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棵老柿子树
有那么一棵老柿子树,在我的成长岁月里,那Y字型的树干绰约了一片独特的风景。我不知道她年事多少,在我有记忆之始,她就那么立在我家的右屋檐下,春带来嫩叶与黄白色的小花,夏捎给我一树的阴凉,秋献给我金黄色的硕果,在我们饱尝了甜美而多滋的果实后,它带着我们的依恋飘落了最后一片枯叶,固执地守候着,与我们一起度过了冬天。一年又一年地,冬去春来,三十多年来,从未失约,我以为,我和她就这么相约下去。
可以确定的是,她真的是一棵老柿子树了。在我人过三十的那一天,我看到风中的她和树下的她,还有它,那是一副岁月用沧桑雕刻出来的画——一棵曾经高大的柿子树、一位曾是风华绝代的女子、一只曾经强壮的大黄狗。而如今,那棵老树零丁地吊着几片残缺的枯叶,在秋风中摇曳不定,那位老太太满头白发、一脸皱纹,任秋风拂起又落下她的白发与衣襟,那只老瘦的大黄狗,轻轻地摇摆着它的卷起的长尾巴。树、人、狗,如定格式地望着被那片翠竹掩映的路口,年复一年,春去秋来。
在我年过三十的那一天黄昏,当我如往日般轻转过那道土坎时,我站在了被翠竹掩映的那个路口,视野中的这幅画瞬间成为我记忆的永恒,我的泪就那么潸然落下,它是滚烫的,我很确定,因为它从我的脸颊直烫进我的心里,在我还来不及拭去之时,那幅定格的画就动了起来,如同注入了一股生命的活力,树越发地摇摆起来,老瘦的大黄狗摇晃着漂亮的尾巴第一时间冲到了我的腿边,轻热地磨蹭着我,没有“汪汪”的叫声,嘴里不停地“呜呜”着。“阿华儿”一声亲切的喊声透过秋风,老太太迈着大步迎接我来了,满脸的皱纹笑成一朵朵米字花,我的心里呐喊着“哦,我的奶奶,守着老宅的奶奶,不孝孙女回来看您了。”话到嘴里却成了家常的问侯,一双青筋高突的手握紧一双还年轻有力的手,一起拥进了家门。
这座八扇的老宅并不老,她的年岁与我一般大,她是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三位姑姑二代人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一块一块土垒起来的。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我们的祖房就被一把莫名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据说曾祖在主房子底下深埋着三坛银元,可事实是后来挖地三尺只找到几个烧焦的袁世凯,之后就是爷爷带着身为长子的父亲在德化卖手艺,一块钱一块钱地寄回来,这房子一寸一寸地伴随着我一起长大的。后来,姑姑嫁人了,叔叔成家了,孩子们长大游学去了,为了生计,家里就空了。在爷爷突然去逝之后,一夜白头的奶奶就此守着这宅子十八个春秋,一步不曾离开,她说,只要她在世一天,她就要守护着这宅子一天。事实是她守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这十八年里,日夜陪着她的就是那棵老柿子树,还有这条老黄狗的母亲与接班的它。
2010年的冬天是伤悲的,在我又一次轻轻地转过那道土坎子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虚无与荒凉,再无那副定格在秋风中的画,一树、一人、一狗,就那么成为过往,时间是冷血的,在2010年的春天如约而来之时,那棵老柿子树再没长出嫩芽,她定格在了2009年的冬天;在2010年的夏天如约而来之时,那条老黄狗就倒在奶奶的房门口,它定格在了2010年的春天;而我的奶奶,在2010年的秋天如约要来之时,癌细胞吞噬了她的最后一丝生命,她无奈而又不甘地永恒在2010年的7月31日。
哦,那一棵老柿子树,我还以为你们会一如既往地等待着我一次次的归家。不经意间,嫁了人的我少回家了,当了母亲的我越发地少回家了,我忘却了那一双双热切盼望的眼眸,不经意间,我遗失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此后的我,将到哪里去找寻那一棵老柿子树,到哪里去依偎那位坚守着家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