噢——来就要枪啊!也对,兵嘛!不过,你是侦察班的人,你的枪我可管不了。”他向董家莆偏偏脸:“你得问他,这枪该怎么发。”
他说完就走了。
许传领眼巴巴地看向董家莆。董家莆粗着嗓音说:“咱队伍也不是不发枪,可眼下缺,要等的话,就得等别人替你抢,有种的是自己从鬼子手里抢。”
许传领脸一下热了,想:“毁堆了,赶他们要枪,是不是叫他们把自个儿看成没有种?娘的!不过一时没有枪,学打枪总可以吧?”就说:“那打枪教不?”
董家莆说:“当然要教了,你还得好上学!懂不?”
许传领突然扑到宋加强那里,一下把枪从他腰里掏了出来,喊:“俺先看看!”
宋加强吓了一跳,一个翻腕把枪夺了回来。说:“你小子这么楞啊!找事不?真想学啊!吃了饭再说!”
说到吃饭,是营部的管理员老范发饭票,每人一天八两粮票,四分钱的菜票。一天两顿饭。侦察班吃饭有个诀窍,就是每顿饭交上全班人的饭、菜票,到伙房凶头恶脑地划拉一簸萁干粮,舀满一桶菜汤,把饭打到自己住的地方。这样笼统着打饭,量多数能超过实际人数。
副教导员杨义分工负责营部的后勤,老范就找杨义反映,杨义找到董家莆和宋加强熊过几次,他们都是说一定改正,可下次打饭还是如此。时间长了,也就没了办法,因为营长宠着侦察班。许传领来后,虽没吃上姓董的说的白面,多是些高梁煎饼外加菜汤,可多数时间能管饱,比在家里强多了。
这天老范用几个月的伙食节余,托地方上的人买了两只羊和一些白面,炊事班嚷着要做炕饼、羊肉汤。人们一听,都恣得不得了,老早嘴里就淌水了。侦察班的彭二还到炊事班帮着杀羊,用自己的匕首挑开羊脖子和腿腕子,一会儿顺腿腕子吹气,一会儿剥皮,一会儿嘴里叼着血淋淋的刀,用手向外掏五脏六腑。不仅仅杀了、剥了就算了,还把骨头该剔出来的剔出来,骨节、筋脉很是明白,下刀没个错。做这些时,眼里迸着锃亮的光,喉管子里吭哧吭哧的,很过瘾的样子。几只羊都是他杀的,几经折腾,不多会儿就杀完了,变成了一块块肉。引得一边观看的人啧啧称叹。
不过许传领老感到他的样子有些吓人。
饭做好后,侦察班扛回去锅盖般大小的一张炕饼,打回一桶羊肉汤,先稀里呼噜吃了一桶,又去抢了半桶。可班里的人哪个也没吃过许传领。他盛一碗埋头喝一碗,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碗,最后又到桶里捞时,勺子只碰着了桶底。罗成看见了,就把自己的半碗倒给了他。他半仰着头,三口两口地又喝了。喝的时候老感到肚子是个无底洞,怎么也灌不饱,可喝完后,就撑得直不起腰来了。
彭二很看不起他的样子,讽刺他:“你是不是属猪啊!一个人喝了七碗半,将近一半都叫你灌进肚子里了。”
他这才感到不好意思,想:“自己是喝了七碗半吗?”不过这顿饭是他下生以来吃得最过瘾的一顿,一辈子也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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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听完董家莆的汇报,罗积伟就下了决心:“就打他娘的一仗!”
向刘涌司令员汇报了后,刘涌也同意了。支队又安排了几次侦察,一营侦察班的董玉麟还带着庞有福混进了马梁子据点,悠了几圈,进一步摸准了敌人的来回规律。刘涌和两个营长由董家莆和宋加强带路,亲自化装到沟坡附近看了地形。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部队吃了一顿白面饽饽,菠菜鸡蛋汤,连夜出发了。
因为这是打鬼子的第一仗,所以他们很慎重,除留一个连的留守部队,全支队都参加了,还动员了六区区中队的五十多个人。还好,临出发前,总算发给了许传领两颗手榴弹和一把匕首。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他们进入了沟坡村东南角的阵地。按照部署,一营的一、二连担任主攻,埋伏在西边的坟地;三连和六区区中队埋伏在东边的坟地,担任助攻。二营的三个连,分别占领周围的一些要地,担任阻援任务。支队特务连担任预备队。刘涌是总指挥,罗积伟是主攻指挥。
按侦察的情况,催粮的日伪军也就七十多个人,自己这一方出动了六百多,打主攻的也有三百多人,应该是牛刀子杀鸡,没有问题。不过刘涌、罗积伟几个和日军打过仗的老红军,对他们的战斗力是有所了解的,还是有些担心。虽然他们怕影响士气,没过分渲染日军的厉害,但无论是在战前的战斗动员,还是部队进入埋伏阵地后,都一再传达命令,要小心、慎重。
从一大早一直待到下午,爬在草丛里不能有大的动作,中间小小心心地啃了两顿干饽饽,喝了点凉水,也实在够他们受的。
好容易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征粮的车队过来了。仔细看去,二鬼子的队形和鬼子的队形就是不一样:二鬼子走得吊儿郎当,鬼子走得很整齐——抬腿甩胳膊齐刷刷的,看肩线和刺刀尖,一起一伏的,总是一条线,隐隐地透出一种摄人的气度。不过他们确实骄傲得鼻孔冲了天,大意得很,眼睛根本不向两边看。
侦察兵在战斗打响的时候,一般都担任警戒任务,没有特殊情况是打不了正面进攻的。眼下,一营侦察班埋伏在西边坟地的北端,营长给他们的任务是监视漏网、逃跑之敌,并特意嘱咐董家莆,没有他的命令,绝对不能随便出击。营长明白组成一个侦察班的不易,不想让他们受损失。
看着路上的鬼子,许传领又有了第一次看见他们时的那种反映,头皮“铮——”地一麻,一股说不清的什么劲儿顶得他很难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出开火命令的,只听见周围噼里啪啦响起了枪声,一层淡淡的蓝烟升腾起来。
他浑身一竦,知道战斗开始了。
走在前边的二鬼子不撑打,胡乱爬在地上和车轱辘后边开枪,还有撒开脚丫子跑的。鬼子就不一样了,表现令人吃惊:听到枪声后,就像被按了按扭似的,一下全卧倒了。离路沟近的,接着翻到路沟里,用刺刀三撅两挖,在沟沿挖出一个槽子,枪一支,就“八勾——”、“八勾——”地开了枪。只看得见半截钢盔和枪口,看不见他们的身子。
这里除两边坡地上的坟地被八路军占了外,紧贴着路东还有一小片坟地,因为离路太近,八路军没布置人。在路沟里鬼子的掩护下,别的鬼子侧着身子向这块坟地爬,右手拖枪,左胳膊肘儿柱地,左腿一绻一缩,右脚一蹬一蹬,象一条黄虫子,出溜出溜地,很利索。一爬到坟地,枪就伸出来射击。有了他们的掩护,爬在路沟里的鬼子也虫子似地爬进了坟地。两边坡地上的枪一齐向他们射击,打得土、石“扑扑”、“啪啪”地溅起来,可就是很难打中他们。
鬼子分成两组,一组一挺歪把子机枪和十几支步枪,分别向西坡、东坡的坟地射击。他们的枪法奇准。许传领看见这边阵地上一个黑脸汉子,在土坎上放上了一块石头,垫在枪下边,刚打了一枪,随着就有一枪打过来,把那块石头打成了碎片。黑脸汉子一下冒了一头汗。再也不敢抬头了。别人也叫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有个排长火了,猛地站起来,举起驳壳枪就打,刚打出几发子弹,一颗子弹就打进了他的脖子,他一声不响,像一截沉重的木头,“扑”地摔倒了。二连的文书是个戴眼睛的,视力不好,爬着瞄准,瞄得时间稍长了一点,还没等扣扳机,一发子弹就打中了他的头,红的血、白的脑浆子,迸了出来。
这边的枪声一时哑了下来。
东坡的坟地更被动,鬼子一还击,区中队的一个人被打死了,一个班的人竟然一下爬起来,盲目地乱跑,全被鬼子用枪点了,还趁势发起了冲击。鬼子本来人就不多,还有一些封锁着西坡的坟地,竟然起来十几个人,吆喝起十几个二鬼子,分开两拨进行包抄。东坡坟地里的人开枪射击,可鬼子一会儿跃进,一会儿卧倒,根本打不着他们。
东坡坟地里的人要是一露身子呢?肯定会被打倒。眼看鬼子举着明晃晃的刺刀,呜里哇啦地越来越近。坟地里的人觉得他们简直是些打不死的妖怪,终于沉不住气了,先是区中队有人爬起来跑,几个影响一群,最后连二支队一营三连也跟着跑起来。鬼子趁机占了这块坟地,机枪扫,步枪点,眼看区中队的人一堆堆被打倒了,几乎没剩下几个。三连也伤亡了不少人。
2
许传领蒙了,仗还有这么打的?天!才三十来个鬼子啊!他下意识地活动活动胳膊,手里只是两个手榴弹。咬着牙,有想哭的感觉。
解除了东边的威胁,鬼子又调过头向西边的坟地射击。
眼看对手占领了有利地形,西边阵地上的人忍不住了,一个人爬出坟地,爬到右边一个崖头上,那里地形好,可以从上到下看清对方的阵地。他举起马枪,本来是想打鬼子的机枪射手的,可把机枪副射手打中了。他又开了一枪,干掉了一个露出身子的二鬼子。看来他的枪法还可以。这时许传领听身边的董玉麟嘟囔:“哎呀,快换地儿!”
那人正在兴头上,又举枪射击,可刚抬头,一颗子弹打来,正中头部。他不动了。
许传领突然想:看来在一个地方不能同时打死几个对手,要不就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这时,红了眼的罗积伟到前边来了,喊:“冲!娘的给我冲!”
一群人站起来就冲,可冲得蒙蒙怔怔,还没到路边,就全被机枪打倒了。
咱这边有实在气不过的,尤其是那些老红军。他们血里滚,火里淬,打了多少年仗,一个个儿铁骨铮铮,豪气薄天,积了一身神圣的自尊,枪声一响,心里只有压倒对手的念头儿,哪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可旁边就是一些刚扛枪不多久的老百姓,你有什么办法?二连连长就是一个老红军,他实在火了,一把脱下褂子,裸着上身,一手拿着驳壳枪,一手抓着两棵手榴弹,干脆自己冲了出去。动作倒是很利索,也会利用地形地物,几个翻滚就越过了路面。看来他是想把鬼子阵地北头的一挺机枪打掉。
他一个坟头一个坟头地跃进,有时像鬼子那样左胳膊肘儿柱地,左腿一绻一缩,右脚一蹬一蹬,出溜出溜爬几下,有时连翻几个跟头,很是麻利。子弹在他身前身后不时爆起一朵朵土花,可就是打不中他。这边有人低声喝好。许传领紧张地看着,气都喘不上来了。眼看就要接近鬼子的机枪阵地了,他抬身用驳壳枪打了一梭子,接着扬起胳膊就要投弹,可就在这刹那,一梭子机枪子弹排在了他的胸膛上。他一下子歪倒了,但他稍顿了一会儿,还是向前爬了几步,留下了一汪通红的血印子,挣扎着把手榴弹扔了出去,不过也就扔了几米远,在他头前爆炸了。他的身子又抽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也可能又叫自己扔出的手榴弹的弹片击中了。
鬼子的机枪还在叫。
二连指导员和一连连长红了眼,扯着嗓子大喊:“冲啊!”站起来就带人冲上了路。
鬼子的两挺机枪和步枪疯了似地扫射,路面上不时有人倒下去。有人退回来,有人冲过了路,占了路边的几个坟头,和鬼子对射起来。本来只有监视任务的侦察班,实在压不住了,董家莆忘了营长的嘱咐,一声喊:“咱也上!”
九个人一下冲了上去。不过许传领无意中看见,董玉麟似乎被什么粘住了似的,稍迟一会儿,才冲了上来。
因为他们是在最北边,一直没开枪,鬼子没注意,在鬼子发现他们掉转枪口以前,已经一阵风似地冲了过去,也占领了路东边的几个坟头,和刚才占领几个坟头的人一起,对鬼子形成了包抄之势。
许传领蒙头蒙脑地跟过去,后边的董玉麟一把把他拉倒在身边,说:“别露头!”
鬼子的火力分散了,但还是压得很紧。赵庆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向鬼子那里扔了块土坷拉,一个鬼子以为是手榴弹,起身一闪,赵庆江乘机“啪”地一枪,那鬼子一头栽倒了。赵庆江眼光冷冷的,嘴角夹着一丝笑。另一个鬼子起身去拖被打倒的鬼子,宋加强也是一枪,把他撂倒了。不过突然有一枪打过来,顺宋加强的头皮搓过去,头发燎出了一条沟,发出一股焦糊味儿。他赶紧把头低下,吐了吐舌头:“娘的!还挺准哩!”
这个时候许传领有些急,眼看着赵庆江和宋加强一人干倒了一个鬼子,可自己连枪都没有,怎么和他们比杀人?这太不公平了!
这当儿,他听到的枪声和先前就不一样了,先前多是“啾啾”地划过天空,眼下多“哧哧”地,声音很短促,常常伴随着弹头落地的“扑扑”声。他看到,每当有这种声儿响起,董玉麟就会把身子埋下来,并别过脑袋,叫他也低下头。说来也怪,他在这种枪炮激烈的场合,脑瓜子特灵便、清醒,立马就明白,这种“哧哧”、“扑扑”的动静甭看不怎么响,却是最歹毒、最有可能夺你命的,该躲的时候就得躲。娘的,这打仗的道道真还不少,得好生学啊!
鬼子的火力被吸引过来不少,西边阵地上,罗积伟又带人发起了冲锋,终于冲进了鬼子的阵地。鬼子“呀呀”地喊着,挺着刺刀迎上来了。
一场刺刀战开始了。许传领看到,咱的人拼刺刀好扎堆,几个对付一个。好象是叫一股劲儿逼着,不由自主地向自己人身上靠。鬼子倒不是这样,一个是一个的。在人堆里,还能零零碎碎地听到枪响,不过枪响后,倒下的往往是鬼子。当时,许传领还不知道鬼子拼刺刀枪里不准留子弹的规矩。不过他看见,鬼子拼刺刀很利索,经常看见他们脑袋一埋,一个垫步,胳膊向前一突,刺刀就出去了。枪、胳膊、肩、脑袋基本是一条线儿。挡对方的刺刀也是,握枪把的右手腕子一翻,幅度很小,枪刺就压下去了,对方的刺刀就会“铛”地被拨开,接着就会来个突刺。咱的人呢,多数操枪的动作很大,像抡大棒似的,一动就闪出空挡,叫对手占了便宜。几个对付一个都还有些吃劲儿。
这时太阳已经大偏西,西斜的阳光打在黄蒙蒙的硝烟、尘土上,刺刀在里边一闪闪地起伏,人影像斗鸡一样,一会儿这个起来,一会儿那个下去。叮叮当当的铁器撞击声,冷锐地弥散开来。不时有一股血浆,“扑”地溅起来,就像一枝枝鸡冠花举向了天空。
咱眼看要撑不住劲儿了,渐渐被鬼子逼出了坟地。
咱这边又有人急红了眼:一个大个子,头上裹着绷带,往地上一躺,一边打着滚儿,一边连拽带扯,从躺在地下的尸身上,扯下了几个手榴弹袋子,急急地裹在腰上,里边共有十几颗手榴弹,他把它们都揭了盖儿,十几根白色的拉火索系成一疙瘩,晃在腰间,又拣起一杆三八大盖,大喊一声,跃起来,冲进了对手堆里。好象是二连的副指导员,也是个老红军。
对手看到他这架势,愣怔了一下,大个子趁机一个突刺,捅倒了一个鬼子,紧接着两个漂亮的垫步向前加突刺,又刺倒了一个二鬼子,动作一点也不亚于鬼子。对手终于清醒过来,恼火地围上他,几把刺刀同时逼上来,后边一把刺刀眼看刺到他身上,他一个闪腾,胳膊肘一甩,枪托唰地抡过去,“咔”地砸在了对手的钢盔上,对手被砸晕了,他接着一刺刀,挑了对手的肚子。赶紧收回动作,又把刺刀对准了前方。
又有几个鬼子成半圆型围住了他。他跳来闪去,几个回合过去后,大口喘着气。本来他头就负了伤,眼下血又涌出来,漫了满脸,连上衣襟都打湿了。他有些晕,眯眯眼,踉跄了一步,才站住了。看来实在撑不住了。
鬼子把他逼到一个坟边上,他拼命出枪,已经不那么有劲了,被对手把刺刀拨开,接着一个反刺,刺中了他的左胸。血立时就染透了他的衣裳。他咬牙反刺向对手,连抽回刺刀的劲儿也没有了。侧面一个鬼子又刺中了他的肚子。他向前抢了一步,站住了,但同时,又有几个鬼子刺中了他。他倒下的刹那,拉响了腰间的手榴弹,伴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一股浓烟升腾起来。他周围的人影全不见了。
后撤的八路军喊着,趁机又攻进了坟地。
3
许传领只觉得喉头一热,眼看憋不住,眼泪要流出来了,激愤得下腭骨不住地抖。他觉得这些老红军简直就是神,能打仗的神,当兵就要当这样的!他不相信这样的人能死去。可惜咱队伍里这样的人太少了,满打满算就那么几个人。要都像他们那样儿,小鬼子肯定撑不住。他突然想,当这侦察兵平时在队伍里挺神气的,其实很窝囊,到了打仗的时候,只有看的份儿。他想象着自己窜了上去,拼刺刀的本事比那些老红军和鬼子都要厉害,一个突刺就倒下一个鬼子,不一会儿就倒下一大片。
他注意到,董班长胸脯子一起一伏的,眼瞪得比牛眼还大。许传领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了,心眼看要跳出来。支起身子,紧握手榴弹,随时准备窜上去。
说起来,董家莆虽然带人冲进了坟地,但心里还是顾虑营长的命令,不敢再次冲锋,眼下实在压不住了,又把命令丢到了脑瓜子后边,大喊:“给俺上!”
他又想起什么,喝斥许传领:“你待这儿,甭动!”说着就跳了出去。
一刹那许传领象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凭啥不叫俺上?这还叫比谁杀人多?这么样俺杀个鸟?越想越气,终于按捺不住,去他娘的!一下跳了出去。
看见一个鬼子在和董家莆转圈儿,脊梁正对着他,什么也没想,也不知道是被一股什么劲儿驱动着,只感到脑子里呼呼地象刮着一股热风,一派炽白,兔子似的窜过去,一个蹦子蹦到鬼子脊梁上,左胳膊揽着他的脖子,两腿攀在他腰上,右手举起手榴弹,照着他的耳朵根子就砸。那鬼子急得乱蹦跳,就是摔不下来。因为鬼子带着钢盔,许传领用手榴弹砸不准地方,干脆头一底,狠狠照脖子咬去。他感到嘴里软乎乎、热乎乎的,还有筋骨被咬碎的咯吱声。一刹那,身上象有什么被唤醒了,血一下沸起来,亢奋得浑身发抖,更下了力气。鬼子哇哇直叫。董家莆乘机攮了一刺刀,鬼子倒了,把许传领也压在了地上。
另一个鬼子“呀呀”地赶过来,照准他就刺。赵庆江手持上了刺刀的汉阳造,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过来,冲鬼子就是一刀,鬼子赶紧躲开了。赵庆江和他对刺起来。
许传领突然觉得赵庆江的刺杀动作也像那么回事。不过看来,真正能找个刺中对手的机会也不容易,因为对手也不是没本事,既会躲,又会冷不丁反刺过来,赵庆江也得躲。因为老是刺不到目标,他眼里压着一股躁火,把眼光都烧绿了。
罗成和庞有福傍上块儿,刺刀尖上闪着寒光,虎里巴叽地看着对手。腿微躬,臂膀上的肌块立鼓立显,像两只跃跃欲扑的狮子,和对手周旋着。
李乃好又是不一样,眼直直地冒着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杆刺刀豁了牙的老套筒握在手里,轻得像根柴棍儿。因为刺杀技术还不是很熟练,不习惯用向前突刺的动作,动不动就横抡起来。不过他人高马大,腿如桩,臂如棒,像头威风凛凛的立熊,一抡一阵风,也能把鬼子吓退几步。
许传领啐了一口嘴里的血,四处撒觅着空子。他多了个心眼儿,压在鬼子身子底下,不急于爬起来,想什么时候有了能叫他占便宜的空子,再把鬼子掀开,跳起来不迟。他突然看到,和咱拼刺刀的鬼子多数是些矮子,有的腿还罗圈着,比咱的人整整矮了半头。他猛不怔怔地想——怪了!就凭这些歪瓜劣枣的胚子、劣种,怎么就能跑到这里来欺负咱呢?
他注意到,有意思的是董玉麟,他并不使长枪,也不混在人群中间,而是拎着他那把枪牌撸子,只在人群边上溜来溜去,像个小偷,冷不丁抽空子就是一枪,撂倒一个。如果说侦察班别的人都如狼似虎,那么他就是一只狐狸。
其实他才不信鬼子拼刺刀不开枪是讲“仁义”那种说法呢!在东北军时,他孬好对鬼子不陌生,琢磨过他们的三八枪和拼刺战术。三八枪身子长,射得远,打得准,射速高。可就因为这样,打中目标后一穿一个透,伤口溜滑,杀伤力反倒不大。但弹头穿过第一个目标后,速度就慢了,还会翻滚,变形,万一再打中第二个目标,杀伤力反倒会大大增强。拼刺刀的时候在人堆里开枪,打中的第二个目标经常是自己人,误伤的比例常常大过被对方刺倒的数量。这个帐小鬼子还不会算?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鬼子的预备刺杀姿势是一手握前护木,一手握枪托的弯脖儿处,枪托下垂在右腿的侧面,半斜向面对对手,刺刀尖差不多和眉毛持平。这样,枪身的斜面正好护住脖子、胸脯、和肚子,而自己呢?刺刀一甩就可以突刺。问题是这样一来,枪口就斜向天了,格斗起来,要作射击准备,手指就得放在扳机上,这样问题就多了:一是双方的枪一磕碰,就会走火;二是手不能全力握枪,拼杀中使不上力气;三是三八枪太长,调转枪口的时侯自己可能就被刺倒了。拢总说来,使用三八枪拼刺刀,能有效射击的机会很少,保留枪膛中的子弹就没意思了。
所以说,小鬼子拼刺刀退子弹决不是讲“仁义”,终归还是为了自己。咱中国的枪,子弹穿透力不强,打中对方后,子弹反倒能留在对方的身子里,杀伤力更强。咱为什么不占这个便宜?要是和鬼子讲那种“仁义”,才叫上当哩!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这种小偷战术很有道理。
彭二的刺杀的动作更特别。本来个子就不高,身子很墩壮,圆溜溜的,向前刺的时候,刹那间两脚腾空,像个皮球样蹦起来;当恶狠狠地把刺刀攮出去时,又像一只张牙舞爪、充满了噬血欲望的狼了。他还有个怪劲儿,就是拼刺的当儿,眼鼓着,嘴紧闭,一声也不吭,好象是力量都放在享受杀人上了,连哼一声的力气都不乐意浪费。不过正是因为他能蹦达,马上就引起了几个鬼子的注意,被围起来了。他眼看蹦不起来了。
正在这时候,东北角一阵喊,原来被打散的三连,在三连长的呵斥下,又召集起了十几个人,冲了过来。这一下鬼子吃不住劲儿了,开始向后退。趁这个机会,彭二的刺刀一下攮进了一个鬼子的肋骨。
眼看等不来机会了,许传领赶紧把压在身上的鬼子掀开,跳了起来。但剩下的二十几个鬼子带着二十来个二鬼子,用两挺机枪交替掩护,顺一条沟撤退了。咱的人要追击,不断有人伤亡,眼看压不过去,鬼子越退越远。
4
许传领觉得很没滋味儿,懊悔得要命。在咬了那鬼子的当时,没来得及使劲啐啐口里的血,眼下突然感到了满嘴的腥臊,胃里象有一只手,一个劲儿向外顶,几次眼看要呕出来。他开始一口口地啐,但总觉得啐不干净。他火了,干脆一咬牙,一皱眉,狠狠向肚子里咽了一大口。突然觉得不那么腥臊了,反倒是一种甜腥,温呼呼的甜腥,一下熨了下去。于是就顺了腔,和着唾沫,一口口地向下咽,脖子那儿就像有一只老鼠,一耸耸地动。直到把那血腥味儿全咽了下去。说来也怪了,刚咽完的刹那,身子里呼啦腾起了一股热,那种腥烘烘、血呼呼、热辣辣的感觉,又滤过全身,沉淀了下去。他不由地颤抖了一下。
这时,他突然看见远处有一枝长枪,横在一个鬼子的尸体前边,眼都直了,耳边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一下蹦出去,跑了足有二十几米,一把拽起了那枪的背带。临离开前,突然有了个想法——看看那鬼子的脸。刚才拼刺刀,就算鬼子压在身上,都没想到看呢!只见那脸腊白蜡白的,下巴颏上的胡茬子铁青。这不和咱差不多嘛!他胸脯上的血还没干,泛着红沫子。他又按了按鬼子的胳膊,还挺暄乎。再看看躺在那里的那副身架,两条短腿的膝盖向外撑着,撑成了一个半圆,整个儿像只死蛤蟆。小鬼子真还不咋地!真真是些劣种胚子!想起咬了鬼子的那一口,这些劣种胚子确实也是肉长的嘛!嘴也能啃得动,子弹也能穿个窟窿。
像了却了一件心事,蓦地感到心实落了许多,这时才拖着枪向回跑,枪托在地上磕磕碰碰地跳,双方都还开着枪,一些子弹在身边“啾啾”地飞,在脚下“扑哧扑哧”地跳。这边咱的人吆喝:“爬下!隐蔽!娘的——隐蔽!”
他火了:隐蔽个鸟啊!突然想起练兵时学过的射击要领,真是了,自个儿眼下有枪了,也不是不会打,凭什么光叫你们打老子?干脆掉过身子,爬下来,枪托向肩窝一顶,嘴里嘟囔:“三点一线——三点一线——”就瞄上了准儿。
可练兵时学过的“三点一线”,对着眼下的那些活动目标,就是“一线”不了。眼睛都瞪麻了,目标都模糊了,还是不中。
他干脆骂一声:“操你娘!”狠狠抠了扳机。只听“叭勾——”一声,就像从自个儿身子里贯出一口气,输入枪身,从枪口那里唱出来,说不出有多么舒坦。接着又是拉栓退壳,推栓上膛,“三点一线——三点一线——操你娘”,“叭勾——”又是一枪;又是拉栓退壳,推栓上膛,“三点一线——三点一线——操你娘”,“叭勾——”又是一枪……直到扳机抠下去,枪不响了,才知道子弹打完了。仔细一看,鬼子早没影儿了,也不知道打着没有。不过毕竟是第一次开枪,沉淀在心底那种热辣辣的东西,沸尘似地扬了起来。感觉真不孬,真是恣儿。
他腰也没弯,一气儿跑了回来。
董家莆气蓝了眼,骂:“这么乱来,找死啊!”
彭二也斜他一眼:“真是个累赘——”
许传领本来就对彭二不满,老吊着个脸,谁欠你八百吊钱啊?一股火顶上来,说:“扯吊蛋!你说哪个是累赘?”
彭二说:“扯——扯你个蛋!说你没说完呢!”
赵庆江在一边打抱不平儿,说:“咋着了?咋着了?和个孩子较劲儿,显你能啊?”
彭二冲他一扭头,瞪着眼说:“碍你什么事了?用你插嘴?”
赵庆江脸红胀起来,说:“哎——你看,你看,还有理了?人家碍你什么了?你挑人家刺儿?有本事冲俺来!”
他伸伸拳头。
彭二脸也红胀了,说:“来就来,当谁怕谁啊!”
他也伸伸拳头。
许传领觉得赵庆江很义气,悄悄把手攥起来,想,要是他两个打起来,就上去帮赵哥的忙,打彭二这个小舅子。
董班长却说话了:“咋了?咋了?看你们一个个的,有本事冲鬼子去啊?能得不赖!”
许传领还要说什么,董班长说他:“你甭嘟嘟了!还有理了是不?记住了,以后在战场上,不管有什么行动,都要向班长报告!听见没有?”
许传领低声嘟囔:“俺没枪?怎么杀鬼子?怎么比?”
这时候,一连几个进入坟地搜索的人,突然咋呼起来:“快抓住他!抓住他!”
原来,一个二鬼子没来得及逃跑,躺在地上装死,被搜索的人惊起来了,起身就窜,可他蒙头蒙脑的,竟然向侦察班这里窜来了。彭二反映比猎狗还快,董家莆一声“抓活的!”声音未落,他就一阵风似地截了过去。对方是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象一头熊。彭二一点不怕他,借着跑过去的劲儿,脑袋一低,炮弹似地撞上去,一下把对方撞倒了。
对方本能地反抗,一拳打在了彭二的脸上,彭二身子一闪乎,差一点仰倒。他稳住身子,左手一把拽住对方的头发,右手抽出匕首,只见空中一道白刃一闪,一股血“滋——”地喷向了空中。接着,沾了血的刀刃不断地在空中闪烁起落,翻出了花儿。直到董家莆、许传领赶过去一看,那二鬼子已经被开了膛,豁得不象样子了。彭二还不算完,又照二鬼子捅了几刀,才把匕首照二鬼子身上抹了抹,插回了腰间。站起来时,眼光锃锃亮。
本来战场上就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儿,此时,一股更浓的味道一下堵上了许传领的鼻子,差一点呕出来。脑子里奇怪地闪出了彭二杀羊的场面,看着他的样子,感觉很复杂,有些怕,又有些羡慕,更有些不服气。想:“杀了个逃跑的,算什么本事?”
董家莆不满地说:“叫你抓活的,你偏捅死他!”
彭二满不在乎地说:“留着是个累赘!”
许传领扛着那棵比自己还高的三八枪,想:“完了!连姓彭的都杀了一个,自己只啃了个鬼子的脖子,这一下,这龟孙又有笑话自己的本事了!”
他眼睛向四周看了一下,恨不能从地皮底下瞅出一个鬼子,上去杀了他。可硬是连根鬼子毛也没有了。
这时候四周的枪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支队司令部的通讯员小跑着过来传达刘涌的命令:阻援的部队已经很吃紧了,要这边不论战果怎么样,赶紧撤出战斗。
罗积伟一把把帽子抓下来,说:“他娘的!撤!”
1
这故事为什么要从二支队说起呢?这是因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35军第103师侦察连的前身,是鲁中南纵队47师侦察连;而鲁中南纵队47师侦察连的种子,就是国民革命军山东第八路军游击第二支队一营侦察班。
这二支队是由当地的地下共产党员把沂水、莒县一带的民间武装凑合起来编成的,原来叫山东八路军游击第四支队第六大队,成立时间是1938年2月9号。
本来,在事变前,山东的共产党叫韩复榘关的关,杀的杀,都折腾得差不多了。但小日本大兵压境,国共第二次合作,一些蹲在监狱里的共产党员被放了出来。刚好这时韩复榘撒了脚丫子,小鬼子只占了几条线,面上还没展开,一下就显出了一片没有顶的天。
共产党立马就抓住了机会,情管造吧,就是连翻七十二个跟头也没管你的。恰好这些党员个顶个的是些人物,在全省各地起枪支,拉队伍,闹得烽火遍燃,硝烟处处。这还不算,他们抓紧向自己的大本营延安要能打仗的红军干部。偏偏共产党领袖的战略空间意识是第一流的,对着那个像骆驼头一样的山东半岛地图看了半天,一下就注意到了这里边蕴涵的巨大战略机会,二话没说,马上派了一批身经百战的红军骨干,星夜兼程,赶到山东,充实进了这些武装。从此拉开了经略山东的大幕。在以后十几年的战争中,共产党都会从这个决策中获得巨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利益。
六大队在沂水成立后,由几个红军干部和韩复榘的老兵当教官,练了一阵兵,学会了几支歌,当年7 月,又拉到莒县岳家沟、跺庄一带驻扎,整编为山东八路军游击第二支队。从延安派来的红军干部分别当了司令员、政委和两个营的营长、教导员,连一些连排长都由他们干了。
队伍是拉起来了,拢共五百多人,可枪就二百多杆。一营是二百六十九人,一百零九杆枪,其中六十六杆是汉阳造,四十三杆是老套筒。乍初集合那当儿,一营营长罗积伟带着几个老兵,挨个儿验枪,枪栓拉得咔咔响,末了还双手把枪一举,枪托向肩上一靠,生根似地稳在那儿,左眼一眯,这儿一瞄,那儿一瞄,“哒”地空抠一下扳机,这才把枪掷给原主。
他觉得虽然枪是不多,可比他们当红军拉队伍时也算不孬了。他们来山东前,在山西和日本鬼子干过几仗,多少了解一些鬼子的武器,就拿步枪来说,这汉阳造也算是不错的了,比起三八大盖,除了射程稍差一点,杀伤力却毫不逊色。老套筒其实和汉阳造是一个家族,只不过老套筒比汉阳造早一辈儿,是比照着人家德国的毛瑟枪造的,因这枪枪管外面有一个套筒,所以叫它“老套筒”。后来去了套筒,以上护木代替,别的地方也稍微改了改,就成“汉阳造”了。这些枪都还将就,可惜还有十几杆实在是太老了,膛线都快磨平了,有的还用麻绳捆着枪栓,免得掉了。除了这些枪,别的就是些打兔子的抬杆以及大刀、扎枪之类的玩意了。
像罗积伟这样侦察兵出身的打仗油子,开始就重视侦察的作用。部队成立初期,在沂水练兵当教官的时候,他就有意识地四处打量合适的角儿,心里大体有了目标,一营一建立,他就死皮赖脸地把这些角儿抠来,放到营直属侦察班里去。
他挑人有自己的办法,练兵的时候,他专瞄着人的眼睛看。伴着练兵的动作,有一种眼光冷煞煞地、半隐半露地滴溜在眼膜上,会像磁铁一样磁住他。打了多少年仗,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他早悟出了一条道道,打仗是干什么的?那些鸟大道理归大道理,其实归总了一条,就是杀人!他找的就是天生的杀手!一个队伍能不能打仗,不能看他到底有多少兵,关键是看里边有多少个这样的杀手。一个班里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兵,这个班就带起来了;要是有两个,那就是超强班了。同样的,一个排、一个连乃至整个部队都是如此。只不过,这种天生的杀手很难得,得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
他瞄准了这种眼光后,接下来,再看看这人的骨架,考察一下他的灵敏劲儿,心里就有数了。不过说实话,刚刚拉起的队伍,这样的角儿毕竟太少,千挑万选,也只选了八个他认为合格的。让其中的董家莆和宋加强当了正、副班长。也只好先这么将就了。
侦察班里本来就两支枪,一是在韩复榘部队当过兵的赵庆江带来的汉阳造,一是在吴佩孚队伍里当过侦察员的董玉麟带来的枪牌撸子。别的就是董家莆、宋加强从“金钟罩”里带来的砍刀、铁鞭之类的玩意儿了。
罗积伟当然不满意,在全营范围内,给两个班长调剂了短枪,董家莆是驳壳枪,宋加强是 “撅把子”。这“撅把子”是罗积伟带来的,是红军根据地的兵工厂制造的,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打完后,还要把握把向下撅开退出弹壳,所以叫“撅把子”。不过别看它很苯,因为使的是步枪子弹,威力还是有的。罗积伟来到山东,调剂了一把驳壳枪,所以把这把“撅把子”给了宋加强。
后来,部队在五莲山区和伪和平救国军张步云的部队打了几仗,有了些缴获。对侦察班的缴获,罗积伟就当不知道;别的连队搞到枪,他就要调剂一下。三调剂两调剂,就把侦察班的枪配齐了。虽然有的是马拐子,有的是汉阳造,长长短短的,反正是配齐了。
这还不说,他还叫当过铁匠的庞有福给每人打了一把匕首,做了套子,有事没事地掖在腰里。一些连队有眼红的,说他偏心眼儿,罗积伟也不搭理。
可就算这样,毕竟也是一只队伍啊?国民党莒县县长许树声和社会上的一些人士,都说共产党光知道拉队伍、抢山头,派款派粮,就是不真正地打鬼子。罗积伟很生气,娘的老子打了十几年的仗,一不打仗心里就长毛,竟然说老子不打鬼子?他憋着一肚子火,带部队在岳家沟集训了一阵,拉到县城南边的一个村子驻扎时,就派出营直属侦察班的班长董家莆、副班长宋加强,向西到一个叫马梁子的鬼子据点附近侦察了一番,这就有了沟坡伏击战这一出。
2
别说,罗积伟的眼光还真是“毒”,他挑到侦察班里的人,个顶个儿都是好汉,有几把刷子。
先说董家莆,他是莒县王各庄人,家里很穷,锅里经常是清汤煮菜叶子。可这不妨碍他打小喜好舞枪弄棒。王各庄有习武的传统,村里有个武学,据说打明末时就有了。这年头兵荒马乱,凡是男人几乎人人都习武防身。武学的场院里摆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习武的人整日在刀光剑影里闪转腾挪,出门都是小衣襟短打扮儿。他自然深受影响,得空儿就跑去,跟着大人比划。跟在他后边的,还有一个小他两岁,名叫罗成的。时间长了,什么踢腿、压腿、弓步、马步等基本功,他们都来得很象样儿了。他一个远房二叔会一手铁鞭工夫,舞起来见人不见鞭。他看坡时,只要把铁鞭吊在看坡窝棚的门框上,就没人敢偷庄稼。董家莆还常跟屁虫似地跟在他腚后边,跟着他学铁鞭。虽说到长大了也没学出什么大名堂,但一身功夫底子是打下了。
就是因为有这点底子,村里组织“金钟罩”,他和罗成就成了骨干。
“金钟罩”是大刀会的一个支派,只要净了身,喝了符子,受了咒语,就算加入了。据说打仗时只要默默地叨咕咒语,身子就会像金钟罩着一样,刀枪不入。这一带的村子多数有“金钟罩”,青壮年参加的不少。比方说宋加强,和董家莆隔了几个村子,也是“金钟罩”里的一把好手。鬼子来了后,许多村子又以“金钟罩”为底子,搞起了常备队,董家莆还当了本村的队长。当有人拉常备队到沂水参加八路军的六大队时,他和罗成都跟着去了。
宋加强是跟着他的大大(父亲)参加的队伍。据说他家里很殷实,有百多亩地,可他大大是个共产党员,把自家的地都卖了,买了枪,拉出一只队伍到了六大队后,留下宋加强在六大队当兵,自己到鲁东南特委工作了;再说赵庆江,沂水人,在韩复榘部队里当过兵,练出一身本事。鬼子进逼山东韩复榘率部逃跑时,他先是带一杆汉阳造回了家,后又参加了六大队;还有德州人董玉麟,三十多岁了,长得老相点,都叫他董老头儿,既跟过吴佩孚也跟过张作霖,并且当的是侦察兵,浑身都是武艺;再一个是彭二,据说当过红军?不过不是上边派来的,而是自己参加队伍的。这家伙神神道道的,有种说不清的味道,不过打仗确实有几锤子。这三个在六大队时都当过教员。当过铁匠的庞有福呢?也是沂水人,有一身打刀的功夫,更有一身使刀的功夫。剩下的李乃好,是个大力士,摔脚没几个能摔过他的。他的家在日照县海边的一个村子,不过家里没下海的,家里有几亩薄地,主要由大大、哥哥打理。他呢?贩过私盐,也贩过鱼。他一身力气,也习过武,贩盐那当儿,领头的一般不叫他挑盐,而是拿着一根腊条棍儿当保镖,碰上查私盐的盐警就叫他出来对付。曾经有一次他连着把三个盐警扔到了路边的沟里。后来他觉得干这个风险太大,就又贩开了鱼。许多时候就是挑着鱼到西边乡里换粮食。他就是在到沂水换粮时,看到正在练兵、唱歌的六大队,里边还有女兵,感到很热闹、新鲜,正好旁边就是一个招兵榜,就干脆当了兵,把鱼担子也献出去了。
但侦察班就八个人,少了点,营长叫董家莆注意再找几个。他一直在物色着,没想到在出去侦察的路上,就领来了一个许传领。小点不打紧,既然是侦察,有时也需要。关键是通过这一仗看得出来,他硬是个嘎巴脆的小子!
因此说来,罗积伟对这个侦察班还是相当满意的。
3
每年的这个季节,北方平原就会蓬蓬隆隆地鼓胀起来,高粱红生生的、粲子绿莹莹的、谷子黄澄澄的,汪汪洋洋、浩浩汤汤,发水般漫卷了田野,斑斓了一派天地。你在莒中一带的田野里走,隔老远看到一蔟更加突起的绿色,就像绿海里一座葱葱茏茏的岛屿,生动地洇在天幕边上,那便是一丛树木。并且,这树丛里八成就是一个村庄。
一营营部和一连现在驻的村子叫坡头,是打完伏击战后转移过来的。几十户人家,多是土夯墙,麦秸屋顶,好的房子至多地基上有几层石头,墙周遭有几个砖垛子。这些房子几乎全遮盖在树冠下,密扎扎的树叶和着阵阵“知了——知了——”的蝉鸣,筛碎了阳光,也消解了炎热。这给部队的活动带来了好处,找个树底一打扫,就是一个好场子。
对这一仗,二支队的人别提有多窝囊了,尤其是刘涌、罗积伟等几个红军干部。全支队上上下下的连着开了几天总结会。你说几百个人对付几十个鬼子,充其量再加几十个伪军,竟然没灭了他们,自己还吃了大亏。他们的三连打残了,一个区中队基本报销了。尤其是死了一连长和二连副指导员,这两人可是他们一起来山东,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啊!从心里讲,真叫他们心疼的还是这两个人。这样的人可是种子啊!可以带出成百上千个响当当的好兵!
这场战斗,还亏着后来侦察班冲了一下,总共灭了十几个鬼子,二十几个伪军。要不还不知怎么收场呢!闹得当地的百姓找区长要人,区长找他们要人,红着眼说他们不会打仗,往后要是再向区里要人,门也没有!支队的人也只能憋着火挨数落,你还能说什么?区长他们走后,刘涌把桌子一锤:“奶奶的!怎么也得找个机会练兵!往死里练!”
在一营,罗积伟对侦察班还是很满意的,特意到班里表扬了他们:说全支队打死了十几个鬼子,他们就打死了四个。对董家莆批评许传领抢枪的事儿,他说:“你也别光说他,你们冲锋还不是违犯老子的命令?日后可要注意了,要是给老子伤了人,可和你不算完!”
对许传领,他说:“冒失是冒失了点,你小子胆子还行!不过——以后可要明白,可不能那么乱打子弹!咱哪耗得起?”他又说:“以后侦察班缴了武器,先保证自个儿使!你们一人一支是不够的,要一长一短两件家伙!”
许传领听得心里直跳,恨不能赶快再去缴一支班长那样的二十响。
尽管营长这么说了,许传领抢到的那杆三八大盖还是没捞着用,副营长非要让他先上缴,他要命不答应,并说营长说了,侦察班缴了的枪,先保证自个儿用。副营长说:不是不保证你用,是要统一调换,保证给你杆称手的。许传领说:“哄人呢?你赌咒!”
副营长说:“奶奶的!老子和你合尿窝耍啊!哄人不是人!”
许传领这才把枪给了他。许传领白天黑夜地吃不好,睡不好,好容易等了几天,果然给他从二连调剂过来一枝枪。他还是有些不高兴,嘟囔说这枪不如他得到的那杆长。
董玉麟把枪拿过来,一拉栓,枪托向肩上一靠,做了个瞄准动作。看来他对枪有些研究,说这是杆三八式马步枪,是从三八大盖枪身上设计出来的,零件都一样,也使三八式子弹。差别就是它的枪管和枪托短一些,重量也轻,配用的刺刀是三零式,主要是给骑兵用的。因为也象三八步枪一样,在枪机上加了一个防尘盖,所以也叫马盖子。虽然比起三八大盖射程和精度都稍差些,不过侦察兵很少打阵地战,用来足够了。他羡慕地说:“嗯,不孬!”
赵庆江也说:“咱侦察兵用什么长枪?再说你看你那个儿,还没三八大盖高呢!用这个就中!别不知足了!”
许传领想想也是,照比起来普通连队,就算是在侦察班,这枪也算不错了。他又想:老子缺的就是短枪了,什么时候再捣鼓一把。
对这场战斗的结果,在班里的总结会上班长统计了一下:赵庆江、宋加强、董玉麟一人杀了一个鬼子,彭二杀了一个二鬼子,许传领咬住了一个鬼子的脖子,被董班长刺倒了,全班商量了一下,他两人每人算了半个。这些都记在了董班长的草纸本子上。
许传领拿眼斜弄彭二,心想:俺这半个可是真鬼子,比你那个二鬼子不差!
对许传领缴了一枝枪的事情,有了争议,彭二咬着说他是冒险违反纪律缴的,不能算。
赵庆江说:“这叫勇敢!要这还不算,还有什么能算?”
罗成慢声慢气地说:“这个、这个——不管怎么说,枪是到手了;要是不算,莫不是还要把枪送到鬼子手里?是不是?所以说嘛,还是该算的。”
庞有富点点头:“是哩,是哩!”
全班多数人跟着点了头,觉得应该算,于是就记在班长的本子上了。
4那时部队住下来也是个闲不住,除了训练,开总结会,还有上文化课、搞娱乐活动什么的。这天开完总结会,看来副教导员杨义为了活跃活跃空气,扫扫大伙儿心里的晦气,就把营部和直属单位集合起来,在一棵大树下围了一个圈子,要大伙儿出节目,演杂耍,谁演得好,就奖给谁一包牙粉。多数人都扭扭捏捏的,不敢到圈子里站,有几个上去的,也没演出个所以然,不过通讯班一个叫邹见富的,还算是可以,他用一块木片子,敲着搪瓷缸儿说了一段快板儿,题目叫《到底还是咱自己》。他说道:“哎——,哎——话说这一大早,老范去赶集,也许是他的好运气,在大路上,他拾到五十元一张钱币。
吹去票子上的土,呀——票子上爬着一个大虱子,虱子正撅着腚拉屎。
他,脑子里,很快的,很快的,就想出一个道理:‘这票子一定是穷人丢的,要不,那里来的虱子!’他,赶紧的,赶紧的,把钱送到营部里:‘教导员呀!
俺拾到五十元钱,你问问村干部,看是谁丢的,穷人丢了钱,多着急!?’下午,村团长领着一个雇工,把钱领回去。
雇工千恩万谢,不知说啥才好:‘这真是——到底还是咱自己!’”他这是根据管理员老范一段实事儿编的,说得挺滑稽,不过表情很认真,大伙儿就觉得有意思,他说完了后,听的都裂着嘴乐,他还是一脸的正经,好象完成了一项了不得的重大任务。他得了一包牙粉。
许传领觉得部队这种日子很有滋味儿,平时不论官大官小,常乐呵呵地凑成一堆说说笑笑,真他娘的叫人舒坦。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比方说侦察班的几个人,多数许传领感觉不孬。比方说班长吧,厉害是厉害一点,但总得来说,对自己就像一个老大哥。宋加强呢?什么时候身上的衣服都很干净,看去板板整整的。侦察班的九个人都住在一座三间草房子的外间,用麦秸打了地铺。睡觉的当儿,身靠身挤在一块儿。他是挨着自己睡的,天热,还有蚊子咬,自己睡不塌实,几次感到他给自己赶蚊子、煽风,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只好装做睡熟了的样子。赵庆江、罗成就甭说了,有什么事儿总护着自己,真是讲义气啊!李乃好呢?记得刚见了自个儿的时候,就憨憨地笑着要掰手腕,想试试自个儿的劲儿。虽然没掰过他,可他还是说自个儿的劲儿不小。庞有福是个喜相儿,看人就好眯着眼笑,叫人感到很舒坦。董老头儿一时叫人看不透,他精瘦的,个儿也不高,眼皮厚厚的,总是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腰上老是宝贝似地吊着一个布袋和一个水壶,一刹也离不开。
对他许传领总有些神秘感,比方说他腰上吊的那个布袋儿,里边装的是一副象棋。只要得空,就会掏出来摆开。有人和他下他就迎战,没有人下就自己一边眯着壶嘴,一边闷着头琢磨。他的棋术说起来也真是厉害,别说过去的六大队,就是现在的二支队也没有下过他的。这可不是瞎说,因为听说他下棋厉害,许多人都找主动找他挑战过,无一例外都是大败而归。平时在侦察班和营部,任何人和他下,他都让半边车马炮,一样赢得你轻松。杨副教导员下棋算是厉害的,老是不服,可从来没有下过他的记录。有时很长一段时间不和他下了,回去照着棋谱使劲琢磨一通,再回去和他下,还是照败。谁也不知道他的棋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至于他的水壶里是什么,许传领原来以为是水,一次训练完了,感到口渴,看到董老头儿正对着壶嘴儿喝,他上前抢过水壶就往嘴上按,没想到,一股辛辣味儿猛地堵满了他的嘴、鼻子,差一点憋过气,呛得眼泪都出来了。缓过气后才知道,那里边装的是酒。好家伙,敢情他平时喝水一样喝的都是酒啊!赶紧还给了他。他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他,好象是说,小崽子,当这壶那么容易抢啊!
他还有一身功夫,本来,一副瘦巴巴的身子,不显山不露水的,不知底的人很拿他不当回事儿。刚到侦察班时,赵庆江推着李乃好和他摔脚,两人刚一贴身,还没看见他使什么动作,李乃好就躺下了。李乃好也没不服气,红着脸爬起来,一抱拳,表示甘拜下风。董玉麟懂很多事情,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知。什么张大帅、吴佩富的逸事私闻,什么哈尔滨、奉天、北平、天津等地的风情事故,他没有不知道的。一啦起来就能开个话场子,班里的人都爱听他啦。据说他小时侯当过和尚,在吴佩服的部队里给一个将军当过勤务兵,更在东北军里干过侦察兵。九·一八后,他的部队倒和鬼子叮当过几仗,后来打散了,他流落到山东做小买卖,可当兵当惯了的他,做别的不习惯,八路军扩军时,他就投了八路。不过许传领觉得他还是挺厚道的,比彭二强多了。
许传领感到最不得劲儿的是彭二。
睡觉时,他紧挨着他的另一边。这家伙老像看不起自个儿,有时问他话,他总爱搭不理的。尤其是刚参加队伍那几晚发生的事儿,让他好一阵别扭。刚来的头天半夜,他起来撒尿,刚披上衣服走到外边,突然感觉后边有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彭二。不过当时他没怎么多想,只是本来想把尿尿在墙根就算了,见他出来了,不好意思,就到西墙根猪圈那里解决了。可让他觉得别扭的是,第二天晚上他起夜的时候,他又跟着起来了。老子尿尿你老跟着干什么?是碰巧了他也有尿吗?可关键是他看见彭二真还没滴几滴尿。他心里就划横了:娘的,这是咋回事儿呢?
还有一次,是大前天吧,班里轮到他值日,这值日除了打扫班里的卫生,按规定还有一条,就是要给房东家挑水。不过当时房东担着自家的筲浇园去了,他只好到邻居家去借。这家邻居是一个寡妇,他刚要进院门,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迎面出来了彭二。后边,那寡妇依着正房的门框子,脖领敞着,脸红红的,看着往外走的彭二。这边,彭二看见许传领,猛不丁吃了一惊,愣怔怔地看着他。
许传领说:“俺来借筲。”
彭二说:“我来借笤帚。”说罢就匆匆地走了。
许传领借了筲,老是感到彭二有些怪,说借笤帚吧,也没见他手里有笤帚。不过也可能没借到吧。反正,对这个人他觉得有些别扭。看看,就说上次开会吧,这小子就和自个儿摽上了。
5
这天训练完,天刚蒙蒙黑,除了站岗的,别人是一段难得的自由活动的时间。赵庆江看见彭二出门后,前后撒觅了一下,顺巷子向西走去。自当兵以来,赵庆江有几次都觉得这个彭二有些神神道道的,尤其是对他的一些做派看不惯——他还欠着和自己的一仗呢!眼下,这家伙又搞什么鬼?看见许传领过来了,悄悄说:“你跟俺走。”
许传领见他神秘兮兮的,虽不知是什么事儿,还是跟上了他。待他发现跟的是彭二后,心里莫名地兴奋起来。
彭二走在前边,拐了个弯儿,又从南边一条小巷子向东走了回来。赵庆江和许传领不明白了,这小子是咋回事儿?
彭二走到这条巷子的巷口,向后看了看。赵庆江和许传领躲到了一个门洞里,彭二没看见。他们更奇怪了:他们班的住房就在后边那条巷子东边的第二家,彭二这么走,不等于白走了一段路吗?难道这小子是闲得难受瞎溜步?彭二向北拐过去后,他们跟了过去,眼看着他拐进了他们住处的巷子。他们跟到巷口,猛丁没看见彭二,却听见最东头这家的门“吱扭”响了一声。许传领突然想起来,他到这家借筲的时候,碰到过彭二,他是不是又进了这家?他看看赵庆江,赵庆江也皱着眉,看来拿不定主意。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了主意,悄悄溜到这家的墙根,拣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只听“咚”地响了一声。许传领也抓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儿,急忙溜回了住处。
不多会儿,彭二回来了,好像不是很自然,溜了大伙一眼。赵庆江和许传领脸对着墙,
装作什么没发生,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以后不几天,有一件事叫许传领奇怪了——他起夜彭二不跟了。一天早上上完早操往回走,看见宋加强走在前边,他突然想起这个事儿,就问:“副班长,你说在早俺起夜,彭二怎么老跟着呢。”
宋加强一听就明白了,啊呜了几声。班里的骨干都有帮新兵的任务,帮当然也包括了监视。因为新兵刚来的一段时间,最容易开小差,还有带了枪跑的。过一段时间,这人到底想不想跑,大体有数了,也就不监视了。
班里人都还不知道,宋加强其实在家里时就跟着他大大(父亲)入了党,参加六大队不久,部队建立党组织,支部建到了连上,排里有党小组,班里设政治战士。进了侦察班,他既是副班长又是政治战士。表面上协助班长工作,还有一个使命,就是掌握班里人的情绪、动态,一有反常,就及时向党小组汇报,然后定出帮教的办法,以保证班里战斗力的稳定。不过党员都是保密的,一般人不知道。
说起“帮助”许传领这件事,还是他和董家莆安排彭二负责的,现在看许传领打仗勇敢,又是受苦人出身,相信他了,所以就不叫监视了。这倒不是不相信许传领,说到底他还是他和董班长领来的,不过队伍上就有这不成文的规矩,怎么也得走这个过程。这事他也不好和许传领明说。现在见他来问,只说那是碰巧了他也想尿尿,你甭搁在心上。就应付过去了。
6
说到练兵,其实不光是支队的头儿急,侦察班的董家莆也急。董家莆是个椭圆脸,颧骨有点高,脸的轮廓就像用铁锤砸出来似的,一张典型的鲁中一带的脸相。他的性子也像他的脸,认定了的事就像锤砸出来的印子,想抹去是不可能的。对练兵,就更是这样了。
想想打过的仗,谁不窝囊?就算不用上边布置,整训开始后,班长董家莆也会成为一个练兵狂。把赵庆江、董玉麟、彭二请出来当教员,一得空儿就带着大伙儿上打谷场。每到这时,平时笑模悠悠的脸就会抹下来,变得象块黑铁,六亲不认。他有时和大伙儿一块儿练,有时在后边看着大伙儿练,谁要是稍微偷懒和动作别扭,就会骂一声:“姥姥地,怎么地你?”揣他一脚。好象对大伙儿有仇似的。对许传领更是严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赏给了他多少脚。许传领开始当然受不了这个气,常冲他翻白眼儿,他就说:“瞪什么瞪?偏你眼白儿多是不?快给俺瞄准!”
他练兵有自己的一套。在沂水搞军事训练的几个月里,他就有了个挺特别的想法,觉得自己学过的武术没什么大意思了。眼下毕竟不是岳家军抗金的时候,你武术再厉害,撑得住一枪了?看看训练时的那些教官,不论是射击还是刺杀,使枪的名堂真是不少,他们才是这年头的好汉!悟出这个道道,他把自己带来的铁鞭送给了一个老百姓,叫别人把带来的大刀之类的玩意都交到营部,只要上了训练场,就叫大伙儿把早先的武术都忘掉,除了练立正、稍息之类的队列动作,就咬准了两条:一是练步兵战术动作——射击、刺杀、投弹、利用地形地物、匍匐前进、修工事;二是练侦察兵需要的捉俘虏、格斗、匕首等技术。
他说:“从小鬼子那里咱都看到了,武术是武术,打仗是打仗,打仗有打仗的规矩,甭看动作简单,不比武术花稍,可那些动作了不得,一下有一下的名堂。叫俺看,不死数不清的人是换不来的!咱得下死了劲儿练!”
其实那一仗打完后,许传领也琢磨了不少事儿,回想着鬼子叫他看傻了似的动作,就那么几下儿,就能顶大用。咱也有厉害的,比方说一连的连长和那个副指导员,可惜像他们那样的太少了,他们还不是死在了鬼子的枪下?不过,经过这一仗,他也明白了一件事儿,他亲眼看了一个死鬼子,还试了试他的身子,原来这些龟孙不是什么青面獠牙,也是肉长的,子弹一样能打穿,这就好对付了。只要好好练,练出本事来,就能和他们比试比试了。所以说,班长说的要下死劲儿练,正对他的心思。
其实就是没有班长的话,练这玩意也正和他的天性,他的身子骨好象专门是为练这玩意长的,一招一式都暗合着他的脉动;练一次,就象有什么东西镶进了身子,让他充实了一截儿。依他的意思,恨不能一天就把所有的本事学到手,马上就可以上战场开他娘的杀戒。他挨班长的脚,多不是因为偷懒,而是因为动作不规范。所以尽管他练得胳膊、腿都肿了,一到晚上就疼得呲呀咧嘴,也还是能够坚持下来。
他先学的是射击,最有感觉的也是它。论武功之类的,他佩服董玉麟,可论打仗的本事,他最佩服的是赵庆江。这家伙的一身本领是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学的。事变前,韩复榘的部队到这一带抽壮丁,因为他家里穷,他雇给邻村当壮丁,替人家当了兵。这兵他当得并不舒服,班长像有瘾一样,对班里的兵不是脚揣就是嘴骂。不过他有一条,就是不管舒服不舒服,他要把当兵的本事学到手,学到手了是自个儿的,谁也夺不去。他知道在乱世,这玩意肯定有管用的时候。所以,不论平时受多大憋屈,他都闷在心里,得空就抱着枪练。一般的战术动作不说,最好的就是射击。两年下来,练出了一身好本事。一天晚上,侦察班的人亲眼看到他把一根香火插在百米以外,一枪打灭了。
所以说,在练兵上,许传领就缠上了赵庆江。在他的辅导下,开始还感到别扭,可时间不长,把马盖子向腮上一贴,肩上一顶,就感到枪生了根似的,稳当多了。一次次持枪、瞄准、抠板机,也不知道练了多少遍。这时候他才知道,战场上的“三点一线”是不容易的,要提前慢慢抠半截儿扳机,瞄好标尺、准星,待目标一顶在准星上,立马就要抠下扳机,还要不能喘气儿,劲儿柔柔的。怨不得上次打枪,老是逮不住目标呢!
好容易盼来特批他这个新兵打两发子弹,打的正是活动靶。卧倒后,按照已经知道的射击要领,稳稳地抠下扳机,听见“啪”一声,那声音又象唱了一声歌似的,枪身更紧密地向他的腮、肩贴了贴,就觉得有一股血脉一下贯通了枪身,枪象有了温度、有了神经似的,和他连在了一起。他的心愉快地跳了跳。其实,干什么都要有感觉,他天性对这类玩意儿有感觉。
靶子是画在远处半截土墙上的一个圆圈,两发子弹射出去后,宋加强过去看看了,高兴地回来说:“小子行啊!优秀以上。”
战术动作他也了解了个大概。这下他才知道,打伏击时他看见那些日本鬼子的爬,原来叫做匍匐前进。有什么高姿匍匐、低姿匍匐、侧身匍匐、高姿侧身匍匐,什么跃进、滚进、曲身前进、直身前进等等的,名堂真是够多的。
除了练这些玩意,他最感兴趣的就是刺杀了。他想起打伏击时,咱们人的一些动作真是不行,抡大棒似的,说防右刺了,就胳膊、枪一块向右抡,幅度很大,收回去的动作就慢,很容易给对手留下空子。不过侦察班练到现在,功夫确实长了一大截子:原来当过兵的赵庆江、彭二、董玉麟就别说了,因为董家莆、宋加强、罗成在“金钟罩”里都练过武术,庞有福也有一些功夫,虽说董班长眼下叫把武术忘了,但毕竟打下了底子,练起来就快。许传领老琢磨他们的动作,尤其是琢磨动作好看的赵庆江,就说防右刺吧,对方的枪刺过来后,不是摔臂去拨,而是把握枪托的右手腕子当作力量爆发的中心点,一个翻压,自然带动了右臂和握住枪前端护木的左手的动作,幅度很小,但爆发力很强,借着对方刺过来的劲儿,足可以把对方的枪刺打下去。接着一个突刺,就把对手撂倒了。甚至你不用用多大劲儿,借着对方前突的惯性,他自己就会顶到你的刺刀尖上来。掌握这样的动作也要有悟性,有的人就是练一辈子,动作也总苯不拉叽的,叫人感到不得劲儿。有的人呢?不长时间就掌握了,使出来的姿势很洒脱。打了十多年仗的罗积伟,眼睛是很毒的,挑出的这么几个人,都是这方面天资很高的,所以掌握起来就快。
就悟性来讲,许传领一点也不弱于他们,虽然没有什么底子,身子骨也还嫩,可他一直细细地琢磨刺杀的门道,一琢磨就明白,就一个劲儿向里用劲,不掌握要领不算完。
侦察班就是侦察班,不但练一般的战术动作,罗积伟还从支队司令部里找到了一本破旧的、油印的侦察教材,送过来,让董玉麟当教员,教他们学。班里人原来只感到侦察兵和普通兵不一样,现在才知道不一样的地方。原来,他们是首长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啊。他们可以在阵前,也可以化装钻到敌人的肚子里侦察,还可以抓舌头。总而言之要把敌人的情报搞到手,让首长知道,好以此下定作战决心。油印教材上还有简单的捕俘、格斗、匕首等之类的战术动作。
许传领就象饿急了的人逮饭一样,什么都想学。只要一到训练的场合,血就流动得快多了,磨得血管发热。他实在没想到这里边还有这么多学问:比如捕俘,怎么接近,怎么堵嘴,怎么捆人,都有很多道道。就说捆人吧,就有什么勒脖捆绑法、简易捆绑法。勒脖捆绑法就是连脖子加胳膊一块儿绑,被绑的家伙越挣扎越疼,会勒得喘不过气来;简易捆绑法就是只捆对手的两只手。他拿罗成当对象,捆了多少次才把他捆结实。有几次把罗成捆得嗷嗷叫,亏着他脾气好,才没发火。还有什么堵口法:怎么用手巾堵,怎么用棍棒堵;还有什么摸哨技巧:有掰盔制敌法,勒脖制敌法,刺刀柄制敌法,石块制敌法,枪托制敌法,刺刀制敌法等等,门道多着呢。还有格斗:什么出拳,格挡,侧踹,横踢,前顶肘、后顶肘、横摆肘,他就象吃一桌大餐那样学得有滋有味。稍微掌握了要领,就使尽浑身解数向宋加强发起攻击,一打起来,就感全身的肉块都在跳。哪怕一次次被赵庆江击倒,也要一次次爬起来。
他学匕首术象学刺杀一样感兴趣,这玩艺董玉麟是把好手,什么倒握式,直握式,刺、劈、抹、挑,随着步子的腾挪,在他身子周围有无数个光点在闪。许传领缠着叫他把动作分解开,一遍遍地做给他看,直到心里有了眉目,自己才一遍遍地做。
董玉麟特意教了他一手“一招制敌术”:右手反握匕首于身后,左脚上前一大步的同时,右手持刀由身后向正前方斜上划,到位后上右步的同时,反手直刺。动作熟练后,半秒之内就可以完成。此招主动进攻或防守反击都可用。效果是右手反握匕首,敌方不易看见你的刀,突然划向敌左颈动脈,敌如本能后退,就可以顺势直刺咽喉!
许传领特别感兴趣,反复练这个动作。
班里还练班进攻、班防守,包抄、利用地形地物、构筑线形工事和环形工事,反正,只要没有任务,董家莆就抓紧了让弟兄们死练。不过许传领喜欢这样,自己来得晚,只有这样练才能赶上大伙儿。他甚至觉得董班长就是专门为自己练的,心里很高兴。他觉得练武对人来说,不说是唯一的,起码也是主要的本事。你说人不就是一个身子加胳膊、腿?本领不就是拳脚上的本领?有了枪、刀,就再加上刀枪的学问就是了,其实它们也是人的拳脚使唤的。学好了这个才能打天下。他心里还一直摽着彭二,巴不得自己的本事快超过他,早晚叫他服气。
多少天的训练下来,许传领先是感到浑身的肌肉酸疼,以后就不痛了。时时感到血在身子里到处冲撞,热得象着了火。他知道这是在长劲儿,更有了信心。
一次训练完了后,宋加强对董班长:“那小子行,天生是一块打仗的胚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呢!”
董家莆说:“这还用说了嘛!我还能看走眼啊!”
8
部队已经吃了好长时间的粗煎饼就咸菜疙瘩了,这天,副教导员杨义见大伙儿练兵很辛苦,又让营部管理员老范把这段时间积攒的伙食节费拿出来,到老百姓家买了一头的猪,要炊事班杀了改善生活。像这种杀猪宰羊的活,炊事班已经养成了依赖彭二的习惯,就捆了猪,让彭二杀。彭二说:“把它抬到我们住的地儿,我在这里杀。”
炊事班的人只好把猪抬过来,交给彭二,就回去做午饭去了。彭二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喊过庞有福帮忙,把那头猪的嘴绑起来,挂在树杈上,回头拿过步枪,照那猪练开了刺杀。庞有福说:“你这是干啥?”
彭二说:“没个靶子,练不出个劲儿!”
“杀——”他又是一刺刀。
他杀得可真来劲儿,几刀下去,眼光就绿了,溅了满脸的血也不管。
庞有福一看,也来了劲头,拿来枪,照那猪身子就刺开了。几下过去,那猪就不蹬腿了。
正在屋里擦刺刀的许传领听到他们的喊声,出来看,庞有福对他说:“来,小子,你把猪当鬼子,干他娘的几刀!”
许传领本来觉得他们是瞎胡闹,现在一听,觉得有道理,提枪过来,照那猪“杀——杀——”地刺起来。他想象着吊在树杈上的是一个鬼子,浑身还真是被一股气充起来了,刺个不停。脸上同样溅上了血点子,冒出了汗,也不在乎。
不多会儿,赵庆江、李乃好也来了,轮番刺起来。把一头猪刺得浑身都是血窟窿。
等都累了,彭二才把那猪解下来杀开了,好象刺杀的劲头还没过去,一会儿用刀挑脖、开膛,一会儿口叼刀子,用手吭哧吭哧地剥、掏。炊事班的人过来抬猪,一看浑身是窟窿,不高兴了,问彭二是咋回事儿。彭二说:“猪要跑,叫我们用刺刀捅了。”
他又接着说:“这不要紧,要是剁馅儿,你们还省了好多力气。”
炊事班的人皱着眉把猪抬走了。
他们也不光练兵,还学习,学唱歌,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许传领最喜欢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杀——”这一句。主要是冲那个“杀”字去的,一吼,浑身的血就漾漾地沸一下。学习就是学什么《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听老红军讲长征等等。
说到老红军,其实并不老。大多二十来岁。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资格老,就习惯这么叫了。山东纵队不仅是刚成立时到延安要了一批红军干部,115师入鲁后,还和山东纵队作了一次交换,山东纵队先后拨给了他们三万兵,而115师呢?给了山东纵队三千干部。这么一换,楞是使两只部队该健骨的健骨,该添肉的添肉,都得了大便宜。所以说来,那时在部队里见个老红军是很容易的事。
对他们,一般说来许传领是很佩服的,一听是当过红军的,就要多看他们几眼。不过心里也有划杠的时候。比方说彭二也说他是红军,要说不信吧,他还真留着一顶红军的八角帽,旧得都成白色了,连前边的五星也看不到一点红影儿了,边上都起了毛;再说他打仗也像个老兵;要说信吧,他却不像其他红军干部一样,是从延安或者115师派来的。照他的说法,他是在一次战斗中被打散掉队了,流落了好长时间,听说山东有八路,就赶来参加了六大队。因为这年头实在缺兵,尤其是能打仗的兵,六大队看他是个老兵样子,就把他收下了,只是没把他当干部用,他也没有意见。
说到长征,要是听老红军的报告,你能听神了,觉得这些人都是为了啥“主义”而献身,心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七杂八的东西,而且他们都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不得的天兵天将。不过按彭二背地里的说法,就不全是那么回事儿,那长征其实就是一次大逃跑,为了活下来,就得疯了似地走路、打仗!路上那日子比叫花子还窝囊,真不是人过的,最后人死了十之七、八。
许传领心里有疙瘩,问董玉麟这两种说法哪个是真的。
董玉麟说哪个都是真的。许传领不明白。董玉麟说,那长征肯定是共产党打不过国民党了才搞的,走了那么长时间,那么多路,国民党又围追堵截,红军的日子还好过了?不过话也说回来了,一帮人走了二万五千里,打了二万五千里,血里火里地滚摸爬打,该死的死了,该逃得逃了,剩下的,什么人也磨成铁疙瘩了,怎么也有点特殊之处。听这么一说,许传领对老红军就照旧很佩服,就说彭二吧,毛病再多,打仗还是中的。
1
说话到了1940年10月,这些日子,二支队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兴奋劲儿,这是因为,山东八路军整编,统一番号,二支队整编为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二旅。从支队到旅,好像更像一支正规部队了,是标准的主力了。全旅下辖4、5、6三个团。旅长孙继先、政委江华。五团团长刘涌、政委刘仲华。五团一营营长还是罗积伟。全旅一万多人,兵强马壮。
去年夏天,日军曾进行了一次大扫荡,八路军受到很大损失。滨海根据地泰石公路以北,多数被日军占领,还有一部分被国民党部队占据。八路军恢复元气后,只好向南发展。先后攻克大店、碑廓等重镇,三折腾两折腾,也折腾出了一块以十字路、三界首、钟楼为中心,方圆几百里的根据地。
部队还第一次基本上发全了军装,虽然是手织粗布,用槐米染成了土黄色,但毕竟是军装。尤其右胳膊上还有一块长方形的带黑边的白布块儿,里边有八路军三个字,更是叫他们精神为之一振。好象到现在,他们的身份才正规了似的。不过一营侦察班除了正、副班长发了军装,别人都没份儿。理由是侦察班多是便衣侦察,不用军装。要是问班长怎么发了呢?回答是:“他们是班长。”
连着打仗,部队的装备也有了一定的改善。就说一营侦察班,每人都调剂了一杆三八式马步枪,一把短枪,一把匕首,还有一根结实的专门用来捕俘的牛皮绳儿。宋加强的“撅把子”早换成了驳壳枪,连许传领也有了一把“张嘴蹬”。这是一种德国造手枪,因为枪管前面没有套管,敞开着,像张着嘴一样;又因为它抛弹壳干净利落,就像向外蹬,所以叫“张嘴蹬”。这倒不是他亲手缴获的,而是在反扫荡中用缴获的一杆三八大盖调换的。照说这也是一种好枪,只可惜太旧了,烤漆早没影儿了,浑身有不少疤瘌,枪把子缺了一块,膛线也快磨光了,可毕竟是把短枪。
就是在115师的老主力部队里,能装备到一营侦察班这种程度的也不多见。
1941年3月,115师教导二旅也挺进滨海,配合山纵二旅作战,一时实力大增,自当月19日起,继续向南卷击,连下海头、兴庄、朱堵等十几处据点,直逼陇海路。
八路军在滨海的发展,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就是在国民党57军控制了石臼、岚山头几个出海口的形势下,与日军争夺岚山头南的另一个出海口蔗旺。
从孙继先个人来讲,对怎么打好这一仗,是有考虑的。
说起来,现在的二旅,也就是原来的二支队,发展到现在是不容易的。就说去年夏日军的那次大扫荡,二支队因为应对不足,在莒县城西公婆山上血战了一场,各路突围部队不顺利,许多部队被打散了。扫荡结束,把队伍收拢起来,一清点,人竟然少了一半。好在五地委急忙派出当地党员和干部到根据地安上招兵牌,到处招兵,并紧急把一些区中队升级,二支队得到补充,人员才又扩大到了两千多人,设了第四、第五两个团。
也就在这当儿,孙继先来当了支队司令员,原来的司令刘涌呢?当了五团团长——这年头,部队变化很大,指挥员也经常换,上上下下的很频繁。就说最早的二支队司令员吧,是谁?是罗积伟,刘涌来了后,还不得当营长?现在来当司令的孙继先是谁?在红军队伍里那可是大名鼎鼎。他是红军里少有的山东籍指挥员,长征时在红一军团第一师第一团当营长,带了十七个勇士,强渡大渡河,威名镇全军。后来他成为红三十一军九十三师参谋长。而刘涌呢?在红军的最后职务是红一军团第四师第十一团的副团级特派员。孙继先来当司令员,他哪能不服?
人马多了,可二支队的头儿并不高兴,这些红军干部知道,一个部队厉害不厉害,兵不在多,关键看能不能打仗。没有别的办法,除了打仗锻炼,还是一条,就是练兵。上边自然也知道新部队练兵的重要,山东军区下令把二支队部队拉倒了沂蒙山的腹地蒙阴,在一个比较稳定的形势下练兵。
别说,二支队整训了一个冬天,总算有了些底气,1940年春天回滨海地区的路上,在沂南县一个叫孙祖的地方打了一仗,灭了一百多个鬼子,振奋了山东根据地,算是小试了一下牛刀。
孙继先从部队的训练和打过的几仗中,已经看出来,部队里已经有了一些能打仗的指挥员和士兵,在他们的影响下,开始有了一些新气象。孙继先知道,这是个很微妙的阶段,只要把这种气象向上引一引,这支部队就起来了。要是不注意保护这种气象,或者让它再次受到挫折,那么要想让这支部队成为一流的,就要费更大的功夫。他才不信什么主力不主力的呢!所有的主力都是打出来的,关键是看带兵的怎么带。
他深知,蔗旺这一仗,是带有地域性的、具有一定战略意义的、硬碰硬的攻坚战,不光对滨海乃至山东根据地,就是对二旅本身,取得胜利也非常重要。对二旅来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考验。怎么保证它的胜利?论人数,己方肯定要数倍于敌方,可这未必就是取胜的保证。八路军和日本人打仗,经常要几倍甚至十几倍于日军,才能有取胜的希望,这好象是八路军不如日本人能打,其实道理不那么简单。除了部队的训练确实不如日军扎实外——八路军很难有正规的训练条件——更主要的是,日军的单兵携弹量,一般都是150发子弹,而八路军呢?除非一次缴获特别多,或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休整、积累,才能发到十到二十发子弹,一般情况下,每个战士配备五发子弹就不错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日军的单兵火力就数十倍于我们,就别说飞机、大炮、坦克那些玩意儿了。打仗的力量对比一般习惯是比人数,其实,根本力量对比应该是火力,在一场战斗中,枪口里喷出的子弹密度,几乎起着决定性作用。所以说,你来个硬碰硬的攻坚战,就算胜了,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怎么打这一仗呢?说实话,自带人打了泸定桥,恐怕谁也没有孙继先对突击队的作用感触深了。十八个人的突击队,对中央红军、乃至对中国革命的意义,随着时间的延长,越来越显示了它的作用。眼下面临的这一仗,虽然没有了当时的背景,但为了打好它,他就不能不想到突击队的作用。怎么组织突击队呢?他想到了侦察兵。
2
山东分局划定的滨海地区的范围是北起胶济铁路,南至陇海铁路;东濒黄海,西界沂河的一块地域。面积36000平方公里,人口500多万。它北衔胶东,南冲江淮,西连鲁南、鲁中,东邻青岛、石臼、岚山头、连云港几个港口。在中国所有的战略区中,地位非常独特而重要。共产党不愧是战略地理大师,盯准这方地域,就铁定要在这里角逐一番。因为这块地方与地处沂蒙山区的鲁南、鲁中根据地相连,所以这一带的八路军经常根据情况跨区转移、作战,但毕竟大体划定了区域,山东纵队第二旅的作战范围主要就在滨海区。
当时沂蒙山区的八路军都羡慕到滨海去,要是谁负了伤被安排到滨海治疗,就会恣个半天,别人也会羡慕。因为,滨海区东部的日照县濒临大海,比较富饶,到那里能吃上海鲜。尤其那里的识字班(姑娘、媳妇),有湿润的气候滋润着,比较漂亮。山东八路军里流传着一段话:“蒙阴沂水出山绸,新泰莱芜出大牛,泰安神了小赌棍,日照净出俊丫头。”
现在,山纵二旅五团团部的驻地是碑廓。不过离海还有二十几里地呢!
一营的驻地是碑廓西的一个小村子。本来,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专人提前到驻地联系号房子。有自己政权的,由村里的干部派就行了;没建立起政权的,就靠部队自己号。这里是新区,就只能由自己号了。对一营来说,按分工,营部包括直属营部的单位,都应该由管理员老范号,不知怎地,这一次老范却叫侦察班自己号了。
原来这里的老百姓看见当兵的就皱眉头,不太乐意让住,甚至流传着一句话:“不怕国民党打耳光,就怕八路军叫大娘”,原因是国民党兵虽说也有些抢夺行为,但那多数是杂牌武装,正规军有固定补给,骚扰百姓就少一些。八路军呢?一直没有固定补给,许多时候只能就地征收,有钱留点钱,没钱就开张白条,签上指挥员的名字,正规的还盖上部队的大印,叫他们以后找地方政府兑换粮食。可那时好多地方政府也不稳定,谁还相信这帮土的掉渣的队伍以后能坐江山啊?
所以,对百姓就算你态度再好,嘴巴甜甜地喊多少声大娘,人家还是害怕你住在这,还要吃在这——其实就是老区,也有这样的人家——老范碰了好几次钉子,把营部、通讯班、炊事班的房子号下来后就烦了,所以让侦察班自己号。
这个老范三十多了,营部直属单位里除了董老头儿就数他大了,办事很油,董家莆不想和他计较,心里骂了一声奶奶的!就叫赵庆江带着许传领出去号。
赵庆江可不管那一套,要叫自己号,就专门找好房子。老子抗日,手里有枪,只要一瞪眼,哪个敢不让住?可这村子实在穷得很,全是外边富户家的佃户,没有一处象样的房子。转悠了半天,在村南头看到有三间房子,虽是草房,但院外是一块空地,看样子是几家合用的打谷场,倒是方便训练。就带着许传领走了过去。门前有个黑黑的中年汉子正持一把木叉整理头年的麦秸垛,看见他们来了,头一埋,不理他们。
赵庆江笑嘻嘻地说:“大哥,俺是八路军,借您的房子住几晚上怎么样?”
中年汉子先小声嘟囔:“什么八路九路啊?丘八哩!怕来怕来的就来了。”又大声说:“俺家挤,没地儿。”
他嘟囔的话让赵家庆听到了,眼一瞪:“你这大哥嘴怎么不干净?”
汉子说:“咋不干净了?”
赵庆江说:“你骂谁是丘八?俺看你是个汉奸!”
汉子说:“俺就是汉奸你怎地?”
赵庆江说:“是汉奸俺就可以毙了你!”
这汉子分明是个楞头青,说:“你敢?你敢?”举起木叉就要向这抡。
赵庆江用胳膊一挡,上去一脚踢倒了汉子,汉子抱住他的腿把他拽倒了,两人在地上抱起了轱碌。
许传领倒不知怎么好了,帮赵庆江?可他知道有纪律,是不能打骂百姓的;不帮吧?又怕赵庆江吃了亏。不过细看看,他是吃不了亏的,虽没对汉子下狠手,但用了几个小动作,掐了他的穴眼,他就“哎呀——哎呀——”地叫唤起来了。
这时董家莆来看房子号得怎么样了,正好碰上了,急忙上前把汉子扶起来,训斥赵庆江:“你老毛病怎么改不了?”
赵庆江说:“他说他是汉奸,我这是轻的了!”
许传领说:“他是说他是汉奸了。”
董家莆认真地问汉子:“你真这么说了?”
汉子说:“他非要号俺的房子,俺说的是气话!”
董家莆脸一下沉下来:“要命!你怎么这么说?还亏着这个兄弟手下留情,要不,早就开枪打死你了!打死汉奸可是天经地义的!哎呀——往后你千万别这么说了!”
汉子害怕了,点了点头。董家莆看看前面的打谷场,也馋这个地角,说:“八路军号房子,就是借住,不会损坏任何东西的,就算损坏了也要照价赔偿——要不这么地吧,咱不号你的房子了,就用前边的打谷场练兵吧。就是——就是要挖掩体、打靶什么的……”
汉子说:“罢了,罢了,俺家您要住就住吧。”
3
赵庆江和许传领和老百姓打架的事情,不知怎地让杨副教导员知道了,他也是营里的民运委员,负责和地方上的关系,所以对这事儿很重视,一定要给他们处分。这个赵庆江不说,多少次犯这种毛病了;那个许传领,听说也是多次在战场上违规,不乘机教育一下,以后不还是一个赵庆江?
杨义原来是沂水的一个小学教师,事变前就是地下党员,在早参加了六大队拉队伍的工作。他很爱看书、看文件,对八路军的条条了解得很认真、仔细。就怕队伍里出了事,毁了队伍的名声。他一直对侦察班的作风看不惯,就凭着能打仗,平时吊儿郎当、凶头恶脑的,要是不教育,不生生把八路军的纪律搞坏了?但他的意见在营部的党组织生活会上,让营长、教导员几句话给撅了。教导员武坤的意思是那事情经过董班长做工作,老百姓已经没有意见,没造成多大影响,对当事人给予批评就可以了,处分就不必了。营长的态度更浑,反问说号房子的事情是谁的?责任不在侦察班!
杨义心里一阵火起,好你个罗积伟!你不注意维护纪律,倒要倒打一耙了!他对罗营长不满意的还不止这一点。对彭二这个人,杨义也曾经提出过要进行审查。这人是刚成立六大队的时候加入的,说自己是红军。看他的言谈做派,虽然像个当过红军的样子,可杨义又总觉得他身上有股说不清的怪味道。细问他,他大咧咧地说他原来是红1军团4师9团3营的一个副班长,改编成八路军后,从山西进入河北,一次他们排到冀鲁交界的一个地方单独执行任务,被一股土匪包围打散了,他一边躲着一边走,最后听说山东也有八路军,就来到山东,流落到临朐一带,听说沂水有个八路军的“六大队”,就过来参加了。他说的头头是道,可毕竟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按说应该搞清楚的。可营长反问他:“他打仗勇敢不勇敢?”
他说:“还可以!”
营长说:“不是还可以,是很勇敢!这不就得了?还要搞清楚什么?”
杨义说:“看问题不能这样!单纯勇敢就说明一切了?”
营长:“扯淡!不看能不能杀鬼子,勇敢不勇敢看什么?我看你就把心放到打仗上来,甭弄些里拐隆了!”
当时杨义被一句话噎住了,气得说不上话来。那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对眼下这事儿呢?营长还是这么不讲道理!不过杨义没说出来。因为,从根上说,号房子的事情应该是老范的,而总的后勤工作是由他分工负责的,所以心里有些虚。不过,会后他还是先把宋加强叫到他那儿熊了一顿。因为他是政治战士,该汇报的就应该汇报,该负责的就应该负责,可他都没有做到。
宋加强没有辩驳,因为他觉得副教导员熊得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对老百姓动粗是不对的。不过他心里也稍微有些不服气,百人百性,形势又很紧张,只要没有大错,也犯不上太认真!再说他对副教导员也有自己的看法,老说侦察班里毛病多,可侦察班就是这么一帮人,是从全支队挑的,你想让他们和普通连队的兵一样,那还叫侦察班?凡事将就一点就是了,何苦非闹个一清二楚?
杨义熊了宋加强,接着又到侦察班熊董家莆、赵庆江和许传领。无非还是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董家莆和赵庆江一个劲儿点头,好象老老实实认错的样子。许传领也低着头,心里真还有些虚。杨副教导员刚走,赵庆江说了一声:“吊!”就摇头晃脑地哼起京戏段子来了。许传领心里也说了声“吊!”轻松多了。
不过宋加强还是分别找到赵庆江和许传领,说不论怎么样,和老百姓动手是不对的。
不知道赵庆江是怎么个想法,许传领对宋加强还是很佩服的:他不论什么时候,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透着一股利索劲儿。走到哪里,一些大闺女、小媳妇都爱偷偷端详他。听说他大大是共产党一个不小的官,可他一点架子也没有,为人很实诚。从心里讲,论打仗,许传领一直把赵庆江、董玉麟当榜样;在其他方面,他的榜样就是宋加强了,一举一动想跟着他学。虽然总也学不好——比方穿衣服吧,总想象他那样把风纪扣扣好,浑身上下板板整整的,可坚持几天就不行了,衣裳就会乱了套——可毕竟有了个可以比照的样子。所以对他的话他还是听的,心想:往后不论怎么着,对老百姓是不能动手了。
4
这里离许传领的家不远,算得上是故乡,风俗习惯差不离儿,所以在这里他很习惯,感觉就象主人一样,话也多,事也干得主动。班里安排给房东家挑水、扫院,轮到谁谁干,但赵庆江嫌房东落后,有些不情愿,许传领就替他。不过几天后,房东见这帮扛枪的只是晚上挤在外间的地铺上睡觉,不碍自己的事儿,还帮着干这干那的,还算不孬,老阴着的脸也放晴了,见了赵庆江也打招呼了。赵庆江呢?也不和他计较了,逢到值日,自己也挑水了。
他们在蒙阴整训的时候,吃饼子、窝头比较多,虽然也多是高梁面、地瓜面做的,但毕竟暄软,嚥得下去。可到了这里以后呢?正闹春荒,主食就是高梁煎饼,又黑又硬,嚼在嘴里,使劲咬下一截,用牙使劲搓磨,还是渣渣拉拉的,向下嚥时挺着脖子,翻着眼,就象有粗沙拉一样。
菜也缺得很,有时几天见不着根菜毛,村头的树倒是放青长叶了,榆树、柳树、杨树、槐树等等的,周遭的坡里也有好多野菜,都比地瓜叶子、地瓜秧子好吃。可采、挖了几天,老百姓不乐意了,这么些大兵,一群群地出来挖,还有老百姓吃的不?所以部队就下了命令,不许与老百姓“争树头”、“争地头”。没办法,只好到五里外的地方挖野菜。不过也不是那么严格,有时他们也偷偷摸摸就近挖一些,或者采一些柳数芽、榆树叶,藏在怀里带回来,卷在煎饼里吃。
这里边也有学问,单纯那么吃,肯定有一股子苦涩味儿,罗成和庞有福就到百姓家讨点盐,偷偷用盐水渍在茶缸里闷几天,就好吃了。他两个常把这种盐渍的树叶悄悄送给许传领,让他尝个鲜。许传领很高兴,吃得很香。当然他也忘不了他们,有时抓到蚂蚱,烧熟了,也塞给他们,卷到煎饼里,喷香。这几年来,班里的几个大哥经常照顾他,叫他很是感激。特别叫他忘不了的是,一次他发高烧,连着几天,烧得嘴上起泡,脑子成了个热炉膛,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了。碰到行军,几个大哥轮流背他,一次抡到罗成背了,许传领爬在他的脊梁上,清醒了一阵儿,约约莫莫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他的肩膀上。罗成咬牙一口气背了二里多路,最后一下晕倒在地上了。原来,他早叫许传领传染上了,烧得一点不比他差,可他硬是没吭声儿。许传领想起来眼睛就湿乎乎的。
老吃这种煎饼,时间稍长,不适应的人就不行了,到夜里,肚子胀得一敲咚咚响。大便也不方便,一粒粒地向外挤,羊屎蛋子似的。大便一次,就呲牙咧嘴地抽冷气儿。伤病员的伙食好多了,吃“全麦馍”,就是将小麦磨成粗面,不去麦皮,虽然黑些,但营养高,伤病员有时还能吃到用黑豆或查豆生的豆芽菜。大伙儿都眼馋这些伤病员,想自己要也是伤病员就好了,当然不能是重伤号。
一天团政委到一营来,侦察班的烟鬼好长时间没抽到真正的烟了,争着夺过政委的烟包,打开一看就撒了气儿,原来里边装的和大伙儿一样,也是“大掺和牌烟叶”,就是豆叶、芝
麻叶、苦菜叶、薄荷叶之类的草叶子。
还得帮百姓种地呢,因为灾害实在厉害,老百姓把麦种都吃光了,部队上只好把军粮拿出来给他们当麦种。种地时,老百姓扶犁他们拉犁,七、八个人拉一张犁,拉不了两趟,就气喘嘘嘘,汗流挟背,站着歇会儿再拉。这身上一暖和,一淌汗,虱子就鼓涌出来了,疥疮就痒了。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哪个身上没有这两件宝啊!痒得实在受不了,干活歇息时,找个避风向阳的地儿,第一件事儿就是挠痒痒——疥疮被汗水一浸,痒进了骨头,不挠是受不了的;第二件事就是捉虱子——汗湿了衣服,虱子爬出衣缝粘在身上,从身上向下捏,特方便。因为绑腿那儿紧,虱子进不去,在绑腿沿儿上聚了一大圈,一抖一大堆。要是衣裳里虱子太多了,就干脆顺衣缝咬,一咬啪啪响,这样咬比用手捉的彻底,可以把虮子一起咬死。
不过对家里一直很穷,并且是出生在这一带的许传领来说,对这一些还不是很不习惯的。尤其是吃煎饼,更是不在话下。说真的,在家里时,遇上灾年,这样的煎饼也是宝贝。吃起来,张嘴就逮,牙一咬,一错,一截煎饼就下来了,在嘴里窝几窝,就顺溜溜地滑进肚子里了,看去那个香啊。
董玉麟和彭二两个外地人看着,馋得流了口水,觉得许传领吃的煎饼和他们的可能不一样,就和他换着吃……可往自己口里一塞,还是那样子,就叹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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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就这三两年的工夫,许传领个子窜了一截,快和董班长平头了。身上肌肉也多了,这里鼓一块,那里鼓一块的,胳膊、腿就像棒槌似的。其实也不怪,主要原因是队伍上的伙食尽管有时有些困难,但基本能管够,他胃口又好,吃得多,遇到打了胜仗老百姓慰问,送来猪肉、白面什么的,更是一个劲儿往肚子里逮。比方孙祖战斗结束后,他们就连着吃了几天猪肉粉条加饽饽,还有水饺。他的骨架本来就大,加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好象把以前缺的全补上了,说着就发酵似地窜起来了。
就在孙继先筹划蔗旺战斗的这些日子,侦察班的人自然能感觉到大战来临之前的气氛。董家莆又抓空子带领大伙演练战术动作。虽然他们一直注意练兵,尤其在经过蒙阴一个冬季的整训以后,全班的战术技术提高很快,几次比武,在全团也是拔尖的,不过董家莆还是不满足。军事技术这玩意练一次进步一次、扎实一次,没有顶,只要在部队里一天,他就要带着手下的弟兄练,是不能松气的。
他尤其注意许传领。这家伙虽然有天分,各种本领学得快,又经过反扫荡和孙祖战斗的洗礼,现在身子骨也壮实了不少。但毕竟还是年龄小,就算他练得很自觉,得空还是要给他开小灶。就象刺杀,他一定要每天的早、中、晚,让他各练三百个突刺动作。胳膊练肿了,消了;又肿了,又消了。最后就只剩一疙瘩一疙瘩的肉块了。一天下午,董家莆到营部拿了两杆木枪,特意把他喊到村头小树林前面的一块空地前,要试试他的功力。
董家莆一端枪,许传领反映奇快,几乎在同时完成了预备用枪的动作。董家莆一个假刺,许传领本能地感到这动作的力度不够,枪尖稍微跟着动了一下,便收住了。董家莆接着就是一个对他枪尖的打压,顺势突刺而来。许传领在他打压的时候“刷”地后退了一步,董家莆一下刺空了,许传领接着就是一个反刺。不过董家莆在刺空的刹那就已经感觉不好,马上收势,也躲开了许传领的反刺。
董家莆看看许传领,只见他也收回了动作,侧身持枪,两膝微曲,又是一个标准的预备用枪动作,嘴角上挑着一丝冷笑。
董家莆心一动,收了枪:“好了,就到这儿吧。你有进步,不过还要加强。”他想:“娘的,这家伙是出道了。”
他不仅对许传领满意,对全班的弟兄都很满意。说到家,虽然他不强调练过去的武术,可弟兄们还是沾了武功底子的光。可别小瞧了这底子,有和没有就是不一样。不论什么动作,一做就扎实得像石墩子,透着一股结结实实的杀气儿。在过去的几次战斗特别是孙祖战斗中,他们和鬼子拼了几次刺刀,已经杀出了一种气势。他明白,现在再把自己的弟兄拉出去和日本人干……哼!绝对有的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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蔗旺一带面临南黄海,沟渠多通海,涨潮是咸水,落潮是淡水。隔远了,可以看到大片盐田,一无遮拦,像一块块巨大的镜片儿,反射了阳光,跳跃着块块光斑,在这里行走,连吹到身上的风都咸吼吼的,粘达达的叫人难受。一些村子稀稀落落地散布在这一带,蔗旺算是比较大的村镇了。
山纵二旅第一次对蔗旺发起进攻,开始还真是动用了旅直属侦通连的一个侦察排。孙继先想要他们化装成鱼贩子、菜贩子之类的小生意人,接近门岗,一举拿下西门,然后让主攻部队六团打进去。谁知一个带班的皇协军的小队长识破了侦察员,只好变巧攻为强攻。还好,在付出一定的代价后,还是把蔗旺夺了下来。
日军自然知道蔗旺的重要性,不会让它落到八路手中。不过别看日军作战有一套,可有时战术也笨拙得令人难以理解。开始,他们只派出二百多人,连加部分皇协军向蔗旺反攻。叫六团好一顿教训,丢下一些尸体大败而归。第二次,他们纠集了一千多日军加两千皇协军,发起了进攻。在周围一些地区,还出现了大量援兵。二旅在方圆二十里地带和各路敌人展开血战后,六团先撤出蔗旺,晚上又杀进去,逐屋争夺、拼刺刀,把对手赶了出去。日军把这次战役打成了逐次添水的战法,第三次,又纠集了三千六百多人,拖着十余门大炮反扑过来。血战了一天一夜,终于重占蔗旺。
孙继先火了,把伤亡较大的六团撤下来,让五团进攻。考虑到对手火力强大,孙继先还是提醒五团要注意发挥突击队、侦察兵的作用。
这天晚上,担任主攻的一营的罗积伟,派出了侦察班。不过他给他们的任务只是给随后跟进的突击队摸清进攻道路,并没给他们突击任务。
董家莆对班里弟兄作了交代,都换上黑色的衣服,腰扎紧,长枪、短枪、匕首、绳索全部配齐,在离镇口三百多米远的地方,开始匍匐前进。象九只贴在地上的豹子,一曲一曲地向前爬。
董家莆特别交代要大伙儿把匕首含在嘴里。对这样做的道理,董家莆没解释,不过董老头儿知道。潜伏者衔枚——也就是嘴里咬东西——是中国军队老早就用的办法,古时候咬木棍、树枝、树叶什么的,现在有刀子,咬它就更方便了。除了需要出刀的时候快一些,还有很多作用,一是为了闭气——如果张嘴呼吸,声音大,容易让敌人听现。尤其是新兵,越紧张出气声越大,自己还不知道。如果嘴里咬上东西,呼吸声就叫分散了,声音会很小;二是防止牙齿打颤,有些人紧张的时候,牙齿会互相打颤、碰撞,而且无法制止。在夜晚这声儿是很响的,不制止不行;三是防止打喷嚏、咳嗽;四是止疼。在潜伏、偷袭的过程中,要是负了伤,只要用劲咬一件东西,就可以缓解伤痛,不至于叫出声儿来。 还有一点,就是止渴,越紧张人越觉得渴,一渴人就会心浮气躁。咬东西可以分泌出大量唾液,使人镇定下来。总之,这样做的好处是很多的。
他们个个把刀子含在嘴里,向前爬行。在后边,潜伏着一个加强排的突击队。
在镇口,他们看见了敌人的岗哨。董玉麟悄悄向左边扔了一块小石子,又向右边扔了一块。只见那岗哨端着枪躬下身子,来回看了一会,便又回到哨位上去了。董玉麟知道这里没有暗哨,悄悄摸了上去。一会儿,他的身影消失了,就像被夜暗融化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不多会儿,只见在岗哨的后边,有个影子象是突然从地皮上揭起来似的,只见一道寒光一闪,那岗哨就无声地倒下了。
董家莆向后挥挥手,一队人影一溜烟儿潜入了镇内。
他们顺街向里摸,看见前边有一个院落,门前也有鬼子的岗哨。这是个什么地方?这一次是罗成摸过去,同样干净利落地用匕首干掉了岗哨。他们溜进院子,发现正面一座大砖瓦房门上上着锁。庞有福用匕首把锁挂鼻别下来,摸进房子,用手一摸,竟然都是子弹箱和炮弹箱——这是个弹药库啊!
这时突击队也跟过来了,侦察班竟让他们当了搬运队,向外搬弹药,自己继续沿街向里摸。在一个挂着商号的店铺前,他们听到了阵阵呼噜声,一听就知是一帮男人在睡觉。看来这店铺是让鬼子征用当住宿的地方了。董家莆早忘了他们只有摸清道路的任务,像这种正面接敌的事儿应该交给突击队干的道理了,给董玉麟递个眼色,董玉麟踮着脚,轻得像一只猫,几步窜过去,靠上门框。掏出匕首,用刀尖伸进门缝,一点点把里边的门闩拨开,敞开了门。侦察兵们摸了进去。
可能是因为打了几天仗,鬼子太累了,睡得很沉。借着外边透进来的暗淡的月光,可以看见他们一共有十几个,睡在一个通铺上。十几枝枪并排放在墙边的枪架上。侦察兵们干脆把他们的枪全部收拢起来,抱到了外边。他们再怎么小心,还是会有动静。有个鬼子终于醒了,一睁眼就惊呼起来。
董家莆喊:“用刀子,照着光身子的捅!”
侦察兵们掏出匕首,像一群饿狼看见了一群羊,一个蹦儿蹦到铺上去,骑上目标就下家伙。屋子里寒光闪闪,热血迸溅。因为光线朦胧,许传领也来不及细看,只伸手向前摸,摸到光身子,就毫不犹豫地把匕首捅上去。有时只听到扑哧一声,软软的,就象刺进了一个肉袋子,他就接着来一个斜挑,只听见哗啦一下子,就像布袋被划破了,里边的东西淌了出来;有时又觉得格棱格棱的,可能是刺到了骨头上,他就用左掌把刀把子向里狠狠地一砸,可以听见骨骼咯吱咯吱的断裂声。不断有湿热的东西喷到身上,也顾不得那么多,只管摸一个刺一个。他又感到有一股热气直顶脑门,所有的细胞就像被惊扰了的蜜蜂似地飞舞起来,身子里的心肝肺脾等所有的器官又像沸在滚开的液汁里一样,尖叫着,跳跃起来了。南湖大集的血山尸海,表姐的半截绣花鞋,象几道尖利的影子在脑子里划过。
彭二杀得更凶,他不讲究数量,逮住一个就杀个过瘾的,绝对不会只赏给他一刀,几刀下去,就会使目标开膛破肚,五脏横流。他的吭哧吭哧声也变得异常粗壮、清晰,顶得上火车头的喘气声。他豁了一个,又摸到了一个膀子,感到滑溜溜的,刚要下家伙,谁知对方托住了他的手腕,低声喉:“干么你?”
原来他摸到的是董班长。因为膀子上溅满了血,溜滑,就像光膀子一样,差一点儿出了错。就在他们这一犹豫间,一个光身的鬼子向董班长扑过来,一下压在了他头上。董家莆想:“好家伙!正愁不好摸你,倒自个儿来了!”
刀子狠命往上一捅,捅在对方肚子上,然后头一低,一扬,抓着刀子的手向上一挑,鬼子从他头顶翻过去的同时,刀子从他的肚子一直挑到了大腿根儿。鬼子发出一声惨烈的喊叫。
本来是在狭小的屋内,又加碰上了这批手持短刀的杀手,这十多个赤身裸体的鬼子也算倒了霉,尽管也拼死反抗,惨烈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声音已经不是人调了,但根本没有用。侦察班的人都杀起了性,毫不顾忌地“啊——啊——”地狂喊着,身上、脸上溅满了血,直到屋里没了鬼子的声音,手还是收不住,有的鬼子甚至被杀了好几遍。
这场杀戮终于惊醒了住在其它地方的日军。枪声响了起来。八路军的突击队搬完了弹药,顺着侦察班趟出的路线杀了进来。
日军精良的战术素养,每每会在一定的时刻显现出来。他们的反击队形形成后,就开始从各个方向猛烈地反扑过来。突击队冲击得太远,被日军围起来,发生了惨烈的白刃战。叮当的铁器撞击声、惨烈的吼叫声,撕破了夜幕,令人惊心动魄。
侦察班这时是在另一条街上向东北方向打,准备接应从那里突击的另一支部队,听到隔街的拼杀声,董家莆让宋加强带领董玉麟、彭二、庞有福、赵庆江四个侦察员继续向东北方向打,自己带着许传领、罗成和李乃好杀向了隔壁的街道。这时,突击队的最后一名战士,刚刚从一个日军的左肋把刺刀拔出来,同时又有数把日军的刺刀刺到了他身上。他倒下了。在他周围,躺满了八路军战士和日军的尸体。
董家莆红了眼,大喊一声:“弟兄们!上刺刀,杀——”带着三个弟兄杀了过去。
3
这时,驻在镇子里的许多日军都被突击排吸引到这里来了。刚才的一场刺刀战,拼得鬼喊神号,他们还惊魂未定,突然又杀来了一支生力军,开始不知是多少人,真有些蒙,四个战术素养一流的八路军侦察兵,揣着复仇的怒火,端着刺刀开了杀戒,一个个利索的突刺,在战火闪烁的空中划下了一道道寒光。一个突刺的前端,就会倒下一具躯体。
日军终于清醒了,只听有人喊了一声什么,日军向后一退,接着就围起了一个圈,把四个八路军围在了中间。他们已经知道杀过来的只有四个人,他们有充裕的能力对付这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不过当他们看清了这几个人,还是隐隐产生了几份惊惧。他们还不知道面前的人刚刚完成了一场屠杀,浑身上下包括满脸都是湿淋淋的血,简直像刚从血河里沐洗出来一样,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就像有什么撞击了他们一下。天!这是几个什么样的魔鬼?
董家莆四个人背靠背,龙睛虎眼地盯着各自的方向。虽说像这样面对这么多鬼子,许传领还是第一次,不过在1939年的反扫荡和以后的孙祖战斗中,和鬼子兵已经有过几次短兵相接,加上眼下背靠着自己的弟兄,感觉到他们身体传导给自己的热量,心里还是很踏实。此刻他架子一支楞起来,背阔肌、胸大肌、三角肌、肱二头肌什么的,就一疙瘩一疙瘩、一棱子一棱子地鼓涌出来了,一副标准的饿豹捕食前的架势。更何况,他身上好象天生就有一种火药,只要一擦,就会点燃,爆出热量。这种热量刚才在日军住宿的房子里已经爆发过一次了,现在,那感觉又涌到了胸口,鼓进了四肢,渗入了肌肉块子,全身在微微颤抖。这不是恐惧,这是能量的鼓荡!他渴望发泄!
他旁边的李乃好和罗成下意识地从两侧关照着他,离他稍微近了一点。但他并不满意,因为这样要妨碍他的刺杀路钱。所以每当他俩向他靠,他反而就前出一点,使他的刀尖始终保持着前突的态势。
日军“呀——”一声喊,向他们突刺过来。董家莆们也是一声“杀——”,一齐来了个防守反刺,眨眼间,周围就躺下了四具身躯。其实,双方的喊声也是一种心理的较量。
日军的战术要求很刻板,说到拼刺,动作很正规,喜欢留出一定的拼杀空间,一般不会蜂拥而上。现在这个场合,说来他们的人数占绝对优势,但一方面能够直接和八路军对阵的人数不需要很多;一方面他们又抢着和站在前边和八路军接触,反而拥挤,妨碍了动作的施展,所以一时反而不占优势。
第一个回合,日军完败。但他们退下后,接着又扑上来。董家莆们照例再来一个突刺,又撂倒几个。许传领的感觉很好,倒在他刀尖下的两个对手,都是他的枪“咔”地压下刺过来的刺刀的同时,刺刀稍微向前一挺,对方就借着失控的惯性挺上刀尖了。突刺反倒用不了多大力气。
四个侦察兵的动作熟练极了,就象一座精心搭配的杀人机器,一个出手,刀刀见血;一个回收,马上就是下一个预备用枪的动作。在战火的映照下看得出来,他们脸上的肌肉都没有板结的紧张,反而挂着淡淡的冷笑;持枪动作也似乎闹着玩似的,甚至有些松垮。越是这样,对手越是害怕。因为内行都明白,正是这种松弛的状态,才会保持良好的反映弹性,能在瞬间凝聚、迸发出超人的力量。一个拼刺者能到这种程度,除非经历了千百次的白刃战;其次本来就是杀人的天才。他们四个人应该是后者。再加每个人都溅了满脸、满身的血,浑身透着一种残厉、恐怖、冷酷的气度,个个都像杀人魔头,无形中增加了摄人的力量。
日军里边,有个中队长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心像被什么提了去,陡然空虚了许多。面前的四个支那士兵,个个比他们高出半头,如狼似虎,凶悍无比,大和民族骨子里对支那人的蔑视,是不是有道理呢?
如果四个八路军侦察员是一座岛礁,周围的日军就是狂浪。浪一扑上去,就会溅起一圈浪花,然而在坚硬的礁石面前,浪花会再次退下去。
不过就象这种生死相博,都有一个微妙的心理刻度。即便是同一个人在同一个场合,如果产生的心理频率向某个方向震动,他的意志会垮掉的话;相反,如果频率向另一个方向震动,同样会把他带进勇敢甚至疯狂的状态。一般说来,在搏斗的双方,如果一方进入疯狂状态了,那么对另一方,多数就是灾难性的。
日军毕竟也有军人的自尊,在这几个中国士兵面前,度过了初期的不适应甚至恐惧,一种情绪终于被激发起来了。那个中队长举着指挥刀,狂吼了几句,日军就又喊叫着扑了上来。这次可不是前边的一被刺倒后边的就退下了,而是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接着涌上来,甚至不再坚持刻板的刺杀动作。
董家莆几个人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但他们要命不分开。他们知道,在人数众多的对手面前,只要一分开,结果就是不可想象的。此刻他们每个人的前边,都有许多对手。几个日本兵面对着许传领,“呀呀”地刺得很凶。许传领也实在有些累,动作稍微有些软,一个突刺向最前边的对手刺去时,却被一个防下动作打下了去,但还是刺到了对方腿上。也就在这时,有几把刺刀同时向他刺来。眼看躲不过去,只听“咔”一声,一棵枪横刺里杀来,一下把几把刺刀挑开了。
原来是罗成。他见许传领危机,闪开当面的对手,杀了过来。但正因为这样,他们四个人的队形松疏了,他的右肋暴露给了对手,在他挑开三把刺刀的刹那,有一把刺刀捅进了他的右肋。他一个踉跄,还是挺着刺刀,咬牙向前走了两步,把许传领和鬼子隔开了。
血一咕嘟一咕嘟地从他右肋冒出来。他艰难地挺着枪,整个身子向前扑,用前扑的惯性,把刺刀扎进了一个鬼子的小腹。又有两把刺刀刺向了他的腹部。他手中的枪掉在了地上,但还是抓住鬼子的刺刀,口喷鲜血,骂着:“狗、狗日的——”硬挺着不倒。鬼子竟然怎么也拔不出刺刀来。
许传领醒过神来,带着哭腔大喊一声:“罗哥——”猛地冲到了前边,什么也不顾了,疯似地把枪抡起来,照准罗成面前的一个鬼子劈去,只感到“扑”一下,劈断了半个脖子。接着枪身倒立,枪托在空中抡一个大弧,“咔”地砸碎了另一个鬼子的脑壳。
李乃好也看见了这边的情况,一个箭步冲上来,大喊一声:“日你姥姥——”竟然把另一个鬼子挑向了半空,接着一抛,鬼子的五脏六腑散落下来,一时竟下了一场血瀑肉雨。
别看李乃好平时不太爱说话,班里都叫他“闷犊子”,可一股劲儿一上来就了不得。
这个血腥的场面一时把几个日军吓呆了,回头就跑。
许传领不依不饶,红着眼“啊——”地叫着,象只狼似的向前扑去。
他们的队形分散了,变成了各自为战。
就在许多日军被吸引到这里来的时候,在其它方向进攻的八路军,已经在宋加强他们的带领下突了进来,周围杀声大起。这里的日军见情势危机,一边应对着董家莆几个人,一边向后退。但杀红了眼的几个侦察兵,那肯放过他们?死缠着不放,直到一些八路军战士潮水般涌过来。
许传领一把抱起了罗成,一边走一边哭喊:“罗成哥——罗成哥——”
罗成气管里像有什么堵着了,出气很紧,断续对许传领说:“兄弟,子弹带压身上——难受——难受——”
许传领赶紧把他放下来,小心地给他向下解,一动他的身子,他就疼得呻吟起来。许传领急得出了一脸汗,好容易解了下来,罗成说:“我冷——冷——”
许传领又抱起他走着,哭着说:“哥,就要到卫生所了,就要到了。”
罗成嗫嚅:“冷——冷——”
他声音渐渐消失了,许传领感到好象有一股气在他的身子里渐渐地向上顶,接着咯噔一下,停下了。他的身子也沉了下来。许传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只是感到不好,加快步子向村外跑,好容易见到了卫生所抬担架的人。
他们把罗成接下来,一拭他的鼻子,说:“死了。俺们还要抬别的伤员。”就走了。
许传领一把抱住罗成,大哭起来。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对准两个离开的担架员,一拉枪栓:“娘了个X,谁说他死了?放屁!你们回来,把罗成哥抬到医院里去!要不老子毙了你个龟孙!”
两个担架员看着面前黑洞洞的枪口,一双冒火的眼睛,抠在扳机上的手指,脸吓白了,抖抖嗦嗦地说:“别、别开枪,别开枪,俺抬、抬就是了!”
他们小心地把罗成抬到担架上,许传领在后边押着他们,一溜小跑着到了卫生所。
担架员走到一个胸挂听诊器的医生面前,也不知道小声嘟囔了些什么。医生走过来,蹲在躺在担架上的罗成面前,用听诊器听听胸音,翻翻罗成的眼皮,试试他的鼻息,摇了摇头,对许传领说:“同志,他是死了。”
许传领又“哇——”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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蔗旺争夺战,反复了三次,整整打了十多天。这是八路军和日军硬碰硬、实打实的攻坚战,日伪死伤九百多人,硬是让八路军占了上风,以让八路军占领该地而结束。从此从这里到安东卫一带,八路军控制了一线沿海,不光有出海口,还有了自己的盐场。盐对共产党的意义,可不是一般的。这一带出的优质盐,不仅解决了大量的税收,出产的盐,甚至还支援了很多根据地。当然,为了争夺这一块地方,二旅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伤亡三百多人。
对于许传领来说,这是他当兵以来侦察班第一次有人牺牲,而且是平时对他很好的罗成。更重要的是,他是为了掩护他牺牲的,这让他更受不了。尽管侦察班里又补充了一个叫邹见富的,可哪能代替罗成?许传领开始甚至不吃饭,只流着泪,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任谁说也不行。脑子里老转悠着他背着自个儿走和替自个儿挡刺刀的影子,睡觉的时候,常常“罗成哥——罗成哥——”地喊,手脚乱动,把旁边的李乃好弄醒。
这天吃晚饭时,他还是躺在铺上不起来,董家莆发了火,训他:“你要真是念记罗成,就给我好好吃,好好练,多杀鬼子!替他报仇!看你是条汉子,怎么象个娘们?”
他抽泣一下,猛地站起来一个立正,恶狠狠地喊:“是!”一下抓过一张煎饼,一咬一大截,就象吃鬼子肉似的。不过他刚吃了一个煎饼,赵庆江拽拽他的衣襟,示意他跟着出去。
出去后,赵庆江悄悄说:“留着肚子,待会儿俺领你去个地方。”
许传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不过回去确实也没再吃煎饼。待天大黑下来后,赵庆江又对他挤挤眼,他就跟着出去了。
赵庆江领他转到了营部伙房的外边,悄悄说:“今儿我看见,营部招待地方义勇队的司令,有炕饼,还有鸡,剩下不少,咱他娘的也解解馋。”
许传领一听,嘴里不觉浸出了些唾液,真是好东西啊!不过要说偷着吃,他还是有些打怵,犹豫说:“这——好吗?”
赵庆江说:“怕个鸟?就算咱找营长要着吃,他也不能不给,咱不能难为他就是了。再说,俺也主要是看你几顿饭没吃饭,该搞点好的补一补。”
许传领对他后边的话不太相信——拉倒吧,还不是你想解馋?但还是说:“那好,你进去,俺给你看着点。”
赵庆江答应了,他们悄悄走到伙房门边,赵庆江腰一弯,就把门端了起来。这一带的门都是两头有轴,安在石墩的坑里的,要是里边没有什么顶住,只要向上一抬,下边的轴就能脱离开石坑,把门摘下来。赵庆江猫似的溜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把门安上离开那里后,许传领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炕饼,说:“娘的鸡没有了,就剩了一块饼。”他说着掰开来,给了许传领一块。
许传领早饿了,狠狠地逮了一口。真他娘的香啊!这地儿的炕饼是白面的,放在一个大鏊子上烙,一个有锅盖顶那么大,两寸多厚,皮脆里暄,很香。眼下伙房里只剩下了一小半截儿,赵庆江不好意思全拿了,掰下了一块,和许传领分开了。
许传领大口吃着,噎得抻脖子瞪眼的。还剩下一小块的时候,想起什么,终于忍住了,把饼掖在怀里,回到了住处。他一看,庞有福几个人已经钻到了被窝里,他冲庞有福挤挤眼,偷偷把饼塞给了他。庞有福弥勒佛似地裂嘴笑了笑,把头蒙在被窝里,咯吱咯吱几口就把饼填到了肚子里。
第二天,炊事班长见饼少了一大块,他本来是想留给营长吃的,气呼呼地向营长报了告,说:“保险是叫侦察班那帮夜猫子摸去了!营长你得治他们!”
罗营长说:“拉倒吧!谁吃不是吃?要真是侦察班的,就当奖励他们了!娘的这帮龟孙!”
打下蔗旺,令许传领高兴的是,部队这一次北上休整,要经过上崖。大伙儿纷纷拿许传领开涮。赵庆江挤眉弄眼地说:“看看传领恣的,那个嫚在家等着啊?”
庞有福也嘻着嘴说:“到时候可领来咱看看啊!可不兴独吞啊!”
彭二有些嫉妒,酸溜溜地说:“毛还没长全呢!还有嫚?哼!”
许传领不服了,反刺他:“你毛没长齐呢!”
不过他心里想:“有个嫚在等我吗?哪有啊!”
但他还是想起了刘秀菊那红红的脸,细声细气的话。这天,他们在一个村子里住下,第二天就能到上崖了,许传领突然有点不高兴,皱着眉对董家莆说:“班长,俺想去连队!”
董家莆不解地说:“什么什么?你上来哪股劲了?”
许传领说:“当这个破侦察兵,连军装都不发!”
董家莆:“你——挎双枪怎么就不说了?咹?咱八路军有几个挎双枪的?你真烧包!”
许传领说:“俺要回家,谁知道当的是什么兵?”
董家莆眨眨眼,突然明白了什么,抓抓头:“噢——这个呀!俺的那身军装,借你三天,怎么样?”
许传领咧嘴了:“真的不是?”
董家莆说:“你这会就可以拿去!鬼心眼子不少!”
许传领一并腿,来了个标准的立正姿势:“敬礼!”
部队到了上崖,果然要在这里休整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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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崖是个好地方。村前有一条锦绣河,西起丰山口,蜿蜒三十多里,在岚山头和蔗旺的交接处入海。两岸沙滩细白,流水清明。深的地方两米有余。里边的鲫鱼、鲤鱼、草鱼、螃蟹、鳖、蚌、草虾等多得数不清。村民吃水也主要靠它。南岸是杂树林,密札札地长满了柞、松、槐、榆和灌木。密的地方很难见到日头。树头上到处都是鸟窝。斑鸠、喜鹊、灰雀多达好几十种。叫起来咕咕咕,唧唧唧,喳喳喳,啾啾啾,鼓得人耳膜疼。北岸都是柳树,一簇簇,一团团,袅袅娜娜,濡濡染染,像团团绿烟儿,绿了天,绿了云,绿了水,绿了空气,绿了人眼。穿过柳林,紧靠着村前,有桃园、竹园、药园、菜园,篱芭围墙下脚,蓬勃了簇簇迎春花,园子里,花骨朵上,蜂鸣蝶舞,煞是好看。就是适逢腊月,松青柏绿竹翠,也是一片生机。
到了这地儿,尤其着是许传领的家乡,大伙儿都很高兴。许传领当然要请假回家看看,赵庆江和庞有福也嚷着要跟他回家看看大娘。他高兴地答应了。
徐家有五间堂屋,东边三间是正房,苫顶的麦秸都发乌了,边上压着几趟瓦。墙是土夯的,不过看来夯时下了功夫,土也用得好,不知过了多少年了,土墙上除留了一些水渍的条纹,通体变成了青灰色,既显示了岁月的沧桑,又显得愈加结实。西边的两间比正房矮一些,是锅屋兼仓房,放一些杂七杂八的农具和家什。村里的穷人家里,房子多数都是这个样儿。
当他们走进许传领的家门时,家里人眼看认不出来许传领了。娘右手攥着他的手,眼里噙着泪花,左手在他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好象是看他身上少没少块东西。嘴里一个劲儿埋怨他没对娘打招呼就跑到队伍上了。他有些不服气,明明让弟弟告诉家里了嘛!姐、弟、妹几个围在他身边,倒象陌生了似的。直到他冲他们笑了笑,他们才也咧嘴对他笑起来。
娘和家人也热情地招待了赵庆江和庞有福,尤其是娘,知道当娘的惦记在外边打仗的儿子的心,对赵庆江、庞有福问这问那的,还给他们缝了袖口和领口,留他们和许传领一起吃了中饭,临走时炒了花生,塞满了他们的口袋。他们三个高高兴兴地回了部队。
自上崖一带成了根据地,村里就经常驻兵,什么老四团、老六团、抗大分校,甚至还有骑兵、女兵,很是热闹。尤其是那些女兵,头发剪得短短的,带着八路帽,扎着皮带,走路胸挺着,很是精神。她们还常演戏,用柳条碳画眉,用猪油调的油彩画脸,演的戏有光说话的《双喜临门》、《大变工》,有有说有跳的《抗属真光荣》、《爱护根据地》,很是新鲜。这些当兵的早上听见吹号就起床,跑步、上操,上完操就用镀了搪瓷的铁碗吃饭,吃了饭就练兵、上课,晚饭后还搞跳高、跳远什么体育活动。有时还唱歌呢:“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子孙……”还有“抗日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的注意,第一坚决抗战抗到底,拼死争取最后的胜利……”他们的日子可馋坏了村里的一帮青年男女,部队每次离开,都会有人跟着走;村里人也怅怅的,好象少了些什么。
眼下山纵教导二旅的部队又来了,村里人自然又高兴起来了,赶忙过来慰问,村农救会、妇救会、识字班什么的都来了。侦察班和营部住在一起的,村里人到营部慰问,自然能见到许传领。对许传领来说,都是一个村上的,不论是同姓或是外姓的,平时见了,都是三叔二大爷或者婶、姐地喊,熟得像自家人,眼下见了,自然也不例外。
原来他只是一个常年流着鼻涕,浑身肮脏的野孩子,现在眨眼已是17岁的小伙了,个身窜了一头,浑身的肉块紧梆梆的,又加穿了一身军装,而且还是挎双枪的,要多精神有多精神。乡亲们自然一阵惊喜。围着他问这问那,啧啧个没完。
他老是感到还有目光在看他,抓空儿偏脸一看,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原来是刘秀菊啊!她身子也有些发了,高了,丰满了,脸皮儿润润的,好看多了。原来,她也参加了识字班,这次是和姐妹们送鞋来了,眼下只是不好意思地在一边看他。因为人多,乱糟糟地,她看了几眼,就和姐妹们放下鞋走了。尽管就是几眼,许传领心里也有异样的感觉,和她给他地瓜时的感觉不一样。
许老杠听说许传领回来了,也特地跑到营部来看,见到他的样子,乐得合不拢嘴,说:“看看吧,传领这棵苗儿,哪里的土都不能长,就是队伍上的土能长。”他对许传领说:“什么时候回来骑着马、领着卫兵啊?”
许传领说:“赶明儿。”
许老杠哈哈笑了,捋着胡须:“好!俺就等着这个明儿。”
不过不光是乡亲们见了许传领惊奇,许传领见到了乡亲们也是惊奇。自己离家就这么点日子,乡亲们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呢?倒不是他们的穿戴有什么变化,穿的还是破破烂烂的,关键是他们说话啦咶的派头,骨子里溢出的精神头儿,真象换了个人似的。比方说农救会主任许传祥,在早一年到头抄着手,揪着肩,象杆晒蔫了的秫桔杆子,头都抬不起来。脑袋上偏偏总戴着一顶三页瓦帽。这帽子两边的护耳平常是挽上去的,天冷的时候就放下来护住耳朵。两边护耳加中间的部分,就像三页瓦叠上块儿,所以叫它三页瓦。它还是呢料的呢,不过人家记得,他第一次戴上脑瓜儿的时候就是旧的,边上都起了毛儿,绒毛早磨平了,上边闪着油垢的光,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捣鼓到手的,不过他还是舍不得取下来,好象戴在头上就抬高了身份。可现在呢?他换了一顶八路帽,和八路军说话啦呱大大方方的,指派伙食、住房、慰问品时气气派派的,真是换了个人儿。还有村长许凡仪等等的,也是这个样儿。要知道,他们原来都是村里的觅汉(长工)、工夫(短工)啊,
眼下咋了?就象灌了浆的高梁,一下就舒枝展叶,挺起来了。真是神了!
对这事儿,晚上临睡觉前,董玉麟也感叹了一番,说:“哎——叫我看,这天下早晚是共产党的了。”
庞有福问:“从哪里说起?”
董玉麟说:“哪路队伍能叫老百姓这个样?咹,你说说?”
6
虽然就在上崖住几天,但练兵、出操的还是很紧张,很少有闲着的时候。一天早操完了排队向回走,许传领大约莫看见在一个墙角处,一个身段儿和一截衣角儿一闪,他的心像被笤帚苗儿拨了一下,悠悠地动了好一阵子。那身影儿象是秀菊。不知怎地,自刚来那天在营部看到了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他约约模模地就多了点念想。说起来也是,自见了那一面,还再也没见过呢!她早起干什么呢?
自打见了从小一块长大的许传领,秀菊就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撞得那个猛啊!一下就把心撞开了一条缝儿,丝丝缕缕透进了一隙气息,柔柔的,温温的,润润的,就像春天里第一缕暖风,复苏了一点东西,影影绰绰地粘在心上,猛不丁就会叫她想上好一阵儿。晚上她睡不着觉了。16岁少女的心,虽说不是什么都明白,可确也是该省事的时候了。
这天一早醒来,听见部队早操的号声,她就爬起来,从门后拿起一个三齿挠钩和一个提蓝,出了门。家里的活儿虽说主要靠大大、哥哥,可平时她也要尽一份力,帮衬一下。今儿她想干什么?想到打谷场旁边的一块花生地里倒花生,也就是到人家已经收过的地里去复收。天刚蒙蒙亮呢,她就走进花生地了。干这活儿她已经是老手了,和同伴出去倒的时候,同伴在一个地方老呆不住,这儿倒一阵,那儿倒一阵,结果呢?每次都收获很少。她不,选好一个地方,就顺一个点儿不断向外开,她叫开塘子。有时倒了很大一块也见不到多少,可也决不换地方。挠钩三倒腾两倒腾,时辰久了,不但零星拉下的花生会被倒出来,还常常把根扎偏了的一整墩花生刨出来,真就开了一个塘子。所以她篮子里的花生总是比别人多。
可眼下呢?别说天蒙蒙亮的地里还看不太清楚,就是看清楚了,她的心好象也放不到挠钩上。手刨着,耳朵却总抓着打谷场上的动静,眼睛也老向那里张望。直到天色渐渐亮起来,能看清人影儿了,她眼光就一遍遍梳理那里的人,眼睛看酸了,淌出眼泪了,揉一揉还是看,可毕竟远了些,总看不清她想看的身影儿。想隔近了些看吧,那里又没花生地,怎么好意思过去啊?心里怅怅的,刨了一阵儿,零星刨出了一些花生,直到打谷场上的早操结束了,她匆匆收了篮子,一路小碎步向村里赶,赶到一个墙角那儿猫着——她知道队伍回住处,要从前边的巷口过,猫在这儿,每个人都会经过她的眼睛。
她终于看见了他,个儿高高的,步子刷刷的,胸脯子挺挺的,真是个英武!虽就是一小会儿,可也算是看见了。她出来倒花生,好象就是为了这一眼啊!不过她又不满足了,他能看见自个儿吗?能看见就好了!可她连着在这里等了几个早上,也没见他象样地转转脸。就有一次吧,他大约摸向这看了一下,也不知道看见自个儿没有。哎——
已经没有机会了,部队在上崖住了几天,就要北上了。临走时,妇救会、识字班什么的到村口送队伍,一个劲儿向战士的手里掖花生什么的。可许传领没看见一个人,就觉得少了些什么。但他总有点小预感,眼睛到处撒觅,就在快出村口的当儿,果然见一个花影子扑入了他的眼睛。秀菊穿了一件浆得挺挺刮刮的花衣裳,向他跑来,塞给他一件东西,低头就跑了。许传领有些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低头看看塞给他的东西,原来是一个蓝印花手方包着四个热呼呼的鸡蛋,还有一个红荷包儿,是绸子的,绣着荷花。他心一跳,急忙把这些东西放到衣兜里了。看看前后,都在应付着百姓,没怎么注意他,才放下心来。
在村口,他又看见了娘和姐姐,看来是在这里送他。他没怎么地,和她们招招手就走了。走远了后,心里才感到悠悠呼呼的,没个着落似的。
旅侦察科要搞一个侦察骨干培训班,董家莆的侦察班去了宋加强、李乃好、许传领三个人。这事班里的人都想去,尤其是彭二,见叫许传领去了,更是不服气,找到董家莆说:“为什么不叫我去?”
董家莆说:“许传领当兵晚,更需要培训不是?”
许传领他们在旅部驻地学习了一个多月,由侦察科长和侦察参谋上课。除了常规的侦察业务,还有一些让许传领感到新鲜的,就是学识图、标图、学指北针、学截听电话、还学简单的日本话、骑自行车、骑马等等的。
这些玩艺术儿,别的都让许传领感到头疼,好赖学了下来,他最感兴趣的是骑自行车、骑马。比方说骑自行车吧,就那么两个轮子的东西,竟然爱怎么骑怎么骑,还倒不了。培训班就那么两辆德国造破自行车,人人争着骑,正常时间闲着不多,他就利用吃饭的时候,几口扒完饭,趁别人没吃完,把车子推到外边练。刚开始骑得别别扭扭,身子硬橛橛的,老是摔,可他不怕,摔倒了爬起来再骑,几天后就骑得象那么回事了。
骑马也是这样,刚骑上去的时候不行,多骑几回身子就灵活了。骑在上边高高的,看人、看景,感觉就不一样,威风了许多。他想,要是这样骑着马,挎着枪,再回一躺家就好了,让老少爷们——让秀菊看看。这么一想,他摸了摸放在贴身口袋里的荷包,就感到浑身发热。
学习临近结束还没结束的时候,他们接到紧急命令:立即返回部队。
日军的大扫荡又要开始了。
1
日军当然不会坐视八路军这么发展下去的。这年秋,日军驻华总司令畑俊六大将亲赴山东,坐镇临沂,想给山东八路军以致命的打击。
畑俊六算得上是一个中国通,他先担任台湾驻军总司令,后担任上海战区的指挥官,一直注意研究中国的历史和现状。他深知,共产党、八路军是一支有着清醒、坚定的政治战略目标的力量,却又没有正式地位,生存条件非常恶劣,很长时间都在生死线上挣扎。这种条件反而更能使他们的思维高度集聚起来,使种种决策变得尖锐而不合常轨,但又最实用、到位,能把任何关于生存、作战的事情,按照有利原则推演到极至。他们的军队决不是简单的作战工具,每一个作战单元都负载着清醒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战略目的和功能,就象裂变力极强的种子,走到哪里就深深地下潜到哪里,以极快的速度适应那里的水源、土壤,牢牢扎下根,以坚韧的毅力向外快速分蘖、扩张。比如在山东,八路军115师和山东纵队,走到一处,分兵一处,发展一处,已经建立起了多个大块的根据地。
在根据地里,他们虽然没有采取红军时代打土豪分田地的办法,搞的是什么“二五减租”,农民得到的实惠还不是根本的。可八路军送给了他们什么?送给了他们“政治”。这可不是个小东西,从一定意义上说,这种东西比几亩地更能激发人的精神。中国的老百姓把身子拱在黄土里几千年,是最下等的奴隶,可这个东西让他们抬起头、挺起腰来了。他们的农救会、妇救会、青抗先、儿童团之类的组织,可以商量、决策事务,和那些大户人家对话甚至对他们保持某种优势。这是什么?这是几千年来的大翻身!中国农民会得到什么样的感觉?主人、权力和自尊!这是精神上的裂变和爆炸,是豁上性命也值得捍卫的啊!
八路军就是凭着这,把汪洋大海似的农民拉到了他们的阵营中。他们是政治大师,最懂得中国问题的穴眼、命脉。大日本帝国也不是没想到要建立模范区,给中国人以实惠,可根本做不到共产党这种程度。一是天然的种族隔绝;二是不可能象共产党那样,为了得到穷人而牺牲掉富人。这一点,不但他们做不到,国民党也做不到,因为他们一直以正统的政府自居,共产党是在野的,甚至很长时间是非法的。他们的做法可以不符合正统的规则。
这样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这次来山东,他更是非常谨慎。多次对部下说:虽然山东的八路军在所谓的百团大战中不怎么积极,可也正说明了他们的狡猾之处。他们不轻易暴露自己的实力,但一直以最坚韧的姿态,结结实实地拓展着地盘,扩充着实力。他们的根据地已经成了气候,不摧毁这些根据地,以后肯定会酿成大祸。山东接南北,临中原,东向大海,可与未来可能的太平洋战事想呼应,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山东又是个很特殊的地方,文的方面有孔子、孟子,是中国文化的发源地和中心;武的方面,中国几乎所有的兵家始祖、名家都出自这里,比如姜尚、孙武、孙膑、诸葛亮、戚继光等,军事文化非常丰富,为任何一个地方所不能比肩。鉴于这些原因,在山东这个地方打仗,决不能掉以轻心。
他当然明白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的道理。派出了大量的侦察力量,紧紧地盯住115师师部和山东分局的动向。他终于得知,115师师部和山东分局机关庞大,只有很少的掩护部队,此刻正集中在沂蒙山区。他象一只闻到了血腥味儿的狼,一下就把注意力集中到这里来了。在很短的时间内,调动了第5、6、7、10混成旅团全部,21、17师团主力,以及32、33师团一部,加上各据点的守备部队,共五万重兵,让驻山东的日军司令官土桥一次中将亲临前方督战,象一张巨大的、密集的网,撒了出去。
他们成功地运用了声东击西的战术,把正在山东北部反扫荡的115师和山东纵队的主力部队甩开,竟然也学着八路军的战术,白天隐蔽,主要兵力星夜南下,每驻一地即封锁路口,准进不准出。从11月2日半夜开始,兵分11路,在飞机、坦克和大炮的配合下,向沂蒙山区扑来。
115师师部在留田一度陷入绝境,虽然成功突围,但其后日军先后在大青山、崮屿、马鞍山一带,合围了山东分局、山东军区、115师部等后方机关,以及抗大一分校和一些地方部队,八路军经过血拼,发生了许多次比狼牙山五壮士壮烈得多的战斗,才突出重围。但损失惨重,牺牲了很多高级干部。
2
在日军扫荡沂蒙山区的同时,也分兵一部进入滨海区,对滨海的八路军实行牵制和扫荡。但滨海的八路军顶着巨大压力,一方面抽出兵力增援沂蒙山区,一方面插入敌后,攻打敌据点,牵制在沂蒙山区扫荡的日军。
如果说在敌人扫荡的地区可以游击、躲避,那么在这里就是主动出击,就是硬碰硬的战斗。山纵二旅独立团九连和新十连驰援鲁中,在李林村被日军包围,吸引了五千多敌人,血战一天,誓死不降,除一个负伤的排长只身突围,其余的全部牺牲。五团在刘涌的带领下,直插敌后,罗积伟的带领的一营,向莒县中部的白莲汪、大官庄、岞山一带进逼。
在穿插的路上,到处看见了鬼子扫荡留下的痕迹。
几乎每一个经过的村庄都起火冒烟,长长的烟带,像一条条不祥的黑龙,在半空中卷翻,拖得老长,空气里的焦烟味儿几乎没有断过。路边村头,经常看见百姓的尸体。有的被挂在树上,有的被剖开肚子,还有的老小几个人死在了一堆。许传领又想起了南湖大集上的尸山血海。他实在不理解。这日本人怎么就是各一类呢?打仗归打仗,当兵的和当兵的撕杀,怎么来都可以,怎么还拿杀老百姓像闹着玩一样?他们杀人是不是和抽大烟一样上瘾?听说他们那里是一个不大的岛子,难道在那里出生的人,骨头都是黑的?娘的!
五团到达目的地后,立即展开攻势,一度切断台潍公路,后又在岞山一带和大批日军血战了一场。来不及休整,接着受命西下,直接支援沂蒙山的战事。西行一百多里,来到群山绵绵的山区,在一个叫做和尚崮的附近,突然遇到了一个突围出来的沭水县大队的兵,说他们县大队和几千个老百姓被日军合围在这一带,希望主力部队支援。
因为五团还要继续向西执行任务,团长就命令留下了一个连。因为当时的一营侦察班正处在作为先头连的这个连的前边,团长下命令时只说要前边的九连留下,侦察班便也顺势留下了。他们突进合围圈,和县大队汇合在一起,一看,县大队是52个人,九连和侦察班是121人,一共是173人。他们赶紧把县大队修好的工事又加固、扩大了一番,让老百姓隐蔽在阵地后的一条山沟里,准备把敌人阻击到天黑后再突围。
带队的刘连长要侦察班在沟口掩护老百姓,说侦察兵带路、探路有经验,到一定的时机带着他们冲出去。董家莆觉得这个任务也挺重要的,就答应了。
一场战斗拉开了序幕。
侦察班在沟口前的一个高坡上,看着左前方山腿上的战斗。
和尚崮一点儿也不高,倒象一个瘦瘦的小拳头,不知何年从地壳家族里一摇一晃地偷偷顶出来,在外边一站就是多少万年。眼下它明显已有些衰老,身上许多地方滚起了粗糙的皱子,风向那儿一搓,就要掉下一层皮屑儿。惟独和尚头似的山顶,还以坚硬的骨质,顽强地抵御着岁月的侵蚀。可眼下,它被一团团烟火包围了。
日军一次次冲锋,一次次被打退,兵力不断向那里集中。从山顶到山腿,方圆几里的地方,惨烈的喊声,钢盔、刺刀的闪光,手榴弹、炮弹爆炸的烟团,烟尘有数丈高,成了一副铁火血肉搅成的图画。一次次冲锋,一次次被打退,八路军坚持到太阳偏西,伤亡很重。
山腿上的刘连长觉得这样很难坚持到天黑,只能现在趁日军临时停止进攻,冒死撕开一条口子,让侦察班带着老百姓突出去。他把全连的四挺机枪、十六枝驳壳枪都集中起来,和部分手持三八大盖的战士一起,组成织一支突击队。
之所以如此,是基于他对驳壳枪的理解。驳克枪有多种叫法——由于它的枪套是一个木盒,所以有的叫它盒子炮或匣子枪;也因为它的弹匣装二十发子弹,所以叫它二十响。其实它的正式名字是毛瑟军用手枪。它出自德国,欧洲军队却不喜欢它,原因是它作为手枪太大,佩带不便;作为冲锋枪呢?威力又嫌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直握它射击时,枪口向上跳动大,射击精度差,所以在欧洲它最终没成为制式装备。没想到它在中国战场上派上了用场,成了名扬天下的一代名枪。为什么?因为中国军队尤其是八路军,装备差,自动武器很少,只好靠夜战、近战对付对手。这一来,这枪就发挥作用了。八路军还摸索出了很特殊的使用方法,就是斜着出枪,横着扫,克服了直握的缺点,威力就出来了,一扫一大片,为了出枪快,有的甚至锯掉了准星,打熟了,一样可以百步穿杨。日军提起它就害怕。用这样一支队伍当突击队,可以更好地搭配、发挥火力。
刘连长观察了一下地形,认为突围要是选择前面的山头肯定不行,那里易守不易攻,突破了以后,老百姓也不方便转移;选择在东边的山谷也不行,敌人要是在两边山上火力封锁,几乎没有射击死角;只能选择在西边的一块石板地。那里的中间地带,离两边的山头各有七、八百米,不利之处是因为它只有相对平缓的斜坡,是日军防守的重点,突击起来伤亡会很大。好处是只要打开缺口,就可以相对躲开山上的火力,老百姓可以快速通过。
突击队的前边是四挺机枪和十几个手持长枪的战士,刘连长的意思是,前边的机枪手和战士强行突击,一旦接近了敌人阵地的前沿,紧跟在后边的十六个驳壳枪手就可以大显身手了。事情也真是这样,驳壳枪手一冲上敌人阵地,枪一抡,泼开密密麻麻的弹雨,顶得上十六杆小机关枪,以十倍、数十倍于日军三八大盖的火力,硬硬地撕开了一个口子。后续部队跟上来,分开向两边一压,一个宽五十多米的缺口就暂时稳定下来了。
侦察班的人马上带着老百姓涌了过来。
本来,日军以为喜欢夜战的八路军会在晚上突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以区区百多人的弱小兵力,在白天冒死冲锋,硬是打开了一个缺口。醒过神来后,急红了眼,拼命向缺口进攻、压缩。日军有多少?象一排排的浪头,从两边的山脚下排过来,足有几千人。缺口两边的八路军拼命抵抗,把前边的鬼子压下去,后边的鬼子又涌上去。一阵阵吼声,好象要把天鼓破了。八路军后边就是老百姓,不能后退半步。可老百姓毕竟有几千人,加上有老有幼,拉拉杂杂地,侦察班的几个人组织起来很困难,行动不是那么利索。他们一次次来回跑着,喊着,扶老携幼,好容易把人群送出缺口,又掩护着他们突了出去。
刘连长松了一口气,准备撤退的口令眼看就要喊出来,突然,缺口处又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小女孩扶着一个老太婆,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刘连长一犹豫,只好把撤退的口令改成了“打!”
八路军的百多条汉子打完了子弹,全和日军拼上了刺刀。一个个挺着刺刀,迎着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几乎都是自杀式的。从那里传出的声音,几乎分不出调儿了,全是一派瘮人的、和着血腥气儿的嚎叫。就凭这不要命的劲儿,一次次阻住了卷上来的狂潮。就算日军稍微退下一段距离,八路军的汉子也全然不退,就地端着刺刀,摆着刺杀姿势。他们每一个人身上至少都有一处刀伤,浑身洇着血花,可还是雕像般地立在那儿,等着下一波的冲击。
小女孩和老太婆跌跌撞撞地向外跑。
八路军用血肉组成了两堵墙,护卫着墙体内的小女孩和老太婆。
因为有督战队,日军也退不很远,刚退下几步便又会卷上来。八路军的影子被卷入黄色的波涛之中,越来越少,可他们誓死不退。负轻伤的石柱似的立着;腿负伤的,半跪在那儿,刺刀照样冲前;负重伤的,挣扎在地上,抱住日本兵的腿,拽倒他,然后用牙咬。一个个战士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一个浑身是血的战士,艰难地搬动了一块大石头,顺斜坡向日军群里滚了下去,石头碾着他的血肉,在日军群里压出了一条血胡同。几个负伤的战士学了他的样子,抱着石头滚下去,石头过处,溅起一片惨叫,留下一片血肉。刘连长、指导员都牺牲了,只剩下副连长带着三十几个战士。
小女孩和老太婆终于走了出去,消失在前边的树丛中。
日军终于突破了八路军的防线,围了上来,负了伤的副连长带着三十几个弟兄进行了一次拼死突围,突出了八个人,牺牲了十几个,剩下的副连长和十六个人没能突出去,又退回了山顶。他们抛完最后一块石头,摔碎了唯一一挺机枪和所有长、短枪,站在山头上。
鬼子一步步围上来。一个军官对身边的翻译嘟囔了几句什么,翻译很感动的样子,说:“河野少佐说了,你们非常勇敢,都是勇士!皇军都看到了,很佩服你们!只要你们投降,会得到我们的尊重!”
头上裹着绷带的副连长说:“放你娘的屁!弟兄们!拼了!”
猛地冲上去,抱住一个鬼子,一下咬住了他的耳朵。鬼子惨叫起来,几个鬼子上去,朝副连长连着捅了十几刺刀,他的牙也没松开,直到耳朵咬下来,才倒下了。
八路军喊着:“拼了!拼了!”一起扑上去,有的抱住鬼子不松手,直到被扎死;有的和鬼子一起滚下了悬崖,有的直接跳了下去。
此刻天已经黑下来了,突出去的侦察班听着山上平息了的枪声,个个感到嗓子眼里发热,流出了泪水,咬着牙,腮肉不停地抖,眼红得要出血。
许传领心里只蹦着一句话:“小鬼子!等俺剥了你的皮!剥了你的皮!”
但他们还负有带着百姓冲出去的任务。虽然已经冲出了山口,但可以看见,一条火龙在远远的前方燃了起来,他们明白,前边至少还有几条封锁线。
眼下他们前后分开,董家莆带许传领几个人在前边当尖兵,宋加强带几个人在后边,中间是老百姓。侦察兵的左臂都系一条白毛巾。
探测、标示路线也是侦察兵的基本任务之一,一营侦察班在平时的行军打仗中都学过、用过。遇到岔路口,在白天他们可以用白灰、石子之类的标示前进方向,夜晚,前边当尖兵的只能留下一个人,给后续人马指示了方向后,再赶回前边。他们准备带老百姓插向南边的上崖一带。那里还是根据地,到了就安全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急行军,突围队伍悄无声迹地来到一条大路边,见没有什么动静,许传领几个人急忙跳上大路,两边分开警戒,留出一条十几米的通道,让几千人的队伍顺着通道快速通过了。过不多久,就听见后边路上传来了隆隆的汽车马达声,看见了刺破天幕的汽车灯光。
董家莆几个人作为尖兵,走在队伍前边三十多米远的地方,许传领走在最前边。不多会儿,又进了一条山沟。本来是晚上,又加有大山的遮蔽,更显得黑暗无比。许传领突然听见前边有簌簌的声音,急忙触了一下后边的人,后边的人又把信号传了下去,大队人都停止了脚步,或者就地爬下,或者贴在了山壁上。
显然,对面来了一队悄悄行进的人。就这个范围而言,不可能是自己人。声音越来越近,好象就在身边。许传领右手持枪,左手一摸,竟然摸着了一顶冰凉的钢盔。鬼子?他心中不一惊,本能地举起了枪。不过被摸了一下的对方,竟然没有反映。一队日军掠过这里,顺另一条小路穿过去了。
侦察员们倒吸了一口气,提起的心放下了。董家莆命令继续前进。
他悄悄对许传领说:“看样子这队鬼子是向和尚崮一带穿插的。这帮龟孙执行命令死板得很,为了保密,没有命令是绝对不能开枪的。再说,他们也可能真没搞清是什么人摸着了他,觉得是自己人呢。”
走了不多会儿,出了山口,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那条蜿蜒曲折,不见首尾的火龙又出现了。它锁住了周围所有的大小山头和路口。
按照事先定好的方案,后边的宋加强们也跟了上来,董家莆把侦察班分了四个组,悄无声息地扑向了火龙。宋加强、许传领一组,顺着火光的死角,一会儿跃进,一会儿匍匐,象几只灵活的豹子,接近了目标。
这堆篝火边上有两个站岗的日军,持着枪,散漫地踱着步。看来,他们想不到八路会在这里突围。宋加强和许传领分了工,一人负责解决一个目标。几乎是在同时,他们一个跃起,各自用了拿手的动作,眨眼间就完成了。
许传领用的是掰盔制敌法,从鬼子背后跃起后,右手抓住鬼子钢盔的前帽沿,同时用左手抵住鬼子后颈;右手用力向后拽,左手猛向前推,利用钢盔的风带硬硬地将他绞闭了气儿。宋加强用的是一刀制敌术,一刀扎进目标的脖子,又狠狠一挑,一股黑血溅上了天空。还小声嘟囔了一声:“娘的!”
他们接着扑灭了火堆。其他几个地方,火也一堆堆地灭了,看来别的小组干得也很顺手。一个黑咕隆冬的口子被撕开了。两边立刻放上了警戒,眼看着突围的人群通过了。
这时候许传领才知道,可能是在跃起向上冲的时候,自己的脚脖子扭了,疼得钻心,他只好忍着。但因为天黑,过路的人群以为这是最后一道封锁线了,纷纷向前跑,队形有些乱,脚疼得厉害的他落在了后边,董班长他们也没注意到。他眼看着大队人群走远了。
他看看地形,准备顺一条水沟向前走一会儿,绕过一块平地,再爬上去,向南插到上崖。
这时天已见亮,阳光几乎是平行地抹过了地面。许传领的脑袋刚从沟沿冒出来,满满地灌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就见大片裸田的尽头,浮动着一片闪亮的钢盔和刺刀,就象灰色的湖面上,有一条冷酷的金属线渐渐地围箍过来。
这次日军用的是拉网战术,什么叫拉网呢?对重点地区,除了要设立好几道封锁线,外围还有搜索漏网敌人的任务。先是以大队为单位,以战斗队形展开;接着渐次以中队、小队为单位展开;直到以单兵为单位,每人相隔十几米,一步一步向前搜。甚至还有骑兵部队来回机动。就是一只兔子也难以逃出去。日军对付八路军的许多办法,不但在战略上用到了极至,就是在技术细节上也用到了极至。
被围在和尚崮一带的人大部分突出去了,可毕竟还有少数掉队的。另外,这一块还有其他地方的百姓、地方干部、零星的八路军士兵,此刻都被兜在了这个网里。日军一发现他们,亢奋地又喊又叫,摇着小旗,压了过来,枪口喷出了一片火网。
被围住的人先是开始乱跑,后来不知跟着哪一拨人,都向东边突围,好像形成了一股潮水,裹着你,不得不跟着跑。许传领不知怎地,一是脚脖子疼;二是觉得不应该这样随大流跑。所以他爬上沟沿,钻进一堆凌乱的秫秸堆里,躲下了。
鬼子开始拦截向东边突围的人群,炮弹总是打在人的前边,一会儿就“咣咣”地冒出几朵土花,迟滞着突围人的脚步。鬼子的骑兵也上去了,端着机枪边驰骋边扫射。眼看着很多人被扫倒了。
许传领想:娘的!老子偏不窝窝囊囊地跑了,就等这儿,小鬼子你要过来,就和你拼了!
激烈的枪声、喊声渐渐远去了,不过显然还有部分鬼子留在这一块搜索。在许传领的周围,不时响起零星的枪声,还有人临死前的惨叫声。许传领枪口向前指着,不知一股什么劲儿,鼓得他浑身热胀,心突突跳,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突然,他听见一种声音,是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渐渐向自己逼来。终于看到了两条枣红色的马腿。他的心像灌进了一股凉风,蓦地凝结了一种东西,出奇地冷静,把枪口和冰冷的目光投到了骑在马上的鬼子的脸上。鬼子显然也看见了他。刹那间,空气凝固了。许传领非常清楚地看清了鬼子的脸,或许是因为蒙满了灰尘的缘故,好象没有表情,只有两只眼睛,漠然地看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鬼子一拨马头,走了。
许传领皱皱眉,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咦——人有时候还真是没法子琢磨。
直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才赶到上崖,找到了部队。
此时,上崖村虽然已经成了根据地的边缘,但毕竟还是根据地,他们可以放心地休整。可刚驻下,区公所刘区长和村农救会长许传祥、村长许凡仪就找上来,要他们帮助除掉这个地区的“两大坏”。
这“两大坏”其一叫谢洪顺,下崖村人,是个光棍子。就因为和本村农救会主任闹了点矛盾,又贪图一点赏钱,就做了大梁家据点日军的眼线。上个月提供情报让日伪军偷袭了下崖和上崖村,抓了下崖村的农救会主任、民兵队长和妇救会主任;上崖村的多数村干部幸亏逃得及时,没被抓住,但农救会副主任刘寒食却被抓走了,村干部家的房子也都让烧了。被抓去的人都被活埋了,下崖村的妇救会主任还被糟蹋了。
谢洪顺接着就跑到据点当了便衣队长,经常挎着盒子枪逛荡,带着鬼子和二鬼子到这一带骚扰,开出征粮征物单子让各村到据点里送。就在前几天,上崖就又接到了一张单子,上面尽是白面、鸡鸭鱼肉,外加千元大洋。说上崖村过去跟着八路军跑,帮了不少忙,眼下必须更好地为皇军效劳,抵补罪过。
许传祥和许凡仪给回了信,说东西都给准备好了,你们来人拿吧!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谢洪顺很恼怒,和和平救国军中队长刘信义带了一百五十个人来教训上崖,没想到叫村民一顿土炮轰死了十几个,跑了回去。
第二“坏”叫贺本斋。是跟着驻临沂的日本顾问岩本从河北过来的,搞情报工作很有一手,经常化装在鲁南、滨海一带活动。几次扫荡都是他提供的情报,使县大队和区中队受到了损失。听人说最近他又来到了六区,原因是他在大梁家镇搞了个漂亮的女人,想娶她当小。因为大老婆在临沂城,家不敢安在那儿,就在大梁家镇买了房子,想在这月十六号在大梁家举行婚礼,把和小老婆的家安在这儿。这两个家伙要是不打掉,对上崖和这一带的村庄威胁很大。
罗营长一听,想都没想,就把任务交给了侦察班。班长一听,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许传领和邹见富。其实许传领在回家看娘的时候,已经听家里人和邻居说了这些事儿,气得要命。最坏的就是本村出内奸,卖乡亲们的血了,你说这还叫人吗?
这次回家,还有一件事儿让他心里有些失落。就是他听说秀菊也当兵了,在鲁南军区卫生二所当护士。姐姐还对他说:秀菊临走前还到咱家来过,和娘啦了呱,还问娘你近来给家里写信没有。许传领听了,心里像浮来一朵云彩,悠悠地游来,又悠悠地游走了,感到温温的、甜甜的,又有些怅然。
营长要他半月之内完成任务。许传领说:“不用半月,十天八天就中。”
营长说:“军中无戏言,可不能说大话。”
许传领不高兴了,想:“怎么就知道我是说大话呢?”上来一股劲儿,反而说:“十天八天的也多了,五天。”
营长盯着他:“咦——来劲了是不是?好,我等着你!”
许传领的话并不是信口胡来,说五天,是因为他听乡邻们说谢洪顺爱赶集,几乎逢集必赶,每次都骑着马,带着两个手下,主要是为了在集上捞点小便宜。他想:“大后天是十五,大梁家镇逢集,在集上敲了姓谢的;十六是姓贺的婚礼,在婚礼上敲了他。说起来四天就可以完成任务,原来说十天八天的,是留了一大把余地;说五天,也是留了一天的余地呢!”
不过给他当助手的是邹见富,这叫他不高兴。这家伙刚来班里的时候,想起他说的“虱子拉屎”的快板儿,还听说他识字儿,这叫许传领觉得他挺顺眼儿,不过时间稍长一点,就讨厌他了,因为这家伙事儿太多。
这个邹见富是临朐人,他父亲邹老汉是周围出名的过日子的好手。精心算计着过日子,人家都说把一个钱掰成两瓣花,他恨不能把一个钱掰成十瓣。一天天的,终于把四亩地算计成了二十亩。还把邹见富送到新学堂里念了三年书。主要是知道新学堂里有一门算术,他指望儿子把这一门学到手,好帮着他把家业进一步算计大。在邹见富十八岁那年,邻村有一家张姓人家,拥有良田近百亩,主动托媒人到了他家门上,要把他家的闺女说给邹见富,说要是答应了,就陪送三亩地当嫁妆。对邹老汉来说,这简直是老天爷开眼,送了个天大的好事儿。人家张家是什么底子?主动上门来就是屈就了,竟然还要陪送三亩地?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嘛!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不过这可苦了邹见富。因为这张家的闺女他见过,矮矮的,秃眉毛,塌鼻梁,满脸黑雀子,说话偏偏还嗲声嗲气的。你一见了她,心里就会硌硌棱棱的,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想到让她当他的媳妇,晚上抱着她睡觉,就浑身麻飕飕的,还不如杀了他呢!他当然不答应,无奈邹老汉由不得他说,硬是定下了亲事。邹见富一看没了指望,干脆逃走了,加入了二支队。在部队里他倒很吃得开,小伙子长得齐刷刷的,脑瓜子灵便,还识字儿,打仗的本事一学就会,就叫杨义看上了,把他要到了营部通讯班,培养他入了党。他也争气,时时处处正儿八经的,逢事很认真。
侦察班的人还不知道,正是杨副教导员找到教导员,非要把他安排到侦察班的。理由是他识字儿,有正义感,打仗本事也可以,还有一条就是他也是个党员。杨义把他安排到侦察班的目的,就是想在侦察班提高正气,压倒邪气。杨义还让他把侦察班的情况随时向他汇报,因为实际证明宋加强这个党员在这一方面是不称职的。
实际也是,自邹见富来到侦察班,对一些作风真也看不惯,在班务会上常发表意见。赵庆江和许传领觉得他爱挑毛病,不服他。眼下班长叫他跟着许传领执行任务,他当然不得劲儿。提出要和赵庆江去。
班长说:“别挑挑点点了!邹见富还没单独执行过任务,叫他跟着锻炼锻炼。”
许传领就没话说了。
1
大梁家大集是在大梁家镇西边的河滩上,两天过去后,许传领和邹见富头戴瓜皮帽,肩上搭一件搭裢,上穿黑色对襟大褂,当腰揽一条带子,下穿灯笼裤,走到大集东边一个路口的大树下坐下歇了起来。之所以在这里歇下来,是因为从据点出来赶集的人都要从这里经过。
根据许传祥的说法,谢洪顺是大个子,四方脸,脸上有几个浅麻子,好戴灰色礼帽,穿灰色长袍,脖子上经常围一条深蓝色的围巾。不知怎地,他对自己骑的马很爱惜,说是能丢了老婆也不能丢了马,谁向他借都不行。那马是栆红色的,很猛气。许传领早记住了这些。和邹见富坐在一棵树下,看着来往的人群。
谢洪顺好象今天出来得晚一些,直到快天晌了,才出现在路口。毕竟他是高个儿,骑马的人又少,所以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穿戴,骑的马,和许传祥说的一点不差。脖子围着那条深蓝色的围巾,显得很拽。马后边跟着两个步行的手下,一个留分头,一个戴三页瓦毡帽。一行人看去倒有几份威风。
许传领精神提了起来。老天爷开眼,没叫扑了空。他和邹见富装做在争一笔账儿,他说邹见富欠的是两块三,邹见富说欠的是两块一。眼看着姓谢的一行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他们起身跟着进了集。
谢洪顺下了马,让三页瓦牵着,挨着熟肉摊儿逛起来。这里有猪头肉、猪蹄、猪耳朵、猪肝、猪肚、猪肺、猪肠,还有烧鸡、狗肉冻等等的玩意儿,空气里飘着一股浓重的肉香。这样的摊儿旁边一般都有一张小桌子和几个小木凳,讲究的还要搭上一个布蓬子。有的客人喜欢当时叫摊主切上个半斤八两的,要上一瓶酒,坐那儿咪上几盅。
此刻谢洪顺就选了这么一个桌儿,坐下来,吆喝着叫摊主切上半斤猪头肉,半斤猪肝,四个红烧猪蹄,再加一个烧鸡。摊主自然认识这尊神,挑了些好的,称打得老高,急忙把东西上全了。谢洪顺叫留分头的手下拿来一瓶酒,让另一个手下把马拴在就近的柱子上,三个人就美滋滋地喝起来。
不多会儿,许传领和邹见富也过来了。在谢洪顺的邻桌坐下来,许传领也大咧咧地喊了一斤猪头肉、一瓶烧酒。因为任务特殊,临来时他们到老范那里支了两块钱的北海票子,本来想要三块的,老范要命不给。他们只好将就这两块钱,到合作社兑换了在敌占区流通的联合准备银行发的票子,算计着花起来还是有余头的。
他们坐下后,许传领高声大嗓地和邹见富干杯。邹见富刚开始有顾虑,但叫他一咋呼,劲儿也起来了,他要干杯,就和他干,不多会儿脸就红了。
谢洪顺开始注意这俩小子了。娘的这个集上谁见了老子不老老实实地尊着让着?他们倒好,坐在自己旁边喝酒不说,还吆吆喝喝的,能得不赖!他朝留分头的使了个眼色,留分头的走到许传领跟前,问:“你们哪里的?”
许传领眼一斜楞:“你哪的?”
留分头的一楞:“咦——知道不?俺是便衣队的!”
许传领说:“便衣?什么便一便二的?俺在这儿喝二两,碍你啥事了?”
谢洪顺突然觉得这俩小子好象有点脸熟,对了,是不是刚刚在东边路口树底下坐着的那两个人?怎么有点不得劲儿啊!他突然掏出枪,走过去,对准了许传领:“站起来!别动!把棉袄解开!”
许传领站起来说:“干么这是?掏枪弄棒的?俺们可是本份的老百姓!”
谢洪顺警惕地后退一步,把手指扣在手枪扳机上:“别罗嗦!解开棉袄!要不老子真开枪了!”
许传领把棉袍子解开:“你搜就是了!”
他说着把胳膊张开,那袍子也随着张开了。其实他的那把“张嘴蹬”掖在后腰,所以不怕敞开怀儿。谢洪顺见状,有些放松了,让三页瓦搜邹见富,分头在一边监视着,自己把枪向枪套里一揣,开始搜许传领的身。这一搜,他的头就低到许传领的袍子底下了。
这当儿,旁边一些看热闹的人看见,许传领的袍子不知怎地就合上了,只看见谢洪顺的上半身被包在袍子里,露在外边的两条腿在乱蹬,却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待他两个手下人觉得不对劲儿,想掏枪时,许传领和邹见富已经把枪掏了出来。只不过许传领是用左手掏的枪,他的右胳膊夹着谢洪顺,一动也不动。那两人对着黑洞洞的枪口,一时傻了眼儿。
许传领说:“鸟样!在一营侦察班面前还要耍威风?看把你们能的!牵上马,老老实实跟俺走!”
邹见富上前把他们的抢掏了出来。这时候谢洪顺的腿早就不蹬了,许传领的右胳膊一松,他就象一截木头似的一下从袍子底下掉了下来,嘴角上挂着血,眼瞪着,身子挺了。刚才许传领的右胳膊铁棒一样夹住了他脖子,硬把他夹憋了气儿。
许传领掏出一张告示,放在了他身上。那两人的脸都吓白了,乖乖地跟着向外走去。围观的人群都惊呆了,醒过神来后,掉头就跑开了。
刚才的集市还像一潭平静的湖水,就因为这里卷起了一个旋涡,一下就暴市了,赶集的人一边跑一边嘀咕五团一营侦察兵打谢洪顺的事儿。不多会儿集市就散净了。
2
许传领押着两个人,邹见富牵着马,早就走出了集市。越向前走,两个俘虏越害怕。他们这些便衣在周围的村子里几乎都作过孽,要是让他们带到八路军根据地,叫百姓认出来,还能饶了他们?分头向三页瓦使了个眼色,在过一道沟的时候,他们两个先爬了上去,趁后边的人没爬上来,拔腿就跑。
邹见富慌了,喊着要追。许传领根本没当会事儿,爬上沟沿,抽出手枪,“啪”一声,子弹落在了他们两个前边半尺远的地方。他们向后一躲,“啪”地又一枪,子弹又跟着落在了前边半尺远的地方。他们想向左跑,左边半尺远的地方落了一颗子弹;他们想向右跑,右边也落了一颗。分头慌得尿了裤子,挺起身子硬窜,一声枪响,他的脑袋被凿了一个窟窿,一股血纷纷扬扬地喷向了天空。三页瓦吓煞了,脸白得象石灰水刷了一遍,腿哆嗦着,转过身想走回来。但许传领不领情儿,又在他前边开了一枪,他一哆嗦,神经错乱了,眼直直地,啊啊地狂喊着,掉头就跑。许传领又是一枪,敲碎了他的膝盖。他一个迾跙就倒下了。
许传领吹吹枪口,对邹见富说:“咱走。”
邹见富说:“你——你——怎么开枪上了瘾?他本来想过来投降的,怎么还杀他?”
许传领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投降的?俺看他是想跑。”
邹见富说:“把他打伤了,怎么不带他回去?”
许传领说:“带他回去,你给他养伤啊!就这么叫他回大梁家镇吧,报个信儿,别叫他们太扎煞了。你知道不?有的人可以叫他投降,有的杂碎就是该杀。便衣队的杂碎个顶个的该杀。”
邹见富很反感他的态度,一是违背俘虏政策;二是他心太狠。不论怎么说也是一条命,都要回来投降了,怎么还敲碎了他的膝盖?这不一辈子残废了?还不如一枪毙了他呢!这号人是拿着人命当玩笑耍了。回去一定要汇报,这种习惯不改还中?
回来后,班里对许传领却很满意,宋加强偷偷问他:“乐意加入党不?”
许传领一楞:“加入党?”
他突然想起来,噢——就是加入共产党啊,怎么想起来叫俺加入呢?管他呢!叫加入就加入,要是加入了,嗯,起码会比彭二厉害一点。高兴地说:“乐意!咋不乐意?”
宋加强说:“那你还要好好表现自己,除了作战勇敢,平时也要注意纪律,啊?”
不知怎地许传领想起了和赵家庆偷炕饼等等的事情,脸热了一下。他奇怪地问:“怎么俺乐意了还不成?还要好好表现?”
宋加强说:“那当然了。入党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说入就入了。”
许传领有些失望,想:“拉倒吧,叫俺入俺就入,不叫入拉倒!什么表现不表现的!那不是胡弄人嘛!”
不过他对宋加强还是很感激的,觉得他看得起自己。班里除了班长,爱管事的就是他和邹见富了,可他管事和邹见富不一样,他是什么事都明着来,而且是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管。
3
不过杨副教导员对许传领可不满意了。邹见富向他汇报了后,他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想:“土匪!这是标准的土匪习气!宋加强还要发展他入党,哼!什么水平!”
他决定此事不和营长打交道,先和吴教导员私下里沟通一下。对侦察班里的臭毛病再不当回事儿,要犯大错误,捅大漏子的!他不信面对这样的事实,教导员还会装糊涂,和稀泥。
武坤的住处是在营部的西里间,炕上放着一个小方桌,平时他就在那上边看文件,写东西。眼下杨义隔着方桌在他对面的炕沿上坐下来,说了那件事后,看着他,想听他到底是什么意见。
武坤脸一凛,说:“这小子,净惹事儿!咱该调查的一定调查!要真有严重违纪的事儿,一定严肃处理!”
杨义有些高兴了:事到临头,教导员还是明事理的。
武坤又说:“不过,不过——嗯,你的看法不能说不对,是对咱部队负责哩!说实话老杨,没有你这样的同志,咱部队真还形不成战斗力!可我觉得呢?看问题也要从多方面看。侦察班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什么叫百里挑一?就是和多数人不一样唄!没个小性儿,没个特点,也成不了侦察兵。你想想嘛,鬼点子多、打仗不要命的,不都是这样的主儿?他们性子很硌棱,都有毛病,可一些危险的任务多数还得靠他们完成。一个部队要是没有这样的兵,真还撑不起来。刚才不是说到战斗力了吗?从这方面说,尊重他们,也是尊重战斗力。你说是不是?”
杨义不同意武坤的话:怎么还非得浪当兵才能当侦察兵?岂有此理。他奇怪地看着武坤,乍看他比罗积伟要斯文一些,其实骨子里真还是半斤八两,只不过教导员这个职务使他不得不稳重一些罢了。本来只以为他是没原则、和稀泥,真是大错特错了——原来对侦察班那帮二大爷的偏爱,他比营长还厉害啊!还啦得一套一套的呢!不过都是标准的偏理、歪理!按说这个武坤和罗积伟一样,也是红军干部,既然都是红军干部,觉悟怎么都了了呢?看来就是因为没有文化。
杨义倒感觉自己应该负更大的责任了,一股神圣感油然而生。他严肃地问:“照你的看法,野蛮还成了战斗力了?”
武坤说:“你看,你看,不能这么说嘛!我主要是从怎么看待战斗力这方面说的,在一些事儿上,咱们能包含的还是要包含一些。当然这也有个限度,不能没原则。我前边说过了嘛!要真有严重违反纪律的事儿,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的。要不还了得?”
杨义紧逼一步,问:“那你看许传领这件事,是不是违反纪律?就这样的人?还能发展入党?”
武坤说:“这些情况我一块了解了解吧。不过把他列入入党的考察对象,是他们班里报上来,我同意的,就是个考察嘛。”
他果真找邹见富和许传领了解了一下,过程差不多,但解释不一样。许传领说他开枪打他们的前后左右,是想压住他们,让他们回来。他们硬要跑,才把他们打死的。
武坤回去对杨义说了许传领的理由,杨义明知道有狡辩的成分,可也不好反驳,只好临时算了。
4
许传领对邹见富咬耳朵根子瞎汇报的事儿很生气,老子叫你跟着完任务就不错了,你还在后边挖墙角儿,什么玩意儿!他把这事跟赵庆江说了。他早把他当成是贴心兄弟了,有什么心事就对他说。
赵庆江皱皱眉说:“是得扎鼓扎鼓他。”
许传领看着他的脸,看他有没有好主意。
终于他的眉头松开了,说:“你跟俺来。”
许传领悄悄跟他到了房东家的伙房。这时都是下地的时节,房东家里没有人。赵庆江踩着凳子,从房东家高高的后窗台上,拿出一个纸包,里边是一挂鞭炮,说:“上次俺帮他扫房子看见的,咱摘几个下来。”
他们摘下了三个,把别的又放了回去。
许传领问他干什么。他说:“你情管等着看就是。”
晚饭前训练完刚回到住处,邹见富把枪放下就走了出去。赵庆江冲许传领使个眼色儿,悄悄跟着他走。
老乡家的茅房太小,加之人家家里有女人,队伍上的人住到房东家后,只要有条件,一般都会在外边搭一个自己用的茅房。眼下在这家老乡家外边的沟沿上,他们就用土坯搭了一个没有顶的简易茅房,由营部和侦察班共用。
邹见富进了茅房,眼见得他蹲了下去,赵庆江和许传领溜过去,赵庆江从布兜里摸出那三个鞭炮,把捻子拧在一起,又递给许传领一个火镰,小心擦着,点着了捻子。赵庆江看看捻子快烧完了,顺着墙头放了下去,接着就和许传领蹑手蹑脚地跑开了。
他们听到,后边先是传过几声沉默的声响,接着就是人的咋呼声。不过那是两个人的声音,另一个好象是杨副教导员。
许传领有点害怕了,想:“毁堆了,里边怎么还有个他?”
他把担心说了,赵庆江大咧咧地说:“他也不是个好东西!扎鼓了就扎鼓了!”
他们从前边绕回了住处,好象是刚从出操的地方回来。
不久就传开,那时真是杨副教导员和邹见富蹲在茅房里拉屎的,有人把鞭炮扔进茅坑里,炸起一些屎,溅了他们一腚。本来杨义和邹见富以为是有敌人开枪或者扔炸弹,吓得不轻,看清是鞭炮后,虽然放了心,但也窝囊得不行,找地儿擦洗了好半天才算利索了。
不过杨义还是认为有坏人搞破坏,嚷嚷着要查,可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倒是邹见富觉出了点什么,皱着眉毛冲许传领看了好多眼,可楞是瞅不出道道。生了一阵子气也就算了。
可打贺本斋许传领是捞不着去了。本来许传领掏了谢洪顺,彭二眼见得他的成绩越来越大,眼都红了,非争着去完成打贺本斋的任务。正好许传领打谢洪顺的事儿引起了争议,董班长就让彭二和李乃好去了。说起来,侦察班里就李乃好认实儿,好搿乎,和谁配帮都中。不过他们还是采用了许传领的方案。根据据点里送出的情报,贺本斋的婚礼在大梁家镇香四海酒家举行,不论怎么说这也是个机会。
5
第二天也就是十六号天傍黑的时候,彭二和李乃好进了大梁家镇。这一次他们戴的是呢礼帽,穿的是海昌蓝布长袍,手里拎着两个点心盒子。尽管因为发生了刺杀谢洪顺的事情,盘查有些严,但因为他们早准备好了良民证,所以顺利地进了据点门。
他们直奔香四海酒家。
看来,昨天大集上的事儿并没有影响贺本斋的兴致。毕竟这是在据点里边,保险得很。酒家里外披红挂绿,喇叭琐呐锣鼓鞭炮鼓破了天,一拨拨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来人在门口的红案上登记一下,递上红包礼品,就可以入座。因为人多,许多人并不认识。彭二和李乃好登记的姓名是张福奎、明常财。递上点心盒子和包着几十块钱的红包,就进了门。
他们打量了一下里边的情况,见来的客人分了两拨,日本人和一些贵宾在二楼,一般的来客在一楼。一楼天花板当中吊着两支汽灯,大厅里摆了十几张桌子,来人随便坐就行。他们选了靠楼梯的一张桌子,和早坐在那里的几个人点点头,就坐下了。这里离灯远了点,又有楼梯挡着,有些昏暗。贵宾的目标大,且多是贺本斋的熟人,彭二他们不方便上二楼,只能在一楼等机会。
不多会儿酒宴就开始了。他们与同桌的几个人互相介绍了一下,他们说是贺本斋小老婆舅家门上的表弟,那几个人说他们是在临沂做买卖的,日常得了贺本斋的关照,特意来贺喜。他们几个人就一边喝酒一边海吹胡嗙开了。
过一会儿,楼梯那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大厅里一阵骚动,原来是贺本斋下来敬酒了。他身穿印花大红绸布长袍,头戴绣着红围箍、插着两根红翎子的礼帽,满面红光,挨着每个桌子敬酒。说话间就来到了彭二的桌子边上。因为来人有小老婆的娘家人,有临沂、莒县、日照甚至苏北各地的商人,他不可能都认识,所以不论走到哪儿,都是一套例行的客套话。他脸胖呼呼的,很白,看去倒是一副文雅的样子。
他敬完酒,刚要离开,彭二突然用本地土话说:“哎——对了,表哥,俺三娘托俺问您个事儿。”
他离开座位,走到贺本斋前边,说:“俺三娘的意思是叫俺三叔到临沂城开个布店,不知中不中。”
他边说边向贺本斋的身子靠,好象下边的话要悄悄说。
贺本斋皱着眉头,他当然一时弄不清这个叫自己表哥的人是谁,他三娘又是哪个门上的。这个倒无所谓,小老婆门上的新亲戚多,凡是有用的,以后慢慢认就是了,问题是他觉得眼前这人有点逼人的味道,在一时反映不过来的时候,就让他向后逼了两步,身子不觉间贴近了楼梯。
彭二把嘴堵在贺本斋的耳朵上,脸上笑眯眯的,不知说着什么,身子堵住了来自大厅的大部分视线,贴近了贺本斋。不一会儿,彭二离开了。不过贺本斋的身子还靠在楼梯上。
彭二还是一脸浅笑,举着酒杯,好象要到别的桌子上敬酒,离开了这里。李乃好也跟着离开了。靠近门口的时候,他们径直走了出去,看见门口放着好多来贺喜的人的自行车,两人别开两辆自行车的车锁,跳上去,飞似地射入了夜暗。
这时候酒店里才炸了锅。原来,人们一直觉得和贺本斋说话的那人与贺本斋的关系肯定很亲密,对他们靠着楼梯说话不奇怪。直到那人离开一阵儿后,才有人注意,怎么贺本斋老站在楼梯那儿不动呢?待觉得不对劲儿,过去看时,才心惊胆战地叫起来。原来,贺本斋当胸插着一把匕首,只露出很小的一截把儿,匕首尖牢牢地插在他身后的木质楼梯上——他被钉在了那儿。
彭二和他说话的时候,一把匕首早揣在了棉袍的袖子里,悄悄对贺本斋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吧?……”说话间,他胳膊已经抬起来,照准他心脏的位置,匕首猛捅进去,又狠狠地推了一下。贺本斋只来得及在嗓子里哼了一声,所有的意识就消失了。
1
战事紧张,一营在上崖休整了几天,接着就转移到外地作战了。
说来也巧,就在队伍离开村子不多会儿,秀菊也回来探家了。听说一营刚走,拔脚就向村外撵,娘在后边喊:“死丫头!刚着家就向外跑?”
她回了声:“俺到村口看看就回!”
赶到村外一个崖头上,远远看见了队伍的尾巴。她跷起脚跟看啊看啊,眼见得这尾巴也成了一缕灰影子,不见了。一溜儿尘土在那里卷起来,袅袅地消散在空中。她心里酸酸的,眼泪流了出来。
自上次一营离开村子,她就像换了个人儿,在家里干什么也不在心上,该拿簸箕拣了笊篱,拾起扁担丢了筲。气得娘老是骂她。本来,村里住过的女兵就叫她开了眼界,觉得人还有那么一种活法儿,馋得要命,眼下,她的心就更像一根断线的风筝,收不住了,死活要出去当八路军。娘不点头,她就到区上找到区妇救会主任缠磨,妇救会主任只好介绍她到鲁南军区卫生二所当了护士。她本来的意思是到一营当兵的,可人家说那是战斗部队,不收女兵,她没了脾气。不过又想,在卫生所毕竟也是八路军,只要当了八路,离传领哥总是近了些,心就渐渐平静了下来了。经过短期培训,一些简单的护理工作已经干得很象样了。
在这里当然天天见八路军,不过她觉得,还是哪个也不顶传领哥帅气。传领哥眉黑黑的,眼虎势势的,个儿高高的,肩直直的,背挺挺的,武装带一勒,身挎双抢,要多威武就多威武。她天天盼着能见到他,甚至想,他要是能受伤就好了,到这里来,由她看护他。不过刚一想就打住了,觉得这么想实在不应该!接着就开始祷告他千万平安,别出什么事儿了。
一次她护理了一个首长,因为她知冷知热,照顾得特别细心,首长很感动,临出院时,给了她一支钢笔,她爱不释手地玩了几天,突然想把它送给传领哥。这天上街,看见街边有个刻字儿的,就让把许传领三个字儿刻在笔杆上了。她把笔天天揣在身上,想等什么时候碰见他,就塞给他,叫他好上识字,好上进步。
今儿这还是她当兵后的第一次探家呢!只是没想到一营刚刚离开,和她也就是前脚撵后脚的事儿,别提那个懊悔劲儿了:要是早走一会儿,或者在路上走快一些不就行了吗?真是……
她还没想到的是,这一回家,就出不去了。
一营的离去,给大梁家据点的日伪军提供了一个机会。本来,上一次他们到上崖催粮款被打死了十几个人,就结下了仇,最近又连着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了两个非同一般的人物,驻临沂的日军长官非常恼火,把据点的日军小队长井上和沂洲道皇协军王洪九部的中队长刘信义喊去,好一顿教训、奚落,他们更是红了眼。可大梁家据点只住了一小队日军,一个中队的皇协军,在上崖有一营驻防的情况下,不敢前去报复,眼下一营走了,自然感到时机来临了。
不过他们明白,就以据点的兵力,对付已有准备的上崖村民,恐怕还是占不到什么便宜,他们到临沂城调了一部分鬼子,正好还有驻新埔到沂蒙山扫荡的一批日军回返要经过这里,刘信义就通过驻临沂的日军长官,说服他们顺手帮忙解决上崖村这个八路军的老窝。这帮日军立马答应了。
于是,这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这批日军在大梁家据点部分兵力的配合下,共一千五百多人,带着四门野炮、十三门九二步兵炮、迫击炮,几十挺轻重机枪,扑到上崖,天亮的时候,完成了包围的部署。
因为形势所迫,上崖对日伪军可能的袭击早就有所准备,在围墙上修了工事,并早架好了土炮、土枪,派专人值守。这天早上,在围墙上站岗的一看见鬼子黄压压地来了一片,惊悚中马上敲起了锣。村里人一听,正在吃早饭的青壮年马上放下了饭碗,按照早定好的方案,纷纷奔向围墙自己防守的位置。
他们的方案是:全村一共316名青壮年,分成二十四个组,分别把守围墙的各个位置。还安排了许端午等五个屠户,光着膀子,扛着大铡刀,来回巡视,当监督队,发现哪个临阵脱逃,就可以当场执法。
昨晚,刘区长和县委宣传部部长许坦正好宿在上崖,眼看情势危机,就和许传祥、许凡仪一起上了围墙,分头指挥。
敌人向村里和围墙开了炮。“咣——咣——”,数不清的钢铁碎块在空气里爆裂开来,空中到处划割着刺耳的尖啸,连绵不绝的刚脆的巨响,滚滚的浓烟,在人们心头弥漫着死亡的信号。被击中的房屋,就像纸糊的一样,刹那间就倒塌了。村里传出了哭喊声,有人被炸死了。村民们眼下才领教到,钢炮原来这么厉害啊!他们的心缩紧了,好象眼下才明白,一个你死我活的日子来到了。
在大炮、机枪的掩护下,敌人开始进攻了。子弹、炮弹打得墙头上一片硝烟,弹片、碎砖乱迸。村民们躲在墙垛后边,蹲在土枪、土炮旁边等待着开火的时机。
村民们用的多是五子炮、“生铁牛”之类的土炮,也有用打兔子的土枪的。每杆炮旁边都放一个药罐子,炮手的手里拿着一根点着的火绳儿。开炮前,从炮口里喂进火药、铁砂,要是开炮,就用火绳儿点着炮身上的捻子,把火药发射出去。它们和现代大炮的差别就是,现代大炮的炮弹是用自身火药产生的推动力发射出去,用自身爆炸产生的弹片杀伤敌人,射击起来可以定标尺,打得远,射得准。土炮呢?是把火药和铁砂混在一起,装在炮筒里,点火后一起喷出去。放一下,再重新填药,很费时间。加上准头差,打不远,确实是土掉渣了。可在几十米的距离内呢?效果就不一样。它们开炮的刹那,威力一点也不比现代大炮差。尤其是粗壮的“生铁牛”,威势势地蹲踞在那儿,炮口比碗还粗。一次可以喂五碗黑火药、五碗铁砂。炮一开,就扫帚似地扫一个面,被打着的人非死既伤。五子牛、土枪的威力稍差些,可隔近了,杀伤力也很强。
等鬼子攻到离围墙三、四十米的地方,一声令下,几十杆土炮、土枪一齐开火,立刻就是惊天动的轰鸣,围墙都震得抖动起来,滚滚的灰烟腾空升起,铁砂夹在火药里横扫下去,立时就有十几个鬼子、二鬼子倒了下去。
围墙上的武器是分了两组,一组打完了,后一组跟上来,打完的一组再填药。就这样轮着打,一连打退了敌人的六次进攻。
2
敌人刚刚退去,在东门围墙上指挥的许凡仪,趁着硝烟渐渐消散,开始观察围墙下的情况,突然看见远处一个指挥官举着望远镜向东北角看,接着,他旁边的一个鬼子拿着一个小旗开始向那挥动。许凡仪知道东北角那里是一段新修的围墙,不太结实,考虑到鬼子可能要从那里进攻。于是赶紧带了一拨人,扛着土枪、土炮赶了过去。
他们刚安好枪炮,鬼子的十几门大小炮就集中轰击开了,围墙上的砖石不住地倒塌下来。上百个鬼子开始进攻了,围墙上的土枪、土炮开始猛烈地轰击。火药眼看用完了,就派人回村,让家家户户赶紧把所有造鞭炮的火药都拿出来,把锅、齿耙敲碎了,制成铁砂,火速往前边送。
连着打退了鬼子的几次进攻,鬼子趁着围墙上火药再次用完,终于攻到了墙下,沿着打塌了的砖石向上爬。许凡仪几个汉子急了,抱起石头就向下砸。火药终于来了,抢先装好了一门五子炮,一炮轰过去,打死了几个鬼子。鬼子退了。
村里的一些女人过来送热水、热馍,让他们趁空赶紧吃点饭。并告诉他们别的地方打得也很激烈。这些女人里边,有一个留短发、穿八路军裤子的姑娘。她是秀菊。眼下她对许凡仪说她是八路军战士,应该留在这里打鬼子。许凡仪不同意,让她领着抢救伤员。秀菊只好带人把负伤的十几个人抬了下去。
午后一段时间里,鬼子干脆不进攻了,发了疯似地用炮轰,只见围墙上、村子里到处都是火光,整个村子上边都叫烟雾罩住了,烟辣吼吼地直往人的嘴里、鼻子里钻,呛得喘不过气来。轰——轰——咣——咣——的爆炸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脑袋都震木了。终于,东北角的围墙先后塌了三段,溅起了一阵浓烟,好几个汉子被压在了下边。
一些村民立马赶过来,用箱子、门板等东西堵缺口。
一个缺口没来得及堵上,鬼子上来了。许端午、许家好两个手持铡刀,赤膊督战的屠户,正巡视到这里,一看情况危机,干脆手持铡刀,傍在了缺口的两边,像两尊门神。鬼子一露头就用刀砍,许端午连砍了六个,只听到“咔、咔”的筋骨断裂声,血一股股喷向空中,刀刃都砍豁了。许家好也砍了四个。他们实在太累了,大口喘着气儿,动作有些黏糊。
终于,十几个鬼子一窝蜂地涌进来。他们一咬牙,拼上了全部力气,铡刀又开始上下翻飞,又砍了几个。最后,许端午实在没了力气,手臂艰难地举起铡刀,还没落下,一个鬼子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肚子,几个鬼子接着涌过来,连扎了他十几刀。他眼睁得大大的,浑身是血,躺下了。
几乎是同时,许家好也被鬼子刺倒了。
许凡仪红了眼,赶紧带人过来堵口子。用一杆扎枪横劈直扎,刚扎到一个鬼子,他却叫一个倒下的同伴绊倒了,一个同样红了眼的鬼子举着刺刀扎过来,眼看就要扎到许凡仪身上,却见鬼子一下爬下了。原来是许端午的媳妇,用镢头砸碎了鬼子的脑袋。
许端午的家就在这豁口附近,他爹见这里情势危机,带着儿媳妇和一群女人过来助阵。媳妇救了许凡仪后,才看见了躺在碎石堆上的男人,她跑过去,呆呆地跪在男人身边,没了知觉一样。见公公过来了,才长喊一声“爹——”大哭起来。
端午爹一下楞了。
正在这时候,鬼子又冲过来了。端午爹哭一声“儿呀——”转身持着扎枪扑上去,狠狠扎进了一个鬼子的身子。扎进去后,却卡在骨头缝里了,怎么也拔不出来。他从地上拣起一杆土枪,用火镰打着火绳,刚要点火,一个鬼子冲过来,把他扎死了。
端午媳妇疯了,举着镢头,哭喊着砸向了一个鬼子的头,再把镢头举起来时,两个鬼子的刺刀一起刺进了她的肚子。
这时谁也没注意到,她六岁儿子栓宝也过来了。本来娘把他自己留在了家里,可他害怕,跑出来了。眼看着爷爷和娘都浑身是血地躺倒了,冒着烟的火绳还躺在爷爷的手里,一杆土枪枪口冲前,斜倚在爷爷的身上。他一腚坐在爷爷身边,脸上满是灰,用手抹抹鼻涕,不知怎么想的,呆呆地拿过火绳,触着了枪身上的火药捻子。枪“轰”地响了,打在了一个鬼子的腰上,鬼子“哇”地倒下了。
栓宝咬着嘴唇,不知道还要向里填药,还要用火绳点药捻子,但怎么也点不着了,一个鬼子哇哇叫着,冲过来用刺刀把他扎在了地上。
许凡仪看到了,丢下自己的对手,眼眼看要鼓出来,大喊一声:“我操你老娘——”把扎枪狠狠地横劈过去,劈掉了那鬼子的半张脸。
又有十几个鬼子涌进来了,一个叫林孩的青年,从碎石乱砖堆里抱出了一个火药罐,点着后,抱着冲了过去,炸起了一片火,林孩和鬼子都躺下了。
3
村外的鬼子疯了,炮、机枪猛烈地盖过来,围墙一片片塌下来,人一个个倒下去。坚守在别处的刘区长、许坦部长带人赶了过来,可鬼子的火力太猛烈,眼看着一阵烟火把刘区长几个人吞没了。
许坦眼看这里守不住了,忙喊许凡仪带人转移到街边一座结实的院子里,准备在这里坚守。
大群的鬼子涌进来了。
这条街上,家家户户都拼上了。屋里的老人、女人、娃娃,抄起了镢头、铙钩、铁锨,擀面杖、菜刀、剪子,能用什么用什么,村子上空响起了一片凛列的喊声。鬼子早就红了眼,打进一家,杀一家、烧一家。除许传祥带着人还拼死坚守在南街街口,大半个村子都被烟火淹没了。
许老杠把一些老人、女人、娃娃集中到了他家,关在屋子里。又挑出了十三个老汉,发了镢头、铙钩、铁锨,木棍等东西,守在院门两边。几个鬼子砸开门冲进来,老汉们一齐涌上去,劈头盖脸地一顿砸。鬼子醒过神来,“呀——呀——”地用刺刀反击,一个老汉的肚子被刺破了,肠子流了出来;另一个老汉的胸脯被刺穿了,血染红了棉衣。
他们不甘心白白地倒下去,借着惯性,爬在对面鬼子的身上,下了嘴。一个老汉咬断了鬼子的手指,另一个老汉没咬准地方,咬住一个鬼子的衣扣儿,撕了下来。他们接着就叫鬼子扎在了地上。看着倒在地上的老哥、老弟,老汉们发了疯,红着眼,撅着胡子,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瘦骨棱铮的胳膊上。不求躲开鬼子的刺刀,只求把手里的家什砸在鬼子的头上。鬼子终于被这种气势吓住了,退出了院子。在外边和另一群鬼子汇合起来,疯狂地向院子里开枪,并开始点火。
坚守在这条街另一个院子里的许坦、许凡仪一些人,突然觉得他们的做法有些不对,他们一帮汉子撤过来了,这条街上的老幼妇孺怎么办?听到外边的喊杀声,再也待不住了。许坦、许凡仪领着二十几条汉子,呼儿咳地一声喊,扒了上衣,光着上身,有的持铡刀,有的持扎枪,大吼一声,豹子似地冲出门,沿街筒子向前猛杀,杀出一条血胡同,一直杀到许老杠的院子附近,把正在放火的鬼子杀散了。
不过回头一看,鬼子又跟着涌了过来。他们一咬牙,干脆又杀了回去。因为街筒子窄,鬼子不能放开射击,多数情况下只能用刺刀,面对着这帮杀红了眼的汉子,也占不到多大便宜。二十几个人硬是连杀了三个来回,大刀“喀嚓”,枪尖“噗嗤”,一簇簇血花窜上了天。谁也说不上到底杀了多少鬼子。他们当中也不断有人倒下去。连加鬼子的尸体,地上的血成了流儿。可站着的人连眼也不眨,踩着血河,龙睛虎眼地向前杀!
许坦身上连中弹加刀刺,被穿了九个窟窿,全身像从血浆里捞出来一样,才不甘心地倒了下去。几个来回过去,这帮汉子还剩下九个满身是伤的人,才杀进许老杠的院子,和他们一起坚守起来。
秀菊的家里也进了鬼子。
本来,她全家已经跑到村南街三大爷家了。那里背静,人也多,有什么事儿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可她待不住,既然是八路军,哪能躲着?不顾娘的拦挡,跑到外边帮着守围墙。许凡仪叫她照顾伤员,她就把负伤的村民带到了自家,用干净的床单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娘不放心,叫弟弟来喊她回南街,她自然不答应,还叫弟弟帮着他照顾伤员,没成想鬼子就打过来了。鬼子进来时,她手里拿了一把剪子,急忙冲出院子,想把鬼子引开。她十三岁的弟弟勇敢地跟着冲出去,想保护自己的姐姐。
几个鬼子一看冲出一个漂亮的姑娘,而且是女八路的模样,马上亢奋地跟过去,叽里哇啦把她围了起来。秀菊把剪子举在胸前,脸上有些紧张和恐惧,这时她可能才觉出了自己的孱弱。当她看见弟弟也冲过来时站在了自己身前时,更是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她把弟弟拉倒了自己身后,咬着唇,愤恨地盯着眼前的敌人。
一个鬼子过来,伸手要抓她,她举起剪子就刺,但叫淫笑着的鬼子一下抓住了手腕。弟弟冲到前边来,鬼子端枪就要扣扳机。姐姐急忙把弟弟拉倒一边,一把抓住了鬼子的脸。也不知是抠在了哪里,只感到食指底下很软,就顺势抠了下去。鬼子哇哇叫着跳开了,他一只眼睛被抠了出来。他疯了似地举起枪,冲秀菊连着开了五、六枪。
秀菊临倒下的瞬间,把弟弟窝在了自己的身子底下,脑子里瞬间闪出了传领哥的影子,挥着枪,脚下烟尘滚滚,后边跟着一彪人马,冲杀了过来。她下意识地、艰难地从衣兜里掏出钢笔,攥在手里,这才眯上眼,嘴角噙上了一缕笑。
秀菊家里的伤号叫鬼子全赶了出来,逼他们喊全村人投降。他们没有一个喊的,鬼子开枪把他们全打倒了,又扔进一个干粪坑,浇上汽油,点着了。十几个人在火里惨叫着翻滚。
除了南街,村里的每家每户都发生了撕杀。汉子、老人、女人、娃娃,没有一个不拼上了命。
4
这时,村外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五团得到消息,从七十里外紧急赶来。一营先头排的四十几个人看到燃烧的村子,来不及等后边的部队,一口气没歇,疯了似地向村外的鬼子冲锋。二十几个人倒在了冲锋的途中,十几个人冲上去拼了刺刀,全部牺牲。
五团后续部队赶到后,更红了眼,十几把冲锋号急促而昂扬,接着就是拼死的冲杀。敌人看事不好,急忙带着十几个被抓起的老百姓,撤到了大梁家据点。
侦察班本来不在前边,但他们跟着心急如火的许传领,不多会儿就跑到了部队的最前边。
进村后,看到一家家被烧毁的房子,一具具尸体,这里边有他们熟悉的房东家的大叔、婶子和弟妹,更有许传领本家的人。他们边向前冲边流泪。
许传领发疯似地跑向自家,赵庆江和庞有福紧跟在他后边。他们也揪心地惦记着大娘,生怕出了什么事儿。不过还好,许传祥带人守着南街口,与鬼子血战了一场,鬼子还没冲过去,所以南街除挨了一些炮弹,打塌了几十间房子,死的人还不多。他匆匆回家一看,姐姐和大弟也参加了保卫战,刚刚浑身泥土的回到家,一家人还好。
许传领、赵庆江和庞有福稍微稳稳心,一句话没说,又掉头跑了出去。
街上,部队的人在纷纷救火,抬伤员。在秀菊家门口,董家莆看见了浑身是血的秀菊,身子底下还压着她的弟弟。他把她扶起来,一试,身子已经硬了。她弟弟还有口气儿,急忙喊邹见富把他抱去找卫生员了。
许传领几个跑过来了,许传领一看,眼一黑,一时呆楞住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当董家莆和庞有福抬她的时候,董家莆突然看见了她手里攥着的钢笔,小心地取下一看,上边竟然刻着许传领的名字,一阵沉默,看许传领一眼,把钢笔递给了他。
学了多少日子文化,许传领早认识千把字儿了,自个儿的名字更是熟悉得很,看见那钢笔,心猛地往上一撞,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痉挛,眼泪大把大把淌了下来。
对秀菊的感觉,在早他只是朦朦胧胧的。可自前一次回家,他和她见了一面,并接受了她的绣花荷包后,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心里滋生出来了。那红红的脸蛋儿、柔柔的腰身儿,时不时地在脑子里晃,先是浅浅的、淡淡的,后来就越来越清晰,在悄悄地、甜甜地熨贴着他,让他觉得日子有了些特殊的滋味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时火烧火燎地睡不着,她就成了他的慰籍。时间长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经有了亲人般丝丝缕缕、血肉粘连的感觉。
眼下看着手中的笔,他突然更加明白了自个儿在她心里的分量,这也更加重了她在自个儿心中的分量……可眼下,这一切竟然被残酷地割断了。他心像被揪下了一块,漓漓拉拉地淌下了血。他想冲天长嚎,想把自个儿变成一颗炸弹,搂住那些可恶的鬼子,和他们一起炸个稀烂!
五团大部分转移了,留下一营帮助村民清理家园。
第二天上午,一营和全体幸存的村民臂缠黑纱,在上崖村西的林地里举行了公祭大会。这里新堆起了一百七十九座坟,里边埋葬着牺牲了的乡亲、地方干部和战士。哀戚的唢呐,飘飞的纸钱,撼天动地的哭声,形成了一层锅盔似的氛围,压在会场上方。
许传领脑子里晃着秀菊和一具具乡亲们的血尸,心里鼓突着一股股怒火,象要憋炸了一样。他咬着牙,不想哭,可眼泪还是一串串淌下来。他还被一种感觉压得抬不起头来:自己是一个从上崖走出去的战士,却没能保护好乡亲,实在是一种耻辱!
他一下跪下了。
赵庆江、庞有福也跪下了。
跟着,全体一营战士跪下了。
许传领的感觉,一营战士都有。
过了一会儿,营长罗积伟黑着脸,撕破喉咙似地喊:“全体起立!”
大伙儿站了起来。
罗积伟带着大伙喊:“向鬼子讨还血债!”
战士们跟着喊:“向鬼子讨还血债!”
营长喊:“一营要报仇!”
战士们跟着喊:“一营要报仇!”
营长喊:“报仇!”
战士们喊:“报仇!”
营长喊:“报仇!报仇!报仇!”
战士们喊:“报仇!报仇!报仇!”
系着黑纱、持着钢枪的胳膊森森地竖起来,声音穿透树林,漫向天空,带来一阵阵回响。一群雀鸟扑扑棱棱飞起来。战士们胳膊上的黑纱是罗营长要求带上的,声称,不报了仇决不把黑纱解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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