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为如何解读苏童的《三棵树》而苦恼,是学生的一个问题启发了我——为什么那棵苦楝不是作者的第一棵树?
因为“花入土,树入地”,因为作者想象中的“树”应该是“挺立在原野上”,“很高很挺拔”,而苦楝均不符合,“我把它种在一只花盆里”,它只是“一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树苗”。
我自以为找到了答案,真正理解了苏童的心思,他是在以极高的标准要求苦楝,就像不可一世的君主以挑剔的眼光打量着一个瘦苦伶仃的秀女,眼神里充满了苛求与不屑。
然而,时隔多年,当我一点点启发学生往我预期的结果前进时,一个学生突然站了起来,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可是,他并不是不爱它呀,他‘知道它有多少叶子’,他把它移到自己家‘冬天惟一的阳光灿烂的地方’,只是他并没有把它当成自己的第一棵树,这真的让我感到很奇怪,难以理解。”
是的,苏童并不是不可一世的君主,他注视苦楝的目光也不全然是苛求与不屑。
当他向河水深处张望,他依稀看见自己的树“在河底寻找泥土,摇曳着,颤动着,最后它安静了。”
注意,苏童用了“寻找泥土”这个词语,而“泥土”正是“土地”,可见,在苏童眼里,苦楝没有入土不是它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误”,而是“我家地面的错误”。
——天井、居室、后门石埠,不是水泥就是石板,它们欢迎我的鞋子、我的箱子、我的椅子,却拒绝接受一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树苗。我只能把小树种在花盆里。我把它安置在临河的石埠上。
这小小的苦楝寻泥土而不得,无奈地屈身在花盆里,是不是和苏童贫穷多病的童年有几分相似呢?
苏童深爱着这棵树,他对水中苦楝的描写充满深情,像是一个父亲站在岸边望着溺死水中的亲子充满悲痛和忧伤。也许在他的想象中,这棵苦楝有朝一日会长大成材,会“很高很挺拔”,“屹立在原野上”。可是,一切戛然而止,都是因为自己的疏忽。
每个人几乎都有童年时和某种动物或植物甚或是某样东西的深刻回忆,那上面一定烙印着巨大的欢乐或痛苦。我想,苦楝的早夭对于敏感的苏童而言,肯定属于此种情形。
苦楝者,苦恋也。正因为恋之深,才会有苦之切。
所以,苏童采取了消极回避的态度?我以为是的。
而且,苏童这人有点宿命,《城北地带》是大学时看的,《米》是刚毕业不久看的,都给我这种感觉。尽管时间已经将小说的人物和情节漫漶得像久远的碑文,但那种感觉却依然清晰地挺立。
备课时,偶然找到了他一篇文章:《我从来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里面的情节和话语再次印证了我的这种感觉:
——母亲动手术后的某天,我在去医院的路上顺便拐进邮局,买了一本刚出版的《收获》杂志,上面登载了后来给我带来好运的《妻妾成群》。现在,我常常想起这里面的因果关系,想想就不敢再想了,因为我害怕我的好运最终给母亲带来了厄运,当我在我的文学路上“飞黄腾达”的时候,我母亲的生命却一天天黯淡下去——我无法确定这种因果关系,我害怕这种因果关系。
——就是那位白发斑斑的女教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穿过走廊来到一个教室,那里有更多的教过我的老师注视着我。或者说,是我紧紧地握着女教师的手。在那个时刻,我眼前浮现出20多年前一次春游的情景:那位女教师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卡车的驾驶室里,她对司机说:“这孩子病刚好,让他坐在你旁边。”一切都如此清晰。
再来看《三棵树》,这种因果关系和时空照应也必不可少。
——有人告诉我两棵树的年龄,说是十五岁,我想起十五年前我的那棵种在花盆里的苦楝树苗的遭遇,我相信这一切并非巧合,这是命运补偿给我的两棵树,两棵更大更美好的树。
呵呵,原来苏童对两棵果树的喜爱也并非只是出于得到它们的欢欣,还将思绪向十五年前那棵幼小的苦楝敞开了一条秘道。
十五年,一棵幼小的树苗可以变得粗壮高大,假如它寻找到泥土的话。
十五年,一个敏感忧愁多疑的孩子可以长成大人,关键在于他能否找到自己的泥土。
苦楝是不幸的,不过幸运的是它遇到了苏童。
苏童是幸运的,不过不幸的是他失去了苦楝。
这种幸运与不幸纠缠在一起,容易让人迷惘,但苏童早已不是孩子,他已经能够正视自己的童年不幸,于是他听见了回应。
“回应来自童年旧居旁的河水,我听见多年以前被狂风带走的苦楝树苗向我挥手示意说,我在这里,我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