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风铃中的刀声
作者:古龙
第一章 白色小屋中的白色女人
丁丁看到这栋白色小屋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
小屋是用白石砌成的,看起来平凡而朴实。可是小屋外却有一道和小屋极不相配的非常
幽雅的前廊,前廊的屋檐下,居然还挂着一串只有在非常悠闲的人家里才能看得到的风铃。
丁丁的人快垮了,他的马也快垮了。
他这个人和他牵着的这匹马都不是容易垮的,他们都已经过千山万水,千难万苦才到达
这里。
他看到这栋白色的小屋和檐下的风铃时,几乎认为自己已经回到了江南。
春水绿波柳荫花树掩映下的小屋,屋檐下擦得发亮的风铃。
他仿佛已经可以听见那清悦的风铃声,在带着一种远山草木芬芳的春风中响起。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白色的女人,白如雪,静如岩,飘逸如风,美如幽灵。
“我知道你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我看得出你现在一定又累又饥又渴。”
她用一种很冷淡又很关切的态度看着这个从远方来的陌生年轻人:“你到这里来,是不
是想来找一顿饭吃。”
丁丁点头,又垂下头:“吃饱了我还想找个地方好好的睡一觉。”
他腼腆地笑了笑:“只可惜,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
她又静静的看了他半天,才柔柔慢慢的:“你好像已经找到了。”
吃完了三大碗用咸菜和腌肉煮成的热汤面之后,她就带着他他那匹嘴角已经开始在流白
沫的黄马,到她的马厩。
在这种地方,有这么样一个马厩已经可以算是一种非常奢侈的行为了。
她让他的马和她的白马共享一个马槽,却指着一堆稻草问他。
“在这里你睡不睡得着?”
他当然睡得着:“就算在一堆马粪上,我都能睡得着。”丁丁说。
她笑了。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绽起的那一朵笑容就像是白雪中忽然绽开的一朵梅
花。
看着她笑,他忽然觉得她好寂寞好寂寞。
他的马鞍上除了水囊袋外,还有两个奇怪的黄布包袱。水囊已干粮袋已空,这两个黄布
包袱却是满满的,一个方圆,一个狭长。
丁丁把这两个包袱从鞍上解下,塞在稻草堆里的最深处,就和衣躺在稻草堆上。
带着远山芬芳的稻草香气,使得他很快就进入了一种恍惚缥缈的梦境中。
他甚至梦见了一群羊,一个妖艳的牧羊女,正在用一条很长的鞭子抽打着这群羊,鞭子
上甚至还带着刺。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在这群羊之中。
等他从噩梦中惊醒时,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
因梦今夜却无梦,因为她今夜根本就没有睡着。
等到她从恍惚的梦境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呼啸的风声已经渐渐开始在荒原中消失,
小屋外却响起了一阵阵极有韵律的劈柴声。
丁丁已经开始在劈柴,用一种非常奇特非常有效又非常优雅的方式在劈柴。
她走出来,她披上一件棉袍走出来,倚在风铃下的檐柱旁。
他的动作并不快,他用的斧也不利,可是在他斧下的硬柴裂开时,却像是一连串爆竹中
的火花。
她看着他,看得仿佛有点痴了。
等他停下来抹汗时,才看见她。这时候疲倦与饥渴已经在他脸上消失不见,因为运动后
的健康汗珠已经在他脸上冒了出来。
“如果你不介意,这可不可以算作我付给你的食宿钱。”
“可以。”
因梦的笑容如梦:“这已经太多了。”
“我看得出你这里还有很多柴没有劈,马厩的栏杆也坏了。你那匹有汗血混种的马也该
减减骠,换一换蹄铁,甚至连你的屋顶都应该补一补了。”
丁丁说:“现在冬天已经要到了,你那个腌肉腌鸡的小地窖更一定要补一补,否则到了
明年春天,你的粮食就很可能变成了一堆臭水。”
因梦看阗他。“你是不是想留下来替我做这些事?”“是。”
“为什么?”
丁丁叹了口气:“因为在春冰解冻之前,我还找不出别的地方可去。”
她又盯阗分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至少也应该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
字?”“我姓丁,叫丁宁。”他说:“可是我的朋友们都叫我丁丁。”
她看见他时,他骑着一匹黄色的马,风尘滚滚,甚至连眸子和头发眉毛都已经被滚滚的
砂尘染黄。在他黄皮马鞍旁所系着的是两个黄布包袱。
他的靴是黄色的牛皮靴,他靴下蹬着的是黄铜马蹬。
可是,非常奇怪的,在她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一个完全黑色的男人。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风铃中的刀声》——第二章 黑色的男人>>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第二章 黑色的男人
九月,月圆,夜凉如水。
丁丁从稻草堆里拿出了那两个黄布包袱,解开了其中比较大的一个。包袱里是一套折叠
得非常整齐的黑色衣裳和一双黑色的小牛皮靴。在银色的月光下,谁都可以看出来这套衣裳
是用一种非常昂贵的质料作成的,轻柔光滑如处女的皮肤。一个落拓天涯的浪子,是不配穿
这种衣服的。
可是等他穿起来之后,世界上就绝对没有人再敢说他不配了。
光滑的衣料紧贴在他光滑瘦削的身体上,剪裁之贴身,手工之精细,使得他在瞬息之间
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就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种动物。
现在他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头黑色的豹子。
他站在月光下,伸展四肢,全身上下每一个骨节中立刻就响起了一连串爆竹般的声音。
可是他耳边所响起的,是另外一种声音,他仿佛又听见那个人用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瞪
着他说:“丁丁,要记住在九月月圆的那一天晚上,你要去对付的是三个非常可怕的人。他
们要杀人,就好像要喝水那么容易。他们要杀人时的样子,也好像喝水时那么轻松自然,甚
至他们在杀了你之后,你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你不用替我担心。”丁丁说:“如果我自己不想死,无论谁要我死都不容易。”
丁丁虽然这么说,却还是记这三个人的名字,还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他们的资料都搜
集得很完全。
这三个人就是——
轩辕开山,男,三十三岁,身高七尺六寸,重一百八十四斤,使一把长柄开山斧,全长
五尺四寸,重七十九斤,天生神力。
轩辕开山是一个樵夫的儿子,他的母亲是苗女。他生长在云贵边区野人山中的一个浓密
森林里,四岁时,就能举得起他父亲的斧头,七岁时就已经能用那把斧头砍树了。
三个月以后,他已经砍倒了他生命中的第一棵树,再过三个月,他就用同样一把斧头砍
死了他母亲的情人。
苗女对于贞操观念就好像浪子对金钱那么随便,没有人为这件事责备他。
所以他以后对人命价值的观念,也就看得比较随便,有时候他砍人,简直就好像砍树那
么简单。
幸好人不是树,要砍人,通常都比要砍树难得多,所以他每年至少都要负伤二十七八
次,至少都要躺在床上一百多天。
不幸的是,他也因此而磨练出一副打不死的铜筋铁骨,一股悍不畏死的剽悍之气,和一
套无坚不摧的“轩辕开山三十六斧”。这是他从无数次艰辛血战的经验中练出来的,比任何
武学大师能够教给他的都实际有效。
这个人在他十六岁时,已经被武林中人公认为三十二个最可怕的杀手之一。
田灵子,女,二十七岁,已婚,结婚六次,每次成亲后不到一年,就已成为寡妇。
现仍寡居。
看见过田灵子的男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能够忘记她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在这个充满了各式各样奇奇怪怪人物的世界上,却只有一种女人是能够让男人只要看过
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
田灵子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她的身世是个谜,关于她身世的说法有很多种,其中最可信的一种是——-
她的父亲是一个流浪到中土来的扶桑浪人,强暴了她的母亲,生出了她。
她的母亲叫柳叶儿,是华山剑派掌门人的女弟子,剑法本来就很高。可是她父亲却用一
种极其诡密怪异的东洋剑法之轻灵得自华山,出手之诡异得自扶桑。
这么样一个女人是不是已经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嫁的六个丈夫也都是名门剑派后起一代高手中的佼佼者。
她当然也把她的丈夫拉剑法中的精萃吸收过来。
所以,每当江湖中人看到一个非常温柔美丽的女人,带着一种非常可爱的微笑,向他们
走过去的时候,他们通常都会在刹那间死于她的剑下。
可是比起那个牧羊儿来,轩辕开山和田灵子就变得只不过好像是一个和善的天使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一种能让人做噩梦的人,牧羊儿绝对就是其中之一。
丁丁对他知道的最少,江湖中甚至没有人能够收集到有关他的资料。
他姓什么?叫什么?身世如何?武功如何?
没有人知道、。
最怪异的是,江湖中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男是女?
只知道他会用一条很长的鞭子,就好像边极荒原上那种邪恶的牧羊人,所用的那种邪恶
的长鞭。
可怕的是,他的鞭子上还带着刺,就好像玫瑰花枝上的那种刺一样。
更可怕的是,他牧的不是羊,而是人。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侏儒,残废,才子,学者,侠客,英雄,豪杰,在他眼中看
来都是一样的,都是他鞭下羊。
人世间全部有生命的动物,在他眼中看来全部都是他鞭下的羊,都要受他的鞭策奴役。
丁丁也曾在噩梦中梦见过他。
丁丁知道在今夜这一战中,最没有把握对付的人就是他。
因为他连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实在不愿意死在这么样一个人的手
下。
丁丁解开了第二个包袱,那个狭长的黄布包袱,包袱里是一把刀。
一把刀,一把很狭很长的刀。
丁丁没有把刀拔出来。
因为这把刀用不着时常擦拭,也依旧可以保持它的锋利。
这把刀也不是用来观看玩赏的。
只是在面对他非杀不可的强仇大敌时,这把刀才会出鞘。
刀出鞘,必见血,敌不亡,我必亡。
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走过洒满月花的土地,来到用白石砌成的井栏,丁丁吊起了水桶,用井缆吊起了木桶,
把冰冷的井水一桶桶从头上淋下,使他的人完全保持在绝对清醒的状态。
井水从他的衣衫和刀鞘上流落,他的衣,他的褥,他的靴,他的也鞘,在井水流过后,
立刻就干了,干的就好像从未见过流水的沙漠一样。
然后他就走向死亡,笔笔直直的走向死亡。一样。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那将是谁的死亡。
因梦今夜又无梦。
她一直睁着眼,仿佛一直在等。是在等归人?还是在等过客?
圆月在窗前,月清,月冷,虽然月圆,依旧孤独。
人也一样。
窗外有月无风,檐下的风铃却响了起来,就好像天地间忽然有一股摸不着了看不见的杀
气,忽然将这一串已安静久许的风铃振起。
她用她那一串洁白细密的牙齿,咬住了她苍白的嘴唇,慢慢的站起来,走到窗前。
一个黑色的男人,正从她的窗外走过,向月光尽头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走去。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风铃中的刀声》——第三章 死亡之前>>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第三章 死亡之前
天刚刚黑,圆月刚刚升起,轩辕开山就准备睡了。
他刚刚吃光了整整一条烤得半熟的小山羊,准备再好好的睡足两个时辰,才有力气来对
付今夜子时的决战。
把一张他赤手空拳从青海巴颜喀喇山猎来的蜇牛皮,铺在砂石棱棱的荒漠上,他一躺下
去,几乎就立刻睡着。
可是他立刻又惊醒。
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有一种听不见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可以断定已经有人来
到附近,他的判断从未错误过。
在这一瞬间,他已下宝决心,只要这个人一定进他附近七尺方圆之内,他就要把这个人
用他的一双手生生撕裂。七尺左右这种距离,已经是他安全的极限。
想不到脚步声居然恰好在七尺外的边缘上停了下来,他本来一直假装睡着了,现在却不
得不眯起一只眼,银色的月姻下,他看见一个穿着一身绣花衣裳的大孩子,站在他以多年绕
验所结断出的安全距离外,用一双特别明亮的大眼睛看翻他。在这种穷山恶水的荒漠上,怎
么会忽然出现这么佯一个人?
“小鬼,你是干什么的?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怕野狼把你吃了?”轩辕开山厉声道。
“小鬼?你说我是小鬼?”穿绣花衣裳的小鬼吃吃的笑了,笑声如银铃。
“轩辕开山,你今年才三十三岁,就敢说我是小鬼?”这个小鬼故意摇头叹气:“你知
不知道在我六个老公里,年纪最小的一个都比你大十岁。”
轩辕开山愣住,忽然跳起来愣愣的看着她,看了半天,终于大笑。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就是那个要谛的田灵子。”他大笑:“幸好我也知道你只会
要你老公的命,否则我现在早就已经像一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逃走。”
在灯光下,在一尺多远的距离以内看起来,这个小鬼果然已经不是个小鬼了。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她都已经是一个发育得非常健全的成熟女人。身材虽然比较娇小
了一点,却还是有可以让每一个男人都心动的憋力。轩辕开山看着她,摇头叹气。
“现在我才明白你那些老公怎么死的了,如果我是你老公,我也一样会死在你手里。”
田灵子也在盯着他看,看了半天之后才说。
“可是我却看不透你。”她说:“我已经注意你四、五天了,从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我
就已经开始注意你了。”
“哦。”
“这四、五天来我发现你把那附近每一个可以作战的地方都观察的非常仔细,甚至连那
里土质的柔软或坚硬都了解得非常透彻,甚至连那地区风向的变化也模透了。”
田灵子说:“我本来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想不到你居然这么细心。”
轩辕开山又大笑。
“粗枝大叶的男人也一样想活下去,不想死的人在这种生死决战之前怎么能不细心?”
灯光是从八盏羊角灯里透出来的,羊角灯挂在一个极华美舒服的羊皮帐篷里,帐篷在荒
漠边缘一道屏风般的岩石山障后,帐篷里有一种可以让每个人都觉得很舒服的设备,甚至已
经可以说完全应有尽有。
田灵子无疑是一个非常讲究享受的女人,从轩辕开山踏入这个帐篷的一刹那开始,他就
已发觉了这一点。
因为就在他走进这帐篷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四个眉目清秀,身材都汲健壮的男孩,
正在为她铺床叠被服菜置酒。
走进了温暖的帐篷,脱下了绣花的长袍,她身上就只剩下一层薄如蝉翼般的轻纱了。在
镁空的羊角灯光下看来,甚至连一些情入都不容易看到的地方,都能看得很清楚。
四个小男孩毫无避讳的直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年轻而原始的激情与欲望。
看到这种眼色,就可以想象到他们和她之间的关系绝不寻常。
田灵子居然也连一点避讳的意思都没有,用手勾住了一个小男孩的肩,吃吃的笑着说:
“能够让女人青春永驻的方法有很多种,我发现其中最有效的一种就是年轻漂亮的小男
孩。”
轩辕开山大笑:“我看得出你这种方法不但有效,而且有趣。”
田灵子说:“所以等你再老一点的时候,你也不妨找几个漂亮的小姑娘来试验试验。”
她笑得妩媚冶艳。
轩辕开山却没有去看她的笑容,他从她的笑脸一直往下看。
“我不喜欢小姑娘,我只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我听说高大魁伟的男人,都喜欢欺负娇小的女人。”田灵于淡淡的说:“我也听说
过,被你欺负过的女孩子可真有不少。”
轩辕开山直盯着她盈盈一握的细腰,眼睛里已经有了红丝。
“你怕不怕?”
“怕什么?”
“你怕不怕我强奸你
田灵子又笑了,用一种柔柔细细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傻事的,你自己也应
该知道,你根本没有把握能制得注我。何况这些小鬼也不是好惹的。”
四个小男孩立刻瞪大了眼睛,瞪着轩辕开山。眼睛里立刻都充满了杀机和敌意。
田灵子拉起了他们其中一个人的手,放在鲜红的樱唇下亲吻。
“他们的年纪虽然不大,却都已经学会了两极四仪剑阵。”田灵子柔声道:“你大概也
听说过,我的第五任老公是武当派中极有名望的一位名宿高手,”
轩辕开山还是用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人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大笑。
“我服了你了,我真不敢动你。这也是你运气好,遇见的是我。”
“哦?”
“如果你遇见的是那个牧羊儿,现在际恐怕已经被赤条条的绑在柱子上了。”
田灵子先捧着那个小男孩的脸来亲了亲,才回过头去问轩辕开山。
“你见过牧羊儿?”
“我没有。”
田灵子微笑,笑得迷人极了。
“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会对我有兴趣?”她问轩辕开山:“你怎么知道被赤条条绑在柱子
上的人不是你?”
轩辕开山的笑声停顿。
他也曾听说过牧羊儿是个女人,一个残酷而变态的女人对付男人的手段远比对付女人更
凶暴残忍。
田灵子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悠悠的说。
“我曾经听一个很可靠的消息来源说,她是个比我更娇小的女人。”
她说:“你也应该知道娇小的女人,最喜欢欺负的也就是你这种魁伟高大的男人。”她
又笑:“如果她真的来了,会用什么法子对付你?我简直连想都不敲想。”
说完这句活,她就听见一个人用一种沙哑而甜蜜的声音说:叫、轩辕,你用不着害怕。
小田日,你也用不着高兴。我要对付你们的法子,绝对是一洋的。”
这个人低沉沙哑的声音中,虽然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恐
怖之意。
牧羊儿真的来了。
走进帐篷来的是个非常高非常瘦的人,一定要低低的弯着腰才能走进来。
严格来说,他根本不是走进来的。而是橡一个僵尸幽灵般漂浮着移动进来的,四肢关节
间根本就没有行走的迹象。
他身上穿着件橡西方苦行僧经常穿着的那种褐色连帽长袍,袍角一一直拖到地上,帽沿
直垂到眉下,只露出一双孩子般天真无邪湛蓝色的眼睛。
可是等到他笑起来的时候,这双眼睛中立刻就会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邪异。
现在他就正在笑。
“男人和女人我全部喜欢,所以你们全部用不着担心。我对付男人和女人的法子都一寇
完全公平。”
轩辕开山额上的青筋已突起,田灵子却还是笑得那么甜蜜。
“不管怎么样,你既然已经来了,就应该先宽衣坐下,喝一杯酒。我们总是同一条线上
的人:”
“那么你就不应该请我宽衣了,我脱下衣服来,通常都会让人吓一跳的。”牧羊儿邪
笑:“不管男人和女人都会吓一跳。”
“我想我们不会。”田灵子带着优稚的微笑:“我相信轩辕大兄见到的女人已经够多
了,我见过的女人也不会太少。”
牧羊儿笑的更邪。
“好。”他说:“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看着他那件七尺多长的褐色长袍滑落到地上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像是在严冬骤
然极寒中忽然被冻死的人一样。
那种表情是谁都没有办法形容的。
他们所看见的竟是个诛儒,一个三尺高的诛儒。站在五尺高的高跷上,身上唯一穿着
的,好像只不过是条鲜红的丝带。
“现在我已经宽衣了。”他问依然面不改色的田灵子:“我是不是已经可以坐下来?”
“请坐。”
“我是不是应该坐在主人旁边?”
“当然。”
田灵子还是一点都不在乎,那四个小男孩却开始要爆炸了。
四把精芒闪动的短剑忽然出鞘,分别从四个诡秘难测的角度,刺向这个淫狠的疯子,号
称内家第一正宗的武当两极四仪剑法,在此时此刻,从他们手中刺出,仿佛也带着种说不出
的邪气。
牧羊儿却还是太太平平安安稳稳的坐了下来,坐在田灵子身边。
等他坐下来时,四个小男孩都已经飞出去了,带着一连串飞溅的血珠飞了出去,每个人
咽喉上都多了一个血红的窟窿,准也没看见这个窟窿是怎么会忽然冒出来的。
飞溅的血珠落下,轩辕开山连动都没有动。他全身上下仿佛都已僵硬,只有眼中的红丝
更红。
牧羊儿笑眯眯的看着他问:“小轩辕,你有没什么意见?”
“我没有。”
“你是不是已经开始有点佩服我?”牧羊儿又问。
“好像已经有一点。”轩辕开山看着他那双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小手:“我只奇怪你
手里的鞭子到哪里去了。”
牧羊儿女笑:“对付这种小垃圾,我还要用鞭子?”他说:“等到我要用鞭子的时候,
要对付的至少也是你这种人。”
他把他的小手放在田灵子的大腿上:“你呢?你有什么意见?”
“我有什么意见?”她轻轻柔柔的说:“难道你以为我会喜欢一堆垃圾?”
“这么样看起来,我们三个人的想法好橡已经有点沟通了。”牧羊儿把她的酒杯拿过
来,浅浅的嚼了一队“我相信你们现在都已经完全明白,要对付今天晚上那个对手,我们自
己的思想一定要完全一致。”
“我明白。”
“那个人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可是你们如果能绝对接纳我的意见,我保证他绝不会
活过今夜子时,”
“我相信。”
“最重要的一点是,不管我要你们做什么,称们都不能反对。”牧羊儿说:“否则你们
两位的咽喉很可能已经先被割断。”
没有人反驳他的话,没有人会反驳一个如此可怕的疯子。
牧羊儿轻轻的松了口气。
“在这个情况下,如果我还觉得有什么不满意,那我就简直是不知好歹的畜牲了。”他
用他的小手优雅举杯:“现在距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我们为什么不好好的轻松一下,等
着那个人来送死?”
他的声音优美宛如黄昏时情人的歌曲:“我一直都觉得,等着别人来送死,是件最有趣
也最刺激的事。”
这时候白色小屋檐下的风铃仍然在响,丁丁正准备穿越那一片寂寞的荒漠,进入死亡。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风铃中的刀声》——第四章 死之戏>>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第四章 死之戏
(一)
荒漠边缘像一块鹰翼般的风化岩石下,有一坯新坟,坟前甚至连石碑都没有,只种着一
株仙人掌。
丁丁默默的从坟前走过去,心里在想,今夜他如果战死,会不会有人将他埋葬。
他立刻就想起了那个苍白的女人,想起了她的温柔和冷漠,想起小屋檐下那一串总会撩
起他无限乡愁的风铃。
可是等他走过这一坯黄土时,他就将这一缕情思和乡愁完全抛开了。
在生死决战之前,是不应该想起这些事的,情愁总是会让人们软弱。
软弱就是死。
走入荒漠时,丁丁的脚步已经走出了一种奇特的韵律,就橡是在配合着生命中某种神秘
的节奏,每一个节奏都踩在生与死之间那一线薄如剃刀边缘的间隙上。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一堆燃烧在帐篷前的火焰,也看到了那个穿一身薄纱的女人。
她痴痴的站在那里,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是在闪动的火光下,她娇小而成熟的
峒体却像是在不停的扭动变幻,几乎已将人类所有的情欲都扭动出来。
在火光和月色可以照亮到的范围中,丁丁只看见了她一个人。
——轩辕开山和牧羊儿呢?
丁了用鼻子去想,也可以想得出来,另外两人当然一定是躲在黑暗中某一个最险恶的阴
影里,等着向他发出致命的一击。
可是他的脚步并没有停。
他依旧用同样的姿态和步伐走过去,直走到火焰也照上他的脸的时候才说:
“我就是你们在等的人,也就是你们要杀的人,现在我已经来了。”丁了的口气很平
静:“所以现在你们随时都可以出手,随便用什么方法出手都行。”
丁丁说的是真话。
只要他们能够杀了他,无论他们用的是多么下流卑鄙恶毒的方法,他都不会怪他们的。
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动手,黑暗中隐藏的敌人没有出手,火焰前穿薄纱的女人也没有
出手。
她的脸上仍然全无表情,却又偏偏显得那么凄艳而神秘,就仿佛一个从几天滴降下来,
迷失在某一处蛮荒沼泽中的仙女。
丁丁也好像有点迷失了。
荒原寂寂,天地无声,无悲喜,无得失无动静。可是丁丁知道,这期间能有生死。
因为他已经在这一片不能用常理解释的静寂中,听到了一阵不能用常理解释的声音。
他居然仿佛听见了一阵风铃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风铃声。
白色的小屋,檐下的风铃,刀还未出鞘,铃声是被什么振响的呢,
丁丁立刻就听到一阵极奇异的风声,开始时宛如远处的蚊吗,忽然间就变成了近处的风
啸,忽然间又变成了天威震怒下的海啸。
鬼哭神号,天地变色,人神皆惊。在这一阵让人仿佛就橡觉得是海啸的呼啸声中,忽然
出现了一条黑影,就好橡是一条隐藏在滚滚乌云中的灵蛇一样,忽然间在破晓日出的万道精
芒中出现了。
这万道精芒就是那一堆闪动的火焰。
灵动万变的蛇影,带着凄厉的风声,忽然缠住了火堆前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女人。
薄纱立刻化作了万朵残花,残花如蝴蝶般飞舞,女人己赤课。她那玲瑰剔透的晶莹嗣体
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红的鞭痕。鲜血立刻开始流下,流过她雪白平坦的小腹。这一鞭的灵
与威已令人无法想象,更令人无法想象的是,挨了这一鞭的人却仍然痴立驯服如绵羊。就在
这时候,火焰又暗淡了下来,远处又有呼啸声响起。丁丁的瞳孔收缩。
因为他又看见了一道灵蛇般的鞭影飞卷而来。
他明知站在火焰前的这个女子就是想要他命的田灵子,可是他也不忍心眼看着她再挨上
一鞭。
他以左手负腕握刀鞘,以刀柄上的环,反扣急卷而来的鞭影。
鞭子本来是往女人抽过去的,鞭梢上的刺本来是抽向女人身上一些最重要的地方,可是
等到丁丁的刀环扣上去时,鞭梢忽然反卷,卷向丁丁的喉结。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本来要挨鞭子的女人,居然也扑向丁丁。
她一直垂落在腰肢旁的双臂后,竟赫然也在这一刹那间出现了两把精芒闪动的短剑,直
刺丁丁的心脏和腰眼。
这时候丁丁的右手已握住刀柄,谁也没法子看出他是在什么时候握住刀柄的。
他的手掌握住刀柄时,就好橡一个多情的少年,握住了他初恋情人的乳房一样,他的心
立刻变得充实而温暖,而且充满了自信。
就在这时候鞭梢与剑光已向他击下,眼看已经要将他击杀在火焰前。
只可惜他的刀也已出鞘。
刀光闪,火焰动!灵杀退,剑光落。
忽然间,雪亮的刀锋已经到了田灵子雪白的脖子上。
刀锋轻划,在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红丝般的血痕。
这一刀的速度和变化,都绝对是第一流的,可是这一刀却不是致命的一刀。
刀锋在对手的咽喉要害上划过,对手居然还活着,黑暗处已经有人在笑。
笑声中闪出了一条身高几乎有八尺的大汉冲里拿一把超级大斧,笑得猖狂极了。
“有人告诉我,今夜我要来斗的是当世第一的刀法名家,想不到你却如此令我失望。”
“哦?”
“杀不死人的刀法,能算是什么刀法?”轩辕开山说:“像这样的刀法,不但是花拳绣
腿,简直就是狗屁。”
丁丁微笑。
“你的斧头能杀人?”他问轩辕开山。
轩辕狂笑,挥斧,巨斧开山,势若雷霆,丁丁的刀锋轻轻的一转,从他的时下滑了出
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忽然发生了一件怪事。
轩辕开山宽阔的肩膀上,忽然间多了一个人,一个看起来很滑稽的诛儒,手里却拿着条
绝没有丝毫滑槽之意的长鞭。鞭子和斧头几乎是同时向丁丁身上打过去的,甚至比斧头还
快,这一鞭抽下去的部位,恰好弥补了轩辕开山开阔刚猛凶恶的斧法中的所有空隙。
而且这一鞭是从高处抽下来的,因为这个诛儒的身材虽矮小,却已经骑在八尺高的轩辕
开山的肩膀上。
就好像一个一丈高的巨人一样。
巨斧刚,长鞭柔,又好像一个有四只手的巨人同时使出了至刚至柔两种极端不同的武
器。
这本来是绝对不可能会发生的事,现在却奇迹般出现在丁丁眼前,这种奇迹带来的通常
只有死。
只不过直到现在为止,谁也不知道要死的人是谁?
——在人类的生命历史中说来,死亡岂非通常都是一种没有人能够猜测得到的诡秘游
戏。
(二)
丁丁修长瘦削的身体忽然用一种没有任何人能想象到的奇特动作,扭曲成一种非常奇特
的姿势。
他掌中的刀锋依旧很平稳的滑出。
刀光一闪,仿佛滑过了轩辕开山的脖子,也滑过了盘住他脖子的那两条畸形的腿。
不幸的是,腿没有断,脖子也没有断,只不过脖子上多了一道红丝般的血痕而已。
一道很淡很淡的血痕。
幸运的是,刀光一闪间,丁丁已经退出了很远,轩辕开山却没有动。
他不动,盘在他脖子上的牧羊儿当然也没有动。
他们都在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丁丁。
丁丁也在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他们,然后居然笑了,笑得很神秘,也很得意。
“轩辕先生,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狗屁的刀法有时候也能杀死人的。”
“狗屁!”
轩辕开山只说出这两个字。
说到“狗”字时,他脖子上那道淡淡的血痕忽然间就加深加浓了。
说到“屁”字时,他脖子上那道本来像一根红丝线般的血痕,已经真的开始在冒血。
这时候,牧羊儿一条畸形的腿已经变成了红的。
就在这时候,轩辕的脖子突然折断,从那道血丝间一折为
鲜血忽然间像泉水般标出来,他的头颅竟被这一股标出来的血水喷飞。
牧羊几也被这一股血水喷走。
就在这个时候,黑暗中传来了一声惊惶的呼声,一个幽灵般的白色女人慢慢的倒了下
去。
(三)
因梦蠕伏在砂上上,看起来就橡一只飞过了千万丛花树,千万重山水,从遥远的神秘梦
之乡飞来,已经飞得筋疲力竭的垂死白色蝴蝶。、
在这一片凄凄惨惨的荒漠上,她看起来是那么纤弱而无助。
丁丁看着她,心里忽然充满了爱怜。
一个多么寂寞的女人,一个多么脆弱的生命,丁了轻轻的抱起了她。在这种情况下,丁
丁的刀本来是绝不会离手的,可是砚在他已经忘记了他的刀。刀落人在,他轻轻的抱起了
她。看着她苍白而美丽的脸,要保护这个女人,似乎已经成了他今后最大的责任。
然后剑光忽然又闪起,田灵子又出现在他面前,黑亮的睁子闪动如剑光。
“我也听说过你,刀出鞘必见血,刚才我也亲眼看见过。”
她间了丁:“刚才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杀人的理由只有一种,不杀人的理由却有千千万万种,我不必告诉你。”丁丁说:
“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像刚刚那种情况,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这种情况当然不会再有第二次,因为你现在手中已经没有刀,只有一个女人。”田灵
子说:“你手中的刀能够要别人蜘命,你手里的女人却只能要你自己的命。”
丁丁笑了。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田灵子的剑已经到了他咽喉眉睫间,左手剑先划咽喉弯上眉睫,
右手剑先点眉睫后曲心脏。
这一剑变化之诡异,实在可以说已经快到了剑法中的极限。
丁丁没有动。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一条鞭影横飞而来,鞭梢卷的不是丁了的要害,而是田灵子的腰。
鞭梢一卷,田灵子又被卷的飞了出去,卷飞入那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立刻被吞没。
黑暗依旧!
丁丁居然向那边挥了挥手。
“牧羊儿,你走吧!我不会再追你的,你可以慢慢的走。”
“为什么?”“我总觉得老天已经对你太不公平了,所以我就不能不对你好一点。”丁
丁说:“我只希望你以后真的乘乘的去牧羊,不要再把人当作猪羊马牛。”
荒漠寂寂,清冷的月光照在因梦苍白的脸上,丁丁往回程走,那白色的小屋,屋檐下的
风铃,和此刻昏迷在他怀抱中的女人,对他来说都已是一种慰藉。
他已远离死亡。
此后这种种的一切,已经足够疗治他以往的种种创伤,对丁丁来说,这一刻也许是他这
一生中,心里觉得最温暖充实甜蜜的一刻。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怀抱中那个纯洁苍白温柔美丽的女人,已经用一双纤纤柔柔的玉
手,抓住了他后颈和右胁下最重要的两处穴道。
丁丁这一生中,也橡是别的男孩一样,也作过无数的梦。
只不过,就算在他最荒唐离奇的梦中,也不会梦想到有这种事发生。
直到他倒下去时,他还不能相信。
他倒在一株仙入掌的前面,这株仙人掌在一坯黄土前,就好像是这个坟墓的墓碑。
(四)
新坟、墓碑,仙人掌、仙人掌花、仙人掌尖针般的刺,一种尖针般的刀法。
这个静卧在坟墓中的人是谁?是谁埋葬了他?为什么要用一株仙人掌做他的墓碑。
丁丁在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已经捕捉到一点光影,可是光影瞬即消失。
因为他已经看到一双漆黑的眸子在盯着他,他从未想到过,在这么一双美丽的眼睛中竟
然会充满了这么多的怨毒与仇恨。
她为什么要恨我?怨得那么深。
丁丁又想起了马厩前那一道还没修好的栏杆,那个还没修好的地窖,也想起了即将到来
的寒冷寂寞的冬天。
他不懂。
他实在不懂这个总是对他带着一种淡淡的情愁,就仿佛乡愁那么淡的情愁的女人,为什
么会这样对付他?
可是在他的记忆深处,他已经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刀法的路,本来是纵横开阔的,这个人的刀法却尖锐如针,就好像是仙人掌的尖针。
他拼俞想去忆起这个人的名字,她已经先说了出来。
“仙人掌上的刀。
刀如针,命飘零。
散不完的刀光,数不尽的刀魂。”
江湖中人,只要听到这首沉郁哀伤的小曲,就知道它是说准了。
(五)
长鞭飞卷,田灵子旋转着从半空中落下去时,牧羊儿还坐在那堆已经快熄灭的火焰后,
看起来就橡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他的一条右腿已经断了,从膝盖上被人一刀削断。
丁下一刀出削,不但斩断了轩辕开山的头颅,也削断了牧羊儿的腿。
田灵子挣脱了鞭梢,瞪着牧羊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你的鞭子不是用来对付我的。”
“我不是在对付你,我是在救你。”他好像真的很诚恳的说:“你在那个人面前,连一
点希望都没有,我实在不想眼看你去送死。”
田灵子冷笑:“你真有这么好的心?”
牧羊儿反问:“刚才你有没有看清楚他出手的那一刀?我敢保证,你绝没有看清楚。”
“是吗?”
“我也敢保证,江湖中能看清他那一刀出手的入,已经不多了,能挡住他那一刀的人也
许连一个都没有。”
他看着自己已经止住血的断腿,叹了口气:“连我挡不住,还有谁能挡得住?”
田灵子瞪着他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挡不住,别人就挡不住?”
牧羊儿静静的看着她,脸上又渐渐露出了笑容。
“你以为我是谁,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已经不行了?”他的笑容又恢复了片刻前那种邪
恶和诡异:“只要我高兴,现在找还是随时可以剥光你的衣服,把你吊起来。随便我怎样对
付你,你还是完全没有反抗的力量。”
看着他的笑,田灵子只觉得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就好像真的已经被赤裸裸
的吊在树上。
所以等到牧羊几问她:“你信不信?”的时候,她居然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那么你也就应该相信,刚才若非是我救了你,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田灵子又不由自主的点头,牧羊儿又盯着她看了很久:“那么你准备怎么佯报答我
呢?”
他笑得更邪,田灵子手足冰冷,只觉得平生部没有这么害怕过。
“可是……可是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她挣扎眷说。
“称有什么机会?”
“那时候他怀里抱着个女人,我看得出他对那个女人很好,我如果全力去刺杀那个女
人,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去救她。”田灵子说:“一个人若是对另外一个人太关心,就难免
会把目己的弱点显露出来。”
“所以你就认为已经有机会可以杀了他?”
田灵子很肯定的说:“我不但有机会,而且机会很大。”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的胸膛已经被重重的抽了一下,虽然还不能算太重,却已经痛得她
全身都流出了冷汗。极端的痛苦中,却又带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快感,这种感觉,使
得她全身都开始不停的颤抖。
她用双手抱着她的胸,喘息着间:
“你这个王八蛋,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只不过要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而已。”牧羊冷冷的说:“第一,刚刚那个人
就算怀里抱着八个女人,就算那八千女人都是他爱得要死的初恋情人,你手里就算有十六把
剑,就算能够使出你爸爸你妈妈和六个丈夫的所有绝招,你还是没有办法伤得了她们的毫
发,那小子还是可以一刀要你的命。”
牧羊儿说:“等他刀锋划过你脖子的时候,你甚至还会觉得很舒服很凉快,等你的脑袋
从脖子上掉下来的时候,你的眼睛甚至还可以看到自己的脚。”
他间田灵子:“你信不信?”
田灵子知道牧羊儿绝不是一个会替别人吹牛的人,实在不能不相信他的话。
可是她又实在不能相信,人世间会有这么快的刀法。
牧羊几故意停顿了半天,好让她加深对这句话的印象,然后才悠悠的接着说:“第二,
幸好你杀不了他怀抱中那个女人,否则你就更该死了。”
“为什么?”田灵子忍不住间。
“因为那个女人就是出动了江湖中三大令牌,让你不能不受命,又把一万两紫磨金存到
你开设在山西太原府那个秘密票号里去,让你不得不动心的人。”
牧羊儿很安静的说:“你就是为了她,才不远千里,在九月月圆前赶到这里来为她杀
人。”
田灵子愣住。橡她这么样一个女人,居然也会愣住,实在是件很不平常的事,甚至连她
的声音都已嘶哑,要过很久才说得出话。
“难道她就是因梦娘?”
“她就是。”
“就是那个昔年号称天下第一绝色,江湖中万人倾倒,自己却忽然消失不见的那个因梦
娘?”
“是的。”牧羊几说:“她就是。”
“刚才那个会用刀的年轻人是谁?”
“那个人姓丁,叫丁宁,据说是武林中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奇才,刀法之快,据说已经
可以直追昔年的傅红雪。”
“不管怎么样,他的身份还是和因梦娘差得很远,她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昔日的因梦娘,就是今日的花夫人。”
“花夫人?”田灵子问:“哪一位花夫人?”
牧羊几居然也用一种沉郁哀伤的声音曼曼而唱。
仙人掌上的刀。
刀如针,命飘零。
散不完的刀光,数不尽的刀魂。
“你说的是花错?”
“是。”
“就是那个总认为自己什么事都做错了的浪子花错?”
“就是他,除了他还有谁?”
“最主要的,并不是他自己认为他自己错了,而是别的人都认为他错了,所以他想不错
不行。”牧羊儿声音里居然也带着一点感伤:“所以花错既错,因梦也就无梦。”“因梦就
是因为嫁给了花错,所以才忽然会自江湖中消声匿迹?”
“对。”
“然后他们是不是就隐居在这附近?”
“对。”
牧羊儿说:“可是有一天,花错出门去了,因梦就在家里痴痴的等,等了两年之后,花
错才回来。”牧羊儿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只可惜,花错回来的时候,一个人已经变成两
个人了。”
“这句话什么意思?”田灵子很急切的间:“这句话的意思我实在不懂。”
火焰已经快熄灭了,牧羊儿的脸色看来更阴暗而诡异。
“那一天黄昏,她眼看着她的丈夫自远处奔回,明明是个很完整的人,可是等她站起来
想去迎接时,他的人忽然断了,从腰际一断为二。他的上半身往后倒下去的时候,下半身的
两条腿还往前跑出了七步。”
田灵子的脸色发白。
“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是不懂。”
“你应该懂的。”牧羊儿说:“花错知道他的妻子在等他,一心想回来见她的妻子一
面,只可惜在他回家之前,他已经被人一刀腰斩。”
“他既然已经被人一刀腰斩,怎么还能够飞奔回来?”田灵子又间。
“这可能有两种原因。”牧羊儿说:“第一,因为他太想回来看他的妻子,这种情感已
经不是常理所能解释的情感,激发了他生向中最后的一点潜力一直支持着他,让他能看到他
的妻子最后一面。”
这是种多么伟大的情感,可是已经嫁过六次的田灵子并没有因此而感动。
她只急着问:“你说的第二点是什么?”
牧羊儿的声音仿佛也变得有些嘶哑:“那就是因为杀他的人刀法太快!”
一阵风吹过,火光忽然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田灵子的额角鼻尖和掌心都已经冒出了
冷汗。
她忽然想起了刚才丁宁在轩辕开山脖子上留下的那一刀,只有那样的刀法,才能造成这
种结果。只有那么长久的寂寞和那么深的感情,才能让因梦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换取杀死他
丈夫的仇人的性俞。
现在,她居然被抱在她仇人的怀抱中,为的是什么呢,
牧羊儿淡淡的间田灵子:“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
“是的,我已经完全明白了。”田灵子也用同样冷淡的声音说:“现在要杀丁宁,已经
根本用不着我们出手。”
(六)
坟前的仙人掌,已经被风砂和黄土染成一种于血般的暗褐色。
因梦用一快雪白的丝中擦拭它,她的动作仔细缓慢而温柔,就橡是一个充满了爱心的母
亲在擦拭她的初生婴几。
直到仙人掌上的黄砂褪尽,又恢复它的苍翠碧绿,她才回过头凝视着倒在地上的丁丁,
明媚的眼睛里立刻变得充满仇恨怨毒。
“我想你现在一定知道我是谁了。”她说:“我就是花错的妻子,为了逃避你们的追
杀,我们才躲到这里来,可是我的丈夫不愿意在这里躲一辈子,他一向是个骄做的人,所以
他一定要去学一种可以对抗你们的刀法,免得让我也委委屈屈的在这里陪他渡过一生。”
因梦说:“为了我,池非走不可,为了他,我只好让他走,就在那栋小屋里,我等了他
两年,我知道池一寇会回来。”
丁丁只有听着,什么话都不能说她的嘴唇已麻木僵硬,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池答应过我,不管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会赶回来见我最后一“面。”因梦的声音暗
哑:“我当然相信他的活,江湖中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诺言,两年后他果然回来了,果然看
了我最后一眼,想不到就在那一瞬间,我们就已天人永隔,永远不能再见。”
她没有流泪,流泪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是复仇的时候了。
”我不知道杀他的人是谁,也想不出入世间有谁能使出那些可怕的方法,我只听到远方
有女人说……”
鲜血从花错忽然一折为二的腰身里喷出来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在说。
“花错,如果称还能侥幸不死,今年我就放过了你,而且还会再给你一次机会,明年九
月月圆时,我还会来这里等你。”
声音飘忽而轻细,有时候听来就好橡是从天畔那一轮血红的落日中传过来的,有时候听
起来又像是一个人在他耳边低语。
“所以我知道你今年一定会来,想不到你还未到九月就来了。”因梦说:“看到你挥斧
劈柴的手法,我本来已经怀疑是你,看到你这么年轻、这么简朴,我又不能确定了。”
她的声音更暗淡:“那时候我甚至在暗中希望你不是那个人,现在我却不能放过你。”
丁丁的额上已现出青筋,青筋在跳动,他的眼睛却已闭起。
“只不过现在我还不想杀你,我要让你慢慢的死。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接着说:“因为我
要让你知道,活着有时远比死更痛苦。”
于是从这一刹那间开始,他和她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人,都要开始去经历一段没有人能够
猜测到结果的生死游戏。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风铃中的刀声》——第一章 侯门重重深几许>>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第一章 侯门重重深几许
她告诉他们:“你们都亏欠过,我现在已经到你们偿还的时候了。”
(一)
石阶低而斜,健马可以直驰而上,两旁还有四列可容双车并驶的车道。
一百零八级石阶的尽头,是一道宽一丈八尺的紫铜大门,门上铜环巨兽,庄严狰狞。两
旁一十八条彪形大汉,着甲胃,执长戟,佩腰刀,悬箭壶,石人般雁翅分列。看起来就算有
苍蝇停在鼻子上,他们也不会伸手去赶,就算有毒蛇缠身,他们也不会动,就算有玉女赤裸
经过,他们的目光也不多霎一霎。
这是什么人的府邪,门禁为何如此森严?
其实这附近方圆百丈之内都沓无人迹,非但没有缠身的毒蛇,更不会有赤裸的美女,甚
至连苍蝇都飞不进来。
没有经过特别的准许,如果有人想走近这栋巨宅,那么恐怕只有靠奇迹了。
奇迹偶尔也会发生的,而且就发生在这一天。
(二)
九月二十九,大凶,诸事不宜。
九月二十九,晴,艳阳天,秋风柔,气高爽,没有翻过黄历的人,谁也想不到这会是一
个潜事不宜的大凶之日。
长街上,紫铜大门外的禁卫们,身子虽然一动也不动,脑筋却一直不停的在动。轮值的
时间已经快过去了,散值后应该怎么样去弄一点银钱,找几个朋友,到什么地方去找点乐
子?回去怎么去骗他的老婆?
就在这时候,他们忽然看见一件奇迹发生,让他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条平时几乎从来少见人迹的青石板大街上,此刻居然有一顶青衣小轿出现,抬轿的两
条青衣大汉,奔跑的速度,几乎就像是两匹青聪马一样,抬着这顶轿飞奔而来,仿佛已忘了
未经特别准许进入这禁区的人,一律就地格杀勿论。
眨眼间这顶青衣小桥就已冲上长阶,前面的轿夫膝半屈,后面的轿夫背微举,小轿仍然
平稳如静水。
一百零八级石阶,在一瞬间就上去了,也就在这一瞬间,:雁翅般两旁分列的卫士,已
将小轿包围,长截已将刺出,腰刀已将出鞘,壶箭已将上弦,重重深锁的紫铜大门里,仿佛
已经可以听见一阵低而快速的脚步奔跑声,寒如秋风的杀气,立刻已笼罩在紫铜门和白石阶
前,甚至连还没有出鞘的刀锋里司已有了杀机,每一只握住刀柄的手里,都握住了满把冷
汗。
谁也不知道这顶小轿怎么敢闯到这里来。
只有一双于是干燥的,干燥而镇定。镇定而优美,优美如兰花,镇定如幽谷。
就在他们剑拔弩张、杀气腾腾围住这顶小轿时,居然就有这么样,一双手,从小轿的垂
帘中伸了出来。
这只手就好像是用一种很奇怪的透明的白玉雕成的,在她的无名指上,悬着一枚用黑丝
线吊着的玉牌,玉牌上雕着种很奇特的花纹,仿佛是仙,仿佛是兽,仿佛是魔,仿佛是鬼,
仿佛是神,仿佛什么都不是。
这种花纹看来看去就只像一样东西。
——它只像这道紫铜大门上的环柄,庄严却又狰狞。
(三)
有一丈八尺宽,也有一丈八尺高的紫铜大门忽然开了。
青衣小轿中的玉牌现出,惊骇莫名的卫土奔入,片刻之后铜门就开了。
开的不是一道门。
紫兽铜环,侯门重重,一重又一重,重重次第开,卫士干干人,人人避道立。
小轿直入,也不知落在第几重。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风铃中的刀声》——第二章 雅 座>>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第二章 雅 座
(一)
慕容秋水,男,二十六岁,未婚,世袭一等威灵侯。精剑击,有海量。别人在背地都称
他为京都第一花花公子。
他听见了之后,非但连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好像觉得很高兴。
“三代为官,才懂得穿衣吃饭。”他说:“要作一个第一号的花花公子,可不是人人都
能做得到的。
虽然还没有到冬天,暖阁中已经升起了火,四面的窗户都关得严严的,连一丝风都吹不
进来。
慕容秋水不喜欢吹风。
“有的人能吹风,有的人不能。”他说:“我就是个天生不能吹风的人,老天给我这一
身皮肤就是不让我吹风的,那些好风都留给别人去吹吧!我最好还是待在屋子里,喝一盅醇
酒,唱一曲新词,让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女孩,把一瓢刚剥好的桔子,洒上一点洁白胜雪的吴
盐,喂到我的嘴巴里去,这样子我才会活得长一些。”
这些都是慕容小侯的名言,没有人怀疑过他的话,因为他的确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老
天爷生下他,好橡就是为了要他来享受这人世间种种醇酒美人,荣华富贵,他天生就好橡要
比别人的运气好得多。
(二)
铜炉上偎着一锅桂花莲子白果粥,清香弥漫了暖阁。
慕容秋水渐庸洒洒的穿件纯丝的长袍,赤着脚站在波斯国王送给他的羊毛地毯上,慢慢
的缀饮着一杯唬琅色的葡萄酒,神思却已飞回到四年前一个美丽的仲夏之夜。
那一天晚上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独自泛舟在粼粼绿波上谜一样的白色女人。
他当然更忘不了那一夜的髓绪缠绵,万种柔情。
只可惜他醒来时,她已经走了。就橡是一场梦一样消失在他的心目中,带走了他贴身的
一块玉牌,却留给他无穷的思念。
暖阁外的小院中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秋风中的梧桐仿佛在低诉相思。
慕容秋水坐下来,坐在琴案前,“铮琮”一声,清音出户。暖阁的门开了,一个美如幽
灵般的白色女人,随着门外的秋风飘了进来。
——就是她,她果然又出现了。
慕容秋水故意不去看她,可是心弦却已橡琴弦一样不停的颤动。
——偶然相逢,偶然相聚,聚散之间原本如梦。
因梦,因梦。
她也替自己用桌上的水晶夜光杯,倒了一杯波斯葡萄酒,静静的看着他。听着他弹,听
着他唱。
——人世间万事万物,皆因梦而生,因梦而灭。梦如何?
“狰”的一声,琴弦忽然断了,琴声骤绝,满室寂寞。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抬起头看看她。
“是你?是你来了。”他说。
“当然是我,当然是我来了。”
“可是我记得你已经走了。”
他说:“我记得你走的时候,好像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一句活都没有说。”
“既然要走,还有什么可说。”
慕容秋水好像要把自己的眼睛变成一把刀,直刺入她的心。
“既然已走,又何必要再来。”他问因梦。
“因为一句话。”
“什么话?”
“我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以后只要我有事要来找你,你一定会为我做。”因梦问慕
容:“你还记不记得?”
慕容秋水当然记得。
那一次他偶然游西湖,偶然遇见了她,偶然相聚。虽仅叫夕,这一夕间却有情无数梦无
数愁无数。
“我记得。”他说:“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你是不是也说过,一个人如果答应了别人一件事,就好像欠下了一笔债?”她问慕容
秋水。
“是的。”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我也相信,所以今天我才会来。”
慕容秋水用刀锋的眼睛瞪着她:“你今天是要我来还债的?”
他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是。”
“你要我怎么还?”
“我曾经听说这个世界上最黑暗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一个叫做‘稚座’的小屋。”
慕容秋水笑了。
“稚座?稚座怎么会是黑暗恐怖的地方?有时候我也会到饭馆酒楼去,我坐的就是雅
座。”他说:“据我所知,雅座通常都是为贵宾贵客准备的地方。”
因梦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骗人?”她说:“据我所知,像你这样的贵公子,通常都不屑于
骗人的。”
慕容秋水的笑容仿佛已经开始变得有点勉强:“难道你说的雅座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她直视着他。
“你应该知道的,在刑部大牢某一个最幽秘阴暗的角落里,有三、两间很特别的雅室,
是特别为了招待像你这样的大人物请去的贵宾贵客而准备的。”
“哦?”
“我也知道你们特别派到那里去接待宾客的韦好客先生,实在是好客极了,他接待客人
的方法,常常令人连作梦都想不到。”
“哦?”
“据说,有一位已经练成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江湖好汉,到你们的雅座去作客
三天后,出来的时候,想爬到他最喜欢的女人身上去都爬不上去。”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看起来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
他说:“但是我却不知道,你这次来找我,是想要我把一位贵宾从雅座中请出来呢?还
是要我替你把一位贵宾送到雅座里去?”
因梦眼睛立刻又充满怨毒。
“有一个人现在我还不想要他死,我至少也要让他再多活两年七个月一十三天。”
她忽然俯下身握住慕容秋水的手!“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一段日子一定要在雅座里好
好的款待他,让他每天都想死,却又死不了。”
慕容秋水静静的看着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很仔细的看着她表情中每一个变化,过了很久
才问:“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如此恨他?”他的声音带着种很难捕捉到的讥消之意,淡淡的
接看问:“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知道什么?”
“花错。”慕容秋水说:“你这么样做,当然是为了花错。”
因梦的手忽然握紧,甚至连指节都已因用力而发白。
“花错,”她的眼睛直盯着他:“你怎么会知道花错?”
慕容秋水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孩子气的笑容:“我怎么会不知道花错,我从小就是个坏
核子,他甚至比我还坏。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如果不是为了
他那种男人,你怎么舍得放弃我?”
(三)
花错,男,二十九岁,宽肩、细腰、窄臀。一双眼睛看起来就好像是碧绿色的,仿佛是
翡翠沉入海底时那种颜色,一张脸却苍白如雪。
所以有人说他是胡人,是波斯胡贾到中土来贩卖珠宝缎绸时所遗下的后代。被他修理过
的仇人甚至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廉价娼妓生下来的杂种。
对于这种种传说,花锗完全不在乎。可是有一点是让他不能否认的,他一生下来就错
了。
第一错,就错在他根本不应该错活到这个世界上来。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他们,甚至连他们的姓名都不知
道,他只知道,他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干妈。
那时候他不到三岁。
第二错,是错在他根本就不应该有这么样的一个干妈。
他的于妈,长大,白皙,冶艳,明媚,双腿修长,双眼明亮。是一个江淮盐运道的遗
蛹,所以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一个家资巨万的寡妇。据说她每天吃的菜单里,都有一味是炒
金丝雀的舌。
花错从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会被这家人收养的?他只知道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
不是个小孩了。
以后他错得更多,愈错愈深,对女人却愈来愈有经验。
到了他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浪子。
一个浪子的声名,常常部会换取到很多极不平凡的经验。
一个有名的浪子所累积到的经验,能够换取到的代价就不是别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了。
所以花错在未满二十岁之前,就已经成为江湖中所有富孀贵妇和一些寂寞的名女人们追
逐的对象。
所以花错越来越错,因为他身不由己。
金钱、名望、享受、欲情,他都可以抗拒。可是如果有人要;用一种很隐密的武功绝技
来交换他的服务,他就傻了。
尤其是刀法。
他从小就喜欢刀,也许是因为刀是和他生活的阶级层次是密切相关的。
花错从小就希望他的掌中能够握有一柄无坚不摧天下无双的快刀。
花错最错的就是这一点,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一把这么样的刀。
——“无敌”这两个字根本就不存在,那只不过是某些自大狂妄的人,心里的一种幻
觉,他们迟早都必将死在自己的这种幻觉中。
花错也不例外。
他拼命要去找这根本不存在的刀,不辞辛劳,不择手段,不顾一切。
在江湖中他得罪过的人,甚至已经不比想跟他上床的女人少。
因梦是在“雪村”认得他的,雪村是一大片美透了的庭园,也是花雪夫人无数产业中之
一。
花雪夫人当然就是花错的干妈。
她曾经警告过因梦:“我喜欢你,你是个迷死人的小女孩,可是我劝你现在还是赶快走
的好。”
“为什么?”
“因为我那个宝贝儿子就快要回来了,你最好还是不要见到他。”
“我为什么不能见他?”因梦带着挑战性的甜笑:“难道他会咬我一口?”
“他不会咬你,他只会把你连皮带骨都吞下。”花雪夫人说:“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个
野孩子天生就有一种吸引女孩子的魅力,甚至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来了。”
她明亮锐利的双眼忽然变得非常温柔。
“那时候他正在街上玩泥巴,正好挡住了我的路,我本来想一脚把这个脏孩子踢开的,
可是他忽然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花雪夫人的声音更温柔:“就在那一瞬间,这个脏小孩
身上的烂泥,好像一下子就忽然不见了,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可爱的白玉娃娃,”
“所以你立刻就决定要收养他?”
“是的。”花夫人说:“对于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我做事也从来不会后悔的。”因梦说:“如果我遇到一个男人,不管他是谁,被吞下
去的,通常都不会是我。”她笑得极甜,可是施笑容中的挑战之意却更明显更强烈,因为这
时侯她已经看见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一个高大瘦削挺拔的男人,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对猫一样的绿眼,眼中也带着种挑战
的意思在看着她。
就在他们互相微笑凝视的这一刹那,花雪夫人就已经发现悲剧要发生了。
这两个人竟是如此相像,简直可以说完全是同一类型的人,要避免这么样两个人互相被
对方吸引,简直比要把一对连体婴分割还要困难。
如果无法避免,那么这两个人又势必要被他们的情欲所引起的火焰燃烧。四
“是的!我是为了花错。”因梦说:“从我第一眼看到他开始,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已经
属于他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也有那种感觉。”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也“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当然我也说不出为了什么,后来我才发现我们的仇敌实在太多了,他的仇敌和我的仇敌。”
慕容秋水打断她的话。
“你也会有仇敌?”他看着她,眼中带笑:“我记得你一直都能把每个人都对付得很好
的,不管男人女人都一样。”
“可是我嫁给他以后就下一样了。”因梦说:“这一点你该明白。”
“是的,我完全明白。”慕容轻叹:“老实说,当我知道你们两个人已经在一起的时
候,甚至连我都有一点恨你。”
“现在呢?”因梦问他:“现在你是不是还有一点恨我?”
“现在没有了,现在我好像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已经老的可以做祖父的人。”慕容
故意叹着气的说:“一个已经做了祖父的人,是不会再吃醋的。”
“你根本就不会吃醋的,没有人会为一个死人吃醋。”
慕容的眼睛睁大,瞳孔却在收缩。
“难道花错死了?”
“每个人都会死。”因梦的声音冰冷:“花错至少也是个人。”
“他怎么死的?”
“死在刀下。”·
“慕容秋水黯然叹息:“为什么喜欢刀的人,通常都会死在刀下,为什么让你伤心的人
总是你喜欢的人。”
“这大概是因为只有你喜欢的人才能伤害到你。”因梦说。
这本来是一句非常令人伤感的话,可是慕容秋水听到之后反而笑了,而且笑得很孩子
气。
“谁说你不喜欢的人就不能伤害你?”他问因梦:“难道你喜欢杀死花错的那个人,难
道他没有伤害到你?”
他站起来,拍拍因梦的肩。
“你一定要记住,有些听起来很有学问的话,其实全都是放屁,而且是很臭很臭的屁。
慕容秋水说:“所以我们不如开始说一点比较实际的事。”
“什么事?”
“如果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你准备怎么样来报答我?”
因梦开始迟疑,却没有逃避,因为她知道这个问题是逃避不了的。
所以她挺起胸,直视慕容,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准备要我怎么报答你?”
“我只要你的一句话。”
“一句什么样的话?”
“就是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句话。
“你是不是要我答应你,以后只要你有事来找我,我一寇都要替你做。”
“是的。”慕容秋水说:“就是这样子的。”
因梦看着他,眼中露出了一抹恐怖之意,但是很快就被仇恨与怨毒所代替。
“好,我答应你。”因梦说得非常肯定:“只要是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我也从来不会忘
记的。”
“那就好极了。”
慕容秋水笑得非常愉快:“你要交给我的那位贵宾,现在在哪里?”
因梦反问:“你要招待他的雅座,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三天。”慕容秋水也说得很肯定:“最多只要三天。”
“称有把握?”
“我有。”慕容秋水:“我们雅座的主人韦好客先生,一向是个办事很快的人。”
“那就好极了。”
因梦喝于了她杯中的酒:“三天之内,我就会把那位贵宾交给你。”
她已经站起来准备走出去,他却又将她唤住。
“你那位贵宾叫什么名字?”
“你用不着知道他的名字。”因梦说:“你只要记住,他是一位很特别的贵宾就够
了。”
她说:“我希望你也让韦好客先生牢记在心。”五
韦好客,男,五十一岁,未婚。面容清秀,手脚纤细如少女,驼背鸡胸,身高不满五
尺。是一个让人只要看过一眼后,就很不容易忘记的人。
他是淮南“鹰爪门”传人中最成功的一个,武功和成就都最高,他的鹰爪功和七十二路
小擒拿手,多年前就已被公认为武林中的一绝。
·
他的手,看来虽然纤细柔弱,而且留着很长的指甲,可是只要他一出手,就会都变成了
杀人的利器。
他吃素,绝对不沾荤腥,他用的厨子却是以前四大丛林中,最有名的香积厨。
戒绝烟酒,从来不赌,对于女人更没有兴趣,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是干净
的,他通常都把女人称作“垃圾”。
但他却偏偏又是一个非常讲究享受的人,对于文字训沽和音律的造诣之深,甚至连翰林
苑中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在什么样的标准之下,他绝对可以算是个怪物。
令人想不到的是,在这个怪物的心目中,也有一个他崇拜的偶像,他崇拜这个人,就好
像一个多情的少女崇拜她梦中的白马王子一样。
这个人就是慕容秋水。
韦好客穿着他的一身在京城第一流裁缝那里订制的纯黑丝衫,坐在位称“天牢”的刑部
大牢后,一个阴暗的小院里,坐在一张颜色已变得深褐的竹椅上。
已经将近是冬天了,深秋的晚风已经很冷。
韦好客不怕冷。
尤其是在此时此刻,他非但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有一股热意,从他的心里散开,散入四
肢,散入指间,散入鼻端,散入眼中。
甚至连他的眼都已因热而发红。
每当他将要做一件他自己知道可以刺激他的事情时,他。会感觉到他自己的身体里有一
股这种热意升起。
今天他又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慕容秋水告诉他又有一位很特别的贵宾要来到他的雅座
了。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慕容秋水陪伴着一个面蒙黑纱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的身材相当高,穿着件很长很长的黑色风衣,所以韦好客非但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
见她身上任何其他部份,甚至连她的手都看不见。
但是他却已感觉到她那种慑人的美丽。
她显然也在黑纱后注视着他面前这个矮小而畸形的人。
韦好客知道,甚至可以想象到她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眼光注视着他。
每个人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都会用这种眼色看他的。——一个如此温和善良的侏儒,
为什么能让江湖中最凶暴强悍的恶徒都对他如此俱怕。
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够回答,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身体里仿佛总会有一股恶
魔般的力量催使着他,做出一些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会做出来的事,这种力量就仿佛是来自
地狱某一种神秘的诅咒。
面蒙黑纱的女人当然就是因梦,一直等到她把他观察的非常仔细后,慕容秋水才为她引
见。
“这位就是雅座的主人韦好客先生。”慕容秋水很高兴的笑着说:“我可以保证他好客
的声名绝不假。”
韦好客也笑了,笑容谦卑而诚恳,在慕容秋水面前他总是这佯子的。
“我只不过尽力去做而已,只不过希望我的客人们能对我的服务满意。”
慕容秋水大笑:“只可惜他们好像还是不太喜欢你。”
“韦先生。”
因梦冰冷的声音像刀锋般切断了慕容的笑:“我相信廊现在一寇已经知道:这里又有一
位贵宾要来了,而且恐怕会在这里侍很久。”
“是的。”韦好客说:“我知道。”
“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这位客人是我请来的,我对他当然特别关心。”
“当然。”
“那么我就想请教你几件事了。”因梦问韦好客:“他到了这里之后有没有机会逃出
去?”
他答说:“大概没有。”
韦好客的态度仍然同样谦卑:“能够被请到我这里来的贵客,通常都是非常有身份有地
位的人,我在这里已经有十一年了,被请来的贵客已经有一百三十多位,我可以保证如果我
把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说出去,都会在江湖中引起一场很不小的动乱。”
“他们有没有人能逃得出去?”
“没有。”韦好客微笑:“连一个都没有。”
“如果他们想死呢?是不是能够死得了?”
“夫人,你一定要相信我,死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越想要死的人,往往都越死不
了。”
韦好客的笑容更温和:“夫人,如果你要一个人在我的雅座里待两年七月零一十三天,
我绝不会让他少活一个时辰:”
“你保证?”
“是的。”
慕容秋水脸上又露出了他独有的那种优雅的微笑:“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对我们这位好客
的主人完全满意?”他问因梦。“是的。”
“那么你是不是已经可以把我们那位客人请进来了?”
“是。”六
韦好客常常喜欢自己是个“没有”的人,这个称呼对他的确很适当,他确实可以称为一
个“没有的人”,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事情他都没有。
他没有父母,没有妻子,没有兄弟,没有姐妹,也没有朋友。
最主要的是他没有情感,什么样的情感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有同情和怜悯这一类的爱
心。
可是,当他看到面蒙黑纱的女人带来的这位贵客时,他心里居然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可怜
他。
这个人根本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他的样子看起来简直比一堆垃圾还糟糕。
这个人是装在.一个帆布袋里面,被人抬进来的。只看了他一眼之后,慕容秋水就已经
转过头,不忍再看。
如果说韦好客是个“没有”的人,那么这个人就可以算为一个“消失”的人了。
因为他脸上有很多部份都已消失。
他的头发和眉毛都已被剃光,他眼睛已经变成了两个微微突起的半圆体,上面只有一条
缝,永远都不会再张开的两条缝。
他还有嘴唇,可是你如果扳开他的嘴,就会发现他的舌头已经从他的嘴里消失了。
韦好客没有再看下去,转过身向因梦很温和有礼的鞠躬。
“夫人,请恕我直言。”
“什么话?你说。”
“其实你根本不用把这位贵宾请到我这雅座里来,你对他的招待和服务已经是够周到
了。”
因梦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他话中那一抹几乎可以算是很有风度的讥嘲之意,只是淡淡的
说:“我承认你说的有理,我把他送到这里,只不过因为我根本没法子招待他那么久,因此
我希望他在这里能受到更好的待遇。”
“夫人,你知道我一定会尽力去做。”韦好客说:“还有一件事我也想请教夫人。”
“什么事?”
“我看得出我们这位贵宾的脸已经被改造过,我已经有多年没有看见过如此精密的手
艺,我实在很想知道是哪一位大师的杰作?”
“你真的很想知道?”
“真的。”
因梦冷冷的说:“其实你不间也应该知道,除了诸葛大夫之外还有谁?”
慕容秋水霍然回头,眼中带着惊讶之色:“诸葛大夫?”他间因梦:“你说的是诸葛
仙?”
“不错,我说的就是他。”
慕容秋水笑了,微笑摇头。
“才一个像你这么高贵美丽的女士表示怀疑,实在是件很不礼貌的事,只可惜对你说的
话,我想不怀疑都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很了解诸葛先生的为人。”慕容秋水用非常厌恶:的表情看了看那贵宾的脸:
“像这一类的事,他大概是不会做的。”
因梦直视着他,眼色冰冷。
“我也很了解你的为人,以你的身份和地位,本来也绝不会做我要你做的这一类事,只
可惜你偏偏做了。”
她的声音更冷,一个字一个字的接着说。
“你们为我做这一类的事,只因为你们都亏欠过我,现在已经到了你们必须偿还的时候
了。”七
夜已深。
站在窗前,面对窗外无边无际的清冷和黑暗,因梦可以感觉到两行比晚风更冷的眼泪慢
漫的流下面颊。
她知道她已经变了。
因为她的心中已不再有爱与感激,只剩下索讨与报复。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风铃中的刀声》——第一章 死 党>>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第一章 死 党
他已经开始不能回忆,因为他不敢,只要一想起往事,他的心就开始像刀割般痛苦。可
是他仍然发誓要活下去,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要活下去。
(一)
诸葛仙,男,三十七岁,武林第一神医诸葛无死的独生子,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已
经被天下江湖中人尊称为诸葛大夫。
他的手指几乎要比别人长一寸,而且感觉特别敏锐,闭着眼睛的时候,都能用手指的触
觉把一本宋版的木刻医书上的每一个字都“读”出来。
这双手当然也很稳定,有人甚至说他可以用一把蝉翼般的薄刀,把一只蚊子的每一个器
官都完全支解分割,连蚊眼都不会破裂。
一个人要比一只蚊于大多少倍?
对于人体上每一部份的结构,他当然更清楚得多,要支解分割一个人,当然更容易。
能分解,就能重组,能分割,就能缝合。
江湖中大多数人都相信,如果你被人砍下了一条腿,只要你的腿还在,诸葛大夫就能把
你这条腿接起来,如果你被人家砍掉鼻子,只要你能够把你的鼻子带到诸葛大夫那里去,他
就能够让你的鼻子重新长在你的脸上。
有关诸葛大夫的种种传说实在太多了,谁也不知道它的真假,唯一不容怀疑的是,诸葛
仙这个人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传奇人物。
(二)
丁丁最后一次看见因梦时,是在诸葛大夫那间精雅华美的书斋里。
他认得诸葛仙,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有被缝死,还能看见诸葛仙脸上惊恐的表情。
那时候因梦正在对诸葛仙说:“我要你把这个人的眼睛缝起来,把他的舌头也缝死,让
他永远再也看不见任何事,说不出一个字。”
“你疯了。”诸葛大夫的声音本来是非常优雅动听的,现在却已几乎完全沙哑嘶裂: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做这种事,你为什么要我做?”
“因为我相信称的这双手,我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完成这么样一件精密复杂的工作。”
因梦嘴角带着种奇特而冷淡的笑容:“最主要的一点是,我相信你一定会替我做。”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欠我的,一定要还,非还不可。”
诸葛大夫看着她,过了很久,才转过身从一个密封的银筒里,取出一个冰囊,用他那双
手指特别长的手,围住这一囊库藏已久的寒冰。
每当他忿怒激动时,他都会这样做。直到他开始冷静下来他对问因梦。
“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做这种事,为什么不索性把他的眼珠挖下舌头割下?”
“因为我不想损伤到他任何一很神经,我要让他全身上下的每个地方都完全保持清醒敏
锐,我一定要让他能完全领受到我将要加给他的每一分痛苦,一点都不要错过。”
听到她的话,丁丁的背脊就好像被一柄冰冷的尖刀割破。
——白色的小屋,檐下的风铃,风铃下那个温柔善良寂寞的女人难道真的就是她?
不管怎么样,丁丁知道他恐怕从此再也看不见这个女人了,恐怕从此再也看不到任何
人。
因为他知道,对于她这样的要求,诸葛大夫是绝对无法拒绝的。
(三)
“现下阁下已经是这里的贵客了,我却连阁下的名字都不知道,实在是件很遗憾的
事。”
韦好客很温和的对丁丁说。
“刚才那位夫人并没有说出阁下的名字,阁下自己当然也没法子告诉我。”他叹了口
气:“我看得出阁下现在非但已说不出活,连手脚都已软瘫无力,短时期大概是连一个字都
写不出来了,经过诸葛大夫的手术后,要想复原是非常困难的。”
他的声音不但温和,而且充满了同情,如果看不见他的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无论谁都
会认为他是个彬彬有礼的善良君子。
丁丁却是例外。
现在他当然看不见韦好客,但是他对这个人的声音却熟悉极了,就好像他熟悉慕容秋水
的声音一样。
他真想大声嘶喊,告诉他们。
“我就是丁丁,你们怎么会认不出我了?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只可惜他用尽了全身力量,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无穷无尽的苦难和折磨,美好的生命,忽然变成了一场永远不会醒过
来的噩梦。
丁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落入这种悲惨的命运中。
主宰他向运的人,霍然竟是他童年的玩伴,昔日的好友,如果他有法子能告诉他们他是
谁,他们绝不会再让他受到这种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
只可惜他连一点法子都没有,他连死都死不了。
渐渐的他连想都不敢去想,非但不敢去想未来,也不敢回、想往事,只要一开始思想,
他的人就会像刀割般痛苦。
能够活下去的希望实在是太渺茫了,生存的勇气和决心,也因为诸般苦难而变得越来越
微弱。
但是他仍然发誓要活下去。
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要活下去,就算是每天依彰别人喂他三顿浆糊般的菜粥,
他也要活下去,他绝不让自己像臭鼠一样烂死在这里。
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得庄严英勇。
渐渐的,丁丁对周围的一切声音都熟悉了,韦好客、慕容秋水、因梦、巡夜和送饭的狱
卒。连他们的脚步声,他都已经能够分辨得出。
因梦居然不时还来看他,无疑是要确定这里的招待,已经在他身上造成了什么样的变
化?
她显然觉得很满意,因为有一天丁丁听见她对韦好客说:“我记得他到这里来才只不过
七十一天而已,你们就好像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韦先生,我不得不说,你们这里招待客
人的方法实在是好极了。”
在这一片死黑中,要计算时日本来是几乎完全不可能的,可是从那一天之后,他就用自
己的方法开始计算。
开始计算自己的呼吸。
用一种他从恶臭的空气中训练出的秘密方法来呼吸,为了让他保持敏锐的感觉来接受痛
苦,因梦并没有损伤到他的呼吸系统,为了让他还能吃下他仅能维生的食物,他们才没有封
死他的嘴。
对于这一点,丁丁实在感激至极,因为他们总算给他留下了这一点机会。
每天都要经过照例的酷刑之后,才有一碗菜粥可吃。
这碗粥有时滚烫,有时冰冷,有时冷得他全身发抖,有时烫得他满嘴水泡。喂他粥的狱
卒完全死人不管,只管用一把缺口的汤匙,把满满一匙粥塞进他嘴里。
这一碗粥就是仅够维持他延续生命的粮食,他计算过一碗粥只有十二汤匙。
为了让他活下去,这十二汤匙粥总是不会少的。
可是有一天,他只吃了三匙,因为那天的粥实在太烫了。连狱卒都拿不住,把粥碗和汤
匙一起跌在地上摔破了。
听到汤匙碎裂的声音,丁丁的心立刻因兴奋而抽紧,因为这就是他已等待多时的机会,
甚至可能是他唯一的一次机会。他绝不能让它错过。
狱卒的咒声和脚步声都已经去远了,又过了很久,丁丁的心跳才恢复正常,他自己也不
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未曾如此兴奋过,他只是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找到,我
一定要找到。”
——他要找的是什么?
他要找的竟然只不过是那些汤匙的碎片而已,在别人来说,这实在是件再容易不过的
事,对他来说,却宛如苦刑。
他的双眼已盲,四肢已软瘫,一定要先翻个身,再用他的嘴去摸索,把地上的碎片用嘴
衔起来。
他断断续续的用了七、八个时辰,才完成了这件事。
等到他确定四下没有人声的时候,他才能用牙齿咬着这些碎片,在墙上划出一些连他自
己都不知道别人是否能分辨得出的模糊字迹。
“剩下来的事,就只有靠老天帮忙了,因为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他已尽了全力。
(四)
丁丁在墙上划的一共只有三个字,翻来覆去都只有这三个字。
“班沙克。”
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这三个字看起来简直连一点意义都没有,丁丁为什么要把它看作
唯一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风铃中的刀声》——第二章 神秘的“班沙克”>>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第二章 神秘的“班沙克”
(一)
慕容秋水是个生活习惯很不正常的人,一向睡得很晚,起得很迟,他总认为睡眠是一种
浪费,不到万不得已时,他是绝不肯上床的,就算上了床也不一定是为了要睡觉。
“在床上也有根多事可做,看书、打牌、填词、喝酒、吃零食、想心事、看漂亮的女
孩、吃她们的胭脂,这些都可以在床上做的事,睡觉只不过是其中最无趣的一件事而已,”
这也是慕容秋水的名言之一。
可是这一天晚上实在太冷,这么冷的寒夜,只有躺在被窝里最舒服,一躺进温暖的被窝
里,想要不睡着就很困难了。
所以这天晚上连慕容秋水都已睡着。
他是被一阵很轻微的脚步声惊醒的,如此深夜居然有人能穿过他府邸中的二十一道警卫
暗卡,走近他的寝室,而且居然敢故意让他听见脚步声,这个人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把身边那个头发比黑漆还黑,皮肤却比白雪还白的小女孩藏到自己
的胁窝里,然后才半支起身子,隔着锦帐往外问。
“韦先生,韦大老爷,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干脆推门走进来?难道你还想要我起来为
你开门?难道你想活活的把我冻死?”
(二)
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韦好客先生,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在这时候走近慕容秋水的寝
室,更莫说推开这扇门。
韦好客的脸色惨白,好像已经快被冻僵了,一件价值千金的紫貂斗篷上,已结满了冰屑
子。
慕容秋水用一种既惊讶又好奇的眼色看着他。
“我知道你没有喝醉,因为你从来都不喝酒的,你看起来也不像是发了疯的样子,所以
我实在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闯到这里来?”
他故意对韦好客狞笑:“我希望你有一个很好的解释,否则我不剥了你的皮,把你赤条
条的扔到阴沟里去才怪,”
对于我们这位慕容公子这种很不寻常的幽默感,韦好客先生一向是非常欣赏的,今天却
是例外。
一向很不容易被激动的韦先生,今天眼中却充满了惊慌与恐惧,他看着慕容秋水的时
候,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在跳动。
“班沙克。”
他只对慕容说出了这三个字。
班沙克,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能让一向冷静如刀的韦好客如此惊慌恐惧?
(三)
丁丁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完全放松了自己。
到这里来了大概有一百一十天左右,这是他第一次完全把自己放松,因为他己在无边无
际的黑暗中,捕捉到一线光明和希望。
他确信韦好客已经看到了他划在石壁上那些字,因为那一天韦好客走进这间牢房时,呼
吸立刻变得非常急促,忽然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一样,匆匆的走了出去。
班沙克,他当然已完全了解了它的意义。
这个世界上只有四个人知道这三个字的秘密,韦好客就是其中之一。
了丁确信他看到了这三个字之后,一定会为他去做一些事的,而且一定会去找慕容秋
水。
(四)
“班沙克。”慕容秋水喃喃的说:“我的确有好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
他看着韦好客,眼中又露出了他独有的那种孩子气的诡笑:“可是你三更半夜的闯到我
这里来,总不会只为了要告诉我这三个字吧?”
韦好客的表情却很严肃。
“我还要间你,你还记不记得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忘记?”
慕容秋水吃吃的笑了:“就算等到我老掉牙的时候,我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
韦好客很快的打断了他的话,好像决心不让他说出那天晚上的事:“你当然也应该知
道,这个世界上现在还有多少人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
慕容秋水眼中的诡笑忽然又变成一抹怀旧的感伤。
“本来有五个人的,后来变成了四个,现在恐怕只剩下三个了。”他问韦好客:“事隔
多年,你为什么忽然又提起这三个字?”
“因为我今天又看见这三个字了。”
“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就在我最特别的那间雅座的墙上,而且是你请来的那位贵宾用牙齿咬着一个汤匙的碎
片划上去的。”
慕容秋水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吃惊的看着韦好客。
“他怎么会知道这三个字的?难道因梦送来的那位贵宾就是……?”
这一次没有人打断他的话,而是他自己接着说下去,他的
眼中竟仿佛忽然涌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意。韦好客眼中的神情也和他差不多。
因为他们心里都已经明白,雅座里的那位贵宾是什么人了。
、
那个人本来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最亲密的朋友,也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知道
“班沙克”这秘密的人。
开始的时候,这个秘密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这个笑话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五)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四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偷偷的溜进了城内某一个王府的后园。这
个地方在京城内一些富家子弟的传说中,简直就好像神话中的天堂一样。
据说这里有王爷从各地搜集来的美酒美食和美人,不但有波斯的葡萄酒和睦鱼酱,还有
头发如黄金,眼睛如翡翠的绝色美人。
这些富贵子弟们全部年轻而热情,全都喜欢刺激和冒险,全部想趁王爷陪官家出去巡狩
打猎的时候,偷偷的闯到这里来安慰安慰这些寂寞的美女,只可惜他们既没有这四个人的胆
量,也没有这四个人的本领。
那天晚上真是荒唐,一同铺满了毛皮的暖屋,一大堆多数人一生中从未梦想过能享受到
的酒食,四个十来岁的大男孩,用他们年轻的热情征服了一屋子寂寞而又饥渴的美女。
其中最美丽的一个叫作葛蕾丝,金发碧眼,修长的腿,纤细的腰肢,皮肤晶莹如白玉。
据说是从一个比天边还要遥远的国度中来的,是王爷用两聪明珠换来的。她的腰肢和舌尖都
好像蛇一样的灵活,王爷付出的代价绝对值得。
葛蕾丝喜欢笑,不管你碰到她身体上任何一个部份,她都会吃吃的笑个不停,笑声如银
铃。
“班沙克,你们这些小鬼简直是一群班沙克。”她指着这些大男孩其中一个最瘦小而且
畸形的一个说:“尤其是你,你是一个超级的大班沙克。”
这个男孩忍不住要带着一点自卑问她:“为什么我是超级的?”
“因为你只会咬人。”女孩子吃吃的笑着说:“除了咬人之外,你什么都不会。”
别的男孩也笑得在地上打滚,笑够了之后才问。
“班沙克是什么意思?”
“在我们那里的语言中,‘班’的意思就是大,‘沙克’的意思就是一种鱼。”葛蕾丝
说:“一种会吃人的鱼,也就是你们说的鲨鱼。”
她又说:“这种鱼在吃人的时候,总会咧开他的大嘴,看起来就好像是在笑一样。”她
看着他们:“这种大鲨鱼,要吃人的时候,简直就跟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差不多。”
于是大家终于明白班沙克的意思就是大鲨鱼。
于是,从此以后“班沙克”这三个字就成为他们这四个人之间的一种秘密讯号,直到他
们分手时为止。
这四个人就是花错、韦好客、慕容秋水和丁宁。
(六)
慕容秋水僵直的坐在床上,贵公子的潇洒和风度,已经完全从他身上消失不见了。
“丁宁、花错、因梦,这三个人之间究竟在槁什么鬼?”他不但迷惑,而且生气:“不
管怎么样,那条母狗这次可真是让我上了贼船,她明明知道我们跟丁宁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
死党,为‘什么还要把他送到这里来?”
“她当然是故意的。”韦好客比慕容更生气。“所以她才会让丁宁看不见也说不出,甚
至把他的脸都动过了,让我们也认不出他。”
“她知道我们跟丁宁是朋友,当然是从花错那里听来的,她不但恨丁宁,也恨我,所以
才想出这种法子来整我们两个。”慕容秋水说:“我可以想得出她为什么会恨我,可是我实
在想不出丁宁为什么要杀花错?”
韦好客同样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一个人如果要杀另外一个人,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任
何理由,他只能告诉慕容秋水:“如果你一定要问理由,恐怕只有去间丁宁。”
“对,我们去问丁宁。”慕容秋水大声说:“我们已经把他整惨了,不管怎么样,现在
都要把他先弄出来再说。”
“不行。”韦好客的声音冷如刀锋:“我们绝不能放他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们从一开始起就错了,而且错得很多,所以我们只有错到底。”
慕容秋水又慢慢的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显然是在仔细思考韦好客这句话其中的意义。
——如果他们放丁宁出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就算丁宁能原谅他们,是不是会泄露他
们的秘密?最重要的一点是,丁宁会不会原谅他们?他们能不能冒这个险?
过了很久,慕容秋水才轻轻的叹了口气:“要怎么样做,才算错到底?”
韦好客的眼睛仿佛已经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丁宁不死,后患无穷,如果你以
后还想能够安安心心的睡觉,他就非死不可,而且死得愈快愈好。”
慕容秋水沉默。
“我当然不会要你去杀他,我也不会去。”韦好客说:“如果我们杀了他,以后就永远
有个把柄被你那位因梦夫人捏在手里,那我们以后恐怕更没有好日子过。”
“她能抓住我们什么把柄。”慕容秋水问。
“如果丁将军知道他的儿子是死在我们手里的,我们还会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
慕容秋水脸色变了,眉心也打起结。
“只有一种人杀人是完全不用负责任的,也不会有后患。”韦好客说:“他们杀人根本
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会找他们报仇。”
“你说的是哪种人?”
“刽子手。”韦好客说:“有资格的刽子手,而且是被官方承认的。”
他说:“刑部大牢里,有一名犯人,犯了杀头的重罪,被一个官方的刽子手处决,这种
事是谁也不能过间的,所以永无后患。”
慕容秋水的眉结解开了。
“这一类的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安排的很好。”
“大概可以。”
慕容秋水又慢慢的坐起来,盯着韦好客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你一定
要记住,这件事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刚刚说的话我也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我明白。”
韦好客冷冷的看着从被中散出的一枕乌发,冷冷的说:“我相信你一定也明白,我刚刚
说的那些活,无论谁只要听见了一个字,那个人就非死不可。”
(七)
寒夜,五更。
韦好客已经走了。
慕容秋水却还没有睡,他已经想了很久,他的手掌一直在轻抚他身旁那个年轻而柔滑的
嗣体。
他当然明白韦好客的意思,这个秘密是绝对不能让第三者听见的。他的手停留的地方,
每一处都是人身上致命的死穴,只要手指轻轻一按,立刻就会有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
失。
没有人会注意,这么样一个女该于是否存在的。
她是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她的死活根本就没有人会关心。
他的手轻轻的滑上她坚挺的乳房,已经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声,因为他的手指下,就是
她的心脏。
一个人的心跳如果停止,无论听见什么秘密都不会说出去了。要做这件事,就要做的万
元一失,绝不能冒险。他的拇指已经准备按下去了。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翻了个身,用她的腿勾住了他的腿,她的腿那么光滑柔软,却又那
么充满了弹性。
“你的手好冷。”她呢哺的说:“刚才你一定没有把你的手放在我这里,我这里好热好
热。”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刚才我一定是睡着了,否则我一定不会让你的手放在被窝外面
的,”
慕容秋水笑了笑,眼中却全无笑意。
“刚才就算你还没睡着,你也会装睡的。”
“为什么?”
“你难道不怕被人看见?”
“你骗我,这里怎么会有别人,这种时候有谁敢到这里来?”她用力扳他的肩:“就算
有别人要来我也不管,我要你,就算你投降也不行。”
慕容秋水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他的拇指已经离开了她的心脏,他的手开始轻抚她的背脊,用一种异常温柔的声音说。
“这里当然没有别人来过,伴伴。现在我才知道你不但是个温柔的女孩,运气也特别
好。”他问她:“伴伴,你知不知道你的运气为什么特别好?”
“为什么?”
“因为你真能睡觉。”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风铃中的刀声》——第三章 你真能睡觉>>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第三章 你真能睡觉
(一)
柳伴伴,女,十八岁,她自己常常说,老天把她这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要她陪伴男人
的。
男人们的确也全部很喜欢她的陪伴。
她的身材非常高,而且非常瘦,可是她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是柔软而富于弹性的,你
绝对摸不到她的骨头。她的腿非常长,如果她的身高有五尺九寸,她的腿长至少在三尺八寸
以上。
这么样一双修长结实的腿,无论长在什么样一个女人的身上,都是种非凡的魅力。
她的父亲是个樵夫,也是个猎户,半天打柴,半天打猎。新鲜的山间空气和十分富于营
养的山禽野味,使得她发育很早。
还不到十二岁,她就已经长得很高了。
有一天他父亲下山去赶集的时候,她到山泉下去汲水,把裤脚高高的挽起,露出了她一
双健康而结实的长腿。
一个上山来猎狐的恶少,正好带着他的豪奴从附近走过,看见这双腿,眼睛就再也舍不
得离开。豪奴们当然明白主子的意思,对他们说来,在荒山上强暴一个弱女子,根本就算不
了一回事。
幸好那天她的运气不错,居然遇见了救星。
就在她最危急的时候,一个穿荒山走捷径,赶去赴约的少年侠士忽然出现了,割下了恶
少的耳朵,留下了一句话。
我叫丁宁,如果你要报仇,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从那天之后,伴伴始终没有忘记过“丁宁”这个名字。
今天晚上她又听见了丁宁的名字。
那时候她当然没有睡着——韦好客和慕容秋水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很清楚,可是她
也知道这些话是听不得的,否则就一定会惹上杀身之祸。
幸好慕容秋水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无论多好奸狡的人要骗他都很不容易,一个柔弱
无助的小女孩则是他不会提防的。
所以伴伴现在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就一定要报恩,伴伴绝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她发誓一定要救丁宁。
不幸的是,她既没有这种力量,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做。
侯门深似海,要进去固然困难,要出去更不容易。
如果连出去都没法子出去,她还能做什么?所以这时候伴伴都以为丁宁已经死定了。
(三)
三天之后,刑部就传出消息,有一名积案如山的江洋大盗,将要被处决。为了慎重其
事,还特地请来了退隐已久的天下第一号刽子手——姜断弦——来行刑。
姜断弦少年时就被人称为“姜断菜”。意思是说他杀别人的头,就像砍瓜切菜一样的容
易。
他是世袭的官方刽子手,除了一笔优厚的傣禄之外,每次行刑时,还有很多规例可收。
这已经可以使一个人生活得非常富裕,也是一种让人既羡慕又讨厌的职业。不管怎么
样,杀人总是件非常刺激的事,杀入而不犯法恐怕也只有这一行了。
但是他很早就已洗手退隐,谁也不知道他去于什么了。有关他的消息,也没有听说过。
这一次他的复出,本身就是件很轰动的事,所以这件事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热门的话题。
所以人缘很好的伴伴姑娘,也很快的听见了这个消息。
——如果能买通这位刽子手,是不是能留下丁宁的一条活路。
在别的路都已走不通的情况下,伴伴决定从这方面着手。
她确信这个将要被处决的江洋大盗就是丁宁。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早就听说过姜断弦这个名字,这个人好像是她父亲的朋友。
伴伴终于有了出去的机会,是在二月初二龙抬头的那一天,经过了一夜缠绵,万般承
欢。慕容秋水终于答应她去朝山进香,而且答应她可以在尼庵中留宿一夜。
这已经足够了。
因为她已经打听到姜断弦为了这一件大案,已经从远方归来,搬回他京城附近的旧宅。
那地球在西城外,卖花人聚居的一条深巷里,从巷中一直走进去,走到最深处,有一个
竹篱,一扇柴扉,就是他的“切菜居”了。
那地方并不远,7天之内尽可以来回,而且那里附近还有一座很有名的香花宝莲庵,去
庵中进香的本来就是些大户人家的内眷。
(四)
二月初二,严寒、雪。
还没有转入巷子,已经可以听到深巷中传来一阵阵凄凉的卖花声,听来就仿佛怨妇的低
诉。
腊梅和水仙的花事都已阑珊,蔷蔽和牡丹的花讯却尚未到。
卖花人卖的是什么花?
一个反穿着羊皮袄的白发老人,肩上挑着一个几乎把他压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的担子,担
子两头的竹笼里,有十几个花罐,罐子里种的也不知是什么花。
“我们去买花去。”
伴伴姑娘告诉从侯府中跟随她到这里来的奴仆轿夫和”厂环:“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我
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够不买一点时令鲜花回去?”
所以她就来到了这条花巷,看到了这个衰老贫苦的卖花人。
“你这些罐子里种的是什么花?”
“这是种很奇特的花,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移植过来的。”
卖花的老人用一双疲倦的老眼,望着天未最后一线余光。
“现在知道这种花的人恐怕已经很少了,能看见这种花的人更不多。姑娘,我劝你还是
买一罐回去的好。”
老人的话总是比较多的,这个老人也不例外。伴伴对花并没有兴趣,也不想买花,她只
想从这个老人嘴里打听出一点消息来、
所以她就带着笑说:“老人家,我一看见你,就知道称一定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所以我
本来不想买花的,也忍不住想要来跟你聊聊。”
这种话出自这么样一位漂亮小姑娘的嘴,总是让人开心的。
老人果然开心的笑了,露出了一嘴焦黄残缺的牙齿,眯起眼笑道:“只可惜我已经太老
了!像我这么样一个老头子,能陪你聊什么?”
伴伴眼珠子转动着。
“老人家,你在这附近卖花,一定已经卖了很久,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条巷子里住了一位
怪人?”
“什么样的怪人?”
“听说是一个刽子手。”伴伴故意压低声音很神秘的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刽子手,
所以忍不住想要瞧瞧。”
老人连想都没有想就断言道:“你说的一定是刑部里的姜执事,他就住在巷子最底那一
家,像是已经住了好几代了。”
“难道他们世代都是刽子手?”
老人先不回答,却往前后左右看了一眼,然后才压低声音说。
“姑娘,你可千万不可当着他们的面说他们是刽子手,于这一行的,都忌讳刽子手这三
个字。”他说:“你见着他们,一定要称他们为执事。”
老人又补充的说。
“尤其是这位姜执事,于这一行也不知道已经于了多少代了,听说他们家世代都是刽子
手,而刑部的执事们也全部姓姜。”
“为什么?”伴伴问。
“听说老燕王有五位贴身卫士,是兄弟五个人,号称姜家五虎,一个个全部武艺高强,
刀法如神。”卖花老人说:“老王爷迁都北京,这五位兄弟就专替老王爷砍人的脑袋,到现
在阜城门外,八里庄钓鱼台附近还有座姜家坟。凡是干这一行的,清明前后都要去烧烧纸,
保佑他们一年的安宁,莫要被冤鬼缠身。”
伴伴故意做出很害怕的样子:“听说他们一刀就能把人的脑袋砍下来,是不是真的?”
“当然不假。”
“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也是人家下了苦功夫练出来的,”
卖花的老人说:“要十这一行,先得磕头拜师,每天天一亮,就要起身开始推豆腐。”
伴伴忍不住问。
“推豆腐?刽子手为什么要学椎豆腐,豆腐怎么推?”
卖花的老人倒真是有点见识,居然能把推豆腐的法子解释的很清楚。
——用一把砍人头的大刀,反手提着,顺在乎背上。刀锋向外,以刀锋片豆腐,片得愈
薄愈好,等到手法练熟了,就在豆腐上划出墨线,要一刀推下去,让豆腐齐线而断,不差分
毫…再在豆腐上置铜钱,刀锋过处,豆腐片落,而铜钱不落,才算小成。
真正出师,就一定要在刑场上见红了,手起刀落,人头也落,这一刀一定要砍在脊椎骨
的骨缝里,错不得分毫。
卖花的老人侃侃而谈,伴伴听的入神,等到老人说得告一段落,伴伴就及时叹了口气。
“看起来要干这一行也不容易。”
“非但不容易,简直难极了,要练成像姜执事那样的本事,又是难如登天。”
“他有什么特别的本事?”
“这位萎执事的刀法可真神极了,听说他可以把一只苍蝇:的翅膀用砍头的大刀削下
来,让苍蝇还是可以活着在地上爬。”
这种刀法,实在是神到极点。”伴伴问:“这个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人长得和平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也有鼻子眼睛,也有嘴。”
老人说:“只不过比普通一般人都要高一点,手臂好像也比别人要长一点,有时候我们
会整年都看不到他,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他家里就难道没有别的人?”
“没有。”老人说:“他一向是独来独往,连朋友都没有一个。”
“他有没有买过你的花?”
“最近他常买,每次买的都是这种花,”老人指着他一直在向伴伴推介的那些花罐子,
一双老眼却在瞟着伴伴:“姜执事实在是个很识货的人,只有识货的人才会喜欢这种花。”
他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连年纪轻轻的伴伴都已经明白,现在是非买他一罐花不可的
了。
“可是你至少要先告诉我,这种花是什么花?”伴伴间老人。
老人反间:“侏知不知道在遥远的荒漠中,终年没有雨水的地方,生长着一种很奇特的
植物,叫作仙人掌。”
“我知道,只不过知道而已,可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
“那么你现在已经看见了。”老人说。
他指着花罐中一种长着针芒的球茎,上面还长着一丛粉红色的小花。
“这就是仙人掌,长在仙人掌上的花,当然就叫作仙人掌花。”老人说:“你不防带一
罐去送给姜执事,他好像特别喜欢这种花。”
(五)
姜断弦,男,四十五岁,是刑部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总执事,二十一岁时就已授职,刑
部上上下下的人都称他为“姜一刀”。凡是有重大的红差,上面都指派他去行刑,犯人的家
属为了减轻被处死的人犯临刑时的痛苦,也都会在私底下赠以一笔厚礼。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位刑部的大红人,还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交卸了他的职务,飘然
远去,不知所终。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事隔多年,他居然重又回到刑部。
他看起来远比他实际的年纪老得多了,伴伴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那时候他正在磨刀,夕阳将落,凉风萧索,他看起来已经像是个垂暮的老人。
是什么原因让他老得如此快?是不是因为杀人杀的太多了?
刽子手杀人用的刀,通常都是一种厚背薄刃头宽腰细,刀把上还系着红绸刀衣的鬼头
刀。
姜执事用的这把刀却不同。
他用的这把刀,刀身狭窄,刃薄如纸,刀背不厚,刀头也不宽,刀柄却特长,可以用双
手并握。懂得用刀的人,一望而知这位姜执事练的刀,绝不止于刽子手练的那种刀,其中必
定还掺有其他门户的刀法,甚至还包括有自扶桑东溉传入中土的流派。
因为中土的刀法招式中,是没有用双手握刀的。
伴伴在竹篱外就已看出了这一点。
柴门是虚掩的。
伴伴故意不敲门就走进去,因为她怕一敲门就进不去了,而且她想先引起姜断弦的注
意。
姜断弦却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还是低着头在磨他的刀。
他用来磨刀的石头也很奇怪,是一种接近墨绿色的砂石,就和他刀锋的颜色一样。
他的刀锋仿佛还有一种针芒般的刺,就好像仙人掌上的芒刺一样。
伴伴也很快就注意到这一点。
她一向是一个观察力非常敏锐的女孩子,在这片刻之间,她同时也已注意到姜断弦腹上
的皱纹虽然深如刀刻,一双手却洁白纤美如少女。
——是不是这双手除了握刀之外从来都不做别的事?
杀人者的手,看起来通常都要比大多数的人细致得多,因为他们手掌里的老茧是别人看
不见的,就正如他们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也绝不会被别人看见。
伴伴在仔细观察姜断弦的时候,姜断弦却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她这么一
个人来到他面前。
他还是在一心一意的磨他的刀。
“我姓柳,我想来找一位在刑部当差的姜执事,听说他就住在这里。”
姜断弦非但什么都看不见,连听都听不见。
伴伴一点都不生气也不着急,她早就知道要对付姜断弦这种人,绝不是件愉快的事,而
且一定很不容易。
“我虽然没有见过姜执事,可是先父在世时嘟常常提起他的名字。”伴伴说:“我想他
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
她又补充着说:“先父的朋友们,都称他为大斧头。”
磨刀人居然还是没有看她一眼,磨刀的动作却停止了,吟冷的间:“称来找姜断弦有什
么事?”
“我想求他救一个人。”伴伴说。
“姜断弦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可是这一次非他救不可。”
“为什么?”
“因为只有他能救这一个人。”伴伴说:“如果他不肯高抬贵手,这个人七天后就要死
在你的刀下。”
她直视着姜断弦:“我想现在你大概已经知道我说的这个人是谁了,”
暮色已深,姜断弦慢慢的站起来,依旧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的说:“那么你也应该
知道,刀声一响,头如弦断,这个人既然已将死在我的刀下,世上还有谁能救他?”
伴伴用力拉住了姜断弦的衣抽:“只要称答应我,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能给我什么?”
“我的人和我的命。”
姜断弦终于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挥刀割断了自己的衣袖。
(六)
夜色已临,屋子里还没有点灯,姜断弦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瘦削的背影很快的就没入
黑暗。
伴伴看看手里握着的半截衣抽,咬了咬牙也跟着追了进去。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的,可是我还不死心。”
她面对着端坐在黑暗中的姜断弦说:“我是个从小就生长在山野里的女孩,从小到大都
一直不停的在动。爬山、爬树、游水、打猎、采山花、追兔子、跟猴子打架,我每一天都在
不停的动。所以我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动作都很灵活,而且都非常结实,我今年才十八
岁,从来也没有一个男人对我不满意过。”
端坐在黑暗中的人影淡淡的说:“你用不着再说下去了,我对你清楚得很,也许比你自
己对自己更清楚。”
伴伴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根本就没法再说出一个字。
她的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她太熟悉了,这个人绝不是刚才在磨刀的那个人。
她作梦都想不到,这个人竟然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黑暗中亮起了一盏灯,灯光照上了这个人的脸,他的脸色苍白,轮廓突出,笑容优雅而
高贵,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俏之意。
“我相信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到这里来的。”慕容笑得极温柔:“可是我却早就已经想到
你会到这里来了,我知道的事,好像总比你想像中多一点。”
伴伴依旧僵硬,连勉强装出来的笑容,都僵硬如刀刻。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丁宁救过你,你知道我们要杀丁宁,所以你当然会来。”慕容道:“因为你算来算去
都认为天下唯一能救丁宁的人就是姜先生。”
他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一次你又错了,天下唯一不会救丁宁的人,就是姜先生。”
伴伴忍不住要间。
“为什么?”
“因为姜先生就是彭先生。”慕容反问伴伴:“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一位彭先生?”
(七)
江湖豪杰是很少称别人为先生的,可是“彭先生”这三千字已经在江湖中威风了很多年
了。对于用刀的人来说,这三个字就好像“孔夫子”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一样,几乎已经
可以成仙成佛成圣。
彭先生就是彭十三豆。
有知识的人都了解天下绝没有一夜成名的事,因为在那个人成名的那一夜之前,已经不
知道受过多少考验和多少折磨。
可是每一种例子都有例外的。
彭十二豆的成名就在一夜间,那一夜他连闯萧山十寨,用一把绝似鬼头刀又绝不是鬼头
刀的奇形长刀,破十寨后六寨,七大寨主的连环四十九刀阵,全身而入,全身而退,浴血而
入,饮酒而退。
于是彭十二豆的刀法和名声,就好像瘟疫一样在江湖中流传开了
准也不知道彭十三豆的刀法是从推豆腐上推来的。所以更没有人会猜想到彭十三豆就是
姜断弦。
听到这里,伴伴忍不住问:“你能确定彭十二豆就是姜断弦?”
慕容秋水点头。
“现在我们当然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他说:“姜执事入刑部之后,虽然杀人无数,但
是他杀的人非但全无反抗之力,而且连动都不能动,这么样杀人非但无法考验出他的刀法,
实在也无趣得很。”
“所以他才要到江湖中去试一试他的刀法?”
“不错。”
“刽子手的刀法,到了江湖中那些刀法名家面前,难道也同样有效?”伴伴故意说:
“我不信。”
“你一定要相信,姜先生的刀法,并不是刽子手的刀法。”
慕容秋水说:“姜先生是位奇人,也是个天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能比他
更了解刀了。因为他的刀早就已经变成了他身体上的一部份,甚至可以说已经和他的生命溶
为~体。”
这位清狂倔做的贵公子,在说到姜断弦的时候,口气中居然完全没有丝毫讥消之意。
“最难得的一点是,他不但了解刀,而且了解人。”慕容枕水说:“对于人身上每一个
骨节的构造,每一根肌肉的跃动,以及每一个人在面临致命一刀时的各种反应,他都了如指
掌。”
他叹了口气:“我虽然不大懂刀法,可是我想刀法中的精义,大概也就尽在于此了。”
伴伴虽然更不懂刀法,可是她也明白无论什么佯的人能有他这样的刀法,和他对“刀”
与“人”的这种认识,要以一把刀闯荡江湖,都不该是件困难的事。
慕容秋水接着说:“只不过这件事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而且就在最近这几天。”
“哦?”
“姜先生悠游江湖,我们本来根本不知道他的去处,当燃也无法请他再度出山来执刑。
“这一次艰道是他自己来找你们的?”
“是的。”慕容秋水说:“这一次的确是姜先生来找我们的,因为他也从一位很有权威
的人士嘴里听到了消息,已经知道我们这次要杀的这个要犯就是丁宁。”
“他这次来就是为了要杀丁宁?”
“是的。”慕容秋水说:“他要亲手杀丁宁,他要眼看着丁宁死在他刀下。”
“为什么?”
“因为丁宁也要杀我,而且差一点就杀了我。”黑暗中有一个人用沙哑而冷漠的声音
说:“他能胜我并不是用他的刀,而是他的诡计,所以他也知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这个人,当然就是刑部的总执事姜断弦先生,也就是曾经以一把奇形
长刀纵横江湖的名侠彭十三已。
伴伴咬着嘴唇,盯着这个人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得甚至有点疯狂。
“真想不到,实在真是想不到,我们堂堂刑部的总执事姜大人,居然会是这么样一个伟
大的小人,居然会用这么伟大的法子来对付他的对手。”
伴伴笑得愈来愈疯狂了。
她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因为她已经不准备再活下去了。
“可是,姜大人,廊有没有想到,你这么样做,简直就好像自己在打自己的耳光一
样。”她咯咯的笑:“你说丁宁上一次击败你用的是诡计,你这次对他难道用的就是光明正
大的法子,廊说不愿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那么我问你,现在丁宁难道有什么反抗之
力?”
姜断弦严峻的脸上毫无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歉疚,当然更不会有悲伤悔恨得意失意
哀怨清仇。
他脸上只有皱纹,每一条皱纹都像是一条刀疤,每一条刀疤中都不知埋藏了多少愤怒歉
疚悲伤悔恨得意失意哀怨情仇。
他的声音冷淡而空洞。
“丁宁已经要死了,而且必死无疑,他死在我的刀下,总比死在别人的手里好。”姜先
生淡淡的说:“因为我的刀快。”
伴伴说不出话来了。
快刀杀人,被杀的人最少也可以落得个痛快,伴伴也相信丁宁也希望死得痛快。
——痛痛快快的活,痛痛快快的死,这岂非正是多数人的希望?
伴伴的眼泪流了下来,因为她现在终于知道丁宁已经死定了。
(八)
丁宁确信自己绝不会死,他跟韦好客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和慕容秋水之间的感
情更深,他们怎么会让他冤死烂死在这里?
所以他每天都在期望,每天都在等。
虽然他已经被折磨得不像个样子了,可是他并不太着急,因为他太了解他们了,慕容秋
水和韦好客都不是轻易会妄动的人。
如果他们要救他,一定已经先有了万全之计。他们自己很可能都不会出面,但是他们一
定会在暗中动用所有的力量把他救出去的。
——丁宁一向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一个感情比较丰富的人通常都比较会安慰自己。
丁宁终于听到了他一直在期望着能听到的声音,一个陌生人的脚步声。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有它的特质和特性,就正如每个人的脸都不同。对于丁丁来说,要分
辨一个人的脚步声,简直就好像要分辨他的脸那么容易。
这个人的脚步声无疑是丁丁在这里从未听到过的、它不像狱卒的脚步声那么夸张而响
亮,也不像韦好客那么谨慎而沉稳,更没有慕容秋水那种蛮不在乎的傲气。
但是这个人的脚步声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特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很特殊的性格,和其
他任何人都绝不相同。
在丁丁头脑里某一部份已经渐渐被遗忘的回忆中,他仿佛听见过这个人的脚步声,却又
记不得这个人是准了。
脚步声已停下,停在丁丁面前。
丁丁忽然觉得很不安,他相信这个人必定在用一种很奇特的目光打量着他,就好像一个
顽童在打量着一只已经被折断双翅,只有可怜的在他面前爬行的苍蝇,一样。
这种感觉使得丁丁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这个人居然还伸出了一双手人丁丁头后的脊椎骨开始摸起,摸遍了
他全身上下每一关节和每一根骨骼。
他的手冷硬干燥而稳定,丁丁骨骼的关节却已软瘫如死卧
这种屈辱有谁能忍受?
丁丁能,为了生存他只有忍受,他早已学会忍受各种屈辱。
可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使得他连胸腔都几乎完全爆裂,因为他发现此刻站在他面
前,像检验一只死鼠搬捏着他的人心然意是曾经败在他刀下的彭十三豆。
“我姓姜。”这个人说:“我就是刑部派来,办你这趟红差的执刑手。”
丁丁愤怒。
彭十二豆的声音,是他绝对不会听错的,而且死也不会记。这个人为什么要说他自己是
姓姜的刽子手?
“丁少侠,我相信你当然已经听出来,刑部的姜执事,就是你刀下的游魂,彭十三
豆。”
他的声音淡而冷漠。
“你虽然没有杀我,可是也用不着后悔。”姜断弦淡淡的说:“因为我若死了,还是一
洋有别人会来杀你的,你死在我的刀下,至少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好,我最少也能让你死得愉
快一点,而且也死得比较尊荣高贵。”
有很多人认为死就是死,不管怎么死都是一样的、
丁丁不是这种人。
他一直认为死有很多种,一直希望自己能死得比较庄严。
现在他确信自己是必定可以达到这个愿望的了,同时他当然也知道他已必死无疑。
在他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仿佛听见死之神正在用一种充满了残酷暴虐的声
音,在唱着几乎像是顽童般的儿歌。
“班沙克,班沙克,去年死一个,今年死一个,若问何时才”死光,为何不同韦好
客?”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风铃中的刀声》——第一章 死之尊严>>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第一章 死之尊严
他告诉他们:“我不是君子,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人,可是我只杀人,我绝不让任何一
个人像禽兽般死在我的刀下。”
(一)
白铜盆里升着很旺的火,特制的长桌上,摆着十一种酒,颜色由浓至淡,酒昧也不相
同,所以至少要有十一种以上下酒物来配合,才能使酒的香醇发挥到极致,盛酒的容器当然
也是完全不同的。
此刻慕容秋水正在用一种南海乌鱼的子,配青蒜,喝绍兴的女儿红。
先抹一层洋河高粱,在小火上烤透了的乌鱼子,颜色也和花雕一样,是琉琅色的。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懒懒的说:“这实在是绝配!”
他在享受,韦好客在看。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问我,我为什么不杀伴伴?”慕容秋水说:“我现在不妨告诉
称,我不杀她因为她配我也和乌鱼子配女儿红一样,也是绝配。”
韦好客看着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什么感觉,有时候你一定很恨我,因为我能享受乌鱼子,享受女
儿红,享受像伴伴那样的女人。而你却只有穿着你那一身花七十五两银子做来的衣裳,站在
旁边看着。
慕容秋水又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实在很想杀了你,因为我实在生怕你有一天会杀了
我。”
韦好客居然也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既不是杀人的人,也不是刽子手。”
“你当然不是。”慕容秋水微笑:“据我所知,刽子手不但吃荤,而且喝酒。”
这句话他是故意说明的,因为他已经听见了姜断弦的脚步声。
“慕容公子,这次你又说对了。”姜断弦在户外说:“我不但吃荤喝酒,而且还吃过沾
血的馒头。”
直等到姜断弦连尽三杯以后,慕容秋水才问他:“听说用刚出笼的馒头沾新血吃下去,
是治童子瘩的偏方。”
“不错。”
“你有童子瘩?”
“我没有。”姜断弦说:“我只不过想尝尝这种馒头。”
他淡淡的说:“想吃那种馒头的人,并不一定都有重子瘩,就好像杀人的人并不一定想
杀人一样。”
慕容秋水大笑,举杯,饮尽:“你这句话说得实在好极了。”
姜断弦也举杯饮尽,却没有笑。
“慕容公子,我不是你这样的贵介公子,我甚至也不是个君子,我只不过是你们杀人的
工具而已。”他说:“你们要我杀丁宁,只不过你们认为我最适于杀他,而且认为我杀了他
之后最无后思。”
姜断弦接着说:“你们当然也知道,我本来就很想让他础在我的刀下。”
韦好客沉默。
慕容秋水却一向不是个沉默的人,而且喜欢笑,笑起来就像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
“我们当然知道。”慕容独特的笑容又出现:“我们知道的事通常都比别人多一点。”
“那么我相信你们一定也知道,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人。”
姜执事用一种非常职业化的声音说:“而且我只杀人。”
这句话很可能是大多数人都听不懂的,所以他一定要解释。
“我从不杀不是人的人,也不杀不像人的人。”姜断弦说:“所以你们要我杀一个人,
就一定要让那个人有人的样子,我绝不让任何一个人像禽兽一样死在我的刀下。”
他又连尽三杯:“如果你们把那个人像一条猪一样拖出来,如果那个人像一滩泥一样烂
在地上,那么你们最好就自己去杀他吧。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你们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出
手的。”
“我想我大概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慕容秋水说:“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一个四肢已经
完全软瘫的残废变成一个健康的人?然后再让你杀了他。”
“我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子的。”
慕容微笑,笑容如刀,充满讥消:“这个人反正已经死定了,人死了之后,就全都是一
样的了,就算他活着时鲜蹦活跳壮健如牛,死了之后也只不过是死人而已,如果我要杀一个
人,我才不管他临死前是不是残废。”
“只可惜你不是我。”姜断弦冷冷的说:“我有我的原则。”
“杀人也有原则?”
“是的,”姜断弦肃然道:“做别的事都可以没有原则,杀人一家要有,天下绝没有比
杀人更严肃的事。”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也不是神仙,既不能,辍铁成金,也没法子让一个断了
腿的残废站起来。”
“那个人腿并没断。”姜断弦说:“刚才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他的四肢虽已软瘫,关节
附近的筋络肌肉却还有生机,世上至少还有三个人能将他医治复原,而且其中有一位就在京
城附近。”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诸葛大夫,诸葛仙。”
“你错了。”慕容苦笑:“你说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人,你,就算死在他面前,他也
未必会救你,何况要他来救一个已经必死无疑的囚犯。”
他摇头叹息:“这件事根本就办不到。”
“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就算别人办不到,你也一定可以办到的。”
姜断弦淡淡的说:“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到了刑期那一天,我一定会带着我的刀
来。”
刑期已经订在三月十五。
这次将要被处决的不但是一名要犯,而且武功极高,交游极广。为了避免在行刑前出什
么差错,所以已经等不到处决了。
(二)
行刑前当然不会有什么差错,韦好客已经将每一个细节都计算得万无一失。
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姜断弦居然提出了这么样一个条件。
慕容秋水凝视着杯中的酒。
“你想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慕容秋水间韦好客:“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你想呢?”
慕容秋水沉吟良久:“姜断弦一向是个怪人,怪人做的事总是让人想不到的。”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我们大概只有照着他的意思做了。”慕容秋水说:“我们好像已经没有什么选择
的余地了。”
他忽然又笑了笑:“其实我也并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被杀的人能死得好看一点,杀人
的人也比较有面子,杀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残废,的确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韦好客沉默。
“最重要的一点是,姜断弦比我们更想杀丁宁。”慕容秋水说:“这一点我确信无
疑。”
韦好客沉默了很久,才问慕容。
“你有把握能让丁宁站起来?有把握能说动诸蔼仙?”
慕容秋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诸葛仙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只要他是人,我们总能想得出法子来对付他。”
(三)
小巷中清寒依旧,卖花的老人,仍在卖从远方捎来的仙人掌花。
姜断弦把双手拢在衣袖里,慢慢的踱进了这条小巷里。
他在东流扶桑的一个小岛上学刀三年,这种走路的姿势,就是他从那个小岛上的武师们
那里学来的。带着种说不出的懒散疏狂之意。
看见了他,卖花老人疲倦苍老的脸上每一根皱纹里,都挤出了笑容。
“执事老爷,今天要不要买一罐我的花?”
姜断弦停下了脚步,站在老人的花担前,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脸中的笑意温暖如冬
阳。
“我喜欢你的花,我也喜欢你这个人。”他说:“你的花来自远方,你这个人是不是也
从远方来?”
老人枯笑:“我已经老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而已,幸
好我的花还年轻,新鲜的就像一个十四岁的处女。”
姜断弦也笑了。
“十四岁的处女,正是我这种年纪的男人最喜欢的,所以我每次看见你都忍不住要买你
一罐花,到现在为止我好像已经买了十六罐。”·
“不错。”卖花的老人说:“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六罐。”
“我每次买花的时候是不是都要付钱?”
“是。”
“我通常都用什么来付?”
“通常都是用一种用绞刀从银块上剪下来的散碎银子。”老人说:“而且通常都给的比
我要的价钱多一点。”
一你有没有看见过我是从什么地方把银子拿出来的?”
姜断弦间。他间的问题已经越来越奇怪了,可是卖花老人依旧很快的回答。
“我看见过。”老人说:“我是一个穷的要命,已经快要穷死了的穷老头,看见了白花
花的银子,眼睛总是要特别亮的。”
他说:“每次我看见你拿出那个胀鼓鼓的钱包来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忍不住要叹一口
气。”
“那么你当然也看清楚了我那个钱包是什么样子了?”姜断弦问老人。
“我看得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怎么会没有看清楚。”老人说:“你那个钱包,看起来
就像个肉包子,下面鼓鼓胀胀的,上面打折的地方用一根牛筋紧紧系住,要解开还真不容
易。”
“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那么你一定也看见了我从什么地方把这个钱包拿出来?”
“你好像是从袖子里拿出来的。”老人说:“你好像总是喜欢把一双手拢在袖子里。”
“我是不是总是用右手把钱包从左面的袖子里拿出来,然后再用左手把系住钱包的牛筋
解开?”
“是的,好像是这样子的。”老人想了想,又加强语气:“就是这样子的。”
姜断弦看着他,一双眼睛忽然变成了两根钉子,盯在他脸上。
一个贫穷的卖花老人,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在一种很凑巧的情况下偶然相遇,一个
人想卖花,一个人要买他的花。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样两个人,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对话?
有些话说得根本就莫名奇妙。
姜断弦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其中一定有
根深的含意,含意越深,别人当然也就越难了解,他为什么要向一个卖花的人说这些话?能
明白他意思的人绝不会多。
奇怪的是,这个看来平凡而又愚蠢的卖花老人,倒反而好像很了解。
姜断弦用钉于一样的眼色盯着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笑,而且还带着笑间。
“姜执事,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再买我一罐花了?或者是还有话要问我?”
“我还有话要问你。”姜断弦说:“因为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杀我?”
姜断弦不让老人开口,很快的又接着说:“每次我来买你的花,你至少都有一次机会可
以杀我。”
走过去,停下来买花时,他的双手仍旧拢在衣袖里,可是手上说不定握着武器,所以那
不能算是机会。等到他用右手取出钱袋,用左手解系钱袋的牛筋时,对方若是忽然抽出一柄
杀人的利器,就可以砍断他的手,将他置之于死地。
姜断弦说:“我看得出你扁担里就藏着有一把随时可以抽出来的杀人利器,你的手一直
都在扁担附近。”他说:“我来买了你十六次花,你至少有十六次机会可以杀我呵是你到现
在都没有出手。”
姜断弦叹了口气:“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卖花的老人非但没有觉得惊讶,甚至反而笑得比刚才更愉快了。
“你早就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他问姜断弦。
“嗯。”
“你怎么能看得出来?”
“你有杀气,你卖的这些仙人掌也有杀气。”姜断弦说。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老人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看出来的。”
他也叹了口气:“也许就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能够看得出来,所以我才二直没有出
手。”
“哦?”
“你既然早就看出我是来杀你的,你给我的那些机会当然都只不过是陷饼而已。”老人
说:“每一次机会都是一个陷饼,每一次你诱我杀你,都只不过因为你要杀我。”
“换句话说,你给我机会让我杀你,如果我真的出手了,就变成我给你机会让你杀我
了。”
老人微笑,反问姜断弦。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出手?”
这种情况是非常微妙的,所以老人说出来的话,听起来简直有点像绕口令一样。
可是姜断弦当然不会听不清楚的。
他又盯着老人看了很久,眼中渐渐露出了一种深沉莫测的笑意。
“现在我已经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出手了,却更不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
老人笑,老人沉默。
“你本来就知道我应该可以看得出,你是来杀我的。”姜断弦说,“你从千里之外带着
两箩筐仙人掌,到我门口来卖,岂非就是为了要我知道你的来意。”
老人依旧沉默,依旧在笑,笑得居然有点像慕容秋水了,也带着种恶作剧的孩子气。
姜断弦说:“你我素不相识,也没有恩怨,你要来杀我,当然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这一点无疑很正确。
“你的外表看起来非常平凡,几乎没有一点可以引起别人注意的特征,无论谁看到你,
都不会把你这么样一个人记在心里的。”姜断弦说:“因为你这种人实在太多了。”
这种说法无疑也很正确。
“但是你却非常镇定,而且还会装傻,甚至已经可以把你的精气内敛,让人看不出你的
武功深浅。”姜断弦说:“像你这种人要做一个杀人的刺客,实在是再好没有了,因为别人
既不会注意你,也不会提防你。”
卖花的老人长长的叹气。
“姜执事,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他说:“我也跟你一样,也
是个以杀人为职业的人,只不过你杀人是合法的。”
“你杀人是不是不合法?”
“当然是。”
卖花的老人说:“生活于无名无姓之中,杀人于无形无影之间。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所
过的日子比干你们那一行的人要痛苦得多了。”
他又叹了口气:“我们杀人时,甚至连一点刺激都没有。”
“可是你们有钱/姜断弦说:“据我所知,除了贪官污吏、大盗名妓之外,干你们这一
行的人,收入比谁都高得多。”
“这倒是真的。”
卖花的老人道:“譬如说,如果别人杀了我,不出三天,就会名扬天下,我杀了你,虽
然连一个知道的人都不会有,可是在我银号的存折上,却已经多了好几个数字。”
“好几个数字是多少?”
“譬如说,在一个‘五’字之后,再加上四个零。”
“五万两?”姜断弦也叹了一口气:“我出一趟红差,只不过五百两而已。”
“就因为这缘故,所以犯法的事才永远有人做。”老人说:“就算明明知道是要砍脑袋
的,也一样有人会去做。”
“那么你为什么还没有做?”姜断弦问:“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
卖花的老人歪着头想了半天,好像在思索着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过了很久,才叹着气
说:“这一点卖在是很难说得明白的。”
“你可以慢慢的说。”“现在我只能说,我不杀你,只因为我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影子?”
“影子是不会杀人的。”卖花的老人说:“只有人才会杀人。”
“你说你只不过是个影子。”姜断弦间:“没有人怎么会有影子?”
“当然有人。”
“那么你是什么人的影子?”姜断弦又问:“这个人在哪里?””
卖花老人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神秘诡诵。
“我是每一个人的影子。”他说:“每一个想杀人的影子。”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听得懂?
看着老人脸上的笑容,姜断弦掌心里忽然冒出了把冷汗。
因为他已经听懂了这句话,而且已经想到这个影子是谁了。
(四)
江湖中总有很多种神秘的传说,有时候甚至会将一个人说成神话。
影子就是这些神话中的一种,甚至可以算是其中最神秘的一种。
“他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他是江湖中代价最高的杀手,可是他从来也没杀过人?”
——最可怕的杀手居然是个从未杀过人的人,还不是神话是什么?
最不可解释的是——
江湖中谁也没见到过这个影子,因为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光了。
——这个影子既然从不杀人,见到他的人为什么会死呢,谁能解释这种事?这不是神话
是什么?
这居然不是神话,居然是事实,现在,姜断弦终于已经完全明白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已经死了三次。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风铃中的刀声》——第二章 杀人者的影子>>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第二章 杀人者的影子
根据古往今来许许多多智者的分析,每一个人潜在的必理中都偶然会有杀人的欲望和冲
动,换句话说,每个人都可能会为了某种原故去杀人。
在某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杀人甚至不能算是一种犯罪的事。
——出于自卫,被迫杀人,战阵之上,白刃相间,你不杀我,我就杀你。
遇到了这种情况,你怎么办?
所以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上个杀人的人一一所以影子说:“每一个杀人的人,都可以用
我做他的影子。”
他说:“要用我做他的影子的代价当然是非常高的。”
人都有影子,杀人者也是人,也一样有影子,为什么还要付出那么高的代价用“他”来
做影子?
这当然是有理由的,这个影于把理由说得很清楚。
“要杀人的人并不一定能杀得死人:而且还很有可能反而死在对方手里,在这种情况
下,他就要花钱来雇我了。”
影子又解释:“我的任务就是帮助他把对方杀死,我可以保证他花的钱绝对值得。”
没有人怀疑过他的信用,仙执行这种任务时从未失败过一次。
但是别人还是想不通他怎么能做到这一点?一个影子怎能帮助别人去杀人?
对于这一点,他解释得更清楚。
——“譬如说,张三要去杀李四,却又没有把握,如果他肯花钱雇用我,我就变成了他
的影子。”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调查李四这个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平常的生
活习惯是什么样子的?练过什么特别的武功?每一件事我都会调查得很清楚。”
然后又如何?
——“根据这些调查的结果,我就可以分析出这个人的弱点在哪里了,然后我就会开始
接触他,让他渐渐开始对我注意,等到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我身上时,张三就可以出手杀
他了。”
影子保证:“我当然要先确定张三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杀得了李四,然后再制造一个
万无一失的机会让他出手。”
要做件这么样的事当然是很不容易的,它的过程不但精密,而且要绝对精确,虽然复
杂,但却又绝对完美。只要有一点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而且永远无法弥补。
“所以我做事一直都非常谨慎小心。”影子说:“所以我一直都是能过非常舒服的日
子。”
对于这一点,不但他自己受之无愧,别人也没什么话说。
因为他做的这种事,的确是有他自己的创作,江湖中虽然有过许许多多杰出的刺客和杀
手,却从未有过他这样的人。
他做的这种事,以前从未有人做过,以后很可能也不会再有。
所以他说。
“我是每一个人的影子,每一个想杀人的人都可以把我当作他们的影子。”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点莫明其妙,其中的含意却是无比沉痛的。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风铃中的刀声》——第三章 杀人者>>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第三章 杀人者
姜断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已经明白就在影子说出这一句话的同一刹那,他的生死已
在瞬息间。
他没有想错。
就在这时候,一柄杀人的长剑已经刺向他左背肩下一寸三分处,在瞬息间就可以从他的
后背直透心脏。只要他的反应慢一点,就必将死在这一剑之下。
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个影子所吸引了,竞完全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等到他听
见这个杀人者最后一响脚步声时,他的背脊已经能感觉到剑锋上的寒气和杀气。
他没有死。
一个自己也曾杀人无数的人,对这种感觉的反应总是特别敏锐的。
姜断弦这一生中曾经杀过多少人?
他对一件杀人厉害的反应之敏锐,甚至远比一个处女的私处对男人的反应更强烈。
就在这生死呼吸的一刹那间,他的脚尖已转“扭马”之式,腰低拧,身转旋。右手已抽
出长刀,反把握刀柄,顺势斜推,刀锋的寒光就已没入这个杀人者的腰。
没有人能形容他身子轮转时所发动的那种力量,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招变化的巧妙。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速度。
力量就是速度,速度就是力量,也是生死胜负之间的关键。姜断弦这无懈可举的一刀挥
出时,就已经决定了他自己和这个杀人者之间的胜负生死。
只可惜他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在他听到这个杀人者的最后一响脚步声时,就几乎已经可以算出这个人的身高和体重,
以他身经百战后所累积的丰富经验,要从一个人的脚步声中算出这一点来并不困难。
想不到这一次他居然算错了,这个杀人者居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牧羊儿比她更小,是个天生畸形的侏儒,而且还少了上条腿。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体重加在一起,刚好和一个正常人的重量差不多,如果牧羊儿骑在田
灵子的肩上,两个人加起来的高度也和一个正常人没什么分别。
这一点牧羊儿精密计算过,要刺杀一个像姜断弦这样的高手,每一个细节都不能不计算
得很精确。
他的目的就是要姜断弦算错。
田灵子的腰柔软如蛇,蛇一样的吞没了姜断弦的刀锋。刀光没,等到刀光再出现时,已
经到了田灵子的腰后。
他的身子已经翻飞而出,凌空一丈。腰肢上突然喷出了一股血树,转瞬间就烟花般散
开,化成了漫天血花血雨飞落。
血光散动间已经有一条幽灵般的血影向姜断弦飞扑过来,带动着一条火蛇般的长鞭,卷
向姜断弦的咽喉。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击,因为它完全出乎姜断弦意料之外。
血雨飘落时,田灵子也落到地上,可是她那不知诱惑过多少男人的躯体,已经断成两
截。
——刀光没,刀锋过,她的人还可以飞起来,飞起一丈余,直到落在地上后才断成两
截。
这是什么样的刀法?
这时候血红的大蛇已经卷上了姜断弦的咽喉,再以鞭梢反卷打姜断弦的眼。
这一招实在比毒蛇还毒,姜断弦对付这一鞭的方法,也是牧羊儿永远想不到的。
他忽然低头,用他的嘴咬住了往他咽喉上缠过来的鞭,他的手也同时抬起,用他手中的
刀柄握住了鞭梢。
这不是刀法,天下所有的刀法中都没有这一招。
这一招是他的智慧、经验、体能和应变力混合成的精粹。
最重要的一点,当然还是速度,没有看见他出手的人,绝对无法想象得到他的速度。
但是牧羊儿的反应也不慢,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已经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判断,
而且下了决定。
——他决定“放弃”,放弃他的鞭;放弃他身边唯一能保护他的武器。
鞭撒手,他的人凌空翻身,翻出七尺,力已将尽,他已断了一条腿,身法的变化,当然
不会像以前那么方便。
幸好他还有一条腿,他就用这条腿用力点影子的肩,然后再次凌空翻身,借着这一股力
穿了出去。
夜色已临,这个残缺矮小的人,很快就像鬼魅一样没入黑暗中。
姜断弦转腕挥刀,刀风如啸,刀上的血珠一连串洒落。
一附近的人家有没有风铃被振动?
姜断弦慢慢的转过身,面对一直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的影子。
“你为什么还没有走?”他问影子。
“我为什么要走?”影子说:“你刚才出手那一刀,我这一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第二次
了,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走的。”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
“大概有一点知道。”影子说:“我又不想杀你,你怎么会杀我?”
姜断弦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直等到眼中的冷意在渐渐消失时,才叹了口气。
“不错,你的确不想杀我;”
他不能不承认,在他刚才拧身出刀斩断人腰时,影子也有机会斩断他的腰,在牧羊儿的
长鞭卷住他脖子时,影子的机会更好。
从影子的眼神与沉静中,姜断弦当然可以看出他无疑也是个一流高手。
姜断弦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防备他。
影子在微笑,仿佛已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替他解释:“在刚才那一瞬间,你好
像根本已经忘了这里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影子说:“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不过
是个影子而已。”
他笑得很愉快:“我想你现在大概已经相信,影于是从来都不会杀人的。”
姜断弦没有开口,他在沉默中思索了很久之后,也说了很难听得懂的话。
“你不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才是你的影子。”他说。
“这句话我听不懂。”
“每个人都会有想要杀人的时候,可是每个人杀人的原因和目的都不同。”姜断弦说:
“无论他们的杀人动机是什么,都绝对是出于人类最原始的共同需要。”
“有理。”
“从这些杀人者的身上,你已经看到你自己的心里强暴冲动无知和脆弱的一面,你要杀
人的时候,就可以控制住自己了,因为他们的行动已经替你消除了心里的杀机。”
姜断弦叹了口气说:“换句话说,他们已经替你把人杀了,你自己又何必再去杀人?”
影子已经想了很久,也长长的叹了口气:“所以你才会说,我不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才
是我的影子。”
“不错。”
“现在我真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了,”影子说:“这句话说得真好。”
今夕无雪,星光却淡如雪光,淡淡的照着影子的脸。
他的脸看来更疲倦苍老。
就在此刻,那个江湖中最富传奇性的杀手“影子”已经完全消失,现在他又变得只不过
是个苍老而疲倦的卖花老人而已。
甚至连这个卖花老人都很快就会从此消失。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
但是姜断弦却绝不让他就此消失。
“等一等。”他同时用声音和行动把老人留住:“我会让你走的,可是你也应该先让我
明白一些事。”
他的声音强硬而坚决,他的行动无疑比他的声音更有说服力,
这个影子般的老人只有留下。
“什么事?”他问。
“你究竟是谁?”姜断弦盯着他:“你的身份,你的武功,你的名字,你在没有易名改
扮前老得是什么样子,这些事我都想知道。”
不但他想知道,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都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影子在不是“影子”的时
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当然也就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既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又很难逃
避,妻断弦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刀,已经紧逼在他咽喉眉睫间。
他的人就好像真的是个影子般开始飘浮。
“姜先生,”他说:“我一直认为你是位君子,一位君子好像是不该试探别人隐私
的。”
他说的话也渐渐锋利:“而且你自己好像也有两种身份,我相信姜断弦一定不愿别人刺
探他有关彭十三豆的秘密。”
姜断弦忽然笑了。
“我不是君子,不过我至少还可以算是个很讲理的人。”
“一个讲理的人和君子已经很接近了。”卖花的影子重又微笑。。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一个很接近君子的人你的贵姓大名?”姜断弦继续微笑,“经过了
这些事之后,我至少应该知道你的名字。一
影子不回答;却反问“你还想知道什么事J”
反问通常都可算是最好的回答其中之一,所以姜断弦居然真的放过了前面一个向题。
第二个问题是:
“一个‘五’字之后再加四个零并不是个小数目,牧羊儿和田灵子价钱也不便宜。”姜
断弦间:“谁肯花这么多钱来杀我?”
这当然也是秘密,任何一个有职业道德的杀手,都绝不会泄露这种秘密:
“姜先生,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如果我泄露了雇主的秘密,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花钱雇
我了。”影子说:“这不但有关我的信誉和存折,而且影响到我的原则。”
“是的。”
姜断弦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可是影子接着说出来的这一句话却使他觉得很吃惊。
“你想知道的两件事,本来我都不该告诉你。”影子说:“但是我却可以为你破例一
次。”
“为什么?”
“因为从今以后,影子就会完全消失了。”他说:“顾横波也一样!”
“顾横波?”姜断弦间:“你说的是不是那位以‘诗、书、画’三绝名动士林的眉山先
生?”
“是。”
“他为什么会忽然的消失?”
影子说出来的话又让姜断弦大吃一惊,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的。
“因为顾横波就是我。”中最有名的一个。
他的书画精绝,诗名尤高,七岁时就被公认为江南的神童还不到三十岁时,士林艺苑就
已恭称他为眉山先生。
像他这么样一个人,谁也不会把他和江湖问的凶残暴力联想到一起的。
”
可是现在却有一个神秘的杀手说:“顾横波就是我。”
这句话谁能相信?
姜断弦相信。
他非常了解这种人;要就不说话,说出来的话就绝不会是假话。
“那么你是不是说,眉山先生这个人也将要就从此消失”
“是的。”
“这实在是件很可惜的事。”姜断弦叹息:“这件事我也许根本就不该问的。””
“你已经问了,我也回答。”顾横波淡淡的说:“这些事现在已不重要。”
“你那位雇主呢?”姜断弦又问:“像你这种人,为什么会泄露他的秘密?难道他也会
消失?”
“他不会。”顾横波眼中露出悲伤:“可是不管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他都不会
再见人了。”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大概已经落入牧羊几乎里。”顾横波说:“无论谁落入牧羊儿手里,以后
都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以前呢,以前他是谁?”
‘她是个很奇怪的女人,也是个很美丽的女人。”顾横波说:“她的名字叫柳伴伴。”
标题 <<旧雨楼·古龙《风铃中的刀声》——第四章 与鬼为伴>>
古龙《风铃中的刀声》
第四章 与鬼为伴
柳伴伴的心跳加速,呼吸却已完全停顿。
她亲眼看见姜断弦挥出那一刀,亲眼看见刀锋没入田灵子的腰。
她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刀法,这次她本来也不应该看见的,经过上一次事件之后,她自己
也认为自己死定了。
想不到慕容秋水非但没有杀她,反而对她更好了,甚至对她的行动都不再管束,所以她
才有机会看到慕容书房里那一份最机密的卷宗,才会到这里来。
像慕容秋水这样的人,对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地方所发生的每一件重要的事,都必需知
道,而且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就要知道。
所以在每一个重要的市镇里,都有专人替他收集这种资料。
他的资料分为三部份。
——人、物、事。
他又将每一部份的资料都分为三级——晶瓶,瓶颈,瓶口。
只有最机密的资料,才能被列入瓶口。
柳伴伴看到的那份卷宗,就在’人”字部份的这一级。
只有最重要的人,才能列入这一级。
最重要的人也有根多种,每一种职业中都有重要的人,他们的力量都足够可以影响到别
人,甚至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及命运。
——什么人才能用最直接最简单最快速最无情的方法要别人的命,
——当然是那种以杀人为职业的人。
在慕容秋水的资料中,替这种人取了一个很奇怪也很有趣的代号。
“肥肉。”
慕容秋水从小就不吃肥肉,而且讨厌肥肉,看见肥肉就好像看到狗屎一样。
他总认为无论谁吃多了肥肉都很快就会死的,而且常常会死于无形无影中。
他的看法通常都有点道理。
(一)
人部——瓶颈、肥肉。
柳伴伴看到的卷宗上,就用朱髦标明了这份资料中有关人物的价值和身份。
能够被列入其中的人当然不太多,最能吸引她的就是影子和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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