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历六帝宠不衰一 身历六帝宠不衰txt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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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净生这些没福命薄的东西!你们自己怎么有福分做皇后、皇妃啊?”

“也不知道你们为何生这么多女儿!儿子可以带兵打仗,传承国脉,女儿就只能坐吃等死,拖累国家!现在要把她们嫁出去,竟也没处可嫁!”

南朝小国——梁的王宫里,孝明帝萧岿正在忿忿地发着脾气,这对个性内敛的他来说实属少见。虽然正面承受他的怒气的只有皇后一人,但他嘴里骂的却是他后宫里所有的宫妃,因为今天所有的宫妃都让他失望了。

孝明帝萧岿的年纪并不大,却颇显苍老。他的脸上只有那两道长长的卧蚕眉颇具贵气,从那往下的面孔却是与传统的“帝王之相”不符的精瘦和憔悴。没办法,国家的元气就是帝王的元气,国家的运势就是帝王的运势。现在南梁国运不济,他自然也不会面如银盆,脸放红光。

天下已经乱了几百年,南梁北周围强国纷起,南梁的势力却在渐渐畏缩,即使没有露出明显的颓势,仍然让人吃不香,睡不稳,近几年的国势更是让人担心。与南梁的衰微相对的是——或者说南梁根本没资格和它相对罢。北朝的北周迅速强大,几年前已近二分天下。之后,北北周被大丞相杨坚篡权,改国号为隋。杨坚剔除了北周政权存在的弊端,推行了一系列的新政,使国家变得更加强大,似乎有一统天下的野心。

面对如此强大的隋,孝明帝感到了恐惧。虽然隋与南梁的关系一直不错,但国与国之间的友谊哪有久存的?他只图日后能避其锋芒,保存国脉,没想到隋文帝竟主动为自己的二儿子晋王杨广向南梁求亲?面对令人喜出望外的机遇,孝明帝只觉得这是上天相助。他有三位适龄的公主,都是聪慧美貌、温婉知理,总会有一个和杨广的生辰八字适合的。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进行占选①之后,他的三位公主的生辰八字竟然全部不宜与杨广合婚!他得知这个消息后,简直觉得这满宫的妃嫔都没了用处。

面对自己的丈夫前所未有的咆哮与愤怒,皇后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想要劝说,却又不敢。她因发福也略显老相,头上的九凤钗由于身体的颤动,九个鸟头一起震动。微微颤抖的裙摆上染着孝明帝摔碎茶碗时溅上的茶水痕迹,藏着一双正在不停颤抖的腿。和其他帝王夫妻一样,她和孝明帝之间也有着重重的隔阂。但是她作为总领后宫的皇后,必须由她来承受孝明帝的愤怒。帝王即使训斥宫妃也是不很合体统的,日后传出去会被众人议论。有资格能被孝明帝亲自训斥的,也只有皇后而已。这似乎是种荣誉,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高兴,她甚至有些羡慕此时黑压压跪在地上的宫女和太监。他们跪在地上乞求皇上息怒,便不用正面对着皇帝的愤怒了。皇帝的训斥还触动了她心里多年的隐事,让她格外不安,毕竟她在十三年前生过一个不祥之人。可她在想起这个不祥之人的时候忽然有了主意,这个想法显然有些大胆,大胆让她有些害怕,但试一下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就推掉这门亲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2)

“陛下,”虽然战战兢兢,皇后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臣妾有个想法……委实大胆了些……您还记得我们还有一个女儿吗?”

“什么?”孝明帝眉毛一震,接着勃然大怒,“休得胡言!那个不祥之人怎能配晋王?”

孝明帝的样子很可怕,幸好皇后没有吓得住口,“对我们不利……未必对晋王不利。再说她出生之后,张天算相士曾对她的相貌大加夸赞呢。”

张天算是天下的相士,但他大加赞赏的,似乎只是那个孩子的美貌而已。

“哦……”孝明帝略微气消了些。他对生辰面相这些东西看得极重,既然袁相士对那个孩子的相貌评价不低,倒也可以把她召回宫来看看。想到这里他忽然发现他对那孩子的相貌竟然毫无印象。这也难怪他,那孩子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出宫去了,至今已经过了十三年,能记起就怪了。

这个女儿便是萧愍。

江南民间认为生于二月的女儿对父母不利,而她偏偏生在那个时候,因此被孝明帝送给堂弟萧岌收养。可惜萧岌过世得早,萧愍又被转给萧岌的妻弟张轲抚养。听说张轲家里一贫如洗,萧愍不得不亲自操持家务,甚至下地劳作。金枝玉叶,被弃民间,不知道是不是被贫苦的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孝明帝决定自己先去看看她,若已经不成样子,就不召她回来了。免得惹人笑话。

在都城外的乡下,有一座陋宅,已经破败不堪,墙壁简直现出了泥土的颜色。园中水池里已经填满淤泥,园子里长满长草。根本无法让人相信,里面还住着一个贵族。

破旧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端着一个木盆款款地走了出来。盆里放满了粗陋的衣服,上面沾满了泥巴。女孩身上的衣服是下等的青色,因为脏了又洗,洗了又脏而变得有些发黑,头上也只是松松地绾了两个小髻,髻上绑的是麻绳。这女孩穿得如此糟糕,长得却是国色天香。只见她肤白胜雪,一张秀气的瓜子脸儿像莲花花瓣一样洁白粉嫩。一对细长的娥眉清秀妩媚,不描而翠,配上她那对黑白分明、宛转灵动的凤眼,简直美得难描难画。鼻子小巧秀气,像用白玉精心雕琢出来的。一张樱桃小口娇嫩红润,就像鲜嫩的花瓣。她的身段也是修长婀娜,一头黑发也是光可鉴人,把那一身破衣都衬得可爱了。她走到烂漫山花之间的时候,让漫山遍野的鲜花全部失去了颜色。她那清澈绚丽、如同黑钻般的眼睛略一顾盼,则能让天上的小鸟都痴迷下坠。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3)

只这个女孩儿便是被丢弃的梁国公主,日后母仪天下,并将艳名流传于千古的愍皇后,但是现在,她只能被叫作萧美儿,一个生活贫苦、未来堪忧的农家女孩儿。张轲家境贫寒,人丁单薄,婢仆孱弱,萧美儿也得日夜帮着操持家务。

萧美儿走到河边,蹲下来用力地用棒槌捶打着衣服。棒槌砸着衣服发出“噗噗”的声音,脏水不断地喷到她的衣服上和脸上。几个洗衣服的仆妇发现了她,立即跑到上游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既是避开她也是欺负她。她们在上游洗衣服,脏衣服的污垢顺着河水流下来,萧美儿就只好用她们用过的脏水洗衣服了。

她们用眼角瞥着萧美儿,讪笑着议论开了,叽叽喳喳地像一群麻雀。萧美儿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只盼着自己不要听到罢了,可是那些声音还是像针尖一样戳进她的耳朵里来——她现在洗着衣服呢,又不能抬起手来捂耳朵。

“你看你看,那个公主又来洗衣服了呢。”

“好可怜啊,你看她穿的,还不如我们呢。”

“她真的是公主么?怎么没见有哪个皇亲来见她啊?”

“哎呀,你不知道吗?她是不祥之人啊。皇族忙着把她送出来,就是不想见她啊!”

“哎哟哟……这个公主当的,还不如没有公主的身份呢。要是我啊,还不得气死!”

“唉?你还别说,虽然她这公主当得凄凄惨惨,你想当还当不上呢!”

“去你的吧!这样的公主,送给我我也不会去做!”

萧美儿一棒槌狠狠地砸到了石头上,震得她手腕都痛了。一股怒火正从她的心底蜿蜒着冒上来,但她现在只有把它咽下去。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能让她出气,包括手中的棒槌。她如果捶得太用力了,棒槌崩坏了得再去买,家里还得额外添一笔花销。如果把衣服捶破了,还要费心缝补。

幸亏那些女人也开始洗衣服了,棒槌声遮住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萧美儿才得以冷静下来继续洗衣服。她现在没有了愤怒,只有深深的哀怨。说真的,她有时候真希望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孩儿,没有公主的身份——空有身份有什么用呢?只能让人笑话。

她在很小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能回到宫中,那将会是怎样的生活。但每次的幻想只能让她都会再此深刻地体会自己的悲惨,平添许多愤懑和不平。

她经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远远地眺望皇宫的方向,想着住在那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到底还记不记得有她这个亲人,如果还记得她,又对她被丢在这里的事实又会怎样想?为什么连到这里看她一样都不愿意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4)

衣服终于洗好了。萧美儿端着沉甸甸的木盆往回走。她习惯性地侧着身子,怕碰到其他人或是什么东西,引发事端。没想到她竟在家门口看到了金煌煌的御辇、仪仗,和天兵天将般的随从,还有高高坐在御辇上的皇上!?

萧美儿重重地吸了一口冷气,端着木盆就呆在那里。她脑中现在是一片混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脑中有个声音大声呼喊着:这是父皇?父皇来看我了?这是真的吗?

虽然只是来看一看女儿有没有变丑,孝明帝还是毫不介意地把全套仪仗都带了过去。他此时的心情很微妙,他觉得看这个女儿,必须得隆重地去看。孝明帝到达之时,萧美儿不在,张轲家里又太脏了,他不便进去,只好尴尬地坐在御辇上等着,正巧这个时候,萧美儿回来了。

当他和萧美儿四目相对的时候,不仅是萧美儿惊骇得呆在那里,孝明帝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随行的侍卫、太监也都无声地抽了一口气。因为眼前的女孩简直美得不像是人间能有的!孝明帝虽然知道她是自己的女儿,但他对她竟然能美成这样,仍然感到不可思议。他回想起自己和张皇后的长相,实在不敢相信他们真能生出这儿的女儿。与此同时,他龙心大悦:这孩子长得如此美貌,一定大有福气,南梁和隋的婚姻之好,说不定就因她而成了。

孝明帝正在暗自高兴,却忽然发现萧美儿完全呆在了那里,心里的欢喜迅速回温,甚至担忧地皱起了眉头:她在民间滞留太久,说不定完全不识礼仪,把这样的女子嫁给晋王,说不定会贻笑大方……没想到萧美儿只是呆了片刻,随即便不慌不忙地放下木盆,款款拜倒,口称父皇,举止从容而雍贵。

孝明帝此时才心满意足,满面笑容地走下龙辇,亲自扶起萧美儿,用言语大加抚慰。萧美儿也用充满敬畏的目光亲热地看着这金冠下的龙颜,可惜这份亲热劲儿全是装出来的。虽然她对自己亲爱的父亲期望了许久,但是她显然无法这么快把心中的期望和这个陌生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萧美儿坐在香气扑鼻的闺房里,穿的是绸缎,戴的是金银,连脚上穿的鞋子也镶上了明珠。她放眼四顾,眼前尽是金镶玉琢的摆设。当萧美儿真正享受到早就该属于她的皇家富贵的时候,只觉得恍如隔世般的恍惚。然而她知道,这个富贵,哪怕只是短暂的富贵,也是有代价的。张皇后已经派女官来告诉过她接她进宫的目的。真是尊贵的母亲啊,这样的事,竟只派一位女官来说。

原来是为了给隋晋王选亲啊。因此她努力让自己不要适应这种荣华富贵,因为适应了就会把它当成应得的东西。如果再次被剥夺了,她一定会受不了的——是的,如果她和姐姐们一样,不宜与晋王婚配的话,恐怕还会被送出宫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5)

当然,她还是宁愿把这想成是父母是想着她,有了个嫁得好的机会,即使她也被刷下来了,也会大发慈悲把她留在宫里。不管怎么说,她对未来还是有着美好的期望的。希望有时候比现实更能支撑人的心灵,她现在就是被自己这美好的希望支撑着。

如果能成为晋王妃,她的前途无疑是一片光明的。她不仅可以永享荣华富贵,她的养父张轲也可以飞黄腾达。比起自己,其实她更希望养父可以过上美好的生活。老人家和她没有血缘,却竭尽全力地教养她。如果没有他的教养,她现在恐怕也和乡野中那些粗陋仆妇一样了。虽然如此,但想着父母把她接进宫里,只是为了与隋缔结姻缘,她的心里还是有些抵触至于要不要嫁晋王,也有些犹豫。

宫女送点心来了。她们一个个穿着亮晶晶的绸缎,毕恭毕敬地举着雪白的手腕,用镶了银的乌木盘子托着描金的盘子,连正眼都不敢瞧她一下。萧美儿从来没有受到如此礼遇,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

点心是用奶油炸的小面果,一个个炸得玲珑剔透。不仅美观,而且香气逼人。

萧美儿忍不住咽了口唾液。虽然很馋,但她看到它们的第一瞬竟是想找块绸帕,把它们包起来,带去给养父张轲吃。一想起张轲那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容,她就想微笑,也想流泪。他一贫如洗却仍保持着贵族气度,虽然打心眼里怜爱她,但硬要装出一副严父的样子,虽然条件恶劣,但一直坚持教她读书知理。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严父吃到女儿偷偷送去的点心,会是个什么表情……

萧美儿拿着一块点心,走到窗前吃着。她吃东西的时候总是细细地咬,胭脂色的嘴唇和白玉似的牙齿微微地一张一合,很是美观。

萧美儿忽然停止了咬点心的动作,甚至想把点心藏到袖筒里去。在鲜妍的花丛边,在琉璃瓦铺顶,汉白玉做栏杆的亭子里,一位公主正坐在那里看着她。

那位公主是和萧美儿同一个母后的姐姐,前阵子刚从占选中被刷掉。她坐在亭子里,穿着缀满珍珠的锦服,身后站着几个打扮得很娇艳的宫女,她们正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萧美儿。公主一边看一边伸手取过鲜灵灵的李子,幽雅地放到嘴里咀嚼着,那种气度就像冰雪仙女一样高贵美丽,但也气势凌人。

萧美儿并没有在意姐姐的冷淡,她善意地认为这是骨肉多年不见而固有的隔阂。虽然她也为姐姐们安享富贵自己却要在乡间受苦而感到不平,但见到姐姐的时候,只是本能地感到亲切。

因为眼前的姐姐富贵逼人,虽然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比她差,萧美儿还是有了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她连忙随便找个地方放下点心,微笑着,毕恭毕敬地行礼。没想到对方“呸”地一下把没嚼烂的果肉和果核吐到地上,站起来扬长而去。那几个宫女也没有朝萧美儿多看一眼,就跟着公主趾高气扬地离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

萧美儿那原本甜美恭敬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身体也僵在那里。在这一瞬间,她恍惚感到这园子里不再是鲜花满园,而是风霜满园,寒风刺骨!也许被眼前的情景警醒了,她变得耳聪目明,在屋子外头,有一个小小的骚乱正在发生。

侍立的宫女正在和路过的宫女低声地争吵着,不知是什么原因。争吵总是在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被人听见。伺候她的宫女似乎有些盛气凌人,一声一声说得很不好听。路过的宫女也不相让,忽然冒出一句,“你狂什么狂啊?你伺候的那个公主说不定哪天又要被送出宫去,到那时候你谁也没得靠,你还不知死活呢你!”

萧美儿的身体微微一震,却是不声不响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垂下,在她已经微微发青的脸上透下修长的影子。萧美儿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她虽然性格温婉,但不是胆小怕事!

宫女们一见萧美儿出来,连忙住口,纷纷垂手侍立。虽然她们都是一般装扮,又都低着头,但萧美儿很快就发现了贬损她的人。有一个宫女虽然低着头,但从眼角处偷看着她,眼中的尊敬和敬畏一看就是装出来的。

箫美儿不动声色地用眼角斜睨着那个宫女,忽然微微抬起了下颌。这个动作在萧美儿那年轻的面孔上显出一种别样的刚毅,在这一瞬间,夜风中的她就像一尊傲视夜风的玉石雕像。她昂首踱步,不慌不忙地走到回廊的汉白玉栏杆边,握住它远远眺望,没有再朝那些宫女看一眼。

远处是正在进行推占的南殿。隋国的使者,正在用她的八字和隋晋王的八字,利用卜卦、星相,甚至用种种翻覆的方法卜占。

现在天已经黑了,从这里只能看到南殿的灯火在隐约闪烁。她却分明看到南殿以一种与众不同的光彩从黑暗中孤立了出来,里面似乎有两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在纠缠斗争。

萧美儿紧紧地握住栏杆,微微地闭上眼睛,似乎要把自己的力量也传送到遥远的南殿里,帮助自己取得胜利。她发现自己必须要成为隋的晋王妃!她现在已经明白了,除了成为晋王妃,她根本无路可走!否则皇宫容不下她,命运容不下她,甚至她自己都容不下她!

萧美儿用力地握住栏杆,玉石的寒意透过她的掌心,像道冰线一样直透进她的心里。好冷。冷得灵魂都要打颤。她能把这份冰块一样的凉意给捂暖了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

几天后,张皇后忽然来看萧美儿。

萧美儿回宫的时候,张皇后只是叫宫女传话,并送了些首饰衣物。张皇后说自己偶染了风寒,不便相见。因此当张皇后亲自来看她的时候,萧美儿感到非常紧张。她认为母后亲自到来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说不定就和她的婚事有关。

“孩儿请起。”萧美儿给张皇后行礼,张皇后微笑着扶起她来。

张皇后的脸因为非常福相(按恭维的话说这叫面如银盆),岁月的纹路在她的脸上被挤得非常细,却没有让她显得年轻一些,相反,一张肥胖的脸上挂着如斯皱纹,反而让人感到她格外的苍老。

在萧美儿的眼里,这张脸还有些令人害怕。她对这个母亲也有着万般复杂的感情,可当她与母亲真正见面的时候,感觉到的只有生疏,还有害怕。

当然会害怕了,因为从张皇后的嘴里,马上就要说出决定萧美儿一生的消息。

“孩儿恭喜!”张皇后笑得眼边的皱纹如细菊花绽放,坐下之后第一句话便是它。萧美儿大大地松了口气,心里乐得像要炸开一般,脸上却只是浅浅地微笑。

卜士言道,萧美儿和隋晋王杨广的命相契合,合婚大吉。使者大喜,回隋朝禀报,隋文帝和独孤皇后也是大喜不胜。独孤皇后对二儿杨广非常喜爱,对未来儿媳的要求很严,准备让萧美儿早日入隋王宫,由她亲自教养。

孝明帝送萧美儿入隋的日子很快就确定了。孝明帝和张皇后固然对萧美儿表示了万般离情,但萧美儿非常清楚那只是过场。她对他们也毫无留恋,唯一和她有父女之情的,只有养父张轲而已。

张轲在得知养女将远嫁至隋的时候并没有表示多少哀伤,只是和往常一样紧抿着嘴唇。虽然他的养女“立了大功”,孝明帝赏赐给他很多东西,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寒儒就是有这番气度。虽然一贫如洗,但钱财万万不能使他动容。

受张轲的影响,萧美儿在离别的时候也没有哭。她和他一样紧抿着嘴唇,黑宝石似的眼睛闪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目光。

张轲审视着这份目光,神情若有所思,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预知之事。他用力地抿了抿嘴唇,语重心长地对萧美儿说:“吾儿此去,任重而道远。父不能如以往,辅你辨明是非,你好自为之。”

萧美儿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细贝一样的牙齿用力地咬着嘴唇,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印痕。不用养父说,她也知道此行责任重大,甚至非常凶险。虽然她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走的路,但仍是忍不住地感到揪心。

孤身一人嫁到别国,历来是非常凶险的事情,即使得已安度一生,但万一有个行差踏错,也未免会贻笑大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

送亲的队伍很快就走出江南水乡,进入了一马平川的北国大地。走到隋国边境的时候,送亲队伍和隋的迎亲队伍会合,朝隋的国都长安继续前进。萧美儿听说北方民风彪悍,一直有些担心,幸好迎亲的人全都白净俊秀,也很恭敬知礼,她这才放下心来。

老实说,萧美儿是觉得这些迎亲的队伍也许会折射出她未来夫君的影子,这才对他们的行为举止如此在意。现在她见奴才都如此优秀,那他们的晋王一定俊逸绝伦——没有办法,待嫁的女孩子,总会如此胡猜乱想。

不久之后,萧美儿终于随着迎亲队伍到达了隋的国都——长安。

看惯了江陵的精巧细致,第一次见到繁华而又气势恢弘的长安的时候,萧美儿完全被惊呆了。那高耸若山的城墙,那望不见尽头的集市,那蚂蚁般的人群,那堆积得快要溢出门面的货物……和隋的长安比起来,南梁的都城江陵只是个小村庄!

看到隋国华丽的王宫的时候,萧美儿除了感到深深地震撼外,心头还有一阵温暖的激动,因为她要嫁的晋王,可能就在这里。

虽然萧美儿从来没见到晋王,也不了解关于他的事情,但是他(或者说和他的婚姻)把她从受人歧视的冰冷命运中拯救出来,是她命定的贵人。因此,她对他万分的感激,甚至有些崇拜,因此对他万分地遐想——她早就把他想象成了天神般的人物,而且每想一次,对他的幻想还会增加一分。但是她每次幻想后,都会忍不住害怕。如果他不如自己想得好,她受的打击就大了。

其实萧美儿进了王宫也见不到晋王的。她要先拜见她未来的公婆——隋文帝和独孤皇后。她拜见了他们之后还要在宫中学习隋的礼仪,学好了之后才能大婚,大婚之后才能见到晋王。

隋文帝和独孤皇后只在偏殿接见萧美儿——当然了,又不是处理国家大事。饶是如此,那接见的阵势也大得怕人。萧美儿脖子发僵地走过一排排的宫女太监,不敢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眼睛同样也只敢盯着自己的鼻尖。日后萧美儿想起这段往事,只记得她走过一排一排的人,他们长的什么模样全都记不清楚。

萧美儿踮着脚尖走上汉白玉制的台阶,朝着大殿正中的两个御座俯身便拜,拜过之后便双眼视地,动也不敢动。

“你抬起头来。”一个威严的女声冲进她的耳朵。这个声音是那么的清冽,那么的坚硬,像极了水晶。萧美儿抬起头来,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唤她的独孤皇后身上。独孤皇后看起来四十有余,长相只属中等,身材也颇瘦小,却有一股凌人的霸气,比身旁的隋文帝还要威严几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9)

萧美儿的目光看清独孤皇后的面孔之后就迅速地垂下目光。她知道长时间盯着别人的眼睛看是极度无礼的。更何况是对独孤皇后这样的人。独孤皇后的名声她在南梁王宫的时候就听说过。听说她出生高贵,乃脂粉军师,家中良相,辅佐隋文帝杨坚登上皇位,建立大隋。之后继续辅佐他处理国事,隋今日之昌盛有她一半的功劳。文武百官都恭敬地称她为“女圣”。隋文帝是一圣,她也是一圣,无形中就让她与皇帝同列了。当然,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她固然贤德,嫉妒起来,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独孤皇后端坐在御座上,如同天上的神仙一般俯视着萧美儿,目光高贵而冷酷。独孤皇后问起萧美儿的年龄、名字,看似是些无用的家常话,其实是在看她的思维是否敏捷,口齿是否伶俐,甚至推测她的个性——真正懂得识人的人,听她说话就可以判断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隋文帝只在一旁看着,并没有参与问话。可能因他是帝王不屑于过问这些小事,但他此时看来竟像怕极了独孤皇后而不敢开口。

萧美儿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聚精会神地回答独孤皇后的每一个问题。她知道跟贵人对话时的技巧:那就是她能问,你不能问;可以少说,但绝不能多说;说话可以慢,但绝不可以快;对话时只能表示敬畏,绝不可以嬉笑。虽然她想要心无旁骛,但往日听过的独孤皇后的逸事,还是无法抑制地缓缓地从她心头流过。要说独孤皇后,可是天下知名的一大奇后。她的出名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辅佐丈夫处理政事——会作这样的事情的女人多了,而是她挑战天下礼法,以妻御夫。不仅在丈夫登基前把他管得牢牢的,不准他纳妾,在丈夫登基为皇之后,竟也不准他宠信别的女人,多看一看也是不许。虽然后宫中后妃众多,但个个都只是摆设罢了。老实说,听到这些说法的时候,萧美儿是不信的。因为隋文帝已经贵为皇帝,他真要跟哪个嫔妃亲热,独孤皇后真能管得了吗?但她今日一见独孤皇后的气势,竟也有几分相信了。想到这里,她忽然又有了种不合时宜的期望:独孤皇后既然把丈夫管成了这个样子,会不会也顺便管管儿子,让他也不敢三心二意?

“很好,很好,我儿有此佳妇,我心甚欢……”在萧美儿答完独孤皇后的问题之后,独孤皇后微笑点头,虽然她嘴里说“甚欢”,仍然是满脸的威严。萧美儿刚想偷偷松口气,没想到独孤皇后忽然来了一句很可疑的话,“我儿性甚驽钝,不足颇多,以后就需汝代吾匡正。”这句话似乎是在给予萧美儿万般的权利和荣耀,萧美儿却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这句话似乎说得太早了,这种类似于托付的话,怎么看都得婚后说,而且这句话赋予她的权力似乎太大,即使在婚后说,也是有些不大合适的……难道是试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10)

一想到这个萧美儿浑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她该怎么回答呢?独孤皇后本人喜好抓权,并不代表她会广兴女权。而且,自己还没有过门,就大大咧咧地表示要“接管”丈夫,极有可能会引起婆婆的不快,但如果说“万万不敢”、“我无德无能”之类的话,未免太过怯懦和无能,恐怕也会为独孤皇后不喜。

萧美儿暗暗地捏紧了长长的袖口,眼珠偷偷转了几转,非常讨巧地答道:“要说匡正,美儿万万不敢当。美儿才疏学浅,只有跟着晋王身边,尽力服侍就好了。”

“好!好!”独孤皇后轻轻拊掌,此时才真正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萧美儿也彻底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今天终于过关了。

之后便是数月的学习。萧美儿尽心尽力,任何东西一学即会。独孤皇后非常满意,很快就让萧美儿和晋王杨广大婚。萧美儿总算过了她到隋之后,人生的第一个坎。

萧美儿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大婚时的场景。她坐在金碧辉煌的彩轿里,戴着镶满奇珍异宝的凤冠霞帔,透过垂珠面网和窗前轻舞飞动的红纱,高傲地俯视围观的人们,那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大隋的子民们用看仙女一般的目光看着她,让她感到自己真成了神仙一样的人。幼年积累在她心中的愁苦和压抑不可思议地迅速消散,漫天撒落的花雨似乎在庆祝她脱胎换骨——民间有传言说女孩嫁人等于再投一次胎。这个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重生了一次。

皇家的礼仪历来是非常繁复的。萧美儿静静地坐在巨大的婚床上,以最优美端庄的坐姿等待着。她的晋王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到来,。洞房里她的身边也是站满了宫女。虽然宫女们都低头静气,一个个像木雕泥塑一样,心里可都灵活着呢。如果萧美尔的行为有一个不妥,恐怕立即会传到皇后的耳里。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萧美儿的心里越来越紧张,几乎马上就要发狂。终于要见到晋王了,她已经不知对他魂牵梦绕了多久,却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不过她已经认定他就是英姿飒爽的。她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他比她大四岁,她在他面前会不会显出幼稚和笨拙。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却久久不见有人进来。萧美儿顿时感到一阵紧张一阵迷乱,竟然不顾身旁站着的宫女,站起来走到窗边,通过窗户的缝隙往外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11)

晋王府的庭院里张灯结彩,到处都是令人躁动的红色。一个戴着金冠,穿着大红喜服的人在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下站在那里,从身姿来看一定英姿飒爽。只是他站在那里,手里却捏着一个宫女的手从那个宫女的背影来看,似乎还是调过来伺候她的。

萧美儿炽热甜蜜的目光立即结上了冰。她悄无声息地把窗户合上了,在她的指尖离开窗户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全身都被冻住了。

萧美儿知道贵人都会纳妾,但是希望自己至少能和杨广过个年把一夫一妻的生活。她也曾奢望凭自己的聪明美丽能让这样的时光持续久一点儿。没想到她还没有圆房,就有个女人先她一步了。

幻想中的新生活,原来没这么美好啊。

萧美儿重新坐到婚床上,直挺挺地坐着,像个雕像。她现在觉得自己的心也变成了石头,以至于在杨广走进来的时候,她都不再想看让自己魂牵梦绕的面容到底是什么样子了。但是萧美儿想到这毕竟是要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人,还是看一下为好。没想到这一看她就陷入了迷离的陷阱。

多年的贫苦已经使萧美儿习惯了挫折。看到刚才那样的景象之后,她已经迅速地冷静了下来,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处理漫长而又艰难的生活,并且已经想好了对策。可是见到杨广的面容之后,她才发现,上天给她出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难题。

上天为什么要给她出这样的难题呢?她已经决定以后不管表面上如何,对待杨广的时候都要冷着心——这样才不会受伤害,但是眼前这个男子,显然无法让她把心冷下来。

以前她在书里读到“面如冠玉”的时候,都觉得不大可能。人的面孔怎么可以像玉一样光彩晶润呢?今天看到杨广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个词没有错。眼前的这个男子,真的像美玉一样晶润美丽。是的,美丽!这个不适合用在男人身上的词,用在杨广的身上,竟是说不出的合适。

玉要美,在于琢。杨广的面孔就像是被技艺超凡的匠人仔细琢磨过,毫无瑕疵,连头上那顶金冠都无法夺走他的光彩。他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紧紧地束于金冠之中。乌黑的发际下是宽阔的写满了青春神采的额头,再往下便是一双秀直而又雅致的眉毛,,一双迷人的凤眼,带着乌黑油亮的睫毛,似乎任何时候都带了几分笑意——大概是因为眼形略弯的缘故吧。也正因为如此,使他显出了几分狡黠与不羁。尤其让萧美儿惊讶的是他虽然身为男人,却拥有白得令人晃眼的肌肤,似乎还闪着一种别样的光彩,真像是经过琢磨的美玉一样。

在看到如此俊美的男人的时候,萧美儿固然感到震撼和陶醉,心里也划过几丝鲜红的痛楚。真是可惜啊,如此俊美的男子,竟然是个轻浮好色的家伙!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12)

在萧美儿打量杨广的时候,杨广也在仔细端详着她。他的眼底隐隐有团火焰涌起,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屏退左右。萧美儿见他如此不禁有些慌乱。

杨广带着迷人的微笑,也带着几分躁动坐到了萧美儿的身边,伸手握住了她放在大红嫁衣上的手。这只雪白的手被鲜红色所映衬,更显得娇嫩动人。

杨广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也顺势靠到了她的肩膀上,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这个大名,显然就是艳名了。萧美儿在宫里的时候,关于他的消息半点儿都打听不出来,而他竟似乎已经知道她非常美貌。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就是这样的吗?

他的忽然接近让萧美儿惊慌不已,她慌忙低下头去。他的嘴唇就贴在她的耳边,一股股的暖气直吹到她耳朵上,让她心乱如麻。

他看着她窘迫的样子,狡黠而又得意地笑了笑,“干脆不要搞这些繁文缛节了吧。”说罢又朝她挨近了些,身体紧紧地挤在她肩膀上,“以前听宫女太监说你如何如何美,我都不以为然,一直在想世间哪有这样的美人,今天见到了,才知道我孤陋寡闻了。”他见萧美儿还是紧张地低着头,忍不住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轻轻转了过来,“不要一直低着头嘛。你这样会让我以为我的相貌让你不满意呢。”

萧美儿乖乖地把脸转向他,却仍是不敢看他。不知为什么,她感到他的眼中像有针尖一样的东西,刺得她的脸火辣辣的痛。

杨广见萧美儿这个样子,也不再用言语挑逗她。他坏笑着,目光溜到她的脚上——她的脚穿着鲜红绡金的缎子鞋,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就像一截水嫩的莲藕。他调皮地从眼角偷看了她一下,忽然把她的脚抬了起来,飞快地把她的鞋子脱了下来。

萧美儿无法再保持身体的平衡,一下栽倒在床上。脚忽然离开地面,让她感到了一阵慌乱,忍不住想起了临行前的事——母后把她叫入寝宫,拿出一幅帛画来,教她男女之事,并叫她照此教她的夫婿。当时她看着帛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母后那诡异的笑容更让她感到一阵阵莫名的心悸。萧美儿当时就想,如果这些事情发生在她身上,那将是多么难堪的事情,但这种心情很快就被对夫婿的憧憬淹没了,此时才重新浮现出来,并瞬间让她的全身紧绷。看他现在这副样子,显然不需要她来教!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13)

他把她的玉足捏在手里,轻轻地捏弄几下,再用手指轻轻地抚摩她那白皙光滑的脚背,用欣赏的目光凝视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吻了上去。

萧美儿顿时感到一阵酥麻战栗,同时也惊慌起来,本能地想把脚抽回来,没想到他用力地握住她的脚,另一只手揭开她鲜红的裙子。她裙子下面穿着鲜红的裤子,裤脚上也绣满了金花。他便顺着她雪白的脚踝,把她的裤管轻轻地往上推。她那洁白晶莹的腿便慢慢地露了出来,一直到膝弯。这截玉腿被鲜红的绸缎环绕着,显得格外的诱人。

他眯起眼睛仔细看着她那洁白无瑕的小腿,忽然伸手从衣物里穿了过去,用力地抚摩着她的大腿,并迅速地滑向她大腿的内侧。

他这种具有明显的侵略性的行为让萧美儿格外惊慌起来,不顾一切地去抓他的手臂。他的手却迅速到达了她最敏感的地方。

“别……别这样。”萧美儿本能地沁出了眼泪,用力地把他的手往外扯。

“为什么?”他戏谑地笑着,手退了出来,却猛地一下扯掉了她的裤子,接着扯掉她的腰带,撩开她的罩袍,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顿时露了出来。

身体的忽然暴露让萧美儿非常惊慌,见杨广继续脱她的衣服,她本能地抓住所有的衣服——不管是脱掉的还是还挂在身上的,扭成了一大团,紧紧地抱住,挡在胸前。她现在脑中一片空白,虽然她也知道这是作为人妻必须做的事情,但就是本能地想抗拒。

杨广发现了她的紧张,连忙微笑着柔声对她说:“没关系的,别怕!”他的微笑很魅惑,也很让人安心,就像一朵鲜丽的妖花在黑暗里慢慢绽放。声音也温软得像云朵,轻轻地飘过来,塞住她的耳朵,进而塞住她的大脑。萧美儿只感到一阵眩晕,握住衣服的手松了开来。杨广轻轻地把它扯了去,并把她剩下的衣服也脱了下来——也许是吸取了刚才的教训,他的动作非常温柔。

萧美儿那雪白的玉体上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她目光迷茫地躺在鲜红色的床单和被褥上,就像一块美玉,一抹新雪,甚至像一片白云。

杨广俯下身来眯着眼睛欣赏这美丽的身体,眼中弥漫的不仅是喜爱迷醉,甚至还有崇拜。手开始轻轻地在她身上游走,那两片薄薄的性感的嘴唇也轻轻地印到了她的身上,一寸一寸地,膜拜般地亲吻和抚摩。

萧美儿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声音细碎地开始了轻轻的呻吟,同时微微地喘息起来,洁白平坦的肚腹像波浪一样微微地鼓动。

杨广解开自己的衣服,把自己修长而又精壮的躯体贴到萧美儿的身体上,萧美儿的喘息更加急促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微颤,忽然感到他轻轻地分开抬起她的腿,顿时想起帛画上所描述的最核心的部分,顿时慌张起来,正想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就感到了一股涨满的疼痛,接着全身都紧绷起来。

“好痛……”萧美儿再度流出了眼泪,她毕竟才十三岁而已,才刚刚长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14)

“别怕!放松一点儿,一会儿就不痛了。”杨广轻轻地抚着她光洁的后背,用迷香般的言语和轻缓的动作引导她。不知他是不是具有魔力,萧美儿很快就不再感到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快感——一种她从来没感到的快感,从身体里直冲到喉咙里,逼得她想叫。

她用力地把这种冲动吞了下去,没有叫出声来。她还牢牢记得母后说的话:如果不想被夫君讨厌,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发出声音来。但是这冲动非常剧烈,几次都要突破喉咙冲出来,她拼命地压制着它,感到很难受很难受。

“没关系的。”杨广紧紧地搂住她,轻轻咬住她的耳垂,那充满魅惑的声音就像一个棉花团一样在她的耳朵里游走,“叫出来吧。想叫你就叫出来!”

萧美儿张开喉咙开始叫了。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陌生,哑哑的,带着喘息声在这陌生的声音里,她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生奇妙的变化。以前她只是萧美儿,现在却已经是杨广的妻子。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种斩不断的强烈羁绊,注定他以后无论做什么她都要相助和包容。

萧美儿恍惚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全身都包裹在被褥里。柔滑的绸缎蹭着她的身躯,很是舒服。她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忽然感到双腿之间还是隐隐地有些痛。她同时感到耳边一阵阵的轻柔呼吸像丝绵一样蹭过来,连忙扭头一看,发现杨广就睡在她的身旁。她轻轻地拉过一个罩衫披上了。虽然刚才她并没有受苦,但看到他就是有些害怕。她悄悄地从被窝里挪出来,正要逃走,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扣住她的手腕,“干什么去?”

萧美儿慌忙回过头来,发现杨广的眼睛仍然有着火一般的东西,顿时打了个寒战,身体却火热起来。杨广看到她惊慌的样子反倒是一怔,眼珠飞快地转了转——这个动作使他看起来要耍阴谋诡计,和这洞房的环境很不协调。

“美儿。”杨广一本正经地坐了起来,把萧美儿的手拉到胸前,又拉过她的另一只手,一起握着,倒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美儿,”他郑重地说:“既然你已经成了我最亲近之人,我有些话要不得不说。”

“夫君请讲。”萧美儿低着头轻轻地应答。杨广现在给她的感觉很奇怪,简直像是教书先生要讲课一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15)

“美儿你既然是南梁的公主,想必也享尽了荣华富贵。”

萧美儿的身体一震,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的隐事。她的眼珠快速地转动着,犹豫要不要把童年的遭遇告诉他。为了国家体面,南梁皇帝对这位远嫁的公主在民间度过童年的事情只字不提。萧美儿虽然不觉得自己这段经历有什么龌龊之处,但也不希望杨广知道他的妻子曾经在农田里劳作过。

“荣华富贵,人之所喜,任何人都想长期享有,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做我的王妃,恐怕就不能让你继续享有荣华富贵了。”

什么意思?这句话像针一样,把萧美儿从胡思乱想中捅醒。她猛地抬起头来,发现杨广一脸严肃。

“也许你已经听人说过,我不喜欢玩乐,也不喜欢奢华。奢华玩乐最能腐蚀人心,可以亡国灭身。你做我的王妃,就要跟我一起勤俭。这是为夫对你的第一要求,希望你能够遵从。”

萧美儿大大松了一口气,流转着眼波笑了。她还以为杨广要说什么呢。王爷要勤俭能勤俭到哪去?她吃糠咽菜的苦日子都过过了,堂堂王爷还能勤俭成那个样子不成?

不过……她从眼角偷偷看了杨广一眼。不知为什么,她好像觉得他说这话有些……言不由衷。

阳光均匀地洒进庭院里,照亮晋王府的每一个角落。萧美儿带着两个宫女,慢慢地在庭院中搜索着。萧美儿在寻找那天晚上和杨广拉手的宫女。她已经从身边的宫女那里问出来了,那个宫女叫素玉。素玉虽然被调到萧美儿身边侍侯她,但显然只是在她的身边放着而已。为什么要在她身边放着?方便谁?显而易见啊。这不,一大清早素玉就不见了。

萧美儿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眼部的肌肉也用力地收紧。虽然她拼了命地在找素玉,却也只是想面对面地和素玉谈几句话而已。是要恐吓?还是要将心比心地劝说?现在的她可没有一点概念。

在晋王府里转了一圈后,萧美儿发现杨广真的很简朴。。府里没有什么精致贵重的摆设和装饰,更没有丝竹之类可以玩物丧志的东西。这让萧美儿大大的惊讶,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人看错呢。老实说,从杨广对她的样子来看,她本能地觉得他是个相当爱玩的人,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过着清水般的日子,为此她感到有些歉疚,却也很高兴。爱玩对他这种需要建功立业的人没什么好处。他如此年轻就知自律,可见她终身有靠。

萧美儿转了好久,还是没找到素玉,不由得焦躁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院中隐蔽的地方。她似乎已经认定素玉藏起来了,就是为了躲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16)

萧美儿忽然发现有一个耳房的门关得严严的,上面还加了一柄大锁。她虽然觉得那里不像是藏活人的地方,还是很好奇地走了过去。随着她朝它走近,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拜见王妃!”一个宫女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萧美儿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身来,差点失态。

“晋王请您去。”宫女毕恭毕敬跪在地上说道。

萧美儿下意识地扶了扶头面,加快了脚步朝杨广那里走去。她不知道他叫她做什么,一时竟有些心虚:难道他发现她在找素玉了么?

原来杨广只是喊她一起进宫拜见独孤皇后。杨广对独孤皇后很孝顺,经常带着她去宫里拜见。

独孤皇后提倡简朴,对奢侈糜费深恶痛绝,因此她宫里的摆设也很简单。宫里的其他人在她的领导下也过着简朴的日子。看来杨广节俭的习惯传于其母。

独孤皇后还是一如既往的威严。见到杨广时也是冷冷的,对萧美儿更是如此。杨广的态度倒是永远的恭顺孝敬。虽然独孤皇后这样有些让人害怕,但萧美儿仍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她对杨广的喜爱:她的眼底总是有一股温软甜蜜的神情,和养父张轲看着她的时候一样。

独孤皇后刚赐他们坐下,就有人禀报太子杨勇来了。

萧美儿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太子杨勇。杨勇和杨广虽然是一母所生,但形象和杨广有着很大的不同:瘦高个子,刀削般的面孔,眼睛很长很大但眸子颇小,一对剑眉嚣张地向上翘着,棱角分明的嘴唇则是冷冷地抿着。他不像杨广那样浑身文气,但也没有武气。他有的,只是一种不伦不类的高傲凌厉之气,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不知萧美儿是不是有心回护夫婿,竟对太子作出了这么不堪的评价。

太子对独孤皇后倒头便拜,“孩儿拜见母后。”

独孤皇后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亏你还记得我这个母后。你可记得你上次拜见是什么时候?”

太子的背影僵了一僵,语气虽然恭顺,但能让人明显地感到他的厌烦,“孩儿惟恐母后怒气未消,不敢再进宫惹您生气。”

“哼,这么说你还挺有孝心。”独孤皇后冷笑了一声,声音慢慢尖利起来,“你在宫外就不惹我生气了么?听说你又新娶了一个名叫云氏的小妾,是也不是?”

太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似是畏惧母亲,明眼人却可以看出他已经怒气勃发。而独孤皇后已经完全变成了责问的语气,“哀家平时训诫你的那些话,你都丢到那里去了?奢侈淫乱是亡国之根,哀家跟你说了千万遍!你竟然一直装聋作哑!”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17)

“孩儿并没有装聋作哑……”太子终于忍受不住,开了口。他心里已经怒气勃发,却硬要作出恭顺的口吻,因此他的声音无比怪异和僵硬,“我觉得纳几个姬妾,并不算是奢侈淫乱!”

“纳姬妾还不算奢侈淫乱!?”独孤皇后声色俱厉,已经迸发雷霆之怒,连萧美儿都担心杨勇今天无法收场,没想到他又不知死活地开了口,“若怕奢侈,对姬妾多加教化,督促她们省俭便是。淫乱则不知从何说起,我乃国之储君,纳几个姬妾,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住口!”独孤皇后已经怒到极点,一张圆圆的小脸已经涨成了紫色,顺手就端起茶碗朝太子泼了过来。太子热茶着头之后浑身颤抖,似乎也要立起发作。正在这危急的时候,杨广忽然跑到太子身边跪下,萧美儿也赶紧随他跪下。

“母后,请您息怒!”杨广大声为杨勇求起情来,语气竟似出于至诚。萧美儿也跟着杨广求情,偶然从眼角看向太子,竟发现他一脸的鄙夷,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几乎要跪不下去了。

“母后,”杨广的眼睛清澈明亮,加上他那诚挚的笑容,使任何人都不忍拒绝他的请求,“请您息怒,相信大哥是万万不敢忤逆您的,只是性子烈了些,无意之中才对您有所冲撞。请您万万不要因此而动怒,怒气伤身啊!”

独孤皇后的脸色有所缓和,对杨勇也更加讨厌,恨恨地说:“你看看你弟弟,再看看你!你什么时候能学你弟弟一样孝敬我?”

杨勇僵硬地伏在地上,没有出声,看不出他是在羞愧后悔,还是在强压着愤怒。他这副样子让独孤皇后更加看不顺眼,她皱紧眉头闭了闭眼睛,一挥袖子,“滚出去吧!”

杨勇恨恨地爬起来,朝杨广瞪了一眼,一甩袖子,扭头就走。他像是在说:你管什么闲事?

独孤皇后看着他的背影,脸色越发不悦。萧美儿也是恨恨地瞪着他,不过并不明显。她不仅仅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丈夫无礼,还因为他喜欢纳小老婆,并把纳小老婆说成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她现在最恨男人纳小老婆。你们为什么要纳小老婆?你弟弟难道就是被人教坏了,才在府里藏了个相好的?

杨广目送着太子离去,目光倒一直谦恭。他刚才受了那样的对待,却仍对兄长如此谦顺仁爱,倒也是奇事一件。

回府的路上,她坐车,杨广骑马。虽然杨广看起来若无其事,但她总疑心他很伤心,不停地拨开车门前的绸缎门帘偷看他的背影。她被亲人伤过,知道那种滋味,他现在看起来若无其事,心说不定早就碎成几瓣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18)

杨广一回来就钻进了书房,坐在那黑压压的书墙旁出神,眉头皱得很紧,眼中也不时闪过几道犀利狡黠的光芒。他有心事是一定的,但就是不像在伤心。

萧美儿此时已卸去了入宫时的装束,只穿了一件水红色的大袖衣,缓缓地走进书房,看着杨广凝思的样子,不知该如何打招呼。正巧有一个宫女端着新茶走过来,她便伸手接了过来,款款地走到杨广身边。杨广抬头见是她,满脸的阴霾顿时散了,笑着拿起她的手放到掌心里,“为什么亲自来送茶?想逗我开心?”

萧美儿的脸顿时浮起了一层红晕,就像新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娇媚动人,没想到她一丝一毫的心思他都能猜到。

杨广轻轻捉住她的玉掌,把她往怀里拉。萧美儿想到有宫女在场,微微迟疑了一下。

“这有什么关系?”他微笑着抗议。

萧美儿的脸又红了,老老实实地坐到了杨广的怀里。他用一只手轻轻地揽住她的腰,他的动作很轻,但是抱得很稳。萧美儿顿时感到了一种被温暖包裹起来的安全感,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怀里,脸上带着半熏的醉意。

杨广的脸颊挨着萧美儿的头发,在这万缕柔丝的轻拂下,他的脸色渐渐地凝重起来,忽然沉着嗓子问了一句,“你觉得太子殿下如何?”他没有像在独孤皇后面前那样称杨勇为大哥,只是一个称呼的差异而已,却明显地显得生分了。

萧美儿微微一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要是依着她自己的心意,真想把杨勇贬斥一番。但怕会惹杨广不高兴。他们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自己这样做,也有挑拨人家兄弟感情之嫌。

她思前想后,忽然想起杨广在独孤皇后面前说的话来,非常讨巧地答道:“性子似乎刚烈了些。”用杨广说的话回答杨广,也算是乖滑至极了。

“是啊,性子刚烈了些。他文才武功无一不强,为人当然倨傲。其实太子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就是性格欠缺了些。”杨广说这话时眼角冒出一丝轻贱和不屑,瞬间便像涨潮一样溢了满脸,和他今天恭顺地看着杨勇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见杨广暴露出他的虚伪,萧美儿并没有惊讶,也没有感到鄙夷和厌恶,更没有感到害怕。她联想起白天杨勇对杨广的无礼,反倒觉得这样才对。

“您和他不一样啊。”萧美儿甜甜地笑着,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您宽厚谦和,是十全十美的。”其实她并没有见识过杨广的武功,对他的文才也没有完全了解,只是觉得自己的丈夫,就一定是最棒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19)

杨广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冷笑,握在萧美儿腰间的手又搂紧了些,“那依你看,我能成就一番大功业吗?”

“当然能。”萧美儿毫不犹豫地答道,脸在他的胸膛上贴得更紧了。

“我跟你说,母后在生我之前,曾经作过一个胎梦。”杨广的眼中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狂傲,目光更是扭曲变烫,简直像蛇信一样。

“相信你也听说过,胎梦可以预示胎儿一生的功业。”杨广把脸靠在萧美儿的玉额上,若有所思地说:“母后在生我的前三天夜里,作了一个梦,梦见一条龙从她的肚子里冲了出来,带着刺眼的红光,直飞到天上,在空中盘旋着,照得天地都红彤彤的。”

萧美儿轻轻惊叫了一声,既有真正的惊讶也有恭维,“真是不得了的梦啊。”

杨广脸上的狂傲越来越盛,几乎要掩饰不住,“因为母后生我时梦见飞龙摩天,所以给我取小名叫作‘摩天’。母后觉得我日后定有非常功业,因此格外喜欢我,我自己也相信我今生一定不同凡响。”说到最后的时候,他语气倨傲得仿佛普天之下,唯他独尊一般。

萧美儿倒没有在意他语气的异常,她还在品味独孤皇后那神话般的胎梦。她用手轻抚着杨广的胸口,甜美地呢喃,“您一定会成就巨大的功业的。臣妾会竭尽全力地帮助您!”

杨广露出满意而又欣慰的微笑,把她搂得更紧了,目光却下意识地朝窗外飘去,正对着东宫的方向。只见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地灼红发烫,再一点点地冷却结瘕,非常的阴沉恐怖。

这种目光只持续了一瞬,他很快就把目光转回到萧美儿身上,甜蜜地微笑着,拉着她朝寝宫走去,把她抱起来放到那张镶金饰银、雕龙刻凤的大床上。

“等一下……现在是白天……”萧美儿羞怯地挣扎着。

“这又什么关系?”他邪魅地笑着,飞快地解开她的衣带。

萧美儿顿时像闻了迷香一样身体瘫软下来。杨广技巧纯熟地引导她,显然是经验丰富。想到这一点儿,她快乐的心情陡然跌入了低谷:给了他这么多经验的,是那个叫素玉的……宫女么?

在杨广不在的一个下午,素玉被宫女们本抓半请地弄到萧美儿面前。素玉惶恐地低着头,耸着肩膀,不停地偷眼打量她。萧美儿绷着一张脸,微微地抬着下巴打量她。

其实萧美儿见到她的时候也有些紧张,因为她终于要真正面对素玉和杨广的关系了。她把目光换了个角度,不再盯着素玉看,像对着空气说话般开了口,“你跟随晋王多久了?”

“奴婢八岁的时候就伺候晋王,到现在为止八年了。”素玉怯怯地回答着,从小袖衣的领子里依稀可以看到她性感的锁骨正因为惊恐而耸动着。

“这么久?”萧美儿看似无意地说着,心里却滑过一丝隐痛。素玉和他在一起八年了,而她才来了不到两个月而已。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20)

“这么说你是从宫里出来的了?是皇后娘娘派到晋王身边的么?”萧美儿担心素玉是独孤皇后派到杨广身边,默许她侍候他的,那样就很麻烦了。

“奴婢以前是在宫里……不过不是皇后娘娘特派的。”素玉还算老实。

“哦,那么……”萧美儿下意识地想咳嗽,可是喉咙却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你跟随了晋王这么久……他对你好么?”如果是问正常的主仆关系,她根本不需要用如此暧昧含混的语气。她真正想问的是,你们是不是那种关系,关系怎么样?

素玉的身体微微一颤,她听懂了萧美儿话里的意思,也很聪明。她极含糊,但也极明白地说道:“以前奴婢是受过晋王的恩待,但是以后绝不敢再奢望半分。”她既承认他们有关系,也表明以后不敢再跟晋王纠缠不清。

“为什么?”萧美儿本该到此为止,却愚蠢地继续追问下去。女人有时就是这样,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还会穷追不舍,直到引出难堪的局面。

素玉为难地涨红了脸,萧美儿的问话她难以作答。萧美儿及时地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冷静下来,缓缓地靠回椅背,“其实你要继续受晋王的恩待,倒也不是不可能……”她这是在干什么?是在试探素玉吗?还是想学所谓的贤妻,帮助丈夫纳妾?

“奴婢万万不敢。”素玉把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似乎怕到了极点。

萧美儿紧盯着她,感觉她不像是在撒谎。看来杨广并没有许她一个名分,只是玩玩罢了。但萧美儿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防得了这个,防得了其他么?你怎知他不会喜欢素玉之外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忽然发现自己对杨广真的是一无所知。也难怪。自己毕竟刚认识他。可是刚认识他就把身体给了他,这种感觉实在是怪怪的。但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天底下的女人在初夜之前都见不到夫君的脸,更谈不上了解他了。当然,那些自己找男人私定终生的女人除外……想到这里她的心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盯住素玉惊疑地看了起来,脑子里想得却不是她。

杨广这么风流……相好的女人就只有素玉一个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21)

萧美儿呆呆地坐在窗前发怔,一个声音在她的脑子里吵闹正欢。她想起了她在民间时,邻居家的女人跟她说的,刺探丈夫有没有采野花的方法。对已婚女人来说,不管她是贫贱还是富贵,是年轻还是年老,婚姻受到的威胁都差不多。这个女人自己长得并不出色,她的丈夫却是一表人才。所以每天她除了吃饭睡觉干家务,唯一干的事情就是监视她丈夫。成绩似乎斐然,还整理出了自己一套心得。

她对萧美儿说,判断男人有没有采野花,第一个便要“观其神”。男人若是在外面和什么人幽会,神情一定会很疲惫。回家之后必不敢和妻子四目相对。你要是直视他的眼睛,他一定会心虚地把目光转向别处,还会下意识地说废话。第二,便是“搜其身”,当然不能二话不说,拦着他就搜。而是要等他脱下衣服之后,仔仔细细地搜他衣服里面。第一个要注意的,便是看他衣服里有没有女人用的戒指和香袋。这些极可能是野花给他的定情物。第二个要注意的,便是看他的衣服里面有没有结成束的青丝和剪下来的长指甲。有的野花跟男人感情深,不愿意拿“身外之物”作定情之物,就从自己身上找。第三个要注意的,就是他的衣服上有没有女人的脂粉味,或是胭脂印。这些东西比较难找,需要搜查的人仔细用鼻子和眼睛。第四个要注意的,就是看他钱袋里的钱少了多少。如果少得异常,一定是给野花买东买西去了。

听到这套理论时,萧美儿才不过十岁,当时听着只觉得脸红,几乎要羞得听不下去——现在想起来也是脸红,特别是在她充分理解了为什么男人“幽会回来会疲惫”之后。传授这段理论的女人却是泰然自若。大概这也是变相倾诉。大凡怨妇,倾诉的时候都不分对象。

萧美儿此时还不能真正体会怨妇的含义,对邻居家的女人只是本能地感到厌憎——大概是潜意识里不愿成为像她那样的人吧,连她的那套方法也觉得有些不上品。而且这些方法她不能用。亲王可不比乡野中的汉子,衣服物品什么的都有宫女太监给他收拾,她根本插不上手去。她如果硬要去翻看,一定会引人注意,说不定会引出不测之事来,惹人耻笑。但是她觉得自己应该对他身边的事物多留意一些。若真是外面蓄有野花,哪个地方露不出蛛丝马迹?

萧美儿嫁入晋王府不久,好多地方还没有去过。比如杨广的书房。并不是她去不得,而是不好意思。有时候新嫁娘就是这样,在关于丈夫的事情上格外害羞,即使杨广不在,她也不好意思去他的书房——怕什么人看到了,背地里说些什么……让她脸红的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22)

虽然如此,她还是老着脸皮去了杨广的书房,美其名曰:帮忙收拾。倒也只是为了搜查:她对男人的世界也有些好奇。此外,虽然她已经把杨广看成了天下第一的好丈夫,还是想看看他的才情武功到底怎样。到书房自然是刺探才情,至于武功,就要哪天偷偷跟他去练武场去看了。

书房里窗明几净,纸、笔、砚放得整整齐齐。萧美儿伸出素手翻开他昨日写诗的纸张,竟紧张得手都颤了。她小时虽然贫苦,但也在张轲的指导下研习书法,对字迹也有颇高的赏析能力。她非常害怕杨广的字写得不好,或是根本平平——要那样的话,就太让她失望了。

幸好杨广没有让她失望。他的字清秀和刚劲并存,就如他的外表一样俊秀。用这种字体写出的诗,读起来也特别清爽风雅。他的诗多为梁臣宫体,因此让萧美儿感到颇为亲切。诗的内容或为应酬赠赐,或写声色游娱,虽然立意不高,但是文采斐然。萧美儿越看越高兴,竟忘了自己是来突击检查的。正在她情不自禁地低吟起纸上的诗句的时候,忽然感到耳边有一道微风吹来,其风甚热,也有些湿,竟是从人嘴里吹出来的。

原来杨广已在不知不觉间来到她身边,往她的耳边吹了口气。

萧美儿吓得差点跳起来,下意识地把写着诗文的纸张往身后藏。杨广见她如此狼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萧美儿被笑得满脸通红,讪讪地把纸放回到桌子上。

“爱妃到我的书房来,是要找什么东西么?”杨广笑容可掬地说。

“不,不是……”萧美儿的舌头都打结了,“我只是想看看您的书房收拾好了没有,如果没收拾好的话,我帮忙收拾。”

杨广诡谲地笑了笑,走到书桌把那张已经被萧美儿揉皱的纸慢慢抚平,“你是来找东西的吧。看这里有没有藏着别的女人给我的定情物。”

萧美儿的脸顿时变得一片苍白。她现在已经不止是害羞了,还非常害怕——她刚嫁给他不久,还摸不清他的脾性。虽然他现在笑着,但可能已经怒了。

杨广看着她惊恐的样子,笑得更加得意了,走到萧美儿的面前,嗔怪般地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啊……你怎么如此之傻呢?”

萧美儿打了一个冷战,却发现他似乎没有怪她的意思,苍白的脸上又有了血色,又羞又怕地笑了笑。

“你知道你傻在何处么?”杨广继续笑嘻嘻地问。

“我……”萧美儿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笑容渐渐僵硬起来。

杨广从桌上拿起一面镜子,照着她的面容说:“这镜中的美女国色天香,把全天下的女人都比成了粪土。可惜她如此美貌,脑袋却不灵光,竟以为她的丈夫美丑不分,会舍美女而求粪土,真是可怜可叹啊!”这席话本是玩笑,却用的是一本正经的语气,更让人忍俊不禁。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23)

萧美儿被他逗得笑了出来,却也羞得无法在这里立足,推开他就跑了。杨广笑着看着她跑开,笑容更加狡黠。他走到桌边去放镜子,忽然脚下踩到了一个物事。他赶紧俯身一看,不禁暗呼侥幸,歪头看着萧美儿离去的方向坏笑起来。

他脚下踩着的,是一个金镶红宝石戒指。戒身纤细,宝石鲜红,一看就是女子之物。这个东西他本来藏在袍袖里,和萧美儿胡说八道的时候不小心让它掉了出来,就掉在他的脚边,他竟一点都没发现。他把这枚戒指套在手指上轻轻地转者,心有余悸地想着如果萧美儿发现了它他该如何遮掩。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这戒指的主人和萧美儿比起来真如粪土一般,便轻蔑地冷笑了一下,随手把它扔出了窗外。

萧美儿冲进卧房,坐到床上捂着脸,过了半天脸上的热度才消散。手指慢慢地从脸上挪开,露出的却是一张满布愁容的脸。刚才杨广的那番玩笑话虽然也是宽慰她,但既不能算是告白,也不能说是保证,说不定还是抵赖。她的心绝不能就此放下,但也不能继续监视他。她的行径已经被他撞破了,一切都已经被他说开了。她要想得到丈夫敬重,绝不能得寸进尺,更不能给脸不要脸。

幸好杨广之后对她非常的温柔体贴,取悦她的花样也层出不穷,她便渐渐把这些顾虑给忘了——新嫁娘总是单纯的。既然心已经被他融化了,自然只能看到他的优点。萧美儿发现杨广不仅节俭勤勉,文才也是出众,吟诗作对,总是一挥而就。他的武功虽然不算很高超,但也不弱。其实身为帝王家人,武功可有可无,重要的是处理国家大事的能力。他时常帮隋文帝处理国事,反应机敏,从不出错。最重要的是,他似乎真对别的女人没了兴趣。娶了她之后便没和其他女人弄出事来。因此萧美儿感到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至于没有其他王妃那样的华丽排场,她一点都不在意。勤俭节约,可是兴国之本啊。

杨广因为忙于政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进宫探望母亲,便嘱托她常进宫去。她欣然从命,因为她也想好好地孝敬独孤皇后。

萧美儿频繁出入于宫掖,自然也能常常遇见太子杨勇的正妃元氏。元氏虽然没有她来拜见的勤勉,但也是经常来见。太子杨勇并非每次都随行。看来元氏比太子更孝敬独孤皇后,或者说是更巴结独孤皇后吧。她如果不巴结独孤皇后,恐怕连容身之处都没有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24)

元氏出生高贵,是独孤皇后许给杨勇的正妃,只可惜容貌平平。她虽然温婉知礼,待人宽厚,颇得独孤皇后的喜爱,但就是不讨杨勇的喜欢。杨勇之前在家里便广蓄姬妾,隔很久才敷衍式地召见她一次,等娶了云氏之后,日夜只和云氏双宿双栖,竟然一年都没有理睬元氏。元氏又伤心又为自己的以后担心,频繁地拜见独孤皇后,哭诉自己的遭遇。独孤皇后听说之后对杨勇很生气,也曾训斥过他,但杨勇就是我行我素。

萧美儿第一次见到元氏的时候,是在独孤皇后的宫里。萧美儿见元氏礼貌周全,丝毫没有杨勇的高傲,心里已经先喜欢了她几分。后来见她的样子实在可怜,又对她生了几分怜爱,只想跟她好好作个朋友。

元氏身量偏高,鸭蛋脸儿、短短的眉毛、不大不小的眼睛,鼻子稍肥了些,嘴唇也没有什么秀美之处。被杨勇冷落后,她天天哭泣,眼皮一直浮肿着,脸色也黄黄的,像个病人。她在独孤皇后面前伺候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缩着肩膀,看起来像个宫女,非常可怜。因为她的缘故,萧美儿也对杨勇格外反感。

她在这一年之中,对杨勇的事情也了解了不少。当初她以为杨勇是个心胸狭窄,心地狠毒之徒,后来却听说他平日也是优礼士人,宽待大臣的。人们说他只是性格直率,不善矫饰,容易发怒而已。但萧美儿总疑心这是杨勇伪装给大家看的。他是坏人。她已经在心底确定了。

然而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萧美儿对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感到迷惑起来。

一日,杨勇和杨广为了一件政事在朝堂上争执起来,后来,杨广为了尊敬兄长,便停止了辩论。隋文帝见杨广忍让,反而着重考虑了他的意见,结果发现他的意见更加正确。杨勇在朝堂之上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说了半日,却一无所获,在百官面前大大丢了面子,据说“怒到了极致”。

萧美儿听说之后,感到莫名地不安。虽然她一直不过问政事,这次还是忍不住偷偷地问杨广形势怎样——她怕杨广会因这件事而受到太子的倾轧甚至戕害。没想到杨广只是哈哈一笑,说这不妨事,叫她不要担心。

见杨广如此反应,萧美儿又气又急,以为是杨广性格宽厚,对兄长不加防备,只好自己前往杨勇府上找元氏探口风。没想到她刚到元氏那里,杨勇便回来了——她原以为他天黑才会回来呢。

杨勇听说萧美儿在他府上,便立即来见她。萧美儿不知他有什么意图,仓皇逃走又不合礼数,只好待在那里,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25)

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和杨勇如此近距离地相见,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时隔一年——虽然此时男女之防并不严格,但她一直恪守妇道,几乎终日呆在府里,没什么见外人的机会。

太子仍是那副刀削般的面孔,高高挑起的眉毛,却不像初见那样盛气凌人,表情颇温和,那双眼睛也显得顺眼多了——萧美儿最讨厌的就是他那双眼睛,眼白多黑眼珠少,看起来又暴躁又刻薄。不过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表情温和的关系,黑眼珠似乎也显得多了一些。

萧美儿赶紧向他行礼。他非常礼貌地叫她不必多礼,和那日旁若无人地走进独孤皇后的寝宫的时候又是判若两人。萧美儿感到一阵惶惑,原本准备好的辞令都没了说头——那都是准备好应付高傲无礼的太子的。她只好开口说:“晋王前日在朝堂上冲撞了太子殿下,美儿今天特来赔罪。”

“不妨事!”杨勇哈哈大笑,说的话竟和杨广说的一模一样。更让她惊讶的是他下面的话,“退朝之后我仔细思量,发现那日我的意见中的确有很多不妥之处。跟弟弟争论的时候急躁了些,现在想来颇为羞愧。不应是弟弟向我赔罪,而是我向弟弟赔罪才是!”

萧美儿大为惊讶,简直怀疑自己上次看到的太子是不是幻象。眼前的这个太子,活脱脱就是个宽厚待人,不计小节,不加矫饰的正人君子。可是她当天看到的……等等!他那天毫不掩饰地发怒,不也正是他不善矫饰的表现吗?也许她碰巧遇到了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误认为他是心胸狭窄、性格暴躁的卑鄙小人?

之后太子对晋王一如往常,并没有施以排挤和倾轧,据说还真有找他赔不是。看来太子果真如传闻中所说,是个宽厚待人,不拘小节的人。可是不知是初次见面的印象实在太深,还是因为因为他不善待正妻,萧美儿对他的感觉,终究无法彻底转好。

在这一年里,萧美儿对独孤皇后的了解也大大增加。这位皇后娘娘虽然表面冷酷,内心却极是仁慈,据说当她听到大理寺处决犯人的时候,都会为被斩者流泪。萧美儿知道这些之后,心不由自主地和独孤皇后更亲近了些。

然而,事态总是那么出人意料,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事,足以彻底颠覆她对独孤皇后的印象。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26)

这日,萧美儿命宫女捧着食盒,兴冲冲地朝独孤皇后的寝宫走去。食盒里面装的是她亲手为独孤皇后做的点心。在贫苦的环境中长大的女孩,不管是不是刻意的,总是更善于讨长辈的欢心。

萧美儿刚走到独孤皇后的寝宫门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呻吟。她从小在逆境中长大,对不祥之音特别敏感,忙扭头看去,竟看见殿角角门处,几个太监正抬着一个浑身鲜血的宫女往外走。她吃了一惊,慌忙站住了,仔细看了看。只见这个宫女衣衫破碎,身上一道一道都是棍棒伤痕,有的已经被血凝住了,有的则还稀稀拉拉地往下淌血。

萧美儿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知道,在皇后的寝宫,没有人敢这样大肆地惩罚宫女的。把这个宫女打成这样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那个人称慈善的婆婆——独孤皇后。想到这里,萧美儿来时的兴高采烈全部化为了乌有,陪着小心走进殿去。

独孤皇后正端坐在桌前饮茶,眉间的怒气似乎仍然没有消散。

独孤皇后见她进来,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碗,赐她坐。萧美儿依稀看到她的嘴角似乎有用力咬过的痕迹,不禁大为惊慌: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堂堂的皇后怒到如此程度?

独孤皇后见她脸色有异,便知她已经看见了受责的宫女,眉头微微一皱。萧美儿吓得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独孤皇后见她如此,心想如果瞒着她的话,倒显得是自己做了什么恶毒之事一样,便轻轻地哼了一声,“我儿是不是看到那个贱婢了?”

“是。”萧美儿不敢不答。

“那个贱婢敢在我梳洗的时候用眼神迷惑皇上,被我从镜子里看到了,才对她小惩大戒。我年纪大了,心肠也软了。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我非赐她死不可。”独孤皇后缓缓地说着,显得理直气壮而又心安理得,说到要赐那宫女死的时候,齿间更溢出了一丝杀意。

萧美儿只敢低头称是,心里却在剧烈地翻滚着:原来以为皇后不让任何妃子亲近皇上只靠的是气派和规矩,没想到靠的也是厉辣手段。

独孤皇后冷眼看着她,见她如此害怕,竟微微有些伤心,忍不住低低说了一句,“我其他时候不这样……”这就等于告诉萧美儿她只有在对觊觎皇帝的女人的时候才这样。从古到今,能让女人变成野兽的,似乎就只有嫉妒一个。

此话一出,独孤皇后立即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但萧美儿是她最喜欢的二儿子的妻子,她还是愿意对她敞开心扉的,“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嫁给皇帝,一生呕心沥血,随他吃了千般苦万般难,好多次性命都差点儿不保。好不容易辅佐他登上了帝位,我也老得不成样子了……”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里涌出了浓重的悲哀。其实独孤皇后虽然人到中年,倒也是风韵犹存,要说老,也只能说是“略有老态”而已。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27)

独孤皇后继续哀怨地说,“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是希望皇帝能够讲点良心,多念着我一点儿。可是你看看这四周,一个一个的,都像狐狸精一样,就算皇帝愿意守着我,她们也要想尽办法勾他走……我有时候真恨不得把她们都给撵出去,但又不成体统……”说到这里她的瞳孔微微有些散开,用力地喘着粗气,几要失态。

萧美儿粉颈低垂,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独孤皇后这一席话,触及了她心中的隐痛。虽然说晋王现在只守着她一个,但她不是没有危机感的。在无数个梦境里,她都会梦见素玉穿上了侧妃的服饰,勾住晋王让他永生不和她见面。在她的潜意识里,总觉得不远的未来潜伏着一个女人,会忽然跳出来把晋王抢了去。她时时刻刻都在提防这个女人,却又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

“要想让陛下一直目不斜视,以现在看来的确是艰难……”萧美儿秀眉紧皱,脸上也蒙了一层淡灰,“现在满朝文武,乃至乡村豪富,哪个不是三妻四妾。陛下乃九五之尊,在这样的环境里想要不沾女色,谈何容易。如果满朝文武乃至全天下的人都只守着一个老婆,陛下想纳别的妃子也难哪。”

“恩……”独孤皇后万万没想到她能说出如此精辟的话,微有惊讶,也忍不住点头称是。萧美儿看着她如此认真的样子,倒是一惊。也许是她刚才说的话太严重,她竟恍惚记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她在阐述天下纳妾成风的现状,教唆独孤皇后改变这种风气——她现在感到自己的确是在教唆——不经意的,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教唆。

如果由独孤皇后倡导一夫一妻之风的话,就算管不了天下人,至少能管得了晋王——毕竟他是她的儿子,又是那么的孝顺。

她为自己找到了这么一个管住的晋王的妙法感到兴奋和自豪,可想到天下人的生活可能因自己而改变又感到害怕——她可不是那种妄想改变天下的女人。这两种想法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再在独孤皇后这里坐着的话,实在是很难受。

幸亏独孤皇后要仔细思量如何倡导一夫一妻之风,便提前叫她回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28)

萧美儿几乎是逃回了晋王府,回到寝室倒了杯冷茶喝了。她不小心喝急了,捶着胸口“咚咚”地响。她现在高兴死了,也怕死了。一股原始野性的热度在她的脸上奔流,她感到自己作了一个惊天的恶作剧。

“回来了?”杨广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她立即吓得跳了起来。仓皇回头,发现杨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里闪着明亮的但让人无法参透的目光。

“唔……”萧美儿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应对,一贯伶牙俐齿的她竟像哑了一样。

杨广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他坐下来把她拉到怀里,让她坐到自己的膝上,盯着她的眼睛,想要看透她般地说道:“你今天到母后那里,跟她说如果大家都是一夫一妻,父皇就会老老实实守着她了,是不是?”

“唔……”萧美儿这一惊非同小可,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竟像忘记了怎么说话,只能像头小兽一样“唔”了一声。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大叫: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是我带去的宫女告诉他的?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

眼前的杨广莫可名状地微笑了一下,就像深泉泛了波纹。萧美儿眼前也花了,一时间竟无法分辨他是喜是怒。忽然他把下巴高高地抬了起来,轻轻地吻到了她的额头上,与此同时一个和他的吻一样轻柔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做得好!”竟是嘉奖的口吻。

萧美儿大惑不解,可又不想再追问——甚至连想都不想多想。既然没出什么乱子,还问什么?

独孤皇后很快便行动了。她不愧是脂粉军事,果真是技高一筹。凡是家有小妾的大臣,她总是说服隋文帝加以训斥。同时暗中操控朝政,家有小妾的大臣不仅升迁困难,如果犯了错,受到的处罚和降职的可能性大大超过只有一妻的大臣。大臣们为了自己的官位和前途,纷纷抛弃自己心爱的女人,装作只爱发妻。

朝中很快兴起了一夫一妻的风气,隋文帝更加不敢轻举妄动。而且,杨广和杨勇的地位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杨广只爱发妻是在风气兴起之先,在风气兴起之后再看他的行为,越发觉得可敬。再看看杨勇——杨勇一贯任性妄为,这次竟也不例外,在满朝文武都独爱发妻的情况下,还和自己的昭训云氏双宿双栖。不仅大大降低了声望,独孤皇后也对他大为衔恨。

中秋佳节的晚上,隋文帝聚皇族而宴。隋代男女之防甚轻,皇家女眷也在同列。萧美儿跟在杨广的身边,多一句话不说,多一步路不走,被人广称贤德。当然,皇族的男人最在意的还是她的美貌。萧美儿的艳名早就传遍皇室,不少人也曾见过她,但每见她一次,都会如初见时那样惊若天人。这日她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便把整个宫殿都照亮了。与萧美儿比起来,杨勇的正室便大大的逊色。不仅身材臃肿,还是一副病人般的黄脸儿,往那里一坐,呆呆笨笨的,不见丝毫灵气。杨勇不禁感到颇为丢脸,也忍不住朝杨广投来了嫉妒的目光。

酒至半酣的时候,独孤皇后唤出一名宫女吹奏玉箫。这个宫女是独孤皇后身边最得意的乐师,只见她一身青衣,肤白胜雪,款款地走上台来,在月光的照耀下似乎全身透明,马上就要飞升而去似。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29)

她恭敬地朝贵人们施了一礼,把玉箫放到唇边吹奏起来。箫美儿只心头一亮,却凉得无比畅快,就像三伏天忽然跃入了冰冷甘甜的泉水中一样。皇室诸人也停止了所有的行动,全神贯注地听她演奏。

真是美妙的箫声啊。箫声像游龙一样缓缓流出,蜿蜒盘旋,围着玉盘般的皎月下翩翩起舞。舞了一圈之后又缓缓浸入大家的身体,把他们的千肢百骸都洗刷干净,染上光彩……曲子结束好久,众人才如梦初醒,回味刚才,简直像刚游览了一遍天宫一样。独孤皇后圣心大悦,命宫女再吹一首。

微凉的夜风在轻轻地吹着,如冰似水的月轮上似乎映着吹箫宫女那飘逸婀娜的身姿。她把玉萧移到唇边,顿时又有美妙的箫声从箫孔中缓缓流出。这次的箫声特别的低缓温柔,就像一条碧绿的泉水,在空中轻盈流转,若有若无,却又牢牢地勾住每个人的耳朵,在他们的心上轻抚缓触。

皇族们这次听得更加陶醉。杨勇最为陶醉,伸出一指轻轻地在几上无声地打着拍子,忽然拿出一根金笛,和着箫声吹了起来。大家都是一凛,只觉得箫声和笛声相和之后音色达到了至美,似乎有一条碧蓝的光带追上了碧绿的泉水,和它婉转纠缠,相依相偎,恍惚间融为一体,化作一个娉婷漫舞的仙子,在每个人的心头翩翩舞过,让人如履仙境,如登琼台。

萧美儿在杨勇开始吹笛的时候就从陶醉中醒了过来。因为对他的厌恶,使她对他的笛声也毫无感觉。正因为她清醒了过来,才能注意到身边的杨广。杨广仍然沉浸在美妙的乐声无法自拔。他也像杨勇一样轻轻地用手指打着拍子,不过他的情绪似乎更加饱满,眉毛不经意地一动一动,眼睛也在闪闪发亮。

只可惜他的神情和动作都是非常压抑的,简直像有一个人在用力地按着他的头顶。萧美儿见此情状忍不住妄加猜测,心想他如此压抑……是不是对音乐不擅长?对啊,说起来,自己进入晋王府一年,都没见他碰过乐器。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30)

萧美儿静静地看着压抑着情绪的杨广,眼中显示漫起怜悯的神情,接着便释然地笑了。没关系,他不善乐理,仍然是她完美的夫君。

一曲终了,大家仍陶醉地微昂着头出神,仿佛那美妙的音乐还在他们的耳边回荡。。杨勇也似乎回味无穷,久久地拿着金笛不放下,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笛箫相和,是如此的美妙。

大家终于缓过劲来,顿时啧啧赞叹地起来,纷纷向杨勇投去了惊羡和崇拜的目光。几个善于文辞的公子王孙正打算吟诗赋词来赞美他,冷不防独孤皇后的声音像一柄乌黑冰冷的刀子一样戳进了这欢乐的气氛,“我儿如此善于吹奏,练习的时日可定不少吧。荒废了多少政务学业,也可想而知了。”

大家吓得鸦雀无声。杨勇则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脸“刷”的一下绿了。他的嘴唇动了几动,似乎要为自己争辩,最终却没有出声。今天毕竟是中秋佳节,他可不想坏了大家的兴致。但饶是他不想闹事,欢乐的气氛也已经被破坏了。大家草草地吃完酒便不欢而散。

隋文帝虽然觉得独孤皇后有些过分,但也没打算为杨勇说话——他也不喜欢皇族子弟沉溺丝竹之属,这些东西最易让人玩物丧志。

萧美儿藏在寝室里,拿着一个竹笛反复地摆弄。这是她叫宫女随便找来的。昨天听宫女和杨勇吹奏乐器,引发了她的兴致。她在养父家也学过乐器,但养父认为丝竹之属流于下品,不让她多学,她对音乐也是粗通而已。昨日杨勇的箫声勾起了她的兴致,今日便想藏在寝室里偷偷吹奏一曲。

她之所以要偷偷吹奏,那是因为晋王“不善乐理”啊。她怕他听见她吹箫会感到不快,才要藏到寝室里。饶是如此,她还是怕他会听到一星半点儿,犹豫了好久才把竹笛放到唇边轻吹了起来。

一段单薄的笛声摇摇晃晃地从笛孔中爬了出来,生硬而呆板。她已好久没吹,乍一开始未免生涩。等她好不容易找到了感觉,笛声刚见圆润的时候,忽然又忘了谱子。她呆想了半天也无法接上,只有叹着气把笛放了下来,又忍不住气哼哼地在自己腿上捶了几下。

“哈哈……”一声轻笑从她背后传来,竟是杨广的声音。萧美儿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把笛子往背后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31)

“喜欢笛子?”杨广一边从她手中接过笛,一边微笑着看着她。

萧美儿飞红了脸,下意识地把笛子拼命往背后藏。

杨广见她面色有异,微现诧异之色,但很快便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忽然狡猾地笑了笑,把笛子放到唇边吹奏了起来。

箫美儿见他吹笛子只觉得无比诧异,可这诧异很快融化了,准确地说,是她整个灵魂似乎都融化了!这笛声……实在是太美妙了!

萧美儿静静地听着杨广的笛声,就像在观音座下痴听经文的金鱼。杨勇的笛声和杨广的比起来差了何止是十万八千里。杨勇的笛声虽然美妙,但仍然可以形容;而杨广的笛声简直入了化境,连形容都没法形容。

一曲终了,萧美儿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迷离地看着眼前的杨广。真难以置信,这么美妙的笛声,她竟然没有记下来。可能她刚才听得完全忘记了自己,只知道把灵魂沉到那笛声里细听。

杨广深不可测地看着眼前那对晶润的美目,期待着它们射出灼人的热度。那双美目果然如他所愿,射出了火热的光芒,不仅有惊喜,还有好奇,“晋王,你怎么……”

杨广早有准备地轻轻掩住她的口,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喜欢吗?那就给你一个人欣赏吧。不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喜欢吹笛好吗?如你所见,母后不喜欢。”

萧美儿呆住了,疑惑地看了看他。他的面容在她的眼里如水中之影般晃了起来。难道……他为了讨母后的欢心,连自己的爱好也要藏起来?

“没想到我儿真的如此勤俭。平日听你母后说起,我还以为那只是溢美之词呢,哈哈。”隋文帝走在晋王府的庭院里,一面满意地看着满院朴素,一面开心地大笑。杨广如绵羊般恭顺地跟在他的身后。萧美儿随侍在他们身边,也是低眉顺眼,温柔贤淑。

隋文帝是今天早上忽然驾临的,大概就是为了突击检查,看看自己的二儿子是不是真像传闻中说的那么勤俭。事实没有让他失望,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32)

杨广对父亲的忽然驾临非常激动。他知道,当一个皇帝开始有意识地考察儿子的传闻的时候,都会在——至少是即将在政治上有所动作。今日的考察结果说不定能为自己的高升埋下契机。他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兴奋,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力争给父亲最好的印象。

萧美儿听着隋文帝赞美杨广,心里也觉得甜滋滋的。今天几乎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隋文帝。他和独孤皇后一样喜欢节俭,不喜奢华。今天他到儿子府上来检查,只穿了一身便服,也没有带多少随从。即便这样,还是无法掩盖他身上逼人的贵气。四方形的面孔,浓黑斜飞的眉毛,如星般明亮的象眼和魁梧高大的身姿让人感到他的高贵,那刀削般的轮廓和犀利的眼神让人感到他的精明,偶尔绽放的笑容又让人感觉到他的慈爱。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不仅是个圣明的君主,也是个贤明的父亲。她的夫君在这样的父皇麾下,任何努力都会得到相应的报偿。

她也感到了隋文帝来访的特殊意义,也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她知道杨广的表现无可挑剔,只是担心自己,生怕自己的一个失态会影响父皇对晋王的印象。

“咦?这是什么地方?”隋文帝的目光忽然落到庭院角落的耳房上。它大门紧闭,上面还加了一把大锁。

萧美儿忽然想起她也曾对这个房间产生过疑问,甚至还有过不详的感觉。

“让我看看。”隋文帝的目光犀利了起来。看来他也觉得这个房子里可能隐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听到隋文帝要看里面,萧美儿竟然莫名惊慌了起来,虽然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总觉得里面有很要紧的东西。下意识地看了看杨广。杨广的表情轻松,眼中却似乎有种诡秘的东西。萧美儿看着他的眼睛,不禁感到了迷惑……

杨广命太监打开房门。门一开便有一股灰尘扬出门来。隋文帝睁大眼睛,惊讶地“哦”了一声。萧美儿也惊得瞪大了眼睛。屋子里竟然堆满了乐器,种类齐全,式样精美,却都堆满了灰尘。

杨广脸上带着令人不易察觉的狡黠,走近隋文帝恭顺地说,“孩儿认为丝竹之属最易令人玩物丧志。可惜以前孩儿年少无知,天天沉溺其中。近年终于醒悟过来,便把它们都锁起来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33)

“哦……”隋文帝的眼睛深深地弯起,捻着胡须笑了。显然龙心大悦。随行之人连忙赔笑,萧美儿的笑却是僵在脸上。她现在才发现,他的夫君是多么矫揉造作。

隋文帝对检查的结果相当满意,乐呵呵地回宫去了。这件事情很快便被传为美谈,杨广的声望又上了一个台阶。比起太子杨勇——可叹这太子杨勇,竟然仍是不知收敛,不久后又传出他连甲胄都要用珠宝装饰的消息,再加上之前的“玩物丧志”,简直像专门给杨广作反衬一样。难道他真觉得自己太子之位固若金汤?

萧美儿倚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鲜花嫩树,纤细窈窕的身体勾勒出非常优美的轮廓,姿态慵懒而不懒散。和这优美的姿态相对应的却是凝重的,甚至是呆滞的神情。可见这位小小的王子妃并不是心情愉悦地在赏花。

她现在何止是心情不好。简直是糟糕透顶。简直就像忽然被剪断了线的风筝,糊涂事你失去了方向。她今天才发现她那个完美的夫君有着她完全不知道的另一面。

他一直在装模作样,喜帝后之所喜,厌帝后之所厌,把自己的真正性格完全隐藏起来。其目的,恐怕就是从杨勇的手里夺过太子之位。

萧美儿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她的喉咙是干的,心也在“砰砰”地跳。虽然她以前也知道杨广觊觎太子之位,总觉得他是在光明正大地奋斗。现在忽然发现他在耍阴谋诡计——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阴谋,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害怕。

他的计策,她现在也了解了一些。就是专攻本来就喜欢他的母亲,想尽一切办法讨得她的欢心,再通过母亲影响父亲。因为男孩子不便一天到晚守在母亲身边,便把她美儿派到母亲身边去。不仅能表示孝敬,还能显示他勤于政务,不喜女色。

想到这里,萧美儿忽然用力按住了胸口。她的心脏忽然跳得快到了极点,似乎马上就要爆裂开来:他不喜玩乐是假装的,那么勤于政务是不是也是假装的?勤于政务如果是假装的还犹可,那不喜女色呢?是不是也是假装的?

萧美儿顿时感到脚下空了,身体失去了依靠,摇摇晃晃地往下坠。杨广在她心中的形象忽然陌生起来,变得像一张浮在阴暗水面上的纸,不仅一捅就会破,下面还似乎藏着很恐怖的怪物。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指甲无意识地插进了红木的窗棂。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世界,竟在出嫁一年后忽然失去了依托。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34)

“怎么了?”正抱着萧美儿温柔缠绵的杨广忽然发现她今天有些奇怪,显得呆痴痴的,无论他作什么都没什么反应。而他最喜欢的她那双婉转生情的美目,也像失去灵气一样的死珠呆在那里。以往她固然也是娇怯怯的,但绝没有这样冷淡——其实今日何止是冷淡,简直是有些木讷了。

“啊?……没事……”萧美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慌忙遮掩。她不敢在这个时候走神的,她也知道。可是和他在一起越亲密,她就越止不住地想走神。

“你有心事吧?”杨广盯着她的眼睛,低头轻轻地吻在她红润的唇上,几乎零距离地盯着她的眼睛。她的两个眸子就像两汪很深,却很清澈的泉眼。他几乎可以看见她的心事就像两片碧绿的水草胆怯在水底游动。但是就是不能预知她的心事会怎样变化,就像能看见水草在动,却不能预知它会向哪边摆一样。所以,他要等她自己说出来。

“啊?”萧美儿猝不及防,连惊诧都显得恍惚。杨广微微露出一丝冷笑,更加深沉地盯着她的眼睛,用目光督促,也是诱引她赶紧说出来。

萧美儿的眼睛亮了一下,嘴微微张了张,似乎马上就要说出真心话来,却在最后一刻咽了回去,“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

杨广的眼中透出不悦,语气却更温柔了,“没关系,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是不是我这几天疏忽了,对你照顾得不够?”

“没有……我只是有些累了……您对我一直都很好,我怎么可能有怨言呢?”萧美儿的眼珠飞快地转动着,就像两只狡猾的鱼。在没有彻底想明白之前,她不想说出来。

杨广眼中透出像针尖一般的不快,已经微微有些怒了,却是温柔地一笑。紧紧地抱住她,动作忽然激烈起来。

萧美儿仓促间无法适应,呻吟着微微有些痛苦地仰起头,雪白的肩膀也随之抬起,把她那性感的酥胸送到他的唇下——就在这样激情香艳时刻,她竟又忽然走了神,心里萌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明天去看看乐平公主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35)

乐平公主近几年来在政坛上可说是销声匿迹,入朝稍晚的官员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事迹。而且她不仅对政治远远避开,生活上也是深居简出,皇室大型的聚会几也含有出席,给人感觉已经接近不存在了。但是,即使她永远蛰伏在她那偏僻的狭小宫殿里,皇室,尤其是隋文帝夫妇都会永远把她放在心上。因为,实事求是地说,为奠立大隋立下最大功劳的人,不是那些文臣武将,也不是独孤皇后,甚至也不是隋文帝自己——虽然看起来不可思议,但千真万确就是这个年华凋零,表情木讷,甚至还有些疯癫的乐平公主。

隋的天下篡之于周。隋文帝杨坚以前只是周的一个武将罢了,离权力中心还远得很。真正掌握大权是他成为国丈之后。靠的就是他这个年轻貌美的大女儿,杨丽华。

杨丽华的丈夫就是周宣帝宇文赟。他喜好女色,顽劣成性。虽然杨丽华美貌出众,温柔贤淑,但天下的好色之徒都没有只爱一个的道理。再加上杨丽华的年纪比宇文赟还大,很快便遭到嫌弃。年纪轻轻就遭冷落,杨丽华心里非常哀痛。但她知道这婚姻不只关系到她一个人,还还关系到娘家的兴衰荣辱,就只有忍着痛苦在宇文赟身边曲意侍奉,死挨活受。

周武帝死后周宣帝即位。杨丽华容升为国母,日子却没有好过半点。周宣帝即位之后荒淫无度,简直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光皇后就立了五个。她虽然被立为天元大皇后,为五后之首,但也只是个摆设罢了。她有一次还规劝周宣帝,差点被逼迫自尽,多亏当时的上大夫郑泽讲情,才转危为安。其他所受的屈辱和苦痛,难以言表。她为了娘家的荣华富贵而作出的牺牲,虽然不能算是登峰造极,也算是无比巨大了。

然而娘家却似乎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周宣帝饮酒中毒,尚在弥留,她的父亲杨坚就趁权力真空之际勾结重臣自立为首辅大臣。周宣帝驾崩之后,杨坚为了给篡权作出充分的准备,先立周宣帝之子宇文阐为皇帝,借此掌握了朝廷大权。之后他铲除异己,在一年内几乎杀尽了周皇室,于开皇元年逼着小皇帝让位,自立为帝。杨丽华在一夜之间由周的皇太后变成了隋的乐平公主。苍茫半生,恍如一梦。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36)

萧美儿无法想象杨丽华面对如此的剧变,心里会是什么感觉。但她知道确定杨丽华心里一定非常痛苦。她只是刚到中年,头发却已经花白。本该红润紧绷的脸孔竟像老年人一样现出灰白色,皮肤也浮肿松弛,布满皱纹,就像一个皱巴巴的口袋罩在脸上一样。当然最糟糕的还是她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就像在木头上挖了两个洞,如果不是眼珠偶尔地转动几下,简直不像个活人。虽然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她自己是不喜装扮了,但她贵为公主,自会有宫女替她打扮,仍然无法掩饰身上的颓败之气,给人的感觉简直像盛装盛敛的死尸。

可能是因为独居孤独,杨丽华见萧美儿来访还是很高兴的。当然也是因为她是最近才嫁进杨家的。如果是杨家的正统血脉,即用她的悲剧换来的政权的直接受益者们来看她的话,说不定她根本不愿意相见。

她和萧美儿谈话时还算亲热,只是因为记性已经不大好,有些话要反复说上几遍。萧美儿随口应和着,盯着她那衰败的样子,心里只是一阵阵的心悸:这就是……作为权力斗争的工具的女人的下场啊。

萧美儿的心思悄悄地缠成了一团乱麻。老实说,发现杨广在阴谋夺权的时候,她的心里倒没有多少犹豫和彷徨。她虽然生在民间,但也从养父张轲那里听说了不少宫廷里的事,知道权力斗争在宫里就像饭食里的盐一样,是不可缺少的。身为皇子,杨广要谋夺太子之位实属正常。作为妻子,她对杨广夫唱妇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这个道理她虽然明白,但忽然真要她投入权力斗争,她还是有些害怕——当然,这不是主要的原因。真正让她感到害怕和不安的,是因为杨广似乎不想对她交心,只是用巧计操控她,达到自己的目的罢了。这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宠她,也不像会害她。但是交心与否,关系到是把她看作同盟者,还是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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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丽华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自己的食邑里有些杂事,便当着萧美儿的面颁令处理:拿出她大隋公主的金印,印在那别人拟好的帛书上。其实身边的人早就想好了如何处理这件事情,一直都在等她颁令。早就跟她说了,她却听过便忘了个干净,现在才想起来。身边人也不敢提醒。也只有杂事让她处理。要有大事,他们就直接禀报独孤皇后了。

杨丽华用双手从朱盒里提出金印来,不知是不是身体真的衰弱到了极致,两只手提着金印的时候手腕竟也在剧烈地颤抖。像锤钉子一样,用力把金印往帛书上一砸,然后咬着牙一挫,就像恨不得把它捻碎了一样。

萧美儿瞥见金印上有无数摔砸的痕迹,不由得轻轻抽了口冷气。心头猛地一痛,眼前似乎也迷乱起来,仿佛看到杨丽华那浮肿的皮肤在风中剧烈地抖动起来,就像挂在窗户棂上的残破窗纸。她的心剧烈地痛了起来,疼得几乎要碎裂。

她是万万没有能力立下像杨丽华一样的“功勋”的,也知道自己可能连作工具都不配,但看到杨丽华的悲惨境况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害怕。也许,不管作用大小,只要被卷入政治斗争的女人,命运都是堪忧的,特别是她这种无足轻重,甚至可有可无的弱小女子。她现在忽然明白,杨广之所以不愿和她分享他的大业,也许只是因为不屑。因为看看她那懦弱无能的样子,告诉她说不定也只是添乱。

萧美儿忽然用力地咬住嘴唇。她被自己伤到了。如此猜测杨广的用心使她感到了一种被践踏的落叶一般的羞耻和自卑,同时,也感到很不甘心:我凭什么被人这般看不起?我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晋王。”当换上洁白的睡衣坐到杨广面前的时候,萧美儿忽然如此呼唤杨广。她的声音是如此的异样,异样到自己都感到陌生。是啊。低沉,浑厚,成熟,甚至还带着几分挑衅般的躁动,和她以往那温顺而不自信的声音有着天壤之别。她现在的神情显然更加陌生:颊上涌起大片的飞霞,原本低顺的眉目也微微吊起。虽然看起来有些令人不安,倒也是好风韵。

“什么?”杨广不动声色地看着内在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的小娇妻。他已经猜出她想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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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美儿从他的目光里知道他已经允许了她发问,连忙轻启朱唇,在出声的前一刻却忽然卡在喉咙里。杨广诧异地看着她,她也在惊诧地审视自己,忽然间心头一阵迷乱,竟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像个温顺的小猫一样地依偎着,神情和语气中那令人不安的躁动也消失不见,嗓音里回复了以往的柔情蜜意,“只是希望您能多给我点关爱。”

“唔,好的,当然……”杨广像抚摸幼猫一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嘴边则挂着一丝淡淡的苦笑。自己的想法应验了。自己就是能够清晰地窥知她在想什么,却无法确定她下一步的动向。他自认为自己城府之深心计之丰天下独步,任何人都无法逃过他的算计,面对这个小娇妻的时候却感到了一丝慌乱和迷茫。

为什么会这样?她可心思简单得像只幼猫啊。杨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摩着她的秀发,。她已闭上了眼睛,享受他的柔情蜜意。她的眼皮闪着莲花花瓣般的光芒,配上那乌黑可爱的细长的睫毛,让人忍不住想吻。杨广忽然明白了,自我解嘲地笑笑,唇边也挂满了柔情蜜意:是因为喜欢她吗?

萧美儿表面上在平静地享受柔情蜜意,心里却不甚平静。她为自己的忽然住口而感到生气和沮丧,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然而,一团混乱之中她却分明感到了少许自矜:为什么要主动跟他说呢?等他主动跟我说不好么?看样子他已经发现了我的心思,我是他的爱妻,他一定会跟我交心的……

除了作为女人的自矜,作为一个从小饱读诗书,并沾染了养父张轲的刚直气息,同时也有些苟安的小女人,萧美儿也是无法仓促投身到阴谋活动中去的。她还需要时间,慢慢地思量清楚。

春寒破晓,野鸟低啼。萧美儿又早早地进宫去拜见独孤皇后。除了想讨她的欢心来巩固自己和杨广的地位外,她还想从独孤皇后那里得到某些启示,或者说是力量。萧美儿现在在夫妻关系和政治归属上都遇到了麻烦,真心希望能从这个在夫妻关系和政治归属上都大赢特赢的婆婆身上看到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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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皇后也是一如既往地早起。见她早早来拜见,表情微微有些异样:神情严肃,脸色微寒,看起来很严厉,目光中却含有少许的慈爱,甚至哀伤。

“你昨天去看乐平公主了么?”独孤皇后劈头就问萧美儿这句话。神情和语气都是深不可测。

萧美儿一惊,想起乐平公主的特殊地位,害怕自己在什么地方犯了禁,顿时黄了脸儿。她只想跪下来认错,但想到那样倒像真有政治企图一样,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昨日孩儿闲来无事,想起乐平公主一人独居,恐怕闷得慌,就去给她解解闷……”

独孤皇后垂着眼帘静静地听着,长叹了一声,“这孩子是挺闷的。也难得你还记着她。唉,你去看看她也好。既然她愿意见你,你就多去陪陪她……这孩子性子太怪,连我不愿见……”其实并不仅仅是乐平公主不愿见她而已。她也不愿,应该说是不敢去见她。因为她欠乐平公主实在是太多了。然而身为人母,竟经年累月不去见自己生活孤寂,心智也开始混乱的孩子,实在说不过去。因此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脸上不免有些火辣辣的。

萧美儿虚惊一场,暗笑自己精神过敏。独孤皇后赐她坐下,忽然想起元氏来,忍不住长叹不止,“也难得你和晋王如此孝悌。太子比起你们来就差远了。连来我宫里拜见都是难得之事,更别说去看乐平公主了。唉……先不提我和乐平公主,他对自己的发妻元氏,都像是陌路人一样。元氏是我亲自挑选,配给他的。他竟待之如猪狗。我在时尚且如此,我不在时还不知道要怎么糟践她。连自己的家室都无法善待,以后怎么会善待天下百姓?”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最让她在意的,是太子对“她”亲自挑选的元氏如此慢待。也就是说,真正在意的是他“不孝”,而不是对妻子无情。

萧美儿听这席话竟隐约有换太子之意,顿时心头狂跳,既不敢称“是”,也不敢称“否”,僵在那里不敢出声。正好元氏来访,给她解了围。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40)

元氏的脸色比上次来时更加糟糕。蜡黄色的脸颊,额头和眼角都是黑气,说话也有气无力。和上次来只不过隔了短短几天而已,她竟又添了个心痛病在身上。

“心痛病?”听了她的话之后独孤皇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仔细打量着她,目光中既有惊讶也有心痛:“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这种病?”

元氏深深地低下头,用力地咬住嘴唇,眼中满是哀痛和羞耻。独孤皇后和萧美儿看着她,心里都明白了八九分。心痛病的病因就是气恼和忧思。她被太子如此慢待,得这种病倒也不如何让人意外。

“太子见你得此恶疾,还如以前一样对你?”独孤皇后的双眉微微吊起,已是恶向胆边生。看到元氏这个样子,太子平日里对她有多恶劣,可想而知。

“太子不知道……我没机会跟他说……”元氏痛苦万分地说了这句话,忽然咬牙皱眉,捂住胸口,朝地下便倒。萧美儿赶紧扶住她。触到她的皮肤感到一阵冰凉,心头不禁一阵狂跳,寒霜一样的恐惧黑压压地爬上了心头。

这就是不被丈夫亲近的妻子的下场啊……如果我继续骄矜,不主动与晋王交心的话,也会落到如此下场么?想到这里她的心简直是在胸膛里乱撞,把精神都撞散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独孤皇后气得一掌拍到桌子上,把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火速传那逆子来!对我亲自挑选的媳妇如此薄情冷血,眼里怕是早就没了我吧!”

独孤皇后把太子叫进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虽然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骂他,但这一次责之甚重。最要命的一句话就是“想到日后你兄弟要向你这种畜生一样的人跪拜,我就心如刀绞!”

太子被骂得七窍生烟,出了宫就回去找元氏算帐。独孤皇后怕训斥太子时会有只言半语惊扰了她,便叫她先回去休息,现在已经躺在床上。现在见太子来见她,虽然知道来着不善,但还是恍惚感到一阵高兴,眼中也现出亲热之色:不管是来寻衅还是慰问,他来见她都是难得的事情。

太子见她眼中现出亲热之色,心头也感到一丝不忍,险些打算就此回去,不再找她问罪,但想起她的可恶之处,咬了咬牙还是气势汹汹朝病榻前走去。

其实他本来也不是很讨厌元氏,只是不喜欢而已。如果元氏老实本分,他也不至于一年到头不见她,只住在云氏那里。他最恨她的就是“她一天到晚地去母后那里说他的不是”。对女人来说,不被丈夫喜欢就到长辈那里寻求安慰和帮助是很正常的事。从封建伦常来说,与丈夫发生纠纷,不和丈夫闹气,只求公婆为她作主还是符合妇德的表现,但在太子眼里这怎么看都像是在离间他和父母之间的关系。这不,在她的“挑唆”之下,母后一见他就不痛快,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动气,他为了母后的身体着想,轻易不敢去见母亲。让他陷入不孝的境地。在她的“挑唆”下,弟妹晋王妃对他的印象也慢慢转坏,说不定会因此影响他们的兄弟关系。今天母后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可知她在母后面前如何挑唆,用心简直是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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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闹

太子站到云氏的病榻前,冷冷地盯着元氏那蜡黄的脸,森然说:“好一副病容啊。真是人见人怜。只是不知这副模样是真是假……”说到这里心头怒得无法忍受,忽然暴喝出来:“我都像拿盆水来泼到你脸上,看看你这黄黄的脸色是不是染上去的!”

元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剧烈地喘息起来:“太子何出此言?臣妾岂敢装病欺瞒太子?”说着说着心又绞痛起来,连忙按住胸口,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哼,”太子冷笑一声,眼中似乎有火焰在闪动。元氏这副样子丝毫没有勾起他的怜悯,反而让他更怒了:“好一副可怜的病容啊。你今天就是靠这个挑唆母后的吧。生个病都要生出这么多花样,你可真是非同凡响!”

“臣妾没有……没有挑唆母后……”元氏捂着胸口,眼珠上翻,喘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没有挑唆?笑话!那为什么你生了心痛病,连我都没告诉都迫不及待地到母后那里装可怜!?”太子想起独孤皇后说他是畜生,一时间怒得几乎要失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把她从病榻上拉下来:“不要以为你是母后亲自挑选,我就不敢治你挑拨之罪!你天天在母后那里离间我们母子关系,又在晋王妃那里挑拨我们兄弟关系,这等恶毒,我就算杀了你,也是名正言顺!”

“我……我没有……只是太子连日都在云氏那里,我没有机会去禀报……”元氏见太子这般模样,受了重吓,几乎要惊厥过去,眼睛里只剩下眼白,就像被人勒住脖子一样。

听到元氏提到云氏,太子怒极反笑,冷冷地说:“对啊,云氏。当然是因为云氏,一切都因为云氏!”忽然“唰”地一下指着元氏的鼻尖,语气和目光怨毒到了极致,简直像要把元氏吞下去一样:“我告诉你,虽然云氏出身平民,心性却比你高洁百倍。我会向母后揭发你挑拨离间的罪行,把你废掉,再改立她为正妃,你就等着瞧吧!”说罢转身就走,径直到了云氏那里去,把元氏丢在那里抽气。

元氏的心痛病原本来得就猛,又受了重气和惊讶,夜里竟忽然爆发,一命呜呼了。身边侍侯的使女吓得魂飞魄散,径直就去报告独孤皇后,独孤皇后慌忙赶来,见元氏冷冰冰地死在床上,太子却仍在云氏房中私混,竟然还没有起床。顿时脑子一晕,一股怒火冲天而起,简直要把她整个人都瞬间焚毁。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42)

萧美儿在睡梦之中听说元氏的死讯,吓得猛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起身,想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却像陷在梦魇之中一样怎么都结不好衣带。杨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微微皱了皱了眉头,不慌不忙地用手臂撑着坐起来,稍微思量了一下,眼中忽然爆出火花,竟有几分惊喜的意味。他不用宫女侍侯,飞快地捞过外衫穿了,却见萧美儿像傻了一样在衣襟前摸索,结不上衣带还不让宫女帮忙,偷偷笑了一声,把她身体扳过来帮她把衣带结好了,然后命令仆从赶紧准备吊唁。

饶是杨广想争个孝悌之名,当他到达东宫的时候,仍是屈居第三。不过谁早谁迟似乎已经没了意义,因为东宫现在根本不是个治丧的样子,根本就没人记录谁是什么时候来的。只见独孤皇后气得面孔乌黑,也不找个地方坐着,只让两个宫女搀着,指着太子只管痛斥。可怜太子刚从床上起来,衣衫还没整好,就得跪在地上被母亲痛骂。小妾云氏和其他姬妾全都云鬓不整,跪在地上陪骂。其他的宫女太监则为了企求皇后息怒,黑压压跪了一地。独孤皇后出身高贵,若是寻常事情,绝不会有失体面,让太子如此没脸。现在几近疯狂,完全是因为怒到了极处。众人想劝也不敢劝,只有等她自己息怒。

东方渐渐明亮,古老而又庞大的长安城在天光的漂洗下渐渐消去黑夜的色彩。市民们还没有起身,城市里透着一种奇妙的寂静。而在东宫之前,却有一个尖利的女声像绳钩一样直抛入空,喊了一半忽然撕裂开来,断在半空里,后一声紧跟着接上。撕裂的声音晃荡着撞到墙壁和屋檐上,隐约激起破碎的回声,就像这里是空无一人的旷野。其实这里却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尊贵的,低贱的,全都带着一样的表情,低着头垂着眼,像一排排雕像,一声不吭地等嘶喊着的女人息怒。萧美儿茫然地看着这些雕像般的面孔,忽然恍惚间觉得他们的面孔变成了一模一样的,接着忽然全都不见了——在这一瞬间,她竟觉得这里空无一人。

独孤皇后大骂了一阵之后怒气终于稍减。杨广乘机请她爱惜身体,并说元氏的尸体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再不装殓的话不成体统。独孤皇后这才忍住怒气,命东宫诸人赶紧治丧。自己却径直往皇后而去。

勤于政务的隋文帝杨坚早已起身,正把天下的地图挂在墙上,看着它出神。他近日风闻陈主叔宝只知享乐,不问政务,陈的朝廷又奢侈腐化,民不聊生,便动了伐陈之念——他可是无日无刻不想着一统天下的。他关于伐陈还没有系统的计划,正望着地图慢慢地打着腹稿。放才听人来报太子正妃元氏死,并没有如何在意,只叫了一个太监前去慰问和吊唁,并不知道独孤皇后在那里已经闹翻了天。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43)

他仰着头捻须沉思,伐陈之策已慢慢地在腹中现出形状,正在舒心微笑之时,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响,独孤皇后急匆匆地走进殿来。他头也没回就随意问道:“你回来啦?勇儿怎么样?”他当独孤皇后只是去吊唁去了。

“臣妾今日要就勇儿的事跟皇上好好谈一谈!”独孤皇后的声音竟是嘶哑尖利。隋文帝一惊,赶紧回过头来。

第二十一章暗战

隋文帝回过头来之后惊骇地发现独孤皇后脸色发黑,满脸泪痕。他深知老妻的厉害,见她面色如此不善,自先怵了几分:“爱后……怎么了?莫不是勇儿那孩子……治丧之时哀痛不诚?”

“何止是哀痛不诚?”独孤皇后摇头顿足,之前的悲愤再度迸发出来:“他要是有一丝一毫的哀痛也就罢了……陛下,你可知道,等我赶去的时候,他还和昭训云氏厮混未起哪!”

“哎呀……这可真是……”隋文帝皱眉摇头,对太子也颇为不喜。但是男人历来以国家大事为重,对待妻子不善这等事在隋文帝眼里并不算什么,因此也没有如何愤怒,心里只想着继续谋划如何平陈,想尽快把老妻劝走,便敷衍似地说道:“爱后息怒,我日后必痛斥这逆子,为爱后出气!爱后你先回寝宫休息,毕竟身体要紧……”

没想到独孤皇后一听“痛斥”立即眼放异光,朝案上一指:“那就请皇上速速拟昭!”

“拟……昭?”隋文帝脸现难色。老实说他并没有认真想要斥责太子——堂堂九五之尊忙于家事成何体统?即使要斥责,他也只想私下斥责一下罢了,并不想如此正式。如果下昭公开斥责不仅让太子太过没脸,而且对他国之储君的声望也极为不利。他没想到这事闹得如此严重,一时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独孤皇后看出了他的心思,顿时双眉竖起,眼中怒火直喷:“皇上这是逗我玩的么?”

“啊,不是,爱后,”隋文帝慌忙解释,嘴边苦笑——他知道自己已经惹祸上身:“勇儿对元氏如此无情,的确当责,但也只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们介入已经微有不妥。当然,勇儿治丧不利,的确要好好斥责一下,但是我把他叫来痛斥一番便可,下昭痛斥实在是有些过分……”

“皇上的意思是这是小事?”独孤皇后恶狠狠地盯着隋文帝的眼睛,冷森森地说。

“虽不算是小事,但也不至于拟昭……”隋文帝尽量斟酌着措辞,生怕激怒了她,没想到话还没说完独孤皇后就雷鸣一般吼了出来,脸上的肌肉用力地抽动,裹上泪痕,显得无比的可怖:“这怎么能是小事?连家都治不好的人怎么能够治理天下?无法善待自己的妻子的人怎么能善待天下百姓?何况太子虐待元氏,不仅仅是没有夫德,还是不孝!不孝乃万恶之首!再怎么重责都不过分,下昭斥责一下就不可以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44)

隋文帝被吼得吓了一大跳,由惊若怒,也万分地不耐烦,绷着脸来森然道:“道理虽说如此,但国事不等于家事!爱后你还是先回去冷冷静静,甚得闹出不必要的事情!”说罢示意宫女太监赶紧将独孤皇后搀扶回去,自己快步走出殿去。

隋文帝本来想让太子率军平陈,被独孤皇后这一闹,不禁有些动摇。不久之后又听说杨广随军队观猎,途中遇到大雨,不让左右称伞,也不披蓑衣,陪同军队一起淋雨,全军皆感其恩,便动了让杨广率君平陈的念头。老实说他一直不怎么这么关注这个儿子,心血全在太子身上。可惜太子虽然英明有才,就是不注意小节,未免有憾。看清了太子的缺憾后,他倒越来越觉得杨广贤德可爱了。

萧美儿谨慎地袖着手儿,慢慢地朝杨广的书房踱去。这些天来,元氏的身影一直在她的心头晃荡,恍惚之中更似在她的床头哀泣,把她从梦中惊醒。虽然知道自己和元氏差了一天一地,她仍是不由自主地担心。她怕自己如果无法和夫君同心同德,迟早会被夫君疏远,甚至抛弃,落得像云氏一样的下场。

她现在已经不觉得谋夺东宫是“阴谋”了。元氏的惨死使她丧失了对太子的最后一分好感。她甚至觉得夺走那个冷血无情的家伙的太子之位是理所当然的,还是让天下人,尤其是天下女人拍手称快的正义举措。她现在想和自己的夫君同心同德,共同夺权了。但是问题的关键始终都不在她这边。她与不与自己的夫君同心同德,关键在于杨广愿不愿意让她参与谋权,她现在想要参与进去,就得去求他。老实说,杨广会不会让她参与进去,她自己完全没有自信。因为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用,参与进去可能只能让这个秘密多一个人知道而已。

杨广此时正坐在书房里冥思。目光飘忽却又踌躇满志,还不时露出笑意。萧美儿轻轻地走到门边注视着他,用力地抿了抿嘴,下定决心走上前去:“晋王看来心情很好。”

“哦,是啊。”杨广还未从冥思中醒过来,随口答应了。

“元氏死后,形势对您的确是更好了。”萧美儿强作镇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心紧张得砰砰乱跳。

杨广猛然惊觉,慌忙掩饰,故作愤怒:“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为嫂子的死亡而高兴呢?我怎会是那种禽兽般的人……”

“您就不要瞒我了!”萧美儿的语气很坚定,似乎还有些严厉。

“你说什么!?”杨广又惊又怒,恨恨地看向她的眼睛,却发现她竟是美目含泪,红唇微抿,活脱脱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娇妻模样。

萧美儿眼帘垂下,两滴珠泪落了下来,忽然快步上前,一头扑进了杨广的怀中,紧紧地抖住他纤长并结实的腰身。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45)

杨广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恍然抱住了她,惊骇地捧起她的脸,情不自禁地现出怜爱之色:“你这是干吗?”

萧美儿盯着他的眼睛,只是无声地抽泣,眼中泪滴像珍珠一般地滚下来,说不出的可怜可爱。老实说,她会这样作,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本来打算一本正经地跟他深谈地,没想到忽然悲从中来,脑中一晕就成了这副样子。不过这样也许更加有利。这才像是夫妻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就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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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杨广的野心

“你这是怎么了?”杨广紧紧地抱着萧美儿,慌忙地抚慰着她,自己也是手足无措。其实即使她的行为大出意料,他也不至于手足无措。没办法,在喜欢的人面前就是不容易保持冷静。

萧美儿直直地盯着他眼睛,目光无比的哀怨可怜,叫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她的请求:“让我全心全意地追随您不可以么?我愿意为您作任何事……让我陪您一起不可以么?”虽然语无伦次,但意思已经非常清楚。

“你在说些什么啊?你不是一直都陪在我身边么?”杨广还想装傻,勉强笑着说。

“不,你分明有事情瞒着我!”萧美儿用力地抱紧了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楚楚可怜中透出执拗。

“呃……”杨广苦笑了一下,知道看来非让她参与不可了。便把她的身体轻轻拽起,靠到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脸色忽然转为凝重:“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上天对我的确是很不公平。我和太子同为父皇和母后的儿子,他将来要当皇帝,我却只能当臣子,日后他要登了九五,我还要山呼万岁地去朝他。这还只是小事。以后我在他羽翼下生存,稍微触犯了他他就能害我的性命,我这一辈子只能战战兢兢去奉承他,我平生的报负,全都得抛到爪哇国去了。你说我怎么能认命让他去当皇帝呢?”

“天下只有晋王您能当皇帝!您怎么可以屈尊于那个冷血无情的小人之下!?”萧美儿的手仍是搂在杨广的腰间,斩钉截铁地说。杨广听她语气就知道她带了个人情绪,嘴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加些力搂紧了她:“他之所以能当上太子,除了因为他是长子外,还因为父皇喜欢他。但是母亲更喜欢我。父亲一直都很听母亲的话。母亲在立储这件事上本来权力就很大。我在母亲面前努力展示我的贤孝,不仅能让母亲站在我这边,说不定还能通过母亲影响父亲。当然了,要让母亲高兴,近前侍奉是少不了的。但我是男人,一直跟在身边不方便,母亲也不会高兴,这就需要你尽力帮忙了。”杨广并没有像常人交心一样忙于表态和赘述,而是若无其事地给她摊起了任务,不动声色地过渡了过来,在定义自己的行为的时候更是巧妙地用了中性词,避免给人留下他在耍阴谋诡计的印象,的确无比高明。

萧美儿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温存,像个懂事的幼猫一样。杨广高兴地把她的额头靠到腮上,再度露出了踌躇满志的神色:“我最近的目的,就是能够成为伐陈的统帅,代父皇平定南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47)

“伐……陈?”萧美儿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身体微微一颤。她虽然没有目睹过战争,但也听说过战争的残酷。一想到自己的夫君要投身到刀光剑影中去,不由自主地一阵发毛:“那好危险啊。您既然有着无比远大的抱负,还是谨慎行事,不要有什么闪失为好。”

“那有什么,”杨广对她的担心丝毫没有在意:“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再说我要能去的话必是统帅,又是上阵的卒子。重兵环供,运筹帷幄,哪会有什么危险。爱妃你这是多虑了。”

“可是……”萧美儿还想再说,就算你重兵环供,毕竟还要身临战场,万一有个敌军碰巧突入重围,或是一根流矢射来,也是不安全的。没想到杨广哈哈一笑,戏谑地说:“爱妃如此怕我伐陈,该不是听说陈的张贵妃和孔贵嫔国色天香,怕我一去就被她们勾走魂魄,不思归来吧?”

“你说什么啊?我是一片好心……我不劝你了!”萧美儿脸红了。赌气从他怀里抽身出来,转过头去:“我话可说前边,日后你如果上了战场,伤到哪里,痛到哪里,我可不管!”虽然她知道杨广只是在开玩笑,但一片好心被如此曲解,还是感到很生气。再说,杨广这个玩笑把她给套住了,让她不好意思再劝他,想劝又不能劝,那个感觉别提多难受。

杨广倒没想到她会有这种反应,脸顿时僵了一僵。老实说,他刚才也不是全开玩笑。他没想到萧美儿完全不在意传说中绝美的张贵妃和孔贵嫔,自己刚才的玩笑反倒暴露了自己内心的隐秘。幸亏萧美儿完全没有在意。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赶紧把话题转到正道上来:“爱妃不要生气。我不是心血来潮,忽然想上战场的。我也知道战场凶险难测。只是我要争储君之位,不能光靠贤德的名声。没有功劳于社稷,再好的名声也不够。我国初立,又有统一天下之念,最看重的就是战功。我若能率兵平等了陈国,那将是莫大的功劳。即便不胜,也能结交外臣,谋得军权。这虽然说不上一本万利,倒也是大有裨益的事情。我知道爱妃是一心为我好,但是形势由不得我窝在家里……”

萧美儿静静地听着,脸上怒容慢慢消退。其实她也是知道其中厉害的。只是担心自己夫君而已。听晋王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微感羞惭,慢慢地转过头来,垂着眼帘长叹了一声,伸出玉指轻轻捻着杨广的衣领:“您言重了……我哪会那么不懂事,组织您去作大事呢?只是战场凶险,美儿身为女子,无法相随,请您一定要爱惜自己,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杨广听她的语气无比恳切,心头一酸感到无比感动,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膀,声音很低却又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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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夫妻便心照不宣地各自行动。杨广派自己的各路人马,在隋文帝面前或正面游说,或旁敲侧击,极力推荐杨广为伐陈统帅。萧美儿则日日前往独孤皇后那里,不动声色地表露着丈夫为国出力,建功立业之念。日子一天天过去,隋文帝的伐陈计划已经设计完备,小两口的努力也得到了报偿。

第二十三章破陈

开皇九年,隋文帝任晋王杨广为行军兵马大元帅,素为行军兵马副元帅,高颎为晋王元帅府长史,李渊为元帅府司马。由韩擒虎、贺若弼,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为先锋,自六合县出兵。杨素由永安出兵,自上流而下。一行总管九十员,胜兵六十万,浩浩荡荡地朝陈国而去。杨广第一次统领如此大军,自然是英姿勃发,踌躇满志。出了都城之门之后心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怅然眺望那隐没在城墙之后的晋王府,心头涌过一阵绵软的酸楚,几乎不愿纵马前行。

萧美儿一定还在门边看着他吧……即使早已看不见他的身影,她还会在门边站着的,他知道的。因为她确信,她的心可以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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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广用力咬了咬嘴唇,把那缠绵的犹豫一挥而尽,纵马绝尘而走,引得左右好一番追赶。他虽然暂时抛却了儿女情长,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此行无论如何都要以安全为先,绝不能让府中之人空等!

萧美儿还在晋王府门前痴痴地看着杨广离去的方向,直到太阳下山了,天完全黑了,连他离去方向的云彩都消失了踪影。她那如水的美目自夫君走后就变成了冰冷的冰珠,那春意昂然的眉心也挂上阴寒的冷霜。

萧美儿自从杨广走后就想失了魂魄一样恍恍惚惚,每天早上起来之后只是拼命地盼天黑混日子,入了漫漫长夜之后却又彻夜难眠,反又盼着天明。一天到晚耳朵只听着外面,一听宫里来了战报就像兔子一样往宫里赶,众人传出来的不听,非要听独孤皇后亲口说原版。

在她焦急恐慌的日子里,唯一能让她少许安心的,就是陪在独孤皇后的身边。不是为了讨好她,而是真心的倚赖。不知是因为她是杨广的母亲,还是因为她身为国母,身边有着神奇的气场,伴在她的身边的确能让萧美儿稍微安心一点。独孤皇后自杨广走后也很担心,看到萧美儿像小鸟依偎母鸟一样依赖着她,倒得到了些安慰,对萧美儿也给予了很大的关爱。这对婆媳,就在这个时候真正确定了良好的关系和深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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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陈国腐化已久,军力根本无法和朝气蓬勃的隋相抗衡。从前线传来的尽是捷报。萧美儿每次听到捷报之后都会大大松一口气,接着欢欣莫名,在下一则捷报来之前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隋军离陈的都城已经近了,看来隋国灭陈已成定局。按理说萧美儿心应该彻底放下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大军接近陈都的时候,她的心竟悬得比任何时候都高。就像陈国的都城里有什么吃人的妖孽,会把她的夫君一口吞下,再不还回来。

隋军一路摧枯拉朽,转眼便来到陈都建康城外。此时晋王帅军在后,高颎等人率军先至。就在这危机的时刻,陈主仍在宫中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仓促谴任忠出城迎战,任忠一见到韩擒虎便失了魂魄,便率兵投降,反而引隋军入城,可怜陈主还在宫里等着诸将报捷,一听隋军入城,吓得跳下御座,一手挽了孔贵嫔,一手挽了张贵妃,只顾自己去躲藏。建康城内顿时一片混乱,隋军径直入城,几乎没有受到阻碍。

隋军转眼便开到了陈国皇宫,看到宫内珠宝山积,美女如云,众将士无比两眼放光,颇不及待想要开抢。先锋韩擒虎的部下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搜夺珠宝和宫女。杨素等人也是蠢蠢欲动。正在这危急时刻,一个传令兵忽然来到,传晋王令:诸将士不得抢掠陈宫内的珠宝宫女,尤其不能滋扰陈国皇组。

这好比把已经送到狗嘴边的肉又夺了回去,诸将都微有不悦,惟有李渊点有称是。韩擒虎更是按捺不住,出口抱怨:“晋王不让我们取用这里的珠宝宫女,难道只让他自己取用么?”

杨素对晋王的命令也微有不满,但他老奸巨滑,又觉得之后论功行赏,这里的珠宝美女大半也是自己的,便假装忠贤,喝止了韩擒虎:“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晋王这是贤明之举,我们理当从命!”

韩擒虎被吼得面孔紫涨,嘴角动了动,却没敢回嘴。李渊乘机提议:“现在虽然城破,但形势混乱,陈主叔宝更是没有找到。依我看来,还是先找到陈主,再说别的。”

诸将点头称是,便带了军事四下搜寻,走到景阳井边时,听一个宫女说先前看到陈主带着两位美女逃到井边就不见了,可能是投水死了。杨素慌忙命人投石下井,看看有没有尸体,没想到里面却传来哀呼求饶之声,原来陈主带着两位美人藏在井里。众将哑然失笑,命人放绳子下去让陈主和两位美人拉着,把他们像拖死猪一样拖了上来。陈主固然已是威风丧尽,宛若泥猪,两位美人却仍是风姿犹在,那两张鲜灵灵的小脸抬起来的时候仍然叫人心驰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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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擒虎见到这两位美女之后只觉得心中奇痒,但想到晋王不准他染指她们,忍不住说起捻酸之话:“这两位美女,恐怕要被晋王收去吧。”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诸将之中李渊是个大大的忠臣,一听此话顿时变色:“张、孔而女狐媚惑主,窃权乱政,以致国破家亡。我等应规劝晋王远离这两个祸根才是,怎可让她们再惑晋王,秽污隋氏?”

高颎觉得有理,立即命人将张贵妃、孔贵嫔押至清溪处斩。可惜二女只是长了副倾国倾城之貌,便落了如此下场。其实红颜祸水,一大半是对自己而言的。

高颎之子高德弘奉杨广之命,前来检看陈宫的情状,看似无意地提到了张丽华与孔贵嫔,高颎说已经斩了,把他吓了一大跳,火速回去回报,怕杨广怪罪其父,倒把罪过全推在了李渊身上。

第二十四章魅惑

杨广听高德弘说“李渊为了保护他不受迷惑,劝高颎把张贵妃和孔贵嫔斩了”,那白玉般的面孔顿时紫涨了。高德弘见势头不好,连忙跪地哀诉,硬说这全是李渊的主意,还虚构出“李渊逼杀”的种种情状,生怕杨广怪罪他的父亲。毕竟私斩陈国皇室罪名不小,再说晋王已经有令在先:“不准滋扰陈国皇室”,高颎却硬把张贵妃和孔贵嫔斩了,这可是赤裸裸的违令。

没想到杨广空为一副即将爆发雷霆之怒的样子,片刻便冷静下来,垂下眼帘,只是冷笑:“这李渊和高颎倒是蛮忠心的。”说罢之后嘴角上扯,就像嘴角边裂开了个口子,看起来颇为可怖。高德弘心头害怕,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不住地用眼角偷看杨广。

杨广只是在那里无声地冷笑,忽然目光撇下,和高德弘的目光相遇,见他跪在地下不动,反倒奇怪起来:“你还跪在地上作什么?出去罢!”

高德弘狐疑着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出帐去,不敢相信就此过关。走出军帐后忽然听到晋王在里面大声冷笑,吓得魂飞魄散,躬下身子赶紧逃了,生怕迟了一步惹祸上身。

军帐里杨广一面冷笑,一面用力地拔剑出鞘,再狠狠地推回去。“呛”的一声响亮让帐篷中的气氛染上了一丝杀意。他不许诸将滋扰陈宫,倒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贤德。而是因为陈国的珠宝美女归根到底都是国家的,自然要井井有条地献于朝廷。即使要中饱私囊,也不能公开地放抢。如果在这方面接受混乱,隋文帝势必不悦,即使不受责罚,他的形象在隋文帝眼里也算是完了。虽然他的心思不算光明,倒也是坦坦荡荡,没想到李渊竟怀疑他要把张贵妃和孔贵嫔这两个角色美女收为己用,实在是莫大的亵渎,非常的可恨。再说即使李渊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也有越俎代庖之意,甚至可以说是在监视他、挟持他。杨广自命为将来接替天子之位的人,怎可为臣下监视挟持?他为了夺得太子之位,天天在父皇母后和太子的面夹着尾巴作人,已经非常压抑,现在又被李渊触犯,几近爆发。不仅把李渊切齿痛恨,还暗暗发下一个愿心:以后若能成为天下之主,即使把天下倒转过来,他也要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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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广为了显示自己贤德宽明,率兵进入建康之后,见到高颎和李渊,并没有露出丝毫怒色,只称赞他们贤德忠诚。令军士将宫女和珠宝清点清楚,严加看管,再看检视陈国皇族——之前张贵妃和孔贵嫔轻而易举就被斩了,他害怕还有什么人不听命令,杀死、弄伤或者淫污陈主的家眷,若有此事则要赶紧想办法遮掩,要是在献俘太庙的时候再发现就丢大人了。

陈国皇室以陈主为首,低头含胸,战战兢兢,鱼贯来见。杨广始终微笑以对,见他们怕得厉害,又加以宽慰。陈主臃肿肥胖,已现老态。诸位宫妃惊吓过度,一个个面灰鼻青,没有看头。杨广微笑着叫他们放宽心,告诉他们隋文帝会宽容地对待他们,心里却感到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失望。早前听说陈国多美女,他在伐陈之前就有到这里来见识一下的念头,没想到陈主的宫中也不过是些庸脂俗粉,不比那些北方佳丽好多少。看来也许只有张贵妃和孔贵嫔有些看头。可惜还被李渊教唆高颎给斩了,一想起来就格外恼怒。虽然杨广并没有把张贵妃和孔贵嫔据为己有的念头,但身为男人,在听到佳人艳名的时候总会有些神往,也想过在破陈之前和她们见一见说一说话。没想到还没见面她们就被斩了,实在是大煞风景。其实杨广日日与绝世美女萧美儿相伴,眼界已在不知不觉中高了,即使见了张贵妃和孔贵嫔,恐怕也会觉得稀松平常。

正在杨广意兴阑珊的时候,一个陈国的小公主穿着素净的衣服,跟着父兄走到了他的面前,盈盈下拜。杨广只是漫不经心地用眼角朝她瞥了一眼。没想到只看了一眼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眼睛随后也瞪得老大,接着半身酸麻,魂魄都飘到了天外。

隋军攻占了建康之后,又用逾月时间扫平陈国的反抗力量。之后班师回京,献俘太庙。隋文帝大为高兴,对他大加褒奖,封他为太尉,总领天下兵权,并赏赐了很多珍奇物事。随同诸将皆有封赏,其中杨素封越公,之后越发得到隋文帝赏识,升为尚书左仆射,位极人臣。韩擒虎受封上柱国,却因为纵兵作乱,淫污陈宫,未得官爵。在此一役,杨广不仅握到了天下兵权,还结交到了许多党羽,对他日后夺储影响很大的杨素和宇文述就在其中。他自荐伐陈的目的,基本上都达到了。

等到杨广率军抵京的时候,萧美儿正在独孤皇后身边呆着。一听晋王回归,恨不得立即跑过去,但因为随侍在独孤皇后身边,只能和独孤皇后一起前去。独孤皇后虽然不喜烦琐奢华,但皇后的架子总要摆起来,等她穿好戴好,摆好仪仗,杨广已经到了宫里。萧美儿焦急万分,觉得自己都要被心火蒸干了,但也无可奈何。独孤皇后终于起驾,萧美儿不紧不慢地跟在身边,心思却早已飞到了杨广所在的正殿。只觉得从皇后寝宫到正殿的路程,竟像有十万八千里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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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美儿终于来到了正殿,看到了正被隋文帝夸奖的杨广。她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冒上来,脑中顿时变得一片空白,一时间只像扑过去紧紧保住她。但她知道这是万万不允许的,只有娇羞而又激动地朝他看去,目光刚接触到他的眼睛心中就是一凉,接着那如暖春碧水一般的美目也结上了层霜。

他看到我时……为什么如此心不在焉?

隋朝倡导节俭,给凯旋功臣的庆功宴却万万吝啬不得。因此殿上一时也是丝竹盈耳,佳肴山积,美酒生香。萧美儿在这喜庆的环境里,眉头却是紧锁着,脸色更有些发黑,不时地从眼角偷看她的丈夫。

杨广回来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她确定这不是自己多疑。他的目光总是若有所思地飘向远处,嘴边更挂着奇怪的笑容,简直就像……就像被什么东西夺走了魂魄。和她重逢的欣喜,还有接受诸臣道贺时的惊喜,都有敷衍的痕迹,简直像装出来的。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可他的心思能去了哪儿呢?萧美儿忽然胸前一阵紧迫,接着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心思,难道被那个妖孽勾走了么?那个一次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却从来不知道是谁的妖孽?

庆功宴终了,杨广醉醺醺地回到家里,跟萧美儿仍然没有多话,径直回到寝室,坐在床上,却没有安寝的意思,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飘忽,嘴边还挂着奇怪的笑容。萧美儿低着头走近他,竟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肩膀。不知为什么,她现在看到杨广,竟产生了强烈的陌生感,就好象坐在那里的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的丈夫!

杨广终于发现了萧美儿惊疑的目光,这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她——出征回来就冷落已经盼了自己数月的妻子,简直不成体统。连忙尴尬地笑笑,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下意识地理了理鬓发,眼珠略转了几转便回复了平日那清醒精明的神情,朝萧美儿亲热地笑了笑,在膝盖上拍了拍:“坐过来!”竟装得若无其事。

萧美儿迟疑地坐了上去,脸上的惊疑丝毫未减。杨广用手指轻轻理了理她的云鬓,格外亲热地说:“我离开这么久,想我没有?”

“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您。”萧美儿口中答着,目光微闪。她可不是几句亲热话就能打发的人。她此时正暗暗用眼睛审视着杨广,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生生地把令他遐思的人挖出来。

“你看看我,身上好好的,哪里都没有伤。我这是听你的话啊。为了保证自己不受伤,只敢谨慎地率领大军殿后,连头功都没来及抢!你要怎么补偿我?”杨广这典型是在胡扯八道了。但是没办法,有时要讨好人必须要胡扯。只可惜萧美儿对他的话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仍旧目光莹然地打量着他的脸。杨广嘴边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忽然想起自己还给她准备了些礼物,赶紧唤亲随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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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随很快就捧上了一个镶满金花螺钿的盒子。萧美儿的注意力仍旧在他身上,只是随意接过了盒子,竟没有打开来。杨广揶揄而又惶恐地笑了笑,接过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根物事来。

萧美儿的眼前顿时跳过一只金光灿灿,却又五色斑斓的活凤凰,翅膀和鸟头颤动个不停。她忍不住惊叫出来,却发现那只是一只金凤钗,之所以她会把它误看成活的,是因为它打制得徐徐如生,连冠翎羽毛都用细如毛发的金丝打出来,关节之处全用金丝扭作机括,迎风可颤,作出种种灵动之状。金凤的身体和翅膀上全镶满了五色的宝石,最小的几乎只有针尖那么大,它们巧妙拼接,攒在一起散发出彩虹般的光芒,凤身一颤,就划过云霞般的光彩,委实璀璨迷人。镶作凤眼的绿宝石只有绿豆般大小,在灯下却是光彩逼人,随着灯光的移动,宝光游移作出顾盼生情之状,活脱脱的美仑美奂,让人拿到手里就舍不得放下。

萧美儿用纤纤玉指捻着金钗,爱不释手地反复赏玩,一时间脸热心也热,把对杨广的猜疑全抛到爪哇国去了。这不是说萧美儿是个贪恋金宝的浅薄女人,而是因为丈夫的礼物代表着丈夫对她的心意。这支金钗如此美丽珍贵,可见杨广对她的爱有多深。

杨广小心翼翼地给萧美儿戴上金钗。萧美儿粉颈低垂,脸漫飞霞,配上雪白的皮肤,再被宝光一映,显得无比的娇羞可爱。即使是戴着如此华美的金钗,萧美儿的容光仍旧耀眼,跟头上那灼灼其华的金凤比起来丝毫没见逊色。杨广见自己的娇妻如此之美,不禁啧啧赞叹,把那毫无根基的胡思乱想暂且灰了。那女子虽然美丽,但也只是有些特别的风韵,自己的爱妻和她比起来毫不逊色。再说这女子已经入宫,自己若要谋取,也必在日后,现在是万万动不得的,否则肯定会影响到自己的夺嫡大业,既然如此,就先把想她的心思收起来,一心一意地爱自己的萧王妃吧。

杨广把双手放在萧美儿的肩膀上,盯着她那娇美的面孔左看又看,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来,连忙拉她入怀,把嘴唇凑到她的耳边,用嬉笑,但是包含着认真的语气轻轻地说:“真是漂亮,就在家里戴吧,不要戴出去。”

“为什么?”萧美儿一惊,不解地盯住他的眼睛,眼中的甜意迅速退去。她并不是因为不能戴出去而着恼,而是因为她敏锐地感觉到杨广的这个要求还有着玄妙的隐忧。

杨广见她如此,只是哈哈一笑,用手捧住她的脸颊说:“我是怕我的爱妻国色天香,被这金钗一衬就美得石破天惊,把外面的那些士族庶民全迷得失去魂魄,丢了性命,我这个晋王还要担负起害民之罪啊。”他妄想通过开玩笑来蒙混过关。

萧美儿却没这么好糊弄,毫不留情地把脸一沉。她知道杨广是有秘密不想叫她知道。真过分,已经答应要和她风雨同舟,同进同退了,竟然还要对她有所隐瞒,真是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啊。

杨广见瞒不过了,只好让萧美儿靠到肩上,抚摩着她的头发,这样正好可以不看她的脸,斟酌着措辞说:“我不让你戴出去……是因为母后不喜奢华。再说这个东西,是我从陈宫里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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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陈国宫中取来的?您……不是把所有的珠宝都上交国库了么?”萧美儿的耳边立即响起独孤皇后夸奖杨广的话。独孤皇后夸奖杨广的重点,就是他对收归的子女玉帛毫不隐瞒,井井有条地交给朝廷。

“傻丫头!”杨广狡黠而又得意地拉了拉她的耳朵:“那是把登记在册的战利品交给朝廷。我想拿多少就漏等多少啊。”他原以为萧美儿会称赞他,没想到她秀眉微蹙,竟微微有些不屑,连忙搂住她的肩膀说:“我这不是贪心……夺储不是只靠德行就好,还需要很多钱。那些大臣们,表面上讲的都是仁义道德,其实死了都恨不得从棺材里伸把手出来。我不拿钱喂肥他们,他们不会为我作事的。”其实他不仅自己拿,也放纵自己有益的人拿。像日后为他夺储出了大力的杨素,不知道偷拿了多少,他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美儿轻轻地咬着嘴唇,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夫君的作法。原本清若秋水的美目此时却蒙上了一层暗影。老实说,她虽然觉得杨广说的有理,也觉得为了大业玩些阴谋是必要的,但看到自己亲爱的夫君玩阴谋的时候心里还是不适。看来对于宫廷斗争,她还要好好适应。

杨广年纪轻轻地总领天下兵权,又立了大功,又在群臣面前被父皇母后好好地嘉奖了一番,不禁有些忘乎所以,觉得太子之位已经唾手可得,狠不得伸手就去拿来。幸亏他虽然已经得意忘形,仍然很谨慎,在预谋动手之前去独孤皇后那里探了探口风,看看形势允不允许他立即动手。

独孤皇后见他来拜见喜不自胜,忍不住又把他夸奖了一番,说的还是平陈的功劳。类似的话她在人前人后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了。

杨广是个乖滑无比的人,立即发挥他嘴甜的工夫:“母后过誉了。我能够成功,全靠了父皇和母后的悉心栽培,还有众武将相助。要说平陈的功劳全在于我,孩儿是万万不敢当的。就算有功劳,那也全是父皇母后的功劳。”

这席话把独孤皇后说得心花怒放,要不是杨广已经长成大人,她恐怕就要把他拉到怀里好好抚慰了。

杨广不同声色地注意着她面部表情的变化,故意提起杨勇:“我在征战之时也时刻记着大哥。前日在庆宫宴上看到大哥似乎精神不振,大哥……不是身体不适吧?”他在此时提起杨勇,是提醒独孤皇后拿杨勇跟他比较。他原以为自己战功赫赫,又如此谦逊孝悌,一定把那个贪恋女色,忤逆母亲的杨勇比到地缝中去了。独孤皇后提起他一定会莫名愤怒,破口大骂,没想到独孤皇后眉毛一颤,带出的竟是一脸慈悯,轻轻地说:“他大概心情不舒吧。也怪我上次责他太甚了。在这么多吊唁的人面前责骂他,跟在朝廷上公开责他没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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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不甘心地加了一句:“可是大哥不听母后的劝告……害得……”他本来想说“害得太子妃不幸早逝”,但若这样说的话恐怕会暴露他对太子的嫉恨,只好改口说;“害得母后心情不适,母亲重责他几句,也是应该的。”

没想到这句话丝毫调动独孤皇后厌憎太子的情绪。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到腰间微凉的玉佩上,若有若思地抚摩着:“你不用劝我啦,我是老糊涂了。本来你父皇是想让他去带兵平陈的,被我去一闹,就变了注意。我这不是说由你去不好。只是这样让他有些尴尬。这阵子他心情不畅,脸黄黄的带着病容,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几句话说得杨广心头一片冰凉。独孤皇后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但他竟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胡乱应承了几句就拜别母后,急急地走出宫去。走到宫门外的时候忍不住用靴子狠狠地踹着脚下的泥土。

原来母后虽然厌恶太子,但厌恶得并不很厉害;虽然喜欢他,但也没有喜欢到扶他作太子的地步。母后尚且如此,父皇就更别说了。没想到自己殚精竭虑,竟还不能得到父皇母后全部的喜欢,怎不令人气沮?

萧美儿在庭院中闲游,忽然看到一个门客急急走过。他低头躬腰,袖子里笼着一个盒子,像个老鼠一样急急地走过,盒子边上隐隐挂着珠链金穗。萧美儿站住了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知道,杨广开始用珠宝打通关节了。她不知道这是送给谁的。也懒得问。杨广虽然允许她参与大业,很多细节上的东西却不让她知道。她不想争个明白。因为她没什么本事,知道和不知道的确是一样的。

但是——她微微地抿起嘴,下意识地抠着栏杆的缝隙——但是这样下去的话,她和杨广夫妻之间就不免变得生分了。

几天后,太子设家宴为杨广庆功,萧美儿也跟太子去了。席间太子的幸臣姬威出来吟诗诵词,萧美儿赫然发现他腰间的玉佩上吊着金穗儿。式样正和自己从门客那里看到的一样。

她缓缓地垂下眼帘,心里明白了。原来那盒金银珠宝是送给姬威的。杨广买通太子的身边的人,为的就是知道太子的一举一动。虽然她也认为这种作法是必要的,但看着正亲热地握着杨广的手说长道短的太子,不仅微微有些茫然:虽然她不知道太子到底是什么品性,但她肯定他对杨广是真心善待的。对这么一个亲厚兄长使这等诡计,值得么?

萧美儿毕竟对宫廷斗争不熟悉。杨广收买姬威并不仅仅想叫他通风报信。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他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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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太子受姬威挑唆,到独孤皇后那里请求独孤皇后准他把昭训云氏扶正。独孤皇后现在最不能听的就是这句话。一场母子大战在所难免。

“什么?你说什么?太子在母后宫里……宫里快打起来了?要出大事了?是不是啊!你说话啊!”一天,经常在独孤皇后身边承欢,和萧美儿交情甚厚的兰陵公主忽然来找她,劈头就叫她赶紧进宫,说是独孤皇后宫中要出大事了,不由分说就把她带进宫里。萧美儿被吓得心头乱跳,想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无奈她们分轿而乘,一直没有机会。等到兰陵公主抓着她的手腕往独孤皇后寝宫里走的时候才得到机会如此问她。

兰陵公主微微地喘着,竟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囫囵话来。看来她已经惊到了极处。忽然独孤皇后的寝室里传来一声大响,像是瓷器破碎的声音。兰陵公主的脸立即变得没了血色,拉着萧美儿就径直进了独孤皇后的寝室。当萧美儿看到寝室里的情况时,顿时被惊得三魂出窍,脸色之苍白丝毫不亚于兰陵公主。

太子正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满脸悲愤,膝下撒满了碎瓷片,竟像被人用瓷杯劈脸砸过。不过他的脸上身上倒没有伤口,身后的云氏竟是额头见血。独孤皇后此时已经脸色乌紫,檀香椅也不坐了,身体乱战也不让宫女搀扶,颤巍巍地指着太子和云氏喝骂:“你竟然护着这个贱人!你敢忤逆哀家!?”

原来独孤皇后前日把太子骂回之后越想越气,认定是云氏在背后挑唆,不由自主地把逼死元氏的罪名全部归在云氏头上——虽然怎么看元氏之死都是太子的责任,但为人母者总不愿让自己的子女担责,一有机会就要寻找替罪羊,一直导致他们母子不和的云氏自然首当其冲。而且,云氏谋夺之位非同寻常,太子的正妃就是日后的皇后,独孤皇后甚至都有被威胁的感觉——她这分明是想日后取代她啊!不禁越想越恨,就以侍疾的名义把云氏叫进宫里,先叫她操持贱役,一有错处便大加责罚。太子闻讯赶进宫里,云氏已被独孤皇后罚跪了半日。太子与云氏一同跪下,请求独孤皇后饶了云氏,不小心触犯了独孤皇后,母子俩又发生了争执。刚才便是独孤皇后愤怒难禁,拿起瓷杯,砸向云氏——她对太子生气,却是朝云氏砸过去。爱子之心变成了这样,就不显得那么可敬了。

萧美儿见云氏被砸太子之后挺身护着她,不禁感到非常震撼,忍不住认真打量着云氏来。之前她觉得云氏是害元氏痛苦的罪魁祸首,又是她最恨的妾侍之属,因此对她根本不愿多看。今天对她的感觉竟莫名起了变化,用赏识的目光看起她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57)

虽然云氏一直都背着狐狸精的骂名,但仔细一看其实并不狐媚。明亮双眸,尖俏的脸蛋儿,显得颇为水秀。再加上额前那几根乱发——她被独孤皇后命宫女扯过头发,头发都乱了,简直像一朵鲜灵灵的白牡丹。现在只是惊恐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神迷茫,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了。一点都不像传闻中所说的“教唆太子忤逆的罪魁祸首”——如果她如此厉害狡猾的话,现在肯定不会是只待宰羔羊的样子。说不定她也是个好女孩儿,只不过是出身贫家罢了——想起云氏是出身贫家,萧美儿对她的感觉反倒亲近了些。因为自己虽然贵为公主,却是长于民间。对民间的那些贫苦女孩子,有种天然的亲近。亲近感萌生之后她对云氏的感觉更加变样,看着楚楚可怜的她和一脸悲愤保护着她的太子,竟觉得他们也不失为一对苦命鸳鸯。“忽悠”一下子,萧美儿原先认定的东西忽然全失去了依托,感到异常恍惚起来:如果抛弃尊备的话,她和太子也不失为一对恩爱夫妻,只不过他们是自己选择对方的。自己以前对他们的切齿痛恨,是不是错了?

“母后,请你息怒!”兰陵公主见独孤皇后怒发如狂,连忙双膝跪地,膝行过去,抓住独孤皇后的衣襟哀求着说:“母后请您冷静一下,我是和大哥一起长大的,知道他绝不是不孝忤逆之人,您和他一定有些误会。您和大哥是亲母子,为什么不能冷静下来好好谈谈……”

独孤皇后狠狠地甩开兰陵公主,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扭曲,咬牙切齿地说:“可惜我把他当作儿子,他却不把我当成母亲啦!”

兰陵公主听独孤皇后说出这等话来,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求助似地朝萧美儿看去。萧美儿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也跪在地上,膝行到独孤皇后身边,拉着衣襟哀求:“母后,兰陵公主说得对,不管怎样,吵闹总伤和气,也伤身体。你看太子已经在冰凉的地上跪了这么久,您就不心疼么?”

独孤皇后见女儿和最喜爱的二儿媳都来求她,不免有些迟疑,但此时盛怒之下,也顾不得给萧美儿面子,朝着她冷笑道:“你心地好,我知道。可是你一直被我儿捧在手心里,根本无法体会像被猪狗一样丢在一边的元氏的痛苦。你年纪尚轻,没有孩子,自然也无法体会我的痛苦。所以虽然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是奉劝你还是少说话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58)

萧美儿听独孤皇后说出如此厉害的话来,立即吓得不敢多言。兰陵公主见独孤皇后连萧美儿的面子都不给了,越发着慌。偏偏太子此时又不知死活,负气地说:“弟妹,妹妹你们不用为我求情,我惹母亲生气,一人受责就够了,你们不用陪我受罪!”这句话又捅了马蜂窝,独孤皇后脸色乌紫,不顾体统地暴喝了出来:“你竟敢说你在‘受罪’?在你眼里母后已是这般恶人了?是不是这个小妖精教唆你的?”说罢命宫女立即上前把云氏打死——不知是她料准了是她教唆太子不孝,还是觉得她是太子的心肝宝贝,打她会让太子更疼,或是又是她不忍心打自己儿子,反正今天所有的拳脚都只往云氏身上招呼。太子慌忙来护云氏,萧美儿和兰陵公主又慌忙来劝独孤皇后,一时间宫里乱得不可开交。

经过一番大闹,独孤皇后身心俱疲,终于准太子把云氏这个“丧尽天良的狐狸精带出宫去,眼不见心不烦。云氏受了严重的惊吓,又饱受虐待,回到家里便发起高烧,一病不起。萧美儿和兰陵公主费尽心力地劝架,也是精疲力竭,垂头丧气地回各自的府邸。杨广一直在府中等萧美儿,早已等急了。听她说今天母后盛怒,连她也责备了,不禁很是不悦,深深地皱起眉头:“你去讨那个闲气干什么?白白惹得母后不悦。要是我在家,断不会让你去趟那浑水!”

萧美儿听杨广的口气,仿佛她在管别人家的事一样,不禁有些不悦。虽然她知道杨广和太子争储,但并不认为他可以不再当太子是兄长。况且就算你把兄长当作外人,母后和妹妹终归还是你的罢,她们伤心劳神,我去帮助劝解,你也不能说我是去趟浑水。萧美儿见杨广说出着这样的话来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兰陵公主见母后和太子闹起来,也紧张得不得了,跪在地上一面哭一面劝,嗓子都嘶哑了。”她想要提醒杨广,你的妹妹可以是很重视亲情的。你这个哥哥在她面前,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惭愧么?

没想到这句话倒提醒杨广想到了别处。只见他深深地皱着眉头,目光似乎已经穿透墙壁飞到了远方:“这么说兰陵公主还是很帮着太子的……这不好办……”

萧美儿没想到他竟会想到了这方面,一时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朝他深长了脖子,想要劝他。他从眼角瞥见她凑过来,眼中忽然一亮,惊喜地笑了起来:“你弟弟萧瑀长大了罢?”

“萧……瑀?”萧美儿的眼前已经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来。萧瑀虽然是她的弟弟,但因她自小长在民间,回宫之后停留的时间又不久,因此没和他照过几面,连他的面容都记不真切。想起他的时候感觉更是陌生,几乎感觉不到他是她弟弟。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59)

“你弟弟我见过几次,很有才干啊。如果能为我所用,那是再好不过。兰陵公主守寡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就上书请父皇把她嫁与你弟弟,好不好?”杨广得意地微笑着,兴致勃勃地谋划。兰陵公主是个苦命的人儿,刚满十八岁第一个丈夫就死了,年纪轻轻就守寡在家。独孤皇后和隋文帝每次提她来都要深深叹息。杨广若上书提请父皇将她嫁给萧瑀,不仅可以为父母分尤,又能通过这宗婚姻把兰陵公主和萧瑀都拉拢到他这边,委实是一举三得的事情。

萧美儿听了杨广的话之后竟感到了一阵抽搐。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让萧瑀和兰陵公主趟这浑水。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是段不好的婚姻。她可不想让他们为自己和杨广的政治前途而耽误青春。但是作为“贤妻”,她是不能在丈夫作出政治决策的时候提出异议的,只有应和着。

杨广设想完毕,瞥见萧美儿似有愁容,赶紧满脸堆笑,把萧美儿拉到怀里,好生安抚:“这是一桩好姻缘,不是吗?我妹妹温柔贤淑,国色天香,你弟弟又一表人才,满腹经纶。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虽然我妹妹死过一次丈夫,但那只是那个死鬼没福罢了。不会连累到你弟弟的……”

萧美儿连忙赔笑,心里却仍然是沉甸甸的。不知为什么,杨广越来越无法让她放心了。

第二天杨广兴致勃勃地入朝,准备在下朝后单独拜见隋文帝,把自己的想法禀报上去。萧美儿见他如此高兴,也没有多话。之后便不愿再想这件事。隋文帝和独孤皇后对杨广的提议很是赞同,之后便由独孤皇后去问兰陵公主的意见。没想到兰陵公主一听要她嫁给萧瑀脸色便黯淡下来,竟对独孤皇后说,她已经看中了大臣柳述,除了柳述她谁都不嫁。杨广的希望完全落空,又不能逼她改变想法,一时气得晕头转向。回到家里,恨恨地一拳捶在桌子上,把上面的茶杯都震得掉在了这个地上:“这个死丫头,一点都不识抬举!那个柳述有什么好!?还什么‘非他不嫁’!你以为你是谁?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贞烈仙女?竟一点不顾女儿家该守的本分,一点不顾父皇母后和兄长的意愿,只顾自己选男人?就算是乡野平民也知道成亲要遵守父母之命。好歹也是个公主,竟然一点羞耻不懂!自己选起男人了!才十几岁就这样,如果再多活个几年,还不知怎么样呢!”从这些词句来看他的确是气坏了。有些话说得很不堪,简直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妹妹。他一直挂在脸上的“谦逊孝悌,温文尔雅”的面纱,今天算是被兰陵公主揭开了一角。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0)

萧美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发怒。她对如何应付人发怒,还是有些经验的。如果发怒的人只是在那里用言语发泄,是劝不得的。他怒气泄尽之后自然会冷静下来。这个时候你如果上去劝说,说不定他就会把怒气转到你身上,并会因为有了发怒的由头,大大地延长发怒的时间。这个时候去劝,对人对己都不利。但萧美儿见杨广今天有些失控,而且这件事可以说是因她而起,还是低眉顺眼地上前劝道:“晋王不必发怒。男女婚姻,原是不能强迫的。兰陵公主不愿嫁吾弟,只是吾弟无福,美儿对此毫无怨言……”

杨广盛怒之下,对她也没了耐心,斜着眼冷笑着说:“爱妃,你不要和我装贤德娘子。我知道你心里正暗自高兴呢。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让兰陵公主嫁给萧瑀,就是怕误了他们的终身,对不对!”说到这里忽然咆哮起来:“没想到你竟也如此不懂事!你既然身为我的王妃,就一心一意要为我的大业着想,怎么可以在这些事上婆婆妈妈!再说身为皇家人,婚姻就没有自主的!”

萧美儿早就料到杨广会迁怒于她,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顿时像被人迎面抽了一鞭。不知是不是被娇惯得心思纤细了,前些日子独孤皇后盛怒之下没有给她面子,她心里已经有些怏怏不快,现在丈夫又在盛怒之下不给她面子,还说出如此严重的话,顿时让她的心失去了依托,就像碎石崖一样忽然垮下了一大片。杨广最后说的“身为皇家人,婚姻就没有自主的”更让她耳中嗡嗡乱想,心头有个声音在大声地叫着:“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好象还有话没说……我也不是他自主选的……他对我不满意么?

顿时一股哀伤铺天盖地般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浓浓的恐慌。她紧抿住嘴唇,原本不想流泪的,但是还是不知不觉流下了两行清泪。

杨广见萧美儿流泪了,立即省悟自己失言,一时间又惊又痛,连忙把她拉到怀里坐下,亲手给她擦去眼泪,后悔万分地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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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道歉还好,一道歉反倒激发了萧美儿心中的酸楚。她仍旧抿着嘴儿,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般流个不住。

杨广赶紧把她楼在怀里,好言好语地安抚:“身为皇家人,婚姻是不能自主,但是也不是说就遇不上好姻缘。像你和我,不就是典型的好姻缘吗?如果要我自己去找,我恐怕上天入地都找不到像你这样的好妻子……把你配到我身边,就好象上天赐给我一份大礼一样……可是我却不识好歹,惹你生气,真是该打!”这些话倒有大部分是实话。首先萧美儿的品貌是一流的。就算是他现在心里装着的那人,也不见得比萧美儿美艳,只是另有特色罢了。再说萧美儿和他感情一直不错,今天出了这事,实在是令人遗憾。萧美儿被他一劝,怒气和悲伤渐渐消了,脸上有了笑容,但还是泪若滚珠。

杨广把她的头靠到肩膀上,继续软语抚慰,眼睛却恨恨地看往别处,目光就像被慢慢磨尖的剑尖一样,渐渐有了刃口。他现在对兰陵公主更加恨了。他最恨她的,是她胆敢违背他的意思。他现在越发觉得谁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连小小的兰陵公主都敢违背她的意思。他现在越发认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暗暗又在心里决定,日后如登九五,哪怕把天下都翻过来,也要让自己称心适意。

兰陵公主在这件事上算是和杨广结下了仇怨。不过杨广为了继续在父皇母后面前保持良好的形象,在她大婚的时候还是送去礼物道贺。但是越是不释放出来的仇恨越会变得浓烈。日后杨广的仇恨迸发出来的时候,几乎是毫无理由地发难,把兰陵公主和柳述的生活,甚至性命,都毁掉了。

兰陵公主这边大婚,太子那边就出了事。云氏上次在皇后寝宫受惊过度,落下了病根,日后又日夜忧惧,不得休息,很快便将体力耗尽,病情恶化,药石无医,没有几日便香销玉陨。虽说云氏的身份和兰陵公主的身份不可同日而喻,但这个卑贱之人之死也给兰陵公主的婚姻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太子见云氏死了,悲不自胜,设起灵堂之后在灵前哀哀欲绝。各路贵戚知道云氏在太子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自然“心意至诚”地前去吊唁,搞得云氏葬礼的排场竟比元氏死时还要大。独孤皇后听闻云氏死了,原本有些悔意,但听说这些人如此趋炎附势,反而怒了,连个宫女都没有差去,连句话都没有问一句。太子原本就对独孤皇后有些怨恨,这一下嫌隙更深。

在此等时刻杨广自然不会忘了表现。他带着萧美儿早早地去了东宫,排场却不大,并没有显得如何隆重,只是,“以诚至胜”。这一下作的极是乖滑,既讨好了太子,又讨好了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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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美儿见到太子的时候,他正哭够了坐在灵前发怔。萧美儿见他的背影就知道他现在肯定无比憔悴,但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只见他平日里那轩昂跋扈的气势已经彻底不见,原本刀削般的面孔此时更见瘦削,双腮甚至也微微凹陷了下去。那双曾让萧美儿非常不适的,犀利到嚣张的眼睛,也哭得肿肿的,瞳仁里一团混沌,倒显得大了些。不知是不是悲戚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太子的鬓边也似乎多了几根白发,和他那灰败的脸色配在一起,使他整个人显得更加颓唐。

萧美儿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竟本能地想要移开目光。云氏的死其实是杨广造成的,她心知肚明。再说,通过云氏的事情,她对太子的印象也发生了重大改变。原来她站在元氏这边,觉得他是个负心冷血的混蛋。但现在又觉得他是个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一切的好男人。他在云氏活着的时候已经为了她三番五次地惹独孤皇后不快,甚至影响到了隋文帝对他的印象。现在他为云氏大办葬礼,本身就会让独孤皇后不快,也很容易被人捕风捉影,告到独孤皇后那里去。父母的欢心的失去就意味着储君地位的动摇。太子此举,虽然称不上爱美人不爱江山,但也是难得可贵。不知不觉之间,萧美儿对太子的评价竟这般高了起来了。

杨广看到太子之后竟若无其事地迎了上去,看着他的脸大惊小怪:“哎呀大哥,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了!要爱惜身体啊!”

太子一直恍惚着,听他如此说才在脸上抹了一下,像从梦里刚醒来一样咕哝着说:“我没法爱惜身体啊……阿云一死,我这心就空了。”

杨广一丝阴笑爬上嘴角,见他恍惚,乘机挑动他:“大哥节哀……不仅仅是为了身体……母后若知道你这样,恐怕还要不悦。”

太子一听这话脸上顿时凸显怒容,恨恨地说:“阿云已经死了,我连为她哭几声都不可以吗?这件事我实在不想多说,母后这次忒也心恨……”

杨广听他说出犯戒的话来,并不相劝,只是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显然是挑动他说得更多。萧美儿倒是慌张起来,可又不能去掩太子的口。随意一瞥,竟发现杨广的亲随里有一人鬼鬼祟祟地往灵堂外走去,心头顿时一片冰凉,表情复杂地朝杨广看了一眼:他肯定是叫人去打小报告吧。独孤皇后对太子的印象本来已经很坏,再被挑唆得话,不知道会怒成什么样子。萧美儿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感到有锥子般的冷风往她的骨头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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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独孤皇后正对着灯坐着。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朦胧的天光把殿外的每一处都照得影影绰绰的,就像有鬼影在漂浮。她命宫女把所有的蜡烛全都点上。殿内顷刻便亮如白昼。她虽然心性强悍,但有时也会怕黑。年纪大了更是如此。隋文帝此时正在御书房批奏章。即使来了,老夫老妻,也不会给她多少温存。原本很喜欢的大儿子现在正在给她讨厌的狐狸精大办葬礼,说不定正恨着她呢。最喜爱的二儿子恐怕也在灵堂那边,此时肯定不能过来。她总领后宫的手段甚是酷辣,这个宫里也没有什么能说说话的宫妃。在这个不怎么寒冷的晚上,她忽然感到冰寒刺骨。因为她由衷地觉得,自己现在成了孤家寡人。

一滴蜡油无声地滑了下来,在无数烛光中滑过,恍惚闪出七彩的亮色。独孤皇后的心里动了一下:要不然还是谴个太监去吊唁吧。不要把和儿子关系搞得太僵了。但是想起太子前些日子顶撞她的样子,活脱脱的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样子,强悍的心性又起来了,决定无论如何都不去吊唁。

强悍归强悍,她因此感到更空虚了。虽然知道这么晚了有诸多不便,还是把张夫人宣进宫来。张夫人的儿子是朝廷重臣,年纪虽然不小了,但为人很是乖巧。挺会讨独孤皇后喜欢。独孤皇后一宣她就到了,和往常一样。只是她平日无事都会带着三分笑的,今天竟依稀有些愁容。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脸上愁云惨淡的?”见她这副模样,独孤皇后更加不悦。原本惨淡的心情如同雪上加霜,竟暗暗起了个不和体统的想法:如果她知道是谁惹张夫人如此不高兴,她一定要把他抓来打死。

“没有,奴婢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张夫人慌忙微笑,仓促掩饰更显可疑:“灯影晃着了吧。”努力打起精神:“让我来陪皇后娘娘下棋吧,这么多天没下,手都生了,还需皇后娘娘好好指导呢。”

故意挑得不用说话的事情干啊。独孤皇后慢慢地垂下眼帘。人一说话就容易暴露内心的隐秘。看来张夫人真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宫女们赶紧收拾桌子,摆上棋盘。张夫人强颜欢笑,亲手摆上棋子。独孤皇后静静地看着她,缓缓地沉声说:“你可知道,你这样哀家完全可以问你一个欺瞒之罪。”

张夫人猛然抬起头来,脸色大变:“奴婢不敢!奴婢绝不敢欺瞒皇后。”

“你明明就有事情瞒着哀家。你瞒着不说,是因为说不得呢?还是认为哀家没有本事,问不了这件事?”独孤皇后盯着张夫人的眼睛,目光渐渐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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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不敢!”张夫人慌忙跪倒在地,开口要说,但还是迟疑了一下:“奴婢……奴婢也知道这件事情不能瞒着太后……只是如果跟您说了,恐怕会影响您和太子的母子关系……如果造成那样的后果,奴婢万死也难赎其罪……但是不跟您说,又怕您会有不测……”

独孤皇后一听此话,脸色顿时大变,声音也颤动了起来,像要站起来似地撑住檀香椅的扶手,衣袖滑过桌面,险些将茶杯带下来:“你说什么?和太子有关?还不测……什么意思?”

张夫人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不看独孤皇后的脸色,一鼓劲全说了出来:“我今天前去吊唁……听见太子在云氏的灵前对您大加埋怨,说您心恨,日后他一定要为云氏报仇!”

这句话好比一声惊雷震散了独孤皇后的魂魄。她慌忙想要站起来,身体抬了一半全又跌回到椅子中去,脸色煞白,目光呆滞,浑身抖个不停,那模样就像被忽然抽走了魂魄一样。

张夫人说完这些话之后就闭紧眼睛等着独孤皇后爆发雷霆之怒。没想到等了半天全无动静。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一看。发现她像失去灵魂一样呆在椅子里,牙齿紧紧咬住煞白的嘴唇,一缕细细的鲜血从齿下流了出来。

“皇……后娘娘?”张夫人看她这副模样只觉得更加害怕,在地上欠起身子,畏畏缩缩地问。

“啊……”独孤皇后如梦初醒,到了这时也没有怒起来,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神情颓唐得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一样:“你先回去吧。回去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张夫人赶紧站起来退了出去。独孤皇后慢慢地靠到椅背上,目光如死灰一般移向天花板,用力地握起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刺进了肉里。她对太子的心,今天算是彻底灰了。微小的痛苦让人呼号,巨大的痛苦让人谙哑。有时甚至让人哭都哭不出来。

张夫人迈着小碎步,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皇后的寝宫。坐到自己的轿子上,才算松了口气。轻轻地揭开帘子,看着在暗夜中宛如坟墓的皇后寝宫,露出一丝得意的奸笑。

晋王平陈归来之后送了她金宝无数,嘱意她在皇后面前按自己的意思进言。今天给她派了这个任务,她还有些为难。皇后为人历辣,目光敏锐,在她面前耍花招,很容易被识破。多亏今天老天保佑,让她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独孤皇后在云氏的葬礼之后,对太子彻底灰了心,一心一意地扶持杨广。受他的影响,隋文帝对太子也越来越不喜,转而重视起杨广来。为了进一步锻炼杨广的能力,他任命杨广为扬州总管,扼守重镇。杨广接到旨意的时候可谓一喜一忧。喜是因为这显示了父皇对他寄予厚望。忧是因为扬州离京城稍远,要再作什么夺嫡的布置,恐怕不太容易。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5)

所以必须找一可靠之人在他不在京的时候代理一切。他仔细思考之后,命宇文述去找杨素之弟杨约。

杨素此时已官居尚书左仆射,位高权重。隋文帝又极赏识他,他的话一般都会认真考虑。杨素为人极聪明,知道自己树大招风,每日下朝之后都闭门谢客,关起门来纵情声色,以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烦里。杨广之所以选中他,是因为平陈之时亲眼见识过他的才干,又看出他有野心,随时想要高升一步,因此推断杨素闭门谢客并不代表他不想要机会,而是不想要不必要的机会。如果让他有机会开辟新朝,升为首辅的话,他一定不会拒绝。再说他虽然远离是非,但不是清心寡欲,在财色上非常贪婪。在清点陈宫的珠宝美女的时候,他不知道偷拿了多少。杨广知道他这些勾当,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因为这个,杨广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弱点。也因为这个,杨广当初等于给了他一个恩典,现在去找他作同盟,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他虽然贪好财色,但因为现在位高权重,比在平陈时谨慎了许多,要直接给他好处,他恐怕会推迟不受。所以杨广就命宇文述去找杨约。

杨约乃杨素之弟,官至大理寺卿,为人也算是聪明谨慎,但比起其兄来可说是差远了。

这日下朝之后,宇文述找到杨约,深深一揖,礼貌至极:“杨兄,最近身体可好?”

杨约知道他是晋王身边的红人,慌忙回礼:“小弟身体康健,一切都好,有劳兄长记挂。”

宇文述见他识相,便哈哈一笑:“小弟听闻杨兄棋艺高超,想请兄长到寒舍切磋切磋,不知兄长可愿赏脸?”所有的勾当都在这一盘棋里。

杨约喜好下棋,也隐隐料到这次邀请恐怕有对弈之外的好处,于是欣然应允:“兄长也爱下棋?那是再好不过!小弟还指望兄长指点小弟的棋艺呢!”

一日之后,杨约衣官楚楚地到宇文述家赴约。宇文述命下人设好座位,奉上香茶,接着端上棋盘来。

这个棋盘可是非同小可。只见它是通体用一整块白玉雕成,璧色无瑕,宝光温润,光是玉色就能让人耳红心热。它上面更用金丝镶成棋格,金晃晃如同火线一般,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纯金。宇文述又命使女摆上棋子。那一个个棋子竟由赤金打成,放在白玉棋盘上,被宝光一映,光彩夺目,就像一个个小太阳。杨约看到此等奇珍异宝,不由得喉头发紧,脸皮发热,咕咚一声吞了一口馋涎。

这套棋也是杨广从陈国的宫中取来的。他身为王爷,又是统帅,拿的当然是最上等的东西。就这套棋,在他私吞的宝物里也只能算下等。陈国的珠宝中真正上等的几乎全被他拿光了,众将私分的以及交给国库的只不过是些粗劣之物。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6)

杨素看到这套宝贝之后不禁心猿意马,早已没了心思下棋。宇文述故意让他,他还连输了几盘。宇文述见他这副模样,只是暗暗冷笑。故意装作无意地说:“这套棋是晋王赏赐给我的,在他那里只算得下乘物件。”这等于是在暗示他,如果为晋王效力,就有无数金宝可享。

杨约的眼睛里现在只有金玉宝光,听他如此说,只是恍惚地应着。宇文述又命一个婢女送上茶来。只见她娉娉婷婷,弱柳扶风地送上茶来。杨约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宝物,忽然眼角瞥进一只白玉般的手拿着茶壶缓缓移来,一惊之后顺着手臂朝上看去,顿时如同冰雪沃顶,半身酸麻,魂魄都飞到天上去了。

这个婢女,真的是国色天香啊!

那婢女见杨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婉转一笑。真的是笑颜如花,如梦似幻。杨约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忙咳嗽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遮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婢女笑得越发妩媚,腰肢一扭转身退了下去。杨约忍不住伸长脖子追着她看,直到她退出屋去还伸着脖子看个不住。这一看又发现窗格外面偎红依翠,数不尽的天香国色。

宇文述见杨约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暗暗冷笑,故意说:“她们也是晋王平陈之时得来,赏赐于我的。都是些姿色平庸的粗笨之人罢了。”

“这哪是粗笨之人?一个个都是国色天香啊。”杨约连连摇头,脸就像喝过烈酒一样通红,眼中除了艳羡还隐隐有些不平之意:“兄长成日与这些绝色美女相依相威,眼界高了,看不上她们也是应当的。只是小弟就没有兄长的福分,看到她们,简直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啊!”

宇文述见火候到了,哈哈一笑,终于开始说“正经话”:“这些美女,小弟就一并送了兄长如何?”

杨约大喜若狂,嘴上却仍在推辞:“这小弟如何能受?”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宇文述故意把脸一板:“杨兄若是连这点薄礼都不收,难道是瞧不起小弟?”

“不敢不敢,”杨约慌忙摆手:“小弟岂敢对兄长不敬?”

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爬上宇文述的嘴角。他朝棋盘一指,装作随意地说:“这套棋也请兄长一并带回。这帮小妮子如果闲了,也可以让她们有个解闷的东西。”

“小弟怎敢再收大礼?”杨约连连推辞,却不客气地收下了美女和宝棋。之后的话就不必言明了。收了人家的礼,当然知道要为人家办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7)

杨广以杨约为牵头,送了杨素不少珠宝美女。杨素看到礼帖时只是淡然一笑,眼睛里却像有火在烧。不用杨约多话,他已经明白晋王想叫他作什么。立即穿着便服乘着小轿,前往晋王府拜见杨广。杨广与他面授机宜。除了让他在朝作为内应,通报消息之外,还要让他尽可能地在隋文帝贬抑太子,夸赞晋王。独孤皇后对太子已经灰心,自然不会再说太子的好话,鼓动她主张废太子,已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再让隋文帝也厌恶太子,他杨广夺嫡之事,就已成了八九了。

转眼杨广就要去扬州了。临行之前入宫辞行。他先去拜见隋文帝,除了慷慨陈词,陈述自己去扬州预备如何施政之外,也表示了浓浓的不舍之情,表示自己难舍父母,伏身于地,流出两行清泪,低声说:“孩儿此去,自知不该有任何牵挂。只是父皇母后年事已高,孩儿此后不能常伴于父皇母后身边,每每想起,心痛欲裂。只望父皇母后保重御体。父皇母后御体安康,就是孩儿最大的福分。”

隋文帝脸上仍旧波澜不惊,眼中却升起一层薄薄的暖雾,虽然只是挥手叫他退下,并没有说什么话,声音却明显温软了。杨广心头暗喜,又不动声色地来到独孤皇后那里。独孤皇后因太子的事情遭到重创,神色已比以往憔悴了许多。一见杨广,眼圈已经微见红意。

杨广见到独孤皇后之后,二话不说就俯身于地,大哭失声,口口声声只说自己舍不得母亲。独孤皇后见他如此,忍不住潸然泪下,离座把他一把抱住:“孩儿至纯至孝,可嘉可悯。母后年纪大了,护不了你一世。每每想起你日后要向那禽兽不如的东西跪拜,一举一动受他挟制,母后就心如刀割!”时时刻刻想着太子啊。

世界上只有种感情能让人时时刻刻记着一个人。一个是恨之,一个是爱之。独孤皇后现在对太子可是说是非常怨恨。想到自己最喜欢的二儿子日后要被他挟制,不由更添其恨。但是恨归恨,她并没有向隋文帝报告她从张夫人那里听到的“忤逆”的言论。这个言论如果能查证“属实”,立即可以问太子一个忤逆之罪。这也算为人母者,对子女最后的一点恩德。

杨广看到母亲如此悲戚,知道是真情使然,也不免有些动情,但想起此时大任在肩,母后偏偏又在此时提到太子,必须说些话让她更加憎恶太子,只是叩头泣道:“大哥本质并非恶人,只是受人教唆,误入歧涂。孩儿身为次子,服从兄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兄长要取我的姓命,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只是孩儿看到父皇母后年事已高,每每因大哥而生气伤神,孩儿委实是心如刀割!”这哪是劝说独孤皇后,比最重的教唆要严重。果然独孤皇后听说之后哀之更胜,简直是泪如雨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8)

从皇后寝宫出来,杨广虽然已经哭得面目浮肿,但还是看着皇宫的方向露出了神秘的笑意。以前看书时,觉得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今日看来,倒也稀松平常。只要形势需要,有什么作不出来的?

杨广作了扬州总管之后,需要频繁地在杨州和京师之间来回,他的时光要在扬州和京师之间分段度过。在杨州之时,虽然离京师远了,但要表现得格外好些。让他的“优良政绩”、“忠良贤明”通过他布置好的渠道准确无误地传到隋文帝的耳朵里。当然他不只依靠这些渠道。只要隋文帝和萧皇后谴使前来,不论贵贱,他都要带着萧美儿到门口迎接,为他们设好美味佳肴,并在临走之时送给他们一份不菲的厚礼。哪怕是婢仆,也是私有馈赠。于是这些人回去没有不向隋文帝称赞杨广谦恭孝顺的。

萧美儿自小过过贫贱的日子,叫她降低身份去应承这些身份下贱的人,她倒没有感到如何不快。她倒看见这出戏的导演者杨广,每次面见这些来使的时候,虽然面上笑容可掬,眼睛里却似乎有火在烧。萧美儿知道他这些“谦恭孝顺”的行为是装出来的,但没想到他的心里竟是如此窝火。看着他似乎马上就要燃烧的眼睛,萧美儿隐隐有些担心,日后到了他夺嫡成功,可以扬眉吐气的时候,压抑着的情绪恐怕都要释放出来吧。那他心里隐藏着的这团火恐怕也要一并烧出来。虽然萧美儿不能预知这火到底有多大,但总觉得它能把天地烧了。同时因为这团火,她感到了巨大的不安。因为她之前从没发现韬光养晦的丈夫心里竟然有一团火。除了这个,他还有多少是她不了解的?

然而在京师,太子那边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受了杨广厚礼的幸臣姬威,想尽办法挑唆太子“不拘小节”。太子自从云氏死后,精神一直有些涣散。而且他自小就觉得为人处事,只要在大事上面严谨就可以了,小节上的东西不需要太在意。再说他身为长子,拥有天生的优越感,认为受封太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人处事牛气十足,由自命坦荡,叫他像杨广一样滴水不露地修葺小节,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隋文帝和独孤皇后每次谴使去东宫,他都不如何在意,更不谈亲自招待了。对他们的招待姬威全都可以动上手脚。使者每次来东宫几乎都要遭到怠慢,婢仆之属有时甚至还要受到羞辱,回去之后自然不会说太子一个好字。太子错就错在以为自己的太子之位固若金汤,以为自己不要败德丧行,储君之位就不会丧失。殊不知因为家室的问题,母后对他的爱意已经尽失。隋文帝又颇喜欢以小节来窥测一个人的德行。太子在小节上的疏忽,恰恰是致命的地方。把他在其他地方的长处也一并抵消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9)

杨素在京师除了帮助杨广监视太子外,拉拢大臣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隋文帝面前进谗言。加之东宫慢待使者婢仆,各色对太子不利的传言简直如滚滚乱云一般压到隋文帝那里。隋文帝大为惊讶,也大为困惑。虽然太子之前名声就不如杨广好。但如此多的负面评价一齐出现还是第一次。隋文帝第一次申时杨勇当太子是否合适。仔细思考之后,却想继续维系杨勇的太子之位。因为长子即位是自古以来的成规,是公认的维持国脉稳定的重要举措,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想废长立幼,虽然他现在德行有失(是谣言让隋文帝这么看的),只要加以匡扶,应该是可以挽回的。再说,杨勇前些日子的“重大罪状”,归根结底不过是些家事——他还不知道太子说“要给云氏报仇”的事情(其实全是杨广诬陷他的),隋文帝身为男人,并不觉得家事有何大不了。同时,也是因为身为男人,他反而觉得独孤皇后实在是有些越俎代庖:他爱哪个,厌哪个,是他自己的事情。你身为他的母亲,非要管他的床帏之事干吗。于是隋文帝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挽救太子。考虑到他最近德行有失,恐怕是因为家室空虚——一时间正妃和侧室都死了,精神恍惚又无人劝诫。于是就打算给他另觅良配,并想办法搞好他和独孤皇后的母子关系。要在家庭成员之间搞好关系,最重要的方法就是相聚。但单设家宴只让独孤皇后和太子相聚,意图未免太过明显,说不定会让二人不自在。于是准备设一个大型家宴,让在京的公子王孙全部参加。

此时杨广正好自扬州回京,回去正可参加家宴。其实现在非年非节,隋文帝又倡导简朴,设这么大一个家宴实在很可疑。杨广略一猜度,就知道隋文帝是像借此改善独孤皇后和太子的关系。只是微微冷笑着,命人偷偷传令给姬威。

萧美儿睁大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经有些惊恐。虽然她不知道杨广叫姬威干什么,但知道肯定是叫他教唆太子,惹出惊天的事端,不仅让独孤皇后对太子彻底绝望,也要破坏隋文帝对太子的好感。虽然杨广答应让她参与大事,但很多事情仍不想让她知道。比如具体行动方面。事成之后有时会跟她说起,但也不是每件必说。但这不妨碍她的政治触觉悄悄成长。大凡杨广想作什么,她已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虽然她觉得自己应该站在杨广这边,但看着杨广这么作,还是觉得他有些过分。就算他对杨勇已经完全没有兄弟之情,但隋文帝和独孤皇后毕竟是他的父母,太子要是卷进是非,他们也不免心烦哀痛,尤其是独孤皇后,前一阵子也伤心到了极处,再受一次刺激的话,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萧美儿也知道,政治斗争即使表面上再波澜不惊,本质上都是你死我活的,容不得半点的宽容和犹豫。作为一个贤妻,她必须一声不吭地认同夫君的决定。心里再犹豫,都不能表露出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0)

姬威接到杨广的密令之后就开始布置。杨广并没有教他如何行动,但小人的头脑从来不缺刁毒的点子。他很快就想出了一个简单易行,非常有效的方法。真的是非常简单易行。只需要把一根簪子偷偷挪个地方就行。

再说太子听说隋文帝要办家宴,也明白隋文帝这是想挽回独孤皇后和他的母子关系,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说实在的,上次因云氏跟独孤皇后闹得很僵,现在想来也有悔意。想起母亲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他还是很想和母亲重归于好。于是整理衣冠,抖擞精神,准备晚上赴宴。没想到刚到寝室,赫然发现地上有一根风凉针。他慢慢地弯下腰去,看着那风凉针,不由得潸然泪下。

风凉针是种极细的簪子,比一般缝衣针稍粗。顶上有一滴血红血红的红宝石。躺在地上,显得无比的纤巧可爱。更显得无比的单薄可怜。

太子的眼前模糊了。那细细的簪身很快就模糊不见,只剩下那粒红宝石分外触目,就像一滴鲜红的血。就像云氏死时,嘴边流下的那一条血线,滴到他的衣袖上的样子。

太子大恸,怒问这个簪子是谁拿出来的。很快便有宫女躬要缩脖上来报告,说是老鼠咬坏了柜子,把簪子拖出来的。打开柜子检看,果然见装着云氏身前收拾的锦缎包裹有一处破线,柜子底部更有一处被咬的缺口。太子大怒,气出如牛,声如乳虎,命东宫上下立即捕鼠,但凡发现老鼠窝,一率毁损堵死。但凡发现老鼠,无论大小,一率捕杀。他虽然歇斯底里地命大家灭鼠,心里却明白问题不在老鼠身上。太子把手罩在脸上,泪如雨下,竟不能止。云氏的倩影现在就挂在他的眼前,勾起他的万般哀痛。

宫女偷看着太子,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因为腰弯得很低,她能感觉到腰间的银子正硬硬地硌在那里。这是姬威给她的银子。今天早上,姬威给了她白银一百两,锦缎十匹,外加一些珠宝首饰,叫她把云氏的簪子偷拿出来,放在醒目的地方,再在包袱上和柜子上挖出孔洞,伪装成老鼠咬的。姬威的目的,就是让太子情绪激动。他的目的显然达到了。今天晚上可有好戏看了。

太子流泪了半晌才算止住。不仅眼肿如桃,面孔也略见浮肿。太监宫女赶紧用冷水给他冷敷,可是面孔上的痕迹消失了,他的精神却仍然十分涣散。一眼看去就可知他哀哀不乐。太子勉强前去赴宴,见过他的人无不惊讶,却没人敢问他。萧美儿见他如此也是非常惊讶。没想到杨广是在太子的身上作了手脚。不知他是怎么想起来的。手段竟如此绝妙。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1)

隋文帝手持金杯,不动声色地从眼角看着太子,心里已经非常不悦。太子这糟糕的脸色是怎么回事啊?昨天见他还好好的,断不会是生病。他这,模样只可能是心中不快。难道叫他和母亲相聚,就让他难过成这个样子。

隋文帝一杯酒下肚,不动声色地又朝独孤皇后看了一眼。一看便大叫不好。独孤皇后原本苍白的脸色已经更见苍白,不知是不是额前的垂珠挡住了光线,眉心竟隐隐有一团黑气。隋文帝知道老妻平日虽然平和内敛,但心思最重,看到太子这个样子,肯定心有所伤,也说不定联想到那里去了,连忙大声说些喜庆的话,每说几句就问太子一句:“是也不是?”目的就是让太子赶紧认清眼前的情况,识相一点。可惜太子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每被问到都作出如梦初醒状,只是含混地应和几声。隋文帝心中渐怒,却不能发作,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喜庆的话,活跃气氛,可惜话音早已走了味。在场的公主郡主,公子皇孙都不是傻子,全都嗅出了气氛有异,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这下把现场的气氛变得看似温暖喜庆,其实冷若寒冰。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隋文帝和太子身上。他们一个是即将爆发,一个是浑浑噩噩。而这次事件的另一主角,独孤皇后已经脸现不悦之色,就差拂袖而去了。

杨广随其他皇族一起,用“压抑着”的忧虑眼神看着宴会的三个主角,眼底却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看着这其实是由自己导演的好戏。虽然这场好戏还没有出现他期待的高潮和结果,但他已经感到了明显的快慰。这三个人几乎从他出生开始就让他感到深深的压抑,虽然知道他们不是有意为之,他还是感到深深的愤恨。现在看着他们互相伤害,他竟隐隐地感到自己复了仇了。

萧美儿紧紧地靠在杨广身边,看着他眼底漂浮的笑意,感到一阵阵的凉意从脚底直泛上来。虽然知道政治斗争不能心慈手软,再说杨广只是在挑动他们不合而已,又不是要杀他们伤他们,但看着他挑动家人不和,还是一副很高兴很快乐的样子,还是有些隐隐地害怕。如果他要是神情凝重,或是略有些不得已的神情还好,可是他眼底浮笑,显然是在享受。他对亲生骨肉都如此不爱,还会爱其他人么?

萧美儿一想到这个,感觉就像掉进了打着旋的冷水里,无根无绊,浮浮沉沉。

不会的……他一定会爱我的……他不爱父母兄弟,是因为他们妨碍了他的政治前途……而我一心一意帮助他……一定可以得到他的爱……可是……我对他的帮助,能让他满意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2)

萧美儿想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心也灌进了冷水,心里越发浮乱了。她最不自信的,就是自己的政治能力。当她不能帮助他,只能给他添乱的时候,他还会爱她么?

隋文帝见太子一副迷糊样,简直像沉睡刚醒,气得心头憋闷,简直要炸将开来。但想到不能再给老妻添怒,还是强忍着怒气,耐着性子准备点醒他一下。正巧左右有鲜桃奉上,隋文帝看着那桃子,故意大声赞美:“今天这桃子好,大如拳头,红如胭脂,鲜灵灵的,味道想毕也不坏。历来鲜桃贺寿,今日虽然不是皇后的寿辰,”说着下意识地朝独孤伽罗瞥了一眼,独孤伽罗的脸仍是绷得紧紧的,“但提前给她贺贺寿,也不算越礼。勇儿,”忽然大声呼唤太子:“你最善诗词,今日就按这桃子,给你母后作诗一首,如何?”

太子赶紧唯唯诺诺地站起来。但因他下午刚刚大哭过,精神总是涣散,怎么看都有些行动迟缓,像在怠慢。他的眼皮虽然已经消肿,但仍有些发紧,睁也睁不大,倒显得无比傲慢。隋文帝更加不悦,嘴角慢慢撇下。

太子站定之后就打算作诗。没想到张了张口竟全无动静。他尴尬地站在那里,极力思考,表情倒显得十分木讷。可能是下午哭泣过度,他现在脑子里混沌一片,根本无法思考。而且今天下午悲伤极甚,也没有诗兴。呆呆地站在那里,活像是被抓来应付差使,却又应付不了的样子。隋文帝的脸色已经隐隐红涨,独孤皇后的脸上则黑气更盛。

杨广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乖巧地走进御前说道:“哥哥可能是处理政事劳累了,没有诗兴,就让我代哥哥作诗一首吧。”这看起来像是要解围,其实活脱脱是火上加油。

萧美儿见杨广这样顿时一怔。倒不是觉得他此举卑鄙,而是觉得他此举其实不大合适。弄不好会暴露他一直想压过哥哥的意图,说不定还会引来太子的嫉恨。殊不知杨广这是另有所谋。

隋文帝见杨广如此,果然对太子更加不悦,冷声道:“你不必为他解围,他有什么政务繁忙?”话刚出口便知失言。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头,这份平安喜乐就不好再装下去。再看看周围的凤子龙孙们全是一副惶恐地等他发怒的样子,倒不如小小的责备太子几句,让他们没了盼头。这样气氛也许就缓和下来了。

隋文帝双眉紧锁,虽在责备。口气中仍带有几分严父的慈爱:“太子,你也不必勉强了。我看你近日精神恍惚,想必是因为家室空虚,心情不舒。过些日子我就给你另觅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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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听说此语微微一怔。按理说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要含混地应着便是了,没想到他微微抬头,目光倒清明了起来,低声,但坚定地说了一句:“谢父皇美意。但是孩儿……不想再娶!”这句话触及了最厉害的关节,不仅独孤皇后脸色发青,隋文帝眉毛也是一抖。杨光则是眼珠一转,除了幸灾乐祸之外,还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挑唆。

在场的皇族们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隋文帝和太子,嘴里都像塞了个茄子,一声都不敢出。他们似乎感到隋文帝和太子之间的气流正在快速地扭曲,渐渐化成一个旋涡,谁那怕只是出一口气,都会被卷进去,粉身碎骨。

杨广不仅敢出气,还敢出声。只见他面向太子,佯装惊痛,劝说太子道:“哥哥,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就算您和元氏夫人伉俪情深,但男儿不可无妻,更何况您还是国之储君,怎可没有正妃呢?”他故意说元氏,而不是云氏。听起来像是为太子遮掩,如果太子心领神会,顺着他说下去,独孤皇后和隋文帝的怒气也许还能降下来些。

在场的凤子龙孙们听了杨广的话之后都是暗暗点头,觉得他真是个为父母和兄长着想的好弟弟。殊不知杨广这是歹毒地要置太子与更危险尴尬的境地。别人也许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但太子不会。就凭他对太子的了解。

果然太子眼皮一垂,低声道:“我有负于元氏,的确心中有愧。但是,我不愿再娶,却不是因为她。昭训云氏和我伉俪情深,不幸早亡。我实在不忍再娶正妃。”最后这句话虽颇有含混,但意思却非常明显:如果云氏不能当正妃,其他人谁也别想当正妃。

太子不愧是一心怀坦荡之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就把心底的隐秘讲了出来,自以为无差。殊不知这等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独孤皇后问责。因为谁都知道是独孤皇后把云氏逼死的。

在场的凤子龙孙爆发出一阵无声的骚动,全都惊惶地看着独孤皇后,仿佛她马上就要变成喷火的怒龙。独孤皇后从眼角扫视着他们,越发觉得自己身如独夫,倍感凄凉伤感,从御座上款款地站起来,朝隋文帝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陛下,臣妾这些天精神不佳,不能熬夜。请陛下准我告退。”不等隋文帝答话便向殿外退去。

隋文帝想阻拦她,却见她去意已绝了,走了几步便煞住了脚。太子看着母亲离去,倒像没有预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一样惊呆了。隋文帝回过头来,朝太子狠狠地瞪了一眼。其他的皇族一率低着头,像石化一样地僵着,就等着隋文帝下令散席,赶紧逃跑。气氛已经成这样了,就算眼前是琼浆玉液,龙肝凤髓也吃不下去啊。只有杨广的眼角嘴边都是窃笑,但他的头深低着,用肢体在演戏,真像个为父母哥哥伤心老神的好弟弟。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4)

好好的一个家宴搞得不欢而散。太子这次不仅再一次重重地得罪了独孤皇后,把隋文帝也彻底得罪了。隋文帝对他的印象,这次算是个转折点。以后杨广再找人进谗言,效果是以前的十倍有余。

杨广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要笑,说太子怎么那么傻,在那种场合偏要较真。萧美儿听了这句话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为了心爱的女人较真,难道很错很傻?

在京的日子,杨广和萧美儿的表演自然更要精益求精。杨广在京的日子自然要作出诸多勤俭高尚的情状,同时表面上闭门谢客,不与朝廷诸臣多作交际——以示他没有争权夺势之心。暗地里却像血脉流通一样把所有的党羽都联系一遍。杨广知道如今夺权全靠父母,成日里只在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的面前表演孝悌。与此同时,太子的不利传言格外地多了起来,甚至有人他在家偷偷地广蓄姬妾,成日里只是“观艳舞,听淫声”——这不用说又是姬威指示人传出来的。隋文帝听了之后大感惊惑,当时家宴之上,他分明是一副除了云氏,谁都不要的样子,私底下却这般荒淫无耻,是何居心?帝王家的父子关系,都怕的,就是一个“疑”字。怀疑,有时比亲眼看到儿子作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还要可怕。隋文帝听到这样的传闻,虽然疑惑着,但并没有打算去亲眼见见他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想先静静地等一段时间,看看之后还会有什么样的风评传出来。即使是平常人家,父亲对长大的儿子,也是感到隔阂的。更何况是帝王家?帝王的儿子,对帝王来说不仅是儿子,也是臣子,同时也是具有潜在危险的王位接替者。隋文帝处理他和太子的关系的时候,不仅仅是管教儿子,还有驾御臣子的意味,自然无能亲自去考察他的德性。隋文帝这样作,会使心中的怀疑畸形地快速生长。形势对太子来说,显然更不利了。

杨广很快又要回扬州去了。虽然行期已近,他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走”的上面。他还有一段重头戏要演。引子,就是他那天在家宴上,被萧美儿认为很不理智的“强出头”。

杨广这一次同样是分别找隋文帝和独孤皇后辞的行。随着他们年岁的增大,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很少了。面对隋文帝的时候,他是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并没有在他面前演戏。面对独孤皇后的时候才是他演戏的时候。不仅仅是因为独孤皇后更喜欢他,同时也更厌恶太子,也因为独孤皇后毕竟是女人,更容易动感情。

杨广走进独孤皇后的寝室大门之前先用袍袖把眼睛揉得通红,一进大门便跪到地上,泪如雨下,膝行着走到独孤皇后面前。独孤皇后一见他这副模样,果然大为惊诧:“我儿为何如此?”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5)

起初,杨广只是垂头而泣,并不答话,等独孤皇后多次发问之后,才膝行着靠近独孤皇后,哽咽着说:“只因前日家宴之时孩儿想为太子解围,太急噪了些,行为可能有些越礼,不知不觉触犯了太子。听人说太子怀疑我有夺嫡之心,想要对付孩儿呢。”

独孤皇后一听,脸上并没有动声色,一股盛怒的青绿却迅速地漫上脸来。她冷笑一声,森然对杨广说道:“孩儿不必担心。有母后在,太子就动不了你一根寒毛。你此次去扬州之后,非有密昭不得进京。在京之时,要注意提防太子,如果他邀请你去东宫盘楦,一定要先与母后商量。你先忍耐几年,母后自有道理!”最后这一句话已经等于告诉杨广她会助他夺得太子之位。老实说,以前她虽然对太子灰心,不再扶持于他,但也只是想叫他自生自灭,并没有动废掉他的念头。今日被杨广这个苦肉计一激,才动起让杨广取而代之的念头。

杨广听独孤皇后如此说,心头大喜,笑意已经不可抑制地在嘴边滋长。他撇下嘴角,拼命忍住,直到悲悲切切拜别了母后,走出宫门之后才露出笑意。

回到晋王府之后,他把自己今天的事情跟萧美儿说了,说不尽那得意之态。萧美儿静静地听着,却是瞪大了眼睛,无比的惊骇。她没有想到,杨广那日在家宴上那看似无心的行为,竟然有着这么深远的用意。她忍不住重新审视这个和她朝夕相处的人起来,发现他的身上,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不!想到这里她忽然惶惑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对他很可能是根本就不了解!

没想到这里,她除了感到深深的恐慌之外,还有着深深的挫败感。她在他身边已经呆了这么年,从一个情涩的少女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却仍然是……看不透他。并不是说她的眼界一直是那么低。她的眼界一直在快速地成长着,而他的城府却是更快地在变深——总是魔高一尺,道高一长,她永远都看不透他。在他的身边越久,她反而越没有安全感。可是,即使没有安全感,她还是要伴他一起演戏。

回到封地之后,杨广的表演越发天衣无缝。他知道母亲是刚刚决定废太子而立他,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卖力表演。因为对小儿子多了这番心思,独孤皇后频繁地遣女官来慰问他。杨广前一天还和萧美儿卿卿我我,女官来了就立即打发萧美儿和她们一块住去,要她“万分委屈”地跟她们说杨广因忙于政事而冷落了她,她感到万分寂寞。萧美儿只是在一群没见识的女人面前表演罢了,并没有什么难度。而杨广却要在诸多文臣武将、有识之士面前表演,难度无疑大得多。然而他却以近乎滴水不露的表演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他在扬州期间,有关他的传言进没有一则对他不利。萧美儿在丈夫超凡绝俗的导演和表演能力前深深震撼了,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恐慌和疑虑:他是如此地会演戏,以至于所有被他蒙了的人都天真地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事实。那自己以为他是深深爱着她。会不会也是被他蒙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6)

在京城,独孤皇后为了给杨广夺嫡布下根基,开始偷偷地联络大臣。说来也巧,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杨素。也许是因为母亲和儿子的政治眼光总有几分相同。杨素接到独孤皇后的密旨之后佯装不知,心照不宣。只是十分卖力地为皇后联络大臣。杨广夺嫡所需的火候,已经慢慢到了。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了数年。隋文帝已经被太子的诸多恶闻弄得非常焦躁,已经快要忍不下去。而杨广和独孤皇后为杨广夺嫡所作的布置,也已经近乎齐备。火候已经到了八九分,就只差那么一点了。其实仔细看看杨广和太子的斗法过程,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明争暗斗,有的只是水滴石穿般的慢慢侵蚀。不过这也说明了太子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否则杨广没必要用这么费事的方法,还要拉来自己的母亲作帮手。杨广虽然弄了个幸臣姬威在太子身边查听太子的一举一动,却始终没捉到什么大的错处,只能靠谣言来慢慢侵蚀隋文帝对太子的信心。而正因为捉不到什么错处,仅靠现在的情况让隋文帝废掉太子是不可能。因此,他必须给太子造了什么错处来。

杨广的这个计划,和以前的计划相比,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以前都是尽量把是非把自己身边赶开,这次却是把自己当成激太子犯错的诱饵。虽然他现在已经根基深厚,但无疑仍有些冒进。他之所以要这样作,可能是因为他终于等不下去了。然而他是不会仓促地实行这个计划的。当然还要有一个引子。

一天,杨素奉了隋文帝之命,去见太子。隋文帝没交代他什么大事,杨广交代他的却是了不得的大事。他摆着好大的排场,带着一大群随从,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太子府门前——他是天子的使者,行动也要显出天子的威仪。可是既然是天子的使者,就应该尽快把信传到太子那里才是,他却在通报之后就站在东宫门口不动了。他表情恭敬,入门之前的礼数周全,太子也老早就派人宣他进去,可他就是站在门口不动。不仅太子在里面等得焦躁,连随他来的随从都有些疑惑。他却坦然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泰然而又神秘的微笑。又过了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日头,这才重新整理衣冠,款款地走入东门大门。

进得东宫正殿,果然见太子面色通红,眉头紧皱,见他也不管繁文缛节,劈头便森然地问到:“你怎么在外面耽搁这么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7)

杨素恭敬地低头行礼,却是所答非所问:“臣奉陛下之命,前来拜见太子。”太子听他如此回答,以为他是搬出皇帝来压他,一时间气得口不择言:“你以为你是父皇的使者,就可以如此怠慢!?我告诉你,他日我若为帝,我一定杀了你这老贼!”

杨素的嘴角爬上一丝阴笑,却依旧必恭必敬,但说的话仍旧是无过但很不中听的话:“臣虽然有所怠慢,但也是陛下的使臣,太子动辄要杀了老臣,老臣窃以为不妥。”

太子被激得更为恼怒,几乎是吼了出来:“父皇的使臣又怎样?父皇的使臣就可以把不把我放在眼里?即使你是父皇的使臣,依旧该杀!”

这句话比刚才那句还要严重。要知道杨素即使是一条狗,此时也代表着皇上,你说杀皇上的使臣,几乎等于在说要杀皇上。

杨素听太子说出这种危险的话之后,在心底笑得更欢,却依旧不动声色地激怒着太子,挑动他说些不堪之言。之后回宫,把这些原原本本告诉隋文帝,自己在门外久留的事情却说是“略有耽搁。”隋文帝现在已经对杨素非常信任,没加怀疑便相信了他的话。他是篡位的出生,当然也嗅到了这里面“谋逆”的气息,不禁久久地坐在御座之上,捻须不语。他脸上固然怒气旺盛,却被更加旺盛的忧虑压住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团裹着闪电的乌云,压抑,躁动,而又恐怖。

杨素见火候到了。故意走近装出一副十分忧虑的样子说:“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隋文帝沉声说。声音虽然不大,却隐隐有了风雷之声。

杨素赶紧跪下,好一副赤忠的神情:“老臣受辱本不当事,只是看太子今日言论,像是对陛下不满不久。若任其发展,恐生不测!”

隋文帝的眉毛微微一颤,用眼角扫了他一眼,目光很是犀利。杨素赶紧低头,感到隋文帝的目光像一柄刚刀一样从他的头顶划过去,不知不觉间,一滴冷汗就划到了腮边。

“你退下去吧。”隋文帝朝他挥了挥手。他现在的声音很特别,像一块又黑又冷的石头,把它收入耳朵里仔细品位,却发现它恍惚是虚无的。杨素领命之后赶紧退了出去。隋文帝一个人在御书房坐着,一动不动坐了良久良久。

几日后,杨广的心腹太史令袁充偷偷晋见隋文帝,对他说:“臣观天文,皇太子当废。”隋文帝联想起太子前日的言行,不仅心有所动,但仍旧有些犹豫。杨广面对父皇的犹豫并没有感到焦急。他还有最厉害的一招在后头,要使出这一招,就要拿自己当诱饵。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8)

杨广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声望渐盛,又越来越得父母喜爱,太子不会无动于衷。饶是他对自己仍是一副亲厚模样,心底一定会感到压力。上次这么容易被杨素激怒,说不定也是压力使然。既然如此,如果有传言说他要夺走他的太子之位的话,他一定会有所动作。他先是凭借每年的定例,回到了京城,然后再命令姬威悄悄对太子说他从宫外听到杨广要夺其太子之位的谣言,这次回来就是要发动早已定好的计划——其实这谣言是发于东宫止于东宫。坊间根本没有这样的谣传出现。杨广才没这么傻。即使他现在人望和根基已经很深厚,如果在坊间出现这样的谣言,不管是谁散布的,都可能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

太子听姬威如此说之后果然大为忧惧。老实说,这些年来他一直感到弟弟在一点点地动摇他的地位,他也想好好表现,巩固自己的地位。可是就如坠岩一般,身不由己地向下急坠,形势总是莫名其妙地越变越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终于有危机叩门,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弟弟不会这样吧?

姬威见太子犹豫,眼珠一转,近前焦急地说:“臣知道太子宅心仁厚,但晋王未必会对太子仁厚。臣近年来一直注意着晋王的行动,见他韬光养晦,循规蹈矩,一心一意地讨好皇上和皇后,为了获得高尚的声名,不惜过那种清水般的日子。下了如此大的功夫,不就是为了夺得太子之位么?自平陈之后他更是下功夫结交党羽,现在朝廷里已满是他的亲信。而近年太子被皇上渐渐疏远,臣也听闻是被晋王挑唆。现在他自扬州返京,分明是想择机动手。臣觉得太子之危机,已迫在眉睫矣!”他说的这些,倒也是实话。杨广这些年的确是这样作的。

太子听了这些话之后,呆呆地跌坐到椅子上,想了半天才茫然说:“有父皇母后在,他能拿我怎样?”

姬威听说之后连连跌脚,作出万分惨痛之状:“太子,容臣直秉,皇后的欢心,太子因宠信云氏,已经尽失,至于皇上,今年来被晋王挑唆,对您已不是那么亲厚。再说前日杨素奉旨前来,您对他训斥太过——虽然他有所怠慢,但他毕竟是皇上的使者,您对他如此训斥,已经激怒了皇上。说不定皇上此时,已经动了废您而立他的心思!”

太子听着姬威的挑唆之言,面孔茫然地一抖一抖,思考良久后失魂落魄地说:“你不要胡言,父皇明察秋毫,气度恢弘,是不会这么容易被蒙蔽的。你且下去,若再胡言,必有重责!”

虽然太子没有立即听从姬威的话,但姬威看出太子对自己的话已经听信了八九分。之后又教唆另一个近臣到太子跟前密报,这比他一个人说可信度要高些,让他对太子说自己听人说晋王近日准备纠集百官,上疏奏请皇上废掉太子。太子听了这话终于坐不住了——何止是坐不住了,简直觉得自己像站在火炭上。姬威乘机教唆太子,让他赶紧调动东宫的亲兵,去晋王府“杀了此贼”,之后再向皇上鸣冤。但是太子虽然情绪已经非常冲动,仍然没有立即听从他的话,只是让东宫的亲兵增甲添械,已防不测——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的意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9)

虽然姬威多次挑唆未果,但杨广还有办法。在东宫气氛紧张的时候,他命杨素入宫密报太子谋反。杨素特意作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跑到隋文帝那里。隋文帝见他气喘吁吁,头发也有些乱,甚至鞋子也送脱了,不禁大惊:“爱卿怎么这副样子?”

杨素跪在地上叩头哀呼:“臣启陛下,太子正在东宫整顿兵马,准备杀入宫中,陛下危矣!”

隋文帝联想起前日太子那些“无法无天”的言语,立即便信了杨素的话,一时怒发如狂,一张清矍白皙的脸涨得像火炭一样,立即调来御林军,亲自到东宫查看。果见东宫气氛可疑,兵士重装利刃,宛然整装待发的样子。隋文帝顿时认定太子真有谋反之心,叫左右将太子拿下,朝他怒喝:“畜生!你要作什么!?”

太子虽然没有准备谋反,但也动了几分念头,心头的负罪感很重,被隋文帝一吼,脑中一昏竟跪下来只管认错。于是这子虚乌有的谋反之罪,便糊里糊涂地坐实了。

几日之后,隋文帝在武德殿颁旨废太子勇,改封晋王广为太子。任宇文述为东宫左卫率。杨广为谋这太子之位,活活表演了小半辈子,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一直跟在他身边演戏的萧美儿,此时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太子被废之后毫无怨言,口口声声只说自己有罪,没有一句怨及父母及弟弟。从这点来看,太子真的是个难得的仁孝君子。但是现在木已成舟,隋文帝又认定他意图谋反,把他这番至诚至孝的表现,也当作是矫揉造作。

隋文帝和独孤皇后偏听偏信罢了,满朝文武却不都是瞎子。当初隋文帝与大臣议定废太子之时,就有五原公元旻和文林郎杨孝政直谏,坚决反对废太子。杨广听说后便命杨素挑唆隋文帝杀了他们。而人遭戮之后杨广仍不解恨,又打算秘密派人杀他二人全家。萧美儿这是第一次见识到丈夫的厉辣手段,已经暗自心惊,现在听说他又要滥杀无辜,忍不住出言劝诫——以前她可是不管杨广作什么都是一言不发的。这次出言相劝,其实大半是为了杨广。她不想让自己的夫君就此开了残暴的头,之后慢慢变成一个暴君。他心里是有残暴的种子的,她一直能感觉到,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现在这个残暴的种子已经开始抽芽,她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她小心翼翼地去见杨广,双手深深地插在衣袖里,低眉顺眼:“太子(现在他已经高升了),元旻和杨孝政不识时务,敢违天命,委实可恶。但此时两人已经伏诛,对他的家人,就此放过吧。”

杨广用眼角扫了她一眼,显然很不耐烦,森然说:“朝堂上的事你别管。对敌人就是要斩草除根!如果我像你这样婆婆妈妈,早就被人害死了!”语气严厉,竟丝毫没听萧美儿面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0)

萧美儿心头如遭重击,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她忽然感觉到,杨广当了太子之后,她和他的差距猛然拉大了。他以前可从来没有对她如此训斥,今天这样作,显然是认为自己尊贵了好多,尤其是比她尊贵了好多,仅仅当了太子就这样,那以后当了皇上呢?还会怎样对她?

萧美儿稳住心中的恐慌,还带着几分执拗,继续劝他——她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听了她的话,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消失似的:“臣妾这不是婆婆妈妈。臣妾完全是为了太子着想。滥杀无辜,如果败露,恐怕会坏了太子的风评!”

杨广轻蔑地哼了一声:“现在大局已定,谁能奈何我?”

萧美儿心头一震,心中的恐慌越发强烈。她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杨广现在仿佛已经目空一切,马上就打算为所欲为。其他的她可以不管,可是他要是从此在女色上无所顾忌,她该怎么办?

萧美儿低着头,不用眼睛,用心观察着自己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可怕异变的丈夫。她依旧是低眉顺眼,说的话也是冠冕堂皇,其实只是为了防微杜渐地保护自己的爱情——虽然她还不确定杨广会不会背叛她。他心里是有好色的种子的,她知道。虽然他也许对自己情深意重,未必会急着背叛她,但她不可不防:

“太子此话差矣,您虽然已是太子,但并不代表您可以无所顾虑。现在虽然大局已定,但朝中仍有很多大臣心属废太子(太子被废之后的封号)。他们自然会注意被杀的元旻和杨孝政的家眷的境遇,如果被他们发现是您杀了他们,必然会生出事端。而皇上刚刚立您为太子,仍然会对你留心查看,您如果行为稍有不妥,皇上也可能动念改立他人——皇上和皇后毕竟还有三个儿子,个个都是亲骨肉。要是喜欢起他们来,未必会比对您差。”

杨广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等振聋发聩的话来,一时间懵了。之后冷汗直冒,羞愧无地,连忙把萧美儿拉到怀中坐着,白般抚慰:“爱妃说的极是。我一时糊涂,竟然忘了其中的厉害,还对爱妃横加责难,真是过意不去。”萧美儿微笑了一下。笑容却无比僵硬。随着二人慢慢地变成老夫老妻,他便很少拉她在膝头上坐着了。今天旧梦重温,他竟没有感到多少欣喜。今天她像是胜利了,却没有什么胜利感。因为她是用政治规劝杨广回头的,而不是用情。

多亏了萧美儿的进言,杨广没有在被立太子之后得意忘形,继续扮演着他以前扮演着的循规蹈矩,勤俭贤良的角色。然而萧美儿知道,他表演得越久,他心中那些可怕的欲望就压抑得越久。在他登上帝位之后,恐怕会彻底发作出来。到那个时候,她该怎么约束他呢?萧美儿一面苟安,一面时时刻刻想着以后的危机。安乐和恐慌混合起来成了一种奇特的心境。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1)

杨广的太子之路也是坎坷的。威胁他的人正是隋文帝。并不是说想要对付杨广,而是因为他活得太久了。隋文帝虽然已经年近六旬,但仍然精力旺盛,昼夜批阅奏折而不知疲倦,发布政令之时思路清晰,丝毫不错,还时刻注意体察下情,他这个皇帝,就像能永远作下去一样。

然而,大隋朝的另一位圣人,却没有他这样旺盛的精力。不知是不是一生为大隋江山思虑太多——也有人说她是嫉妒太过,立杨广为太子之后,被称为“女圣”的独孤皇后的身体就迅速地衰弱下去,不久就卧床不起。萧美儿对此感到非常的惊慌。张轲早年丧妻,她几乎没有感受过母爱,只有独孤皇后给过她类似于母亲的关爱。而她为了帮助杨广夺得太子之位,大部分的时间都抱着蒙骗独孤皇后的心思,心底一直有愧,现在见她重病,只觉得万分痛悔,几乎日日去宫中侍疾。而杨广,不止是因为自己迟迟无法坐上皇位,心中焦躁还是怎么的,借口政务繁忙,只打发萧美儿去宫中照顾独孤皇后。

一日,萧美儿早早便入了宫。独孤皇后昨夜病体沉重,沉睡未醒。她安静地在帏账外坐着等着,忽然兰陵公主走了起来。萧美儿赶紧站起来投以微笑,兰陵公主对她却狠狠地瞪了一眼,也没有行礼,竟一扭头出去了,把萧美儿尴尬地晾在那里,坐下也不是,追出去也不是。

兰陵公主是恨她的,她心里也明白。兰陵公主和废太子颇为亲厚,到现在还相信他是冤枉的。她也许知道是杨广一手构陷了废太子,也知道萧美儿在独孤皇后面前的作用。因此不恨她才怪。萧美儿无声地承受着她的愤怒,并没有怨言。贤德的妻子,有时候还要替丈夫受过的。更何况,在这件事里,她也不是没有错。

帏帐里忽然传来独孤皇后的咳嗽声,独孤皇后醒了。宫女们连忙拉开帏帐,在独孤皇后的腰后垫上枕头——她现在已经下不了床了,醒来之后,只能靠着枕头坐着。宫女们侍侯她洗漱,她漱口的时候似乎也很费力。等到宫女们把她收拾停当,萧美儿便走到了床前,看着重重帏帐里的独孤皇后,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一旦有了病人,就要像收藏东西一样,放在背光的地方,还不能透风。独孤皇后病了之后,窗户就一直关着,床上挂了一层又一层的帏帐,床里暗得简直像洞穴。独孤皇后本就矮小,此时已经瘦得像根干柴,而她的床足足有一间屋子大小——贵人的床就讲究大,上面锦被堆积,这么小的一个人儿,睡在这样的一张床上简直要失踪了。她那原本丰腴红润的脸已经出现了衰败的颜色,单薄得像一片枯叶。身边光华鲜丽的背面,只能衬得她的皮肤越发枯槁。深陷的眼窝汪住一层薄薄的黑暗,配上那深陷的双腮,使她看起来像个骷髅。一头黑发也没了往日的黑亮,变得像枯草一样,甚至有些发灰。配上四周那阴暗的光线,独孤皇后这副模样竟像已经躺在了棺材里。萧美儿已经多次看过独孤皇后的病容,在如此暗的光线下看到独孤皇后这还是第一次,乍一看见觉得无比的可怕,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2)

独孤皇后已经发现了她,朝她慢慢地伸出手来:“美儿,你过来。”萧美儿赶紧坐在床边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现在已经瘦得像鸡爪一样,皮肤也枯槁了,手温也不热。萧美儿握着她的手,竟感到无比的心痛,用手心温着她,诚心地想把它温热。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多年前后梁宫中的汉白玉栏杆,已经那份直透到她心中的寒冷。

“仁寿宫……听说建成了。”独孤皇后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听起来也有气无力。

39

“是的。”萧美儿低低地应着,继续温着她的手。

“听说杨素督建不力,被陛下问责了?”独孤皇后闭紧眼睛,不舒服似地喘了一口气。杨素奉隋文帝之命督建仁寿宫,为了讨好隋文帝,极尽奢华。又为了尽早完工,不顾民夫疲乏,用严刑峻法逼民夫赶工,甚至病者也不让休息,弄得民夫死者甚多。弄得隋文帝震怒,狠狠地责罚了他。独孤皇后之所以要在萧美儿面前说这种话,是因为她知道杨素是杨广的党羽,对萧美儿说这种话,自然有着深远的意义。

萧美儿听到这句话大感诧异。没想到独孤皇后身在病中,还如此关注国家大事,不由得大感敬佩和心痛,热切地对独孤皇后说:“娘娘您病成这样了,还如此关心国家大事,令人敬佩。只是您现在要保重身体,只有先把身体养好了,才能继续扶助皇上啊。”

独孤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此时的目光竟仍有几份犀利:“我不能不盯着朝政啊。大隋江山,是我看着建立起来的。我不盯着,不放心。”她这句话是在暗示萧美儿,并不是她病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仍然会继续关注朝政,劝她也没用。

萧美儿虽然没听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但也隐约感到了不对,眼珠狐疑地转了起来。独孤皇后盯着她的眼睛,目光也渐渐转亮。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宫女走了进来。她低着头袖着手,迈着小碎步,却走得飞快,一看到独孤皇后就跪倒在地。

独孤皇后首先看了看萧美儿,想要叫她先下去,但又怕她借此机会逃了。她今天难得有些气力,还有很多话要问她。料想这位宫女也不会说什么不堪的事情,便当着萧美儿的面问那宫女:“皇上昨天的起居还安好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的起居安好。只是没有回寝宫,改在仁寿宫安歇。”这个宫女的回答很有技巧。一下便点出了问题的所在。

“仁寿宫?”独孤皇后立即警觉,沉声问道:“难道有什么人陪着他不成?”语气已乱,也开始喘息。

“回皇后娘娘的话,是有人陪皇上宿歇。就是仁寿宫中的尉迟氏。”

独孤皇后一听这话,原本青黄的脸上顿时泛起红意,先是大咳了几声,捂住胸口直喘,咬牙切齿地骂道:“这老奴!如此无情!”隋文帝虽然已作了多年皇帝,但独孤皇后看他还如多年前他们作夫妻时一样,还是想骂便骂。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3)

独孤皇后骂过之后,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踢开了锦被,站到地上就要亲自去找那尉迟氏。宫女们慌忙给她梳头穿衣,她草草装束了一番就带着一大群宫人朝仁寿宫而去。她虽然病中无力,需人搀扶,倒也是势如恶虎。

尉迟氏此时还不知道大祸临头。她刚刚梳洗完毕,正对着镜子仔细地往头上戴花。她是罪臣尉迟回的女儿,也曾是大家闺秀,拥有倾国倾城之貌。看着映在铜镜里的如花面容,满脸喜色,却强作自恋自伤。忽然“哗啦啦”一阵响,门扇一起被踹开,一群横眉立目的宫人像一群恶狼一样涌了进来,满满地站了一屋子——屋子本来不算小,但忽然这么多人挤了进来,便显得格外狭窄。

宫人们簇拥着的,是个个子矮小的女人。她穿着皇后的服色,头上戴着嵌满奇珍异宝的后冠,面色却像枯叶一样衰败,像承受不起身上这些沉重的穿戴一样身子软软的,脖子更是微微缩着,由身边的宫娥扶着才能勉强站得住。尉迟氏并不傻,不用说也知道是皇后驾到。慌忙离座伏地。可她还没来及行礼,就被宫娥抓头发的抓头发,扯衣服的扯衣服,拖到独孤皇后面前按下。

独孤皇后满脸怒容,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并没有开头说话,只是冷笑着盯着尉迟氏上上下下地打量。只见她一张尖尖巧巧的瓜子脸儿,两道细细的柳叶眉儿,一对水灵灵的杏仁眼儿,再配上高挺的鼻梁、润红的樱桃小口和桃花般的脸色,果然有着倾国倾城之貌,羞花闭月之姿。独孤皇后看着她,心里一阵阵抽痛。想当年自己容貌最盛之时,也不及此女一二。何况自己现在已经人老珠黄。隋文帝来找此女消遣,似乎是理所当然之事。但越这样想,她就越感到悲哀,越感到悲哀,心中的怒气就越盛。当下怒得倒忽然来了一股力气,也不喘了,自己也能直挺挺地站着,森然对尉迟氏说:“好一个狐媚样子。昨天你把皇帝迷倒在你这里,想必十分称心啊?”

尉迟氏在宫中也有几年,怎么不知独孤皇后的厉害,当下只吓得花容失色,伏在地上只管哀呼:“奴婢怎敢迷惑皇上?昨日皇上来永寿宫游玩,吃醉了酒,碰巧奴婢送茶过去,就叫奴婢侍寝。奴婢万般推迟不过,这才从了皇上。奴婢万不敢有迷惑皇上之心……”

独孤皇后听她如此辩解,只是越听越怒,冷冷地笑着,嘴角僵直得斜吊上去,就像嘴角裂了个口子。没等她说完,就暴喝出来:“这么说错全在皇上?本宫还要代皇上向你道歉?”说着双眉猛地立起,喝令左右:“快把这大胆妖奴乱棒打死!省得留着她秽乱宫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4)

宫人们立即一起动手,转眼尉迟氏就挨了无数棍。萧美儿一直胆战心惊地跟在独孤皇后身边,相劝又不敢劝,此时见她竟要打杀人命,不得不出声劝阻:“母后……”

“住口!”她刚开口独孤皇后就来了声雷霆般的怒喝。萧美儿被吓噤住了,犹豫着不敢再说。就在她犹豫的当口,眼前已经血肉横飞,尉迟氏已经被当场打死。萧美儿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自己眼前被活活打死,不禁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就像被浸在冰水里一样彻骨寒冷,心里想呕,却又呕不出来。不敢再多看尉迟氏血肉模糊的身体一眼,只是呆呆地看着独孤皇后,恍惚觉得她不会这么狠毒。

独孤皇后冷酷地从眼睛下方打量着尉迟氏的尸体,脸绷得像一块岩石,嘴角因为用力地深深地撇了下去。她的眼睛用力地睁着,虽然仍然充满了怒气,但没有任何光彩。她的身体也是一动不动地僵立着,整个人就像一尊愤怒的雕像。一股黯然的灰色,慢慢从她的身体内部泛出来,渐渐将她整个人吞没。那是一种油尽灯枯的颜色。那是一种临近死亡的颜色。萧美儿看着似乎正迅速从这个世界脱离开的独孤皇后,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惧。她除了惊讶地发现独孤皇后的身上有着她从没有发现过的残忍和疯狂之外,还惊骇地感觉到独孤皇后给她的感觉,竟慢慢变得和倒毙在地的尉迟氏一样了。

萧美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似乎有一块冰在卡着。她忽然有了种异常恐怖的感觉。那就是杀尉迟氏,耗尽了独孤皇后生命里最后一分精力,或者说杀尉迟氏,是独孤皇后生命中最后一次爆发。

当下尉迟氏冷冷地倒在地上,已经死透了。宫人们垂着双手,有的人身上还带着尉迟氏的鲜血,战战兢兢地站在两旁,等候独孤皇后下令。尉迟氏尸横与此固然不成体统,但皇后不下令,谁也不敢动。说来也奇怪,尉迟氏死了好久,独孤皇后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睛直直得没了光彩,简直就像和尉迟氏一起死了一样——正和萧美儿的感觉。

正在僵持无措的时候,忽然又传来一阵骚乱,宫人们都像被扭住了脖子一样伸长了脖子,接着全部面如土色地缩回来:皇上来了。

隋文帝今日下了朝堂便直奔仁寿宫,想着昨日的风流快活,原本是一脸喜色。他被独孤皇后看了大半辈子,早已苦闷饥渴得不得了了,近日好不容易有机会甩开独孤皇后肆意行动,看到着美如天仙的尉迟氏,就迫不及待地幸了,现在心里只想着鸾梦重温,径直就往仁寿宫来。没想到还没到尉迟氏的居所,就发现宫人乱成一团,还听人说皇后来了,心里立即暗叫不好,一股恐怖的预感像涨潮一样漫上心田,脚下如生了风似地朝尉迟氏的居所直赶了过去。到那里一看,看到的景象竟出乎他最坏的预料,尉迟氏鲜血淋淋地死在地下,独孤皇后像个死神一样凶霸霸地站在那里,用已经恶毒到阴鸷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5)

隋文帝的目光和独孤皇后的接触的时候,先是本能地感到一阵发怵,就像他多年来一样。在这一瞬间,他的眼里忽然彷徨、羞愧和惊恐,就像个即将认错的小孩子,可是后一瞬间一股怒火裹着帝王的霸气就从他的眼顶冒了出来,转眼间把他整张脸都烧得红若灼炭。他厌恶地瞪了独孤皇后一眼,转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脚步极快,把亲随们都甩开了,那架势,就像要跑到世界尽头,再也不回来一样。

而独孤皇后就像被定住一样直直地看着他,等他走远了,眼里才隐隐闪过一丝悲怆,身体软软地向后便倒。宫娥们赶紧拥上前去扶着她,萧美儿也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冲了过去,却没有扶到她的身体,只捻到了一只袖子。她捻住独孤皇后袖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心“蓬蓬”跳得快要蹦出来,胸口也是一片冰凉。她现在并不是因独孤皇后而害怕了,而是被隋文帝吓到了——刚才她被独孤皇后吓得魂飞魄散,隋文帝这一下又把她的魂吓了回来:她感到隋文帝此次一怒非同小可,他虽然一声没有吭,但那怒气似乎能把天地都掀翻。

她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隋文帝那面,但她一个妇人家,去过问公爹实在不成体统,再加上独孤皇后昏倒之后就面孔青紫,牙关紧咬,竟像活不了一样,她只好先把独孤皇后送回寝宫,叫人带消息给外面的杨广,叫他想想办法。

独孤皇后回到寝宫之后眼睛忽然睁了开来,也不脱鞋,也不换装,往床上就这么一坐,膝盖分开,两条手臂撑在膝盖上,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那双眼睛仍然是定着,但又有了炯炯的威严。她就那样坐在那里,深不可测,凄凉悲壮,就像落日下的石狮。萧美儿看着她这番模样,反而不怎么觉得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辛酸。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是独孤皇后最后的威严。

宫外此时已经乱成了一团。有消息说,皇上像疯了一样朝外面走,从一个小黄门手里抢过一匹马,骑上就跑出了宫。萧美儿和众宫人的心顿时被揪到了嗓子眼儿,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高颎等重臣下朝看见了皇上,阻拦住了。萧美儿和众宫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高颎他们并没有拦住皇上,和皇上一块骑马冲到空谷中去了,不知所踪。萧美儿和众宫人的心又被提了起来——不,这次简直是要被撕裂了。这些消息交替传来,简直像把人一会儿扔进炭炉,一会儿扔进冰水,让人痛苦不堪。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6)

而独孤皇后却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是那么威严地坐着。眼睛也没见眨一眨,就像对这件事毫不挂怀一样——怎么可能不挂怀呢?说不定她是惊到了极处,急到了极处,才会像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与此同时,萧美儿盼望着的,杨广的回话,或是消息,也没有来到。他平日最是“孝顺”,此时却像消失了一样没有声息。萧美儿又是焦急又是迷惑:是他在外面奔忙她不知道呢?还是他也像她一样在静静地等着呢?

天色将晚的时候,终于得到了确定的消息。萧美儿已经焦急了一天,心已经像被油煎过一样,此时的消息,并没有让她放松一丝一毫,因为这消息似乎不是好消息。

原来隋文帝纵马驶入空谷,竟要因此抛弃天下,向天哀叹他拥有天下却不得自由。高颎等人在一旁奏道,皇上岂可因一妇人而轻天下才将隋文帝劝回。他在这种情况下回来,一定会带来一阵狂风暴雨。

41

萧美儿焦急不安地坐在独孤皇后的下手,想要走到门口等消息,却又不敢。听说皇上回来后天色已晚,第一件事情竟是召集百官。这阵势显然是要废后。独孤皇后如果在病中被废,恐怕立即得活不成了。这对整个皇室都是一个灾难——她一直都是为整个皇室着想着的。而此时最该站出来主持大局的,也是担负着她最大期望的杨广仍然迟迟没有消息,这不仅让她感到非常失望,还感到非常的绝望和空虚,就像坠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一样:他……又是怎么了?

时间像巨石一样从大家的头上碾过。从大殿那里终于传来消息,百官认为独孤皇后贵为皇后,杀一个小小的宫女,虽然残暴,但算不上什么大罪过。而且独孤皇后一生为大隋江山鞠躬尽瘁,不管是大隋的建国还是日后的昌盛都有不可磨灭的功劳,现在又在病中,废后的话理由实在不足。再加上隋文帝对独孤皇后还是有些情分,对她的敬畏之心也还在,再看在这么多儿子的面上,废后的心并不是如何坚决,因此这场风波就这么草草地了事了。

独孤皇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仍旧是坐着不动,眼里却有两行浊泪齐齐地流了下来。淡淡地说了一声:“摆宴给皇帝赔罪吧。”说着慢慢将身子抬起,浑身却是剧烈地一颤,暴露了她此时的虚弱和狼狈。

独孤皇后命人摆下宴席,撑着病体给隋文帝赔罪。隋文帝本来已有几分悔意,见到老妻如此样子,更是无地自容。见老妻哭泣着给他下拜赔罪,慌忙上前扶起,竟也止不住流下泪来。于是夫妻而人相对而泣,诸多仇恨暂时放下。至于那尉迟氏的性命,也当作没有一样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7)

萧美儿呆呆地看着这对相拥而泣的老夫妻,虽然作着小辈应有的“感动”和“同悲”的表情,但总是止不住恍惚着发怔,心里也木木的。看着隋文帝满脸的泪水,总觉得它们轻飘飘地毫无价值——如果他是真心为老妻流这么多泪的话,怎么又会在老妻病重之时找其他的女人?独孤皇后现在固然也是泪流满面,可她心里只记得独孤皇后刚刚化险为夷地时候流下的那两行浊泪。她总觉得独孤皇后的眼泪在那个时候就流尽了。有时候原谅的时候,反而是心死的时候。至于现在的眼泪,也是只是走走过场,给皇上一个面子吧。

她在危机过去,即将开宴的时候才收到杨广的口信,只有短短的四个字:不要慌张。它对萧美儿来说就像燥秋的空气一样干巴巴。她等到现在竟只等来这么一个口信,感到异常的愤怒,甚至觉得它还是不要有为好。她是第一次对杨广感到如此的失望和愤怒,甚至不打算再迁就他。

宴会结束后,萧美儿见到了杨广。他是来拜见独孤皇后的。出乎她的意料,杨广竟也显得非常的疲惫,两片薄薄的眼皮微微有些红肿,就像两片枯萎的花瓣一样半盖着他的眼睛。他那本来光彩十足的眸子,此时也像沾了灰的琉璃珠一样没了光彩。萧美儿感到很惊诧,甚至有些心痛:难道说他也像她一样,一直在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结果?怪不得他没空带信过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杨广的眼皮在眼珠下面狡猾地一转。这一转透出的不仅有狡黠,还有浓重的失望。

萧美儿忽然明白了,接着怒得要发狂:他是也在等待消息,不过不是在等父母重归于好,而是在等着父亲抛弃天下吧!好让他早日登上皇位!因为父亲最终没有抛弃天下,他早日登基的愿望又化为了泡影,所以才会如此失望。

萧美儿感到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一时间竟想搬起身边的烛台砸过去——她竟然会对自己钟爱的夫君有了这种想法,真是令人骇异。然而更令人骇异的是,她竟没有对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感到惊讶。她奋力稳住将要抬起的手的时候,忽然想就此不再见他!

杨广从眼角发现了萧美儿愤怒的目光,不禁隐隐有些心惊。老实说,虽然他也知道自己今天作得很过分,但万万没有想到平时对他百依百顺的妻子竟然会对他发怒。因此竟隐隐地有些手足无措。但是想想平日那柔顺的样子,觉得她即使发了怒了应该也没什么要紧,只顾着去奉承独孤皇后,跪着依偎在她身边,嘘寒问暖,连呼心痛,并为自己这半天的“失踪”找了完美的借口:“儿臣一听宫内出了这种变故,第一个想到就是进宫护卫母亲,但想到国不可一日无君,儿臣又是国之储君,责任重大,只好先忍着心痛去找父亲。父亲回来之后竟又是要对母亲不利,儿臣虽然心如刀绞,焦急万分,但您和父皇一个为我父,一个为我母,我无论站在谁这边,都是不孝。儿臣只有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儿臣心中这万般的苦痛,只有天知道了!”仍然是完美无比的说辞。要是平常,独孤皇后肯定要老泪纵横地把他拉入怀中百般抚慰了。可是这次却像心里有什么数一样,只是含糊应着,没作什么表示。杨广见独孤皇后这样,还以为她是病糊涂了,虽然有些诧异,但并没有细想。觉得自己表演得差不多了,便抹干眼泪站起,看着在一旁冷着脸立着的萧美儿,赔笑道:“母后平安无事,也多亏贤妻在此照应,现在事情已了,就请贤妻跟我一块回去吧。”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8)

萧美儿黑着脸看着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母后病重,我在守在身边尽孝。”

杨广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万万没想到萧美儿会对他如此不客气。他从没有见她对他这样过,心里不禁有些发毛。但恰恰又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过,猛然如此让他很不适应,顿时怒了起来。

杨广盯着萧美儿,目光已经变得有些严厉,飞快地朝门口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乖乖”地跟自己回去。他的目光同时还告诉她,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萧美儿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仍旧是黑着,冷冷地没有说话。杨广顿时怒了,脸也寒了下来。然而他并没有露出怒色,反应仍是极快,满脸堆笑地说:“贤妻如此贤良,我真是感激不尽。那你就在这里吧。”然后必恭必敬地向独孤皇后辞行:“那孩儿就不打扰母后安歇了。孩儿退下了。”说罢转身离去,礼数周全,却在转身的一瞬间狠狠地瞪了萧美儿一眼。因此只有萧美儿知道他是“拂袖而去”。心里顿时翻滚过一阵滚开的不安,但很快就被愤怒浇熄了。说起来也奇怪,以前她是最怕他生气的,怕会因此失了宠,从来都不敢对他使性子。而今天,不仅大大地得罪了他,心里还不如何在意,甚至还觉得自己会继续得罪他。她对此感到很困惑,但并不慌张。有时候愤怒,也能成为人的主心骨。

独孤皇后在病重中受了惊,又受了重气,病越发重了。本来就已经病得和死人相似,现在就病得像个魂了。萧美儿紧守在她身旁侍疾,日夜操劳,不敢稍息——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确关心独孤皇后病情,另一方面是因为忙着能让她不想那烦心的事情:杨广这阵子倒也是频繁进宫问安,但再也不提接她回家的事情,目光也不再在她身上停留一下,就像当她已经不存在了一样。萧美儿见他如此是又惊又急又气——每次心里都会翻滚过一阵滚开的不安,有时甚至还能感到无底的害怕,但都只是一阵子,心里很快又被怒气填满了,别过脸任他去。这是她第一次和杨广斗气,便斗得如此激烈和旷日持久,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却不如何害怕,甚至也没打算停下来。没办法,愤怒还是她的主心骨。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9)

隋文帝也经常来看独孤皇后,也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但萧美儿总是感觉假假的,对他竟也有些怒气。也有些轻蔑——他脸色正常,精神齐聚,不像又找过女人。独孤皇后手下的眼线也没人来报。但并不代表他这些天都清白。因为他即使再作那种事,也不会有人敢来给皇后添堵的。另外人作过坏事,也不会写在脸上。即使他这些天清白,犯下的错误也是可耻的——不但在老妻病重的时候寻花文柳,还害得老妻伤透了心,病成了这个样子,简直一点良心都不讲。

要知道,萧美儿对这个皇帝公爹可是敬畏至极的,别说怨怒,连轻看的心态都不敢有。现在却感到一团怒气大摇大摆地杵在心口上,对他也蔑视起来。如此说来,她这是因独孤皇后的事,仇恨起天下男人来了?这个念头非常荒谬,她吓得都没敢细想。现在也来不及细想——独孤皇后又发病了。

独孤皇后的病是越病越重,竟没有片刻有起色。各色的珍奇药品不知吃了多少下去,竟全如杯水入江,丝毫没有反应。过了数月,独孤皇后的神思竟也恍惚起来,一天到晚都像睡着了似的,有时跟她说话她知道,有时就像跟死人说话一样毫无反应。杨广进宫探视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每次都满脸愁容,焦急万分——这倒不是假装。独孤皇后毕竟是他母亲。他也不是不关心母亲,只是大大次于对权力的关心。上次出现变故的时候,他是一心一意地关心隋文帝会不会抛弃天下,但等风波结束,就开始关心起母亲的病体来了。当然,和萧美儿斗气之后,又要记挂着萧美儿。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僵持,他的态度已经不如之前坚决。他本来认为萧美儿不过是一妇人耳,根本不需要多在意她的感觉,也根本不需要对她太客气。但是他发现她不在自己身边的这段时间里,他每天竟然有相当长的时间在想着她,再加上对母后的担心,竟隐隐地让他有些失魂落魄——这对一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神思清明、沉着稳健”的他来说可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而且现在在想到她的时候感到的已经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歉疚,竟不由自主想要投降了。但是他虽然为了皇位“能屈能伸”,但是在外人面前,在萧美儿面前却不大想这样——这是在喜欢和信任的人面前独有的娇纵。而且萧美儿一直对他百依百顺,忽然这样使他根本无法适应,因此虽然已经想要作下伏低,却迟迟作不出来。

萧美儿此时也不是心如磐石了。她的怒气再大,这些时候也该消了。更何况她还这么爱杨广。但是因为和他僵持太久了,反而不好意思先开口求和,也不敢——她现在觉得自己作得过分了,不知道要怎样求和才能过关。因此虽然觉得自己错了,也只有继续错下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90)

一天独孤皇后的神思忽然清明,不仅能听懂别人说的话,眼睛也能睁开了,甚至说话也准确和清晰。萧美儿和宫人固然非常兴奋,杨广恰巧正来探视,也是欢喜不胜,赶紧把头探进帐子里,和母亲说话——这些天他也担心得要命。在走进帏帐之前,下意识地看了萧美儿一眼,眼里已经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企求,就像是即将认错的小孩子:我们夫妻俩还是罢斗吧。

萧美儿见他这样,顿时心头一热,这么多天来的坚持顿时垮了,原本对他的厌弃和冷淡心情就像冰快掉进沸水里,转眼间碎成了片片块块,迅速便融化了,接着眼里也快要流出泪来。她决定一等他跟独孤皇后说完话,就跟他言归于好。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天的坚持,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任何事情,下一刻都可能出现变故。杨广只是和独孤皇后说说话而已,却惹出万般事端。

杨广探身进入独孤皇后床上那如同帐篷般巨大的帏帐里。帏帐很厚,不透光,独孤皇后的床里黑糊糊的,杨广的感觉就像忽然走进了一间黑屋子,通过掀开帏帐时透进来的光才能勉强看清独孤皇后的容颜。虽然他已经多次看过独孤皇后的病容,但是再次看到的时候,还是感到深深的心悸。她现在枯瘦得像个单薄的影子,躺在重重的锦被里,简直像要失踪了。他想起独孤皇后以前那丰腴的,永远带着精明强干的神情,焕发着光彩,恍惚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母亲。但这份恍惚很快就消散了,接着便是心如刀割。他从小开始便很受母亲疼爱。母亲一直都把他当作最宝贝的儿子,从没有对他存过二心。但是他不能不对母亲存有二心。母亲虽然慈爱,却是那么的威严,那么的精明强干,有又着这么厉辣的手段,远盛一般的须眉。他在她的膝下一直感到深深的压抑。后来为了夺取太子之位,要在她的面前曲意表现,用心周旋,不由自主就对她生分了。又因为她是那么的精明,因此在她面前的表演一定要尽善尽美。为此他把自己的性格揉捏得不成样子,感到非常的辛苦,为此还恨过她。而现在大局已定,母亲又已经病入膏肓,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态忽然间都不见了。他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变成了那个用纯洁的心爱着母后的孩子。

“母后,孩儿来了。”杨广把嘴凑到独孤皇后的耳边,轻轻地呼唤。独孤皇后的眼睛猛地睁开了,把杨广吓了一跳:她的眼睛已没有了前几日的浑浊,不仅清明闪亮,甚至还有几分厉辣。杨广忍不住脱口而出:“看来母后精神不错,不过几日,可望病愈。”他感到的不仅有惊诧,还有喜悦。

独孤皇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越发厉辣了,声音也如平日那样清晰浑厚。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正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我的精神可不好。这两天一直吵得慌。精神怎么会好呢?”

“哦,是那些宫娥不小心么?”杨广赔笑着说。他怀疑母亲是不是有了幻觉,心里非常担心。

独孤皇后露出深不可测的神情,故意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一直听到勇儿在那里喊冤,怎么能休息好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1)

这句话虽然很轻,但在杨广听来就像无数个炸雷一直炸响,后背淋淋漓漓地出了一身的冷汗。废太子近日不知是想清楚了自己被废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还是忽然神思混乱,天天爬到被拘的居所的树上,对着皇后的方向喊冤。杨广命人封锁消息,不让传到皇宫里来。独孤皇后是怎么知道的?而她现在提起这件事,又有什么意思?

杨广也不愧为一老奸巨滑之人,眼珠一转,便若无其事地笑道:“母亲不必担心。大哥想必是被关得久了,精神上出了些毛病,我已经派人去为他调治,想必不会有甚大碍。大哥被废,全是因为他自己不检点,怪不得父皇和母后。”轻而易举地就把所有责任推到独孤皇后和隋文帝的身上了。

没想到独孤皇后并不吃他这一套,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你真当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么?”她在身强体壮的时候意气用事,被蒙蔽了双眼,大限将至的时候却忽然神思清明起来,把很多该想明白的事情都想清楚了。

“您在说什么呀,母后,孩儿听不懂。”杨广汗流浃背,声音也颤了起来。

独孤皇后盯着他的眼睛笑了。那是一种神秘而诡谲的微笑,看了令人毛骨悚然。杨广觉的自己身体忽然被浸入了冰水里,神思都散了,一时间只觉得帏帐里面鬼影重重,阴风阵阵,竟想都没想就落荒而逃。他从小在独孤皇后的积威之下,怕她已经怕到了骨髓里,现在见她说出这种话来,竟瞬间就被惊破了胆,什么应对方法都不知道了,只想着赶紧逃离。

萧美儿还在帏帐外红着脸儿思忖如何和杨广重归于好,忽然见他转身就逃,把原本红润的脸也吓得苍白了,赶紧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声问他怎么了。没想到他用力一甩,竟是把袖子硬夺了过来,也没有答话,头也不回便逃出了殿外,就像有恶鬼在追着他一样。

萧美儿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被惊得呆在那里,心被吓得“蓬蓬”直跳。忽然听见独孤皇后在帏帐里笑了几声,声音苍凉,唤她过去。她惊疑不定地走进帏帐,独孤皇后忽然伸手过来,抓住了她白如凝脂的玉腕。

她的手又瘦又凉,萧美儿感觉就像被鹰爪抓住了一样,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然而片刻后就感到从她手心里传来了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便放心地让她握着手腕。低头看独孤皇后的脸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审视,一种谅解,甚至还是歉疚。

“美儿啊。”独孤皇后嘶哑着嗓子,声音也颤抖着:“你是个心实的孩子……”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那目光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露出一丝怜悯和慈爱的苦笑,声若游丝:“你好自为之吧。”说着手就从萧美儿的手腕上滑了下来,像枯枝一样滑到了锦被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2)

“母后!母后!”萧美儿吓得大叫起来,声音也变了调。独孤皇后再度神智不清——不,是昏迷了过去,不仅没了知觉,连吞咽也不行了。萧美儿吓得赶紧传御医进宫,并命人赶紧把杨广叫来。

没想到杨广左请不来,右请不来,直到隋文帝闻声来了之后才姗姗来迟。来时推说听说母亲病危,神思恍惚,以至于手脚麻木,迟迟出不了门,才拖延至此。但萧美儿知道绝不可能是这个原因,虽然她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只是隐隐地感到愤怒。她的感觉是正确的。杨广在家是忙着和谋士商议在皇后知道真相后如何应对,仓促怎么敢来?

44

一根纤细的红丝线像死神手里的蜘蛛丝一样从厚厚的帏帐中伸出来,连在老太医枯皱的手里,闪着奇异的光彩。皇后乃是女流,身份又无比珍贵,因此即使到了病危的时候,还得让太医悬丝诊脉。萧美儿是不大相信这蜘蛛丝般的玩意儿真能诊出脉象来,但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尊贵的身份,有时候也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老太医白须已经过胸,眼睛微闭,眼睛却是翻着的,从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只能看到白白的眼白。嘴唇在微微颤抖,似乎在心里默念着什么东西,这就使他看起来有了种术士般诡谲的神气,使萧美儿觉得大家简直像在求神问卜。现在是和求神问卜一样啊。独孤皇后的确已经回天乏术,要想救她回来,只有碰运气。

隋文帝此时正坐在床边,焦急地看着太医。杨广和其他王子们则在地下黑压压地跪了一地。萧美儿则是和兰陵公主跪在另外一面。杨丽华已在不久之前病亡。独孤皇后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自己也要走了,想来格外令人难过。萧美儿和兰陵公主都有了哭的冲动,但现在谁也不敢哭。因为独孤皇后毕竟还没有死。现在哭了,等于咒她死。

隋文帝深情而又悲哀地看着帐内独孤皇后枯黄的面容,那神情就像自己的生命也和她一起慢慢逝去。也许只有在她临死的时候,他才能真正体味到他们之间的夫妻深情。

不知是紧张还是悲伤过度,还是被隋文帝的威严压住了——他现在焦急哀伤,反倒格外显得可怕,一个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反而格外显得可疑。杨广头低得最低,但萧美儿还能看出他现在真实的情绪。他像怕被人发现心中的隐秘一样把脸藏起来,肩膀在微微的颤动,一根小指头也随着肩膀的颤动一跳一跳。他现在一定很焦急,一定很害怕,但是,却不是在害怕母亲辞世,而是在盼着她早点死!

萧美儿感到一阵眩晕,胸口也感到一阵憋闷,就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一股怒火,从心底熊熊地漫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浓浓的失望,更有深重的恐惧: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他对母亲一直如此无情?我怎么会不知道?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3)

隋文帝见独孤皇后真的是到了最后的关头,牙一咬命杨广把废太子宣进宫来。杨广装模作样地命人去宣,暗地却嘱咐他一定要拖延时间。他现在正害怕独孤皇后会忽然醒来,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在现在这种时候,怎么能让废太子前来?虽然他已经想好了抵赖的方法,但能不能奏效尚不可知,如果废太子在这里,再和他争吵对质那就大大麻烦了。

独孤皇后最终没能等到废太子前来便溘然长逝,也许是没脸见她这个被她冤枉,并一手毁了的孩子。隋文帝闭目痛哭,被压抑了很久的公主和王子们终于可以大放悲声。萧美儿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默默无语地流泪。并不是她不够哀伤,而是她嚎不出来。她的胸口,就像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塞着,呼吸都觉得困难。除了失去亲人的哀伤外,她还感到心中一块很重要的东西塌陷了。她感到非常的沮丧和绝望,精神仿佛失去了支柱。她现在才发现,独孤皇后对她来说,也许并不是慈爱的婆婆那么简单。对她来说,也许还是精神上的某种标志,或是偶像。也许虽然差得天差地远,她还是希望能成为独孤皇后那样的人。

杨广在独孤皇后死去之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格外响亮的号啕起来,哭声中只漂了一层薄薄的哀伤,其下全部是逃过一劫的庆幸。他正哭得畅快,忽然感到一阵针扎般的疼痛,侧目一看,发现萧美儿正愤怒地盯着他。眼中除了愤怒还有深深的失望和痛心。杨广知道自己的秘密在她的面前全露光了,却毫不在意地把头一偏,用典型的孝子强调继续号啕。虽然他表面上装得毫不在意,心底却感到一阵浓浓的心悸,因此又感到了几分焦躁:难道我要被这妇人拿捏住么?

独孤皇后死去之后就是举国举哀。独孤皇后身前简朴,葬礼也没有铺张,因此治丧的时间并不常,但也让人忙到崩溃。萧美儿忙完了和葬礼有关的事情。正在踌躇着如何和杨广相见——现在她可没有了继续赖在宫中的由头,冷不防杨广绷着脸冒出了出来,捉住她的手腕,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拖出宫门,塞进轿子,不由分说地带她回了东宫,把她丢在卧房便出去了。

萧美儿呆呆地看着他出去,恍惚地坐到床上了,休息了好一阵子神思才定了。抚摩着床上柔滑的被褥,脸上忽然泛起一股红晕。虽然觉得这很可耻,她还是有了和杨广欢聚一下的想法。老实说这些日子她一直滞留在宫里,寂寞得也够久了。也许因为忙碌和生气而没有在意。等到一切结束后寂寞却像涌泉一样喷了出来,虽然对杨广还是感到失望和痛心,想想还把一切都暂且放下,先和他欢聚一下再说。也许欢聚之后,和他的种种隔膜就可以消失了——虽然她发现的其实是很严重的问题,但她故意把它们想得轻巧,轻微得可以用“隔膜”形容。没办法,女人就是软弱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4)

打定了主意之后,萧美儿便红着脸在卧室里等杨广回来。没想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有些焦急,也有些怀疑——这刚来家他能有什么事啊?便便悄悄地出了卧房,径直往书房走去——杨广喜欢在书房和宇文述谋事。书房里果然有灯火。萧美儿看着纸窗里的灯火诡秘地颤动,忽然起了种莫名的冲动,三步并坐两步走到窗前,颤抖着把已经滚烫的耳朵靠在窗户上。

书房里,杨广和宇文述已经谈完了最重要的部分,但还是绷着脸,眉毛微微扬着,嘴边带着一丝狰狞的狠笑。善于察言观色的宇文述看出他虽然看似坚定,实际上心里还有犹豫,黝黑的眸子里放出了深沉的光芒:“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杨广嘴边一直挂着的狠笑终于绽开,恨恨地说:“你叫我怎么‘断’?以前一直是借刀杀人,一点形迹都不露的,现在叫我直接动手,而我父皇又是个明察秋毫的主儿,你叫我怎么放心地去‘断’?”

宇文述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其实他的心里也不是毫无忧虑,但是他知道他现在必须表现得毫无忧虑:“殿下您大可放心。陛下已经对废太子深恶痛绝,文武百官也没有什么人再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皇族诸人更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他像个废人一样蜷缩在拘禁的地方,看守他的又都是殿下您的人,他对殿下来说已经是俎上之肉。您尽可以放心地除掉他。如果您怕走漏消息,我就派人找点见效慢,发作隐蔽的毒药,慢慢毒死他就是了。”

萧美儿此时才明白他们是谋划如何杀害废太子,忍不住惊叫出来,慌忙用手捂嘴,等到手按到嘴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发出声音——因为这惊吓太巨大了,她根本叫不出。

“那……好吧。”杨广紧绷着的脸皮慢慢松弛下来,但还是有些踌躇:“那你尽量作得隐蔽些。不过也不能拖得太久。”

萧美儿听到这话时身体顿时像浸入了冰水里。老实说她之前听到宇文述提议的时候,虽然惊骇慌张,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等听到杨广采纳他的提议的时候,才是真正绝望的惊怕。

“殿下放心,属下一定会作得神不知鬼不觉。”宇文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愉快而又狠毒的微笑,就像黑暗中的一条毒蛇微微地昂起头来。

“不可!”萧美儿猛地冲了进来,把屋里的两个男人都吓了一跳。等到看到他们惊骇的面容的时候,自己反倒呆住了,惊恐地捂住口:天哪……自己怎么想都没想就冲进来了?

杨广呆了片刻之后双眉高高地竖起,原本白皙如玉的脸膛瞬间滋胀了,像个恶狼般扑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腕,恶狠狠地扬起了拳头。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5)

萧美儿此时脑中已经一片混乱,只是直着眼盯着他,眼中含着的,是她自己也不懂的期待。

萧美儿此时脑中已经一片混乱,只是直着眼盯着他,眼中含着的,是她自己也不懂的期待。

杨广眼中的恶念触到这份期待之后忽然融化了少许,恨恨地又把拳头放下来,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外面拖:“你给我滚出去!你到这里来作什么!?别看我平时宠你,我要是真生气了,真能杀了你!”

萧美儿茫然地抓住门框稳住身体,紧紧地皱起眉头,眼中已经噙上的泪光,颤抖着朝杨广抬起脸来:“母后刚驾崩你就要杀她的大儿子么?”

杨广见她这副模样反而更怒了,抓住她的手腕死命地往外一拖,脸也涨得要滴血:“你懂什么!?妇人之仁,永远只能坏大事!”

萧美儿两只手腕都感到一阵剧痛,心里同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抵触:她不是不会说那些政治理论。但是她不想用那些政治理论,她希望能用情来说服别人。但是现实每次都不允许她用情。

萧美儿咬了咬牙,低头把眼中含的泪咽了下去,再度朝杨广抬起头来,眼中是逼人的刚毅和坚定:“太子,这不是妇人之仁的问题。废太子虽然已经大势已去,但他毕竟是父皇和母后的亲儿子,诸位皇子和公主的亲手足,他要是忽然死了,不会没人注意的。别的不说,兰陵公主就不会无动于衷!这我是知道的。而且,母后这一驾崩,亲人们很伤心,都会本能地注意身边的亲人。父皇在母后驾崩之前不还是想宣废太子进宫么?证明父皇已经注意他了!现在他要是忽然死了,你以为父皇会不管不问吗?”

杨广的眼珠飞快地转了几下,脸色慢慢地舒缓下来。宇文述略一思考,也想到了其中利害,连忙上前进言:“太子请息怒!王妃说的有理!”

杨广咬了咬牙,用力地甩开了萧美儿的手,朝宇文述就吼:“亏你还敢说‘天衣无缝’!这些利害你怎么没想到?怎么连个妇人都不如?”

萧美儿被杨广甩得一个趔趄,碰到墙上之后就软软地靠了上去。她大口喘息着,身上已经没了力气,头上的冷汗也慢慢地渗了出来。她刚才作了一件以往的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为什么刚才会如此勇敢呢?是因为独孤皇后的辞世么?

杨广冷冷地用眼角瞥着她。虽然认可了她说的话,但觉得自己被粗暴地干预了,还是被自己的爱妻。刚才萧美儿忽然闯进来的惊骇还在他的心头翻滚,因此对她还是有些恼火,便恨恨地对她说:“今天你自己休息吧!我不管你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6)

萧美儿并没有应声,只是靠在墙上喘息。她现在已经虚脱了,根本管不了他今天和不和她欢聚。杨广见她倒想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样子,心头忽然大怒,同时一股莫名的欲望从心底涌了出来,忽然上前把她扯了起来,抗到肩膀上就走。宇文述莫名惊诧,但知道现在要知趣,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般转过头去。

“太子,您这是……”萧美儿被他抗到肩膀上之后还是恍惚着,等到被他用力地掼到床上之后才想起问他。杨广紧抿着嘴唇,根本就不答话,用力地撕开她的衣服,几乎像拔草一样扯掉她所有的衣服,然后用力地分开她的腿,没有任何前戏便蛮横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啊——”这种野蛮的侵入让萧美儿痛得叫了出来,本能地想推开他的身体,他用力地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扯下来,用力地按住,同时用膝盖用力地抵开她的腿。萧美儿呈一个“大”字状屈辱地被按在床上,被自己的丈夫用力地攻击着,痛苦地哀鸣起来。

“啊——啊——啊——”萧美儿赤裸的身体随着杨广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前后晃动,却因为身体被按住而没有退路,毫无缓冲地攻击使她大声叫痛。

杨广听到她叫痛的声音反而更加用力地插进她的最深处,俊美的脸上已经蒙了一层汗气,一双眼睛就像一对寒星一样冷酷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焕发出一种邪恶的魅惑。他这是带有惩罚性质的。惩罚她丝毫不把他放在这里。当然也因为那压抑了很久的欲望。这些天他夜夜独宿,也不是没有感觉的。当然也这是她犯下的罪恶。他现在正狠狠地把不满和欲望一直发泄出来。

萧美儿用力地扭动着身体,脸上的痛苦却在慢慢舒缓。她的身体已经蒙了一层细汗,使她的雪白的肌肤显得更加水嫩。她的脸上泛起了潮红,嘴唇也充血而变得像樱桃一样红润。她体内的欲望也渐渐被激活了。她这些天也是在一直等待他的,现在又在这么强烈的刺激着。她的身体很快便兴奋起来,脸上也露出享受的表情,嘴里溢出的也只是呻吟。

她很快便达到了高潮。在欲望的侵蚀下屈从了自己的身体。她虽然感到很快乐,但知道这种快乐是虚假的,甚至是残酷的。因此她的身体虽然是火热的,心却是冰冷的。

事毕之后杨广一言不发地从她身上下来,侧躺在她的身旁背对着她,忽然披起衣服就离开了。萧美儿默默地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脸皱成了一团,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她现在很想哭,却根本哭不出来。

杨广从眼角瞥见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胸中又涌过一阵莫名的冲动,忽然像就此留下来不走了。刚才虽然他的动机乱七八糟,但最后还是很快乐的。他可不想只尝了这点甜头就离开。但是他告戒自己不能有犹豫,如果再纵容她的话,她就会什么事情都干预,变得像独孤皇后一样那还了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7)

杨广走后便是萧美儿独守空房,以后几天都不碰她不理她。萧美儿知道自己这是罪有应得,也不敢去骚扰他。杨广却不想让她这样。老实说他这只是想吓唬吓唬她,目的是让她痛改前非,将功折罪——用身体。他发现那天晚上之后他对她的欲望更加强了。没想到她竟然没了动静,不禁焦躁起来:难道她反倒拿捏起他来了?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最后投降的还是他:因为他现在发现,他还真在乎她。

这天傍晚,在花园里看着夕阳慢慢地沉入山后,杨广又开始犹豫要不要回房去睡,忽然瞥见萧美儿把手笼在袖子里,小心谨慎地走了过来,顿时大喜,故意把脸偏向一边,装作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在他的心里,这份“大喜”也是不想承认的。心想我杨广堂堂男儿,又是将登大宝的人,怎么可以为妇人之事大喜。然而不管他承不承认,大喜就是大喜,他是赖不掉的。

萧美儿低眉顺眼地走到他的身边,红润可爱的樱桃小口此时紧紧地抿着,抿得都有些发白,眉头也微微地蹙着,秋水般的美目里充满着紧张、犹豫和恐惧。昏红的残阳照着她的脸,给这份为难的神色勾出了鲜明的轮廓。

“太子。”萧美儿走到杨广身边,竟不由自主地想要拜下去,但挺了挺腰忍住了。

“什么?”杨广故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专注地看着那实际上没什么可看的假山。

“臣妾……臣妾有一事相问,”萧美儿害怕他不让她继续说,没等他回答就抢着问了出来:“在母后驾崩的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母后对您说了什么?”她已经隐约想到,杨广之后那一连串的失常和急着要杀废太子一定和独孤皇后临昏迷前跟他说的话有关。她也知道那些话一定意义重大,紧张得声音都颤了。

杨广万万没想到她会问出这种话来,骇然地朝她转过头来,眼角和眉梢都在不停地跳动。萧美儿赶紧低下头来,不看他脸上的表情。她怕自己看了就会失去勇气。

杨广没法看到她的脸,反而没了把握,再加上刚才他其实是抱着和她重归于好的心情,仓促之下无法拉下脸来,心头一软就跟她说了:“看来你也发现了,是不是?那我就告诉你吧。”话出口之后忽然坦然了,心想:你知道了这其中的利害关节,也就不会再阻止我杀废太子了吧。他心里也明白,萧美儿说的那些话,虽然有理,其实也是托词,只是不想让他杀废太子而已。

“母后当时对我说,”杨广刚开始说,那晚那恐怖的气氛忽然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喉头也开始发紧。忽然一把抓住萧美儿的手,把她拉进书房,然后关上门窗。萧美儿见他这副模样,更紧张得心都颤了,一双纤纤素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襟,攥得指尖都有些发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8)

杨广看着紧闭的门窗出神了一会儿,神思稍定,神色凝重地看了看一脸苍白的萧美儿,把她拉过来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母亲说她知道了当初是怎么回事……她说她知道大哥是冤枉的!”

“赫——”萧美儿只觉得一股凉意直冲进心里,不由自主地抽了口冷气。她现在也明白独孤皇后昏迷前对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在感到后怕的同时还有些惶惑:照独孤皇后当时的口吻,应该是说她是个“心实的孩子,只是被杨广利用了”,还叫她“好自为之”……难道独孤皇后觉得,杨广是个心思奸险的人么?

杨广把心头的隐秘吐出来之后,虽然心情激荡,但也畅快了不少。看着萧美儿听过这些话之后呆如木鸡,不禁又有些得意:“你现在知道宫廷的艰险了吧。以往这些事情都是我担着的,从来没有让你沾到过。结果搞得你以为那跟家常过日子一样。”

萧美儿紧紧地皱着眉头,两条娥眉蹙在一起,在眉心挤出一条秀丽的小沟。一对眸子仍然像宝石一样亮晶晶的,里面却是空洞洞的,就像是一对冰冷坚硬的石头。她显然是被惊呆了,却一点都不显得呆傻,相反还有一种静态的美,就像一尊拥有深邃气质的,冷艳的雕像。

杨广以为她是被吓呆了,或者是意识到了“她的错误“,窘迫得呆滞了,便宽容地笑了笑,靠到她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用夏夜中的雨声般动听的声音轻轻地说:“好了好了,不要自责了,凶险的事情应该已经都过去了。我也不生你的气了,今晚我们就重归于好吧,啊?

“太子……”萧美儿沉着嗓子开了口,仍然是刚才那副竟似深邃又似呆滞的神态,竟完全没把杨广刚才说的听到耳朵里去:“我觉得,母后……应该只是隐约听到了什么风声,并没有确切知晓其中的隐秘。如果知道了,她也许只会在暗处思量如何应对,绝不会直接跟您说的。”

杨广没想到她还在纠缠这个话题,不禁有些不悦,但听她说的话很有道理,不由自主地顺着说了下去:“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隐忍不发。看样子,她也没告诉父皇。反正不管她知道了什么,都和她一块归了黄土了。不过对废太子却不能掉以轻心。只要他还活着,父皇说不定也会胡思乱想出什么。所以还是让他尽早归天为好。”

“不可以!”萧美儿的身体颤了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惶惑,却是斩钉截铁地说了这句话。

“为什么?”杨广觉得这句话就像冷冷地拍到他的脸上一样,更加不悦,语气也在不由自主之中变冷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9)

“母后未必没有告诉父皇……她在临终前说这些话,我感觉就是警告你不要对废太子轻举妄动。以母后的为人,她绝不会只警告一下就了了的,一定还有更厉害的后招。说不定她已经告诉了父皇……即使她没有凭据,甚至也没有确切地知晓,但是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说着她下意识地看了杨广一眼,清亮的眸子里闪动着渴望得到认同的光芒,似乎马上就要融化。她现在说的是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的夫妻关系,其实更多的是在说她和杨广。

她说的正是杨广最害怕的事情。杨广一想到隋文帝的阴鸷和老辣,脸不由自主地变青了,竟莫名其妙地怒了:“你在胡说什么?如果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怎么会无动于衷?”

萧美儿的脸上闪过片刻的为难,但很快便干脆地答道:“也许父皇觉得大局已定,再倒回去已经毫无意义。或者觉得您英明神武,比废太子更适合当皇上,所以便不再追究这件事了,但可能会因此对你考察得更严,如果这时废太子忽然死了,皇上很可能会疑心到您的身上,难说不会有所行动。”

这席话句句都在理。杨广被说得砰然心惊,对她也不由得另眼相看。但他总疑心她只是找借口不让他杀废太子,对这些金玉良言竟也有些排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是一心不想让我杀他啊。”

萧美儿像被人劈面打了一个耳光,浑身上下顿时凉透了。说真的,她刚才说这些话,真的是为他着想,没想到他竟还以为自己只是想继续“妇人之仁”,正想开口解释,没想到他已经拂袖而已。萧美儿张着口尴尬地站在那里,一股流泪的冲动直冲到眼眶上,忽然就在那里停住了。眼泪,最终并没有流下来。

杨广以后又是很多天没和她说话。这次他并不是只想吓唬她就罢了,而是来真格的。老实说,他也知道萧美儿说的并没有错,甚至是真知灼见,但是,这正好衬托出他是多么的浮躁而欠考虑,这正是他无法容忍的。其实这样只会更加显出他的无能和焦躁,但是他就是没法和她和好。然而她说的话也提醒了他。仔细想来父皇的确有可能知道了一切,只是碍于形势,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站得高高地俯视他。如果他有什么行差踏错,马上就废他改立杨勇。问题是,隋文帝真的可能知道了一切吗?据他收买的隋文帝的身边的小太监来报,发生尉迟氏那件事之后,独孤皇后和隋文帝虽然和好,实际上已经非常隔膜,夫妻俩之间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什么密谈啊更是没有见到。但是也不排除独孤皇后是派人送密信的可能。总而言之,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确定,隋文帝到底知不知道夺嫡之事的内幕。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0)

面对杨广的再次冷落,萧美儿虽然伤心,但没有惊慌失措,并不是她已经不在乎,而是因为她有更需要担心的事情。她知道,杨广一定还想着谋杀废太子。但是废太子现在绝对不能杀,如果杀了,说不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事情。但是任她苦口婆心,杨广就是听不进她的话。没有办法,她只好日日去皇家寺院进香,祈求菩萨保佑杨广不要作傻事。还有一个愿望,她沉在心底下,不敢把它大声说出来:

希望菩萨也能赐予她力挽狂澜的力量,为杨广和自己扫除一切艰难险阻!

有一日,她从佛堂里敬完香回来,忽然看到了兰陵公主。自从独孤皇后死后她就没有见过她,慌忙迎了上去。

兰陵公主带了几个宫女,双手交替握着,放在腰带前,拖着长长的罗裙,雍容地在花树下款步走着,秀美的小脸上娥眉微蹙,脸上隐隐地带了几分不平之色,给她光彩照人的脸上添了几分阴影,见萧美儿微笑着朝她走过来,竟露出鄙夷厌恶的神色,扭头就要走。萧美儿慌忙绕到她身前拦住她,尴尬地笑了笑:“妹妹,你怎么看到我就走呢?”

兰陵公主不答话,紧抿着嘴唇左冲右突,无奈都被萧美儿拦住了,只好停住了脚步,用目光鄙夷地罩住她,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见你就走么?”

看着兰陵公主鄙夷而又愤恨的目光,萧美儿沉默了。她不想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罪。况且即使不知道也能猜出来。肯定是她的夫君杨广又作什么事了。

“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低低地垂下眼帘,不看兰陵公主。这样既是一种检讨,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和你那二哥有关,是么?”

“是啊,是和我那二哥有关,”兰陵的公主笑容越发冷了:“我以前真是不知道,我二哥是那种人。大哥已经把太子之位让了出来,又被拘禁,还被他的人看着,他就不能放过大哥,让他过得好一点么?现在大哥衣食不周,又被看守的人欺负,又不许其他人送点衣服粮米,我真的看不下去了!”

萧美儿紧紧咬着嘴唇,贝齿已经把朱唇咬得发白。面对兰陵公主的斥责,她感到无比的羞愧和委屈。她现在是在代人受过。但却不能为自己争辩。杨广的错有时就是她的错,这是赖不掉的。她想要对兰陵公主许诺她会想办法改善废太子的处境,但想到那样可能会引来事端,只好闭紧了嘴巴沉默不语。

兰陵公主以为她是装聋作哑,气得拂袖而去。萧美儿默默地回到东宫,暗暗命人改善了废太子的衣食住行,并警告看守的人不许再欺负废太子。作这些事的时候她的心都在发颤。虽然她知道自己是好意,但这样越俎代庖可能会引发可怕的后果——杨广最恨她管他的事了。可是她并没有犹豫。因为她知道自己必须这样作。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1)

这件事的确引来了可怕的后果。杨广不到两天就听到了消息,气得眼中冒火,带着一股风暴闯进了卧房。萧美儿此时正在桌前作针线,见他这副模样,连忙放下针线站起来,还没有站稳,肩膀就被他恨恨地捏在了手里,用力摇晃着。

“是你叫人去改善废太子的衣食的,是吗?”杨广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那目光简直要把她的眼睛挖出来:“你怎么这么不听劝?就是要和我作对是不是?”

“殿下,”萧美儿本来想一声不响地承受他的愤怒,但听他如此说,仍忍不住为自己争辩:“殿下,这是积阴德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如此排斥呢?再说,废太子生活悲惨,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要你来教训我!”杨广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萧美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腰撞在桌子上“砰”地一响。她感到了一阵剧痛,痛得几乎要弯下腰来。

“我真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帮着废太子!”杨广咬牙切齿地说,巨大的愤怒已经让他口不择言:“你难道还和他有什么私情不成?”

萧美儿听他说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来,差点昏过去:“太子您在胡说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也觉得这不大可能!”杨广冷笑着说,齿间像在嚼着黑蓝色的火焰:“但是你这么护着他,实在让我没法不怀疑!”

萧美儿觉得这股黑蓝色的火焰直烧到她的心里,也点燃了她心中的熊熊怒火,她下意识地挺起了腰杆,想都没想就往前冲了一步,却不知道自己也作什么。杨广看到她神色有异,在一瞬间被吓了一大跳,却不示弱地特意扬起了眉毛。正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忽然有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进来,跪在地上,颤动着声音禀报:“启禀太子,皇上宣您入宫!”

杨广在盛怒之下陡然听到这个消息,惊恐比平日里大了数倍。现在正是暗流涌动的时候,萧美儿又在太子身边作了那些事情——虽然不是坏事,但在政治斗争中,有时候好事也会引来麻烦。现在根本不在召见和晋见的时段,皇上忽然宣他入宫,难道……他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么?

杨广慌忙收起他那嚣张跋扈的怒色,夹着尾巴去了皇宫。萧美儿看见他的背影越去越远,直至不见,只觉得心里有把无名火烧得难受,跌坐回椅子上,扶着桌子大口喘息,忽然瞥见镜子里自己花容惨淡,顿时呆住了,盯着镜子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不可思议的,她心中的怒火慢慢地熄了,就像火山慢慢地沉入深海。盯着已经被多天的忧虑和怒火折磨得略有些憔悴的容貌,她只感到满心的不值和无尽的自怜自伤,匆忙地打开梳妆盒,拿出脂粉细细地修饰起自己的脸蛋来。

为了那个没良心的毁了自己的花容月貌,值得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2)

杨广心怀鬼胎地走入偏殿,刚一进去就发现里面的气氛异样,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果见隋文帝满脸怒容地坐着。他心头一凉,慌忙跪下了。跪下之后才发现身边跪了一个人,侧目一看,发现竟是他的三弟,蜀王秀,顿时大感惊疑:他来作什么?

隋文帝见杨广偏着头看杨秀,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森然道:“秀儿,见你二哥来了,你想怎么说?”

杨秀一直在硬撑着,一听这话立即瘫软下去。杨广虽然一头雾水,但已意识到今天事情的重点恐怕不在他身上,便大胆地向隋文帝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隋文帝冷笑了一声,目光仍是如刀子般剐在杨秀身上:“秀儿,你二哥还什么都不知道哪。你心里难道就不觉得羞愧么?你自己起了夺嫡之心,就以为别人的太子位也是谋夺来的么?”

杨广听着听着,竟觉得像是杨秀要谋夺他的位子,不禁大惊大疑,慌忙朝隋文帝深深拜倒:“父皇请恕罪,孩儿听不懂你在对三弟说什么。”

“哦。”隋文帝朝杨广转过脸来,对他投以慈爱的微笑,但仍有几分凌人的气势在压着杨秀:“广儿。你若是知道了,恐怕也要惊讶你的三弟怎么是个衣冠禽兽吧?你可知道?他向我密告,说你虐待勇儿,阴谋将他逼死。我派人一查,却发现勇儿衣食周全,生活安逸!于是便将他叫来,看他对你有个什么交代!”

杨广伏在地上,听隋文帝细细地说起了杨秀密告他的过程,冷汗不知不觉地把后背都浸湿了。自己一心一意只注意着废太子,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心一意想要高升一步的不止是他一个,还有人在背后阴谋夺他的位子哪!要不是萧美儿一时动了仁爱之心,说不定隋文帝就会看到废太子形同猪狗的惨况,一怒之下把他废了。他想到这里后怕得不得了,也因此对萧美儿也是万般感激。心思一转,有些道理便自然而然地想明白了。仔细想来,萧美儿也许真是为了他的太子之位的稳固才花了这么多心思,并不全是因为她“妇人之仁”。想起自己这些天对她种种误解及侮辱,他不禁羞愧无地,决定回家一定要跟她赔罪,好好地抚慰她一番。

隋文帝将杨秀狠狠地痛骂了一通,又将杨广大大地夸了一番,然后让他们回去。杨广是被他的贴身大太监恭恭敬敬地送出去的——这可是莫大的礼遇,杨秀却是被毫不客气地“逐”出去的。杨广走出宫门之时杨秀早已经人影不见,他只能朝杨秀府邸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之后他便对杨秀多加留心,非要找个理由,劝隋文帝把他废黜了不可。

杨广满怀愧疚地回到东宫,第一件事便是回卧房中来。他以为萧美儿一定伤心万分地在卧房里痛哭呢。没想到卧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弥漫着一片脂粉香气,萧美儿全不见了。杨广顿时如掉入了五重迷雾之中,恍然地在东宫中寻找起来。最后在荷花池上的回栏之上,找到了一个如仙如梦般的倩影。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3)

杨广在当了太子之后继续假装朴素,萧美儿当然不会给他拆台,每天也是一副中规中矩,极为朴素的装扮。但她是真的朴素,在家里也不偷偷穿鲜艳的衣服,戴艳丽的首饰——其实杨广不仅在平陈中搜罗了大量的财富,平日背地里也在捞钱。萧美儿有的是不逊于,甚至超过皇后宫妃的衣服首饰,只是她从来不穿戴。今天忽然拿出最出挑的穿戴了出来,不仅让人耳目一新,简直像是仙女下凡了。

萧美儿正若有所思地站在回廊上,给他的,是一个完美的侧面——在花前月下的时候,侧面总比正面给人以更多遐想。她今天把青丝高高地盘起,如乌云一样堆在头上,散散地戴着几支明珠钗儿,水晶花钿,俱是银托儿,显得素净而艳丽,远远看去,这些珍珠和水晶瓣儿就像在乌云中闪烁的星星。与它们辉映的,是戴在另一边的艳粉色的绢花。它是用上好的彩绢制成,在微光下都能闪出淡淡的光彩,和珍珠和水晶和乌黑的云鬓配在一起,就像是迷离春夜中那粉红色的月亮——能激起人情欲的月亮。

在这美丽的云鬓下的,是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侧脸。她肤色本白,根本不需要搽粉,今日略搽了一些。显得肤色更为白净。上面浅浅地抹了一层胭脂,称上雪白的肤色,就像早晨初升的云霞,娇嫩美艳,让人怀疑它一吹就会破;玉琢般的鼻子高挺着,配上饱满的额头和尖巧圆润、微微突出的下巴,让侧面的轮廓简直美到无比复加。嫣红的樱唇微微地抿着,就像美玉上的一片花瓣,羊脂上的半抹胭脂,美得触目惊心。当然,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那高挑的娥眉和那硕大清亮的凤眼。尤其是那双眼睛,除了清若秋水,灿若朗星,还含着淡淡的哀愁,引出无限旖旎。这份哀愁是因谁而起,他当然知道。

杨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竟然看呆了。她身上穿着的是陈宫密藏的衣料做成的大袖衣和高腰裙,乍一看去是紫色,顺着光线的变幻会变出很多不同的颜色,诡谲清丽如虹霞,配上她纤长窈窕,凹凸有致的身材,把她的倩影衬得如梦似幻。他的感觉,恍惚又回到了当初刚刚娶她进门,掀开那镶珠嵌玉的红盖头的那一瞬间。是的。他的妻子就是这么美丽的,一直都是。现在的她比当时还要美——当然是更加美了,她嫁过来的时候只不过十三岁而已,身段和脸型都未长成。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昔日娇嫩的花蕾已经怒放开来,和初嫁时的模样当然不能同日而语。可惜她虽然如此美艳,他竟一直没有注意到,更没有去好好珍惜。可能是因为朝夕相对,他又日日被野心和欲望压迫着的缘故。她这般美丽的容颜,在他的眼睛里也模糊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4)

杨广以为萧美儿已经原谅了他,如此盛装打扮为的是等他回来欢聚,一时间欢喜得简直要醉了——他的心中的深深愧疚,正好为这份欢喜推波助澜,连忙走到回栏上去,急切而又微带些笨拙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语气也因激动而变得颤抖:“你这是在等我回来么?”

萧美儿黑钻般的眸子冷冷地朝他一轮,面无表情地朝他转过脸来,深不可测地朝他凝视——在这一瞬间杨广甚至出现了幻觉,觉得眼前这美得无以复加的脸上,蒙上了一曾模糊的云雾。但很快这份云雾便飘散开来,眼前的美人儿有了表情,却是他看不懂的表情。她纤长的娥眉微微蹙起,眼中是冷冷的厌恶和幽怨,却又带着些爱恋和不舍,最后这些感情忽然间都融化了,凝成一份迷离的凄艳。杨广感到自己的脑中忽然空白一片,连心跳都似乎消失了,仿佛自己已经被这份凄艳融化了。

萧美儿抬起纤纤玉指,将他的手从自己的玉腕上退了下来,动作轻柔却坚定,指头柔嫩却冰凉。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便消失在花枝绿叶之中,就像仙女返回天宫。杨广呆呆地看着她离去,心头恍然若梦,隐约地感到了一丝怒气,却根本不敢轻举妄动。他已经被萧美儿的美丽彻底震住了。虽然欲望如炽,但也不敢追上去像上次一样胡来。

萧美儿慌慌张张地逃回寝室,把头上的首饰都取了下来,脸上的脂粉也洗了。不知为什么,她现在感到特别的慌乱,简直像作贼回来一样。刚才她作了平日绝不敢作的事。那种事算什么?浓妆艳抹,挑逗丈夫?挑逗了之后还逃走?存心折腾他的么?

老实说,她一开始并没有存过“挑逗”他的意思,看到他的时候也没有存着。等到自己仓皇逃走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行为原来是挑逗。

她今天被杨广气坏了,哭得几乎要肝肠寸断,心痛到极处的时候忽然为自己感到不值,就停止了哭泣,然后拿出梳妆盒开始修饰容颜——从这里开始她的心情就开始莫名其妙了。心头似乎很恍惚,又似乎很清楚,满心的都是自矜自持,似乎自己已经和现实的生活割裂开来,什么人都不再顾忌,只拿着镜子左照右照,持久地欣赏自己的容颜,不停地变换装束,只想着把自己打扮得更美丽。

打扮到了极致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如此仙姿,困在室内太委屈了,便跑到荷花池的回栏上去看花。此时天色已晚,荷花的花苞已经闭上了,在晦暗的光线下带了一种俯首称臣的感觉,倒像是被她的美貌折服,羞愧地闭上了。

晚风轻轻地吹起她的衣袖,凉风从扬起的袖口钻了进去,蹭到她的胳膊上凉飕飕的,感觉就像要跑到她的腋下托着她似的。大袖飘飘,清风御体,给她一种自己即将乘风而去的感觉。在这种感觉的催化下,她越发得自矜自持起来,觉得即使这天地都毁灭了,也不配让自己低下头来。正在这个时候,杨广出现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5)

想起他当时的神情,现在她是非常受宠若惊的。能够让朝夕相对了十多年的丈夫露出如此痴迷和激动的神情,以前的她想都不敢想。可是,在当时她却觉得非常不屑,似乎觉得他仅是如此远远不够。想起他之前的蛮横无理,又觉得特别的气恼——仿佛自己一生的气恼都跑到那意思瞬间去了,便对他露出哀怨和厌憎的神情——想来自己即使是那种神情,也是魅惑的,从他那恍惚迷醉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看到他恍惚迷醉的神情,她竟感到自己更有倚仗,二话不说,掰开他的手就走,丝毫不给他面子。现在想来,不禁止不住的后怕:天哪,我这样对他,万一……她万一不下去了。因为,她作的是前所未有之事,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她还真不知道。

萧美儿简短地收拾了几下,慌慌张张地逃出了寝室,另收拾了一处卧房睡下。那天晚上他对她的粗暴,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不仅仅是怕他对她粗暴。这些天来,他的蛮横无理已经让她对他非常的隔膜,仓促无法再和他像以前那样亲热相对。而且,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像刚才那样迷人了——不知为什么,刚才那简直像中了魔法一样,自己都觉得和自己往常判若两人。她怕自己不能再像刚才那样让他痴迷,心虚得很,仓促也不敢见他。有了这三个念想,即使已经逃出卧室,她还是怕他会忽然出现把她抓过去。只是这份害怕不同往常的害怕,有一层胭脂色和一股微熏蒙在上面,突嗒嗒地在心口上,跳得她心烦意乱。

还好杨广倒是规规矩矩的,见她没回来倒也没有来找。萧美儿反又害怕他是不是不在乎她了,心烦意乱,半睡半醒地熬过一夜,第二天找了个由头去见他。却发现他对她很是礼貌,宛然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但是看她的目光还是朦胧的,仍然有些微熏的样子。萧美儿又是惊疑又是窃喜,虽然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这个样子,但可以看出他对她仍然是痴迷着。想起自己今天穿着平常,忽然感到非常的羞愧,慌忙回房去狠狠打扮了一下,再出来见他。

杨广自从上次在荷花池上见过她之后,忽然有种把她重新看清的感觉,那种痴迷一直带着心里,不管她如何打扮,看到她时都觉得眼前一亮。见她一面疏远他,一面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他眼前晃悠,不知她在搞些什么名堂。难道她在故意折磨我?他如此猜测着,不禁恨得牙根痒痒,同时也是心痒难熬,却不敢对她再胡来——想起自己上次对她的粗暴,只觉得格外心虚。说来也奇怪,上次作过之后他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等到在荷花池见过她之后忽然心虚起来。人的心,总会如此莫名其妙?

他不敢对她“有所冒犯”,她也不好意思主动亲近他。结果倒像是她故意折磨他,疏远他一样。萧美儿对这种局面的形成感到又惊又愁,却也有一份隐隐的得意,晕忽忽的,也不想仓促结束这种局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6)

杨广当然和她不同。他不会只为闺房之事挂怀,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作。比如,弄清楚隋文帝到底知不知道他夺嫡的隐秘。要弄清这个秘密,需要向他身边最宠幸的人打听。而他现在身边最红的两个人,就是荣华夫人和宣华夫人。

独孤皇后死后,隋文帝得到彻底解放,立即在皇宫上下下旨搜寻美丽宫人,如果在宫内找不到,还打算到宫外去娶。如此的急不可耐和势在必得,简直让人怀疑他在独孤皇后死时的哀哀欲绝是不是装出来的。虽然他性喜简朴,又一直在独孤皇后的压迫之下,一直减损后宫的规模和用度,但宫里还是有些美貌女子的。经过一番仔细的搜寻,还真让他在后宫里找到两个国色天香的女子。一个年龄稍长,端庄秀丽,被封为荣华夫人。一个年龄稍小,说不出的美艳动人,据说穷尽世间之词汇不能形容其美。隋主对她尤为宠幸,把她封为宣华夫人。

杨广命人挑选了奇珍异宝两大箱,悄悄地送进宫送予这两位夫人。礼下得非常重。这个时候是不能吝惜钱财的。如果隋文帝不知道那些事,正好请她们帮忙继续塞住他的耳朵。如果他知道了那些件事,就只有拜托她们吹尽枕头风,帮杨广稳住太子之位了。

送礼物进宫的人很快便悄悄回来了。向杨广报告,荣华夫人见到宝物时不动声色,之后毫不客气地收了。宣华夫人见了宝物后大惊失色,却推辞不收。杨广听了之后两条剑眉慢慢地垂下来,脸皮也慢慢地绷紧了,冷冷地叫送宝物的人再去送,并暗暗命他在宫里安插的其他人去劝宣华夫人收下——说是劝,其实是威胁,说是威胁,其实说的实情:你虽然得宠,但入宫未久,根基不深,封号也不过是一夫人而已,如果失宠,在宫里该怎么生存下去?你现在正需要结交皇宫内外有权势之人,接成同盟,求作照应。现在太子主动来巴结你,正是难得的好机会,你怎么可以故作骄矜,拒人于千里之外?太子乃是国之储君,皇上在时你得罪了他也是不便的,何况皇上千秋万代之后,他就是天下之主,你得罪了他,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依我们(劝说她的人自称)看,你还是乖乖地把礼物收下为妙。

宣华夫人听了这些人的话,似乎害怕了,乖乖收下了他的礼物,并派人送来一封书信谢罪。这封信字体娟秀,信纸还透着浓浓的香气,杨广忍不住多看了几遍——一来是欣赏自己胜利的成果,二来是听说过这位宣华夫人是举世难得的美人儿,对她不禁有几分遐想。不知是不是遐想得太厉害,还是他真正有了感应,看这封信的时候他竟恍惚从字里看出了人形来。这字中的倩影清秀窈窕,婀娜多姿,面孔也渐渐清楚起来,竟然是那张他一直存在心里,不久便拿出来回想一番的面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7)

杨广慌忙把信合上,遮掩似地摸了摸额头(虽然此时他身边并没有别人),手摸到额头的时候身体竟是不由自主地一颤。他的心跳得很厉害,突嗒嗒地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心口是滚热的,手心里也全是汗。他仿佛又回到了刚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又陷入了那种魂飞天外的感觉。他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这种感觉即使还存着,也该淡了好多,没想到忽然翻涌出来,还和当年一样的强烈。

他轻轻地咽了口唾沫,把这封信用一个盒子装了,仔仔细细地藏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激动太过,他竟隐隐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今天心跳得如此异常,难不成……是什么预兆?

在这奇怪的感觉的催动下,他隐隐有了一种猜测,却只敢把它藏在心底,连放在心头上想都不敢。如果这种猜测是真的,他仍会有几分兴奋,懊恼嫉妒却将是十分的。

隋文帝宠信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之后,后宫用度上也不知不觉增加了。算来独孤皇后过世也有一段时间了,隋文帝便在皇宫大摆宴席,请在京所有的皇族一并参加,冲一冲皇宫中的霉气——其实更像是在庆祝他自己终于解放。不管怎么说,独孤皇后过世还不满一年,在这个时候举办宴会,庆祝解放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

萧美儿便是这么认为的。因此接到旨意之后不免有些抵触。但她已经好久没有参加过此等盛事,精神上仍然感到振奋。再加上——想到这里她就微微有些羞涩,她也想乘今天的喜气,跟杨广和好算了。这些天来她不情不愿地“疏远”他,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她已经不觉得得意了。如果真的让他寒了心,她下半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有得意的机会。特别是今天,她竟像感到了什么预兆似地,心头慌慌地跳,总觉得再不和他和好就要出乱子,所以今天一定要想办法和她和好。

可怜的萧美儿,再过几年她就会明白,既然是已经有了预兆的事情,能这么轻易躲过去么?

因为心中存了和好的心思,因此她坐在轿子里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掀开帘子,娇羞地偷看杨广。杨广今天有些奇怪,背影看起来有些紧张,行动也明显迟缓,就像有什么心事似地。萧美儿弄不懂他现在还能有什么心事,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疏远他而怏怏不乐,越发感到惭愧,在心底不停地责备自己,只想着尽快和他重归于好。

走进皇宫大殿,萧美儿发现大殿里修葺得比以前堂皇多了。琉璃灯的柔光照到殿内诸人的脸上,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喜气。萧美儿却一点都欢喜起来。现在殿内的气氛越是欢喜,她就越觉得独孤皇后被大家抛弃了,孤单单地躺在坟墓里好可怜,仔细想着竟然想哭了。

隋文帝得意洋洋地拥着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走进殿来,大家慌忙呼啦啦跪倒在地。隋文帝一面得意地用眼角斜睨着他们,一面叫他们平身。今天这宴会他叫这两位夫人列席,一方面是为了讨美人欢心,一方面也是想好好炫耀一下:我隋文帝杨坚也能拥有如此美人,你们可不准再偷偷地笑我,可怜我。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8)

说来也真是上不得台面,他一直怀疑他的龙子龙孙们在背地里嘲笑他,并得意洋洋地怜悯他。身为皇上,却要一直守着一个不漂亮的老婆,还被时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连对身边的美人多看一眼都不敢。实在是太窝囊了。这个想法他以前一直都有,但在独孤皇后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认真去想——不愿去想,也耻于去想,守在独孤皇后身边扮演那大义凛然的好丈夫。等到独孤皇后死后,这些想法忽然像火山喷发一样从心底冲了过来,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想着自己以前的悲惨遭遇,说不尽的悲叹愤慨,惊骇地发现自己原来对那种生活是如此不满的,并对自己怎么能忍下来感到恍惚难解。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令人惊讶,会变得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他现在简直觉得以前的自己都像没存在过一样,只有现在的自己是鲜活的自己,真正的自己。甚至觉得自己现在才开始真正地活——那以前活着的难道是鬼么?

皇室诸人落座之后才得以仔细端详二位夫人的容颜。这不看犹可,一看人丛中便爆发出一阵啧啧的赞叹,简直像冷水泼进了油锅。这二位夫人果真美得不同凡响。荣华夫人端庄秀丽,国色天香,往那一站宛如芍药笼烟,花树堆雪,这还罢了。可那宣华夫人简直美得不像人间能有的。往那里一站,不仅让身边的荣华夫人显得毫无光彩,把满座的皇室女眷比得像丑鬼一样——当然,萧美儿除外,甚至让满堂的灯火都黯淡下去,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美如天仙,放到这里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

萧美儿想起独孤皇后尸骨未寒,隋文帝王身边的位置就被她俩霸占了,对她们感到非常的鄙夷,因此不愿朝她们多看——其实要说独孤皇后尸骨未寒,未免有些欠妥,说她们霸占了隋文帝身边的位置,也实在有些冤枉。但萧美儿一心帮着独孤皇后,对她们肯定要带点情绪。虽然她不想对她们多看,但既然来了,就要看看这两只狐狸精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便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朝她们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看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荣华夫人还犹可——她那点容貌在萧美儿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萧美儿只顾直直地盯着宣华夫人,看着她那艳丽无双的美貌,只觉得愕然,不由自主地在座位上挺直了腰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在美貌上能和她一决高下的女子——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倨傲的。嫁入大隋这十几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在容貌上挑战她,因此她才能一直“谦逊”地面对身边的女人们,而今天见到了宣华夫人,她已经连平常心都保持不了了。她偷偷地用目光剥着宣华夫人的脸,一寸一寸,一毫一毫,审视着,分析着,仔仔细细地和她相比,越比越是心惊。宣华夫人果真是举世罕见的美人儿。不仅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输于她,有些地方甚至稍胜于她。而且,除了美貌之外,宣华夫人还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宛如夜空中的皎月,旷谷中的幽兰。哪怕她只是容貌平常,拥有这种气质,也能让人深深地着迷。更何况她还拥有着如梦似幻的美貌。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9)

萧美儿感到了深深的自惭形秽,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肩膀。这种气质她没有,恐怕学也学不像。仅气质一项,高下就立即分出来了。她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自卑。原本对她是非常鄙夷的,可在美貌上输了之后,萧美儿竟然无法对她继续鄙夷下去——鄙夷,可是种高高在上的情绪。萧美儿感到非常的沮丧和恼怒,在心底骂着自己: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难道容貌输了就一切都输了么?可是不管她怎么生气,她的气势已经倒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萧美儿在感到沮丧和恼怒的同时还感到了浓重的不安,下意识地朝身边的杨广看了一眼。女人就是这种敏感并善于联想的生物,不管看到什么样的女人,只要她长得比较美丽,都会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丈夫是什么反应。这不看还犹可,一看,萧美儿立即像被人用针刺了一下:杨广虽然是从一个隐蔽的角度看着宣华夫人,目光却是直直的,里面是说不尽的痴迷和向往,还有深深的愤懑和懊恼,甚至还有种猩红的,已经隐隐带有血腥的嫉妒。

萧美儿的心忽悠一下失去了依托,没上没下地乱撞着,慌忙低声唤他:“太子!太子!”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重,甚至隐隐带上了些恐吓的意味。杨广猛然从遐思中醒了过来,尴尬地笑了笑,遮掩似地慌忙端起杯子喝酒,可惜还是心不在焉,手一颤,竟有几滴酒液从他的嘴边滑落下来,滴到他绣满金线的衣领上,洇出一片酒渍。这对一贯精细的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萧美儿心上顿时笼上了一层躁动的黑暗,不敢相信地看了看杨广,又看了看宣华夫人。心底一个可怕的猜测正像怪物一样蠕动着涨大。

难道……她的夫君看了上宣华夫人?不,不仅是看上……他那种痴迷的表情,简直像一见钟情一样……不,不仅仅是一见钟情……他的眼中还有懊恼和愤懑……简直就像宣华夫人是他的旧情人,因为什么原因错过了一样……可这怎么可能呢?宣华夫人可是皇上的嫔妃啊!杨广怎么有机会和她接触呢?

之后纵然酒宴上丝竹盈耳,美酒流芳,萧美儿也无心去享受。她现在的感觉,就像坐在一个冰寒的岩洞里,四周都是石壁,只有两个孔通向外面,一个对着杨广,一个就对着宣华夫人。除了他们,她谁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们说话。

杨广在酒宴虽然也是照常谈笑,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是他的目光,却总是悄悄地系在宣华夫人身上,里面弥漫着驱不散的迷醉和向往。而宣华夫人却一直像个美艳的神像一样端坐在隋文帝身边,用似看非看的目光俯瞰着满座的皇族,那种淡漠的高傲令人气愤。不过虽然令人气愤,她的目光从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过久地停留,包括杨广,这无疑是令人感到欣慰的——她亲爱的夫君只不过是在单相思而已,可是——萧美儿欣慰了片刻之后忽然感到了炙人的愤怒:她难道就那么高贵?只能让我的丈夫单相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0)

有时候,丈夫对一个女人单相思,比和那个女人两情相悦更能让妻子感到愤怒。

萧美儿的脸色迅速晦暗下去,放在裙摆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想要对付某个人,一股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的怒气,从她的心底像一条毒蛇一样蜿蜒着爬了出来。她忽然可以体会独孤皇后责打宫娥时的心情了。她现在真是想把宣华夫人从御座上揪下来,然后狠狠地责打——当然了,还不至于想杀了她。

这受诅咒的宴会终于结束了。殿外已经压上了如墨一般的夜色。萧美儿绷着脸坐在轿子里。从表情来看似乎那漆黑的夜色全压在她的心上。杨广骑着马走在轿子前面不远的地方,中间隔了几个亲随。可是她现在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而且还是模糊的——不知是夜色太黑还是心理上的作用,她觉得他的背影简直像个浮在深不见底的深潭里的纸片子,随时都会被泡散消失。

从开席到散席,他的目光都没离开那该死的宣华夫人,就像被钩子勾住了一样。虽然是躲躲闪闪的,但就是躲躲闪闪才最可恨——如果是正大光明地看,证明他心里对她还没有什么,要是躲躲闪闪地看,证明他对她已经有了说不得的想法了。现在应该还恍惚着,从他的背影就可以看出来——说不定还在回味宣华夫人的艳丽无双的美貌和超凡脱俗的气质呢——也不知道那宣华夫人有多大的魅力,他看起来简直像喝了陈年佳酿一样,醉了之后就醒不了了!

萧美儿坐在轿子里咬着牙胡思乱想,脸不由自主地青了,脸也绷得更紧。她的心现在越来越沉,就像被挂上了很多秤砣,撕着挂着往下坠。还有人继续不停地往上挂。

不能这样……我今天还要和他和好呢……不能是这样的心情……萧美儿虽然已经怀疑和气恼得快要疯掉,但还是准备和他和好。并且觉得今天必须得和他和好——如果不和他和好的话,他的心就继续飘向宣华夫人,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对她都是很不利的。当然更不能像那些愚蠢的女人一样找他哭闹——一来没有证据,二来这样他的心就会头也不回地奔向宣华夫人。不可否认,她是被一般的女人清醒和高明,但也不是没想过找他大闹。

这边萧美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杨广那边却仍然不知道收敛。他回到东宫之后,竟然没有回卧房,而是呆呆地去书房中坐了,关上门不知在干什么。萧美儿一口气憋在胸口,一时只想撞开门冲进去。咬了咬终于忍住了。跑到自己临时的卧房,开始梳洗打扮——她现在心情纷乱,也打扮不好自己,只好找出自己当日在荷花池边的装束原样穿了。不知是心慌还是因为什么,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都没有当时的神韵,脸色阴沉沉得也不能出去取悦于人。没办法,只好找出一点酒来喝了——宴席上她也不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逼得脸上泛起点红晕,心里的忧愤也略微散了,才准备出门。但想到自己现在心事重重,见到他时肯定笨嘴笨舌说不出什么,必须得找个由头和他说话,否则见到他的时候就只能呆站着了。又寻了些酒和点心,用托盘盛了,自己亲自托了,朝书房送过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1)

她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种类似抓贼的冲动,二话没说就把门推开了。杨广好象正看着什么东西,脸上的神色说不清的恍惚、甜蜜和忧虑,见她进来赶紧把那个东西收了,同时连忙把那副神色收起来——虽然他动作极快,萧美儿还是把他所有的变化尽收眼底,那个东西也看清楚了——那似乎是一封信,装在一个镶满了金钿的乌木盒子里。她顿时感到血朝上涌,一时间只想冲过去把那封信翻出来看个明白,梗了梗脖子,好不容易忍住了。堆起满脸的笑容,款款地走上前去:“太子还在忧心国事啊?”不知不觉就带上了讽刺的意味。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妥,但就是止不住要说。

杨广还不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他的心事,因此对她这句话也没有细细品位,只是惘然一笑。看到她亲自端着酒和点心,慌忙说道:“你怎么自己作这粗活,叫宫女来作就好了。”他倒是真心关心她,但她听来就觉得像是特意假装,便莞尔一笑,特意把嗓音逼得甜腻腻的,掩盖自己心中酸味:“没有关系,一个盘子压不死人。”酸味还是从语气中露了出来,从用词来看简直像在负气。她在心底一直责令自己要沉住气,可就是不由自主地想揶揄他。

“就算压不死,我也怕压伤你那白玉的美手啊,让我来吧。”杨广站起身来,亲手接过了盘子,放到桌子上。这对她可说是极大的骄宠和礼遇。可是她就是觉得他是特意装得亲热,想要掩盖什么东西。所以受了骄宠还觉得被耍弄了,一股怒色已经不由自主地在脸上浮现出来。她慌忙摸了摸脸,安抚那已经涌到脸上的怒气,更加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他那原本清亮逼人的眼睛仍旧蒙着一层暧昧的迷离,就像一潭清水上结了一层浑浊的软膜一样。她恨不得伸手进去,把这层软膜硬生生拿手捞出来。

萧美儿用眼角瞥着杨广,慢慢地斟了一杯酒,轻抬玉腕,必恭必敬地端了过去。杨广见她如此多礼,有些受宠若惊,慌忙接了过来:“爱妻为何如此多礼?”

“这酒香醇滋补,喝点对身体有好处。”萧美儿用眼睛瞟着他,恨不把目光直勾到他心里去。但她极是克制,目光中意图并不明显。因此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她倒是像在勾魂和挑逗,宛然一副销魂的好风韵。

“这杯就算了吧。我在席上已经喝了不少了。”杨广赶紧推辞。

“不见得吧。您在席上根本就没喝几杯,臣妾一直数着呢。”萧美儿嘴边不由自主地浮起冷笑,忍不住揶揄起他来。

杨广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地朝萧美儿仔细看了看。萧美儿的话引发了他的警觉,但看到萧美儿今天的样子勾魂摄魄,那些怀疑“唰”地一下便消散了,只当她是在撒娇使性——这样更让人觉得销魂。便微笑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2)

“不见得吧。您在席上根本就没喝几杯,臣妾一直数着呢。”萧美儿嘴边不由自主地浮起冷笑,忍不住揶揄起他来。

杨广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地朝萧美儿仔细看了看。萧美儿的话引发了他的警觉,但看到萧美儿今天的样子勾魂摄魄,那些怀疑“唰”地一下便消散了,只当她是在撒娇使性——这样更让人觉得销魂。便微笑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萧美儿在杨广喝酒的时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看着他举杯,仰脖,再喉结一动把酒液吞下去。她觉得他今天听话得有些过分。尤其是被长期疏远之后,连一点怨言都没有,甚至提都没提自己被疏远的事情,以他在自己面前那娇纵的态度,怎么看怎么可疑。她越发觉得他这是心虚,怕自己发现她的隐秘,才特意如此谄媚,越想越觉得胸口憋闷,甚至觉得胸口马上就要炸裂开来。完了。现在杨广对她越好反而越老落下不是。书房里的气氛看似平静,却是暗流涌动。如果不想个办法疏导的话,恐怕马上就会发生了不得的事情。

萧美儿已经被怀疑和愤怒蒙住了眼睛。她没有看见杨广眼中那朦胧的暧昧已经渐渐消散,目光已经慢慢往她身上聚集,并渐渐生起玫瑰色的热度。男人是很现实的。相对于天边的月亮,他更倾向于选择眼前的玫瑰。更何况眼前的这朵玫瑰并不比那天边的月亮差得了多少。

萧美儿不知道杨广的心情已经转变,还在为自己屡屡失言感到焦急恐慌。她平日是最会克制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她飞快地思考了一下,心想自己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干脆什么都不说,用最原始的撒娇方法,二话没说就往他怀里一坐。紧紧地把脸靠到他的胸前,双手环绕着他的腰,宛然一副娇羞不胜的样子,也正好得以不看他的脸——不看他的脸她大概会冷静一点。

“太子殿下……美儿这些天无礼了,心里一直很愧疚……早就想来向您赔罪,只是怕您不愿意原谅我……请问您可以宽宏大量,饶了美儿这一次么?”她像只猫一样用头轻轻地蹭着他,从喉底的黏膜里发出假声,声音甜得像涂了蜂蜜——她才是有些特意做作了。没办法,她现在不做作的话根本没法对她亲近。

“我怎么敢不原谅你呢?其实该是我向你赔罪才是……”杨广被她如此奉承着,不禁神思荡漾,也微微有些得意,心中被困已久的情欲也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转眼便泛滥而不可收拾。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3)

虽然他这些天被她冷落疏远,还不时被她耍弄(他认为的),对她也是颇为气恼,但是更多的是渴望和痴迷。再说现在怀里拥着软玉温香,她又对自己如此奉承,有再多的愤恨也该消散了。想着那心尖上的人儿一直像天边的月亮遥不可及,还不如暂时把她放在脑后,和眼前这温柔体贴的爱妻好好温存。再说她现在又是和那日勾起他无限情欲时一样的装束,很快便让他被欲望炽烤得难以忍受,赶忙在她的耳边说:“我们今天就一起回去吧?”没等萧美儿回答,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抱了起来。要是按他此时那饥渴的劲儿,恨不得在这里就和萧美儿温存。这里是他读书和休息的地方,也有床榻可以用,但没有卧房里的宽敞舒适。他今天晚上打算好好地疯狂一下,必须有足够宽敞和舒适的空间。

这天晚上红罗帐里春意盈盈,暖玉生香。两人如鱼得水,恩爱无比。可是萧美儿虽然在肉体上感到了极大的欢娱,精神上却是硬生生的割裂开的,脑子里净想着那不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宣华夫人那高傲矜持的样子,还有杨广看着她时那痴迷的眼神,简直是一刻不停地交替在她眼前晃动。因此她的肉体固然非常快乐,心里却仍然是愁云惨雾,导致这本该深深记住的欢娱竟在她的心上丝毫没有留下痕迹。以至于当杨广耗尽激情在她身边沉沉睡去之后她只是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怔,竟恍惚记不起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刚才的欢娱现在想来简直像梦境一样模糊,若是用力回忆,就有种说不清的麻木感觉袭来,弄僵她的脑海,令她说不出的难受。

不该这么紧张的……他们只是对望了几眼,不,只是我夫君一相情愿地看着她而已,又没有和她偷情……不,也不可能和她偷情,她可是父皇的人哪……

想到这里的时候,萧美儿忽然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熟睡的杨广。他睡脸纯洁安详,宛如初生的婴儿,长长的睫毛拖着几缕淡淡的影儿,投射在下眼皮上,说不出的可爱,让人忍不住地想触摸几下。

现在的他怎么看都是个无害的好人。但也只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眼中射出足以烧尽整个天地的火焰。他是一个可以把天地翻转过来的人,可以把一切都毁掉,别看他现在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虽然觉得这是他的诽谤,但萧美儿还是不止一次这样想他。她总觉得,如果他掌握了权势,恐怕世间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偷纳父妃只是小事一桩。

萧美儿心乱入麻地偎依到他的身边,把头放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浑厚的心跳声,希望心里能平静下来,没想到越听越是心乱如麻。因为她不知道,这颗心以后还会不会属于她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4)

萧美儿此后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严密地监视,仔细地分析,揣摩他还想不想着宣华夫人。而杨广在那晚之后神情和举止都恢复了常态,似乎已经不在把宣华夫人放在心上了。但是萧美儿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曾经偷偷进杨广的书房翻找过那个盒子,却发现那个盒子已经找不到了。显然杨广已经意识到她注意到了这个盒子,怕她发现什么,特意藏起来了。如果没有什么暧昧的事情,他藏起它作什么?

她既然一心一意只注意杨广的情事,当然就无暇再注意朝堂上的事情。她没有注意到,在这段时间里,意图夺嫡的蜀王秀,被杨广找了个由头,劝隋文帝废黜了。隋文帝一心只扑在温柔乡里,渐渐得把朝廷大事都交给杨广了。朝廷大权,已经几乎全部落入杨广手中了。

“美儿,你觉得,送一个贵妇人礼物,珠宝和金银哪一个和她的心意?”为了保住这来之不易的权力,杨广更加频繁地往宫里送礼物。一来让宫里的盟友把隋文帝继续拖在宫里,更加严实地堵住他的耳朵。二来隋文帝到底知不知杨广夺嫡的隐秘,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如果他知道,那他现在对杨广的放权就是欲擒故纵,等他得意忘形,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再揪住他一举废之。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的形势简直是犬牙交错,暗流涌动,想一想都让杨广起鸡皮疙瘩。因此,给隋文帝枕边那两张口送礼物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给宣华夫人置办礼物的时候,他特意找萧美儿商量——这个“特意”,是萧美儿给他加上的。因为她觉得他这个行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含义。要么是特意避嫌,要么是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想让她以女人的身份为他出谋划策,更有效地讨得她的欢心——他毕竟是男人,女人喜欢什么他终究不是完全清楚。

萧美儿不动声色地坐着,骄矜地微微抬着下巴。她尽量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平心静气地看看他到底想作什么。好吧,既然他让她参与到送礼这件事里来,她正好乘此机会检查他是不是真的只为了“公事”送礼。比如检查礼物中有没有夹带书信,传话中有没有含着隐语。因为这是他和宣华夫人联系的唯一通道。

经过了多方检查,萧美儿觉得暂时还没有问题。但是只可以说是暂时的。不知为什么,她总对宣华夫人怀着巨大的恐惧,总觉得一不小心她就会把杨广抢了去。因此她恨不得像对待婴孩一样,把他用被子裹了,一天到晚背在身边——想起孩子,她又不禁黯然神伤。她嫁于杨广已经很久了,却一直没有生养。虽然她年纪尚轻,但嫁给他这么久了,还没有孩子,实在是一件憾事。说起来,这不失为她和杨广的婚姻的一个巨大隐患。

就在她想要一天到晚地盯着杨广的时候,偏偏又出了一件事儿,让她不得不和杨广暂时分别。一日边境官员来报,突厥今日不断骚扰边陲重镇,大有大举进犯之势,请朝廷出兵予以痛击,以报边境安宁。没过几日,又有八百里加急来报,突厥已经已经对边境大举进犯。隋主连忙派兵迎击,又命杨广为主帅——有时候军功显著、大权独揽也未必是好事,其代价就是每次有重大危机都要他去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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