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是出嫁闺女走娘家的日子。这一天,大路上经常会看见有人拉着地排车,车上坐着新媳妇,怀里抱着小娃娃,郑重庄严地在路上走。讲究一点的,车上有临时用崭新红线毯搭成的车篷,很喜庆,女人和婴儿安安稳稳坐在里面。车把上插着桃木枝,桃木枝上挂着大枣,栗子,染红的花生等,随着车子的行进,轻轻摇晃着。
我小时候很羡慕这种车,也很想坐。但每次舅舅来接我和我妈,都是一辆地排车,素面朝天就来了,最多里面放个棉垫,没有那些滴喽八挂好玩的东西。也许因为当时我六七岁,妹妹也有两个,妈妈已经不够“新”了吧。
来接的一定要是舅舅。所以如果哪家没男孩,邻居们就会感慨:“以后连个背包袱的都没有。”我弟弟出生的时候,大家就说:“背包袱的来了。”因为大部分人家穷,接送闺女没车,弟弟只好步行,来回路上帮姐姐们背大包小包什么的。好在那时候女儿们都嫁得不太远,弟弟们不会太辛苦。
我妈说,回娘家的日子不止正月十六。女儿出嫁后,除了初一十五阎王忌不行,其他二月二、三月三、清明、端午、六月六、七月七、中秋、重阳、十月一、冬至、腊八、过年,各大节的节前节后,庙会赶集,都是法定回娘家日,差不多每月有一次。这是规矩。当然我妈也说:哪有这么多规矩,还不是怕闺女在人家受气,没事就接回来。所以新媳妇回娘家是最勤的,生活定型后,慢慢就疏了。但每年正月十六,是一定要回的。那一天,没人冒冒失失走亲戚串门子,满世界都忙着接闺女,大街上都是接外甥的车。——可我从没在那天回去过。结婚以后,到了那天,总是早晨,弟弟给我打个电话,象征性邀请,我再给父母打个电话,就算回过了。
小时候,我跟妈妈回娘家的机会并不多,因为一直就养在姥姥家,偶尔才跟父母小住。只记得有一次,舅舅送我们回去。快到黄昏了,车子走在小路上。天高野旷,四望无人。路两边是小河沟,河畔青草,有时候横伸到路中间。我不肯坐车,下来跟着跑,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忽然看见路边,草尖上,停着一只蜻蜓,红色。我轻轻走过去,想捏住。蜻蜓飞起,飞飞停停,落到不远处。我追过去,蜻蜓又飞起,不慌不忙,找了个草尖儿,稳稳落下。如是几次。忽然抬头,看见妈妈的车子已经走远。一轮夕阳,又红又大,正停在天边。
整个天边,整个田野,笼在薄暮里,微微颤动着红蜻蜓一样的颜色。像一块透明的大果冻。风吹过。伸向夕阳的青草小路上,一辆车子渐行渐远。
多年以来,这个场景一直驻留在眼前,我想把它写出,可是一直不能。
在已经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有很多年,我想写点什么但什么也写不出。也有很多年,我什么都不想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