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与神庙的关系——读圣埃克苏佩里的《要塞》 埃克苏佩里
1944年7月31日上午8时45分,二次大战的胜利已经指日可待,盟国空军第三十三联队少校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踏上舷梯,微笑的向地面上的人挥了挥手。飞机像离弦之箭穿破了地中海湛蓝的天空,直到油料燃尽的下午14时30分,雷达的屏幕上都没有出现它返航的身影;甚至到了今天,人们也没能找到飞行员的下落,他仿佛永远离开了大地。这位出生入死、伤痕遍体的传奇英雄生前给孩子们写下了富有哲理的童话《小王子》,身后又为孩子们的长大准备了一部寓意深沉的《要塞》。圣埃克苏佩里声称,“这部书在我身后出版,我的其他著作与它相比,只是习作而已。”为圣埃克苏佩里英年早逝而伤惜的人,看过这本随笔之后会深感安慰。我相信,他是极少数最终在沙漠里找到水源的人。
《要塞》虽然是由很多零散的随笔篇什组成,但它也可以视为一部童话。在这本断断续续写了许多年的书中,圣埃克苏佩里叙述了一个关于沙漠、水井、城墙、要塞、生命、死亡、神庙、宝藏的故事。书中塑造了一个德高望重的父亲,一个帝国的国王,被乱臣贼子推入了永生。尽管如此,他的死亡也毋须旁人来惋惜,因为死亡对于他是生命的完成。他的入化像一缕清风拂过河面,像一只天鹅飘入白云。当他咽气时,三天之中没有人敢出大气,而元凶也慑服于死者的威仪而跪在地上。当孩子们将父亲放到穴底时,他们觉得“不是在埋葬一具尸体,而是在储藏一份财富”。父亲不仅是一个刚毅的长者,还是一个掌握着存在秘密的先知,他以惊人的洞察力揭示了事物的本质,教导孩子们如何在沙漠中去寻找生命的宝藏和水源。因此,无论是对于圣埃克苏佩里,还是对于这位父亲来说,《要塞》都是一本遗书。
蜡烛的本质是光明
我们生活的空间里,飘浮着各式各样的事物,搬运这些大大小小的事物,构成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就连搬运这些事物的人本身,也是日常事物的一种。后现代的学者们习惯于以身体来指称人,拒绝接受超出身体之外的保留。这种与先贤闹别扭的态度,意味着取缔人类精神上的诉求,从而把几千年来有关这个范畴的传统视为垃圾加以处理。当人们把自身的存在归结为身体,从身体里长出来的对物的欲望自然成为生命的主宰,肉体狂欢的节日就到来了,形骸的放荡和精神的委靡也就成为合乎逻辑的状态。然而,谁能说这不是一种以物为信仰的的邪教?作为生命当局者,人对生活的见地深深地改变了生活的内涵。如果一个人愿意咎由自取,旁人也无话可说。正如《要塞》中提到的,“那个心中已不再存在帝国的人说‘我从前的热忱是盲目愚蠢的。’当然他说的有道理”,因为“帝国以前是由他的心创造的”(12)。
圣埃克苏佩里没有否定形下事物的存在,但他对存在的探索突破了物质的外壳。在他看来,物的本质并不局限于物的范畴,“本质不是虚饰之物,而是神的智慧。因而蜡烛的本质不是留下残痕的蜡,而是光明”;同样,“树不是种子,也不然后是枝干,然后是弯曲的树干,然后是枯木。决不应该把它分割来看。树,是慢慢伸向天空的力量”(1)*。树的这种力量是决不能通过将树锯开来加以认识的,就像蜡烛的光明只能在燃烧中获得,将蜡碾成碎末是找不到的。神庙是由石头一块一块垒起来的的,但神庙决不是那一块块冥顽的石头,它是把石头连接起来,赋予它们特别意义的东西。如果你已经拆掉了高高的神庙,狰狞的石头又算得了什么呢?同样的道理,人的生命并不是骨头、血液、肌肉与内脏的混合物,而是他眼睛里透露出的光芒,是尘土中看不见的东西。“宝藏首先是看不见的,因为它从来不是物质的要素”(185)。然而,看不见的东西谁能够证明它存在?这是一个古老的困难。于是,人们宁愿在尘土中去寻找,攫取那些粗砺的石头,并且相互炫耀占有的荣光,以此为富足,甚至高高举起石头来威胁和打击对方。他们会对你说:“把家园、帝国或上帝指给我看,因为我看到的,碰到的只是石头和材料,我只相信我碰到的石头和材料。”对于这个问题,圣埃克苏佩里承认:“这里的秘密只可领会无法言传,我决不妄想说了出来会使他信服。同样,我不能背着他上山让他发现一种风景的真理……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35)盲人看不到眼前的火光,毛毛虫看不到晒在身上的太阳,这种情况是存在的,而且还不好改变。
多少人在尘土中营建自己家园,用石头盖起了自家的房子,定居在物质的庇佑之下。对于他们,圣埃克苏佩里一再给予了劝告,希望他们能够迁移出去。因为,定居在以道路、麦田、山冈、绵羊、房屋组成的家中的人,他们的家园必会受到风沙的威胁。他说:“定居的人以为可以太太平平住在自己的家里,这是空想,因为任何人的家都受到威胁。你建在山上的神庙,受到被风的袭击慢慢腐蚀,只剩下像旧船的艏柱,已开始沉没。那一座房屋被沙包围,渐渐占领。不久在它的基础上你将看到一片沙海”。(7)对此,已故的父亲曾深刻地揭示:“这是人的一大神秘。他们失去了本质,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躺在积蓄上享受的绿洲定居者也不知道。的确,他们失去了什么并不表现在物质的变化上。映在眼前的依然是同样的绵羊、山羊、房屋、山岭,但不再组成一个家园……”(12)
对于尘土中的定居者,对于这些以收集石头为乐的人们,圣埃克苏佩里当然不会羡慕,但他也没有怨恨,倒是有些同情。他知道,生活在这种状态下的人太多了,他们的意见由于互相之间的应证和支持而成为坚固的信仰,但他仍然要告诉他们:“重要的东西不显示在尘土中。不要在这些尸骨上花费时间了”(1)。你们这些在“虚饰之物”中讨生活,以为占有就是幸福的人,实际上是赶着骆驼朝一口没有水的枯井前进,你们已经陷入了“沙的阴谋”之中了。已故的父亲曾经对着一口枯井旁边的白骨,教导他的孩子:“你见过宾客和情人离去后的婚庆宴席。晨光照着他们遗留下的满地狼藉。打碎的酒坛,推倒的桌子,熄灭的炉火,这一切保留着喧闹凝结的混乱痕迹。但是看到这些景象,你学不到爱情是什么。”(1)
神圣的扭结
通常,人们之所以以某个地方为家,只是因为他们习惯于居住在这里。所谓住久了就成了家。他们担心迁移之后陷入无家可归的境地里,除非指出一个新的家园,否则一旦离开熟悉的村庄,迁移者就不胜承受自己的焦虑。但圣埃克苏佩里“怕的是日后他们会毫无乐趣地徜徉在一座空营地里,由于找不到钥匙,让宝藏白白烂掉。”(155)
对于圣埃克苏佩里来说,家与家里的东西或者说家当是不同的,家意味着一个人的出身,一条河流的渊源,没有家的居住实际上是一种流放。他告戒人们,靠近家园的时刻需要静默的体会,听从神圣的召唤,喧闹、饶舌和自作聪明不利于本质的显现。“要认识一个真理,可能在静默中就可以看见。要认识真理,可能需要永久的静默。我常说树是真实的,这是树的各部位之间的某种关系。然后说到树林,这是树与树之间的某种关系。然后说到家园,这是树、原野和家园的其他组成部分之间的某种关系。然后说到帝国,这是家园、城市和帝国的其他组成部分的某种关系。然后说到上帝,这是各帝国和世上一切事物之间的一种完美关系。上帝跟树一样真实,虽然更难于阅读。”(127)
圣埃克苏佩里所理解的本源,是把事物连接起来的神圣的扭结,正是这种扭结将散沙一样的事物组织到一起,获得了超出沙子和尘埃的意义。“我的家园不只是这些绵羊,这些田野,这些房屋,这些山岭,而是统率和连结这一切的东西。这是我的爱的王国。他们若知道这点就会幸福,因为他们住在我的家。”(3)至于什么才是这个神圣的扭结,圣埃克苏佩里有时候明白地说是心灵和精神,有时候象征地说是神灵或上帝。在他的文字中,心灵与上帝、家园与帝国是相互贯通的意思。他说,人注入的灵魂才是圣地,这是人的真理,人只通过心灵存在。同时,又把全身心奉献自己去完成的行动当作是对上帝的祈祷。心灵既可以因对物质的收藏而封闭,如阿里巴巴的山洞;也可以因为爱的给予向天空和大海敞开,而通往神的恩典。它存在于事物本质的领域:“主啊,孤独只是精神不健康引起的结果。精神只住在一个祖国,那就是万物的意义。犹如神庙,它是石头的意义。只有在这个空间里它展翅高飞。它决不会因物而欢乐,但通过物的联系解读其中的面目才会欢乐。”(125)正是那颗从对物质的眷恋中超脱出来的盈满着爱的心,正是人心中神圣的情怀,将生活中的事物,包括生命本身统摄起来,赋予了超出事物和生命的含义。就像水把零散的沙子关联起来,变成了茵茵的绿洲。圣埃克苏佩里请求人们去寻找自己内在的禀性,而不要在禀性之外寻找幸福,因为幸福是心灵品质臻于完美的标记,而不是某种特殊的、稀缺的物质的功能。
人居住下来,事物的意义也随之变化。那些锅碗瓢盆、坛坛罐罐原本有什么意思呢?是主妇的情怀赋予他们特别的情味。还有太阳底下的那些坡地,是农人的愿望改变了它的模样,让它长出了金黄的谷子,扬起闪光的麦穗。当然,圣埃克苏佩里想得最多的还是孩子,他们在庭院里玩耍,变换白石子的阵势,说这是行军,那是牛羊群。但过路的人只是看到石子,不明白他们心中的财富,不知道孩子们已经改变了石子的意义。圣埃克苏佩里还把这个的意思加以引申:“没有人爬上山坡,大好的风景也就寂寞空谷,得不到欣赏。如果有人抬着滑竿把你送到山顶,你看到的只是平淡无奇的景物罗列,你怎么会赋予它实质呢?因为对于双臂交叉在胸前深感满意的人,这样的景色是经过努力后气闲神定的享受,在蓝色黄昏中也体现井然有序的满足,因为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调整山河,推远村庄的砾石路。这个景色起自他的胸臆,我发现他的快乐也是孩子的快乐,他排列了石子,建造了城市,于愿已足。”(31)
这个将日常事物连结起来形成家园的通玄的心灵,圣埃克苏佩里也称之为要塞。它是如此的重要,只要找到它,你就可以救你免于陷入沙的阴谋。一旦失去了这神圣的扭结,事物就散开来,撒入了落寞无边的所在,蜡烛就会熄灭,树木就会枯干,绿洲就会变成荒漠,神庙也就变成了石头,露出狰狞的面目,人也就家破人亡了。而在人生命的过程中,这种危机随时都存在着。人生下来,如同在沙漠中扎下了三角营地,时刻面对着沙尘暴的威胁:“我的帝国危机四伏。它的财富只是山羊、绵羊、房屋和山岭的普通结合,但是如果它们的绳索断了,它们只是一堆零星的物件,听任别人的盗窃。”(7)扭结是须臾不能断开的。“如同高耸入云的教堂,如果没有人欣赏它的全貌,体验它的静默,在静默中得到圣召,那只是一堆石头。”君不见,许多人“他们并不缺少了什么,就是缺了连接事物的神圣扭结。于是他们就一切都缺了。”(83)
首领不应该由下属来审判
心灵是人的禀赋,而物质则运行于心的表面。一般来说,在生活中,人缺少某些事物甚至缺少某个器官的情况是存在的,但缺少心灵或精神却难于理解。然而,后一种情形却相当普遍,因为人们不知道生命的根本所在,他们的心灵被物质的重量所吸附,胸臆间堆满了块垒。当他们拥有足够多的石头时,他们就觉得不可一世,以为万事俱备于我;但石头纷纷离他而去,滚入深深的山谷时,他们便难于自持。于是石头成了他们尊严的脊梁,成了他们审判自己的法锤。这种情形,圣埃克苏佩里称之为首领由下属来审判,是没有合法性的行为。因为父亲曾经说过,下贱的人是自身下贱。
一个有着高贵心灵出身的人,不应该在物质面前失去自己的尊严,他可以而且必须搬运石头,但不能因此接受石头的摆弄。或者说,他应该把石头举起来,而不是被石头压下去。在叵测的命运变迁中,一个公主可能有一天会沦为洗衣妇,但沦为洗衣妇的公主依然雍容华贵的;一个施舍的人可能会沦为乞丐,但他还是一个慷慨的施舍人。
人依禀赋而高贵,心灵的品质有一种不同于物质的地方,那就它不能通过偷盗或乞讨而获得的。心灵的财富是永远不会失窃的,因此人不必为它设防。偷盗者以为他们可以把别人的金子据为己有,他们想错了,就在他们生起贼心的时刻,金子品质发生了改变。“金子像星星闪闪发光,这种不可名状的爱只是用在一团他们无法掳掠的亮光上。他们盗窃其他人的财物,从浮光到浮光,就像那个疯子为了捞起井中的月亮,要掏干黑色的井水。他们偷的是无用的尘土,都虚掷在花天酒地的短暂狂欢中。”(2)
能够偷盗来的只是尘土,能够乞讨来的也只是石块。圣埃克苏佩里写道,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怜悯过乞丐和他们的溃疡,给他们延医买药,“直至有一天闯见他们在挠痒,洒上赃物,就像给土地施肥,催开绛红色的花朵,我明白了他们的把溃疡像珍宝一样看重。他们骄傲地互相展现身上的疥疮,炫耀得到的施舍,因为乞讨得最多的人,生活不亚于有镇寺之宝的大主教”(1)。现在,他要收回这份感情,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免于损失,而是为了治疗乞丐内心的溃疡。他还说,有一个时期,他还怜悯过死者,以为他们是在绝望的孤独中郁郁而死,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极度伤悲。现在,对于叫女人家心惊肉跳的外伤,垂死和死去的人,他都拒绝给予这种怜悯,还说,“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见过女人惋惜死亡的战士。这是我们欺骗了她们!”被死神选中的那个人,吐血或捂住肠子时顾不得别的,“他独自发现了真理:死亡的恐惧是不存在的。在他看来,自己的躯体已像今后再也用不上的器物,完成服务使命后必须抛弃”(1),即使濒死时候得到一个解渴的机会,最好还是要摆脱。圣埃克苏佩里一生在刀刃上行走,有过不止一次濒死的体验,领略过死亡的完美,那是一个人的心灵完全脱离物质桎梏的机会。他这样描写了弥留的状态:“回忆好似潮水涨落,带走了随后又带回了所有积蓄的形象,所有往事的贝壳,所有曾经听到过的声音的海螺。它们把心里的海藻冲上岸来,重新漂洗一番,千情万意再一次涌动。但是昼夜平分时,最后一次退潮,心空了,潮水与积蓄又回归上帝”(1)。父亲的死正是这样。对于完美的死者,我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哀悼他们的完成呢——如果我们坚持不以下属来审判首领的话。当然,圣埃克苏佩里并不怂恿人们杀死自己,他在爱的牺牲与绝望的自杀之间作出了严格的区别:前者是高贵的,后者是庸俗的,“要做出牺牲,必须有一个神,如家园、群体或神庙,它接受了你代表的和与之转换的一部分”(128)。
的确,一旦审判关系发生变化,法律的条款内容也会随之更改。圣埃克苏佩里对命运中人人视若洪水猛兽、避之惟恐不及的艰难险阻和凶顽敌人,给予了肯定的评价,甚至表示了隐晦的感激。他将这些负面的逆缘称为帝国内部叛乱的图谋,父亲完美的死亡就是在这种图谋中得以实现。当一个少妇被法官以某种莫须有的罪名,判她脱下衣服,拴在沙漠里的一根木桩上受到太阳的煎熬时,父亲却对他的孩子说:这个女人已经超越了痛苦和害怕,发现了事物的本质。而孩子们也依然相信父亲是仁慈的。之后,父亲他还对孩子说:“今夜在帐篷里,你会听到流言蜚语和他们对残酷的斥责。但是叛乱的图谋,我不会让他们说出口:我在锻炼人。”(1)的确,父亲的这些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说了就变成怂恿。
圣埃克苏佩里宣称,用来接待他朋友的房子,不论建得多宽敞都不嫌大,都会被坐满。“因为我认识世界上的人,即使那个给我砍了头的人,身上总有什么可以成为我的朋友,尽管这部分是那么小,那么容易消失……。即使那个对我恨之入骨,要是能够会砍下我头的那个人。不要认为这样说是心慈面软,忠厚老实,因为我依然严厉、刚正、沉默。”(51)显然,他对朋友的理解超出了字典上的意思,他的朋友包括了我。我认识的敌人比我的朋友更接近,有的更有益,有的更尊重我……我甚至要说我对敌人比对朋友更易施加影响,因为跟我走同一方向的人,相遇与交流的机会要少于跟我走相反方向的人。”(168)能够彼此带来受益的皆可以称为朋友,而敌人以他的针锋相对,以他的阴鸷毒辣、诡计多端和不屈不挠对你弱点和致命之处展开了毫不留情的进攻,帮助你克服自己的缺陷,放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而成全了你的品性,让你变得更加完美。这是那些和你同穿一条裤子、同睡一个枕头的人不能给予你的。圣埃克苏佩里告诉我们,那些被人理解、抬举、感谢、奖赏的人才是真正的命苦,他们不久将踌躇满志,俗不可耐,夜里不惜用天上的星星去换取地里的尘土。他不无动情地说:“你若带给我一件珍宝,我愿意它非常脆弱,一阵风就可以从我这里夺走。我喜欢的青春面孔会受到衰老的威胁,我喜欢的微笑会被我一句话轻易化成眼泪。”(109)他在得到一件东西的时候就已经放弃。此所谓得即非得,非得乃是真得。
当人们以心灵来审判身体,而不是以身体来审判心灵时,他们也就克服了对时间的恐惧。物质在时间中消耗,像沙子一样,但精神却在时间中完成一次一次葡萄的收获。圣埃克苏佩里曾经被萨特引为存在主义的同道,但和众多存在主义者不同的是,他对死亡有大欢喜。他不把死亡视为生命的断送,而是生命的完成,是天鹅舒展翅膀的时刻。
日转星移,历经艰苦磨砺,肉体的生命日见衰败,但心灵的品性臻于完成,幸福也蕴涵在其间。圣埃克苏佩里如此描述了一个从山上下来的老人内心的慰藉:“我也感到摆脱桎梏的安慰,仿佛这身老骨头在无形中已经转化成了一对翅膀,仿佛我已脱胎换骨,陪伴着长年寻觅的这位天使在散步。仿佛我脱下了那层蜕壳发现自己异常年轻。这个青春不是来自热情与欲望,而是异常的安详。这个青春是接触到永生的青春,不是迎着朝阳接触到生命喧嚣的青春,它是空间与时间。我觉得终于成长完成后变得永生了”(45)
我恨定居者
说到家园,人们一般认为是一个定居的地方,一个歇息的场所,一个行动的终点。对于圣埃克苏佩里来说,却没有这样的意思。他说,他要把家建成一条乘风破浪的船,而不是山脚下的一座房子。因为人的家园并不是物质的形态,而是心灵的禀性。一旦从对物质的依傍和附着中解脱出来,心灵便是最轻爽、最自由、最会飞翔、最有创造力的东西。心灵若附着于物质,就会变得沉郁,并为物质所愚弄;心灵若守着于心灵自身,也变得枯萎和僵死。圣埃克苏佩里明确表态:“我不喜们所理解的他的敌人。“朋友与敌人是你杜撰的字眼……但是一个人不是由一个字眼所能概括的
世界上的事物,许多是可以或缺的,家里的器具也可以遗失,但这神圣的欢心灵上坐定的人。这些人不转换什么,也什么都不是。”(6)“因为事物的意义不存在于完成后由定居者享受积蓄”,生活的价值并不像金钱一样存入自己的银行户头。因此,当帝国的将军们说:“这样好,不用改变!”的时候,国王却发怒:我恨定居者,完成的城市是一座死城。(28)
于是,家园不再是一个囤积粮食的仓库,而是一片耕耘着的田野,造物主的作坊。搬运石头的工作仍然在进行,人在尘土中与事物的交道也还在继续。不过,这些家务活由于服从于某种目的,内涵悄悄地被偷换了,就像神庙门前的石阶,不同于荒坡上的顽石。“有了台阶可以进入神庙,这是紧急的事,不然神庙无人光顾。但只有神庙是重要的。人生存下来,在周围找到成长的手段,这是紧急的事。但这里只是说引导到人身边的台阶。我认为注入的灵魂才是圣地,因为只有这才是重要的。”(19)搬运石头的工作由于服务于神庙的建设,具有了超越尘土的意蕴。在《要塞》中,父亲把家园里的劳动描述成一首圣歌:“让他们首先把自己的劳动果实给我送来。让他们把庄稼源源不断倒入我的仓库。让他们把粮仓盖在我的地方。我要他们噼噼啪啪打麦,打得金光四溅时宣扬我的荣耀。这样打粮食的劳动就变成了圣歌。他们弯腰背着沉重的袋子走向麦垛,或者全身白面往回背的时候,就不是一桩苦役。袋子的重量像一首祈祷使他们崇高。他们快活欢笑,一束麦穗捧在手里像一座枝形烛台,杆子挺拔,鲜艳夺目……当然这个小麦他们会回来取走,喂养自己,但是对人来说这不是事物重要的方面。滋养他们心灵的不是他们从麦子取走的东西,而是他们给麦子带来的东西。”(9)
圣埃克苏佩里不仅要求在家的人要做家务事,还对家务劳动提出了创造性的要求。他所说的创造,并不是无中生有,造作出原本不存在的东西,而是改变物质的形态。创造的活动就像舞蹈,自然包括跳错的那一个舞步;创造的工作当然也包括了石头上凿坏的那一凿子,因为动作的成功与否不是最主要的。这种对成功与失败的超然,源自于创造者的精神对创造物的逾越,“创造本质上跟创造物是不同的,它摆脱种种标记,把标记抛在身后,又不表现在任何符号中”(78)。创造者不应该落入自己制造的窠臼中,他像炼金术士那样隐退山林。“没有炼金术士的觉悟,生命决不会出现的,炼金术士据我知道是活着的。大家忘了这点,因为他永远从他的创造物中脱身而出了。”创造者在永远的创造中,而不在他的创造物中,一旦在创造物中显山露水,或是企图占有创造物,甚至要在创造物中做窝,他就被物质的力量所俘虏,失去了自由的意志和创造的力量,失去了存在的本质。
圣埃克苏佩里放弃物质依附的心灵要求是那样彻底,哪怕这种物质的形态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不能例外。创造是没有止境的,“我对你说,世上不会有神的大赦,让你不去变化。你愿意不变,那只是在上帝那里。当你慢慢变化,动作僵硬时,他把你收入他的谷仓。因为,你看到,人的诞生是很费时日的。”
他还说,占有带来最大的痛苦,真正的爱开始于你不盼望回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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