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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恕悲
晓晓把钟如九背回战神祠的时候,那个受了膑刑的女人居然还没断气,梁五蹲在边上,用银针扎满了她的全身穴位,暂时吊住了她的一口气。那女人也硬气,伏在地上虽然呼吸犹如拉风箱般喘,却是连一声都没哼过。
晓晓将背来的人小心翼翼放下地,梁五被那呛鼻的血腥气熏得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为避免外头的人起疑,祠内没有点蜡烛,窗外的天光还不足以照亮祠堂里的视线,梁五掩着口鼻问:“这次又是什么?”
“能是什么?当然是个人啊,活人!”她强调地说。
钟如九失血过多早已昏死过去,梁五皱着眉抓过手腕把了把脉,摇头道:“没救了!没救了!快快丢出去吧,免得腌臢了地!”
晓晓压低声怒道:“再啰嗦,我把你丢出去!”
梁五自识得她起,便觉得这小娘子整日眉开眼笑,不端架子,没什么脾气,十分容易相处,这会儿猛地见她翻脸发起怒来,不禁大大地一怔。此时,窗牖上已渐渐透进光亮,晨曦里只见她靠墙站着,一张俏脸紧绷着,完全没了半分笑容。
梁五不敢再造次,认认真真的把脉,又细细验看了钟如九身上的伤,一刻钟后,终是无奈地摇头:“这一位状况比先前的那位大娘子还惨,本该早已香消玉殒,如今一口气未曾咽断,不过是仗着行刑前口含人参之故……请姑娘恕老夫无能为力。”
晓晓神色一黯。
钟如九起初被她背回来时还能呻吟出声,只是她嗓子倒了,口中除了呜呜咽咽外,也仅能听懂她曾数次伤痛难忍地喊:“姨娘。”
晓晓眼神哀伤地望着并躺在地的两具躯体,她不知道她们姓甚名甚,在这茫茫人海中也许也仅限于今日这样的萍水相逢,但她真的不愿像现在这样对眼前的一切无能为力,难道她除了替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埋骨外,再也不能做点别的事了吗?
“白姑娘。”梁五见她迟迟不吭声,忍不住提醒道:“此处非藏身久留之地,姑娘,我们也该启程了。”
永济城外四里,恕悲亭……她还有很多很多未了事需去完成,无眠的救命之恩需得先行偿还,连日的颠沛流离令她都快忘记原来自己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早已不是随心所欲的自由身,原来她还有那么多的事必须得去做完。
可是……怎么能够就此撒手而去?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在这里?
“姑娘,走吧,这天下不平事太多,姑娘悲天悯人是因为你良心好,但是……”梁五正待苦口婆心劝说,战神祠内却陡然离奇地安静下来,他不由得收了口,晓晓猛然一颤,随即从墙角扑到那女人身边。
那女人终于不喘了,表情舒缓平静地躺在血迹干涸凝成暗红色的地砖上,晓晓用发颤的手指替她梳拢开遮在额前的长发。泛白的光从蒙尘的窗格间透入,淡淡地照在那张灰白的脸孔上——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清秀,眼睑微睁,眼珠毫无生气地望着一处,发紫的唇角上沾满呕出的暗红血迹。
晓晓怔怔地看着,慢慢将手覆上她的眼睑。
不省人事的钟如九突然四肢抽搐起来,梁五急忙上前摁住。晓晓的手刚触到那死去女子的额眉,便听见钟如九在昏迷中逸出一声痛楚地抽泣:“姨娘……”
要出永济城并不容易,但梁五作为神农百草的人,居然能破除那个只准进不准出的禁令,用一辆骡车拖着一车据说得了疫症瘟死的尸体光明正大的从垦觉门出了城,守城的门吏将门拉开一道缝,待那骡车过去后,便急急忙忙地将大门合上了,完全没留意到尸堆上有具尸首慢腾腾的挺了上身。
“我说……为什么要把垦觉门上的字给凿了呢?”随着车身的颠晃,城门在视线中越来越远。
“我的姑奶奶,你赶紧躺下,别给城楼上的探子瞧见了……”
“没人在看……”她满不在乎地从车上跳了下来,“找地方把这些尸首葬了吧。”
梁五胆战心惊地回头看向城楼,伸手拉住晓晓:“还是再走远些妥贴。”
晓晓微微一笑,回头也向巍然的城楼瞥了两眼:“没什么好担心的,真要阻拦,我们根本不可能活着出城……既有心放我们走,我们又何必装得如此辛苦?”
梁五错愕,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晓晓噗嗤一笑,笑容灿烂无瑕,眼眸弯弯:“爷爷,你还没答我呢,好好的城门为何凿了字去?难道是那些蛮子认不得字?”
梁五吸气,牵着骡子,不让它跑错道:“你真不知道么?这是为了避讳——那个占了城的金国勇王,单名便是一个‘觉’字。”
众所周知,金国国姓为司寇。
“司寇觉……呵。”晓晓边行边再次回眸,城楼已经远去,渺小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天地苍茫,茅草遍野,积雪凝冰覆盖下却仍有坚韧的嫩芽在悄然萌发。
关于恕悲亭,曾经有个婉约凄然的传说——吴国开国君主在裂土称帝前还只是个小小的都尉,一次负伤途经姑射山下的一处村落,巧遇村姑阮氏相救,日久那个生情,可惜生的却是单相思,真个儿是我欲把心照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若干年后,吴太祖黄袍加身,封后立妃之时念及阮氏,于是派车马来迎,阮氏不为所动。使节欲用强,最终换来的结果却是阮氏一顿怒叱,头撞界碑而亡。
恕悲亭原名怒碑亭,传闻太祖命人在那界碑上造了一座八角亭,附近的村民把这亭子便叫做怒碑亭,后人演化避讳,把“怒”字改做了“恕”字,“碑”字谐音改成了“悲”字。
恕悲亭的传说时经多年,真假早已不可辨,太史令修纂的《太祖实录卷》中的《后妃篇》里也根本不会提及什么阮氏,后又有人评述,称“阮氏”与“乱世”谐音,太祖本名吴离,称帝后更名“备”字,自古飞鸟尽,良弓藏,钟聿楼英年早逝,其死因至今扑朔迷离,《太祖实录卷》中语焉不详,恕悲亭造在离安葬钟聿楼墓冢的姑射山脚,焉知不是吴太祖晚年对钟聿楼的愧疚之心在作祟?
恕悲亭建于八十多年前,迄今整修过三次,最后一次乃是吴徽登基,迄今至少已过去了二十余年。
晓晓绕着恕悲亭转了三圈,最后走进亭子里,仰头看了看。主梁断了,木桩断裂处尖厉狰狞地像是猛兽的利牙,亭顶破了个大洞,瓦片全碎了,积雪压在碎瓦上,透过破洞,是一汪湛蓝的天空,蓝得那么无瑕,那么灿烂,没有掺杂一丝半点的杂色。
她觉得有点儿炫目,头颅高高仰着。梁五在亭外着急地喊:“快出来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塌了!”
也许真是应了老头子的一张乌鸦嘴,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喀嚓一声,那碎成渣的残瓦簌簌往下掉,晓晓才挪开脚步,就听又一声巨响,支撑住恕悲亭的四根齐断。
梁五张大了嘴,一声叫喊吓得憋在喉咙里没发出来,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恕悲亭轰然坍塌,活生生地把那个娇小的倩影给吞没了。他佝偻的身板抖了抖,“啊”的声喊出喉,只见砸出一大蓬呛人口鼻的烟尘中有三四条人影搅在了一块,但随即又迅速分开。
“真是胡闹!”晓晓被人搂着腰退到了安全地带,她不去追探方才击退的敌人,只是回头打量紧挨着自己的那个人。
一月未见,眼前的人比之前气色好转了许多,只是仍是显得身体单薄消瘦,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又往下捏了捏他的胳膊:“唉,这几年个子倒是长高了不少,可为什么总不见长肉呢?”
他嘴角抽搐地抖了下,目光死死地望着恕悲亭破烂的残垣断壁,不敢分心去瞧一下怀里不安分的小女人。
但她的手却是越摸越往下,从他的胸前逐渐转移到腰上,终于他忍不住抖着声发出一声呻吟:“姐……”
“阿秀,你为什么总是长不胖?”她不满地捏他的腰,他虽然瘦,但腰腹肌肉却是硬邦邦十分紧,她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这张该死的脸,居然还是长得比我还像女人。”
听着这熟悉的抱怨声,他情难自禁地莞尔一笑。许多次……以前在一起时,许多次她都是用这种语气娇嗔的抱怨,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拿着罗裙求他试穿女装。
在认识她之前,他并不介意穿女装,但遇见她之后,他便不再愿意扮成女孩子的模样,哪怕她连哄带骗地诱拐都无济于事,她的任何要求他都会无条件的满足,唯独这一件。
“姐,”他终于忍不住收回目光,低下头,“为什么要抛下我?”
他记得,记得她在床头细声叮咛的声音,记得她望着他满身的伤痕落泪的样子。虽然他因为伤势过重,一天之中多数时辰都在昏迷,可他还是能知道她就在自己身边。
为了他,她去求了无眠公子。
可是她却没有等到他恢复清醒的那一刻。
他从鬼门关绕回来时,身边没了舒晓晓,没了舒雪,唯有夙夙,那个满身邪气的女子,在他伤重濒死的半个月里,整整瘦了一圈。
舒秀揽着那细腰的胳膊不自觉的收紧,他有些委屈地重复,如同一个孩子般的不依不饶:“姐,你怎么可以抛下我?”
晓晓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脸上是笑着的,语气却已转了向:“先打发了正事儿。”
方才在恕悲亭内袭击她的人,不能称为熟人,却也并不太陌生。她在山上狼狈逃窜时,这帮人如同疯狗一样追在她屁股后面。
晓晓摸了摸至今仍使不上太多力的左腕,脸上的笑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阿秀。”她低声说,“你帮我做一件事。”
“嗯?”
“在没完成这件事之前,你不许暴露你的真实身份……”
舒秀的唇动了动,晓晓一句话马上截住:“不许说‘不’。”
他无奈地笑:“好。”
“帮我护送这位梁医师离开……那车上的姑娘,伤势很重,只有无眠公子能救得了她。”
“……好。”
“走!”晓晓说话简洁干练,最后“走”出口,她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阿秀臂弯里猛地一空,望着那远去的人影,不知为何,心里像也是被剜空了一般。
山上风大,吹得石崖峭壁上的残雪打着旋儿的乱舞。
晓晓背靠在冰冷的崖壁上大喘气,身上的衣服被汗浸湿,此时被山风呼呼一吹,似乎连头发都能冻成冰坨。
她的身前是十多名黑胄骑士,清一色的扮相,手握两尺余长、只掌宽的腰刀,刀刃堵住了她的退路,精钢制的刀面锃亮得能照清楚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双方僵持了盏茶工夫,就在晓晓冻得嘴唇发紫时,她突然挥手大叫:“我跑不动了,要杀要剐,麻烦请你们老大出来!”
黑胄骑士们岿然不动。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们追了我两次了,这一次居然逼得我崖都没处可跳,我服了,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是开心还是生气:“押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