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 师傅越来越幽默 越来越幽默
师傅越来越幽默
离国家规定的退休年龄还差一个月的时候,在市农机修造厂工作了四十三年的
丁十口下了岗。十放到口里是个田字,丁也是精壮男子的意思,一个精壮男子有
了田,不愁过不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这是他的身为农民的爹给他取名时的美好
愿望。但命运没让了十口有田,却让他进工厂当了工人,过上了远比农民幸福的
生活。他对给自己带来幸福的社会感恩戴德,仿佛只有拚命干活才能报答。几十
年下来,过度的体力劳动累弯了他的腰,虽然还不到六十岁,但看上去,足有七
十还要挂零头儿。
早晨,他像往常一样骑着那辆六十年代生产的大国防牌自行车去上班,又黑
又顽固的笨重车子在轻巧漂亮的车流里引人瞩目,骑车的青年男女投过了好奇的
目光后就远远地避开他,就像华丽的轿车躲避一辆摇摇晃晃的老式坦克。一进工
厂大门,他就看到宣传栏前围了一群人。人群里发出阵阵吵嚷声,几个女工的声
音高拔出来,好像鸡场里几只高声叫蛋的母鸡。他心里一阵通通乱跳,知道工人
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支起自行车,前后左右地张望了一会,与看守大门的老秦头交换了一个眼
神,叹息几声,慢悠悠地向人群走过去。他心中有些悲伤,但井不严重。不久前
工厂即将让一批人下岗的消息传开之后,他曾经去过厂长的办公室。厂长,那个
风度翩翩的中年人,殷勤地把他让到雪青色羊皮沙发上,然后又让女秘书倒水泡
茶。他端着烫手的茶杯,鼻子里唤着茉莉花的浓香,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想说
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厂长小心翼翼地顺了一下漂亮的西服,挺直厂腰板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笑
着说:‘师傅,您的来意我知道,工厂连年亏损,裁人厂岗势在必然,但是,像
您这样的元老,省级劳模,即使厂平只留一个人,那也是您!“
人们向前拥挤着,丁十口从人头的缝隙里看到宣传栏上贴着三张大红纸,红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黑字。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的名字每年总要几次出现在这
样的大红纸上,那是他得到了先进工作者或是劳动模范光荣称号的时候。他的身
体被年轻的工人们推来探去,本来想往前,反而退了后。在人们的谩骂声里,一
个女人突然大哭起来。他听出了那是成品仓库保管员王大兰的哭声。她原先是冲
床上的技工,工作时毁了一只手,后来发了坏疽,不得不截肢保命。工厂照顾因
公致残的工人,安排她当了保管员。
一辆白色的切诺基鸣着简开进了大门。围观下岗名单的人们都把头扭转,看
着那辆沾满了泥土好像刚从万里之外归来的吉普车。吵闹声停止了,众人的表情
都有些呆。切诺基也有些果,喇叭声停了,发动机喘息着,车尾的排气管喷着气,
好像一头预感到了危险的兽,瞪着灰白的大眼,惊恐地观望着,然后它就向大门
口倒去。工人们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吼叫,同时挪动了腿脚,转眼之间就把切诺基
包围起来。它前前后后地冲撞了几下,便动弹不得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紫脸膛小
伙子弯腰拉开了车门——丁十口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徒弟吕小胡一一一伸手把管供
销的副厂长换了出来。骂声轰然而起,亮晶晶的唾沫像雨点般落在副厂长的脸上。
副厂长小睑煞白,一缕油流确的头发垂到鼻梁上,他双手抱拳,弓着腰,先对着
吕小胡然后对着周围的人作揖。他的嘴频频开合,但他的活淹没在工人们的吵嚷
声中。老了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看到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可怜巴巴的神情,好
像一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紧接着老丁看到,自己的徒弟吕小胡伸手揪住了副厂
长脖子上那条像结婚被面一样鲜艳的领带,猛地往下一饨,副厂长就像落进了地
洞一般消逝了。
两辆普车拉着警报愣头愣脑地开过来,了十日吓得心跳如鼓,想赶紧溜走,
却挪不动脚步。警车开不进大门,停在了厂外的马路边上。警察一个接一个地从
警车里钻出来,四胖三瘦,一共七个。七个警察和他们的警棍、手枪、手铐、报
话机、电喇叭一起,文文静静地往前走几步,便一齐停了。在工厂的大门外边,
他们排成一条大体整齐的阵线,看样子是封锁了工厂的大门,仔细看又不是太像。
那个提着电喇叭的上了点年纪的警察,举起喇叭喊了几句话,让工人们散开,工
人们就顺从地散开了。就像砍倒了高粱闪出了狼一样,工人们散开,管供销的副
厂长就显了出来。他趴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丰满的屁股高高地撅起来,仿佛
传说中遇到危险就顾头不顾脏的鸵鸟。那个喊话的警察把手里的电喇叭交给身边
的同伙,走上前去,用三根手指捏着副厂长西服的领子,想把他提起来。但副厂
长的身体死劲地往下坠着,使他的西服与身体之间出现了一个帐篷般的造型。老
了听到副厂长喊着:“老少爷们,不怨我,我刚从海南回来,什么都不知道,这
事不能怨我……”
警察提着他的衣领的手没有松动,抬脚轻轻地踢了一下他的腿,说:“起来
吧你给我!”
副厂长就起来了c当他看清提着自己衣领的是个警察之后,沾满了唾沫的脸
突然变得像路上的黄土一样。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软下去,多亏警察提住了衣领
才没让他再次瘫在地上。
后来,厂长坐着红色的桑塔纳来了,市里管工业的马副市长坐着黑色的奥迪
也来了。厂长脸上流着汗,眼里沁着泪,向工人们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直了腰后
他发表演说,先怨市场无情,接着说自己无能,把一家有着光荣历史的工厂办得
连年亏损,如不停业,亏损更大,只好关门倒闭。最后他还充满感情地提到了老
丁,他历数了老丁的光荣,特别提到了老丁再有一个月就到了退休年龄,但也不
得不让他下岗。
老丁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头看了看宣传栏上的大红榜,一眼就看到了,按照
姓氏笔划排列的下岗名单上,自己的名字排在了第一名。他转着圈子看着众人,
仿佛小孩子寻找母亲,但出现在他眼前的都是一些灰白模糊的同样的脸。他感到
头晕,就蹲在了地上;蹲着很累,就坐在了地上;坐了几分钟,便咧开大嘴哭起
来。他的哭比女工们的哭更有感染力,工人们都面色沉重,眼窝浅的跟着哭起来。
他泪眼噱陵地看到和蔼可亲的马副市长在厂长的陪同下朝着自己走过来,便慌忙
止了哭,双手一按地,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副市长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一只
沾满泥土的手,他感到副市长的手柔软得像面团,仿佛没有一点骨头。他赶快将
另外一只手也伸过去握住副市长的手,副市长随即也把那只空闲的手伸过来握住
了他的手,这样他们的四只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听到副市长亲切地说:
“老了同志,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感谢您!”
他鼻子一酸,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马副市长说:
“有事到市里去找我。”
市农机修造厂的前身是资本家的隆昌铁工厂,当时的主要产品是菜刀和镰刀,
公私合营后改名为红星铁工厂,五十年代生产过名噪一时的红星牌双轮双挪犁,
六十年代生产过红星牌棉花播种机,七十年代更名为农机修造厂,生产过小麦脱
粒机和玉米脱粒机,八十年代生产过喷灌机和小型收割机,九十年代从西德引进
了一套先进设备,生产马口铁易拉罐,厂名也改为西拉斯农业机械集团,但人们
还是习惯称呼它是农机修造厂。
那天与马副市长热烈握手后,老丁沉浸在一种既幸福又空虚的感觉里,好像
年轻时刚从老婆身上下来似的。面对着警察、市长和厂长,烦躁不安的工人们渐
渐地心平气和了。他无意中为工人们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
他听到厂长对工人们说:论资历,你们谁能比老丁老?论贡献,你们谁能比
老丁大?人家老丁不吵不闹地服从了安排,你们还有什么好吵好闹的?
马副市长也对工人们说:同志们,希望你们向了师傅学习,顾全大局,不要
给政府增添麻烦。政府会积极创造就业机会,让大家再就业,但在机会没创造出
来之前,大家要自己想办法,不要等靠。副市长激昂地说:同志们,我们工人阶
级的双手能够扭转乾坤,难道还挣不出两个馒头吗?
副市长坐着黑色奥迪走了,厂长坐着红色桑塔纳走了,连衣冠不整的副厂长
也开着他的白色切诺基走了。工人们吵了一阵,便各奔了前程。吕小胡朝着宣传
栏撒了一泡尿,然后对正将身体依靠在一棵树上的老丁说:“师傅,走吧,呆在
这里没人管饭,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啦!”
老丁向看大门的老秦点点头,推上他的大国防,走出了厂门。他听到老秦在
身后大声地说:“丁师傅,你等等!”
他站在大门外边看着这个从中学退休后到这里来看大门的老秦小跑着过来。
大家都知道老秦有很硬的关系,所以才能在退休后找到看大门发报纸这样的轻松
差事多挣一份钱。他站在老丁面前,从口袋里郑重地摸出了一张名片,说:“丁
师傅,我二女婿在省报当记者,这是他的名片,你可以去找找他,让他在报纸上
帮你呼吁呼吁。”
老丁犹豫了一会,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名片。他向老秦道了谢,骗腿上了大国
防。只蹬了半圈他就感到腿酸得难以忍受,身子一歪就倒了。沉重的大国防将他
的身体压住,使他动弹不得。老秦跑来,把他的车子搬开,将他拉了起来。
“没事吧,丁师傅?”老秦关切地问着。
他再次感谢了老秦,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家走。四月里和暖的小风一缕缕
地吹到他的脸上,使他的心里空空的,甜甜的,有一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好像喝
了四两老酒J杨花似雪,结成团体,在马路边上滚动。一群鸽子在天空中转着困
子飞翔,哨子凄凉而明亮,声声人耳。他没感到有多么深重的痛苦,眼泪却像小
河,哗哗地往下流。路过他家附近那个街心公园时,一个追球的小男孩俗得懂懂
地撞到了他的大腿上。他感到腿像触电似地麻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坐在了马路牙
子上。小男孩抬起头,看着他的脸,问:“爷爷,你为什么哭?”
他抬起衣袖擦了睑,说:“乖,爷爷没哭,爷爷让沙土迷了眼睛……”
到家后他感到腿痛不止,让老婆去买了两帖膏药贴上,疼痛不但没减反而加
剧,没有办法,只好去医院。他们没有孩子,老婆找来吕小胡。吕小胡用三轮车
将师傅拖到医院,拍了一张片子,竟然说是骨折。
两个月后,他拄着一根木拐出了医院。两个月的住院费加上药费,几乎耗尽
了老两口多年的积蓄。他怀着一丝幻想,揣着报销单据,拄着拐到了工厂。工厂
大门紧闭,安静得像个陵墓。他第一次感到心中不平,抡起木拐,敲打着大铁门,
大声吼叫。铁门发出了空洞巨响,好像深夜里的狗叫。还是那个老秦从门房里探
头探脑地钻出来,隔着铁门跟他打了招呼:“丁师傅,是您?”
“厂长呢?我要见厂长。”
老秦摇摇头,苦笑一声,没说什么。
吕小胡给他出主意:“师傅,依我看,你到政府门前去静坐示威,或是点火
自焚!”
“你说什么?”
‘当然不是真让您去自焚,“吕小胡笑着说,”您去吓唬他们一下,他们最
爱面子。“
“你这算什么主意?”他说,“你这是让师傅去耍死狗!”
“到了这时候,也只有耍死狗一条路了,师傅,您老了,不能跟我们比,我
们年轻,有力气,干点什么都能养家糊口,您只能依靠政府。”
他没有去静坐也没有去自焚,但是他拄着拐到了市政府大门前。身穿深蓝色
制服的门卫将他拦住了。
“我要见马副市长,”他说,“我要见马副市长门卫冷冷地看着他,一句话
也不说。但当他想往大门内挪步时,门卫却毫不客气地拉住了他。他挣扎着大喊
:”我要见马副市长,他跟我有约在先!“
门卫不胜厌烦地将他的身体往外一推,使他连连倒退,一股坐在了地上。他
本来能够站起来,但他没有站。他感到心里很难过,想哭,想哭他就哭起来了。
起初是无声地哭,哭着哭着就出了声。路上的闲人们聚拢过来,都不说话,静静
地看着他。他感到有些羞涩,想起身离开,但就这样离开更感羞涩。于是他就闭
着眼大哭。他听到昌小胡洪亮的嗓门在人群里响起。吕小胡向众人介绍了他的身
份和他过去的光荣,然后就大发牢骚,甚至可以说是煽动。他感到一个硬硬的东
西打了自己的大腿,睁开眼便看到一个一元的硬币在水泥地面上滚动。接下来就
有一些硬币和钞票落在了他的身前身后。
一队保安从不知什么地方跑步赶来,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像农机修造厂的气锤
呢阶作响。保安们挥舞着警棍,想把围观的人们驱散,人们不散,于是便发生了
争执和推拉拖操。他看着那些前后倒动的腿脚,听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心里感到
很惭愧。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坐下去了。
正当他要爬起来时,三个衣服光鲜的人从政府大楼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两
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在前,一个细皮嫩肉的中年人在后。他们的步伐都有些轻飘,
好像逆着大风前进。走到大门附近,两个青年往两边退去,把中年人让到了前面。
他们的动作整齐而烟熟,一看就知道久经训练。中年人抬起手挥挥,大声哈喝着
把保安斥退,好像一个聪明的家长处理自己的儿子与邻家孩子打架时,先板起脸
把自己的儿子骂退一样。然后,中年人温柔地劝说群众离开。昌小胡挤到前面,
对中年人讲述了一番。中年人弯下腰,对他说:“大伯,马副市长到省里开会去
了,我是政府办公室的吴副主任,有什么事您就对我说吧!”
他仰望着吴副主任亲切的脸,嗓子便得说不出话。吴副主任说:“大伯,您
到我的办公室去吧,慢慢说。”
吴副主任对那两个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们就走上前来,每人拉住他一条胳
膊,将他架了起来。他们架着他向大楼走去,吴副主任拖着他的木拐,跟在后边。
在噬噬的空调声里,他喝了一口吴副主任亲自给他倒的热水,硬住的喉咙缓
开了。他诉说了自己的痛苦和困难,然后掏出了那一把报销单据。吴副主任说了
很多通情达理的话,然后从衣兜里夹出了一张百元的钞票,说:“丁师傅,单据
您先拿回去,等马副市长开会回来,我就把您的情况向他汇报,这是我的一百元
钱,您先拿着。”
他拄着拐站起来,说:“吴主任,您是个好人,我谢您了,”他深深地给吴
副主任鞠了一躬,“但是我不能要您的钱!”
四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没有听徒弟的建议到政府门前去继续耍死狗,马副市
长也没有派人来找他。老妻絮絮叨叨,嫌他死要面子活受罪,还骂他死猫扶不上
树。他将一个茶碗摔在地上,双眼如喷火焰,直盯着她那张枯瘦如柴的脸。她起
初还敢跟他对视,但很快就怯了。她低着头,从围裙前的小兜里摸出一个边沿磨
得发了白的黑革小钱包,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用一种很不负责的口吻说:“还有
九十九元钱,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躲到厨房里去了,从那里传出了乒乒啪啪的响声。他知道她
在砸肉骨头。一会儿工夫她又转回来,用沾满骨头渣子的手掌托着一枚硬币,郑
重地说:“对不起,还有一元,垫在桌子腿下,我差点忘了!”
她将那枚硬币放在钱包旁边,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微笑。他怒目寻找她的眼
睛,只要能与她眼睛相对,就可以把压了大半辈子的对她不满的千言万语无声地
倾吐出来。妻子因为不能生养,在他面前小了一辈子。但她机警地转了身,使他
眼里的怒火只能喷到她弓起的背上。她穿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与她的年龄很
不相称的黑底黄花纺绸衬衫,一朵你脸盆般大的黄色葵花图案,在她的驼背上放
射着苍老的光芒。他举起拳头,对准了那个肮脏的钱包想砸下去,但他的拳头落
到半空里便僵住了。他叹了一口气,收回胳膊,颓唐地坐在凳子上。一个不能挣
钱养家的男人没有资格对着老婆发火,古今中外,都是这样。
一个明亮的上午,他扔掉木拐,走出了家门。灿烂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痛,
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在地洞里生活了多年的老鼠一样畏缩。五颜六色的小轿车在
大街上缓缓行驶着,几辆摩托车在轿车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好像无法无天的野兔
子。他很想到马路对面去走,但车辆如梭,令他胆战心惊。他恍愧记得前面有一
座过街天桥,便沿着刚刚铺了彩色水泥方块的人行道往前走。在这座城市里生活
了几十年,他发现自己的胆量还不如乡下人。一个乡下人骑着像生铁疙瘩一样的
载重自行车,拖着烤地瓜的汽油桶,热气腾腾地横穿马路,连家华轿车也不得不
给他让道。两个乡下人背着锯子提着斧子,在大街上吹着口哨胡溜达,那个穿灯
芯绒外套的小个子,还满不在乎地抡起斧头砍了路边的法桐一斧。他的心中一颤,
好像那斧头砍在了自己身上。路边的法桐树下,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小贩,热情地
向他打着招呼。他们和她们贩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大到家电小到钮扣,形形色色,
无所不有。有一个生着三角眼的黑汉子,蹲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儿,手里
牵着两头肥滚滚的小猪。
“大爷,买头小猪吗?”汉子热情地说,“这是真正的‘约克亩’,优良品
种,特通人性,特讲卫生,比养狗养猫强多了。现在在人家西方国家,已经不兴
养狗养猫了,人家那边最时兴的就是养猪。据联合国研究,地球上的动物,智商
最高的,除了人,就是猪。猪能认字儿,还会画画儿,如果你有耐心,还能教会
它唱歌跳舞。。二…”他从怀里摸出半张皱巴巴的报纸,将拴猪的绳子踩到脚一,
腾出手,指点着报纸上的字儿,说:“大爷,我空口无凭,有报纸为证,您看看,
这里印着,爱尔兰一老妇养了一头猪,就像雇了一个小保姆,每天早晨,这头猪
帮她取回报纸,然后帮她买回牛奶和面包,然后帮她擦地板,烧开水,这还不奇,
有一天老妇心脏病发作,这头聪明的猪跑到急救中心,叫来了急救车,救了老妇
一条命……”
卖猪汉子的花言巧语从他的心底召唤出久违了的愉快情绪。他低下头,用亲
切的目光注视着那两头小猪。它们被绳子拴住后腿,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很像
一对孪生兄弟。它们的毛儿很亮,肚皮上都生着一块黑花。它们粗短的嘴巴是粉
红色的,圆圆的眼睛像亮晶晶的黑玻璃球儿。一个扎着冲天小辫子的女孩挪动着
肥胖的小短腿子,进人他的眼界,蹲在小猪面前。小猪受了惊吓,猛地向两边分
开,嘴巴里发出“汪汪”的像小狗般的叫声。一个容光焕发的少妇紧随着那个小
女孩进了他的眼界,伸出两条洁白如玉的胳膊,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小女孩蹬着
腿大哭不止,少妇只好把她放在了地上。小女孩大胆地向小猪靠拢过去,小猪慌
忙地又贴在了一起。小女孩对着小猪伸出她的糯米般的嫩手,小猪紧靠在一起,
身体颤抖不止。她的小手终于触到了小猪的身体,它们像小狗一样叫着,但没有
躲避。女孩抬头望望少妇,“咯咯”地笑响了喉咙。卖猪汉子摇动三寸不烂之舌,
把方才讲过的那套话更加丰富多彩地讲述一遍。少妇面带着迷人的微笑,看着卖
猪的汉子c她穿着一件橘红色的长裙,好像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把。她的裙子开胸
很低,弯腰时那对丰满的白乳隐约可见。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那里望过去,望
过之后感到内心羞愧,好像犯下了严重错误。他发现那卖猪汉子的眼光也盯着那
里看。少妇还是想把女孩抱走,但女孩的大哭一次次地粉碎了她的企图。他看到
少妇脖子上挂着一根沉甸甸的金链子,手腕上戴着两只碧绿的玉银。他还嗅到了
从她的身体上散发出的一股浓浓的香气,比厂长招待他喝过的茉莉花茶还要香,
比厂长的女秘书身上的香气还要香,香得他的头微微眩晕。卖猪汉子发现了谁是
他的最可能的买主,唾沫横飞地向那小女孩宣传养猪的好处,并且强硬地把小猪
向那女孩眼前推,小猪吱吱乱叫,不愿到女孩眼前去。后来,他一边用手轮番搔
着两头小猪的肚皮,一边用甜蜜的口吻对那个小女孩说:“来,小妹妹,摸摸这
两个可爱的小宝贝。”
小猪在他的抓挠下平静下来,它们愉快地哼哼着,目光迷离,身体悠悠晃晃,
终于软在了地上。女孩大胆地揪揪小猪的耳朵,戳激小猪的肚皮,小猪哼哼不止,
幸福地快要睡过去了。
少妇仿佛下了决心,提起女孩便走,但女孩激烈的嚎哭使她无法前进。
她只好把女孩放下。女孩的脚一着地,就摇摇摆摆地扑回到小猪面前,嘴里
的哭声随即终止。卖猪汉子嘴角上浮起狡猾的笑容,展开了他的又一轮游说。
少妇问道:“多少钱一头?”
汉子附了一下,坚定地说:“卖给别人,每头三百;卖给您吗,两头五百!”
少妇说:“能不能便宜点?”
汉子道:“大姐,您可看明白了,这是两头什么猪!这不是两头一般的猪,
这是两头纯种的‘约克霞’!别说是两头活猪,您到大商场去看看,买一只玩具
小猪,也要二百元!我家要不是儿子结婚腾房子,别说五百元,就是给我五千元,
也不会卖!”
少妇甜甜地一笑,道:“别吹了,再吹就成了微微了!”
“它们基本上就是救群!”
“我可没带钱。”
“没问题,我送货上门!”
起初那汉子想牵着小猪走,但它们很不驯服地乱窜。汉子弯腰把它们抱起来,
一条胳膊夹住一头。小猪在他的怀里尖叫着。汉子说:“宝贝,别叫了,你们这
一下子掉到了福囤里了,你们马上就会成为地球上最最幸福的猪,过上最最幸福
的生活,你们应该笑,不应该叫……”
汉子夹着小猪,跟着少妇拐进了一条胡同。女孩从少妇肩上探出头,对着小
猪发出响亮的笑声。
他目送了小猪和人很远,心里充满了惆怅。然后他继续向前走,一直走上了
过街天桥。站在天桥上他的脑海里还晃动着那少妇的迷人丰采。天桥上同样聚集
着摆地摊的小贩,小贩们多数都顶着一张下岗的脸。天桥微微震颤,热风扑面而
来。桥下车如流水,沥青路面闪闪发光。他居高临下地看到,自己的徒弟吕小胡
穿着一件黄马甲,蹬着三轮车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急驶。车后座上支起一个白布凉
篷,凉篷下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贵人。车轮转得飞快,分辨不清辐条,每个车轮都
是一个虚幻的银色影子。车上男女的头不时地粘在一起,吕小胡头上汗水淋淋。
这个徒弟脾气不好,他想,但却是个技术高超的钳工,好钳工干什么都是好样的。
他下了过街天桥,满怀着希望进了农贸市场。市场的顶上盖着绿色的尼龙遮
雨板,使站在漫长的水泥摊位后的小贩们面有菜色。菜的气味、肉的气味、鱼的
气味、油炸食品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嘈杂的叫卖声也是扑面而来。他在
卖菜的摊位上碰到了同厂的女工王大兰,这个独臂的女人守着一堆钱糊糊的草茵,
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丁师傅,好久不见了啊了师傅!" 他停住脚步,接着就在
王大兰周围认出了三个同厂的工友。他们都对着他笑。他们都指着眼前的东西让
他吃。
“丁师傅,吃草益!”
“丁师傅,吃西红柿!”
“丁师傅,吃胡萝卜!”
他原本想打听一下买卖情况,但看了他们的脸,就感到什么也不必问了。
是的,生活很艰苦,但只要肯出力,放下架子,日子还能够过下去。但自己
这把年龄,跟年轻人一起来练菜摊显然是不合适了,跟徒弟去拉三轮更不合适,
贩卖小猪的事儿自己也干不了,这活儿倒不重,但需要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好嘴,
而他老丁嘴笨言少,在农机厂里是出了名的。他有些失望,但还没有绝望,出来
探探行情,寻一个适合自己的活儿,是他此次出行的目的。
他不相信这个庞大的城市里,就找不到一条适合自己的挣钱门路。就在他基
本上绝望了时,老天爷指给了他一条生财之道。
那时候已是黄昏,他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农机厂后的小山包上。如血的夕阳照
耀着山包后的人工湖,水面上流光溢彩。环湖的道路上,有成双成对的男女在悠
闲散步。他在农机厂工作几十年,竟然一次也没登上过这个小山包,当然更没到
湖边散过步。他这几十年真是以厂为家,那几十张奖状后边是一桶桶的汗水。他
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工厂,往日里热火朝天的车间孤寂地趴在那里,敲打钢铁的
理钱之声已成昨日之梦,那根留了几十年黑烟的烟囱不冒烟了,厂区的空地上堆
满了不合格的易拉罐和生了锈的收割机,小食堂后边堆满了酒瓶子……工厂死了,
没有工人的工厂简直就是墓地。他的眼睛里热辣辣的,心里有点悲愤交加的意思。
暮色越来越沉重,丛生着茂盛灌木的山包上阴气上升,一只鸟发出一声怪叫,吓
了他一跳。他揉揉酸胀的腿,站起来,往山下走去。
山包下边,与人工湖相距不远,是一片墓地,那里埋葬着三十年前本市武斗
时死去的一百多个英雄好汉。墓地周围,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绿树,有松树,有柏
树,还有数十棵高人云霄的白杨。他走到墓地时,腿痛逼他坐在了一块水泥徽子
上。白杨树上有一窝乌鸦,还有一窝喜鹊。乌鸦噪叫不止,喜鹊无声地盘旋。他
揉着腿,他揉着腿看到在白杨树下那片平整的地面上,弃着一辆公共汽车的外壳。
车轮不存在了,车窗上的玻璃也不存在了,车上的油漆也基本上剥蚀净尽。他想
不明白是什么人为什么把这个车壳子弄到这里来。职业的习惯使他想到,这东酉
可以改造成一间房屋。这时他看到,一男一女,从墓地里鬼鬼祟祟地钻出来,像
两个不真实的影子,闪进了红锈斑斑的公车壳里。他的呼吸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一个老丁想赶快离开这里,另一个老了却恋恋不舍。在两个老丁斗争正烈时,一
阵柔美动听的呻吟声从公车壳子里传出来。后来又传出女人压抑不住的一声尖叫,
与闹猫的叫声有点相似,但又有明显的区别。老丁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感到自
己的耳朵滚烫,连鼻孔里喷出的气都灼热如火。公车壳里签签章审地响了一阵,
男人从里边闪出来。过了几分钟,女人也从里边闪出来。他屏住呼吸,好像藏在
草丛里的小贼。直到在墓地外的树林里响起了那男人颇为雄壮的咳嗽声,他才慢
慢地站起来。
想离开的老丁和好奇的老T又斗争起来,斗着斗着,他的脚把他带进了公车
壳内。车内一团昏暗,一股潮湿的铁锈味冲鼻,地上凌乱地扭着一些灰白的东西,
他用脚踢了一下,判断出那是手纸。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喊叫:止“师傅——了师傅一一你在哪里——?”
是徒弟吕小胡在喊叫。
他悄悄地往前走了一段,稳定了一下自己的精绪,然后接着徒弟的喊叫回答
:“别喊了,我在这里广五吕小胡蹬着三轮,气喘吁吁地说:”师娘快要急死了,
说你出门时眼光不对头,生怕你一时糊涂寻了短见。
我说师傅保证不会寻短见,师傅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能寻短见呢?我说我知道
师傅在哪里,果然您就在这里。师傅,工厂已经这样了就去它娘的吧,饿不死土
里的蚯蚓就俄不死咱们工人阶级……“
他坐在三轮车上,看着徒弟左右摇晃的背,听着徒弟的胡言乱语,嘴里一声
不吭,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他感到有股热乎乎的力量在体内奔涌,下岗以来
的灰暗心情一扫而光,心境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明朗。车子驶进繁华街道后,五彩
缤纷的霓虹灯更让他愉快无比。路边有很多烧烤摊子,浓烟滚滚,香气扑鼻。突
然一声喊叫:环保局的来了!那些摊主拖着摊车,一路烟火,飞快地逃进了小巷。
他们的逃跑是那样训练有素,毫不拖泥带水,就像鱼从水面上沉到水底一样,顷
刻之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徒弟说:“看到了吧,师傅,鸡有鸡道,狗有狗道,
下岗之后,各有高招r车子路过一家公厕时,他伸出手拍拍徒弟的肩头,说:”
停一下“
他向白瓷砖贴面、琉璃瓦盖顶的公厕走去。一个端坐在玻璃框子里的小伙子
用屈起的手指敲敲玻璃,提示他看看玻璃上喷着的红漆大字:收费厕所每次一元
他摸摸口袋,口袋里空无一文。吕小胡走过来,将二元钱塞进玻璃下端的半月型
小洞里,然后说:“师傅跟我来。”
他感到一阵羞愧涌上心头,不是羞愧自己身无分文,而是羞愧自己竟然不知
道厕所还要收费。跟着徒弟进了灯火辉煌的厕所,一阵污浊的香气熏得他脑袋发
涨。地砖亮得能照清人影,他走得扭扭捏捏还差点跌了一跤。师徒二人并排着站
在小便器前,双眼盯着被冲激得团团旋转的除臭球儿,谁也不看谁。在哗哗的水
声里,他幽幽地说:“厕所怎么也收费?”
“师傅,您好像刚从火星上下来的,现在还有不收费的东西吗于‘徒弟耸动
着肩膀说,”不过收费也有收费的好处,如果不收费,咱们这些下等人只怕在梦
里也用不上这样高级的厕所呢!“
徒弟带着他洗了手,放在暖风干手器下吹干,然后走出公厕。
坐在车上,他反复搓着被干手器吹得格外润滑的糙手,感慨地说:“小胡,
师傅跟着你撒了一泡高级尿。”
“师傅,您这叫幽默!”
“我欠你一元钱,明天还你。”
“师傅,您越来越幽默!”
临近家门时,他说:“停车。
“就差几步了,拉到家门吧!”
“不,我有事跟你商量。”
“师傅您说。”
“男人不能挣钱养家,就像女人不能生孩子,人前抬不起头来!”
“师傅说得对。”
“所以我准备出来做点事儿。”
“我看可以。”
“但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还有那么多民工,能做的事好像都有人在做了。”
“这也是实际情况。”
“小胡,天无绝人之路对不对?”
“师傅,这是圣人的语录,肯定是真理!”
“师傅今天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不知道该不该做……,,”师傅,只要不
是杀人放火、拦路抢劫,我看没有什么事不可以做的。“
“但这事儿……好像有点犯罪。。,…”
“师傅,您别吓唬我,徒弟我胆儿小……”
当他把构想向吕小胡—一说明后,吕小胡兴奋地说:‘狮傅,这样的好点子
也只有您这样的天才才能想得出来,难怪您五十年代就造出了双轮双烨犁。您这
算犯什么罪?如果您这算犯罪,那么……师傅,您这是情侣休闲屋!不但文明,
而且积德!说得难听点吧,您这也算建了个……收费厕所吧。放开胆子干吧,师
傅,明天我就叫上几个师兄帮您去收抬!“
“这事儿就你知道,不要叫别人。”
“我听您的,师傅。”
“对你师娘也别说。”
“放心,师傅。”
六他坐在墓地与人工湖之间的稀疏林子里,背靠着一棵白杨。一条隐约可见
的小路从他的眼前软蜒爬上山岗。他的目光不时地穿过疏林,投射到墓地前面。
他只能看到他的小屋的一角,但他的心里却有小屋的全貌。
前几天他与吕小胡回了一趟农机厂,叫开大门,凭着几十年的老面子,在厂
里搜罗了一车钱皮、铆钉、废钢板什么的。师徒俩用了两天时间,将破烂不堪的
公车壳子大修大补一番,他们把破了玻璃的窗户全部铆上了铁皮,还用一块沉重
的铁板做了个内外都可上锁的铁门。修整好车壳之后,吕小胡搞来一桶绿漆一桶
黄漆,横一道竖一道一顿好抹,将破车壳子涂得活像一辆在亚热带丛林作过战的
装甲运兵车。师徒俩退后几步,唤着油漆的清香,内心洋溢着欣喜。吕小胡说:
“师傅,成了!”
“成了!”
“是不是弄挂鞭炮放放?”
“你算了吧2”
“等油漆干了就可以开张了。”
“小胡,要是有人来找麻烦怎么办?”
“师傅放心,我表弟是公安局的。”
开业那天他激动得彻夜难眠,老婆也因为激动而不停地打嗝。凌晨四点他们
就起了床,老婆一边给他准备早饭和午饭,一边追问他找了个什么工作。他厌烦
地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去给郊区一家农民企业当顾问!”
老婆打着嗝说:“我听着你跟小胡滴滴咕咕的,不像是去当什么顾问嘛!这
把子年纪了,你可别去干歪门斜道!”
他恼怒地说:“大清早的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儿?不相信你就跟着我!让那
些农民企业家看看你的尊容!”
老婆让他的话给镇唬住了,不再步唆。
他坐在树下,看到有很多老人在人工湖边晨练,有的逍鸟,有的散步,有的
打太极拳,有的练气功,有的吊嗓子。看着这些幸福的老人,他心里很不好受;
如果有个一男半女,即便下了岗,也不至于大清早的就来到这里蹲着,就像传说
中的那个守株待免的傻瓜。人工湖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雾,东边的天上出现了
一抹红霞。吊嗓子老人的吼叫声震荡山林:“嗷畸——嗷略——”
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悲凉之情,好似微风吹过湖面,水上皱起波纹。但这丝悲
凉很快就过去了,即将开始的崭新生活就像那个买小猪的女人一样让他浮想联翩,
没有工夫伤感。日出前那半个时辰里,树林里的鸟噪叫不止,空气里仿佛掺进了
薄荷油,清凉润肺,令他精神抖擞。他很快就发现早晨到这里来等客是个错误,
早晨青年人不出来,中年人也不出来,早晨出来的都是老年人,老年人围着湖边
活动不到墓地这边来,老年人即便到墓地来也不会成为他的顾客。也好,他宽慰
自己,我这也算是晨练了,呼吸了几十年车间里的污浊空气,现在也轮到我呼吸
新鲜空气了。他提着马扎于在树林和墓地里漫步,很快就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在
树林与墓地间丢弃的避孕工具增强了他对自己谋财之道的信心。
中午时有几对身穿游泳衣的青年男女披着大毛巾从湖边走来,看样子有点像
找地方野合的鸳鸯。
但他们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却张口结舌,那些由吕小胡创作、自己反复背诵
了许多遍的广告词儿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他听到那些男女们在密林中发出的基
本相似但各有特色的呻唤之声,就好像看到几张本来属于自己的钞票被大风刮走
一样,懊丧之情充斥心间。
当天晚上,他去了徒弟家,把白天的困窘对他诉说。吕小胡笑道:‘狮傅,
您都下岗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他搔着头皮说:“小胡,你也知道,师傅是个七级工,报钢铁打了一辈子交
道,想不到到了晚年,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师傅,我说句难听的,您还是不出,
什么时候您饿了,就会知道,面子与肚子比起来,肚子更重要!“
“道理我自然明白,但我就是张不开那个口”也不怪您,“徒弟笑着说,”
师傅,您毕竟是七级工,这样吧,师傅,我有一个办法……“
第二天中午,他背着一块木板,来到了第一天看好了的最佳拉客地点。这里
是上山和进人墓地的必由之路,地形隐密且视野开阔。他坐在白杨树斑驳的阴影
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湖中游泳的人们。鸟儿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蝉在
树上狂叫不止,一阵阵清凉的蝉尿像小雨似的落到他的身上。
终于,一对男女沿着湖边的小路走过来了。他远远看到,女的穿着天蓝色的
三点式泳衣,洁白的皮肤在斑驳的树影下闪闪发光。男的穿着一条黑色弹力裤权,
胸膛和大腿上生着茂密的黑毛。他们戳七弄八、值笑打闹着走近了,越来越近了,
他犯罪般地看到了女人露出了半边的乳房和肚皮上那块铜钱般的青德;他厌恶地
看到那男人腆起的肚皮和那一窝山药蛋般的器官。当他们距离自己三步远时,他
果断地将扣在地上的木板高高地举了起来。木板遮住了他的脸,他的脸在木板后
像被火烧烤着一样。木板上的红字对着那两个男女。他看到女人修长的腿和男人
毛茸茸的腿停住了。他听到男人大声地念着木板上的字:“‘林间休闲小屋,环
境幽静安全,每钟收费十元,免费汽水两瓶’。”
他听到女人咯咯地笑起来。
“晦,老头子,你的小屋在哪里?”男人大大咧咧地问。
他将木板往下落了落,露出了半张脸,结结巴巴地说:“那边,在那边…。,。”
“去看看?”男人笑眯眯地看着女人,说,“我还真有点渴了!”
女人的眼睛多情地歪曲着,说:“渴死你才好广男人对着女人诡秘地笑笑,
转脸对他说:”带我们去看看,老头子!“
他激动不安地站起来,提着马扎子,夹着木板,。带领着他们穿过墓地,来
到了公车壳子前面。
“这就是你的休闲小屋?”男人说,“简直是个铁棺材!”
他开了那把黄铜大锁,将沉重的铁门拉开。
男人弯着腰钻进去,大声地说:“嘿,平儿,你别说,这里边还挺他妈的凉
快广女的斜眼看看老丁,脸皮有些微红,然后她也探头探脑地钻了进去。
男的探出头来,说:“里边太黑了!啥都看不见!”
他摸出一个塑料打火机递给男人,说:“小桌上有蜡烛。”
蜡烛亮了起来,照亮了车内的情景。他看到在金黄的烛光里,那个女人仰起
脸来往嘴里灌汽水,她的湿税优的长发像马尾般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翘翘的屁
股。
男子走出车壳,转着围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悄悄地问:“老头,你保证这里
没人来吗?”
“里边有锁,”他说,“我保证。”
男子说:“我们想在这里睡个午觉,不许任何人打扰!”
他点点头。
男人进了车壳。
他听到里边传出锁门的声音。
他躲在离车壳十几米远的一丛紫穗槐下,手里托着一块老式的铁壳怀表,好
像一个格尽职守的教练。车内起初没有动静,十分钟后,他听到了女人的喊叫声。
由于车壳密封很好,女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他的心情不平静,女
人的那身白肉在他的脑海里晃动不止。他拍着自己的腿,低声嘟咬着:“老东西,
你就别想这种事啦!”
但女人的白花花的肌肤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个买小猪的少妇明媚
的笑脸和露出半边的乳房也赶来凑起了热闹。五十分钟后,铁门开了。穿戴整齐
的女人首先从车壳内钻出来。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晶晶发亮,宛如一只刚下过
蛋的母鸡。她把脸歪向一边,仿佛没看见他似的,斜刺里朝墓地走去。男人也钻
了出来,胳膊弯子上搭着毛巾,手里提着半瓶汽水。他迎着男人走过去,羞怯地
说:“五十分钟……,,”五十分钟多少钱?“
“您看着给吧……”
男人从衣兜里捞出一张面额五十的钞票,递到他的手上。接钱时他的手颤抖
不止,心怦怦乱跳。
他说:“我没有零钱找您…。。,”
“算了,”男人康洒地说,“明天我们还来!”
他紧紧地摸住钞票,感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老头子,你可真行啊!”男人将汽水瓶子扔在地上,压低嗓音说:“你应
该弄些保险套子放在里边,还应该弄些香烟、啤酒什么的,加倍收钱嘛!”
他深深地给男人鞠了一躬。
七老丁接受了那个男人的建议,在休闲小屋里放上了男女欢爱所需要的一切
东西,还放上了啤酒、饮料、鱼片、话梅等小食品。第一次去药店买避孕套子时,
他羞得连头也不敢抬,话也说不清楚,惹得那个卖货的年轻姑娘大发脾气c当他
拿着套子像贼一样溜走时,听到那姑娘在背后大声地对她的同事说:‘嘿,真看
不出来,这把子年纪了,还用这个随着生意的日渐红火,他的胆量越来越大,业
务也越来越熟练。去药店买套子时他的脸不红了,而且还敢跟卖货的姑娘讨价还
价。那姑娘厚颜无耻地问:“老头,你如果不是个老色鬼就是个贩避孕套的。”
他盯着姑娘那双猩红的厚唇,没有吱声。
在夏天的三个月里,他净赚了四千八百元。随着腰包渐鼓,他的心情越来越
开朗,身体越来越好,生了锈的关节仿佛刚刚膏了油,原先几乎转不动了的眼珠
子也活泛了。耳儒目染之下,他的熄灭多年的性趣竟然死灰复燃,拉着老妻做成
了多次。老妻惊讶万分,反复盘问:老东西,你吃了什么药?老东西,你不要命
啦?
现在他每天上午十点半钟骑车前来,来到后首先打扫小屋内的卫生,把那些
东西装进塑料袋,还不忘记在袋上打两个结。他模范地遵守社会公德,从来不把
装了秽物的塑料袋子乱扔,而是带到城里,小心翼翼地放在垃圾桶里。打扫完了
卫生他就往小屋里补充一些食品和饮料以及其它。然后,他就锁上铁门,提着马
扎子,找个地方坐下,摸出一支烟点燃美滋滋地抽着,等候他的客人。他抽烟的
档次也有所提高,过去他一直拍不带过滤嘴的金城,现在他抽带过滤嘴的飞燕。
过去他不敢看他的客人,现在他专注地研究客人。随着经验的积累,他基本上能
够判断出什么样的男女能够成为林间小屋的客人。他的客人大多是寻欢作乐的野
鸳鸯,偶尔也有好奇的夫妻和恋爱着的情侣。他还有了十几对回头客,对回头客
他在价格上给予优惠,一般地是打八折,有时候收半价。有的客人饶舌,干完了
事后还跟他瞎贫;有的客人很羞涩,交了钱转身就走。他用耳朵积累了男女性生
活方面的许多经验,听着小屋里的男女们发出的千变万化的声音,他的脑海里也
依声展现出千奇百怪的形态,真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户,看到了无边的风景。有一
对看似衰弱的男女把车壳子撞得吮吮作响,好像里边关着的不是一对造爱的男女,
而是两头交配的大象。有一对男女在车壳里先是狂呼乱叫,然后便打起架来,啤
酒瓶子把车壳子砸得乒乓作响,但也只能由着人家砸,这种时候进去劝架那可是
自找霉气。出来时,男人头破血流,女人头发凌乱。他很同情他们,甚至想免了
他们的房租,但想不到那个男人却出奇的大方,将一张百元大票扔在地上,掉头
就走。他追上去找零,却被那男人转回头来啤了一脸唾沫。那男人眉毛稀疏,眼
窝深陷,面相凶恶,对着他一瞪眼,吓得他诺诺而退。秋天到了,白杨的叶子首
先凋落,松柏的针叶也颜色变暗。人工湖里游泳的人越来越稀,他的客人也越来
越少,但每天总是能接待几对,星期天或是节假日更多一些。
闲着也是闲着,小钱也是钱,大钱都是小钱积累而成。这期间他感冒过一次,
但他带病坚持工作。感冒了他也不舍得买药吃,只是让老妻熬了一锅姜汤咕嘟嘟
连灌三碗,蒙住头发一身透汗,偏方治大病。
他想趁着还不算太老,应该把养老的钱挣出来,下岗补贴时发时停,没个准
头,政府也很难,教师的工资经常拖欠,干部工资依靠贷款,必须开展自救运动,
就像水灾过后抢种小油菜一样。有时候他的心里也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在造
孽还是在积德。有一天夜里竟然梦到两个公安来抓人,吓得他浑身冷汗,醒来后
心脏狂跳。他把徒弟吕小胡请到一个安静的小酒馆里喝了一次酒,对他说出了自
己心中的不安。
小胡说:“师傅,您怎么又犯起糊涂来了?难道没有你的小屋他们就不干了
吗?没有你的小屋他们也干,他们在树棵子里干,在墓地里干,现在的年轻人提
倡回归自然,时兴野合呢,当然咱也不能说人家不好,这就是人。我早就说过,
您就权当在风景地里修了个公共厕所,收点费,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师傅,您
比那些造假酒卖假药的高尚多了,千万别不好意思,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爹亲
娘亲不如钱亲,没了钱爹也不亲娘也不亲,老婆也不拿着当人。师傅您大胆地干
吧,真出了事,徒弟保证帮你搞掂!”
他想想,徒弟说得似乎无懈可击,是啊,这样的事儿当然圣人不为,但天下
有一个圣人就足够了,圣人多了也麻烦,丁十口不想做圣人,想做也做不了。他
想,丁十口,你这也是为政府分忧呢,当了林间小屋的屋主算不上光彩事,但总
比到政府大门前去要死狗强吧?想到此他不由地开颜而笑,吓了在一旁剥花生的
老妻一跳,她说:“老东西,你怎么无缘无故地笑?你知道这样的笑法有多么吓
人吗?”
“吓人吗?”
“吓人!”
为了防备万一,他把挣来的钱用假名存了银行,存折塞到一条墙缝里,外边
糊上了两层白纸。
立冬之后,大风降温,连续三天没有客人。中午时他骑车去了林间小屋,满
地的枯叶上沾着的白霜还没融化。太阳黄黄的,基本上没有温暖。他在树下坐了
一会,感到冻手冻脚。人工湖畔静寂无声,只有一个脖子上糊着纱布的男人在围
着湖不停地转圈子,那是一个正与癌症顽强斗争的病人,本市的抗癌明星,电视
台报道过的他的事迹。电视台到湖边来录像那天把他吓得够呛,为了安全他爬到
了一棵大树上,像鸟似的在树权上蹲了两个多小时。后来还来过一帮检查山林防
火的人,也把他吓了个半死。
他趴在树棵子后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帮人一个跟着一个从森林小屋边
经过,竟然全无反应,好像小屋是天然就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胖子,转到小屋后
边,撒了一泡焦黄的尿。他隔着老远就嗅到了尿臊味。他心里想:领导上火了。
胖子看起来也是一大把年龄了,但掀起尿来还是童趣盎然,他挺着肚子,用尿液
在铁皮小屋上画图,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第四个囵还没封口就断了水。胖
子撒完了尿,用手敲了敲糊窗的铁皮,让铁皮发出一声巨响,然后一边系着裤扣
子一边摇摇摆摆地跑着去追赶同伙。除此之外他再也没受到过别的惊吓。树下太
冷,他挪到车壳里去坐了一会,抽了一支烟,小心地掐灭烟蒂。然后他闭上眼睛
粗算了一下半年来的收人,感到心满意足。他决定明天再来等待一天,如果还没
有客人,后天就停业,明年春暖花开后接着干。只要能让我干五年,就可以安度
晚年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骑车来了。一夜阴风把更多的树叶子吹下来,白杨树几
乎成了光秃秃的枝条,几棵混生在松林中的橡树,满树金黄枯叶,但并不脱落,
在阴风中哗哗作响,看起来好像满树蝴蝶。他带来了一条蛇皮袋子,还有一根顶
端带铁尖的木棍。他把林间小屋周围很大范围内的垃圾捡了一遍。他捡垃圾不是
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报德。他感到社会对自己太好了。他捡了结结实实一袋子垃
圾,封好口,搬到自行车后货架上。然后他就进了小屋,准备把屋子里的东西收
拾一下。一只乌鸦在小屋外大叫一声,使他的心神一颤,他抬头看到,有一对男
女,沿着那条灰白的小路,从农机厂背后那个馒头状的小山包上,对着他的林间
小屋走来了。
]\那对中年男女出现在小屋门前时,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男子个头很高,
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风把他的黑色的裤子吹得往前飘,
显出了他的腿肚子的形状。女人的个头也不矮,他用下了几十年铁料的眼力,估
计出她的高度在一米七十左右,上下浮动不会超过两厘米。她上穿着一件紫红色
的羽绒服,下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用着一双白色的羊皮鞋。两个人都没
戴帽子,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女人不时地抬起一只手,将遮住脸面的
头发招到脑后去。他们在临近小屋时,下意识地拉开了的距离反而泄露了他们之
间的关系。他知道这是一对情人,而且多半是历史悠久的情人。当他看清了那男
人冷漠痛苦的脸和那女人怨妇般的眼神时,就像刚刚阅读完毕了他们的感情档案
一样,对他们的事儿已经了如指掌。
他准备做这笔关门前的买卖,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出于对他们深深的同情。
那男人站在小屋前,与他搭着话儿,女人背对小门站着,双手插在羽绒服口
袋里,用一只脚踢着地上的枯叶。
“天气真冷,”男人说,“天气说冷突然就冷了,这很不正常。”
“电视说是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流。”他说着,想起了自家那台早该淘汰的
黑白电视机。
“这就是那间著名的情侣小屋吗?”男人说,“听说是公安局长的岳父开的?”
他笑着,含意模糊地摇摇头。
‘其实,“男人说,”我们只想找个地方聊聊天他会意地笑笑,提着马扎子,
头也不回地向那丛紫穗槐走去。
一线阳光从灰云中射出来,照耀得树林一片辉煌,白杨树干上像挂上了一层
锡箔,闪烁着神奇的光彩。他背靠着紫穗槐柔软的枝条,感到遭劲的东北风吹得
脊背冰凉如铁。男人弯着腰钻进了小屋,女人站在铁门一侧,低垂着头,仿佛在
想什么心事。男人从小屋里钻出来,站在女人背后,低声说着什么。
女人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变。男人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拽拽女人的衣角,女
人身体扭动着,动作幼稚,好像一个发脾气的小女孩。男人的一只手按在女人的
肩膀上,女人继续扭动身体,但并没有把男人的手从肩上摆开。男人的手扳着女
人的肩,将她的身体扭转过来,女人做出不驯服的样子,但到底还是与男人面对
着面了。男人双手按着女人的肩,对着女人的头顶说话。最后,男人将女人拥进
了小屋。他躲在紫穗槐丛后无声地笑了。铁门轻轻地关上了,他听到了轻悄悄的
锁门声。然后铁壳小屋就成了寒林中一件死物,清冷的、时隐时显的阳光照着它,
泛起一些短促浑浊的光芒。褐色的麻雀日在屋顶上拉屎、蹦跳、喳喳噪叫。庞大
臃肿的灰云在空中匆忙奔驰,树林中滑动着它们的暗影。他看了一眼怀表,时间
是午后一点,他估计他们不会在小屋里待得太久,有一个小时足矣。他原想赶回
家吃午饭,没想到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肚子里有点饿,身上很凉,但客人不出来,
他就只能等着。反正是按钟点收租金,没有权利撵人家,有的男女在小铁屋里要
待三个小时呢。在往常的日子里,巴不得他们待在里边睡上十个八个小时,但今
日寒风刺骨,腹内饥饿,所以就盼望着他们赶快完了事出来。他在面前的地上用
木棍儿掘了一个坑,然后点上了一支烟。他把烟灰小心翼翼地弹在小坑里,生怕
引起山林火灾。
他坐在紫穗槐前等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光景,从小屋里传出了女人细微的几乎
听不清楚的抽泣声。
一缕风吹过来,树枝摇摆,刚咧作响,抽泣声便被淹没;风一停,抽泣声就
传进他的耳朵。他为他们叹息,这样的情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们的爱情很古
典很悲伤,就像盐水缸里的胸黄瓜,只有苦咸,没有甜蜜。现在的年轻人可不这
样,他们进了小屋就争分夺秒,干得热火朝天。他们放肆地喊叫、呻吟,有的还
脏话连篇,连树上的鸟儿都羞得面红耳赤。同是干一种事儿,气氛却有天壤之别。
他通过谛听男女腻声,了解了人们观念的变化。他的内心里,还是喜欢这样哭哭
啼啼的爱情,这才像戏嘛!他听着他们的哭泣想象着他们的故事,肯定是感伤的
故事,是个爱情悲剧,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有情人没成眷属。很可能是天南海
北两离分,这次是千里迢迢来幽会。从这个角度上看,他想,我这就是积德嘛!
他胡思乱想着,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
搓搓冻木了的耳朵,准备着收摊儿了。他决定还是要收他们一点钱,回城的路上
到兰州拉面馆里吃碗热乎乎的牛肉面,否则心里不平衡。想到牛肉面他的肚子就
咕咕地叫唤起来,牙巴骨也得得打战。既是饿的,也是冻的。这个季节不应该这
样子冷法,这样冷法不正常,活见鬼,去年的三九时节也没有这个冷法。小屋里
寂静无声,女人的抽泣声听不到了,铁屋子安静得像座坟墓。一只乌鸦叼着一节
肠子,从远处飞来,落在了白杨树上的巢里。
时间又过去一个小时,小屋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阴云密布,树林中已经有
了些黄昏景象。他心中暗暗前咕:这是怎么回事?不至于有这样大的劲头吧?难
道他们在里边睡着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里边只有一块床板,床板上铺着一条
草席,没有被子也没有褥子,外边冷还偶有一线阳光,里边一插门,那就是真正
的冷如冰窖。但他们又能在里边干什么呢?他终于忍不住了,走到小屋门前故意
地大声咳嗽,提醒他们赶快出来。里边毫无反应,难道他们像封神榜里的土行孙
地遁而去?不可能,那是神魔小说哩。难道他们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变成了蚊子
从气窗里飞走?不可能,那也是神魔小说哩!难道他们……一幅灰白的可怕是象
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手和腿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老天爷,千万别出
这种事,要是出了这种事,断了财路不说,只怕还要进班房!他顾不上别的了,
举起手,轻轻地拍门:啪啪啪。
用力地打门:@@@!
狠命地砸门:吮呢呢!吮呢吮!
一边狠命地砸门一边大喊:沈呢优!晦!该出来了!优优呢!你们在里边干
什么!
他的手虎口震裂了,渗出了细小的血珠儿。但屋子里还是无声无息,一时间
竟然使他怀疑自己的记性,难道真有一对那样的男女进了铁壳小屋?
女人苍白的瓜子脸儿马上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她的脸上有两只
忧郁的大眼睛,眼球漆黑,有些鬼气。她的下巴尖尖的,嘴角上有一颗绿豆粒般
大小的黑恁,德上还生着一根弯曲的黑毛儿。
男人的形象也同样历历在目:竖起的风衣领子遮住他的双腮,鼻子很高,下
巴发青,眉毛很浓,双目阴沉,门牙旁边嵌着一颗金色假牙……
毫无疑问、千真万确,大约三个小时前,有一对忧伤的中年男女,进了这个
用公车铁壳改造成的林间小屋,但他们现在一声不吭。他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
经发生了,坏运气就像一桶奥大粪,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了。他双腿一软,瘫在铁
屋子的铁门前……
过了大约抽支香烟的工夫,他扶着铁门站起来,围着铁屋转着圈子,手拍得
铁壳子啪啪作响,他苦苦地哀求着,愤怒地骂着;“好人啊,你们醒醒吧,你们
出来吧,我把一个夏天里挣来的钱全部给你们行不行?我给你们下跪叩头行不行?
……杂种啊,畜生,你们欺负一个老头子难道不怕天打五雷轰吗?你们这两个奸
贼,偷鸡摸狗的婊子、嫖客,你们不得好死……我叫你亲爹行不行?叫你亲娘行
不行?亲爹亲娘亲老祖宗,求你们发发善心出来吧,我是个六十岁的下岗工人,
家里还有一个生胃病的老伴,混到这一步已经够惨了,你们可不能给我雪上加霜
了,你们想死也不能死在我的小屋里啊,你们可以到树上去上吊,可以到湖边去
跳水,可以到铁道上去卧轨,你们想死在哪里也能死为什么偏偏到我的小屋里来?
我看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是个局长也是个处长,为这点事儿值得死吗?你
们这样死去可是轻如鸿毛啊,不值的,连你们这样的人都想死,那我们这些下等
人可咋活?局长,处长,你们想开点吧,你们跟我们比比嘛,出来吧,出来吧。。,,
任他把嗓子喊哑,铁壳小屋里还是寂静无声,暮归的乌鸦们围着高高的白杨树梢
叭叭大叫,团团旋转,好像一团黑云。他找来一块巨大的卵石,双手搬起,向铁
门砸了过去。沈嘟一声巨响,卵石碎成两半,但铁门完好如初。他民起肩膀,向
铁壳子撞去,铁壳子岿然不动,他却被反弹出三米多远,一屁股瞰在了地上。他
感到肩膀疼痛难忍,胳膊抬举不便,好像把锁子骨撞断了…,。。
九他骑着沉重的自行车仿佛梦游般地冲下山包,他没有捏车间,他想就这样
摔死了更好,东北风迎面吹来,衣服鼓涨,肚子冰凉,耳朵边呼呼作响,仿佛腾
云驾雾,车后座上的垃圾袋子开了口,肮脏的纸片和塑料袋子在身后轰然而起,
漫天飞舞。环湖路上,连那个抗癌明星的身影也见不到了。一群灰秃秃的天鹅在
湖面上盘旋着,好像在选择地方降落。湖上已经结了一层冰,冰上落满黄土。他
麻木地骑车进了城。街灯已经点燃,不时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地响起。
一辆没有鸣笛的警车转动着红绿灯油油地滑过来,吓得他差点从自行车上栽下来。
他借措懂懂地来到了徒弟吕小胡的门前,刚要抬手敲门就看到门板上贴着一
张画儿,画上画着一个怒目向人的男孩。他转身想逃,看到徒弟提着一只光鸡从
楼道里走上来。楼梯间昏暗的灯光照着死鸡惨白的疙瘩皮,使他身上的老皮顿时
变得像鸡皮一样。他的腿软了,骨折过的地方像被锥子猛刺了一下子,痛得他一
胜坐在了楼梯上。吕小胡猛一怔,急问:“师傅,您怎么在这儿?”
他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突然见到了爸爸的小男孩似的,嘴唇打着哆呼,眼泪
滚滚而出。
“怎么啦师傅?”徒弟快步上前,把他拉起来,“出了什么事啦?”
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徒弟家门口,泣不成声地说:‘小胡,大事不好了……
“
小胡慌忙开门,把他拉起来拖到屋子里,安排他坐在沙发上。
“师傅,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师娘死了?”
“不,”他有气无力地说,“比你师娘死去糟糕一千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胡焦急地问,“师傅,你快要把我急死了!”
“小胡,”他擦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师傅闯了大祸了…。。”
“快说呀,啥事?!”
“中午进去了一男一女,现在还没出来……”
“没出来就多收钱呗,”小胡松了一口气,说,“这不是好事吗?”
“啥好事,他们在里边死了……”
“死了叶小胡吃了一惊,手里提着的暖瓶差点掉在地上,”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看到他们死了?“
“我没看到他们死了……”
“你没看到他们死了,怎么知道他们死了?”
“他们肯定是死了……他们进去了三个小时,起初那个女的还哭哭啼啼,后
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让徒弟看着自己敲破了的手,说,“我砸门,敲窗,
喊叫,把手都砸破了,车壳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丝声音也没有……”
小胡放下暖瓶,坐在沙发对面的木凳子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
点燃,垂着头抽了一口,抬起头,说:“师傅,您别着急。”他的双手在大腿上
紧张地摸索着满怀希望地望着徒弟的脸。小胡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并帮他点燃,说
:“也许他们在里边睡着了,人们干完了这事,容易犯困……”
“别给我吃宽心丸了,”他悲哀地说,“好徒弟,我的手指都快敲断了,嗓
子都喊哑了,即便是死人也让我震醒了,可是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们会不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了?这是完全可能的,师傅,为了不
交钱,人们什么样的怪招都能想出来的。”
他摇摇头,说:“不可能,绝不可能,铁门从里边锁着呢,再说,我一直盯
着呢,别说是两个大活人,就是两个耗子从里边钻出来,我也能看见……”
“您说起耗子,我倒想起来了,”小胡道,“他们很可能挖了条地道跑了。”
“好徒弟,”他哭咧咧地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赶快帮师傅想想办法吧;师
傅求你了!”
小胡低下头抽烟,额头上摆起了很多皱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徒弟的脸,等
待着徒弟拿主意。小胡抬起头,说:“师傅,我看这事就去他娘的吧,反正您也
挣了点钱,明年开了春,我们再另想个挣钱的辙儿!”
“好小胡,两条人命呢……”
“两条人命也不是咱害的,他们想死我们有什么办法?”徒弟愤愤地说,
“这是两个什么样的鸟人?”
“看样子像两个有文化的人,或许是两个干部。”
“那就更甭去管他们了,这样的人,肯定都是搞婚外恋的,死了也不会有人
同情!”
“可是,”他蹑儒着,“只怕师傅脱不了干系,雪里埋不住死尸,公安局不
用费劲就把师傅查出来了”您的意思呢?难道您还想去报案?“
“小胡,我反复想了,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
“您真想去报案?!”
‘也许,还能把他们救活……“
“师傅,您这不是惹火烧身嘛!”
“好徒弟,你不是有个表弟在公安局工作吗?你带我去投案吧……”
“师傅!”
“徒弟,师傅求你了,让你那个表弟帮帮忙吧,如果就这样撒手不管,师傅
后半辈子就别想睡觉了”师傅,“小胡郑重地说,”您想过后果没有?您干这件
事,原本就不那么光明正大,随便找条法律就可以判您两年,即便不判您,也得
罚款,那些人罚起款来狠着呢,只怕您这一个夏天加一个秋天挣这点钱全交了也
不够。“
“我认了,”他痛苦地说,“这些钱我不要了,师傅即便去讨口吃,也不干
这种事了。”
“万一他们要判你呐?”徒弟说。
“你跟表弟求求情,”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实在要判,师傅就弄包
耗子药吞了算了……”
“师傅啊师傅!”小胡道,“徒弟当初是吹牛给您壮胆呢,我哪里有什么表
弟在公安局?”
他木了几分钟,长叹一声,哆咦着站起来,将手里的烟头小心翼翼地掀灭在
烟灰缸里,看一眼歪着头望墙的徒弟,说:“那就不麻烦您了……”
他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
“师傅,您去哪里?”
他回头看看徒弟,说:“小胡,你我师徒一场,我走之后,你师娘那边,如
果能顾得上,就去看看她,如果顾不上,就算了他伸手拉开了门,楼道里的冷风
迎面吹来。他打了一个哆啸,手扶着落满尘土的楼梯栏杆,向黑暗的楼道走去。
“师傅,你等我一下。”他回头看到,徒弟站在门口,屋子里泄出的灯光照
得他的脸像涂了一层金粉,他听到徒弟说:“我带你去找我表弟。”
十他们在被北风吹得嘎嘎作响的电话亭里给表弟家打了一个电话,表弟家的
人说表弟正在派出所值班。徒弟高兴地说:“好极了师傅,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带
您去找他?您不知道他那个老婆有多么势利,我这样的穷亲戚到了他家,她鼻子
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真让人受不了,咱们人穷志不穷,您说
对不对?”
他感动地说:“小胡,师傅让你犯难了。”
“但我表弟还是挺不错的,就是有点怕婆子,”小胡像唱歌似地说,“怕婆
子,骑骡子啊!”
他们在一家商店里买了两条中华牌香烟,他急着往外掏钱,徒弟把他拨到一
边,说:“师傅,算了吧,您的钱肯定不够的。”
徒弟付了钱,昂贵的烟价让他的心一阵阵揪痛,但他还是咬着牙说:“小胡,
这个算我的。”
“您就先别管这事了!”
他们进了派出所。他下意识地扯着徒弟的衣角,身上冷得打战,手心里却全
是汗水。值班的两个民警中有一个正是徒弟的表弟。那是个细眯着小眼、脖子很
长的青年人。他拿着笔,一边听着他们的诉说,一边往本子写着字。
“就这事?”表弟用笔尖锁着本子,有些厌烦地问。
“就这事…。。”
“想象力很丰富嘛,”表弟斜眼看着他,冷冷地说,“发了大财了吧?”
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表弟,劳您大驾去帮丁师傅处理处理吧……如果那两个人吃的是安眠药,
没准还能救过来……”徒弟将装了两条中华牌香烟的塑料袋放在表弟面前,满面
堆笑地说,“丁师傅是我的恩师,省级劳模,跟于副省长合过影的,临近退休了
遭遇下岗,万般无奈才想了这么个饭辙……”
“如果他们吃的是耗子药呢?”表弟看看手表,站起来,对正在墙角玩电脑
的民警说:“小孙,我去人工湖那边处理个自杀案件,你一个人在这里盯着吧!”
表弟去了一趟厕所,收拾了随身所带物品,从车库里推出一辆三轮摩托,载
上他与徒弟,开出了派出所院子。
正是晚饭时刻,感觉却像深夜。可能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宽广的大路上车辆
稀少。摩托车亮着警灯,鸣着警笛,在大街上像箭一般飞驰。他双手紧紧地抓住
车斗上冰凉的把手,心脏仿佛提到了嗓子眼里,张口就能吐出来。
摩托很快出了城,道路的质量下降,但表弟好像要向他们炫耀车技似的,一
点也不减车速,于是摩托车就成了一匹发疯的马驹。他的身体在车斗里不由自主
地上窜下跳,尾骨被赚得针扎般疼痛。
摩托拐上了人工湖边的水泥路,不得不减缓了速度,因为这条路上有许多回
下去的窟窿和凸起的瘤子。表弟大幅度地扭动着车把,也难以免除摩托的颠簸,
有一次差了点就要翻个三轮朝天,把发动机都憋死了。表弟大声骂着:“他娘的,
腐败路,刚修了不到一年,就成了这操行!”
他和徒弟下了车,跟在后边,帮表弟推着摩托绕来拐去地缓慢前行。到了墓
地边缘,他们不得不把车停了下来。四周黑暗如漆,车前的大灯射出的光柱照亮
了墓地和树林。表弟冷冷地问:“在哪里?”
他想口答,但舌头僵直,发出的是一串呜喀。徒弟抬起手往墓地里指了指,
说:“在那里。”
通往墓地的小路在车灯照耀下清晰可见,但三轮摩托显然是开不进去。表弟
熄了摩托的火,从背包里摸出一只装三节二号电池的手电筒,批亮,照着林间的
灰白小路,厌烦地说:“走吧,前边带路!”
他踊跃地走到前面,下意识里想讨好表弟。他听到徒弟在身后说:“表弟这
车……”
“怎么啦?怕人偷走?”表弟冷笑着说,“这么冷的天,只有傻X才出来!”
表弟的手电光芒忽而射向林梢,忽而射向坟墓,弄得他脚步踉跄,犹如一匹
眼色不济的老马。小路在坟墓间绕来绕去,路上厚厚的枯叶在他们脚下嚷嚷作响。
东北风已经停息,空气肃杀,墓地里宁静异常,他们脚踩落叶的声音听起来让人
心里发毛。有几点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像雨点又不像雨点。他看到,手
电筒的光柱里,有一些银白的颗粒轻飘飘地落下来。他有些兴奋地说:“下雪啦!”
表弟不满地纠正了他:“不是雪,是冰征!”
徒弟说:“表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表弟轻蔑地哼了一声,道:“你们认为警察都是些傻瓜?”
徒弟笑着说:“怎么敢?警察里也许有傻瓜,但表弟您决不是傻瓜,我听姑
妈说过,您五岁时就能认识二百多个字呢!”
表弟的手电筒照到了高高的白杨树梢,惊动了巢里的乌鸦,它们认外地大叫
着,有两匹乌鸦从巢里飞出来,在手电筒的光柱里扑楞着翅膀,一匹撞在了树干
上,一匹钻进了旁边的喜鹊窝里,在那里引发了一场混战。表弟收回电光,低声
嘟响着:‘答你们这些鸟货一梭子I“
他们来到了车壳小屋前,在电光的笼罩下,小屋像一个沉睡的巨兽。被惊动
了的乌鸦和喜鹊各归其巢,林间恢复了宁静。冰仅越来越密集,暗夜里一片意夸
之声,仿佛有无数的春蚕在啃吃桑叶。表弟用手电照住了小屋,问:“在这里边?”
他感到徒弟在黑暗中看着自己,便慌忙回答:“是这里边……”
“真他娘的会找地方!”
表弟摸着手电筒走到门前,轻轻地踢了一脚,铁门竟然应声而开。电光射进
了小屋,他的眼睛跟着电光移动着,就像清点财物一样,他看到了平放在地上的
那块床板、床板上的草席、席上那卷粗糙的手纸、“墙”角上那张瘸一条腿的木
桌、木桌上的两瓶啤酒和三瓶汽水、啤酒和汽水瓶子上的灰尘、紧靠着啤酒瓶子
的两根躺着的红蜡烛和半根立着的红蜡烛、桌面上的肮脏蜡油、木桌下边那个用
来盛小便的红色塑料桶、“墙”上不知是谁用粉笔画上的淫秽图画。光柱在那夸
张的图画上停了一会,然后又在室内扫了一遍。表弟转过身,用手电照着他的脸,
恼怒地问:“丁师傅,你什么意思啊?!”
电光刺得他的眼睛睁不开,他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结结巴巴地辩白着:
“我没说谎,对天发音我没有说谎……”
表弟阴阳怪气地说:“有进骡子的有相马的,没想到还有通警察的!”
表弟举着手电,大踏步地往回走了。徒弟不满地说:“师傅,您又幽了一默!”
他将身体往徒弟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嗓门说:“小胡,我明白了,那是两个
鬼魂……”
说完了这话,他感到脊背发冷,头皮发紧,心里却感到轻松无比。徒弟更加
不满地说:“师傅,您越来越幽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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