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郁东的诗
张乃光
李毓东是大理诗坛以朴实的诗风引人注目的诗人。
这似乎是一个悖论。朴实意味着不被注目,生活中为人注目的往往是那些炫目的东西。但郁东的诗,却以朴实引起了注意。它意味着人们(包括诗人),对诗歌欣赏本质意义上的回归。真正的诗歌,本质上应该是朴实的,是人们对生活感受最本质的表达。无须炫弄,无须装璜,直击人们的痛感。
郁东最近由中国文联出版社推出的《郁东的诗》,与罗布旺堆、于金鹏、谭五昌、李松、李孟伦、盛华厚、成亮、雪马集体亮相于“新世纪地平线诗丛”。丛书主编谭五昌在序中说:“对这九本诗集取名为‘地平线’,是因为‘地平线’既是希望的象征,同时又是长途跋涉的目标与归属。”
读了郁东的诗,尤其感到“地平线”对于郁东具有特别的意义。
地平线,其表现形式始终是朴实的,代表诗人足跟须臾不能离开的大地;地平线,其内涵却又是深邃的,象征诗人对朴实大地的穿越。
朴实,是日常生活的必然表现方式。诗人郁东,以朴实的语言写诗,这种朴实,不矫揉,无造作,直抵人心。打开这本诗集,进入眼睛的第一首诗《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点痛》,就用一种朴实的语言吸引了我:
“我说的痛很简单∕我爱你和你爱我∕之间是一个等号∕后来被孩子牵住∕永远松不开手∕后来被房子罩住∕永远脱不了身……”几个简短朴实的语句,营造出的诗歌意境确是直逼人心的,击中了我心中隐藏着的痛。
我的目光迅速往下移:“后来我希望我的爱多一点点∕多到日渐衰老的父母亲人身边∕一句好话加一杯热水∕就是这一点点∕几颗感冒清和去痛片∕就是这一点点∕一碗青菜和蘸水∕就是这一点点∕几块零钱和一把挂面∕就是这一点点∕小到我们不值一提的一点点小事∕远大于你对我的爱∕而这点痛总是常常撕咬我的心……”心突然颤栗,痛原来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爱。朴实的诗歌语言背后隐藏着的,竟是我们时时感受到而又苦于表达的那种东西。接下来的三句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点痛∕我爱我的祖国∕我更爱普天之下的兄弟亲人”,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使诗意陡然升华。朴实的语言瞬间焕发出的光彩,是那些花花哨哨的诗歌所没有的,它所具有的力量,远胜于我读过的很多长吁短叹的诗歌。以致于我突然想起在2012 年6月,在由中国作家协会、中共云南省委宣传部、云南省作家协会共同主办的“倾听红土地的声音·云南少数民族文学研讨会”会上,中国现代文学馆常务副馆长吴义勤在谈到散文语言时曾说的一句话:“最朴实的也可能是最文学的”。散文如此,诗歌也应该如此。作为一种最简约的文学形式,诗歌更应具有朴实的本质,以最普通的一片秋叶,传达整个秋天的份量。开篇这首诗,我以为是最具代表性地体现郁东诗歌的风格。
这套诗歌丛书的主编之一田勇,在丛书的跋中,提出了“绿色诗人”的概念。我认为郁东算得上是一位绿色诗人。“绿色”,意味着原生态,无污染。郁东的诗歌语言,基本上是一种原生态的语言,他用最日常的语言写最日常的生活,所呈现出的日常生活,是一种原色的生活,使我们能够立即看见。丛书的主编谭五昌在评论另一位丛书诗人罗布旺堆时说:“他诗歌的抒情语调几乎是原生态的,他的诗歌不刻意追求技巧,而是追求情感的真实抒发与表达……其抒情的纯度是其最鲜明的艺术特色。”这段话移之于郁东也不为过。在郁东的诗集中,朴实几乎贯穿他的所有诗歌。如“假日,朋友来访∕我们突然谈论起土地∕一个土地正在消亡的年代∕这个话题显得有些奢侈”(《空中的土地》),如“叫出你的名字∕我就叫出了一个春天的话题∕像叫出感动∕叫出惊喜……”“叫出你的名字∕像叫出百年老参∕叫出千年灵芝∕叫出新雨彩虹”(《叫出你的名字》,如“西山的火车偶尔尖叫∕从昆明到大理或从大理到昆明∕它没有忘记路过时给我打个招呼∕一个人的失眠,冻土一样冷硬∕有时比铁轨还长……”(《谁最先走进十五的月白中》)这样的诗句,朴实,却触动人心,过目不忘。
郁东自然不能算诗歌朴实写作的先行者。当代新崛起的很多新锐诗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摒弃传统诗歌中的隐喻、象征,让诗歌回到最朴实的语言本身,使诗歌语言的能指与所指高度统一,这方面有很多成功的例子。但以“新新诗人”自居的郁东,在践行诗歌的朴实风格方面,却有着自己坚韧不拔的追求。作为曾经的编者、现在的读者,我一直在读他的诗,他在代后记中立论:“生活是诗。”他的诗来自生活,有故乡的山峰,有故乡的溪流,有故乡的农舍,有故乡的鸟鸣。生活中的一切,都被他发现入诗。他的朴实,与故乡的土地有关。在《郁东的诗》中,《只想豆腐和青菜的好日子》可以视作是他的代表作:“只想一碗青菜和白豆腐的日子∕一定是好日子∕就像我的村庄,简单明了∕几亩种植洋芋和苞谷的土地∕几间饲养炊烟的瓦房∕几只刨食虫子的母鸡∕几个闲谈收成的乡亲∕几只吵醒黎明的画鹛”,“在简单的村庄给你打电话∕就在昨天∕一群朋友环绕的深夜∕艾的沉沉∕傈的森森∕木的郁郁∕诺的真真……”滇西故乡的日常生活和与一位叫艾傈木诺的女诗人的电话,构成了寻常而又奇异的诗歌之“场”,给人以强烈的诗感。诗人就生活在豆腐和青菜的好日子中,他的诗歌语言也像故乡的豆腐青菜一样,简单到极致,却真切动人。
朴实,源于真诚。这是一种对生活所必须的正确态度。正是基于这种态度,出现在郁东诗集中的日常生活画面,都是既诗意又朴实的。好的诗歌,教会人的应该是真诚,而不是虚伪。郁东的诗,很少虚伪,他不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那种人。在这本诗集中,他写的都是亲历的生活,诗中的人、事,都有真实的所指,都可以对号入座,与某些面临虚构和矫情造作的诗歌相比,他的诗的价值自然是不言自明的。郁东来自乡间,他的故乡是大理州祥云米甸,虽然他现居小城,但始终割不断与乡野的联系。乡间生活的积累,使他在写到乡野生活时驾轻就熟,能够真切地把生活表现为诗的语言。诚如诗人邹昆凌在评论郁东的诗时所说:“他的诗,很多都是直面乡土的,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的细节,有广泛的山乡况味和情调。读他的诗,那种生活的画面和情怀是十分清新动人的。”所谓“真切动人”,其实就是生活的质感,他的诗中有很多生活的细节,这些细节充斥在日常生活中,只是由于麻木不仁,我们很少体验,更遑论捕捉,让它们白白地跑了。而郁东,却在意并记住了生活中的诸多细节,入诗的细节,都可触可感,锲入人心。这一切,源自于他对生活的真诚。正是因为真诚,使他的书写具有了别类诗歌所不具有的质感。
“生活就是诗!因为每一首诗中都有我生活的影子,那不是我个人的影子,是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的每一个人的影子。这些诗是新世纪十年在我心灵上的另一种沉淀和另一种显影,是我对人生更加安静执着的一种追求。”这是郁东在他的诗集的代后记中的一段话,可视作郁东对自己诗歌创作的总结,他既生活于生活中,也生活在诗中。读郁东的诗,感觉他笔下的生活,就是我们生活其间的日常生活,平静而朴实的文字,使我感到“在生活”。“在生活”是相对于“准生活”而言的,一位作家说过,一个人穷其一生,老在忙忙碌碌地准备,人生老不到位的感觉,准备着一旦挣了钱、有了闲、买了房……这是一种“一旦如何,然后怎样”的生活逻辑,正像那首《我想去桂林》的歌里所唱:“我想去桂林我想去桂林,有时间的时候我却没有钱,有了钱的时候我却没时间……”这种忙忙碌碌,其实是一种“前生活”或“准生活”状态,大部分人就在这种“前生活”、“准生活”中过完了生活,而正式的生活始终没开始,就像《等待戈多》里的主人公。郁东的诗,使我的心平静,感受到了苍山、洱海的真实存在,进入了一种真正的生活之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影子,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朴实,来自诗歌的本质需求。诗是一种高度简约的文学样式,需要以最简约最凝炼最朴实的语言反映生活。自《诗经》始,到汉乐府,到唐诗、宋词,那些被人传诵的诗歌名篇,往往都是语言朴实而简约的。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不加修饰,简朴凝炼,传达和表现的诗意却是丰盈的,一经出世,便传诵至今。郁东的朴实,也源自于他对诗歌本质需求的理解,他不喜欢用繁复绮丽的语言,只用原生态的语言,以极经济的文字描摹故乡的现实生活,与那些华丽的诗歌写作者相比,他走的路子是坚实的。不可否认,华丽也是诗歌语言的风格之一,富丽的词藻、绚烂的色彩,奇幻的情思,在诗歌创作和欣赏中自然有它存在的根据。但毋庸置疑的是:成熟的诗歌,应该是天然去雕饰的。“文章憎命达”,“命达”易使人生浮泛之心,出浮华之语。只有经过风雨人生,才会说出“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样朴实而意蕴丰富的话。在郁东的诗句中,很少使用形容词,却能够诗意馥郁,像风中小径的一簇草,像雾中山峦的一篷花。在《到大理看望夫云》一诗中,他是这样写他带儿子去看大型歌舞剧《希夷之大理》的:“我问儿子看见了什么/他说,很多人∕像中学生∕穿着漂亮衣服∕在水里和陆地上玩∕公主爱上猎人∕中间杀出将军∕他们没有结婚∕最后变成一朵云∕在苍山∕望夫”,简洁而朴实的语言,写出了孩子眼中的望夫云故事,朴实中却富有诗意。这样的例子,在他的诗集中不胜枚举。
最后引用郁东的《到大理看望夫云》,是因为这首诗在体现了他的诗歌创作特点的同时,也暴露了他诗歌创作尚待突破的方面,那就是:他的目光还需要穿越。读他的这首诗,我感到诗人有时会不自觉地停留在文字所营造的诗意生活的层面,没有再向前走一步的尝试。诗反映生活,但这种反映不仅是一种简单的诗化(即赋予生活诗意),还应该是一种迥异于常人的穿越(赋予生活以思考)。对于一个诗人,这种解读和穿越,是感性的而非哲理的,但却可以触及人所未见、人所未知的某种生活的本质和某种情感的内核。《郁东的诗》入选《新世纪地平线诗丛》,对郁东也许是一种无意的暗示:地平线,代表着脚下的大地,但它却在目光尽头,遥不可及,意味着永远的跋涉。期待郁东不断提高自己的艺术感受力和表现力,创作出更多更好的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