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 在细雨中呼喊 微盘

南门

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

个细雨飘扬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

上。屋檐滴水所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我的逐渐入睡,是对雨中水滴的逐渐遗

忘。应该是在这时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静地进入睡眠时,仿佛呈现了一条幽静的

道路,树木和草丛依次闪开。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

在当初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颤抖不已。

我看到了自己,一个受惊的孩子睁大恐惧的眼睛,他的脸型在黑暗里模糊不

清。那个女人的呼喊声持续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着另一个声音的

来到,一个出来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够平息她哭泣的声音,可是没有出现。现在

我能够意识到当初自己惊恐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没有听到一个出来回答的声音

。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紧随而来的另一个记忆,是几只白色的羊羔从河边青草上走过来。显然这是

对白昼的印象,是对前一个记忆造成的不安进行抚摸。只是我难以确定自己获得

这个印象时所处的位置。可能是几天以后,我似乎听到了回答这个女人呼喊的声

音。那时候是傍晚,一场暴雨刚刚过去,天空里的黑云犹如滚滚浓烟。我坐在屋

后的池塘旁,在潮湿的景色里,一个陌生的男人向我走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

服,走来时黑衣在阴沉的的天空下如旗帜一样飘荡着。正在接近的这个景象,使

我心里蓦然重现了那个女人清晰的呼喊声。陌生男人犀利的目光从远处开始,到

走近一直注视着我。就在我惊恐万分的时候,他转身走上了一条田埂,逐渐离我

远去。宽大的黑衣由于风的掀动,发出哗哗的响声。我成年以后回顾往事时,总

要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方,惊诧自己当初为何会将这哗哗的衣服声响,理解成是

对那个女人黑夜雨中呼喊的回答。

我记得这样一个上午,一个清澈透明的上午,我跟在村里几个孩子后面奔跑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迎风起舞的青草。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

在我们身上,还不是耀眼的光芒。我们奔跑着,像那些河边的羊羔。似乎是跑了

很长时间,我们来到了一座破旧的庙宇,我看到了几个巨大的蜘蛛网。应该是更

早一些时候,村里的一个孩子从远处走过来。我至今记得他苍白的脸色,他的嘴

唇被风吹得哆哆嗦嗦,他对我们说:“那边有个死人。”死人躺在蜘蛛网的下面

,我看到了他,就是昨天傍晚向我走来的黑衣男人。虽然我现在努力回想自己当

初的心情,可我没有成功。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去了当初的情绪,只剩下了外壳

。此刻蕴含其中的情绪是我现在的情绪。陌生男人突然死去的事实,对于六岁的

我只能是微微的惊讶,不会出现延伸的感叹。他仰躺在潮湿的泥土上,双目关闭

,一副舒适安详的神态。我注意到黑色的衣服上沾满了泥迹了,斑斑驳驳就像田

埂上那些灰暗的无名之花。我第一次看到了死去的人,看上去他像是睡着的。这

是我六岁时的真实感受,原来死去就是睡着了。此后我是那么的惧怕黑夜,我眼

前出现了自己站在村口路上的情景,降临的夜色犹如洪水滚滚而来,将我的眼睛

吞没了,也就吞没了一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躺在黑暗的床上不敢入睡,四周

的寂静使我的恐惧无限扩张。我一次次和睡眠搏斗,它强有力的手使劲要把我拉

进去,我拚命抵抗。我害怕像陌生男人那样,一旦睡着了就永远不再醒来。可是

最后我总是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掉入了睡眠的宁静之中。当我翌日清晨醒来时

,发现自己还活着,看着阳光从门缝里照射进来,我的喜悦使我激动无比,我获

得了拯救。

我六岁时最后的记忆,是我在奔跑。记忆重现了城里造船厂昔日的荣耀,他

们制造的第一艘水泥船将来到南门的河上。我和哥哥跑向了河边。过去的阳光是

那么的鲜艳,照耀着我年轻的母亲,她蓝方格的头巾飘动在往昔的秋风里,我弟

弟坐在她的怀中,睁大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我那个笑声响亮的父亲,赤脚走上了

田埂。为什么要出现一个身穿军装的高大男人?就像一片树叶飘入了树林,他走

到了我的家人中间。



河边已经站满了人,哥哥带着我,从那些成年人的裤裆里钻过去,嘈杂的人

声覆盖了我们。我们爬到了河边,从两个大人的裤裆里伸出了脑袋,像两只乌龟

一样东张西望。

激动人心的时刻是由喧天的锣鼓声送来的,在两岸欢腾的人声里,我看到了

驶来的水泥船,船上悬挂着几根长长的麻绳,绳上结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片,那么

多鲜花在空中开放?十来个年轻的男人在船上敲锣打鼓。

我向哥哥喊叫:“哥哥,这船是用什么做的?”

我的哥哥扭过头来以同样的喊叫回答我:

“石头做的。”“那它怎么不沉下去呢?”

“笨蛋。”我哥哥说:“你没看到上面有麻绳吊着?”

身穿军装的王立强,在这样的情景里突然出现,使我对南门的记忆被迫中断

了五年。这个高大的男人,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南门,坐上一艘突突直响的轮船,

在一条漫长的河流里接近了那个名叫孙荡的城镇。我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

别人,我以为前往的地方是一次有趣的游玩。在那条小路上,疾病缠身的祖父与

我擦肩相遇,面对他忧虑的目光,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

话。”

五年以后,当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又和祖父相逢在这条路上。我回家后不久

,一家姓苏的城里人搬到南门来居住了。一个夏天的早晨,苏家的两个男孩从屋

内搬出了一张小圆桌,放在树荫下面吃起了早餐。这是我十二岁看到的情景。两

个城里孩子穿着商店里买来的衣裤坐在那里。我一个人坐在池塘旁,穿的是土布

手工缝制的短裤。然后我看到十四岁的哥哥领着九岁的弟弟向苏家的孩子走去。

他们和我一样,也都光着上身,在阳光下黑黝黝的像两条泥鳅。在此之前,我听

到哥哥在晒场那边说:

“走,去看看城里人吃什么菜。”

晒场那边众多的孩子里,愿意跟随哥哥走向两个陌生人的,只有九岁的弟弟

。我的哥哥昂首阔步走去时,显得英勇无比,弟弟则小跑着紧随其后。他们手上

挎着的割草篮子在那条路上摇晃不止。两个城里孩子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警惕地

注视着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没有停留,大模大样地从小圆桌前走过,又从城里人

的屋后绕了回来。比起哥哥来,我弟弟的大模大样就显得有些虚张声势。他们回

到晒场后,我听到哥哥说:

“城里人也在吃咸菜,和我们一样。”

“没有肉吗?”“屁也没有。”我弟弟这时出来纠正:

“他们的咸菜里有油,我们的咸菜里没有油。”

哥哥可能推了弟弟一把:

“去、去、去,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家也有。”

弟弟继续说:“那是香油,我们家没有。”“你知道个屁。”“我闻到的。

”我十二岁那年王立强死后,独自一人回到南门,仿佛又开始了被人领养的生活

。那些日子里,我经常有一些奇怪的感觉,似乎王立强和李秀英才是我的真正父

母,而南门这个家对于我,只是一种施舍而已。这种疏远和隔膜最初来自于那场

大火。我和祖父意外相遇后一起回到南门恰好一场大火在我家的屋顶上飘扬。这

样的巧合使父亲在此后的日子里,总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和祖父,仿佛这场灾难

是我们带来的。有时我无意中和祖父站在一起,父亲就会紧张地嗷嗷乱叫,似乎

他刚盖起来的茅屋又要着火了。祖父在我回到南门的第二年就死去了。祖父的消

失,使父亲放弃了对我们的疑神疑鬼。但我在家中的处境并不因此得到改善。哥

哥对我的讨厌,是来自父亲的影响。每当我出现在他身旁时,他就让我立刻滚蛋

。我离自己的兄弟越来越远,村里的孩子总和哥哥在一起,我同时也远离了他们



我只能长久地去怀念在王立强家中的生活,还有我在孙荡的童年伙伴。我想

起了无数欢欣的往事,同时也无法摆脱一些忧伤。我独自坐在池塘旁,在过去的

时间里风尘仆仆。我独自的微笑和眼泪汪汪,使村里人万分惊讶。在他们眼中,

我也越来越像一个怪物。以至后来有人和父亲吵架时,我成了他们手中的武器。

说像我这样的儿子只有坏种才生得出来。

我在南门的所有日子里,哥哥唯一一次向我求饶,是他用镰刀砍破了我的脑

袋,我流了一脸的血。

这事发生在我家羊棚里。当初我脑袋上挨了重重一下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只是看到哥哥的态度发生了突然的变化。然后,我才感觉到血在脸上流淌。

哥哥堵在门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求我将血洗去。我硬是把他推开,向

村口走去,走向父亲的田间。

那时候村里人都在蔬菜地里浇粪,微风吹来,使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粪味。

我在走近蔬菜地时,听到了几个女人失声惊叫,我模糊地看到母亲向我跑来。母

亲跑到跟前问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回答,径自走向父亲。

我看到父亲握着长长的粪勺,刚从粪桶里举起来,停留在空中,看着我走去

。我听到自己说了一句:“是哥哥打的。”

父亲将粪勺一扔,跳上田埂急步走回家去。

然而我并不知道,在我走后,哥哥强行用镰刀在弟弟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当弟弟张嘴准备放声大哭时,哥哥向他作出了解释,然后是求饶。哥哥的求饶对

我不起作用,对弟弟就不一样了。当我走回家中时,所看到的并不是哥哥在接受

惩罚,而是父亲拿着草绳在那棵榆树下等着我。

由于弟弟的诬告,事实已被篡改成是我先用镰刀砍了弟弟,然后哥哥才使我

满脸是血。

父亲将我绑在树上,那一次殴打使我终生难忘。我在遭受殴打时,村里的孩

子兴致勃勃地站在四周看着我,我的两个兄弟神气十足地在那里维持秩序。

这次事情以后,我在语文作业簿的最后一页上记下了大和小两个标记。此后

父亲和哥哥对我的每一次殴打,我都记录在案。时隔多年以后,我依然保存着这

本作业簿,可陈旧的作业簿所散发出来的霉味,让我难以清晰地去感受当初立誓

偿还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惊讶。这惊讶的出现,使我回想起了南门的柳

树。我记得在一个初春的早晨,突然惊讶地发现枯干的树枝上布满了嫩绿的新芽

。这无疑是属于美好的情景,多年后在记忆里重现时,竟然和暗示昔日屈辱的语

文作业簿紧密相连。也许是记忆吧,记忆超越了尘世的恩怨之后,独自来到了。

我在家里的处境越来越糟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导致了我和家人永远无法弥

补的隔膜,使我不仅在家中,而且在村里声名狼藉。村里王家的自留地和我家的

紧挨在一起。王家两兄弟在村里是最强壮的,那时候王家兄长已经结婚,最大的

孩子和我弟弟一样的年龄。为自留地争吵在南门是常有的事,我已经记不清那次

争吵的具体原因,只记得那是傍晚的时刻,我坐在池塘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兄

弟站在那里,和王家六口人争执不休。我家的人显得势单力薄,就是声音都没有

人家响亮。尤其是我的弟弟,骂人时还没有王家同龄的孩子口齿清楚。村里的人

几乎都站在了那里,有几个人出来规劝,都被他们双方挡了回去。后来我突然看

到父亲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却让王家弟弟王跃进一把抓住了手腕,接着一拳就

将我父亲打进了稻田。父亲破口大骂,水淋淋地想爬上来,被王跃进一脚又踢回

到稻田里。父亲几次想爬上来,都被踢了回去。我看到母亲嘶叫着撞向王跃进,

他顺手一推,母亲也摔进了稻田。我的父母就像是两只被扔进水里的鸡一样,狼

狈不堪地挣扎着。两人挤在一起的耻辱情景使我心酸地低下了头。后来,我的哥

哥挥着菜刀冲了过去,我弟弟则提着镰刀紧随其后,哥哥手中的菜刀向王跃进的

屁股上砍去。

接下去的情形出现了急剧的变化,刚才还十分强大的王家两兄弟,在我哥哥

菜刀的追赶下,仓皇地往家中逃去。我哥哥追到他们家门口时,两兄弟各持一把

鱼叉对准了我哥哥,我的哥哥挥起菜刀就往鱼叉上扑过去。在不要命的哥哥面前

,王家兄弟扔了鱼叉就逃。弟弟在哥哥精神的鼓舞下,举着镰刀哇哇大叫,也显

得英勇无比。但他跑起来重心不稳,自己将自己绊倒了好几次。

在这场争端里,由于我一直坐在池塘旁观瞧,村里不管是支持父亲的人,还

是反对父亲的人,甚至是王家的人,都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我这么坏

的人了。在家中,我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哥哥则成了众口皆碑的英雄。

有一段时间,我坐在池塘旁,或者割草的时候,喜欢偷偷观察苏家。两个城

里的孩子出来的时候并不多,他们走得最远的一次是来到村口的粪池旁,但马上

又回去了。一天上午,我看着他们从屋里出来,站在屋前的两棵树中间,用手指

指点点说着什么。然后走到一棵树下,哥哥将身体蹲下去,弟弟扑在了他背脊上

。哥哥将弟弟背到了另一棵树下,此后是弟弟背着哥哥回到了刚才那棵树旁。两

个孩子轮流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每当一个压到另一个身上时,我就会听到令人

愉快的笑声,兄弟两人的笑声十分相似。

后来从城里来了三个泥瓦匠,拉来了两板车红砖。苏家的屋前围起了围墙,

那两棵树也被围了进去。我就再没看到苏家兄弟令我感动的游戏,不过我经常听

到来自围墙里的笑声,我知道他们的游戏仍在进行。

他们的父亲是城里医院的医生。我经常看到这个皮肤白净,嗓音温和的医生

,下班后在那条小路上从容不迫地走来。只有一次,医生没有走着回家,而是骑

着一辆医院的自行车出现在那条路上。那时我正提着满满一篮青草往家中走去。

身后的铃声惊动了我,我听到医生在车上大声呼喊他的两个儿子。苏家兄弟从屋

里出来后,为眼前出现的情景欢呼跳跃。他们欢快地奔向自行车,他们的母亲站

在围墙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医生带着他的两个儿子,骑上了田间小路。

坐在车上的两个城里孩子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喊叫,坐在前面的弟弟不停地按响车

铃。这情景让村里的孩子羡慕不已。

在我十六岁读高中一年级时,我才第一次试图去理解家庭这个词。我对自己

南门的家庭和在孙荡的王立强家庭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确定下来的理解,便是

对这一幕情景的回忆。我和医生的第一次接触,是发生在那次自留地风波之前的

事。那时候我回到南门才几个月,我的祖父还没有死去,他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

以后,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续高烧了两天,口裂舌燥地躺在床上,脑袋昏昏

沉沉的。刚好我们家的母羊要下崽了,一家人全在羊棚里。我独自一人躺在屋内

,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纷乱的声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时刻在中间响起。后来是母

亲走到我床边,嘴里说了一句什么后又出去了。母亲再次进来时,身旁有一个人

,我认出是苏家的医生。医生用手掌在我额上放了一会,我听到他说:

“有39度。”他们出去以后,我感到羊棚那边的声音嘈杂起来。医生的手

掌刚才在我额上轻轻一放,我所经历的却是亲切感人的抚摸。没过多久,我听到

了苏家两个孩子在屋外说话的声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给我送药来的。

病情好转以后,我内心潜藏的孩子对成年人的依恋,开始躁动起来。我六岁

离开南门以前,我和父母之间是那么亲切,后来在孙荡的五年生活里,王立强和

李秀英也给予了我成年人的爱护,可是当我回到南门以后,我一下子变得无依无

靠了。最初的日子,我经常守候在医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从远外走来,想

象着他走到跟前对我说的那些亲切的话语,并期待着他再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我

的前额。

然而医生从来就没有注意我,现在想来是他根本就不会注意我是谁,为什么

总是站在那里。他总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偶尔也会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个

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医生的两个儿子,苏宇和苏杭,不久以后也加入

到村里的孩子中间。那时我的兄弟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苏家的两个孩子犹犹豫

豫地走过去,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的哥哥,当时感到自己可以指挥一切的

哥哥,向他们挥着手中的镰刀,叫道:“喂,你们想割草吗?”

苏宇在南门很短的生活里,只有一次走过来和我说话。我至今记得他当初腼

腆的神情,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怯意。他问我:“你是孙光平的弟弟?”

苏家在南门只住了两年,我记得他们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阴沉。最后

一车家具是由医生拉着走的,两个孩子在车的左右推着。他们的母亲提着两篮零

碎的东西跟在最后。

苏宇十九岁的时候,因脑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讯时,已是第二天下

午。那天我放学回家,路过以前是苏家的房屋时,心中涌上的悲哀使我泪流而下



在我记忆里,哥哥进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现在想来,我倒

是十分怀念十四岁时的哥哥。那时的哥哥虽然霸道,身上的骄傲却令人难忘。我

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挥着苏家兄弟为他割草,这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代表

着哥哥的形象。我哥哥升入高中没多久,开始结交城里同学。与此同时,他对村

中孩子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冷漠。随着哥哥的城里同学陆续不断地来到我家,我的

父母觉得脸上光彩。甚至村里的几个老人也四处断言,认为村中孩子里最有出息

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两个城里的年轻人凌晨跑到村旁来大喊大叫。他们的喊

声坑坑凹凹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间,听起来毛骨悚然,村里人起初

还以为是在闹鬼。

这事给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说:“当我们想成为

城里人时,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

哥哥显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现实的提醒,他开始感到自己一生都将不如

城里同学,这是他对内心自卑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说,我哥哥结交城里同学是他

一惯骄傲的延伸。城里同学的来到无疑抬高了他在村中的价值。

我哥哥的第一次恋爱是升入高中二年级时出现的。他喜欢上一个粗壮的女同

学,是城里一个木匠的女儿。我几次看到哥哥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从书包里拿出

一包瓜子偷偷塞给她。她经常嗑着我们家的瓜子出现在操场上,她吐瓜子壳时的

放肆劲,仿佛她已经儿女成群。有一次她吐出瓜子壳以后,我看到她嘴角长时间

地挂着一条唾沫。

那时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学开始谈论女人了。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听着那些

过去闻所未闻的话。关于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词语从后窗飘出,我听得心

惊肉跳。后来他们开始谈论自己,哥哥起先闭口不谈,在他城里同学怂恿下,他

说出了自己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他相信了他们绝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

心血来潮。显然我的哥哥夸张了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不久之后,那个女同学站

在操场的中央,她身边站着几个同样放肆的女生。她向我哥哥喊叫,要他过去。

我看到自己的哥哥忐忑不安地走过去,他可能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这是我

第一次看到他的恐惧。

她问:“你说我喜欢你?”

我的哥哥满脸通红。那时我已经走开了,我没有看到一惯自信的哥哥在不知

所措之后的狼狈不堪。

她在身旁女同学助威的哄笑里,将吃剩的瓜子扔向了我哥哥的脸。这天放学

以后,我哥哥很晚才回来,没吃饭就躺到了床上。几乎整整一夜,我在迷迷糊糊

之中听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响。第二天他还是忍受住了耻辱,走上了上学之

路。

哥哥知道是城里同学出卖了他,他并不因此表现出一丝愤怒,甚至连责怪的

意思都没有。他继续着和他们的亲密交往,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愿让村里人看到

城里同学一下子都不来了。然而哥哥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当他们高中毕业以

后,一个个陆续参加了工作,便不再像以前那么游手好闲,所以哥哥也到了被他

们抛弃的时候了。

当哥哥的城里同学不再光顾我家,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苏宇意外地来到了

。自从搬走以后,苏宇还是第一次来到南门。当时我和哥哥在菜地里。正在做饭

的母亲看到苏宇来到后,以为是来找我哥哥的。我母亲站在村口激动无比呼喊着

哥哥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时令我感慨万分。

当哥哥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时,苏宇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

“孙光林呢?”于是母亲在惊愕中明白了苏宇是来找我的。哥哥则冷静得多

,他神态随便地告诉苏宇:

“他在菜地里。”苏宇没想到那时应该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他没有丝毫礼貌

的表示就离开了他们,走向菜地里的我。

苏宇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他参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厂。我们两

人在田埂上坐了很久,在晚风里共同望着那幢苏家昔日的房屋。苏宇问我:

“现在是谁在住?”我摇摇头。有一个小女孩经常从那里走出来,她的父母

也能经常看到,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苏宇是在天黑的时候回去的,我看着苏宇躬着背消失在那条通往城里的路上

。不到一年,他就死去了。

我高中毕业时,高考已经恢复。当我考上大学后,却无法像苏宇参加工作时

来告诉我那样,去告诉苏宇。我曾经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过苏杭,苏杭骑着

自行车和几个朋友兴高采烈地从我身旁急驶而过。

我参加高考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报名费也是向村里一个同学借的。一个月后

我有了钱去还给那位同学时,他说:

“你哥哥已经替你还了。”

这使我吃了一惊。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哥哥为我准备了些必需品。那时我的

父亲已经和斜对门的寡妇勾搭上了,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钻出寡妇的被窝,再钻进

我母亲的被窝。他对家中的事已经无暇顾及。当哥哥将我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听

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要让那小子念书,太便宜他啦。”

当父亲明白过来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我母亲要比

父亲明白一些,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哥哥,她更为希望

的是我哥哥去上大学。她知道一旦大学毕业就能够成为城里人了。

走时只有哥哥一人送我。他挑着我的铺盖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一路上两

人都一言不发。这些日子来哥哥的举动让我感动,我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向他表

达自己的感激,可是笼罩着我们的沉默使我难以启齿。直到汽车启动时,我才突

然对他说:“我还欠了你一元钱。”

哥哥不解地看着我。我提醒他:“就是报考费。”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我继续说:“我

会还给你的。”

汽车驶去以后,我探出车窗去看哥哥。他站在车站外面的树下,茫然若失地

看着我乘坐的汽车远去。

不久以后,南门的土地被县里征用建起了棉纺厂,村里的人一夜之间全变成

了城镇居民。虽然我远在北京,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兴奋和激动。尽管有些人

搬走前哭哭啼啼的,我想他们是乐极生悲了。管仓库的罗老头到处向人灌输他的

真理:“工厂再好迟早也要倒闭,种田的永远不会倒闭。”

然而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城里的一条胡同口见到罗老头时,这个穿着又黑

又脏棉衣的老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我现在拿退休工资了。”

我远离南门之后,作为故乡的南门一直无法令我感到亲切。长期以来,我固

守着自己的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

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抒情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

用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竟会勃然大怒:

“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南门如果还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显然就是那口池塘。当我得知南门被征用,

最初的反应就是对池塘命运的关心。那个使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觉得已被人们

像埋葬苏宇那样埋葬掉了。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南门。那

时成为工厂的南门,已使我无法闻到晚风里那股淡淡的粪味了,我也听不到庄稼

轻微的摇晃。尽管一切都彻底改变,我还是准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家址和池塘的

方位。当我走到那里时心不由一跳,月光让我看到了过去的池塘依然存在。池塘

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塘总是给我以温暖,这

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脏物,我知道了池塘

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确切地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

从我记忆里消去,而且依然坚守在南门的土地上,为的是

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岁月,冯玉青在村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给过我

连续不断的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是手提木桶走来,走到井台旁时,她的身

体就会小心翼翼。她的谨慎便要引起我的担忧,担忧井旁的青苔会将她滑倒在地

。她将木桶放入井中弯腰时,脑后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我看到了

多么美妙的摇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冯玉青在南门的最后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冯玉青走来时

,突然产生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当时的冯玉青穿碎花布衫,我看到了乳房在衣

服里的颤动,这情景使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天以后,我上学路过冯玉青家门口

时,这个丰满的姑娘正站在门口,迎着朝阳的光芒梳理头发,她的脖子微偏向左

侧,初升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淌,沿着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抬起的

双臂,使她浅色的腋毛清晰地呈现在晨风里。这两幕情景的交替出现,我此后再

看到冯玉青时,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我内心针对冯玉青的情感已不再那

么单纯,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已经置身其中。令我吃惊的是哥哥孙光平不久之后

夜晚的一个举动,这个十五岁的男孩,显然比我更早发现冯玉青身上散发出来的

诱惑。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孙光平在井台打了水往回走去时,冯玉青迎面走来

。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孙光平的手突然伸向了冯玉青的胸脯,随后迅速缩回

。孙光平急步往家里走去,冯玉青则被他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她怔怔地站在那

里,直到看到我以后才恢复了常态,走到井旁去打水,我注意到她打水时不停地

将垂到胸前的辫子往后摔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冯玉青会找上门来,起码她的父母也会来到。那

几天孙光平的眼睛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没有出现,才逐

渐恢复了昔日的神气。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孙光平和冯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孙光平

露出讨好的笑容,冯玉青却铁青着脸迅速走去。

我弟弟孙光明也注意到了冯玉青的诱惑。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生理上还莫名其

妙的时候,就会向走来的冯玉青喊道:

“大乳房。”我脏乎乎的弟弟那时正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块索然无味的破

砖瓦。他向冯玉青发出傻笑时,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水。冯玉青脸色通红,低着

头往家中走去。她的嘴微微歪斜,显然她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这一年秋天,冯玉青的命运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

中午放学回家路过木桥时,我看到了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冯玉青,在众多围观的人

中间,紧紧抱住王跃进的腰。这一幕情形给予当时的我以沉重一击,那个代表着

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她的眼睛里充斥着哀求和苦恼。

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缺乏应有的同情,他们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跃进嬉

笑地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她多下流。”

人们发出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她的神态只是更为严肃和执著,有一会她

闭上了眼睛。冯玉青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她所紧紧抱住的是不

属于她的东西,那具身体的离去迟早总会实现。现在我眺望往事时,仿佛看到她

所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空气。冯玉青宁愿丧失名誉,克服羞怯去抱住这空

空荡荡。

王跃进软硬兼施,一会儿辱骂,一会儿调笑,都无法使冯玉青松手。他摆出

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还有这种女人。”面对王跃进的连续侮辱,冯玉青始终没有申辩。也许是

发现无法求得旁人的同情,她将目光转向流动的河水。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王跃进响亮地喊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去拉她捏在一起的双手。我看到冯玉青

转过脸来咬紧牙齿。

王跃进的努力失败后,嗓音开始低沉下去,他说:

“你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那时冯玉青才轻声说:

“你陪我上医院去检查。”

冯玉青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羞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找到目标以后开始

心安理得。这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目光和我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王跃进这时说:“你得先松开了手,要不我怎么陪你去。”

冯玉青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解脱了的王跃进拔腿就跑,他跑去时还回过头

来喊道:

“要去你自己去。”

冯玉青微皱着眉看着逃跑的王跃进,然后又看了看围观的人,她第二次看到

了我。她没有去追赶王跃进。而是独自一人向城里医院走去。村上几个放学回家

的孩子一直跟着她到医院,我没有去,我站在木桥上看着她走远。冯玉青走去时

将刚才弄乱的辫子放开,我看到她用手指梳理起长长的黑发,接着边走边结起了

辫子。

这个往常羞羞答答的姑娘,那时候显得十分镇静。她内心的不安只是通过苍

白的脸色略有显露。冯玉青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在医院挂号处挂号时,像一

个结了婚的女人那样平静地要了妇科的号。当她在妇科里坐下来后,依然平静地

回答了医生的询问,她说:

“检查是不是怀孕。”医生注意到了病历上注明未婚这一栏,问她:

“你还没结婚?”“是的。”她点点头。我同村的三个男孩看着她手拿一只

茶色的玻璃小瓶走进女厕所,她出来时神情庄重。在等待尿液检验结果时,她像

一个病人那样坐在走廊的长凳上,两眼望着化验室的窗口出神。后来知道自己没

有怀孕,她才局部地丧失了镇静。她走到医院外面一根水泥电线杆旁,身体靠上

去后,双手捂着脸哭泣起来。她的父亲,年轻时能够一气喝两斤白酒,现在仍然

能喝一斤多的老人,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站在王家的屋前,跺着脚破口大骂

。他的叫骂声在傍晚的风里飘满全村。然而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他所有的咒骂

都抵不下那句唯一的充满委屈的诉说:“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直到半夜以后,村里的孩子嘴上就像挂着鼻涕一样还挂着这句话。他们看到

他时,会远远地齐声喊叫: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我在南门所目睹的几次婚礼,王跃进的婚礼令我难忘。这个身材高大,曾经

被孙光平拿着菜刀追赶得到处乱窜的年轻人,那天早晨穿上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

服,像一个城里来的干部似的脸色红润,准备过河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时候他们

全家所有人都为他即将来到的婚礼上窜下跳,唯有他因为穿上了新衣服就显得无

所事事。我上学走过他家屋前时,他正在说服同村一个年轻人陪他去迎接新娘,

他告诉这人:

“没有别人了,就你还没结婚。”

那人说:“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说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样马马虎虎,被说服的人也不是不愿去,无非是因

为无聊而作出的某种表示。

这次婚礼宰了两头猪和几十条草鱼,这一切都是在村里晒场场上进行的。猪

血和鱼鳞在晒场上盘踞了一上午,直到我们放学回家时,晒场才被清理出来,摆

上了二十张圆桌。那时候孙光明的脸上贴满了鱼鳞,一身腥臭地对走过去的孙光

平说:“你数数,我有多少眼睛?”

孙光平像是父亲似的训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孙光平一手抓住孙光明脖后的衣领,把他往池塘拉去。孙光明小小的

自尊心顿时受到了损害,我弟弟扯着尖细的嗓音破口大骂:“孙光平,我操你娘

。”

迎亲的队伍是在上午出发的。一支目标一致、却松松垮垮的队伍在节奏混乱

的锣鼓声里,越过了那条后来取走孙光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王跃进的床上伙伴



来自邻村的新娘是个长得很圆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近村里。她似乎认为村

里没有人知道她曾在黑夜里来过多次,所以在表现羞怯时理直气壮。

那次婚礼孙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来颗蚕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梦里他依然

臭屁滚滚。翌日上午孙光平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认为自己

已吃了五颗水果糖,至于蚕豆他就没功夫去数了。孙光明在临死的前一天,还坐

在门槛上向孙光平打听村里谁快要结婚了,他发誓这次要吃十颗水果糖。他说这

话时鼻涕都流进了嘴巴。

我经常想起这个过早死去的弟弟,在那个下午争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的勇猛情

形。王跃进的嫂子拿着一个竹篮出来时,孙光明并不是最早冲上去的,但他却最

先扑倒在地。那一篮蚕豆里只夹杂着几十颗水果糖。王家嫂子像喂鸡一样将篮中

的食物倒向围上去的孩子。我哥哥孙光平扑下去时,脸颊遭受另一个孩子膝盖的

无意一击。脾气暴躁的哥哥当时只顾去揍那个孩子,从而一无所获。孙光明就完

全不一样了,他扑下去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经受住了各种打击。以至他后来满嘴泥

土在地上坐了半天,呲牙咧嘴地抚摸着脑袋和耳朵,同时告诉孙光平他的腿也伤

痕累累。

孙光明抢到七颗水果糖和满满一把蚕豆,他坐在地上将它们和泥土碎石子小

心翼翼地分开。孙光平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贪婪盯着弟弟的孩子,使他

们谁也不敢上前去抢孙光明手中的食物。然后孙光明分给了孙光平一小把蚕豆和

一颗水果糖,孙光平接过去后十分不满地说:

“就这么一点。”孙光明摸着自己被挤红的耳朵犹豫地看着孙光平,然后似

乎是有些感伤地拿出一颗水果糖和一撮蚕豆递给哥哥。当哥哥仍没有走开的意思

时,他尖细的嗓子充满威胁地叫起来: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时分走进村子的,这个圆脸圆屁股的姑娘虽然低着头,可她对婚

姻的自得和她的微笑一样明显。拥有同样神态的新郎,显然已经忘记了几天前是

如何被冯玉青紧紧抱住的,他神采飞扬地走来时,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们挥舞着

。我这时候内心洋溢出宁静的愉快,因为我心目中美好的冯玉青脱离了王跃进的

玷污。然而当我往冯玉青家中望去时,一股难言的忧伤油然而升。我看到了自己

心里憧憬的化身正无比关切地注视着这里。冯玉青站在屋前,神情茫然地望着正

在进行的与她无关的仪式。在所有人里,只有冯玉青能够体味到被排斥在外是什

么滋味。

然后他们坐在村里晒场上吃喝起来。我父亲孙广才晚上睡觉时扭伤了脖子,

此刻他光着半边膀子像个绿林好汉一样坐在那里,站在身后的母亲喝了一口喜庆

的白酒,喷到父亲的肩上,父亲被母亲的手推搓得摇摇晃晃,他哎唷叫唤时显得

脆弱可爱,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大口喝酒。父亲的筷子夹着一大块肉放进嘴里时

,让站在一旁的孙光平和孙光明口水直流,孙广才不停地扭头去驱赶自己的儿子



“滚开。”他们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礼的高潮是在下午来到的。那

时冯玉青手提一根草绳意外地出现了,王跃进没有看到她走来,当初他正和同村

的一个年轻人碰杯。当有人拍他肩膀时,他才看到冯玉青已经站在身后了。这位

春风得意的年轻人立刻脸色惨白,我记得杂声四起的晒场在那一刻展现了声响纷

纷掉落的图景,从而让远处的我清晰地听到了冯玉青当时的声音:“你站起来。

”她说。王跃进重现了他在孙光平菜刀追赶下的慌乱,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像

个动作迟缓的老人那样站了起来。冯玉青拿走了他坐的凳子,来到晒场旁一棵树

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冯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体在秋季的天空下显得十分

挺拔,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丽动人。她将草绳系在树枝上。

这时罗老头喊叫起来:“要出人命啦。”

站在凳子上的冯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动作文静地将草绳布置

出一个能将脑袋伸进去的圆圈。接着她跳下了凳子,她当初下跳的姿态透露出了

女孩的活泼。然后是庄重离去。鸦雀无声的晒场在冯玉青离去后又杂声四起,脸

色苍白的王跃进浑身哆嗦地开始大声咒骂,他在表达自己气愤时缺乏应有的理直

气壮。我原以为他会走过去扯下那根草绳,结果他却坐着别人给他的凳子上再也

没有站起来。他那已经明白一切的新娘,在当时倒是相对要冷静得多。新娘坐在

那里目光发直,她唯一的动作就是将一碗白酒一气喝干。她的新郎不时偷看那根

草绳以及新娘的脸色。后来他的哥哥取下了草绳。他依然时刻朝那里张望。这样

的情景一直持续了很久。草绳如同电影来到村里一样,热闹非凡地来到这个婚礼

上,使这个婚礼还没有结束就已悬梁自尽。

没过多久新娘就醉了,她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声,同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宣告:

“我要上吊。”她向那已经不存在的草绳倾斜着走去时,被王跃进的嫂子紧

紧抱住。这个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向王跃进大叫:

“快把她扶到屋里去。”

新娘被几个人架进屋去时,仍然执着地喊叫:

“我要上吊。”过了好一阵,王跃进他们几个人才从屋里出来。可他们刚出

来,新娘又紧随而出了。这次她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人们听不清她

是在哭还是在笑,只听到她喊:

“你们看哪。”那时冯玉青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我忘不

了她当初微斜着脸,右手托住下巴时的沉思模样,风将她的头发在眼睛前吹来吹

去。她对远处杂乱的情景似乎视而不见,仿佛看着的是镜中的自己。正是那一刻

,冯玉青不再关心正在进行着的婚礼,她开始为自己的命运迷惑不解。

几天以后,一个货郎来到了村里。这个四十来岁,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将

货郎担子放在了冯玉青的屋前。他用外乡人的口音向站在门口的冯玉青要了一碗

水喝。

村里的孩子在他身旁围了一阵后又都散开了,货郎来到这个离城太近的地方

显然是路过,可他在冯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我几次经过那里,总是听到货郎

喑哑的嗓音疲惫地诉说着走南闯北的艰难,货郎微笑时神情苦涩。而冯玉青专心

倾听的眼神却是变幻莫测,她坐在门槛上,依然是手托下巴的模样。货郎只是偶

尔几次扭回头去看看冯玉青。

货郎是在夜晚月光明媚的时刻离开南门的,他离去后冯玉青

我的弟弟,从哥哥脸上学会了骄傲的孙光明,在那个夏日中午走向河边去摸

螺蛳。我重又看到了当初的情景,孙光明穿一条短裤衩,从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篮

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阳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腻。

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动。时间呈现为

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的灰暗之中。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

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

。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我弟弟在那个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时,应该说是平淡无奇,他千百次这

样走出房屋。由于那次孙光明走出去后所出现的结局,我的记忆修改了当初的情

景。当我的目光越过了漫长的回忆之路,重新看到孙光明时,他走出的已经不是

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时间。他一旦脱离时间便固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

的推移下继续前行。孙光明将会看着时间带走了他周围的人和周围的景色。我看

到了这样的真实场景:生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远躺在那里,而生者继续

走动。这真实的场景是时间给予依然浪迹在现实里的人的暗示。村里一个八岁的

男孩,手提割草篮子在屋外等着我弟弟孙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变化

,孙光明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紧随在我哥哥孙光平身后,他喜欢跑到几个孙光平不

屑一顾的七、八岁男孩中间,从而享受一下孙光平那种在村里孩子中的权威。我

坐在池塘旁时,经常看到孙光明在那几个走起路来还磕磕绊绊的孩子簇拥下,像

亲王一样耀武扬威地走来或者走去。那天中午,我从后窗看着孙光明向河边走去

。他脚蹬父亲宽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一条弥漫着的灰尘。弟弟尖细的屁股

和瘦小的脑袋由父亲的大鞋负载着向前。孙光明走到刚搬走的苏家屋前,将篮子

顶到了头上。于是我弟弟一惯调皮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了。孙光明希望将其技

艺维持到河边,但篮子不与他合作,滚落到路旁稻田里。孙光明只是略略回头以

后继续前行。那个八岁的孩子爬进了稻田,替孙光明捡起了篮子。就这样,我一

直看着孙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后面那个还将长久活下去的孩子,则

左右挎着两个篮子,摇摇晃晃并且疲惫不堪地追赶着前面的将死之人。死没有直

接来到孙光明身上,它是通过那个八岁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当孙光明沿着河边

摸螺蛳时,八岁的孩子无法摆脱对水的迷恋,往深处开始了无知的移动,接着便

是一脚踩空淹没在河水里。孩子在水中挣扎发出了呼喊声,呼喊断送了我的弟弟

。孙光明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才淹死的。将舍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上,显然是夸大

其词。弟弟还没有崇高到愿意以自己的死去换别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为,来

自于他对那几个七、八岁孩子的权威。当死亡袭击孙光明手下的孩子时,他粗心

大意地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无法回忆当初的情景,他只会瞠目结舌地看着询问他的人。

几年以后,当有人再度提起这事时,那孩子一脸的将信将疑,仿佛这是别人编造

的。若不是村里有人亲眼所见,孙光明很可能被认为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发生时,那人刚好走在木桥上。他看到孙光明推了那孩子一把,接下去

的情形便是那孩子惊慌失措地逃向岸边,看孙光明在水中的挣扎。我的弟弟最后

一次从水里挣扎着露出头来时,睁大双眼直视耀眼的太阳,持续了好几秒钟,直

到他被最终淹没。几天以后的中午,弟弟被埋葬后,我坐在阳光灿烂的池塘旁,

也试图直视太阳,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与死之

间的不同,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

太阳。当那人丧魂落魄地奔跑过来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喊叫像破碎的

玻璃片一样纷纷扬扬。那时孙光平正用镰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将镰刀一扔,

奔出屋外。孙光平边跑边呼喊父亲,父亲孙广才从菜地里跑了出来,父子俩急步

奔向河边。我的母亲也在那条路上出现,她手里捏着的头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

动。我听到了母亲凄厉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在那一刻让我感到,即便弟弟还活着

也将重新死去。

一直以来我都担忧家中会再次出现什么。我游离于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

里人习以为常。对我来说被人遗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会突出起来

,再度让人注意。看着村里人都向河边跑去时,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完全可

以遵循常理跑向河边,可我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让家人和村里人认为是幸灾乐祸。

这样的时刻我只能选择远远离开,那天晚上我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后,我就

来到了河边,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动,一些来自陆地的东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

河水流淌的声音与往常一样清脆悦耳。刚刚吞没了我弟弟的河流,丝毫没有改变

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望着远处村里的灯火,随风飘来嘈杂的人声。母亲嘶叫般的

哭声时断时续,还有几个女人为了陪伴母亲所发出的哭声。这就是哀悼一个生命

离去的遥远场景。刚刚吞没了一个生命的河流却显得若无其事。我是在那个时候

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

的生命。在远处哭喊的女人和悲痛的男人,同样也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

命。他们从菜地里割下欢欣成长的蔬菜,或者将一头猪宰杀。吞食了另外生命的

人,也会像此刻的河水一样若无其事。

孙光明是由孙广才和孙光平跳入河水里打捞上来的。他们在木桥下捞起了孙

光明,孙光明被拖到岸上时,他的脸呈现了青草的颜色。已经疲惫不堪的孙广才

抓起孙光明的双脚将儿子的身体倒提起来,用脊背支撑着在那条路上奔跑。孙光

明的身体在父亲的脊背上剧烈晃动,他的脑袋节奏鲜明地拍打着父亲的小腿。我

的哥哥跑在后面。在那个夏日中午,三具湿淋淋的身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跑时

仿佛乱成一团。他们身后是依然手捏头巾哭叫着的母亲,还有乱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孙广才脑袋逐渐后仰,他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嘴

里叫唤着孙光平。孙光平从父亲脊背上接过弟弟,倒提着继续跑。落在后面的孙

广才断断续续地叫着:

“跑——别停——跑——”

我父亲看到孙光明倒垂的头颅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体和头发里的水。

孙广才以为孙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时他还不知道孙光明已经一劳永逸地离去了。

跑出二十来米的孙光平开始摇摇摆摆,孙广才依然叫着:

“跑——跑——”我看到哥哥的身体终于倒下,孙光明被摔倒了一边。孙广

才再次提起儿子向前跑去。虽然孙广才摇晃不止,他那时所跑出来的速度令人吃

惊。

当母亲和村里人赶到我家门口时,我的父亲已经知道儿子死去了。由于过度

紧张和劳累,孙广才跪在地上呕吐不止。孙光明则四肢舒展地躺在榆树下,树叶

为他遮挡着夏日猛烈的阳光。我哥哥孙光平是最后走来的,他看到呕吐的父亲后

,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面对着父亲开始了他的呕吐。

那个时候,只有母亲表现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呜咽之间,身体上

下起伏。我的父兄终止了呕吐,两个浑身布满尘土的人仍然跪在那里,呆若木鸡

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叫的女人。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铺着一

张破旧的草席,上面由床单覆盖。

我父亲孙广才和哥哥孙光平恢复常态后,第一桩事就是走至井边打上来一桶

水,两人轮流着喝完。然后各提一只篮子进城去买豆腐了。走时父亲脸色发青地

让旁人转告那个被救孩子的家人:“我回来再去找他们。”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预感着要出事了。我的父兄从城里回来,请人去吃悼念死

者的豆腐饭时,村里人几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迟迟没有出现。

被救孩子的父亲是晚上九点过后才独自来到,他的几个兄弟没有来,看来他

是准备自己承受一切。他严肃地走进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个头,然后

站起来说:

“今天村里人都在。”他看到了队长。“队长也在。孙光明是救我儿子死的

,我很悲痛。我没办法让孙光明再活过来,只能拿出一点钱。”他从口袋里摸出

钱,递给孙广才。“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卖掉,凑起钱给你

。我们都是乡亲,你也知道我有多少钱,我只能有多少给多少。”

孙广才站起来给他找了一把凳子,说:

“你先坐下。”我父亲像一个城里干部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起来:“我儿子

死了,没办法再活。你给我多少钱都抵不上我儿子一条命,我不要你的钱。我儿

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雄。”

后来的话被孙光平抢去了,他也同样慷慨激昂地说:

“我弟弟是英雄,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你给什么我们都不要。我们只要你

宣传宣传,我弟弟的英雄事迹要让别人也知道。”父亲最后说:“你明天就去城

里,让广播给播一下。”

孙光明的葬礼第二天就进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不远处两棵柏树的中间。葬

礼的时候我一直站在远处,长久的孤单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似乎不再作为一个

人而存在。母亲嘶叫般的哭声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扬起来,父亲和哥哥的

悲伤在远处无法看清。孙光明由一张草席包裹着被抬到了那里,村里人零碎地分

布在村口到坟墓的路上。父亲和哥哥将我弟弟放入坟坑之中,盖上了泥土。于是

弟弟正式结束了和人在一起的岁月。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长久地看着

弟弟的坟墓在月光下幽静地隆起。虽然弟弟躺在远处,可我感到此刻他正坐在我

的身旁。弟弟终于也和我一样远离了父母兄长和村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样的路,

最终却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离去显得更为果断和轻松。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于内心的障碍远离当初的场景。为此我预感着

在家中和村里将遭受更为激烈的指责。然而许多日子过去以后,谁都没有出现异

乎往常的言行,这使我暗暗吃惊。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已被彻

底遗忘。我被安排到了一个村里人都知道我,同时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弟弟葬

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线广播播送了孙光明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这是我父亲最

为得意的时刻,三天来只要是广播出声的时刻,孙广才总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

下面。我父亲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实现后,激动使他像一只欢乐的鸭子似的到处

走动。那个农闲的下午,我父亲嘹亮的嗓门在村里人的家中窜进窜出:“听到了

吗?”我哥哥当时站在门前的榆树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望着他的父亲。我的父亲

和哥哥开始了他们短暂的红光满面的生涯。他们一厢情愿地感到政府马上就会派

人来找他们了。他们的幻想从县里开始,直达北京。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在这年国

庆节,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邀请。我的哥哥那时表现得

远比父亲精明,他的脑袋里除了塞满这些空洞的幻想,还有一个较为切合实际的

想法。他提醒父亲,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们在县里混上一官半职。虽然他还在

念书,但作为培养对象已是无可非议了。哥哥的话使父亲令人目眩的空洞幻想里

增加了实在的成份。孙广才那时搓着双手,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激动了。

孙家父子以无法抑止的兴奋,将他们极不可靠的设想向村里人分阶段灌输。

于是有关孙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在村里纷纷扬扬,最为吓人的说法是他们有可能

搬到北京去居住。这样的说法来到我家时,让我在某个下午听到父亲激动无比地

对哥哥说:“无风不起浪。村里人都这么说了,看来政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就这样,我的父亲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输给村里的人,然后再用村里人因此而起的

流言来巩固自己的幻想。

孙广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来临时,决定要对这个家庭进行一番整容。他感

到如此乱七八糟的家庭会妨碍政府来人对我们的正确看法。整容是从服装开始,

我父亲借了钱给家中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于是我开始引起家庭的重视。如何处

理我,成了孙广才头疼的事,我几次听到父亲对哥哥说:

“要是没有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无视我很久以后,对我存在的确认是发现我是个要命的累赘。尽管如

此,一个清晨母亲还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矫揉造作

地穿上了一样颜色的衣服。习惯破旧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后整

日忐忑不安。逐渐在村里人和同学眼中消隐的我,由此再度受注意。当苏宇说:

“你穿了新衣服。”我是那么的慌乱。虽然苏宇的话平静得让我感到什么都没有

发生。两天以后,我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孙广才觉得应该向政府

来人显示家庭的朴素与艰苦。家中最为破烂的衣服全都重见了天日,我的母亲在

油灯下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全家都换上了补丁遍体的衣服,仿佛鱼的鳞片

一样,我们像是四条可笑的鱼,迎着旭日游出了家门。当看到哥哥犹犹豫豫地走

上上学之路时,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样的心情的时候。孙光平缺乏孙广

才那种期待好运来临时的坚定不移。孙光平穿着破烂衣服在学校饱受讥笑后,即

便能做皇帝他也不愿继续穿着那身破烂了。为此我哥哥寻找到了一条最为有力的

理由,他告诉父亲:“穿这种旧社会才有的衣服,是对共产党新社会的诬蔑。”

这话让孙广才几天坐立不安,那几天里我父亲不停地向村里人解释,我们一家人

穿上破烂衣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忆苦思甜:“想想旧社会的苦,更加感到我们

新社会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来人,一个多月后依然没在村中出现。于是村里的舆

论调转了方向,直奔我父兄的伤疤而来。在那农闲的日子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

追根寻源,其结果是发现一切传言都出自于我家。我的父兄便转化成了滑稽的言

词,被他们的嘴尽情娱乐。谁都可以挤眉弄眼地问孙广才或孙光平:“政府的人

来了吗?”一直笼罩着我家的幻想开始残缺不全了。这是因为孙光平首先从幻想

里撤了出来,他以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比父亲先感到一切都不再可能。在幻想破灭

的最初日子里,我看到孙光平显得沉闷忧郁,经常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由

于那时父亲依然坚守在幻想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父亲已经

养成了坐在广播下面的习惯,他一脸呆相地坐在那里,口水从半开的嘴里流淌而

出。孙光平显然不愿意看到父亲的蠢相,有一次他终于很不耐烦地说:

“别想那事了。”这话竟然使父亲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来唾沫横飞地大

骂:“你他娘的滚开。”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击更为有力:

“这话你对王家兄弟去说。”

父亲那时竟像孩子一样尖叫着扑向孙光平,他没说我揍死你,而是:“我和

你拚啦。”如果不是母亲,母亲瘦小的身体和她瘦小的哭声抵挡住两个像狗一样

叫哮的男人,那么我那本来就破旧不堪的家很可能成为废墟。孙光平脸色铁青地

走出家门时,刚好看到了我,他对我说:“这老头想进棺材了。”

事实上我父亲已经品尝了很久的孤独。他和哥哥之间完全丧失了弟弟刚死时

的情投意合,两个人不可能再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描绘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

出,使父亲一人在幻想里颇受冷落,而且他还将独自抵抗政府来人不会出现的要

命想法。因此当哥哥看着父亲越来越不顺眼时,父亲也正在寻找和哥哥吵架的机

会。那次争吵以后很长时间里,两人不是怒目而视就是冷眼相对。

我父亲孙广才异常注意村口那条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着穿中山服的政府

代表来到。父亲内心的秘密让村里的孩子都发现了,于是经常有几个孩子跑到我

家门前来喊叫: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最初的时候每次都让他惊慌失措,我的父亲在表达激动时,像个逃犯一样身

心不安。我看着他脸色苍白地奔向村口,回来时则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孙广

才最后一次上当是在冬天临近的时候,一个九岁的男孩独自跑过来喊叫:

“孙广才,来了好几个穿中山服的。”

孙广才提起一把扫帚就冲出去:

“我宰了你这小子。”孩子转身就跑,跑到远处站住后继续喊:

“我要是骗你,就是狗娘生的,狗爹养的。”

孩子对自己父母极不负责的誓言,让孙广才回到屋中后坐立不安,他搓着手

在细雨中呼喊 在细雨中呼喊 微盘
来回走动,自言自语:

“要是真来了怎么办?一点准备都没有。”

由于内心的不安,孙广才还是跑到了村口,他看到了空空荡荡的田野和那些

寂寞的树木。那时候我就坐在不远处的池塘旁,看着父亲呆立在村口。冷风吹来

使他抱紧胸前的衣服,后来他蹲了下去,也许是膝盖受凉,我父亲双手不停地抚

摸着膝盖。在冬天来临的傍晚,孙广才哆嗦地蹲在村口,长时间地望着从远处延

伸过来的小路。

父亲固守自己的幻想,直到春节临近才不得不沉痛放弃。那时村里家家户户

都传来打年糕的声响,由于四分五裂,我家没有丝毫过节的气氛。后来母亲鼓起

勇气问父亲:“这年怎么过呵?”父亲那时神情颓唐地坐在广播下面,沉思了良

久才说:

“看来穿中山服的人不会来了。”

我开始注意到父亲总是偷偷地望着哥哥,显然父亲是想和哥哥和解。在大年

三十的夜晚,父亲终于首先和哥哥说话了。那时孙光平吃完饭正准备出去,孙广

才叫住了他:

“我有事和你商量。”两人走入里屋,开始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出来后两人

脸上的神色展现了一样的严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孙家父子一起出

门,去找被救孩子的家人。

眼看已经没有希望成为英雄之父的孙广才,重新体会到了金钱的魅力。他要

那家人赔偿孙光明的死,一开口就要价五百元。他们被这要价吓了一跳,告诉孙

家父子不可能有那么多钱。然后提醒今天是大年初一,希望改日再来谈这事。

孙家父子则一定要他们马上付钱,否则砸烂所有家具。孙广才说:“没要利

息就够便宜你们了。”

那时候我虽在远处,传来的争吵声却十分响亮,使我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

后来我听到了父亲和哥哥砸他们家具的声响。两天以后,有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

来到了村里,当时我们正在吃饭,几个孩子跑到门口来喊: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孙广才提着扫帚跑出去时,看到了正在走来的三个警察。他明白了一切,他

对警察吼叫起来:“你们想来抓人?”那是我父亲最为威风凛凛的时刻,他向警

察喊道:

“看你们敢抓谁?”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是英雄的爹。”接着指指孙

光平,“这是英雄的哥哥。”然后指着我母亲,“这是英雄的娘,”父亲也看了

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么都没说。“我看你们敢抓谁?”警察对父亲的话没有丝

毫兴趣,只是冷冷地问:

“谁是孙广才?”父亲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诉他:“你跟我们走。”

父亲一直期待着穿中山服的人来到,最后来到的却是穿警察制服的人。父亲

被带走后,队长带着被砸那家人来到我家,队长告诉我哥哥和我母亲,要我们赔

偿损失。我走到屋后的池塘旁,看着家里的物件被人搬走。经历了一场大火后,

多么艰难添加起来的物件,如今又成为了他人所有。

半个月以后,父亲从拘留所里出来,像是从子宫里出来的婴儿一样白白净净

的。昔日十分粗糙的父亲,向我们走来时,如同一个城里干部似的细皮嫩肉。他

到处扬言要去北京告状,当别人问他什么时候走时,他回答三个月以后有了路费

再走。然而三个月后,父亲并没有上北京,而是爬进了斜对门寡妇的被窝。留在

我记忆里的寡妇形象,是一个粗壮的,嗓门宽大,赤脚在田埂上快速走动的四十

来岁的女人。她最为突出的标记是她总将衬衣塞在裤子里,从而使她肥大的臀部

毫无保留地散发着蓬勃的肉感。在那个时代,寡妇这种装束显得异常突出和奇特

。那时即便是妙龄少女也不敢如此展现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已经没有腰肢可言的

寡妇,她的肥臀摇摆时带动了全身的摆动。她的胸部并没有出现相应的硕果,倒

是展现了城里水泥街道般的平坦。我记得罗老头说她胸口的肉全长到屁股上去了

。罗老头还有一句话:

“这样反倒省事,捏她屁股时连奶子也一同捏上了。”

小时候,在傍晚收工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寡妇对村里年轻人的热情招呼:“

晚上到我家来吧。”被招呼的年轻人总是这样回答:

“谁他娘的和你睡,那东西松松垮垮的。”

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们之间对话的含义,在我逐渐长大之后,才开始知道寡妇

在村中快乐的皮肉生涯。那时候我经常听到这样的笑话:当有人在夜晚越窗摸到

寡妇床前时,在一片急促的喘气声里和乐极呻吟中,寡妇含糊不清地说:

“不行啦,有人啦。”迟到的人离开时还能听到她的忠告。

“明晚早点来。”这个笑话其实展示了一个真实的状况,黑夜来临之后寡妇

的床很少没有客满的时候。即便是最为炎热的夏夜,寡妇的呻吟声依然越窗而出

,飘到村里人乘凉的晒场上,使得罗老头感慨万分:“这么热的天,真是劳动模

范啊。”

高大结实的寡妇喜欢和年轻人睡觉,我记忆里至今回响着她站在田头时的宽

大嗓门,那一次她面对村里的女人说:“年轻人有力气,干净,嘴也不臭。”

然而当五十多岁后来得肺病死去的前任队长来到她床前时,她仍然是兴致勃

勃地接纳了。她有时候也要屈从于权力。到后来寡妇开始年老色衰,于是对中年

人也由衷地欢迎了。

我父亲孙广才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个慈善家似的爬上了寡妇逐渐寂寞起来

的木床。那是春天最初来到时的一个下午,我父亲背着十斤大米走入了寡妇的房

屋。当时寡妇正坐在长凳上纳鞋底,她斜眼瞧着孙广才走进来。

我父亲嬉皮笑脸地把大米往她脚跟前一放,就要去搂她的脖子。寡妇伸手一

挡:“慢着。”寡妇说:“我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说着手伸向我父亲的

胯间摸索了几下。“怎么样?”父亲嬉笑地问。

“还行。”寡妇回答。父亲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循规蹈矩生活后,幻想的破灭

以及现实对他的捉弄,使他茅塞顿开。此后的孙广才经常去开导村里的年轻人,

以过来人自鸣得意的口气说:

“趁你们年轻,还不赶紧多睡几个女人,别的全是假的。”

父亲大模大样地爬上了寡妇那雕花的老式木床。孙光平全都看在眼里。父亲

目中无人地出入寡妇的家门,让我哥哥感到十分难堪。这一天当父亲吃饱喝足,

离家准备上寡妇那里去消化时,哥哥说话了:

“你该差不多了吧。”

父亲一脸的满不在乎,他回答:

“这种事哪会有差不多的时候。”

当孙广才精神饱满地走入寡妇家中,又疲惫不堪出来的那些日子里,我怀着

阴暗的心理偷偷窥视着母亲。手脚总是不停地干着什么,说话不多的母亲,在忍

气吞声的日子里表现得若无其事。每次孙广才离开寡妇的被窝,在黑夜里爬到母

亲床上时,母亲会怎么想。我的思维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方,我恶毒地同时又带

着怜悯的心情猜测母亲的想法。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感到母亲的若无其事其实隐藏着激烈的愤恨。母亲对寡妇

的仇恨,让我看到了女人的狭隘。我多少次在心里告诫母亲,你恨的应该是父亲

而不是寡妇,当父亲从寡妇的床上下来,来到你身边时你应该拒绝他。然而母亲

不管怎样都不会拒绝父亲,而且还将一如既往地向他敞开一切。母亲的愤怒终于

爆发出来,是在菜地里浇粪的时候。那时寡妇神气十足地从田埂上走过来,寡妇

的神态使母亲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积压已久的仇恨指挥着母亲手中的粪勺挥向寡

妇的方向,粪水随风溅到了寡妇春风得意的身体上,寡妇的嗓门在那时如铜号般

响起来:

“你瞎眼啦。”激怒无比的母亲声音颤抖地喊:

“你到城里去吧,睡到操场上,让男人排队操你。”

“唷——”寡妇毫不示弱,“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回家去洗洗吧,你男人

说你那地方臭气冲天。”

两个嗓音响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脏话互相攻击,如同两只嗷嗷乱叫的鸭子

,使中午的村庄变得惊慌失措般嘈杂起来。我的母亲,那个瘦弱的女人后来勇敢

地一头撞向田埂上的寡妇。那时孙广才刚好从城里回来,手提一瓶白酒背在身后

摇晃着走来。他先是看到远处菜地里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撕打在一起,这情景使

他兴奋不已。走近几步一旦看清是谁以后,我父亲慌乱地走上了一条田埂,准备

逃之夭夭。可村里一个人挡住了他,说:“你快去劝劝吧。”“不行,不行。”

我父亲连连摇头,说道:“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姘头,哪个我都得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亲已被打翻在地,寡妇的大屁股就坐在我母亲身上。我在远处

看到这一情形时,心里涌上一股悲哀。母亲忍受了长时间的屈辱之后,终于爆发

,所得到的依然是屈辱。村里几个女人也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将寡妇拉开

。寡妇离开时俨然是一个胜利者,她昂着头往家中走去,边走边说:“想在太岁

头上动土。”

我母亲在菜地里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哭喊着:

“要是孙光明还活着,他饶不了你。”

自留地风波时挥舞着菜刀勇往直前的哥哥,那时却无影无踪。孙光平将自己

关在屋子里,他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但他不愿加入到这种在他看来是无聊的

争斗中去,母亲的哭喊,只能增加他对这个家庭的羞耻感,却无法唤醒他为母亲

而起的愤怒。被打败的母亲只能寄希望于死去的弟弟,那是母亲在绝望时唯一能

够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当初的无动于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愿在这使家丑远扬的场合里抛头

露面。哥哥毕竟不是自留地风波时的孙光平了。我已能够感受到哥哥内心盘踞不

散的惆怅,他对家庭不满越来越溢于言表。虽然我和哥哥的对立依然存在,然而

由于共同不满自己的家庭,我们之间有时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默契。不久之后,

在我即将离开南门的一个深夜,我看到一个人影从寡妇家的后窗翻越而出,潜入

我家,我立刻认出了是孙光平。于是我才知道了当初哥哥在母亲与寡妇争吵时,

为何无动于衷的另一个原因。

哥哥挑着铺盖送我去车站时,母亲送我们到村口。在晨风里,母亲不知所措

地望着我们走去,仿佛不明白命运在那时所显示的一切。当我最后一眼去看母亲

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对母亲说:

“我走了。”母亲没有丝毫反应,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别的什么

。那一刻我心里涌上一股温情,母亲的形象使我一阵心酸。她的命运在我前去的

空中化作微风,正在无形地消散。我那时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而比起父亲和

哥哥来,我对母亲的抛弃像弟弟那样并不残忍。残忍的是父亲和哥哥,他们抛弃

母亲而爬上她一生最为仇恨的寡妇的床。毫无知觉的母亲仍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着

这个家。

我离去以后,父亲孙广才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同

时他还开始履行起一个搬运工的职责,将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献给粗壮的寡妇

,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得以细水长流。孙广才的忠心收到了相应的成效。那段

日子里,寡妇变得清心寡欲从而检点起来。这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看来是难以焕

发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欲了。

孙光平那时已经丧失了十四岁时的勇敢,他也学会了母亲那种忍气吞声,他

默默无语地看着父亲所干的一切,有时母亲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又被拿走了一件

什么东西时,他总是安慰母亲:“以后再买吧。”事实上孙光平直到后来都没有

仇恨过寡妇,而且始终在心里对她保存着感激。那些他从寡妇家后窗进出的夜晚

,使他后来很长时间都坐立不安,这也是只能看着父亲胡作非为而不加干涉的主

要原因。寡妇一直没对任何人说出他的事,也许寡妇根本不知道那些日子里经常

偷偷来到的年轻人是谁。寡妇一向不习惯对光临她肉体的男人盘根问底,除非像

孙广才那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来者是谁。

孙光平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以后,脸上的自信就一扫而光了。刚开始的日子里,我

经常看到哥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

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愿望,那就是离开南门,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几次看到

孙光平站在田头,呆呆地望着满脸皱纹满身泥土的疲惫老人,从田里走上来。我

看到了哥哥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空虚和悲哀。孙光平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运的

最后那部分。

孙光平在心里默认了现实对他的安排以后,开始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女人含

糊不清的渴望。此时他对女人的需要已不同当初对寡妇的需要。他需要一个时刻

维护自己,侍候自己的女人,同时又能将他那些烦躁不安的夜晚转化为别无所求

的平静。于是他订了婚。

那个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邻村一幢二层的楼房里,她家后窗下流淌着吞没

我弟弟生命的那条河流。由于是附近农村第一家盖起了楼房,她家富名远扬。孙

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裕,我哥哥知道盖屋后才一年仍欠着债的她家,已不会拿

出值得炫耀的嫁妆。这是村里那个裹着小脚,走路时像跳蚤一般活泼的媒婆送上

门来的礼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眯眯走过来时,孙光平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

同时知道自己什么都会答应。孙光平婚事的整个过程,父亲都被排斥在外,将这

消息告诉父亲的不是母亲,而是寡妇。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感到自己有责

任去侦察一下:

“陪我儿子睡觉的姑娘长得怎么样?”

孙广才那天上午双手背在身后,躬着身子嬉皮笑脸地走去了。他还在远处的

时候就看到了姑娘家气派的楼房,因此他见到对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孙光平这小子真有福气呵。”

我父亲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妇的床上一样逍遥自在。他和对方父亲

说话时脏字乱飞。姑娘的哥哥提着酒瓶出去,又打满了酒提回来,姑娘的母亲走

入了厨房,来自厨房的响声使我父亲必须先咽下口水。那时我父亲早已忘记此行

是来看看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倒是对方想到了这事。姑娘的父亲仰起脸,叫出了

一个孙广才听后马上又忘记的名字。

差一点成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楼上答应了几声,可就是不愿意下来,姑娘

的哥哥跑上楼去,片刻后下来时笑容可爱,他告诉孙广才:“她不肯下来。”那

时候孙广才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连连说:

“没关系,没关系,她不下来,我上去。”

孙广才朝厨房窥探一眼后,上楼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亲那一眼是多么

恋恋不舍。孙广才上楼后不久,让姑娘在楼下的家人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喊叫

,楼下父子瞠目结舌坐在那里,厨房里那个女人则是惊恐万分地窜了出来。当他

们共同费解那一声喊叫为何而起时,孙广才笑眯眯地走下楼来,嘴里连连说道:

“不错,不错。”楼上传来了沉闷的哭声,哭声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难以突围似的

。我父亲却神态自然地在桌旁坐下来,当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时,孙广才告诉对

方父亲:

“你女儿真结实呵。”对方听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同时疑虑重重地望着孙

广才,孙广才继续说:“孙光平真他娘的有福气。”

那时姑娘的哥哥快速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拳将孙广才连同椅子一起打翻了

过去。

那天下午,孙广才鼻青眼肿地回到村里,见到孙光平第一句话就是:“你的

亲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亲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儿子摸摸她身子骨结实不结实,就把我

打成这样子。”

从邻村传来的消息,则是另一种说法。我父亲孙广才送给未过门儿媳妇的第

一件礼物,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结以后,我母亲坐在厨房的灶头,用围裙偷偷擦了一天的

眼泪。在这件事上,孙光平并没有像村里人猜测的那样,与孙广才大打出手,他

最为激烈的表示就是连续几天没和村里任何人讲话。

我哥哥在此后的两年里,再没看到村里媒婆笑眯眯向他走来。那些日子,只

有在夜晚床上时,他才会咬牙切齿地想到孙广才。白昼来临以后,他有时候会想

到远在北京的弟弟。那时我经常收到哥哥的来信,但在信上什么都没说,信上空

洞的内容让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内心。

孙光平二十四岁时,和同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这个名叫英花的姑娘,家中

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父亲,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从那口池塘开始的。在一个阴湿的

傍晚,孙光平从家中后窗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英花。身穿补丁衣服的英花,由于

生活的艰难在那一刻不停地擦着眼泪,英花当初的背影在冬天的寒风里瑟瑟抖动

,这情景唤醒了孙光平针对自己而起的悲哀。后来这两个村里媒婆都不愿光顾的

人自己走到了一起。孙光平唯一的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池塘经历之后第二年来

到的。那次婚礼的穷酸劲,让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旧社会地主家

长工的结婚。英花作为新娘,大腹便便走动的情形,倒是给那贫穷的婚礼带来了

一些幽默。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孙光平就借了一辆板车,将英花

送到城里医院的产台上。对于新婚的男女,洞房的清晨正是如胶似膝,互相偷盗

对方体温取暖的美妙时光。然而这一对夫妻必需顶着凛烈的寒风,赶在太阳升起

之前敲响城里医院产科的玻璃门窗。当天下午两点钟,一个后来被取名为孙晓明

的男孩,在怒气冲冲的嚎啕大哭里来到了人间。

孙光平的婚姻,是一次自愿的作茧自缚。他结婚后,便义不容辞地赡养起了

瘫痪在床的岳父。那时孙广才还未结束他搬运工的生涯,使人欣慰的是孙广才总

算知趣了一些,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大模大样地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孙

广才那时表现出了他身上另一部分才华,即偷盗。孙光平内外交困的生活一直持

续了好几年,直到后来他岳父也许是过意不去了,在一个夜晚闭上眼睛之后没再

打开。对于孙光平来说,最为艰难的并不是岳父瘫痪在床和父亲的偷盗,而是孙

晓明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孙光平如同机器一样转个不停,从田里到英花家再

到自己家,人们很少看到他在村里有走路的时候,他像一只兔子似的在这三个地

方窜来窜去。

岳父的死使孙光平如释重负,然而真正平静的生活远还没有来到。不久之后

我父亲孙广才旧病复发,从而让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

那是我侄儿孙晓明三岁时的夏日,我父亲坐在门槛上看着英花去井旁打水。

孙广才看到了英花短裤上的大花案在那丰满的屁股上绷紧然后又松懈,下面的大

腿在阳光下黑黝黝地闪亮。我父亲在岁月和寡妇的双重折腾下,已经像药渣一样

毫无生气。英花健壮的身体却让我父亲令人吃惊地回忆起了自己昔日旺盛的精力

。孙广才不是用大脑去进行回忆,而是动用了他枯树般的身体,回忆使我父亲再

现了过去一往无前的情欲。当英花提着水桶走去时,我父亲满脸通红,发出了响

亮的咳嗽声,这个痨病鬼在那个时刻,村里有人在不远处走动的时刻,他的手捏

住了英花短裤上的大红花案,以及里面的皮肉。我侄儿孙晓明听到他母亲发出了

惊恐的喊叫。

孙光平这天有事去城里,回来后看到母亲老泪纵横地坐在门槛上,嘴里喃喃

自语:

“作孽呵。”然后是英花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上抽泣的情景。

明白了一切的孙光平脸色苍白地走进厨房,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斧子走出来

,他走到哭泣的英花身旁说:

“你要照顾好儿子和娘。”

明白过来的英花开始了她的嚎啕大哭,她拉扯住丈夫的衣服连连说:“你—

—别——别这样。”

我的母亲那时已经跪在门口,张开双臂拦住孙光平,母亲沙哑的嗓音在那个

下午颤抖不已,她虽然泪眼模糊却神态庄重地告诉孙光平:“你杀了他,吃亏的

还是你。”

母亲的神情使我哥哥泪流而出,他向母亲喊道:

“你站起来,我不杀他我就没法在村里活啦。”

我的母亲坚定不移地跪在那里,她声嘶力竭地说:

“看看你三岁的儿子吧,你犯不着和他去拚命。”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对母亲说:

“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英花的受辱,使孙光平感到必须和孙广才清算一切。几年来,他一直忍受着

父亲给他带来的耻辱,孙广才的进一步行为,在我哥哥看来是把他们两人都逼上

了死路。孙光平在激愤之中清晰地意识到,若再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就难以在村

里立足。那天下午,村里所有人都站到了屋外,孙光平在耀眼的阳光里和同样耀

眼的目光里,重现了他十四岁手握菜刀的神态。我哥哥提着斧子走向了我的父亲



那时孙广才就站在寡妇屋前的一棵树下,他疑虑重重地望着走来的孙光平。

我哥哥听到孙广才对寡妇说:

“这小子难道还想杀我。”

然后孙广才向孙光平喊道:

“儿子,我是你爹。”孙光平一声不吭,他走去时神态固执。在他越走越近

时,孙广才的喊声开始惊慌起来:

“你只有一个爹,杀了就没啦。”

我父亲喊完这一句,孙光平已经走到了近前,孙广才慌张地嘟哝一声:“真

要杀我了。”

说完孙广才转身就跑,同时连声喊叫:

“要出人命啦。”那个下午显得寂静无声,我父亲年愈六十以后,开始了他

惊慌失措的逃命。他在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上,跑得疲惫不堪。我哥哥孙光平手

提斧子紧追其后。孙广才呼喊救命的声音接连传来,那时他已经丧失了往常的声

调,以至站在村口的罗老头询问身旁眺望孙广才的人:

“这是孙广才在喊吗?”

我父亲一大把年纪如此奔跑,实在难为他了。孙广才跑到那座桥上时摔倒在

地,于是他就坐在那里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像婴儿一样响亮。我哥哥追到桥

上后,他看到了父亲不堪入目的形象。混浊的眼泪使我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

花里胡哨,青黄的鼻涕挂在嘴唇上,不停地抖动。父亲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

下他的脑袋显得不可思议了。一直坚定不移的孙光平,在那时表现了犹豫不决。

可是他看到村里涌来的人群时,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我不知道哥哥当初是怎

么看中父亲左边的耳朵,在那阳光灿烂的时刻,孙光平扯住了孙广才的耳朵,用

斧子像裁剪一块布一样割下了父亲的耳朵。父亲暗红的血畅流而出,顷刻之间就

如一块红纱巾围住了父亲的脖子。那时的孙广才被自己响亮的哭声团团围住,他

对正在发生的事毫无知觉。直到他对自己的眼泪过多感到吃惊时,伸手一摸使我

父亲看到了自己的鲜血。孙广才嗷嗷叫了几声后昏迷了过去。我哥哥那天下午朝

家中走去时浑身颤抖,在那炎热的夏日,孙光平紧抱双臂一副被冻坏的模样。他

从涌来的村里人中间穿过去时,让他们清晰地听到了他牙齿打着寒战的声响。我

母亲和英花脸色惨白地看着孙光平走来,这两个女人那时共同感到眼前出现无数

黑点,犹如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孙光平向她们露出了惨淡的一笑。就走入屋中。

然后他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的棉衣。当我母亲和英花走进去后,孙光平已经

穿上了棉衣,坐在床上汗流满面,身体却依然哆嗦不止。

半个月以后,头上缠满绷带的孙广才,让城里一个开书信铺子的人,给远在

北京的我写了一封信。信上充满甜言蜜语,并大谈其养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

去中南海替父亲告状。父亲的想入非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实上在父亲给我写信的时候,哥哥已经被捕。哥哥被带走的时候,我母亲

拉着英花在路上拦住了穿制服的警察。这个年老的女人失声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们带走吧,我们俩换他一个,你们还不便宜?”

哥哥在监狱里呆了两年,他出来时母亲已经病魔缠身。释放的那天,母亲带

着五岁的孙晓明站在村口,当她看到孙光平由英花陪伴着走来时,突然口吐鲜血

摔倒在地。

此后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走路时都开始步履不稳。哥哥要带她去医院治

病,母亲执意不肯,她说:

“死都要死了,不花那钱。”

当哥哥硬将她背在身上向城里走去时,母亲气得眼泪直流,她捶打着哥哥的

脊背说:

“我会恨你到死的。”然而走过那座木桥以后,母亲就安静下来,她趴在哥

哥的背脊上,脸上开始出现少女般甜蜜的羞涩。

母亲是这年春节来临前死去的,那个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起初母亲感到

自己有一口血已经吐到了口腔里,她没有往地上吐去,怕弄脏了房屋,免得孙光

平花力气打扫。已经卧床不起的母亲,在那个晚上竟然能够下床在黑暗中找到一

只脸盆放在床前。第二天清晨,哥哥来到母亲房中时,看到母亲的头吊在床沿下

,脸盆里积了一层暗红的血,却没有弄脏床单。哥哥来信告诉我说那天窗外雪花

飞舞。母亲气息奄奄地在寒冷里度过她生命的最后一个白昼。英花始终守在母亲

的身旁,母亲弥留之际的神态显得安详和沉着。到了晚上,这个一生沉默寡语的

女人开始大喊大叫,声音惊人响亮。所有的喊叫都针对孙广才而去,尽管当初孙

广才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时,她一声不吭,可临终的喊叫证明她一直耿

耿于怀。我的母亲死前反复叫道:“不要把便桶拿走,我还要用。”

还有:“脚盆还给我……”母亲的喊叫罗列了所有被孙广才拿走的物件。

母亲的葬礼比我弟弟孙光明的要阔气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里埋葬的。葬

礼的整个过程,父亲孙广才被安排到了我从前的位置上,他也游离到了家人之外

。就像过去别人指责我一样,孙广才由于远离葬礼同样遭受指责,虽然他和寡妇

的关系已被人们在内心确认。我父亲看着安放母亲的棺材抬出村口时,他神情慌

乱地问一个村里人:“这老太婆死啦?”后来整个下午,村里人看到孙广才在寡

妇家中若无其事地喝酒。然而这天半夜村里人都听到了来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声

。我哥哥听出了那是父亲在母亲坟前的痛哭。我父亲在寡妇睡着以后偷偷来到坟

前,悲痛使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响亮地哭喊。不久以后,我哥哥就听到了寡妇的训

斥声和简洁明了的命令:“回去。”父亲呜咽着走回寡妇家中,他的脚步声听起

来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寡妇昔日蓬勃的情欲随风消散以后,正式接

纳了孙广才。孙广才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表现出了对酒的无限热爱。他每天

下午风雨无阻进城去打酒,回到家中时酒瓶已经空空荡荡。我可以设想父亲在路

上喝酒时的浪漫,这个躬着背的老人在那条尘土飞扬或者雨水泥泞的路上走来时

,由于酒的鼓励,我父亲像一个少年看到恋人飘散的头发一样神采飞扬。

孙广才是由他无限热爱的酒带入坟墓的。那天他改变了长期以来路上喝酒的

习惯,而在城里一家小酒店里度过了他心醉神迷的时刻。当他醉醺醺回家时,在

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粪坑。他掉下去时并没有发出惊恐的喊叫,只是嘟哝了一声

:“别推我。”翌日清晨被人发现时,他俯身漂浮在粪水之上,身上爬满了白色

的小虫。他葬身于最为肮脏的地方,可他死去时并不知道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

在寿终正寝时显得心安理得。

孙广才那天晚上掉落粪坑之后,另一个酒鬼罗老头随后醉意朦胧地走到那里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迷糊不清地看到孙广才时,并不知道漂浮在粪水之上的是一

个死人。他蹲在粪坑边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问自己:

“是谁家的猪?”随后他站起来喊叫:“谁家的猪掉到……”

罗老头没喊完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别叫唤,

我偷偷把它捞上来。”

完全被酒控制的罗老头,轻飘飘地窜回家中,取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和一根

麻绳后又轻飘飘地回到原处。他先用竹竿将孙广才抵到对面坑边,然后拿着麻绳

绕到那里,扑在粪坑边,将绳子系住孙广才的脖子。他自言自语:

“谁家的猪这么瘦,脖子和人差不多。”

接着他站起来,将绳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着走去。他嘿嘿一笑,说道:“摸

起来瘦,拖起来倒是很肥的。”

罗老头是将孙广才拖上来以后,俯下身去解绳子时才看清是孙广才,孙广才

咧着嘴面对着罗老头。罗老头先是吓一跳,接着气得连连捶打孙广才的脸,他破

口大骂:

“孙广才呵孙广才,你这条老狗,死了还装猪相来骗我。”

随后罗老头一脚将孙广才蹬回到粪坑里去,孙广才掉落后激起的粪水溅了罗

老头一脸。罗老头抹了抹脸说:

1958年秋天,年轻的孙广才与后来出任商业局长的郑玉达相遇在去南门

的路上。郑玉达在晚年时,向他的儿子郑亮讲叙了当初的情景。风烛残年的郑玉

达那时正受肺癌之苦,他的讲叙里充满肺部的呼呼声。尽管如此,郑玉达还是为

当初情景的重现而笑声朗朗。作为农村工作组的成员,郑玉达到南门是去检查工

作。年轻的郑玉达身穿灰色中山服,脚蹬一双解放牌球鞋,中分的头发在田野的

风里微微后飘。我父亲则穿着对襟的衣服,脚上的布鞋是母亲在油灯下制作出来

的。

我父亲孙广才在半个月以前,将一船蔬菜运到邻县去卖。卖完后孙广才突发

奇想,决定享受一下坐汽车的滋味,就一人先回来。空船则由村里另外两个人摇

着橹送回来。

脸色通红的孙广才在接近南门的时候,看到了穿中山服的郑玉达。于是这位

城里干部便和农民孙广才交谈起来。

那时田野上展现了乱七八糟的繁荣,一些青砖堆起的小高炉置身于大片的水

稻秧苗之中。

郑玉达问:“人民公社好不好?”

“好。”孙广才说。“吃饭不要钱。”

郑玉达皱了皱眉:“怎么能这样说。”

然后是孙广才问郑玉达:

“你有老婆吗?”“有呵。”“昨晚还和老婆一起睡吧?”

郑玉达很不习惯这样的询问,他沉着脸严肃地说:

“不要胡说八道。”孙广才对郑玉达的态度毫不在意,他告诉郑玉达:

“我已经有半个月没和老婆睡觉。”他指指自己的裤裆,“这里发大脾气啦

。”郑玉达扭过脸去,不看孙广才。

我父亲和郑玉达是在村口分手的。郑玉达往村里走去,我父亲跑向了村边的

蔬菜地。母亲和村里几个女人正在菜地里锄草,我年轻的母亲脸蛋像红苹果一般

活泼和健康,那蓝方格的头巾一尘不染,母亲清脆悦耳的笑声随风飘到父亲心急

火燎的耳中。孙广才看到了妻子锄草时微微抖动的背影,向她发出了饥渴的喊叫

:“喂。”我母亲转过了身去,看到了站在小路上生机勃勃的父亲。她发出了相

应的叫声:“哎。”“你过来。”我父亲继续喊。

母亲脸色红润地取下头巾,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土走来。母亲的漫不经心使父

亲大为恼火,他向她吼叫:

“我都要憋死啦,你还不快跑。”

在那几个女人的哄笑声里,母亲身体抖动着跑向父亲。

父亲当初的耐心无法将他维持到家中,一到村口罗老头家敞开的屋门前,父

亲就朝里面喊道:

“有人吗?”确定里面没人以后,父亲立刻窜了进去。母亲却仍然站在屋外

,父亲焦急万分地说:

“进来呀。”母亲犹豫不决:“这可是人家屋里。”

“你进来嘛。”母亲走进去后,父亲迅速把门合上,将墙角一把长凳拖到屋

子中央。然后命令母亲:

“快,快脱。”我的母亲低下了头,撩起衣服解起了裤带。可是半分钟后,

她充满歉意地告诉父亲:

“裤带打了个死结,解不开。”

父亲急得直跺脚:“你这不是害我吗。”母亲低下头继续解裤带,一副知错

的模样。

“行啦,行啦,我来。”

父亲蹲下去,使劲一扯裤带。裤带绷断后父亲的脖子也扭伤了。我父亲在他

情欲沸腾的时候,竟然还能抽出时间来捂住脖子嗷嗷乱叫。我母亲急忙用手去推

搓父亲的脖子,父亲勃然大怒地喊道:“还不躺下。”我母亲温顺地躺倒,将一

条腿拔出来搁在秋天的空气里。她的眼睛依然不安地看着他的脖子。我父亲用手

捂住脖子爬上了母亲的身体,在长凳上履行起了欲望的使命。罗老头家的几只鸡

喔喔叫着满怀热情地也想加入其中,它们似乎是不满意孙广才独吞一切,聚集到

了他的脚旁,用嘴啄起了他的脚。这应该是全神贯注的时刻,我父亲却被迫时刻

费力地挥动他的脚,去驱赶那几只缺乏礼貌的鸡。鸡被赶开后又迅速聚拢到他的

脚旁,继续啄他的脚。父亲的脚徒劳地挥动着,当最后的时刻来到时,父亲沉闷

地喊叫一声:

“不管啦。”然后是令人毛发悚然的呻吟声,父亲的乐极呻吟只进行了一半

,由于鸡啄脚引起全身发痒,父亲在此后发出了格格格格,听了让人头重脚轻的

笑声。

一切都结束以后,父亲离开罗老头家,去找郑玉达。母亲则提着裤子回到家

中,她需要一根新的裤带。

父亲找到郑玉达时,郑玉达正坐在队委会的屋子里听取汇报。父亲神秘地向

郑玉达招了招手。郑玉达出来以后,父亲问他。“快不快?”郑玉达不解,反问

他:“什么快不快?”

父亲说:“我和老婆干完那事啦。”

共产党干部郑玉达脸色立刻严峻起来,他低声训斥:

“走开。”郑玉达在晚年重提此事时,才发现里面隐藏着不少乐趣,于是对

我父亲当初的行为,他表达了宽容和谅解。他告诉郑亮:“农民嘛,都是这样。



我父亲和母亲那次长凳之交,是我此后漫长人生的最初开端。我是在割稻子

的农忙时刻来到人世的。我出生时,正值父亲孙广才因为饥饿难忍在稻田大发雷

霆。父亲对当初难忍的饥饿早已遗忘,但对当初怒气冲冲的情景却还依稀记得。

我第一次对自己出生情形的了解,就是从父亲酒气浓烈的嘴上得到的。我六岁时

的一个夏日傍晚,父亲满不在乎地将当初的情形说了出来,他指着不远处走动的

一只母鸡说:

“你娘像它下蛋一样把你下出来啦。”

由于母亲已经怀胎九个多月,在那些起早摸黑的农忙日子里,母亲不再下地

割稻子。正如母亲后来所说的,那时——

“倒不是没力气,是腰弯不下去。”

母亲承担起了给父亲送午饭的职责。于是在令人目眩的阳光下,母亲大腹便

便地挎着一只篮子,头上包一块蓝方格头巾,与中午一起来到父亲的田间。母亲

微笑着艰难地走向父亲的情景,在我后来的想象里显得十分动人。

我出生的那天中午,父亲孙广才几十次疲惫不堪地直起腰来眺望那条小路,

我那挺胸凸肚的母亲却始终没有出现。眼看着四周的村民都吃完饭继续割起了稻

子,遭受饥饿折磨的孙广才,站在田头怒气冲冲地喊爹骂娘。

母亲是下午两点过后才出现在那条小路上,她的头上依然包着那块蓝方格头

巾,脸色吓人的苍白,走来时身体因为篮子的重量出现了明显的倾斜。

已经头晕目眩的父亲,看到蹒跚走来的母亲,似乎感到她的模样出现了变化

,但他顾不上这些了,他冲着走近的母亲吼叫起来:“你想饿死我。”“不是的

。”母亲的回答轻声细气,她说:“我生了。”

于是父亲才发现她滚圆饱满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

母亲那时能够弯下腰了,虽然这么一来使她虚弱地面临剧烈的疼痛,可她依

然面带笑容从篮内为父亲取出饭菜,同时细声告诉他:“剪刀离得远,拿起来不

方便。孩子生下来还得给他洗洗。本来早就给你送饭来了,没出家门就疼了。我

知道要生了,想去拿剪刀,疼得走不过去……”

父亲很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唠叨:

“是男的?还是女的?”

友谊

苏家从南门搬走以后,我就很少能够见到苏宇和苏杭,直到升入中学,我们

才开始再次相见。我惊讶地发现,这对在南门时情如手足的兄弟,在学校里显露

出来的关系,竟有点像我和孙光平那样淡漠,而且他们是那样的不同。

那时的苏宇除了单薄外,已经很像一个成年人了。苏宇当时穿着一身蓝色的

卡其布衣服,衣服在他身体迅速成长后,显得又短又紧。有一次苏宇没穿袜子,

裤管因为短而高高吊起,让我清楚地看到了他暴露在外的脚脖子。苏宇进入高中

以后,便和其他男同学一样,不再背着书包上学,而是将这天所学的课本夹在腋

下。他和别的同学不一样的,是他从不大摇大摆地走在路的中央,他总是低着头

小心翼翼地走在路的最边沿。最初的时候,苏宇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倒是苏杭

,头发梳得十分光滑的苏杭,双手插在裤袋里向女同学吹口哨时,他的风流倜傥

简直让我入迷。我的这位同班同学拿着一本发黄的书,轻声细气地向我们念着书

上的话:

“黄花姑娘要吗?价格非常便宜。”

他给我们这些在生理上还一知半解的同学,带来了社会青年的派头。我当时

异常害怕孤单,我不愿意课间休息时一个人独自站在角落里。当看到苏杭在众多

同学簇拥下,站在操场中央高声大笑时,我,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胆怯地走向

了操场。那时我多希望苏杭冲着我响亮地喊叫:

“我们早就认识了。”我走到了他的身旁,他没有去回忆南门的经历,但他

没有让我走开,于是我仍然欢欣地理解成他接纳了我。

他确实接纳了我,他让我和他们一起,站在操场上高声喊叫和欢声大笑。而

在夜晚的时候,在昏暗的街道上,他会将自己嘴上叼着的香烟轮流地传到我手中

。我们一群同学跟着他,在街上无休止地走动,当有年轻的姑娘出现时,我们就

和他一起发出仿佛痛苦其实欢乐的呻吟般叫声:

“姐姐呵,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战栗地和他一起喊叫,一方面惊恐地感到罪恶正在来临,另一方面我又体

验到无与伦比的激动和欢快。

苏杭让我们明白了晚饭之后走出家门,比呆在屋中更有意思,哪怕回去后会

遭受怎样严厉的惩罚。同时他也教会了我们应该爱慕什么样的女孩子,他反复教

导我们不能用学习成绩的优劣去衡量女孩,而应该从胸部的发展情况和臀部的大

小去选择自己的爱慕。他灌输给我们衡量女孩的全新标准,自己却喜欢上了一个

班上最为瘦小的女同学。那是一个长着圆圆脸蛋的小孩,扎着两根往上微微翘起

的小辫子。她除了那双黑亮的眼睛外,别的我们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动人之处。

苏杭迷上这样的女孩实在让我们吃惊,当我们中间有人问他:

“胸部?她的胸部在哪里?屁股又是那么小。”

苏杭的回答是一个成熟男子的回答,他说:

“你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不出一年这女孩的胸部和屁股都会大起来。那时

她就是全校最漂亮的了。”

苏杭追求的方式直截了当,他写了一张充满甜言蜜语的纸条塞在女孩的英语

课本里。于是在那个上午的英语课上,这位女中学生突然发出了让我发抖的喊叫

,然后呜呜地像风琴一样哭了起来。在我眼中应该是勇敢无畏的苏杭,那时候脸

色如同死人一样灰白。然而一旦离开教室,他就迅速地恢复了以往的风流姿态。

那个上午放学的时候,他竟然吹着口哨,走到了那个瘦小女孩的身旁,和她一起

走去,还时时回过头来向我们做鬼脸。于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又开始哭哭啼啼了,

她身旁一个丰满的女同学这时候出来主持正义,她挺着胸脯插到他们中间,同时

因为气愤而低声骂了一句:

“流氓。”我们看到苏杭一下子转过身来拦住这个丰满的女同学,他当时的

脸色与其说是恼怒还不如说是兴备,他终于获得了一个表现自己勇敢的机会,我

们听到他虚张声势地喊道:

“你再说一遍。”那个女同学毫不示弱,她说:

“你就是流氓。”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苏杭挥起的拳头,竟会真的打向那个女

同学丰满的胸脯。那个女同学先是失声惊叫,随后捂着脸哇哇哭着跑开了。我们

走到苏杭身旁时,他一脸惊喜地摸弄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告诉我们刚才那一拳

打上去,这两个手指感觉软绵绵的。另三个手指没有得到那种美妙感受,所以他

对它们就不屑一顾。然后他感叹道:

“意外收获,真是意外收获。”

我最初对女人的生理有所了解,完全依赖于苏杭的启蒙。我记得一个春天来

临的夜晚,我们一群同学跟着他走在街道上。他告诉我们,他父母有一本很大的

精装书籍,书上有一张女人阴部的彩色像片。他对我们说:“女人有三个洞。”

那晚上苏杭神秘的口气和街上寥寥无几的脚步声,让我的呼吸急促紧张。一

种陌生的知识恫吓着我,同时又诱惑着我。

几天以后,苏杭将那本精装书籍带到学校里来时,我面临了困难的选择。显

然我和其他孩子一样激动得满脸通红,可是放学以后苏杭准备打开那本书时,我

彻底害怕了。在阳光还是那么明亮的时刻,没有胆量投入到这在我看来是冒险的

行为中去。所以苏杭说应该有一个人在门口站岗时,我立刻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下

来。我作为一个哨兵站在教室门外时,体会到的是内心欲望的强烈冲击,尤其是

听到里面传来长短不一的惊讶声,我心里一片尘土飞扬。

我失去了这一次机会,就很难得以第二次。虽然后来苏杭常常将那本书带到

学校里来,可他从没有想起应该让我也看一看。我知道自己在他眼中是无足轻重

的,我只是众多围绕着他的同学中的一个,而且是最为微不足道的一个。另一方

面也是我总克服不了内心的羞怯,没有主动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直到半年以后

,是苏宇向我展示了那张彩色图片。

苏杭有时候的大胆令人吃惊。那张彩色图片只向男同学出示,使他渐渐感到

腻味了。有那么一天,他竟然拿着那本书向一个女同学走了过去,于是让我们看

到了那个女同学在操场上慌乱地奔跑,跑到围墙下面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苏杭

则是哈哈大笑地回到了我们中间,当我们胆战心惊地提醒他,那个女同学可能会

去告状时,他一点也不慌乱,还反过来安慰我们:“不会的。她怎么说呢。她说

苏杭给我看了那个东西,这话她说得出口吗?不会的,你们放心吧。”

后来无声无息的事实证实了苏杭的话是正确的。苏杭在这件事上冒险获得成

功,导致了他后来在暑假间更为大胆的举动。在那农忙时节的中午,苏杭和一个

名叫林文的同学在炎热的阳光下,游手好闲地走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我可以想

到他们一定是在用最下流的脏话,来表达各自对某位女同学的喜爱。林文在那段

时间里之所以成为苏杭最好的朋友,是因为他曾经拿一面小镜子在厕所里窥视女

同学。可是林文的大胆行为并没让他看到什么,倒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当苏

杭也想试试镜子的作用时,林文以过来者的老练劝阻了他,对他说:“在厕所里

照镜子,只有女的才看得清楚男的,男的根本看不清女的。”就是这样两个人走

在了乡间,他们在进入一个村庄时,只听到一片蝉鸣没听到别的任何声响,那时

能够下地干活的人全在田里割稻子。他们走在树叶下面,所进行的话题使他们的

身体比那个夏天更加热气腾腾。当初金光灿烂的阳光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仿佛

是欲望泛滥成灾以后的情景。两个躁动不安的少年来到一处飘出炊烟的房屋前,

苏杭走到那屋子的窗前,朝里张望了一下,随后林文就看到了他神秘的招手。林

文的兴致勃勃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凑到窗前所看到的情形使他大失所望。一个七

十来岁的老太太正坐在灶前烧火。但他立刻发现苏杭的呼吸变得杂乱无章了,他

听到苏杭紧张地问:“你想看看真的东西吗?”

林文明白了苏杭打算干什么,他指指那个烧火的老太太惊讶地问:“你想看

她的?”

苏杭的笑容有些尴尬,他发出了激动的邀请:

“我们一起上。”能将镜子的用途延伸到厕所里的林文,在那时却迟疑不决

了,他说:“这么老的女人?”苏杭脸色通红地低声喊叫:

“可那是真的。”林文无法说服自己与苏杭一起行动,可苏杭因为激动流露

出来的紧张不安,让林文感受到了心惊肉跳般的兴奋,他说:“你上,我替你站

岗。”

当苏杭越窗进屋前回过头来朝他不知所措一笑时,他就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

比苏杭更有意思。

林文没有站在窗前,苏杭扑到那位老太太身上去的情景,他可以在想象中轻

而易举地完成。作为一个哨兵,他认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离开窗口几步,从

而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是否有人朝这里走来。接着他听到了一种来自于身体倒地的

声响,仿佛还滚动了一下,接着是几声惊慌的嗯嗯声。虽然这位年届七十的女人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太太明白过来以后,让林文听到了一个苍老和发怒的声

音:

“畜生,我都可以做你奶奶。”

这话使林文失声而笑,他知道苏杭的冒险已经成功了一半。接下去他听到老

人仿佛忏悔般地喊叫:

“作孽呵。”

她无法抵抗苏杭的猛烈进攻,她的气愤因为年老力衰只能转化成对自己的怜

悯。就在这时,林文过早地看到了一个成年男子朝这里走来,这个赤裸着上身,

手提一把镰刀走来的男人,让林文心惊胆战,他赶紧跑到窗口,于是看到跪在地

上,拚命扯着老太太裤子的苏杭,而那个垂暮女人则抚摸着自己可能扭伤的肩膀

,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什么。得到林文警告后,苏杭那一刻像一头得了瘟疫的狗一

样,从窗口翻身出来。然后两人拚命地向河边跑去。苏杭不停地回头张望,他始

终看到一个手握镰刀的男人远远追来。林文在逃命的路上,耳边一直响着苏杭绝

望的声音:

“完了,这下完了。”那个中午,他们两人将那条通向城里的道路弄得尘土

滚滚,他们把肺都跑疼了。他们满嘴臭气浑身泥土地跑回到了城里。中学老师里

,举止优雅的音乐老师给我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他是所有老师里唯一用普通话

讲课的,当他在风琴前坐下来教我们唱歌时,他的神态和歌声令我入迷。很长时

间里,我都用喜悦的目光去注视他,他与众不同的文雅成为我心目中成年以后的

榜样。而且他也是老师中最不势利的,他以同样的微笑对待所有的同学。我至今

记得他第一次来给我们上课时的情景,他身穿白色衬衣和藏青的长裤,夹着歌谱

走进了教室,用广播里那种声调庄重地说:

“音乐是从语言消失的地方开始的。”

习惯了那些土里土气的老师用土语讲课的同学,那时哄堂大笑了。

第三年春天,也就是苏杭向我们展示彩色图片的日子里,在音乐课上,使所

有老师深感头痛的苏杭,以自己的粗俗嘲弄了音乐老师的优雅。苏杭脱下了他的

球鞋放在窗台上,双脚架在了课桌上,他尼龙袜子里散发出来的脚臭飘满了全屋

。面对如此粗俗的挑战,我们的音乐老师依然引吭高歌,他圆润的歌声和苏杭的

脚臭双双来到,让我们同时接受美与丑的冲击。直到一曲终了,音乐老师才离开

风琴,站起来对苏杭说:“请你把鞋子穿上。”不料这话使苏杭哈哈大笑,他在

椅子里全身抖动地回过头来,对我们说:“他还说‘请’呢。”音乐老师依然文

雅地说:

“请你不要放肆。”这下苏杭笑得更疯狂了,他连连咳嗽,拍着胸口说:

“他又说‘请’啦,笑死我啦。真笑死我啦。”

音乐老师气得脸色发青,他走到苏杭课桌前,拿起窗台上的球鞋就扔了出去

。当他刚转身,苏杭就赤脚抢先跑到风琴前,拿起歌谱也从窗口扔了出去。音乐

老师显然没有料到这一招,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杭从窗口爬出去,又提着鞋子爬

进来。苏杭仍然将鞋子放在窗台上,双脚架上了课桌,然后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看着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令我崇拜的文雅,在苏杭的粗野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我们的老师

站在讲台旁微仰着脸,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当初的神态犹如得到噩耗似的凄凉

,过了良久他才对我们说:“哪位同学去把歌谱捡回来?”

下课以后,很多同学向苏杭围上去欢呼他的胜利时,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也围

上去,当时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悲凉,作为我成年以后的榜样,就那么轻而易

举地被苏杭侮辱了。

没过多久,我就和苏杭分道扬镳了。事实上我和苏杭的决裂,只是一个人的

内心体验。我在他眼中从来是可有可无的,当我不再走到操场中央,不再像别的

同学那样围绕着他时,时刻意识到这一点的恰恰是我自己,苏杭似乎根本没有觉

察整日簇拥着他的同学里,已经少了一个我。他依然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而我则

隐入到独自一人的孤单里,但我惊讶地发现往昔我站在苏杭身旁时,所体会到的

心情竟和后来的孤单十分一致。于是我知道了自己只是为了故作镇静和虚张声势

,才走到苏杭身旁的。后来当我在心里指责哥哥孙光平巴结城里同学时,有时我

会羞愧地想到自己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现在回想起来,我十分感激苏杭那天

下午用柳枝对我的抽打。当时我是那么的吃惊,我根本没有想到苏杭会突然挥起

柳枝,向我抽打过来。那时有一群女同学走到了我们身旁,其中有三个是苏杭当

初竭力爱慕的。我能够理解苏杭那时的心情,可他炫耀自己的方式我则难以接受

。最初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他像吆喝牲口一样抽打起了我,我强作笑

脸竭力躲避着。可他竟然穷追不舍,而且用柳枝猛抽我的脸,疼痛使我万分吃惊

。当我看到那些女同学站住脚惊讶地看着我们时,内心的屈辱油然而升。得意洋

洋的苏杭不停地回过头去向她们吹口哨,同时大声喊叫着命令我趴到地上去。我

是那时明白他为什么要抽打我,我既没有趴下,也没有夺过柳枝,而是转身向教

室的方向走去,我的同学们在后面欢叫,苏杭追上来继续抽打着我,我依然没有

回击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走。我遭受耻辱的眼泪在那个下午模糊了我的眼睛。

其实正是这一次遭受了屈辱,才使我半年以后和苏宇建立了亲密的友情。我

不再装模作样地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单之中,以真正的我开始了独自的

生活。有时我也会因为寂寞而难以忍受空虚的折磨,但我宁愿以这样的方式来维

护自己的自尊,也不愿以耻辱为代价去换取那种表面的朋友。我是那时候注意起

了苏宇,苏宇走在路边的孤单神态让我感到十分亲切。还是少年的苏宇,已经显

露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心事重重的模样。那时的苏宇还没有摆脱南门时父亲和寡妇

那事所带来的阴影。我暗中注意苏宇时,苏宇也在悄悄注意着我。事后我才知道

,当初自己表现出来的与任何同学都不交往的神态,曾经感动过苏宇。

苏宇对我的注意,我很早就观察到了。苏宇经常抬起头来看着同样走在路边

的我,那时中间走着我们的同学,他们都是三五成群,一伙一伙的边走边高声说

话,只有我们两人独自行走。可是苏宇在南门时的幸福生活留给我难以磨灭的印

象,阻止了我产生和苏宇交往的任何想法。另一方面没有朋友的事实,让我很难

设想一个比自己高两级的同学会走上前来表示友好。直到这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

,苏宇才突然和我说话。当时我们走在路的两端,当我向苏宇望去时,没料到他

会站住脚,并向我流露了微笑。我无法忘记苏宇当时满面通红的情形,这位容易

害羞的朋友就这样叫住了我:

“孙光林。”我站在了那里。现在我已经无法还原当初的情感,我知道自己

一直看着苏宇。很多同学在我们中间走去,直到显出很大一个空档时,苏宇才走

过来问我:

“你还记得我吗?”我最初向苏杭走去时,所期待苏杭的正是盼望他说类似

这样的话。这话后来却由苏宇主动说出。我当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点点头,

说道:

“你是苏宇。”这次交往以后,放学回家时我们在学校里一旦相遇,就会自

然地走到一起。我经常看到苏杭在不远处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这样的关系持续

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两人对走到校门口就要分手的事实都开始感到不安了。苏宇

开始送我回家,他总是送到那座通往南门的木桥为止。苏宇站在那里朝走去的我

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去慢慢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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