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民谣:一开口世界沉默〔组图〕

2008年10月22日 17:59

凤凰文化



他是个原住民,唱歌写歌的,长得像流浪汉,唱得像吟游诗人,他是台湾文化史的一个标志。当所有的人都在学唱美国人唱的歌时,他开始和几个朋友谱自己的歌,写自己的词,表达自己的感情。这个“自己”,指的是他脚踩的土地,他熟悉的人,他信仰的东西,他习惯的语言。人们因他的才华而特别“宝贝”他,但是他的艺术家性格又使得他的现实生活特别坎坷,头都白了,才出第一张作品。

——龙应台《在一个文人的城市里》

余光中这样形容他:厚壮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深沉的大风箱。

7月17日,在广州举行的第六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颁奖礼上,这个大风箱,顶着满头白发,深情地歌唱。全场观众则报之以雷鸣般的掌声。

在颁奖礼上,56岁的台湾民谣歌手胡德夫第一次获得内地的音乐奖,而且一得就是两个——最佳国语男歌手、最佳民谣艺人。

颁发最佳新人奖时,嘉宾席上有人打趣:“为什么最佳新人奖得主不是胡德夫呢?”

2005年发表的《匆匆》,是这位从艺近40年、被誉为“台湾民谣之父”的老音乐人生平第一张个人专辑。

孩子白天上课父母晚上受训

50年前,台湾屏东大武山的卑南族小朋友胡德夫刚上小学。他爱哼哼父辈们常唱的卑南族民歌。但每当他开口唱歌,总会遭到老师无情的打击——“你唱的不是音乐!”

老师不止打击他,还打击他的爸爸妈妈。他父亲是卑南族,母亲是排湾族——他现在经常自称“卑排族”的由来。当地原住民热爱歌唱,除了胡德夫,还出过张惠妹。

但在当时,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想唱自己的歌都不容易。胡德夫对那时的教室留下这样的印象:白天给小孩子上课,晚上给爸爸妈妈上课。老师每晚把族群中的成年人拉到一起,让他们学国语、学音阶。

黑板上画着“哆来咪”的音阶,老师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教他们,“那时候有谱的东西才算音乐”,老师们从来不认为这些成年学生们其实是天生的世界级歌手。

“老师还要打分,还有人不及格”,这种音乐给胡德夫造成了极大的恐惧,他对“有谱的歌曲”产生了长达一生的抵触:“1980年代,有唱片公司想让我谱曲,找人帮我填词,一首歌给我2万元,我就是写不出来,我的歌就是没谱。”



但胡德夫还是想尽一切办法唱歌。在教会学校淡江中学读书时,他参加了唱诗班——那里对学生唱什么管得没那么严。

一直到1970年代,除了万沙浪在歌厅闯出了一点小名气,原住民民歌在台湾的发展一直不顺利。

1970年,胡德夫进入台湾大学外文系。一进大学,他就爱上了英国民谣和西洋音乐。

当时,他的父亲准备开刀动手术。为了给父亲凑手术费,胡德夫四处找地方赚钱。恰好万沙浪服完兵役,重返歌坛,要在六福客栈酒吧重组乐队,需要一个合音的人。

“以前我只把音乐当兴趣,一想到音乐也能赚钱,当然再好不过了。”胡德夫前往应征,“万沙浪爸爸和我爸爸认识,大家都是卑南族的,他就说一起来唱吧。”

“万沙浪主唱,我在旁边弹电子琴给他合音。”工作很简单,听着听着胡德夫也想上台唱唱,他后来称这个时期为“预备歌手”。

“万沙浪的英文歌唱得非常好。”驻唱六福客栈几个月后,万沙浪凭《风从哪里来》一夜成名,成名的概念是,歌手一般一个月赚3000元,万沙浪赚3万元。“万沙浪的生活一下变了,路边吃鸭舌头的生活就没有了。”胡德夫回忆说。

万沙浪成名后,不继续弹唱,乐队正式解散,胡德夫得再找工作。

其实他已有了两份工作:白天在纺织厂当文书,负责撰写对外贸易信件;周五晚到朋友的铁板烧饭馆看店。

后来,他得到第三份工作———哥伦比亚驻台机构的咖啡厅驻唱。

这三份工作加起来,月收入约3000元,刚好够他父亲10天的医疗费。

咖啡厅请人每周一三五唱拉丁歌曲,反响不错,这个唱拉丁歌曲的也认识胡德夫,就推荐他每周二四六晚上来唱。没有人竞争,胡德夫顺利地拿到这份工作———在酒吧角落里哼唱一些美军电台常播的英文歌。

来喝咖啡的人很多,来听歌的艺术家更多,“洪小乔在整理歌谱,胡茵梦在想有没有机会上台,张杰在画荷花,张艾嘉逃学过来听歌”,那时包括胡德夫在内,都是学生。



一筷子插出“校园民谣运动”

身兼三职的生活过了差不多5年,胡德夫认识了李双泽———跟他同岁的美术系学生。李双泽和胡德夫一见如故,他劝胡德夫少唱英文歌,多唱卑南族自己的歌。

“他让我唱卑南族的歌,我完全想不起来我们有什么歌。”从小一唱自己族群音乐就会不及格的胡德夫,终于想起了父亲小时候教的《美丽的稻穗》。那是他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唱“自己的歌”,得到别人赞扬。

“你会发现当时被教育制度否定的东西,被朋友那么喜欢和重视。于是,就找更多的歌。”胡德夫对音乐有了重新的认识,“原来不是哆来咪才是音乐。这个感觉很激励我。”

胡德夫在哥伦比亚咖啡厅越唱越火,电视台也赶来对他进行了报道。当时台湾只有几个电视频道,胡德夫顿时变得家喻户晓:“我到西门町逛街,总会遇到有人找我签名。”

1976年,电台DJ陶晓清在淡水文理学院组织了“民谣演唱会”,胡德夫是被邀请演唱嘉宾之一。偏又凑巧,胡德夫头天晚上跟女朋友一家吃火锅,遇到前来滋事的流氓。胡德夫跟流氓们大打出手,打架的结果是,他的背上被插了根筷子,由于失血过多,从楼上摔下来,牙也掉了、腰也伤了、脸也开花了。虽然性命没有大碍,但第二天是肯定无法上台了。胡德夫惟有求助于李双泽,让他上台代唱。

“那天演唱会开始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唱西洋音乐,李双泽应该很窝火,他私下埋怨我们是早就知道的。”胡德夫回忆说,轮到李双泽上场,他拿着一瓶可口可乐,没有唱歌,而是质问台下的学生:“我们在菲律宾,喝可口可乐,听这些歌;在西班牙,喝可口可乐,听这些歌;在美国,喝可口可乐,听这些歌。现在,在台湾,我们还是喝可口可乐,听这些歌。”李双泽把可口可乐猛地砸在地上,“我们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歌?”

台下的人完全愣住了,没有人想出什么是“自己的歌”,李双泽就起了《国父纪念歌》的调子——这是台湾人小学课本第二页的曲目。

第二天,台湾大学校园爆发了“唱自己的歌”的大规模讨论,大家开始暗地笔战,乡土论战开始,学生开始自己写歌。这就是台湾民歌历史上有名的“可口可乐事件”。台湾校园民谣时代从此开始。



差点用炸药炸死自己

“绅士淑女、珠光宝气;牛排滋滋作响,刀叉杯盘交错;胡德夫在钢琴后,钢琴随着旋转台转……”李双泽用了很多形容词,来表达自己的痛心疾首———胡德夫居然沦落到安于在台湾骄奢淫逸的餐厅卖唱,虽然这个餐厅是全台湾最高档的。

1977年是胡德夫一生最富的一段时间。那时,李双泽去了国外,胡德夫也从咖啡厅转战到餐厅。当时高档餐厅的经理月薪是7000新台币,胡德夫一月至少能挣7万新台币,“那时,我6个月就可以买套房子。”胡德夫说。在唱片工业还没形成,现场演出是歌手主要谋生手段的年代,胡德夫得到的待遇算是顶级了。

李双泽回来后,胡德夫没有告诉他自己有多郁闷:“身边的东西都不是我想要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种郁闷持续到1977年9月10日——李双泽去世。

“李双泽在海边救了一个溺水的美国人,美国人救起来了,他却溺水身亡了。”胡德夫认为李双泽生前创作的最后一首歌完全是一语成谶:“我从大山来,你从海边来,你为什么在海边醒不过来?”

李双泽死后,胡德夫彻底脱离了流行音乐,抛弃了富足的生活,加入到李双泽的师妹杨祖薥“关怀台湾雏妓”的社会活动中,为被卖到城市当雏妓的原住民女孩募捐。这个杨祖薥也是台湾民歌运动的重要推手,她是第一个得到官方许可在北京举办演唱会的台湾歌手。

1980年代蓬勃高涨的民主运动让胡德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创立原住民权利促进会,为原住民寻求权益。民谣一半成了运动的目的,一半成了手段。

1984年,民主运动告一段落,台湾经济蓬勃,再之后,卡拉OK热潮从日本刮到台湾,年轻人有了太多选择,台湾民谣到达最低潮。但在胡德夫看来,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运动之后,我发现我的家庭已经破碎了。”

“破碎”,不是妻离子散,而是濒临妻离子散。热心参与社会运动的那些年,他不但停掉了收录音乐的工作,还到处无偿唱歌。作为运动领袖,他还得负责提供场地给大学生开会、讨论。穷学生们经常吃住在他家,胡德夫的积蓄很快见底,没有收入来源,家里只能靠太太拉琴赚钱。

其实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到“体制内工作”——当时台湾政府为了笼络运动领袖,给他们安排了各种“休闲工作”。分派给胡德夫的,是到县市管原住民登记。“我跟他们说我不去,让那些学这些的人去吧。”骨气并没有给胡德夫带来任何好处,他的脊椎和脑部旧伤复发,得了脊椎炎,脊背上长了严重的骨刺,每走一步都要靠四角拐杖支撑,甚至医生都不敢开刀。

“我带两个小孩子投靠80岁的爸爸妈妈,心一下子就在漂泊了。”胡德夫住到了台东父母家。“中枢神经扎到末梢神经的时候是很痛的,那时有人开山造路,我甚至想让他把炸药拿来我帮他点——我真的想炸死自己。”

台东以含有多种矿物质的温泉出名,胡德夫就在家里挖坑泡温泉,在沙地上做伸展运动:“到了第三年,我终于把骨刺都治好了。还记得那年发大水,我把拐杖扔到水里,自己跳到水里,好多人都吓坏了,在岸上喊——‘胡德夫投河自杀了!’水又黑又急,没有人能救我。他们不知道我那是高兴,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在那样的苦日子里,你根本不想再唱什么了。”恢复劳动能力之后,胡德夫没有心情唱歌,他找到了新的养家方法:卖水。既然台东水质好,胡德夫就把水装桶,一桶一桶运到台中,再一桶一桶搬到客户楼上,收入也还算不错。有时候,在回程经过屏东碰到那里的原住民聚在一起唱民歌,他就会停下来听他们唱。听歌还有另外一个好处,他发现屏东山上的水也不错,于是开始就近取水。



蓝绿在台下共同跟唱

多年杂工不能减轻胡德夫给家庭的沉重负担,孩子读小学他都没有办法管:“我记得那天还是中秋节,我把孩子从家里领出来,送到儿童之家。我知道那天之后我就要跟孩子分开了,送完之后,我跪在地上呼天抢地,我跟上苍说,给我一年时间,带我回去唱歌,一年之后我来接孩子。”

两天后,8年没有跟他联系的制作人王明辉打来了电话,让他回去录歌曲。那年是1994年,胡德夫录制了单曲《摇篮曲》。

胡德夫的运气很好,当他再次回到民谣的时候,两年后,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引发的Enigma事件,让台湾原住民音乐被动地“兴盛”起来。

1988年,台湾原住民音乐人郭英男受法国文化之家邀请到法国演唱。法国人听了他的歌非常感动,盛情邀请他到录音室把这些歌录制保存下来。不仅法国人喜欢,德国人、美国人也喜欢。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选用了德国Enigma乐团的《回归纯真》(ReturnToInnocence)作为主题曲。郭英男这才发觉,这首歌的旋律,就是自己1988年在法国录下的《老人饮酒歌》——Enigma乐团撷取了郭英男的原音,填上了歌词,就变成了自己的《回归纯真》。

等到郭英男发现时,距离《回归纯真》首发已经3年,唱片已经卖出上百万张。

“原住民歌很长时间都被娱乐观光化,他们很悲哀。”《匆匆》的制作人熊儒贤说。郭英男对Enigma的诉讼和奥运会的侧面鼓励,让台湾原住民音乐开始被全世界范围关注,台湾唱片公司也开始觉醒,他们把原住民集合起来,投入资金做“自己土地上的歌”——熊儒贤当时在魔岩唱片公司,负责的就是这件事。

唱片公司的确雄心勃勃,也很有使命感,但好景不长,2001年全世界唱片业遭遇滑坡,台湾很多唱片公司纷纷垮掉,“魔岩”再也没有人力物力去发掘原住民音乐了。

“我们都是那个时候被塑性的工作人员,觉得这些原住民歌声不见了就太可惜了。”熊儒贤也没有钱,她的方法是:给阿杜做音乐企划,这边收到阿杜的企划费,那边就拿去补助原住民谣演唱会开销。

30年前,娱乐资讯不发达,人们习惯了到酒吧或者咖啡厅听音乐;30年后的今天,人们习惯了用耳塞听音乐,胡德夫和他的原住民朋友,没有出过专辑,当然不会被大众知道。他回到了50元都拿不出来的窘境。

即使这样,以胡德夫为首的原住民歌手仍然坚持到学校唱、到公园唱、到书店门口唱,并且分文不收。他们也要生活,“大部分原住民歌手都有自给自足的生活能力”,养猪、种菜、卖水、打杂工——郭英男的本职依旧是种植槟榔的自耕农。

直到2005年4月15日,55岁的胡德夫推出第一张个人专辑《匆匆》,并在台北为此举办了个人演唱会。演唱会的盛况令很多人吃惊:除了大批名流赶来捧场外,台下更汇集了大量蓝绿两营政坛人物。这些几乎不会同场出现的人物,一起用手打着节拍,跟着台上哼唱。30年前,他们远不像今天这么势不两立,都是听着胡德夫及其朋友们的民谣成长的年轻学子。

《匆匆》收录了从他小时候开始唱的《美丽的稻穗》等12首歌——如果胡德夫答应录制一些近年来的歌,专辑早几年就出了,“这些歌不陈旧,它们从来没有出版过”胡德夫说。

专辑是在胡德夫母校淡江中学小教堂录制的。现在这个教堂已经废弃了,胡德夫带着录音设备和乐器,白天听着蝉声酝酿感情,夜阑人静的时候开始录制。没有一应俱全的录音间,每首歌都必须一气呵成录完,两天他们录完了20首歌。

2006年台湾金曲奖,胡德夫获得6项提名,并打败周杰伦,凭《匆匆》获得最佳年度歌曲和最佳作词奖。

胡德夫和他的原住民歌手朋友们,从每月一两场演出,变成了每星期两三场演出,印制的3万张专辑已经卖了2万张,基本达到收支平衡。

专辑出版后,台湾很多知识分子动用自己的“特权”,用各种方式,在各种场合介绍胡德夫和《匆匆》。



《康熙来了》至今最不搞笑的一期就是胡德夫当嘉宾的那一集。“我惟一一次自己想做的就是原住民歌手胡德夫。我不要他好笑,我就是让他来把歌都唱了一遍,那是我用特权做了不适合‘康熙’的事情。”主持人蔡康永对本报记者说。节目播出后,收视率果然是有史以来最差的,但蔡康永并不后悔,“他已经快60岁了,再不做就真的迟了。”

(P1171531)

大武山美丽的妈妈

词曲:胡德夫

台湾民谣:一开口世界沉默〔组图〕
哎呀……山里的歌声是那么的美丽

哎呀……唱呀唱著呀山谷里的歌声

你是带不走的歌声是山谷里的歌声

有一天我一定回去为了山谷里的大合唱

我一定会大声唱歌牵著你的手

naruwannaiyanayahoiyahohaiyan

哎呀……山里的姑娘是那么的美丽

哎呀……跳呀用力地跳山谷里的姑娘

你是带不走的姑娘是山谷里的姑娘

有一天我一定要回去为了山谷里的大跳舞

我一定会用力跳舞牵著你的手

naruwannaiyanayahoiyahohaiyan

哎呀……大武山是美丽的妈妈

哎呀……流呀流著啊滋润我的甘泉

你使我的眼睛更亮心里更勇敢

有一天我一定要回去为了山谷里的大合唱

我一定会大声唱歌再也不走了

naruwannaiyanayahoiyahohaiyan

哎呀……太平洋是美丽的妈妈

哎呀……都兰山是美丽的妈妈

naruwannaiyanayahoiyahohai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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