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八点半的光景，在蒙蒙的窗棂间仍有马车夫和高毡帽的虚影绰绰地流动。我和戈尔维耶夫面对面坐着，当然，都把身子优雅地侧向窗口那块黑洞洞的地方。他摇晃着手里温存的咖啡，蓝山，总是能使人沉静内敛下去。而我的目光顺着他金黄的卷发溺水般跳动着，在上游有红刺头的地方顿住。
我开了口，对打破美满的沉默毫不在意。因为我自知要讨论一个重要的话题。“你说说看，法律是能给人以自由的吧。你说说看。”
他没有即回答，仿佛在考虑这是不是违和了细碎的景致。然后他瞳孔的焦距陡地变小了，从很远的地方不断拉近。我注意到他前边并没有什么，但他的瞳孔陡地变小了，仿佛一只黑猫舔舐自己脸颊上的旧尘。
“我是说，一个人能否以天赋的自由违背法律呢？”
我在想，法律是集体的理性被赋予了权威。就比如月亮，光是月亮没什么人在意，但倘若告诉你是人们世代梦寐以求的愿望……我想月亮在把一只杜鹃鸟压在自己身下。
自由大概是一个人的生命吧，因为丧失了自由，一个人就没什么好活的了；或许他还想活下去吧，但丧失了自由，活着的那个便不是他了，顶多是他想活下去的愿望；但他已经丧失了自由……
每次我想一个能赋予我自己光荣和使命感的东西，我都会使自己明白——我在想一个能赋予我自己光荣的东西；但是我天生就不擅长这类事，我是说，我会无尽地脑循环。等到我发现自己在循环的时候，荣誉感就立马像海啸深处的蚌壳一样一个一个破裂了。然后海水就会不顾一切地涌上去——我是说，在这个世上哪怕是你的袜子破裂了都会有什么东西不顾一切地涌上去。人们总是这样，人们总是不顾一切地涌上去。
我早就忘掉了戈尔维耶夫，尽管他嗫咖啡发出了黑猫一样的响声。或许我也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什么事都可以尝试着去做，因为活着，你就得明白什么叫聊胜于无。比方说当你溺水知道自己将要死掉的时候，最好抱住一个东西。尽管这些小零件往往不能让你重焕生机，但你知道，抱着一根芦苇沉到河心总比头朝天平躺在河表面要好。到那时，人们就会对你浮肿的身体指指点点，嫌弃你的求生意志太过脆弱。
但失去了自由，活着还算个什么呢？当然我也知道本也无所谓自由不自由的，这顶多是人要从平庸黯淡的星期三里挣脱出来的又一个鬼把戏。因为只要有胜利的思想和意志，就有自由可言。当一个人肉体的海啸漫过思想时，它们就会立马像蚌壳一样一个一个破裂了。这个时候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推攘自己，根本不会打算让自己自由不自由什么的。要我说，打算让自己自由的就都是自由的。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自由本来就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这个时候戈尔维耶夫的蓝山咖啡只在碗底剩了一层浅浅的棕白色薄膜，有点像树熊胸脯那块柔软多毛的地方。这种树熊，我假设它往往在夏天里睡觉，冬天才出来活动，免得被爱斯基摩人端着长铁叉打得七零八落。有时候你得承认，树熊比人类要聪明得多。比如它懂得要在夏天里睡觉，躲开令人不愉快的东西。人们总是冲鼻子瞪眼的，尤其是在八月，树熊们享受着荫凉和简单的亲情的时候……树熊有时比人要自由得多。当然，树熊这一类我还没法证明它们在现实世界的存在，尽管它们比我要聪明得多。
我知道，有些东西会比人们想象的聪明得多。而聪明到一定程度了，你就得掩盖自己的聪明，免得招人嫉恨。我们人类如今还稳稳地生活在自诩最高级的世界里，避开不说自己不敢直视太阳之类的话。你知道直视太阳的后果。那年夏天我好奇太阳到底有多亮，导致一个人在暗室里休养了七天。至少打那以后我知道宇宙中总有一些东西是你无法直视的。但人们还在自诩英明。
所以我一直对戈尔维耶夫很敬重，尤其是现在他已经坠入梦乡。我给他悄悄地续了一杯蓝山咖啡外加几块猫粮饼干。我是说当我用上仿佛时，你永远也别以为它只是个比喻。
2014-11-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