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第三章 东京往事 妖言水浒之大宋盛世
水浒传里记载的故事年代久远,现代人读起来可能会觉得有点怪。因此我觉得有必要插进一个前传,给大家讲一些必要的背景。水浒最重要的背景就是大宋,想要把大宋说清楚,就必须首先说说东京城。
北宋末年,东京是亚洲最繁华的都市。这座城市注册人口多达一百五十万,而且还不断有人涌进来。大宋的百姓认为东京是世界的中心,遍地是黄金,到处是机会,因此都想来试试运气。
每天天亮之前,几个城门口都挤着黑压压的人群,等到鸡鸣三响,城门一开,大家就一拥而上,进城的在左,出城的在右,川流不息。如果仔细观察,还会发现左右两股人流有着明显差别。进城的要么衣着华丽,骑着高头大马——这些人都是奉调进京的官员;要么昂头挺胸,斗志昂扬——他们是来淘金的老百姓。出城的人流则多半灰头土脸,全家坐在一辆驴车上。这些人要么是在东京混不下去的人,要么是被贬出京官员。他们被群众亲切地称为“右派”。
公元1108年的春节,有一户人家也加入了右派的行列。一个汉子紧张地握着缰绳,发现城门刚开一条缝,就急不可耐的牵着驴车往前挤,丝毫没有一般右派们对京城、对皇上恋恋不舍的忠臣派头。
这不奇怪,这人不是被发配的官员,而是逃犯。他是禁军教头王进。
看过水浒的读者都知道,高俅上任第一天就找王进的茬。要不是同事们拼命求情,王进就会当场挨上几十杖。王进回家以后,做了不少努力来搞清楚事情原委。他还花钱送礼,托人直接去跟高俅说情。但是这些人没多久都把礼退了回来,说高殿帅一听到你的名字,就面色不悦,甚至直接送客。小王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
王进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恐惧。愤怒的是这高俅明明不是殿帅的儿子,怎么能当殿帅呢?还有王法吗?恐惧的是他想到这高俅看来年纪还轻,不知道要从此掌管禁军多少年,就算每天收拾自己一次那也受不了。于是他决定逃走,去延安投奔老种经略相公。
老种经略相公叫种师道,时任泾原路经略宣抚使,换算成现在的职务大概是西北军区司令员。王进能认识这么大的官,纯属巧合。当年老种进京述职,去樊楼玩了一趟,两人恰好碰见。老爷子在西北前线的时候,常年跟西夏打仗,条件很艰苦。好在他的级别还可以得到每日从东京送来的特供品,其中每月一期的内部刊物《花花衙内》给了他莫大的精神安慰,让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哪怕牺牲一切,也要保卫这个每平方米都有37D妹子的江山。这回来到东京,种司令迫不及待地来到樊楼,要会一会自己最心仪的封面女郎,李师师。
不幸的是,即使特供刊物,有些事实也没法写得太明白。这不能怪编辑:徽宗在跟李师师睡觉,你怎么写?更何况人家也尽力暗示了——你看看每一期封面李师师的造型就明白了:
李师师抱着龙头。
李师师骑在龙身上。
李师师双腿夹着龙尾。
李师师往龙背上滴蜡油……
然而种司令愣是没看出来。他到了樊楼用关西土话大咧咧地咋呼:“把李师师给洒家叫出来!”樊楼的老板看着白发苍苍的种司令都愣了:太上皇也来了?
也该着老种倒霉——他那次述职来得急了,用了个没经验的新司机,忘了给专车换上军用车牌。樊楼的保安出去看了看,就以为是个煤老板,回来后言语很不客气。种司令很愤怒,哼了一声,转眼就有三四十个关西军汉冲进来,声称要把樊楼砸了。
剑拔弩张之时,当天正在值班的王进上来,跟老种耳语了几句。种司令听完打了一个激灵,然后面不改色地给手下下了命令:“每人消费500文再走!”因为这个事,种司令后来给王进传过话,说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以后怎么报答都可以。
由于有这层关系,王进对自己在西北军的前途还有点信心。不过,他首先要克服的困难是怎么带着老娘走上千里到达延安。虽说在京城当了这么多年的差,他不是没有灰色收入,临走时也带了不少,但应付沿途的过路费还是有些不够。大宋的文献上说,太祖统一中国,是历史的必然。为什么呢?因为割据政权设置的关卡给经济发展带了致命影响。结果在统一一百多年以后,你在大宋你跑个长途,路上遇见的收费站可比五代十国的时候多多了。
“娘,我看你也累了,咱们找个地方住下吧。”王进用最后一点盘缠去客栈租了个房间,然后一个人出来散步,盘算着怎么才能搞到点钱。他估摸着,自己大概已经进了陕西,但到延安府少说还有几百里。看了看兜里,还剩不到200文钱。
“难道要去劫道?”
王进刚当教头的时候,在东京街头查超速查了好几年,因此当劫匪对他来说轻车熟路。但他想起先父的名誉,又不想让自己堕落到那个地步。他长叹一口气,在心里又骂了一遍:高俅你个鳖孙,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2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高俅恨王进是有原因的。只不过这件事的由头远在二十多年以前,只有高俅自己还记得。
那是在元丰或者元祐年间的一个冬天,当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刚刚从东京圆社退役,正穷困潦倒地在街上乞讨为生。现代人戏说历史的时候,喜欢把高俅说成是中超球员一类的人。这一点不能说全错,但是也不确切。高俅的确从小就入选圆社,从少年队踢到成年队,但是说北宋有职业球员却相当勉强。
那时的俱乐部统称圆社,也叫齐云社,表面上看是独立的商业组织,实际上隶属于礼部教坊司。每年也没几场联赛,主要的任务是踢御前赛。御前赛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人分成两队,踢事先商量好比分的表演赛给皇帝解闷;另一种是代表大宋跟只会打马球的辽国人踢国际友谊赛,抚慰一下皇帝在对外战争中变得日益脆弱的心灵。
假如能在这两种比赛中表现出众,皇帝的赏赐会非常丰厚,而且可以名垂青史——那时的几个球星的名字,比如范老儿、孟宣,甚至能够流传千载,为我们所知道。但是每年能够御前献技的球员满打满算也就二十多个,大部分球员收入很微薄。以高俅为例,他在圆社混了十年,就是因为没有踢过御前赛,几乎没攒下什么钱,只是在退役时拿到了500文的遣散费。
据高俅的队友回忆,此人老是落选不是因为技术不行,而是由于早年受过伤,发挥受限制。同样由于这一身伤病,他退役以后稍重的体力活都干不了,只好出来卖艺乞讨。
足球在宋代是一项跟现代足球很不一样的运动。具体来说,那时候实行单门制,几乎没有对抗性,更像踢毽子之类的杂耍,观赏性很强。高俅的技术很不错,按照施大爷的说法,能把球踢得好像粘在身上,再加上他的国脚证书、比赛金牌什么的就在摊位前边摆着,卖艺的第一天就观者如墙。
高俅在圈中听着看客的喝彩,一时间也就忘了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处境,好像又回到了在球场上叱咤风云的日子。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如果能以此为职业,过一辈子也不是不能接受。另外他还是个头脑灵活的人。他不一会儿又想到,自己跟一些退役的前辈还有联系,听说这些前明星运动员现在不是在澡堂搓澡就是在看传达,如果能组织起来搞个蹴鞠表演队,应该大有市场……
高俅后来回忆说,那是他这辈子最有抱负的一瞬间。
高俅的创业计划在大约五分钟以后宣告破灭。因为忽然有几个大汉冲了进来,一棍子打在他的后腰,几乎把他打瘫了,还落下一辈子的后遗症。高俅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足球被踩破,观众被驱散,盘子里的铜钱撒了一地。人群中传来阵阵尖叫:禁军来了!
在昏过去的前一瞬间,高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有关北宋禁军的事,还有值得补充说明的地方。我们知道,北宋禁军是一支庞大的武装力量,人数在一百万左右。皇帝为了养这些兵,耗费了国家收入的四分之三。因此辽国人常常指责大宋穷兵黩武,蓄谋破坏澶渊停战协议。其实辽国人多虑了。兵部的内部文件说得很清楚:大宋养兵从来都是准备对内使用,没有对外用兵的计划。举个例子来说,大宋禁军常常担负起这样的任务:征粮,封路,戒严,拆屋。甚至东京的市容市貌也由他们负责。那天高俅碰上的就是禁军负责的一次清理非法商贩的行动。
打高俅的人是个上了岁数的都教头,他由于打得太欢实了,自己也晃了腰,回头找禁军报销了好几十贯的医药费。领导们事后抱怨:要说这老职工吧,确实不好用。平时在单位坐班的时候,一个人喝的茶顶得上辽国半年的进口量,废旧邸报成车地往家拉了卖钱,好不容易出去干点活,又不经折腾。于是,都教头王升不久就被内退,他的儿子,王进,降一级接班顶替。
3
几乎与棍子打到高俅背上同时,另一个少年的人生也遇到了波折。这个少年不满20岁,以前从来没离开过家乡的深山老林。这次由于父兄都身染重病,他被派来替父亲来完成一个重要的政治任务:参加辽国的各民族代表新年茶话会。
那时候,辽国是远东第一大国。它的疆域西起金山(今阿尔泰山),东抵库页岛,北至今蒙古高原北缘和外兴安岭。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数以百计的民族和部落臣服在契丹的金戈铁马之下。从肇国皇帝耶律阿保机开始,辽国就有这么一个传统:每年春节前后,皇帝在混同江(今松花江)扎下营帐,接受各部落首领的觐见。卫士们砸开冰层,将捕到的第一批鱼拿出来同大家分享——因此在史书上又称“头鱼宴”。当然,在辽国立国近200年之后,这个活动的规模已经变得很大,不能用“宴”来形容了。
今年的头鱼宴召开之际,整个混同江两岸同往年一样,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一律抓起来遣返原籍。各民族代表身着盛装,载歌载舞,来到宴会现场。大会开始之后,大家挨个发言,以表达自己对大辽的感激之情。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俺们渤海人民为自己能够生活在大辽这个多民族大家庭而感到无比荣幸!”一位赤膊穿半截皮袄的大叔精神亢奋地结束了自己的发言回到人群中,跟听众一起热烈鼓掌。
“大叔,你们渤海那里,真的富得人人要求多交税了?”这个少年站在数千名奇装异服的酋长中间,显得有些紧张。
“糊弄辽狗子玩呢,小屁孩你也当真……”该大叔不屑地小声回答。
“哦。大叔,天气这么冷,你们平时就穿这点衣服?”
“我又不是暴露狂!民族服装还不就是头鱼宴穿给契丹人看的?”
“哦——我第一次来,不懂的太多了。那——这报告都做了两天了,啥时候散会啊?”
“快了。等会大会进入第二项,每人表演个民族节目,表演完了就完了。”
“大叔你表演什么?哦,你们渤海人善捕鹰,你一定是要表演抓鹰?”少年很兴奋。
“你是劾里钵的孩子吧?跟你爹真是一样一样啊,傻老实——我今年56了,在帐篷里抓我媳妇都费劲,还他妈抓鹰?——告诉你,报名表上‘民族特长’那一栏,瞎写就行。我就写的跳舞……怎么?不愿看我这老头子跳舞?这不错了。看见那个回鹘二逼没有?妈的五音不全,一首什么西唱了几十年……”
“啊?坏了,我照实填的……”
这时,只听大会主持人——枢密使耶律那也宣布:“首先有请渤海酋长表演民族绝技:空手搏熊!”
目瞪口呆的渤海大叔被几个士兵扔进了熊山。惨叫声中,各族代表噤若寒蝉。
“大爷的,念岔行了。”耶律那也自言自语。
“接下来,女真代表表演民族舞蹈:太平舞!”耶律那也将错就错。那个少年别说跳舞,已经被吓得走不动了。
“你为什么不跳?”台上的辽国皇帝不高兴了。
“……我不会……”少年结结巴巴地好不容易说出三个字。
“朕操啊!”皇帝拍案而起,“你大爷的什么叫你不会?”
几个士兵立刻上去把少年按倒在地。
“大胆蛮夷!”枢密使一边拍案而起一边朝皇帝使眼色:民族问题,慎重,慎重!真有个起义什么的今年国库又要空了。看到皇帝微微点头,他郑重宣布:此人虽犯死罪,但念其年齿尚幼,改判发配极西之地。
“小厮,还不快谢恩?”
“臣——完颜阿骨打,谢万岁天恩!”
4
九百年前的夜幕下,王进在绝望中来回踱步。好在客栈老板给他指了一条赚钱的路子。
“附近有个书院,正在招教师,不知你干得了吗?”
“这个……我只是识字而已……什么书院啊?”
“你不知道?华阴吉祥艺院啊!”
生活在北宋的人,有几样东西不想听也得听:一个是官方说书人讲的京闻,一个是皇帝下的圣旨,第三个就是吉祥艺院的招生广告。
“学厨师,请到吉祥艺院!学马车维修,请到吉祥艺院。学营造(建筑),请到吉祥艺院!学胶漆技术(相当于现在的电气焊),请到吉祥艺院!!华阴吉祥艺院开设初中高级会计班,厨师班、面点班,家用橱具战车维修班,包教包会包分配,学不会不收费,每月一号十五号开学,随到随学,动物园对面下车……”
众所周知,我国古代的科学技术相当发达,随便拿出点科研成果就能让一个名叫约翰史密斯的外国人竖起大拇指惊呼:中国,太ok了!取得这样的成就,与我国一向重视科学教育是分不开的。早在唐代,朝廷就成立了国立技工培养机构——少府监,建立了艺徒(学徒)制。
到了宋代,尤其是变法之后,职业教育蓬勃发展,各种公立私立的院校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有培养天文学家和算命先生的天文馆,培养圣旨执笔和刻章办证的书法院,培养御用画家和街头画师的画院。此外还有综合性的私立培训机构,艺院[1]——只要你敢进,他什么都敢教。在这些院校中,吉祥艺院名气最大。该学校在宣传上不遗余力,雇了不知多少说书先生、打更僧人在全国的街头巷尾天天哇哇乱叫,比东京太学有名多了。
那天早上王进去应聘的时候,心里很忐忑。他觉得自己连个身份证都是假的,去应聘这种名校实在唐突,希望渺茫不说,遇到个责任心强的老同志弄不好还会去衙门举报自己。然而事情的进展却出乎意料。
吉祥艺院的校长李吉亲自主持面试。他问了问王进以前是干什么的,王进说是退役军人。李吉又问他能教什么课,王进说养马、赶车、行镖,各种行当都会一点。
“行,你明天来上班吧,先带个初级综合班。”
王进愣了:这……这就完了?
“那我什么时候见见其他老师?”
“暂时没有其他老师——上一个刚被开除,你是唯一一个。”
5
水浒传上说,李吉是华阴县的一个猎户。这话没错,不过只能反映此人的早年生活。实际上他有点积蓄以后,赶上了变法革新的好形势,改行以办学为生,一口气开了二十多个艺院。倒不是说他已经富到能开连锁超市了,而是他的学校老是开不长,每次开不了几个月就被查出审批手续不合格,关门了事。然后李吉就转战其他地方,继续办学,如今终于流窜回家乡来了。
李吉经过多年历练,总结出了自己的一套办学经验,那天正好没事,就给王进讲授:“这玩意儿吧,就跟打猎差不多。你先下好了夹子,挖好陷阱,就不怕没有收获——不管老虎狗熊,都是畜生,他傻啊……”
“呃,李学监,咱们开的不是学校吗?”
“我就是打个比方。办学,只要你弄好了校舍,就不怕没有学生,不管什么官绅富户,他总归是望子成龙,也都跟畜生差不多,他傻啊……”
知道了这些背景知识,王进没有对学校的硬件条件寄予太大的希望。结果第一天上课还是被震撼了。教室全是破庙改的。庙里的山神像也没拆,直接披上件长衫,愣说是这是孔夫子。王进本来对讲课这事很是惴惴不安——他的文化水平只是勉强在武学能及格而已。结果他发现自己有充分的时间做准备:根据李吉的指示,学生没到计划人数,老师不能开讲,每天在上边讲讲笑话,把时间打发过去就行。现在的实际学生数是一百多。计划招生人数是两千人。
在王进看来,来上艺院的学生普遍素质不高,看样子都是科举不第、一无所长、找不到工作的主。他们对王进那些黄色笑话不感兴趣,上课除了睡觉就是聊天。下了课精力无处发泄,就开始赌钱、打架。王进一开始开很负责任的劝架,后来也懒得管了,只是说一句:要打外边打去。
这样混了一个多礼拜,学校里终于出事了。那天早上,教室的门突然被踹开,进来两个身材高大的后生,大喝道:“史进!妈x的给我出来!!”
“杨春,我那天收拾得你不够是吧?还敢叫人?”一个青年从惊恐的同学群中站了起来。
“你不是牛x吗?不是说我大哥来了你也不怕吗?今天让你看看,我‘白花蛇’杨春也不是打了就白打的主!”杨春得意洋洋地指着身后的彪形大汉说道,“我大哥是陈达!”
教室里一片喧哗。学生们争着往外跑。
陈达在华阴县大名鼎鼎。这人大概三十多岁,老早就在流氓界打出了名气,人称“跳涧虎”。据说有一年他被一群公差追,慌不择路,跑着跑着发现路断了,前面是个几米宽的山涧。山涧对面倒是有个院子,可是有几米的落差。这厮一咬牙,呼地一下跳了过去,正好落在院子中间。
几个公差看着陈达在对面兴奋得大呼小叫,面面相觑:“这SB跳咱们分局里干吗去了?”
当然,陈达的成名史一般人不得而知。大家都以为这人是由于功夫好到了美洲豹的程度才得到这个绰号的,对他十分忌惮。陈达一脸的蔑视,朝史进招了招手。史进面无表情,跟着他走到院子里。
陈达大喝一声,脱了上衣,露出一身肌肉。史进不声不响地脱了上衣,人群中彩声大做——这人身上纹了满身的龙,仔细数数,有九条之多。
陈达一愣:这纹身……难道是道上的?
于是他用黑话问道:“线上的朋友?(你是道上的?)”
史进一愣,点了点头。
“挑竿?(保镖?)”
史进摇头。
“戳竿?(练武卖艺的?)”
史进摇头。
“蹲竿?(看家护院的?)”
史进继续摇头。
陈达紧张了,觉得自己惹到的可能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接下来他更加谨慎,开始用手势打切口。他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对着,好像捏着一本书:本(你师父或者老大)是谁?
史进双手展开,好像在做拉面——这个动作在黑话里表示“说出来吓死你!”
陈达不信,他双臂抱圈,意思是:说大话要死人的啊!史进笑笑,双手掐了个小圈(黑话:说瞎话生孩子被掐死!)。
陈达感觉不妙。他右手握成拳头往左手掌砸了三下:干脆点!你说你老大是谁吧!史进伸出五根手指。
“五爷的人?!”陈达脸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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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爷的大名叫朱武,是华阴县的一个传奇。据说此人本来在东京当官,后来忽然回乡,几年时间就成了黑道首席大佬,华阴县人人闻其名而变色,绝不是陈达这种小玩闹招惹得起的。
但陈达又有点不信。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前额,然后摆摆手:我怎么没听说过你?
史进把左手叉在腰间:你级别太低。
陈达做了个烧香拜佛的手势:你是五爷的什么人?
史进面带微笑的伸出三个手指:三把手。
陈达吓坏了,赶紧抱拳,然后抹抹嘴唇:误会,误会,今天的事你不会告诉五爷吧?
史进坚定地摇了摇头。
接着陈达就把杨春揪过来:“赶紧给史三爷磕头!”
杨春没反应过来:“大哥,怎么回事?”
陈达一个耳光把他打倒在地,摁着脑袋往地上磕了三下,留下一摊血迹,然后两人兔子一样逃走了。
王进在禁军厮混多年,懂不少黑话。他看完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心想:这五爷是谁?大概是个响马吧?李吉就没这么淡定了。老头子在江湖上闯荡十几年,这回居然没发现地头蛇就在自己学校,十分紧张,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给史进施礼,说道:“响卦走高,俱是一家;合家朋友,吃遍天下,脚踮之地,让与兄弟吃。是朋友知升点作。小老儿初到贵地,没给瓢把子上香,罪过罪过!……合吾(以后是朋友吧)?”
然而史进毫无反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开了。李吉见史进没回答“合吾”,心脏病差一点犯了——这TM是宣战啊!王进越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
后来跟史进熟了以后,王进曾问过这件事。史进当场就笑出来了。
“这陈达真他妈是个色鬼。知道我是县里来的,上来就问我逛过窑子没有。我不能丢了面子,就说当然逛过。然后就跟我讨论什么高竿低竿的体位,我哪里懂这么多。”
至于那些手势,史进是这么理解的。
陈达食指和拇指对掐:你的家伙也就这么长吧?史进双手展开:放你妈屁!老子有这么长!
陈达双臂抱圈:我的还这么粗呢!史进笑笑,双手掐了个小圈:我看也就这么粗。
陈达右手握拳往左手掌砸了三下:老子一晚上三次!史进伸出五根手指:我还五次呢!
陈达拍了拍前额,然后摆摆手:我怎么不行?史进把左手叉在腰间:你肾虚啊。
陈达做了个烧香拜佛的手势:我服了。史进面带微笑的伸出三个手指:其实我也没那么厉害,我最高纪录就三次。
陈达抱拳,然后指指嘴唇:以后有机会去窑子里玩玩?史进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好这一口。
以上就是九纹龙史进的成名经过。
7
王进和史进是这么混熟的。单挑事件发生后几天,学生们终于对学校这种类似说书的教学方式忍无可忍。他们当堂提出质问:学校收了钱不教手艺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人里挑头的就是史进。王进劝了他们几句,效果不好。有人上来抓住他的领子要动手,都被他推开。这时候李吉校长带着人来维持秩序,一看闹事的是史进,二话不说就撤了。
史进被王进推得踉跄几步,火气上来了,当即脱掉上衣,扔给王进一根棍子说:有本事出去单挑!
王进拿着那条齐眉棍时,觉得有几个月心里没这么踏实过。无论是逃出东京、当上教师还是在讲台上讲那些屁话,都让他有种做贼的感觉。现在拿着兵器面对一个绿林豪强,他终于有机会亮出自己的真本事。哪怕打不过,也是光荣的失败。
然而比武的过程却出乎意料的简短:史进用尽全力一棍打来,王进侧身一让,然后伸棍一挑,转了两转就把他手中的棒子绞上天去。王进很诧异。他发现此人的功夫根本就华而不实,压根不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于是他问史进: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天史进被王进打败之后,很有风度,当场服输,还请他出去喝了一次酒,要拜师学真正的功夫。王进没有直接拒绝,只是借口师门规矩,让他讲讲自己的身世,去过哪里,干过什么——他其实想问史进到底是不是道上的,杀没杀过人。
史进叹了口气:“有什么好讲的,反正现在活着就是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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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上说,史进遇到王进那年十八岁。实际上这是他入学时谎报的年龄,他已经二十一了。关于这消失的三年,史进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从小聪明过人,家里觉得让这么个孩子一辈子种地可惜了,就全力供他读书。史进很争气,一路考上东京太学,给家里狠狠挣了一回脸。史进至今还记得,那时候每次回家过年,父亲领着自己从驿站走回家时脸上的自豪表情。
“这是我儿子,在太学读书,以后要当大官的!”
不过史进人生的辉煌也就到这里结束了。几年之后他结束了学业,却发现自己不但没官可做,在东京连份工作都找不到。他在东京生生耗了两年,仍然找不到活干,只得回乡谋生。史进在家一宅又是一年多,工作依然没找到,自己却成了远近闻名的笑柄。最后他不得不掏钱来上吉祥艺院这种野鸡学校,想忘掉四书五经,学门手艺。因此他干脆不承认自己受过高等教育,纹了一身花绣来证明自己一直以来就是个文盲加混混。他甚至谎报年龄,不愿承认三年太学生涯曾在自己生命中存在过。
关于史进上学的事,他父亲史太公说起来更具体一些。王进收了史进当徒弟以后才发现,原来史太公自己还认识——他就是客栈的老板。施耐庵在水浒里提到史太公,说他是“里正”,很多人望文生义,以为是村长,就顺便把史进看成是富二代一类的人物。这是对宋代基层干部不了解的表现。里正在宋初的确是相当于村长的一个职务,极有油水位。但是到了北宋末年,只不过是一个相当于“五保户”之类的荣誉称号,毫无实权可言。
史太公家并不是很富裕。究其原因,光为了给史进找个解额(相当于高考录取率)高的籍贯就搬了好几回家,损失了不少田产。另外史进多年来的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史太公经常感慨,人家的孩子早早就不读书了,或者在家种地,或者出去当学徒,现在家里都盖了新房。我们倒好……悔不当初啊……
其实史家的经济条件在王进看来还远远没有到一贫如洗的程度。史太公至少还有一处宅子,改建成了客栈。施大爷在水浒里误以为这是史进家的宅子,说里面有马厩有粮仓,庄客数十——其实那都是住宿的客人,马厩也不过是给客人用的停车场,算不得什么豪宅。虽说客人没多少,但父子两人至少还能维持生计。而且史太公听说史进拜师之后,还能拿出钱买酒买鸡,办了一个拜师宴。
在酒宴上,史太公痛陈家史,一边说一边数落史进:你这孩子,从小就老是看那些个传奇(武侠小说),打多少回都不听……在东京没我管着,肯定又没少看……你要是把精力都用在读书上,也不至于找不到工作……这回你能真练武功了,好好学,学出来咱去县里走动走动,给你找个保安的活干着……省得等我死了你活活饿死……
对于史太公的这些指责,史进一言不发。等到父亲回房休息了,他才对王进说,我爹这脑子,跟他说不清楚。我这辈子,就是读书读得太多,才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9
史进在对自己人生的评价这个问题上跟父亲有着不可调和的分歧。史太公认为,史进这样的独生子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一代,从小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哪像自己当年,穿着开裆裤就下地干活,什么罪都受过。但是史进认为,自己的童年很不幸福。
父亲小时候是干过不少体力活,但他所知,这些活也不是一干一天,干完了他就可以满山跑着玩;而自己却从小就被逼着在家学习,一天到晚睁开眼就背书,逢年过节都不得休息……这种日子一过十年,远不如父亲当年自在。老爷子现在还能回忆起小时候跟谁一起爬过树捞过鱼,自己的童年却完全没有值得回忆的东西。
史太公始终认为,上了太学就应该能当官,最不济也能去当个教书先生,史进混成这样,肯定是因为没好好学习。史进却说,自己不是没好好学习,而是思想品德课老是拿不到学分。大宋实行先进的学分制,对学生每月考核“行”、“艺”,学分够了就可以升舍,就好像现在专升本、本考研、硕士再考公务员一样,升到“上舍上等”就可以做官,否则就一直读下去。
所谓“艺”很简单,就是四书五经等专业课。“行”就复杂多了,包括太祖思想、王安石理论(王安石自己编的《三经新义》)、元祐党(反变法派)批判材料等等。这些东西在史进看来无聊至极,上课经常睡着,因此老是成绩不佳,偏偏这些东西占的学分比任何专业课都多。总之,史进努力多年,实在考不进上舍,就拿了外舍证书出来找工作了。
这里要对北宋末年的教育制度作一点说明。大宋肇国之初,科举跟以前区别不大,分为解试、省试、殿试三级,三年一考,考中就有官做。后来王安石相公指出,这种人才选拔制度不科学。首先录取名额太少,容易漏掉人才。其次考出来的人尽是书呆子,素质不行,喜欢在变法问题上跟朝廷唱反调。于是他创立了三舍法,力图一举解决科举制度的弊病。
对第一个问题,三舍法的解决办法是放宽人数限制,实行扩招,把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官员子弟可以免考试随时入学,而平民子弟交得起学费,经考及格就能入学。对于第二个问题,王安石的解决办法是“一道德”,即统一思想,把政治学习作为比重甚大的必修科目。这样一来太学毕业生思想水平就得到了极大的提高。正是因为三舍法有这些优点,历届有志于变法的皇帝对它推崇备至。徽宗甚至在崇宁年间废除了科举,把三舍法推行到全国。
三舍法普及之后,还顺便解决了一个王安石不好说出口的问题:每年有上百甚至数百平民通过科举进入官员队伍。除此之外,更多的官员子女还会通过荫补直接成为官员。这样一来就造成了严重的冗官现象。如今通过三舍法,这个问题在无形中被解决了:想科举必须入三舍,入三舍必须交学费。范仲淹那种每天靠一碗凉粥充饥的穷棒子再也不可能通过科举混进朝廷了。
这样一来至少把冗官的两个途径堵死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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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史进看来,三舍法远不是尽善尽美。
“以前太学出来就能当官,那是因为考出来的人少。现在只要有钱,不是痴呆都能上太学,太学学历就不值钱了——国家哪有这么多官给你当?出去找活干吧,每年毕业生光东京就好几万,一个账房先生的职位上千内舍毕业生应聘,外舍生只能去卖猪肉,掏大粪……早知道干这个,当年辍学就行了,我还读书干吗?”
史进说,他在东京的时候,找工作真的是尽力了。一开始他天天摸黑起床,挤在公共牛车里捱一个多时辰去参加罗斋(人才招聘会),一个不行就赶下一个。忙到天黑,还要再花好几倍的时间倒车回家。那个家也不过是东京的一个城中村里的出租房,二十多人一间的通铺,上个厕所都要排好久的队。自己从小衣食不愁,这下在东京把课都补齐了。在外面吃不起,就得自己动手做饭,菜都捡最便宜的买,调味葱姜还是自己种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史进就懈怠了。他的起床时间越来越晚,后来不到正午以后不起床;起来吃个午饭,心情好了就去罗斋转两圈,心情不好就去商业街转两圈,晚上通宵看武侠小说,早上再睡到正午以后起床……
在那些日子里,他也曾找到几份送碳、劈柴之类的短工维持生计。这些活计使他下了逃离东京的决心。此前他不愿回乡,史太公也不让他回来。因为老爷子一直觉得史进能留在东京是件光耀门楣的事情,哪怕是当个普通工人,一旦回来实在丢人现眼。但是史进通过打短工发现,自己这样的读书人,没法在东京当蓝领生存下去。
史进说,父亲那样的文盲在受罪时,痛苦顶多是来自肉体。而自己就不一样了——在大宋读书过多不是件好事,它会使你成为连待业青年都不能胜任的废物。史进在干重体力活时首先会从哲学的高度来给自己定位:不管是想想孔夫子批判“樊迟学稼”,还是孟夫子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先贤给自己的定性是很清楚的——彻头彻尾的loser。
然后他又会辩证地思考:凭什么他爹是当官的,就免试入学、毕业包分配,我就不行?愤愤不平之际,他又会从历史的角度来对自己的人生做一个综合评价:
以前的孩子启蒙,有小范老子(范仲淹)发明的义学,不要钱;
轮到老子入学,只剩下私塾,个个都要钱;
以前的人上太学,不收学费,朝廷还给补助;
轮到老子上学,进外舍收一回,升内舍再收一回;
以前的人太学上出来就是朝廷命官,轮到老子毕业,连个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
以前的佳人只爱才子,轮到老子找媳妇了,人家只爱交子、车子、房子……
我们这代人到底招谁惹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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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进的这些问题让王进哑口无言。他毕竟只是个武夫,不懂这些大道理。王进只好转移话题,说你对拳脚很感兴趣嘛,是不是看传奇小说看的?告诉你,书里的武功可跟现实中的不一样……结果这个话题只能让史进更加愤怒。
史进说,他上学识字也不是没有收获——看得懂武侠小说就是其中之一。他一提起武侠小说就关不住话匣子,对各种小说里的主角如数家珍:
PK最牛的就是关羽,他不光是装备强力,技术更好。先是一个眩晕震昏颜良,然后开着加速光环单杀文丑。过五关这种副本也难他不倒,人家还顺路达成了斩六将的荣誉。论团战,那得数赵云。面对百万大军杀个七进七出,声望杠杠的全是仇恨啊。至于盗贼这职业,佼佼者就是程咬金。人家单枪匹马,就靠背刺在荆棘谷劫了皇杠,组建了当时第一大工会瓦岗寨……
在史进眼里,武侠是个完美的藏身之地。这里有荣耀,有热血,有恩怨情仇,有兄弟情谊,唯独没有现实中那种窝囊和无力的感觉。用他的话说,只有在武侠小说的世界里,我才能知道自己还活着。然而就是这点爱好,还老是有人拦着。
父亲骂他不务正业,他可以忍——代沟嘛;但是礼部老是以“内容太过残酷”的理由查封此类作品,他就觉得忍无可忍:
老子上学上得家业败落,你不觉得残酷;
老子毕业就失业,你不觉得残酷;
老子在东京找工作,一年瘦了三十斤,你不觉得残酷;
老子苦读十几年,最后落得回家啃老,把我娘活活气死,你不觉得残酷;
老子这些都认了,只求闲暇时看几本闲书,你他妈就觉得残酷了?!
把老子惹急了学程咬金上山,看你还觉不觉得残酷?!
那天晚上,史进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但是心情却没有得到丝毫缓解。这是因为唯一的听众并不能理解他。王进遇到史进那年,大概有四十岁,因此他觉得这孩子的苦恼都是没事干闲出来的。他安慰史进说,学好了功夫,找碗饭吃还是没问题的。至于武侠小说,等到你们这代看着闲书长大的人当了官,估计也就不会查禁了。
对于这种说法,史进觉得有些过分乐观。举个例子来说,自己纹身这件事被发现时,史太公的反应极其强烈,多次威胁要宰了他;但是老爷子年轻时经常穿着乞丐装不梳头不洗澡(这是为了模仿王安石),成群结队地去抄元祐党的家,他至今还对这些事津津乐道。有哪个当官的年轻时没有去青楼跟失足妇女谈过心呢?他们上台后没有一个人对这个行业给予理解,动不动就扫黄。哪个开国皇帝不是靠造反得到的江山?他们登基后都没对这事予以同情,反而说谁再玩就诛九族……
但是史进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说了也白说。大宋的年轻一代,注定是不被理解的一代。孤寂就是这一代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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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能理解史进的人也不是没有。三十年前,东京也曾生活着一个苦闷的青年,他就是高俅。高俅从小就痴迷蹴鞠,小小年纪就偷偷加入了圆社少年队。跟史太公一样,高俅他爹对此表示不能理解,知道以后狠揍了他一顿。
史书上对高俅的记载不多,对他的家人更是语焉不详。大概史官认为,王八蛋的亲戚,理所当然就是王八,没有深究的必要。但是我知道,最起码他爹高敦复是个好人。这一点有高俅的回忆为证。
高俅说,那次父亲揍完了他之后,严肃地跟他讲了做人的道理。他说,人这辈子生下来该干什么早就注定了。你爹我是杀猪的,你就注定是杀猪的。尽职尽责干好正事,才会有出息,不务正业就要遭报应。
话音刚落,几个禁军教头就来把他们家的肉摊砸了个稀烂。高俅当时很叛逆,心想:禁军不是用来打外国人的吗?他们怎么不遭报应?然而十秒钟以后他就相信,父亲说的是至理名言。因为高老爷子微笑着操起杀猪刀,捅翻了4个的禁军。
那是高俅最后一次见到他。
高俅发达以后,朝中很多人对他嫉恨交加。他们说姓高的运气实在太好,跟了端王不到一个月,端王就登基为帝,他也跟着飞黄腾达。但是高俅对自己的评价却大不相同。他说我这人的天赋中,最好的是头脑,其次是胆子,最末的才是运气。要不是年轻时没赶上好政策,靠自己的能力混成个富商问题不大。
高俅说自己脑子好使,并不是吹牛。父亲入狱那年,他只有十二三岁,几乎没有任何谋生能力。然而他没有慌乱多久就找到了养活自己的路子:由于他是圆社少年队成员,不少纨绔子弟都慕名而来跟他组队刷荣誉,代价是赛后请他吃顿饭。这样的日子高俅过了两年,依然活得好好的,直到某个球友的家长把他告上开封府为止。
状纸里说高俅行为不检,整天把未成年人往瓦子(妓院)里带。对于这个指控,高俅当堂喊冤:那球场就在瓦子后边,必经之路,你叫我有什么办法?高俅的自辩引起了推官(审判员)的兴趣。
“那球场就在瓦子后边?”
“对。”
“你每天都经过瓦子?”
“对。”
“但是你从来不进去嫖娼,而是去踢球?”
“对。”
推官听到这里,痛心疾首:“你这是球瘾啊,得治!”
于是高俅被判杖脊二十,发配淮西临淮州柳世权处监管。
柳世权这人你在史书上查不着,但大宋时,他可是个名人。作为著名教育家,他专治各种青少年流氓行为,从在街上愣神到痴迷各种游戏,包治保好。广大家长对他感恩戴德,尊称为“柳大郎”。官府也对他很迷信,逮着少年犯就往他那里送。至于“球瘾”这种病怎么治疗,史书就记载不详了。反正高俅三年后出院时,柳大郎的给他写的评语是“基本脱瘾”。
“谢谢柳叔!”高俅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出院证明,一瘸一拐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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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俅一生中,经常回忆起这段往事,有时候还会梦到。最清晰的一次是在回到东京好几年以后。那次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做梦,而是身临其境故地重游,他甚至在感觉到了夹棍带来的剧痛。
“柳叔,我不踢球了!”高俅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土坑里,土坑沿上还围着一圈手持铁锨的军人。就在高俅以为这是某个郎中的古怪疗法时,这些人露出欣慰的表情,说道:“我日不用埋了,这鳖孙没死!”然后就一哄而散。高俅躺在土坑里想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卖艺被禁军打昏,禁军以为闹出了人命,差点把自己偷偷埋了!
高俅从坑里爬出来,后背钻心地疼。举目四望,却不知身在何处。等了好半天,他才逮住一个老农问路:“老丈,这里离东京有多远?”
“东京?不远,过了黄河就到了。”
那天禁军们砸完小摊正赶上拉练,顺手把高俅捎了出来。他死乞白赖地搭上一辆运货的骡车,花了几天时间才回到东京城。由于他身上没钱,赶车的就有点不负责任,进了城随便找个地方把他一脚踢了下去。
高俅吐了几口掺着泥土的唾液,抬头发现这里居然是以前踢球的球场。闻着球场熟悉的泥土味道,高俅仿佛回到了以前。那时候,他每天训练完了都会来踢点业余比赛,混顿饭钱。场外的观众对他崇拜如狂,还常常情不自禁地疯狂高呼他的名字。在这些瞬间,高俅就忘记了明天的晚饭还没有着落等烦心事,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如同站在世界舞台的中心……
然而此时此刻,球场上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北风凄厉的呼啸。对过去的回忆消耗了高俅最后一点能量,他想站起来,去搞点吃的,腿却不听使唤。
“高俅——高俅——”耳畔传来了欢呼声。高俅知道,这是幻听。他觉得害怕了:听老人说,人临死前才会有幻觉。
“高俅——高俅——”这声音越来越大。高俅觉得浑身的力量都消失了:难道我就要这样死了?
妈的我还不到20岁啊……
我要去踢御前赛……
我要给范老儿喂球……
儿时的梦中画面接踵而来,高俅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反而放轻松了。他索性在冰冷的地面上一躺,直勾勾地看着铅色的天空。
“我生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高俅哭了。
忽然,有个人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一个真切的声音传来:“高俅?高俅!”
“……苏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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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俅当年踢球的地方,老东京叫做苏家大院。里面住的不是别人,正是苏轼苏东坡学士。高俅和苏轼结识的过程史书里语焉不详,两人的回忆录里也只字未提,看来缘由不是很光彩。
据我考证,高俅从柳叔那里出来之后,在东京一直很忙。由于当年的老熟人都还在队里,他的腿伤痊愈之后就得以重入圆社。但是如前所述,圆社不发工资,他只好白天去训练,晚上去瓦子打工。这个工作很不光彩,不过也是无奈之举——踢野球的事他不敢再做了,整个东京又实在没有别的单位肯要他这么一个没有保人只有前科的人。一个每天三过妓院而不入的球瘾少年终于在社会的帮助下成了一个每天晚上在妓院不出来的上进青年。
在瓦子里,高俅的工作很低贱:负责领着客人挑姑娘。收入不高,但是也饿不死。除此之外,他还在这里找到了更高的追求。高俅当时的偶像是门口负责写横幅的老董。
“中秋节减价大酬宾,包夜半价,不爽不要钱!”
“一个字五文钱?!董叔你挣得真多!”高俅竖起了大拇指。
老董露出自负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沉地说: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高俅从那时起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识字。
高俅对知识的渴望终于改变了自己的一生。有一天他替一位姑娘去当铺典当首饰,结果在门口跟人撞了个满怀。
“这位官人,恕罪则个!”高俅诚惶诚恐。那人涵养很好,没有一句怨言,自顾自地俯身去捡散落一地的书。
“先生,你……你可是识字?”高俅鼓足勇气问道。
“唉,”那人听到这叹了口气,“我倒是宁愿不识字。”然后他抬起头盯着高俅看了几眼,说:你不是那圆社的高二吗?
这个人就是苏轼。
稍微懂点历史的人都知道,苏轼是北宋的第一大才子,但宦途颇为不顺,经常被发配,不到四十岁足迹就踏遍了大半个中国。提到宋朝的政治斗争,大家往往想起赵匡胤那条不杀大臣的祖训,因此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诚然,跟其他后来的朝代相比,尤其是明朝,宋代的政治犯无疑相当幸运——我看史书上对朱洪武收拾大臣们的描写,老觉得他是在努力回忆一道菜的做法——但是活罪也不一定好受。
我们知道有宋一代最出名的书应该是《资治通鉴》,因此宋朝治人的学问高度发达,玩起人来都是一把好手。皇帝要是像明朝皇帝那样一语不合就把人裤子脱了在朝堂上大玩SM,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假如你读过宋史,一定会对“罢相”这个政治术语印象深刻:年初还在东京当宰相,端午就被贬到了江西,大年初一在海南岛度过。更要命的刚走到下放地,又被皇上一道圣旨召回去官复原职,好明年继续玩你。因此那年头当宰相跟今天参加环法自行车大赛差不多,没有一定的身体素质干不了。这种待遇苏轼经常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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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高俅相遇的前不久,苏轼刚刚交了点好运,从下放地回京工作。他这次能够回京,全仰仗神宗皇帝驾崩,哲宗即位,给他平了反。这当然是一件可喜的事。然而历史告诉我们,每个皇帝上台时都会平反一些冤假错案,然后再亲自制造一批,好像不这样就显得没水平。这个道理苏先生大概也懂,因此回京之后日子过得很小心。
我们知道苏先生是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但一般来说人豪放多了就难免出问题——皇帝要变法他说新法不好,皇帝要反变法他又说新法其实也有可取之处——后来他果然惹出了“乌台诗案”,被一路向南,差点发配到澳大利亚。下放回来之后,苏先生的词风就发生了很大变化。领导不开口他一个字也不写,偶尔写一些,也都琅琅上口,意思直白明了。比如司马光被追认为反革命时,他的诗作是这样的:
大快人心事
揪出司马光
政治流氓文痞
从小砸人缸……
(《水调歌头.粉碎元祐党》)
以苏学士的才华,做这样的诗用不了几秒钟,于是节省下来的时间他就全部用在了私生活上面。那时节正室夫人王氏已然仙逝,苏先生正在追仕女朝云。据说这位朝云才貌双绝,又在苏轼身边陪伴多年,两人很有些感情基础;另外朝云女士三代贫农出身,根正苗红,娶过来可以把自己的成分漂白一下。可惜的是今非昔比,他已经不是那个大才子加大财主,右派的帽子又还没有完全摘掉,因此追自己的仕女也很费劲,得低三下四地展开爱情攻势,定期写情书。
苏先生写情书时,态度极其认真,关门闭户,沐浴更衣——一方面他知道这是他还能写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没法不认真;另一方面也是要自己精力集中,免得一走神写出什么有政治问题的句子来——因此写出的也都是精品,其中大部分传诸后世。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词句比如“多情总被无情恼”什么的就是他当年对朝云女士的告白。这些情书的效果都不错,几个月之后,苏先生如愿以偿。然而在那之前,苏先生写情书时的心情就像我们大考前复习政治,一边绞尽脑汁痛苦不堪,一边琢磨:妈的这到底有用没用?因此情绪恶劣。
更可气的是,苏学士经常在灵感来临时痛苦地发现:家里纸用完了。由于那年头纸不便宜,他只好去典当些东西,补给自己的爱情攻势。那天他去当书,就遇到了高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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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俅对面前这个大胡子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感到很诧异: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个人。苏轼哈哈大笑,说:小子不记得我了?我是老苏头啊?高俅这才恍然大悟。
关于苏轼的情况,还有值得补充的地方。施耐庵在水浒传里提到苏轼,对他的称谓是“小苏学士”——考虑到苏先生当时已经五十岁了,这个称呼让人觉得很奇怪,而且肉麻。事实上这恰恰反映出施大爷治史严谨。我们知道苏先生年轻时桀骜不驯,尤其喜欢跟领导顶牛。经过几年的下放改造,他这个毛病就好多了。
苏先生回到苏家大院时,发现这个院子的样子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院子被几百户变法群众给分了,成了个大杂院。对于一个文学家来说,这种情景无疑是不可忍受的。可以想象,这事要是发生在李白身上,房子他八成就不要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考虑到李先生年轻时在道上混过,除了骂街,可能还会“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换成杜甫,老头子八成要当场坐地撒泼:“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就算是30年代的文学青年,估计也要哀号两句“哎呀呀,我的心要碎了”。但苏先生一句怨言都没有。群众们经过商议,决定把南墙根厕所旁的那进小院给他住,他也毫无异议。这些行动使他深深赢得了劳动人民的喜爱,整个大杂院的人们经常找他看孩子或者写对联,而且院里所有四十岁以上的居民见了面都叫他小苏。
知道了这些,就不难猜到,苏学士在苏家大院的日子过得并不开心。尤其让他感到愤怒的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外面人声鼎沸,还不定时有个足球砸破窗户纸飞进来。然后就进来一个半大孩子,高叫着:老苏头,球!有时候吓得他心脏病都要犯了。
在这些捡球的孩子中,苏轼唯独对高俅有点好印象。这孩子每次捡球都不大呼小叫,进屋前知道先敲门。而且他嘴甜,每次见了面都知道寒暄几句:“老先生,前一阵子又去哪儿玩了?”
“哦——呃——皇上——派我去外地办点事……”
旁边的愚夫蠢妇们听见,都笑不可抑:“老苏头又XX吹上了——明明是被发配了……”高俅好像听不见那些笑声,也看不见苏轼臊得通红的老脸,每次都真诚地感叹道:“看来皇上还是离不了你啊。”这话说得苏轼几乎掉下泪来。
由于有这层关系,苏轼对高俅印象不坏,这孩子莫名失踪后,还对他颇为挂念。同样是由于这层关系,那天两人在当铺重逢,苏轼首先认出了高俅。两人叙旧良久,苏轼同意了高俅提出的一个商业协定:甲方(苏轼)每月负责给妓院(乙方)写促销横幅,乙方提供给甲方劳务费(宣纸要多少给多少)。高俅还私下搞了个附加条款:甲方教乙方代表识字。
于是这个月底,该妓院就装潢一新,从里到外都挂着苏学士的手书。大门上的匾额是“西北望、射天狼”,进去了有两道门可选:一边是面向普通顾客的“淡抹浓妆总相宜”,一边是针对重口味顾客的“老夫聊发少年狂”……有了这些噱头,妓院的档次一下子就上去了,让老板大赚一笔,也让他发现了高俅的商业才能,给他涨了不少工钱。假如高俅能在这个行业继续发展下去,中国历史上可能会少一个奸臣,多几本《Playboy》、《Penthouse》之类的古典名著。然而不久以后,该妓院在一次扫黄行动中被查封了。
两人的第三次重逢,就是在高俅差点被打死的那个冬日黄昏。苏轼只瞥了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青年。故人的出现给了高俅希望,他擦干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苏……苏老先生,这几年……你上哪儿……玩去了?”
“我?呵呵,皇上又派我出去办了点事。高小二,你呢?”苏轼笑呵呵地问道。
“禁军……派我去外地办了点事……”
夕阳里,一老一少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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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讲述高俅的故事,顺序上可能有点乱。按照时间,这些故事发生的次序是这样的:高俅十二三岁时目睹父亲捅死禁军,为生活所迫走上了踢球蹭饭的道路,捡球时认识了一个姓苏的大胡子,然后就被送去治疗球瘾;回东京时,高俅有十五六岁,开始在妓院打工,在当铺跟苏轼重逢,两人开始了商业合作;在那之后一两年,妓院被查封,苏轼被贬谪,二人失去联系;大概十九岁的时候,高俅被圆社退役,上街卖艺被打昏,然后再次遇到了苏轼。高俅的伤很重,在苏轼家躺了三四个月才痊愈。之后他就留在苏家,一边打杂一边跟着苏轼继续识字。等到文化水平高点了,他又当小史(秘书),负责抄抄写写。总之,二十岁起,高俅就开始在苏轼手下当秘书。
我把这个时间表重新描述一遍是因为在这中间还有一件影响历史的事情发生。大约在高俅入住苏家大院一年之后,一个年轻人被押到了撒马尔罕。他就是完颜阿骨打。
撒马尔罕是辽国人地图上最靠西边的位置,这意味着辽国皇帝打算让他一辈子在这里放羊。然而一些历史偶然事件改变了他的命运——塞尔柱突厥忽然崛起,玩了命的往东扩张。等到阿骨打被押解到这里时,城头已经升起了新月旗。辽国士兵一看,撒腿就跑了。
“年轻人,讲讲你的来历。”
苏丹听说有个东方人来到这里,很好奇,于是亲自接见。阿骨打敏锐地觉察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强大民族很有利用价值——那年头生存在夹缝里的小民族都天生有这点眼神,要不然早死光了——于是他开始声泪俱下的控诉契丹人的民族压迫。
然而塞尔柱是个军人政权,有文化的人不多,更别说外语人才了。阿骨打的契丹官话本来就不流利,完整句子说不了几句。他又尝试了女真语,结果更没人懂了。苏丹好奇心更盛,把手底下全部笔杆子都找来了。于是阿骨打的故事被从女真语翻译成朝鲜语,朝鲜语翻译成蒙古语,蒙古语翻译成阿拉伯语,最后终于译成了突厥语。
不幸的是,他的本意经过层层翻译,发生了不少变化。
“什么?辽国皇帝能空手杀熊?”苏丹很愤怒,“你口出狂言,想恫吓我吗?”
旁边的将军们也纷纷开口呵斥:“契丹人派你来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想宣战吗?”
“苏丹,先烧死这人,然后东征!”
“不是不是,跟熊没关系——那天是要跟皇帝一起吃鱼……”阿骨打慌了。
“什么?辽国皇帝陪你吃鱼?你是什么人?使者?国书呢?我看是个间谍!”
“不是不是……”阿骨打吓坏了,“不是他请我,这饭不吃不行,不去的就得骑木驴……”
然后阿骨打绘声绘色地用肢体语言解释“骑木驴”是怎么回事。
“哦——”看着阿骨打不停的指向自己的屁股,苏丹恍然大悟,“原来丫是辽国皇帝的男宠!”
殿上的文武百官哈哈大笑。
“妈的这些异教徒,真他妈会玩啊……”苏丹一脸羡慕的喃喃自语。
“苏丹!请让我们挥师东进,拯救那些异教徒吧!”阿骨打退下去之后,大将们义愤填膺。
苏丹摆了摆手。
“真主之剑,锋利得无可抵挡,但不要忘了,它不是直的……”苏丹说,“要杀死巨兽,首先要让他疲于奔命,自己把力气耗尽。这个人,我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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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家的几年里,高俅眼睁睁地看着家乡东京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大街上的马车越来越多,以前这玩意儿只有官宦人家才用得起,如今人人都恨不得买一辆。外地口音的人越来越多,全国的人都拼命往这里挤,搞得在东京找个住处难于登天,不少人被迫在地下室里四世同堂。物价越来越高,十年前的人一辈子的积蓄,放到今天顶多买两捆葱。另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方方面面的人都搞起了房地产——弄地皮,建宅邸,然后倒手一卖就赚数万贯。这样一来,东京寸土寸金,买个房子要掏光三代人积蓄。户部的最新调查显示,把东京的地全卖了,足以买下整个辽国。
高俅看着这个疯狂的世界,心惊胆寒。他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半残废,要是哪天没了苏轼这个靠山,肯定是死路一条。但是偏偏苏轼动不动被快递出去的毛病还没改——这期间又被贬出去两次,高俅跟着走了一次,另一次留在东京看家。他经常看见苏轼半夜在家自己研究全国地图,眼光久久盯着中国的南端,唉声叹气。
高俅知道,苏轼早晚要一去不回。
高俅和苏轼分别的日子是在元祐七年。那天苏轼下班回来,面如死灰。
“小高啊,这次我可能回不来了……”
晚饭后,苏轼跟高俅愣愣地坐在门槛上聊天。
“老夫这辈子,不知道死后会留下个什么名声?”
高俅忙说:“苏学士,您才高八斗,天下……”
苏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才高八斗?呵呵,你替我抄了这些年文件,难道不知道我都在写些什么?”
的确,奏章的名字高俅都记得。
《论旧法不可变》,
《论新法不可废》,
《论王安石乃当代王莽》,
《论司马光乃当代霍光》,
《论荆公新学当入科举》,
《论资治通鉴当为讲义》……
“学士刚正不啊,一人独斗新旧两党……”
“刚正不阿?老夫一会儿说变法有道理,一会儿说守旧有道理,你以为我是有骨气?说句实话吧,我其实是反应慢半拍。”
苏轼叹了口气,正要回去睡觉,忽然又折了回来。
“小老弟,相处这么多年,临别我也没什么可送的,就送你句话吧。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是我已经跟王诜说好了,让你去他那里当差,所以这句话不说不行。”
苏轼附在高俅耳边,一字一顿地说:“记住,这是我一辈子智慧的结晶:皇帝,就是他妈一傻x!”
这句临别赠言使高俅震惊了很久。苏轼这人一向温文尔雅,气度不凡,即使是最落魄的时候,也保持着乐观向上的精神,从来不口出恶言。朝廷让来就来,让走就走,比出租车还好打发。高俅没想到他把“傻x”这种字眼挂在嘴边。至于含义,更是难以明白。然而高俅已经没有机会当面求教。第二天一早,苏轼跟家人赶着一辆驴车离开了东京,再也没有回来。
高俅最后一次得到苏轼的消息是在他飞黄腾达以后。他说了两句好话,徽宗就下旨赦免了苏轼。考虑到他年事已高,徽宗特地嘱咐传旨的天使,说你问问苏老头,觉得自己还能干,那就回来,想回老家养老,朝廷就给他补发退休金。
天使在海南岛找到了正在敲椰子的苏轼,客客气气地问:“学士颇思蜀否?”(苏轼是四川人)
结果这句话引起了一些误会——众所周知,大宋只有刑事犯才能享受减刑这种待遇,政治犯一向是要求减刑的一律加刑。苏轼强忍住浑身的颤栗,哈哈一笑,说道:“此间乐,不思蜀!”
天使又问:岭南条件很艰苦,要不要回东京?
苏轼又拒绝了:罪臣要留在岭南,支持朝廷南部大开发。还当场赋诗明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最后天使拿出圣旨,苏轼才相信自己已经平反了。可惜他当时年事已高,心脏经不起这样的大起大落,当即一头栽倒,再也没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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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以为,高俅离开苏轼以后跟了王诜没几天就遇到了赵佶,从此平步青云,这是不对的。据史书记载,高俅被推荐到王诜府上是在1093年,熬了整整六年之后才到赵佶手下当差。
王诜是先皇神宗的妹夫,当今皇帝的姑夫。此人早年在学术界颇有名气,在书画方面也有过人的造诣。被神宗赐婚之后,本来大家以为他在政界的成就不会比苏轼低。但他的表现却出人意料。丫婚后足迹踏遍整个东京,挨个洗头房考察,硬硬把公主活活气死。结果神宗皇帝大怒,再也没有提拔过他。
因为这件事,东京人都把王诜当笑话看,说这人是个浑人。据高俅观察,这个结论不是空穴来风。现如今王诜快五十的人了,一点也没有接受教训的迹象,对皇家的事依旧相当敷衍。朝会他一般不去,偶尔去了也是在底下跟同僚聊天。皇帝号召捐款他说没钱,叫他去吃饭他倒是一回也不落下。
然而时间久了,高俅就发现王诜的糊涂是装的。比如他在王府混了六年,依然是个负责倒马桶的,半级都没升。据府里的老人说,这种事绝无仅有。原因高俅自己也琢磨明白了:王诜知道朝廷正在把苏轼一步步往海南岛快递,因此绝不敢重用有苏氏背景的人。就好像他当年敢跟神宗的妹妹过不去,但是绝不敢跟王安石过不去一样。这样装糊涂虽然名声不好,但至少比苏轼的处世之道高明很多:王诜尸位素餐十几年,金银满仓,光在东京就有十来处宅院。
对比两人的遭遇,此时对于苏轼的临别赠言,高俅的理解也深了一层:想在皇帝身边混,你就要把他看成是个傻x。他要三九天睡凉炕,你赶紧给他准备蚊帐;他要在东京闹市拉屎,你赶紧递上手纸。你要是想把他当个正常人对待,说:“官家,你是不是疯了?”你就等着倒霉吧。
因为对于皇帝来说,君临天下,不过是一场持续终身的群P。上面的一方是他,下面的是全体老百姓。你要是整天忧国忧民,跟皇帝耳边啰嗦:“主子啊,这个新体位不利于持久高潮,您还是接着老汉推车吧”,那样的话用不着奸臣小人陷害,皇帝自己就要搞掉你。相反,你要是整天想方设法证明自己就是个白痴,除了围观和呻吟什么也不会干,你就安全了。
想通了这些,高俅终于明白了苏轼想说的是什么:“你要是拿着傻x的事认真,那你也是傻x!”
后来,高俅经常在私下里说,这就是苏轼留给他的遗产。
20
寒风如刀,飞雪如屑。在苏轼全家赴海南旅游的同一天,东北的深山老林里,一群发型奇特的人围火而坐。
“阿卜杜拉,真主保佑,我们终于到了你的家乡。”一个高鼻深目的老者说道,“可是,我不太明白——既然我们是来传播圣教的,为什么你坚持要让这些人随行?”
老者指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奴隶。这些形容枯槁的人长得奇形怪状,什么肤色的都有。他们是一些佛教长老、拜火教长老、犹太教牧师、基督教教士……反正是被突厥人痛恨的异教瘪三。
“你怀疑我祈祷时受到的启示?”年轻人不温不火地问道。
“真主在上!自从你皈依圣教,‘虔诚的阿卜杜拉’之名早已传遍整个帝国。”老者急忙改口。
“我本来已经打算在撒马尔罕度过一生,但既然苏丹让我回来拯救契丹大地上的灵魂,我就要尽力而为”,阿卜杜拉说,“这些人我自有用处。至于具体的计划,你要问我大哥乌雅述。”
老者看了一眼旁边一个正在啃野猪腿的东方野人,面露厌恶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柴火的噼啪声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短促的、类似北风吹进窗缝的声音。
嗖——
那老者双手抓着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被自己的血呛得痛苦不堪。与此同时,若干支羽箭从树林里飞出。队伍里十几个突厥武士猝然倒地。林子里一群野人走了出来。
“马拉巴子的这老鳖犊子终于死了。忍了他好几天了。”旁边的大汉若无其事地啃完猪腿,站起来朝老者的尸体踢了一脚,“赶紧的吧,回家。咱爹听说你回来,那个高兴啊,这不,让我带这人走了三天来接你。”
“乌雅述,等等。最后一件事。”阿卜杜拉站起身来。面前,一群奴隶吓得面如土色。
“我知道你们都是虔诚的人,现在,我就来要考验你们的虔诚。”
他走到一个犹太拉比面前,从他怀里掏出一本书。
“我问你,是我的话对,还是这本什么圣经说的对?”
拉比清了清嗓子,看样子要给这个人讲一堂宗教课。刀光闪过,拉比的头飞出去好远。然后阿卜杜拉走到另一个人面前,和蔼可亲地问道:“你呢?”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全能全知的阿卜杜拉……”
又是一刀,另一颗人头飞起。
“我不叫阿卜杜拉!”年轻人咆哮起来。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仿佛又回到了撒马尔罕。那无数个夜晚,苏丹就是这样轻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老杂毛身上能熏死一头骆驼的臭气。
“马拉巴子的谁敢再叫我那个毛驴名字?!还有谁?!!我他妈装了六年孙子,我够了!!!”
说到这里,他疯了一样大笑。
“老子是完颜女真的二太子!!我叫完颜阿骨打!!!”
21
高俅在王诜府上的这几年里还发生了好多事。王安石死了。司马光死了。苏轼来信,说朝云死了,是饿死的。皇帝英明地恢复新法,把释放的政治犯又重新办了一遍。泰西(欧洲)有个叫乌尔班的洋和尚做了次带功报告,一下子有了十万信徒,号称十字军,浩浩荡荡地杀往东方,跟突厥人死磕。皇帝英明地做出圣断:此役胜负在五五之间,因此大宋不参与。可是他转眼又英明地对西夏宣战。
这下很多人都死了。
这时的高俅已经年过三十,在古代,这已经是可以自称“老夫”的年龄了。他当时已然认命,以为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在王诜家倒一辈子马桶。对于这个下场,高俅很不甘心。平心而论,高俅虽然不是个完人,但是从没有懒于奋斗。即使在苏轼家不愁吃穿的时候,他也没闲着,拼命学习文化,还练出一手好字,否则也不可能担任苏轼的执笔秘书。高俅的想法是,自己好歹要学点能谋生的技术,不能当个不凭真本事吃饭的废物,艺不压身嘛。这种精神可称上进。
然而高俅这时却发现,艺,的确不压身;但是在大宋,却始终有别的东西压着你,不让你站起来活出个人样。
高俅的这种思想在他的遗作《凡客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能蹴鞠,能捉笔,能吟诗,能写意;
能下力吃苦,也能牵线搭桥、慧眼识商机。
吾非甚么衙内,也无甚么关系。
吾乃高俅,无人可求只好求己。
奈何生逢盛世,登天唯有靠拼爹,寒门拼搏白费心机。
不怨天地朝廷,只怨投胎不给力。
即使身在现代,读着这首词,依然可以依稀感觉到九百年前的秋夜里,一个看不到光明的青年在绕阶而行的苦闷。
22
然而在元符三年的那个冬天,一切都改变了。因为高俅见到了端王赵佶。两人认识的过程各种史料上说的都差不多:赵佶来串门,要了王诜一件玉器;第二天王诜派高俅去给他送套件,结果碰上赵佶踢球;高俅小露一手,两人一见如故,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其实事实远不是这么简单。
史书上提起赵佶,首先就是一个评价:“轻佻”。这是个不好理解的词,就像现在说人“二”一样,需要结合实例来理解。那天赵佶来王诜家,并不是来串门,而是有正经生意要谈。王诜这么有钱也不是单靠朝廷的那点俸禄,他一直在自己做生意。具体地说,在京城搞房地产。但是王诜不是自己搞——气死了公主之后,他非常清楚自己在老赵家的人缘,他不敢。他的合伙人是赵佶。
那桩生意是这样的。王诜多年前买下一块地皮,上面有个家属院,院里的居民不肯搬迁。他派人把这座院子包围了也不知有多长时间,刁民们的生活水平迅速退化到史前,天天钻木取火,但还是不肯搬。这个工程赵佶也凑了份子,于是王诜那天把他找来,跟他说,再不开工就要赔了,得赶紧赶人,但是我的人手不够……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王诜看中的不是别的院子,正是苏家大院。但里面住的刁民听说要拆迁之后如丧考妣,哭天抢地,死活不肯搬,完全忘了自己当年是全靠朝廷的政策好才得以把元祐党高官的宅子改成一个蚂蚁窝的。如今经过旷日持久的谈判,王诜终于对这群刁民失去了耐心,决定强行把他们赶出去。
“这院子太大,我的人勉强能把它围起来,但拆房赶人的事……”
“大相国寺不肯接这个活?”赵佶问。
当然不敢接。王诜问过了,智清禅师一听就表示不干。天子脚下,首善之城,闹出人命不是他们一群和尚摆得平的。
不过这个理由王诜不打算说给赵佶听:“他们也盯着这块地,哪肯帮我们。”
赵佶略一思考,问道:要不找禁军?
王诜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你一个亲王私下找关系调动禁军,这TM不是找死吗?
但这一点他也不打算给赵佶说明。
“咱们禁军里没人啊……”
“没事,用我的家丁吧。”赵佶很轻松地说。
王诜等的就是这一句。他知道这次拆房不可能不出人命。但如果下手的是王府家丁,那就不会闹大。更何况赵佶跟几个兄弟关系都不错。尤其是当今皇帝,还有那几个有机会继承皇位的哥哥。换句话说,不管哲宗皇帝什么时候死,他死了谁即位,本世纪以内是不会有人敢管这个闲事了。
这些猫腻连高俅都看出来了。后来赵佶刚登基那阵子,跟王诜关系还是很好。高俅有一次拐弯抹角的提起拆迁这事,意思是“你那回是被他拉来顶缸,别傻了孙子”。结果赵佶的反应是:
“嗯,那件事教训很深刻——禁军里没人就是不好办事啊。高俅,你当禁军殿帅如何?”
23
“打,给我狠狠地打!”赵佶身披貂裘,和王诜并肩站在苏家大院外,一边喝酒一边给自己的家丁鼓劲。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王诜耍了,还兴致勃勃地亲自带人来拆房——他说要看看热闹。
这就充分说明了这人二到什么程度:你见过任志强亲自开铲车吗?你见过希特勒挽起袖子修毒气罐吗?你见过马导师头套丝袜抢银行吗?
对面抗拒天兵的刁民们被打的鬼哭狼嚎。王诜的家丁也都投入了肉搏,只留了高俅在身边——他此时深得王诜的混世之道,一直自称腿上有伤,不能干体力活,当然也就不能打。他的任务是等会去通知开封府,来处理一下残局,顺便把受伤的刁民抓去坐牢。
眼看端王府的人就要冲到大门前,大院里忽然起了一阵欢呼:“日,这鸡巴的说明书终于看懂了!”然后几个火球从院墙里飞出来,朝着正在指点江山赵佶飞来。后来经调查,原来刁民们早有准备,凑钱买了各种轻重武器,包括一台投石机。大院里的全体老少爷们儿齐心努力了俩礼拜,终于看着IKEA的说明书把它装好了。
“王爷小心!”高俅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上去啪啪几脚,把几个火球全部踢飞。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刁民们实在买不起弹药,燃烧弹都是用自己家抹布蘸火油裹着硫磺做的,要不高俅的腿早就断了。即使是这样,他踢完了这几脚也用力过度,旧伤复发,好久爬不起来。
那几个火球被踢得高高飞起,原路飞回了围墙内。
一声巨响,火焰冲天而起。
大院里前一阵子备战热情很高,全体老娘们儿日夜加班连轴转了俩礼拜,生产了好几个基数的弹药,全堆在投石机旁边,结果直接被引爆了。大门被炸开,还有不少刁民身上起了火,被烧得惨叫不止。家丁们潮水一般冲了进去。
这时开封府的捕头们及时赶到。
“王爷,这些尸体……”
“你新来的吗?全按自焚处理!”王诜呵斥道。
而赵佶仿佛对眼前的焦尸视而不见。他盯着高俅半晌,问道:“刚才那招那是‘鸳鸯拐’吧?”
“小的孟浪,王爷恕罪!”
“人才——以后跟着我吧。”
24
高俅后来说,我的成功不能复制。这话没错。但是他的失败在当时的大宋早就被粘贴得到处都是了。这种例子不用远找,史进就是个高俅的失败复刻版。
据施耐庵记载,王进在史进家呆了几个月,培养出一个武林高手——史进在他的指导下武艺突飞猛进,熟练掌握十八般兵器。王进发现,史进是块练武的材料,而且相当勤奋。这孩子天不亮就起床练功,练完了去艺院上课,放了学晚上再练到深夜。
史进这么用功,有兴趣的原因,也有历史的原因。兴趣是从武侠小说里来的。历史原因是指当年在东京找工作时,老是有当地流氓到出租屋里来收保护费。史进这人说话比较冲,挨了好几次打。他身上纹的第一条龙就是为了吓唬这帮流氓的。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面对陈达的时候这么镇定自若。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史进讳莫如深。他这人表面上颓废,但是骨子里还没有自我放弃。他要证明,自己这辈子学的东西,至少有一样还有用。
王进离开史家村是在史进毕业后不久。前边已经简单介绍过吉祥艺院是个什么样的机构,因此该院校的教学质量可想而知。王进身兼十几个专业的教师,把一辈子的本事都拿出来糊弄学生了,教武艺,教识字,教记账,甚至还有车辆维修和摊煎饼,毫无藏私。即使是这样,本来说好一年的培训,三个月就结束了。因为王进那时候除了床上功夫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了。
当时毕业班全部被打手们圈在教室里,每人面前摆着一张文书,上书“已就业”,不签字不放人。王进看到这种情景,没几天就赶紧辞职走人了。估计是怕学生晚上来扔黑砖。
李吉当然不敢难为史进,相反,他甚至想给史进提供一份工作。
“留校当老师?我?”史进愣了。
李吉这么乐于助人,当然是看上了他跟朱武的关系,但是他不敢明说。
“我的办学方针,就是‘有钱大家赚’。史大郎你这样的人才,我是不会放过的。年轻,文武双全……太难得了……”
假如他这么说下去,史进说不定就同意了。可惜此人一开口就容易收不住,把实话讲出来:“还犹豫什么?留校可不是想留就能留的——这种机会我一向只给铁定找不着工作的学生……”
于是史进说,去你妈的。
人的思维有这么一个定势,那就是在一段时间只能注意到眼前的问题,想不到以后。在东京的时候,每次面试,有一个问题史进始终无法回答,碰到了就铁定瞠目结舌。这个问题就是“你会什么?”他在这个问题上栽的跟头太多,以致于忽视了自己在别的方面的短板:史进觉得自己现在有手艺、有文化、会功夫,而且经过东京的历练,求职经验丰富,在家门口找个工作应该不成问题。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高估自己了。
史进在吉祥艺院学的专业是财会。这个行业有其特殊的一面,那就是艺徒(实习)岗位极其难找——谁敢让一个底细不明的人看自己的账本呢?更何况吉祥艺院名声在外,一般单位不敢要他们的学生,想去当艺徒的学生还要自己掏一笔钱,像行贿一样买一个位置。这笔钱当然也是李吉代收的,他一经手,钱就少了一半,有的师傅就会嫌少,因此很多学生交了钱也得不到当艺徒的机会。由于李吉害怕史进,所以没敢收他的实习费。这件事有好的一面,那就是省了史家的钱;坏的一面也很明显:史进压根就没出去实习过。因此史进此时如果用大宋职场的标准来衡量,依然是如假包换的废物。
25
史进到了华阴县的罗斋场,看到人头攒动的景象,心里先咯噔一下:没想到这么个二线城市找工作的人也这么多!进去浏览了一下招聘启事,心就更虚了。他从小熟读经史,诗词文赋什么的应该也没少写。不过据我所知,他最熟悉的文体应该还是招聘体——由于在东京看得太多了,只要扫一眼就知道要招什么人。然而此时他发现自己蛰伏两年,世界又发生了变化,自己连招聘启事都越看越糊涂。
比方说,有的启事看上去不是要招年轻人,因为要求“工作经验十五年以上”,但是仔细一看又不尽然,因为后边又注明必须“年龄二十五岁以下”。有的看上去是要招年轻人,因为要求“每天工作八个时辰以上,全年无休,病事假不带薪”,但是后边却又注明“八年内不得婚恋”。有些广告看起来是要招男人,因为注明“酒量不得少于五斤”(那时候的酒都是低度酒),但是仔细一看,后边又说“双乳要对称”;有些看起来是要招女人,因为条件是“身体健康,相貌姣好”,但是后边就不对头了,要求“抗压能力强,服从性好,对男女客人不挑剔”……
以上这些含义不明的招聘启事大约占百分之五十。剩下的一半通俗易懂,史进打眼一看就明白了,该单位招的不是人:
“诚聘抄书手(相当于现在的打字员)一名,要求珠算八级,契丹语六级,有驾照,熟练掌握冶铁技术,有厨师证者优先。”
“妈的你们是在找人抄还是在找超人?”史进看了十几份之后忍不住去问牙侩(招聘人员)。那人两条腿架在桌子上,一边修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我们干的是挣钱的生意,培训的事我们不干;你干不了不要紧,这么多人找工作,总能找出一个能干的。”
史进无奈地吐了口痰,骂道:干!
史进在熙熙攘攘的罗斋场里来回奔走,越走心越凉。一句话在他脑子里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不断壮大,最终长成参天大树,把他整个人都罩在阴影之中:难道,我这辈子注定就是个废品?
就在史进彻底绝望之际,他惊喜地发现有个单位的招工标准很简单,只要身强力壮即可。一般来说,要求不多的工作都会注明“须处女”,但史进把这张纸来回看了好多遍也没发现这句话。他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去问,结果人家看了他两眼,说:你不行!
史进火了:你怎么知道我不行?我身体好着呢,我是练家子,十八般兵器,你说,咱们俩挑出来练!
那人依旧不慌不忙:功夫好的,我们见得多了——我们是事业单位,还有别的要求……
“什么要求?”
“太学文凭!你有吗?”那人盯着史进脖子里露出来的纹身,轻蔑地问道。
史进愣了半晌,然后狂笑起来。末了掏出一张纸往桌子上一拍:“太学外舍毕业,做个保安够了吧?”
26
如前所述,史进有着丰富的求职经验,但是被录取的经验基本为零。因此他以为自己学历够了,符合招聘标准,就一定会被录取。实际上这个职位是有人早就预定好了的,所以要求才这么低。招聘的人看到这么个愣头青非要来凑热闹,感到很烦,于是决定在体检这个环节找借口把他刷下去。结果史进把上衣一脱,这些人就笑不出来了。
“这是……九纹龙史进?五爷的人?!”
管招聘的头头赶紧上来跟史进唱喏:“青年才俊啊!当个普通保安太屈才了,来当个保安队长吧!”
史进找到的工作是在华山上的玉泉道观当保安。每个月的工钱虽说不多,但是史太公表示很满意,平时被不怀好意的人问起儿子的下落,他也能比较硬气地回答:在朝廷上班呢!这是因为道教在北宋有着特殊的地位,道观的行政级别相当于一个县衙。
关于玉泉道观的情况,还要从陈抟老祖开始说起。陈抟这人早年经历不详,估计是在全国各地流窜,干点摆摊算命、卖印度神油之类的事情。由于算得比较准,或者药效比较强,他在江湖上混出了名气,开始自号“希夷先生”。后来赵匡胤黄袍加身,这老头连夜跑到东京,自称是华山修道的半仙,前几天一听到真龙天子坐了龙椅,乐得从驴上摔下来。除了这些瞎话,我估计他的上书还写了点别的,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愿在赵宋朝廷的领导下,献其绵薄,贯彻始终”、“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什么的,要不然赵匡胤够呛会理他。
赵匡胤那会儿正在为一个问题犯愁:我这江山是欺负孤儿寡母偷来的,合法性不足。忽然见了这么一位半仙说他当皇帝是天命的选择、历史的选择,喜出望外。于是他装模作样地跟陈抟下了一盘棋,中盘弃子认输,然后故作惊讶地说,朕身为天子都赢不了他,可见此人是真神仙。传旨,把华山封给陈真人!
从此道教被北宋奉为国教。
对于道士们来说,这当然是值得纪念的好事。借助朝廷的慷慨拨款,陈抟早年在华山居住的出租屋被改建成道观,并且一再扩建,最终成了道教的精神圣地,御赐名“玉泉”。道观后边还有陈抟老祖的各种遗迹,包括睡过的床,写过的卦文,炼丹的炉子……这些东西被封存在一座宏伟的宝塔里,上面是御笔亲书的“希夷先生塔”几个大字,旁边还有各国语言翻译,甚至包括英文——PagodaofXiyi。以上这些遗迹今天早已不知去向,不过有人在“破四旧”运动之前见过。据说当时这些碑文已经大部剥落,只剩下“P”和“X”还依稀可辨,因此砸掉也没什么可惜的。
关于陈抟老祖是不是真的会法术,史进不敢妄言。但是他一度认为现任掌教碧虚子道长是会的。华山附近的老百姓都说,这碧虚子道长是陈抟老祖的亲传弟子,法力无边,每天24小时作法。使得华山之巅一年到头都笼罩在红色烟雾之中。
不过后来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史进得知,这不是掌教搞的。希夷塔坐落的内院是全国最大的炼丹基地,里面密密麻麻摆放着无数一人多高的炼丹炉,上万道士每天神神秘秘地在这里上班炼药,把天空染红了没什么稀奇的。正是由于有了这个基地,玉泉道观出品的金丹才能畅销东亚,碧虚子道长的头像才能贴遍全国的大街小巷——上面画着道长手持一颗金丹,面露诡异的微笑,旁白是“夷力神丹,谁用谁知道”。
了解了这些之后,史进有点失望,心想:掌教要是都不会法术,陈抟老祖怎么会把衣钵传给他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也没想明白,不过只是查资料的时候发现,碧虚子很偶然的也姓陈……
史进虽说读书不少,但是对三教知识却缺乏了解,因此他刚上班时觉得这个单位有点怪。每天早上,道士们列队,踢着正步升起大宋的红色龙旗,唱《好大一盘棋》之类的坊乐;平时也不修身养性,全体分成三班,穿着工作服到希夷塔去炼丹。
史进的工作比较清闲,只需化装成道士,坐在门口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只有碧虚子道长的豪华马车驶来时他要赶紧站起来,及时开门,开完门敬礼。虽说挣的钱不多,但是活也轻松——下了班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爱干吗干吗,史太公再也不批评他不务正业了——因此他一度对生活状况表示满意,觉得自己以前学的东西还是有点用处。不过过了没几天他就不这么想了。
27
人称“五爷”的朱武老大,今天心情不好。水浒上说,朱武的外号是“神机军师”,这属于以讹传讹。这个外号是叫不得的——朱武的腿有残疾,出远门要坐轮椅。手下们偷偷开玩笑:“哟,你看老大,很像诸葛亮嘛。”于是就背地里称呼他“神机军师”。当年在华阴,谁要是敢当面这么叫他,必死无疑。
朱武郁闷的原因是几个堂口的老大来报账,这个月收入继续下降。这也难怪,今年全国普降暴雨,江、淮、荆、浙、福建等路都受了灾。虽说京报上说,各地百姓生活没有受到影响,但百姓本人可不这么想。三天两头被淹,有车的人都在忙着把车改装成船,没车的都在学游泳。这样的形势下,普通生意很难赚钱。不过这不是朱武亏损的主要原因——北宋末年,黑社会的主业早已超越了欺行霸市收保护费的范畴。他们一般都是搞工程的。
每次大雨过后,朱武都会及时派人去洽谈该城市下水道改造工程招标的事,但是每次都铩羽而归——时代不同了,现在招标全他妈被衙内们垄断了,黑社会再也无法竞争。以前即使衙内们拿到了工程,也会把处理钉子户之类的事外包,黑社会还能分点油水。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点事衙内们打个招呼,当地的衙役、厢军就代劳了,外人连口汤都喝不到。朱武简直要怀疑,迟早有一天,黑社会这个领域也会被衙内们搞垮。
朱武正翻看账本,忽然手下来报,说有个混混在街上放出消息,要见他。
“叫什么?”
“陈达。”
朱武想了好一会儿,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个人。不过他还是吩咐手下说:请过来。
28
史进上班大概一个月后的一天,史太公忽然花钱买了点酒菜,父子俩很正式地吃了顿饭。席间太公感慨道,你终于算是有个着落了,没白养你。这是史进几年来第一次听到父亲表扬自己,非常激动,把酒一饮而尽。不过接下来史太公的话他就不爱听了。
史太公说,自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史进本来以为他要自我批评,结果猜错了。
史太公说,你爷爷当的那才叫爹。年轻的时候,下地挣的那点钱要先交给他一半,剩下的才能养自己的小家;轮到我自己老了,你好几年一分钱都交不上来,我还得补贴你——不过这都过去了,不提它。你爷爷当年,每顿饭就他一个人能先动筷子,喝点小酒,别人都得等他吃完才能上桌;现在轮到我当爹了,感觉跟个老妈子没什么两样,你考学我白天晚上伺候着,你在家待业还是洗衣做饭……跟你爷爷比起来,我这哪是当爹,完全是个孙子。
史进满脸通红,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史太公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想去大城市闯闯,可是那时候讲究父母在不远游;现在倒好,村基本都空了,青壮全部出去打工,就剩下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在家看孩子做饭——不过这么一说,我还不如那些个老哥们儿,你这倒霉孩子媳妇还没着落呢……”
史进听得稀里糊涂,问道:爹,你到底想说啥?
史太公说,只要你给我弄个孙子,我可以继续当孙子。
个人认为,水浒传里对史进的描写,有过于简略之嫌。比如说,史进作为独生子,出场时十八九岁,居然家里没有催他结婚,实属不正常。要知道,按照宋代的人均寿命,史进的年龄起码相当于现在的27、8岁,已经到了被逼着相亲的时候了。
史进就这么被赶上了相亲的道路。
29
黄仁宇先生说,王安石变法的失败在于太过超前——那些政策本身不错,但是放到北宋那样一个缺乏数字管理手段的时代,是不适用的。我对这个论断表示怀疑。因为据我所知,王安石相公通过变法已经使数字管理的概念深入人心——到了北宋末年,一个人活着值不值这个问题,完全可以用数字来解答。如果你是男人,这些数字就是存款数、房产数、月薪数;如果你是女人,那么这些数字就是年龄、三围和结婚次数。在相亲这件事上,这个现象尤其明显。
北宋时,像今天这样单身男女开个包间就买断一定时间的交配权进行讨价还价,是不可想象的。那年头的相亲一般是媒人出面,但是到了北宋末年,媒人开始有点胜任不了这份工作了。作为媒婆,手里的客户少了有几十,多了有几百。要把几百人的房产、存款、父母家庭情况一点不错的记下来,是件电脑才能胜任的工作。另外女方也经常怀疑媒婆收了男方的贿赂,于是准丈母娘开始直接出场了。
史进第一次去相亲,到了酒楼包间被吓了一跳。对面坐着一位老年妇女,满脸风霜,横眉冷对,像极了评书里说的那种开国之初整天琢磨着抓契丹特务的女民兵。
史进犹豫着上前问道,大娘,您坐错地方了吧?
老太太一瞪眼,目光如电;史进腿一软,一屁股墩在椅子上,憋了老半天,才又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我觉得吧,咱俩年龄有点不合适……
老太太厉声呵斥:好没规矩的后生!
然后那老娘们拿出个小本子,开始提问题——这下就更像盘问特务了:姓名,年龄,家里多少存款,几套房子,有车没有,什么工作,合同工还是临时工……
史进一边回答一边冷汗涔涔而下:幸亏哥们儿进修过几天财会,要不这么多数据我还真记不下来。最终,老太太冷冷抛下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绝尘而去。
史进的第一次、以及以后的每次相亲基本就是这样的。
在相亲市场浸淫一段时间以后,史进发现这是个比劳资市场还要疯狂荒谬的领域,女方提出的条件比招聘启事更加不合逻辑。
——资产五十万以上,房子两座,年龄二十五岁以下者优先。
——父母有一方是朝廷官员者优先。
——父母付清房贷者优先。
——父母付完房贷双双亡故者尤其优先……
这么折腾了几次之后,史进终于仰天长叹,闹了半天老子那点本事,还是没屁用啊。
30
读过水浒原著的人都知道,史进在《水浒传》里占了很多个第一:比如说第一个出场,第一个杀人,第一个拒绝落草,最后又不得不第一个落草,等等。不过很多人都忽视了一点:史进是梁山上第一个主动承认自己嫖娼的高级干部(见第六十八回《东平府误陷九纹龙宋公明义释双枪将》)。当年在东京城中村出租房里窝着找工作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会去窑子里消遣消遣,史进也不例外。
这一方面是由于跟这些所谓的天之骄子住在一起的,除了民工就是窑姐,大家天天见面,难免日久生情;另一方面是由于大伙找不到工作心情压抑,需要发泄。更何况窑姐们还给邻居八折优惠。正是由于这段经历,史进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直截了当地跟史太公说的:我要是想女人,去找窑姐就行了,几十文一次,嫖一辈子也比娶媳妇便宜。
史进跟史太公摊牌,是在相亲失败三十多次之后。除了对比结婚和嫖娼的成本问题,他还说出了很久以来想说又不敢说的心里话:我到底为什么要结婚?史进觉得自己单身生活过得挺好,除了上班就是看看传奇小说,到公厕写点帖子交流一下,充实自在;我为什么要找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来管着我的生活?我为什么要让父辈掏出一生的积蓄买婚房,然后跟这个女人省吃俭用还一辈子的贷款?我为什么要跟这个女人生孩子,然后再让这孩子把我这辈子受的穷罪再受一遍?
我他妈这不是贱吗?
史进问完这些问题之后,史太公气得手持擀面杖追着他大骂:逆子!恬不知耻!
史进这么跟老爹说话是有点大逆不道,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原因——开春入夏以来,他的工作忽然繁重了起来。前几年朝廷修了黄河大堤,昭告天下,说这玩意儿能防万年一遇的洪水。这话别人信不信不知道,老天爷好像是信了——从那以后,每逢春夏黄河两岸就汛情不断,仿佛他老人家要验收一下这个工程。今年也不例外。
华山山势陡峭,雨大点就容易引发泥石流。道观的防洪墙经常被冲塌,史进这样的俗家工作人员就担负起了扛着麻包堵缺口的任务。至于那些道士,每次见点水花就撒腿往山下跑,喊着:不得了了,炼丹炉进水了!
史进一边笑这些人胆子小,一边看着红色的泥水呼啸着向山下奔流而去。
史进有时候因为防洪抢险,一干就是几个通宵。回家之后他往床上一趟,只想蒙头睡上一天,然而相亲却没完没了。时间长了,他终于情绪失控,跟父亲闹翻了。从此父子俩互相生气,在家一句话都不说。躺在床上,史进仿佛能感觉到家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紧张。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子想过两天省心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31
这种僵持的滋味,高俅也尝到过。不过他经历的僵持在境界上不是史进能比拟的。进入端王府后不久,一天夜里,赵佶忽然被大内来的人请走。这件事发生时,高俅就在现场。当时赵佶脸色煞白,呼吸急促,歇斯底里地大叫:有什么问题在这里问!太祖遗诏,亲王不能双规!结果那个太监悄悄跟赵佶耳语两句,后者就平静了下来,赶紧换了黑衣黑帽,坐着轿子离开了家。
第二天高俅听见下人们在偷偷议论:听说皇帝不行了!
当时的皇帝是哲宗赵煦。这人的治国水平如何,史书上评价不一。有人说他任用新党小人,大搞政治迫害,加速了北宋的灭亡;但是另一些人说,此人才华横溢,风度翩翩,不管来访使节的水平高到什么程度,哲宗都能用契丹语、党项语与之谈笑风生。他只是对大宋人缺乏耐心。
不管怎么说,哲宗皇帝年纪轻轻的,连太子还没生一个,忽然就昏迷不醒,给大宋的政局带来了极大的混乱。大家一会儿传说申王赵佖要继承大统,继续变法;一会儿传说燕王赵俣要带兵进京,重尊司马光。还有人说两派人马都在四处活动,内战一触即发。后来的事证明,这都是捕风捉影。
北宋末年,大宋的政治体制早已相当成熟,足以应付各种紧急情况。这还要感谢宋太宗。想当初太祖皇帝暴卒,死得不明不白,太宗皇帝继位后立刻向太祖的孤儿寡母交了底:我哥姓赵,我也姓赵,谁当皇帝不是赵家天下?大家有分歧,这是正常的,不过我认为当务之急是一切向前看,“共保富贵”[2]。从那以后,“共保富贵”就成了赵宋朝廷的一条共识,任何争吵都限制在朝堂之内,怎么闹都不会乱及天下。
哲宗不豫的消息一传出,申王赵佖、端王赵佶、燕王赵俣、简王赵似、越王赵偲,外加向太后、宰相章惇、高级内侍梁从政、郝随就按照以前的惯例,临时执政。这九个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搞得朝堂之上的气氛很诡异。大家讨论的第一个议题是要不要公布哲宗的病情。结论是不要:未来的政治版图划分还没定下来,谁有心思操心那倒霉孩子的死活?于是哲宗的寝宫被下令封锁,任何人不得靠近。
然后开始讨论正题——谁来即位?大家就吵成了一团。按照史学家的研究,宰相章惇说神宗皇帝曾隔代指定简王赵似;但是宦官梁从政、郝随说没这么回事,他们只记得当今皇帝指定申王赵佖;向太后则说,不管他们爷俩怎么说,我指定端王赵佶。
大家各执己见,说理说不通,就开始拼证据。章惇说他有神宗皇帝的讲话记录,这是衣带诏;郝随拿出一张纸条,说这是皇上清醒时藏在鞋底的鞋底诏;向太后则拿出了神宗皇帝的内裤诏……
其他两个亲王不好意思毛遂自荐,于是不表态,私下里派人出去让地方大员攻击这仨哥哥,闹得这下斗争扩大化了。一会儿这个节度使说应该继续变法,一会儿那个留守说变法是与民争利。那段时间礼部相当为难,由于实在看不清未来谁会得势,只好干脆回避问题。于是全国百姓惊奇地发现,《京闻评话》的内容破天荒地发生了变化:头十分钟朝廷不开会了!
哲宗病危的日子里,执政的几个人谁也不敢离京。至于被提名的那几位,更是连政事堂都不敢离开,生怕自己不在了被留下的人合伙算计。平日里要么高声吵得不亦乐乎,要么几个人围成小圈子窃窃私语,斗得昏天黑地。偶尔大伙斗累了,闭目养神之余,都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事,至于具体是什么事,却又死活想不起来……
僵持一个月之后,无人问津的哲宗皇帝终于饿死了。
32
这里来说说赵佶是怎么打破僵局当上皇帝的。哲宗皇帝的死讯传来,大家都比赛似地嚎哭。申王赵佖抹眼泪的手绢上不知被什么人撒了生石灰,一只眼烧瞎了。逢此大变,赵佖一时失去了理智,在朝堂之上大叫着要弄死下黑手的人,还指责竞争对手赵佶有经济问题。
这话让大家大皱眉头。
众所周知,自从“共保富贵”这条原则问世以来,大宋上到皇亲国戚,下到七品知县,没有人的底细是清白的——大家对这条准则的内容吃得很透:不就是团伙腐败吗,一起贪点钱,只要忠于朝廷,皇帝是不会介意的,出了事顶多换个地方继续做官。赵佖把这个摆到桌面上说,实在落了下乘,犯了众怒。
章惇咳嗽了两声,说神宗皇帝隔代指定的讲话原文找不到了,但是斥责赵佖生活奢侈的文件还在,我回家去找找;两个宦官也开始临阵退缩,说赵佖的眼睛好像一直有毛病,不能断定就是今天瞎的;另外有太监反映,他们去给大行皇帝送饭,遭到过赵佖手下的阻挠。最终向太后乾纲独断,说为人君者,外形很重要,一只眼的人当了皇帝,以后要是另一只再瞎了,如何能治国?
于是赵佶正式继位。
高俅本来以为自己身世坎坷,什么大起大落都经历过了,应该对这种事淡定才对。实际上他却发现自己那段日子里抑制不住的激动,整天紧张得手心出汗。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皇帝驾崩了!
皇帝没驾崩!
皇帝病危了!
皇帝病情有所好转!
这些消息让他一会儿心潮澎湃,一会儿如临深渊。高俅受不了这种百爪挠心的折磨,趁着没人破口大骂:你个王八蛋皇帝,到底死了没有?!
高俅这么紧张,是因为这回的大起大落不同于以往。
起,就会直达天庭;落,就会跌落地狱。
他听苏轼讲过:北宋中期以后,出于稳定的考虑,皇位竞争的失败者一般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皇帝一般都会杀他手下几员干将以示震慑。这个规律后来也得到了印证:赵佶登基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竞争对手赵佖家里,“杀其随扈”。然后问赵佖:你的眼是怎么瞎的?赵佖叩头如捣蒜,连声说:自己瞎的!我一生下来就是独眼!赵佶龙颜大悦,诏曰:写入史书!
回忆起哲宗病危的那段日子,高俅感觉自己就像一艘小破船,在铅云密布的大海上颠簸。更可怕的是,目力所及,全是灰蓝色的海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海面航行呢,还是正在一个巨浪的浪尖上苟延残喘。本来他进入端王府,以为能跟着赵佶踢球养鸟,当个太平帮闲,没想到还要经历这种九死一生的事。
后来一切尘埃落定,高俅正要把心放回肚子里去,要当个弄臣享享清福,赵佶却把他找去:朕准备以后让你掌管禁军,现在西夏边境有战事,你去前线积累一下边功。高俅一边领旨谢恩,一边在心里默默哀叹:我只想过两天舒心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33
史进跟父亲僵持的日子是这么结束的。他有天下班回家,听见史太公不停地咳嗽,也顾不得怄气,推门问道:爹,是不是着凉了?史太公有气无力地说:嗯,还有点拉肚子。
“我去请郎中。”
史太公听了,忙板起脸来呵斥儿子:胡说什么呢?这点病,喝点烈酒能解。
史太公当然清楚,自己这个岁数咳嗽拉肚子不是闹着玩的;但是他更清楚,生活在大宋盛世,遇事不能按照常识去做,否则就要倒霉。比如说,你穷困潦倒要靠救济金度日,不能直接去领钱,而应该先借钱,给负责发放救济金的老爷送个红包,否则你一分钱都领不到;再比如说,驾车在马路上撞了人,大部分人不是选择救人,而是倒车碾压几遍,因为在大宋撞死个人一次性赔点钱就行了,比撞伤合算;同理,不管你病到什么程度,都要先在家抗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去看郎中。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大宋的变法成果斐然,百姓收入一度以10到20倍的幅度增长;但是历史学家普遍忘了说,变法后大宋的医药费用却一直以100到200倍的速度上涨。求医看病再也不是件小事,因为它能让你倾家荡产。
两天之后,史进不得不违背父命,请来郎中。因为史太公病情开始加重了:除了咳嗽不止,还喉咙疼、胸痛、浑身哆嗦、牙齿出血、皮肤出现红斑。郎中号了半天脉,说他看不了,这病得住院——那年头贬值的头衔可不光是太学生,大夫这个称号也是一样:只有自称“专家”的医生才能算是会看点病;自称“大夫”的基本都是以前街头卖大力丸的水平。
史太公也不再坚持留在家里了——他也怕死。但是一路上他老人家嘴还是不闲着:你说我老了老了,死了就是了,得什么病!这下要败家了!
史进一度抱着侥幸心理,以为父亲是危言耸听,或者经验主义,结果到了医院才知道是自己过于乐观了。这所医院名叫方济院,是玉泉道观办的第三产业。交完200文的挂号费,值班的小道士对史进说:先做个全检吧。史进接过单子一看,两页纸,正反面,足有一百多项。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最后得出结论是精子活力正常。
“草泥马你说什么?”史进火了。
“哦,你们不是来婚检的?我再去找找。”小道士慌忙退下。
又等了几个时辰,一位专家终于翩然而至。他又是号脉又是看舌苔,闭目思索了半天,最后对史进说:老人家是感冒了。史进对这个结论深感怀疑:那我爹拉肚子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吃了不新鲜的东西。
——胸口疼呢?
——咳嗽导致的。
——浑身哆嗦呢?
——伴随发烧。
——那红斑呢?
——可能是发疹子。还是感冒了。
史进火了:我花了几贯钱做检查,就得出个感冒?哪有这种感冒?!
郎中不耐烦地说,你先住着吧,我们再观察观察。
34
史太公住院的那段日子,是史进人生的又一个低谷。首先大宋的医院只给你提供床位,其他的一概不管。做饭送饭、换衣洗漱、夜间陪床,这些任务全压在史进一个人头上。对于一个没怎么干过家务的独生子来说,这是个艰巨的任务,更何况他还要上班。史进就这么白天上班晚上陪床,一个多月下来,人瘦了二十多斤,蓬头垢面,肤如死灰,皮包着骨头。
史太公看着儿子形容憔悴,心疼不已:当年我们兄弟六人伺候你爷爷,现在只有你一个,怎么受得了啊。单位上的领导看他这样,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在背后议论:五爷看来又插手毒品生意了。
史进更大的烦恼是老爷子的病老是无法确诊。虽然每天都有专家来号脉,但是号完了脉这些人都捋着胡子顾左右而言他。被史进逼问急了,滑头的就说:我去给你把xx大夫找来,他是xx方面的专家!老实点的就直接告诉史进,这个病情很复杂,我要回去研究研究再给你结果。
当然作为一家大型医疗机构,也不是每个部门都这么低效。账房的人每天都记得来给史进送账单。史太公住院不到一个月,一辈子的积蓄已经花光了。
过了若干天,史太公的病情开始恶化了。他的五指不能分开,像鸡爪子一样弯曲着。由于腹痛,他的腰也伸不直,整个人看上去像只油炸大虾。在神志清醒的时候,老爷子紧咬牙关,一句话都不说;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就会失去控制,反反复复地重复一个字:疼!史进终于忍不住了,他又脱光膀子露出花绣,拿出流氓腔,揪住一个专家,厉声喝道:今天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别想走!
这里我要为方济院的大夫们说句公道话,他们不是故意怠慢史进父子。这事还得怪史进缺乏社会经验。前面说过,要在大宋的医院里看病,需要经过很多道手续。这些手续有的必要,有的纯粹是想让你白掏腰包。但是有一道手续是省不得的,没有它,哪个大夫都不会好好给你看病。
这个手续就是送红包。
一开始,由于史进没给红包,大夫们以为他是个不孝子,想让老爹赶紧死,于是很配合,不给好好看;后来发觉这只是个不想给红包的二百五,大夫们很气愤,想采用拖的方式,让他自己醒悟。再后来院方发现这人是个道上的流氓,一查档案,居然还是同系统职工,专家们终于坐下来,针对史太公的病情展开会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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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专家们一旦决定干点事,态度还是很认真的。那天会诊的时候,他们关起门来讨论得热火朝天,差一点打起来。首先,大家一致认定,史太公的症状很明显属于重金属中毒——最近这类病人特多,也不知是怎么了。但是接下来讨论致病原因,分歧就大了。
一开始有人提出,这老头可能是喝奶喝的。这里需要做一点说明。一般人以为欧美人才自古喝牛奶,这无疑是个误解。其实宋人普遍饮用牛奶,不过不是给新生儿,而是给老人。北宋陈直在《养老奉亲书》中说:“牛乳最宜老人,平补血脉,益心,长肌肉,使人身体康强润泽,面目光悦,志不衰,故为人子者,常须供之以为常食”。正是由于牛奶有这么多好处,北宋的老人基本天天都喝。
当时市面上最好的牛奶是辽国产的,但是价钱很贵;大宋的国产奶虽然便宜,但是里面却有毒。这叫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据文献记载,大宋的奶质量参差不齐,有的含酸,有的含碱,有的含铅,有的含汞;有的又什么都不含,甚至不含蛋白质——这全看奶农拿什么往牛奶里掺了。有的为了保鲜掺尿素,有的为了防腐掺石灰,有的为了掩盖变质掺炼丹药物……如果碰到厚道人,只为了压秤往里掺水,就会得到最后一种无毒奶。总而言之,专家们这样诊断,合情合理。
但是随后就有人指出,这样诊断属于不负责任。要知道,玉泉道观自己也做奶制品生意。作为全国保健品的领头羊企业,旗下的“青牛”乳品行销大半个中国。你说是奶的问题,就是说道观有问题;你拿着道观的钱说道观有问题,只能说明你脑子有问题。
因此这个专家的意见被否决了。
另一个专家提出,也可能是吃金丹导致的。如前所述,宋代道教盛行,吃丹药的人不在少数。以玉泉道观为例,他们的另一个拳头产品就是青丹。我们知道,道家金丹的成分非常复杂,到底有什么,是炼制者的不传之秘。玉泉道观的配方也是保密的,他们对外宣称,此丹是碧虚真人按照“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炼气法诀,精炼七七四十九天,金丹得圣人元气,由红转赤,由赤转黑。因此该神秘药材简称“三聚”,丹药又名“青丹”。
不难想象,这个说法也遭到了否决:本来就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说吃了“三聚青丹”尿不出尿,你又说会中毒,那以后咱们还怎么卖?没有了这笔收入,方济院还开个毛啊?因此专家们达成一致,坚决不能往这个方向说。
排除了这两个因素,专家们感觉肩上的压力小了很多。大家开始天南海北,各抒己见。有人说,这年头到处都污染,谁知道吃什么吃的啊。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说这些老百姓,实在是太不注意饮食卫生了。早上起来吃地沟油炸的面鱼,中午吃个硫磺馒头,就着大粪泡出来的臭豆腐;晚上买条死了不知多久的鱼,炒农药超标的青菜,喝的酒还是不知什么玩意儿勾兑的……这样的活法,能不生病?
不过也有人表示能理解老百姓的苦恼:就拿华山来说,希夷塔的那帮人都是关系户,懂个毛的炼丹,跟炒菜一样,连个锅盖都不加。华山上的树都被熏死了,河里的鱼也都翻了肚皮。水土都这样了,哪里去找干净东西吃?
这样讨论来讨论去,大家的结论是,病因搞不清——现在搞化工的都是以前当厨子的,当厨子的都在搞化工,谁知道是谁的责任。不过不管怎么追溯病因,道观都没法百分之百摆脱干系。最后院长拍板说,这老头坚决不能确诊,拖死拉倒。
散会以后,院长感慨道:这个活不好干啊。又要看病,又要给道观擦屁股,每个月这么辛苦,只挣几百贯。这钱听起来多,但是生活花销更大——道观内部的人从来不吃本地产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肉,饮用水都是外地运来的。他决定明年就辞职回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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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里提到史太公住院的这一段,寥寥几笔带过,说他“染病奔证,数日不起。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然后就“呜呼哀哉,太公殁了”。这样略写,对史进是不公平的:他的努力和艰辛完全没有得到体现。单单是专家们会诊的那天,史进在病房里那种绝望的心情,施大爷就不该忽视。
当时史进他们家已经彻底一穷二白了,客栈关了,家具卖了,还是不够医药费。他坐在父亲病榻前,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史太公病重以前,史进并不清楚自己对父亲的感情到底如何。他那时候一方面觉得自己吃他的喝他的,还伸手要钱,应该感恩;但是另一方面又对史太公老是给自己压力而感到不满。然而现在,一桩桩一件件的小事,全都浮现在眼前:
——为了考太学,父亲数次抛下产业搬家;
——放学后自己想帮着干农活,父亲不让,说你复习功课去吧;
——史进受到先生表扬,父亲带着他进城,买小吃看杂耍;
——在东京自己偶尔虚荣,买点好衣服,跟父亲伸手要钱,从来没有被拒绝过……
想到这里,史进泪流满面,跪在史太公的病床前发誓:“爹,我爷爷活了六十五,我一定要你活过他!一定要让你安度晚年!”
史进擦干眼泪,去敲开了账房的门,说我的医药费一定交,不过要等到几天以后。那人想威胁他说不交就不能住院,史进把眼一瞪,对方就把话咽了下去。然后他出门找了个公厕,拿着炭笔一字一顿地写了个帖子,标题是:好房出售!
史进写这个帖子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愤怒。说实话,小时候,他对未来的憧憬还是不少的,甚至有过分之嫌:发大财,住大房子,当大官,娶美女什么的。不过这也不是他的责任——大宋的学校每节课都会强调,你们就像花园里的花朵,今后的生活会无比幸福。然而现在这一切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大宋对某些人来说,的确像花园一般美好,不过自己这样的人不是花,而是花叶上的一滴露水。
露水当然可以把自己想像成花园的主人,有权为花园的美丽而沾沾自喜,也有权认为少了自己的衬托,花的美丽会大打折扣,然而不管怎么认为,只需要一缕阳光,或者是一套房子,一份工作,一场婚姻,一场大病,它就会原形毕露,当场蒸发。
写完售房启事的最后一句(可能是“包邮房产证哦亲”),史进本来是想赶紧去别的厕所接着写,但是却鬼使神差地决定看几条帖子再走——这么多天来他就没休息过,也需要放松。忽然,他看到很多雷同的帖子,都在说一件事:希夷塔炼丹基地泄漏造成污染!家人发病!
史进瞪大了眼睛,不放过每一个字:帖子上说,希夷塔的炼丹炉子近日被山洪冲了,毒物流入河里,污染了本地的饮用水源。近日有不少人由于喝了河水、吃了河鱼而病倒,痛苦万分……后边是无数跟帖,描述的症状跟史太公大同小异。
史进愣愣地想起自己在希夷塔防洪时看到的那一幕。他一拳把隔板捣了个窟窿,狂叫起来。他想杀人,想防火,想砸东西。但是作为一个读书人,冷静下来之后他却明白,自己能干的只有发帖人指出的这一条:上街!闹事!让那些牛鼻子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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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登基后的第一年,表现相当不错。他宣称,变法是必要的,但是反对变法的人也有其道理,因此不能把任何一方一棍子打死,而要各取所长,和衷共济。他把来年的年号定为“建中靖国”,就是为了表达的自己“既反保守又反冒进,在综合平衡中稳步前进”的方针。
于是政治犯得到了平反,一些民怨极大的新法也得到了废除。草民们欢欣鼓舞,都觉得自己赚到了,碰上了明君。不要嘲笑他们傻——古时候当个老百姓就是这么倒霉,活着就好像在玩俄罗斯轮盘赌。碰上个坏皇帝,就忍忍,忍过去说不定能碰上个好的;新皇帝上来一看,我靠,又是个王八蛋,那就接着忍,忍到自己死了也就没这个烦恼了。我估计当时老百姓最希望掌握的技能就是冬眠了。
不管怎么说,建中靖国初年,百姓对赵佶的赞扬是主流。大家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了,以至于不敢相信。于是市面上出现了一种传言:为什么新皇帝这么体谅百姓的疾苦呢?因为他身边有从底层混上去的人——高俅。大家都说这个高俅是个好人,经常向皇帝反映民情。编到动情处,草民们甚至把他跟皇帝并列为新气象的开创者——大概是叫“赵高新政”吧。
高俅可以证明,赵佶在登基之初,不光是个好皇帝,还是个好人。这人虽说有点二,但是说过的话还是比较算数的。比如他说要把高俅培养成禁军的头头,登基后就真没少为这事费神。不过这事也不是说干就能干的。北宋有祖制,每个级别的武将都要有一定的军功。强行提拔不是不可以,但是容易引起众怒。登基伊始,赵佶不想惹这种麻烦。
于是君臣二人就好像两个福建人在计算移民积分一样,拼命给高俅找立功机会。高俅去西夏前线监军的事就是这样的。不过高俅在前线没有捞到功劳——西军的老大童贯不满他这个空降兵干部来争功,一句好话都没替他说。对于这个结果,赵佶也无可奈何。
说实话,对于当不当殿帅,高俅一开始并不着急——这么高的职位,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然而时间久了,高俅的想法却发生了变化。因为他忽然没有了安全感。原因很简单,赵佶当了皇帝,再也不是那个每天形影不离的半主半友的家伙了。另外高俅感觉到,虽然自己殿帅还没当成,但是上升速度过快,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他心里清楚,如果再不思进取,爬不上去,自己重回街头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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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靖国元年,垂帘听政的向太后病逝了。哀乐响彻大宋的每个角落,百姓被组织起来,站在御街两旁给太后哭丧。平心而论,这些哭声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天之后的哭声全是真的。因为转过年头来,亲政的赵佶立马就把年号给改了:崇宁。
“崇宁”这个词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在当时却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宁”代表的是“熙宁”,也就是神宗变法的年号。要让现代读者明白这个年号的可怕程度,不妨这么类比:就好像你有天开车路过天安门,发现城楼上的标语又变成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一样。更何况赵佶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改着玩的,立刻任命蔡京为相,宣布查禁所有元祐党人的著作。
这种突然袭击式的改弦易辙引起了极大的骚动。京师忽然开始流传一种传言,说蔡京弄权,赵佶被架空!刁民们的逻辑是这样的:赵佶明明是个拨乱反正的好皇帝嘛,怎么可能忽然就变坏呢?所以一定是皇帝身边出了坏人。
现在看来这个传言应该是蔡京的政敌搞出来的,但是它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太学生走上街头,抗议崇宁新政,要求蔡京下台。运动的高潮是太学生代表得到了徽宗的接见。赵佶接过他们跪着送上的万言书,劝慰道:尔等忠心为国,朕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研究宋史的都知道,赵宋皇朝的皇帝有个家族遗传病,发作起来就头疼欲裂,胡言乱语。不过我认为,老赵家真正可怕的遗传病还不是头疼,而是精神分裂。比如说,太宗皇帝前脚保证要跟太祖遗孤共保富贵,后脚就逼死了太祖的亲生儿子(也就是传说中的八贤王);真宗皇帝前脚说寇准是个好宰相,转身就把寇准打成右派;哲宗皇帝登基时说要倚重旧党,回头就把这些人全部发配……同理,赵佶那天当着十万人说过这是爱国运动,回到宫里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把重臣们找来,咬牙切齿地说:群氓乱政,朕必杀之!
赵佶的这个决定在朝中引起了争议。大家都觉得,拖一拖,过两天人群也就散了。就算散不了,牺牲蔡京就是了,何必杀人呢?
这种消极的意见当然不能为蔡京所接受:哦,你们想搞我就上街,闹够了回家,哪天再想搞我,就再上街?你tm当我下岗女工啊?
于是这老贼出了个主意:下旨申饬!把这事定义为谋逆!这下这些人不得到赦免是不敢走的,借口也就能找到了!
39
赵佶的圣旨一下,外边的暴民们群情激愤,更加认定了蔡京欺君罔上,权压操莽——皇帝明明刚说了我们好得很,怎么可能变卦呢?肯定是受到权奸胁迫。大家于是滞留不去。这样僵持的时间久了,让赵佶很头疼。要知道他虽然贵为天子,用兵也是要花钱的。
关于崇宁年间用兵的事,还有值得补充的地方。维持京师秩序,禁军当然是首选。可是太祖遗制规定,禁军要轮流戍边。这样一方面可以防止禁军娇生惯养,动辄哗变,另一方面也可以防止将领拥兵自重。然而这个制度造成的实际结果是边疆的将领不敢管禁军,禁军也瞧不起那些土包子外官,于是戍边对禁军来说就成了度假。
赵佶在检阅禁军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这些人一个个膘肥体壮,皮肤被日光浴晒成了古铜色,脖子上挂着墨镜和当地小妞送的纪念品,三五成群地向路边群众抛着飞吻,怎么也看不出会打仗的样子。他只好又招来了大宋的王牌主力,西军。这样一来,东京城内外,聚集了几十万军队,人马喧哗,旌旗招展;好看是好看,但是每天烧钱无数,时间长了财政会崩溃。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传来了坏消息:童贯这个死太监忽然病倒,没有了领兵的。赵佶明白这厮是不同意用兵,消极怠工。不过这一点不好明说。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龙椅上挨个打量着群臣,看来看去总觉得这些人哪个都不可靠。
要知道在京城用兵,对暴民和皇帝来说,危险性是差不多的。只要总指挥稍有异心,就等着被改朝换代吧。
最终,赵佶看中了高俅,直勾勾地盯着他。
高俅思想斗争了半天,终于出列跪下:臣愿为官家分忧!
40
“来了!骑兵来了!”
朱武大叫一声,坐起身来,浑身都是汗。
“又做噩梦了!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忘不了呢?”朱武自嘲地摇头。沉思半晌,他终于想起,今天早些时候知县请他喝酒,道观的陈真人也来了。这孙子进门前肯定吃了什么解酒药片,饮酒如饮水,害得朱武也喝多了,回来就躺下睡着了。
门外站岗的保镖敲了几下门,朱武颓然答道:没事,不用进来。手下的人都知道,老大有这么个怪癖,那就是他的房间夜里不准熄灯。那年头灯油不便宜,这实在是个奇怪而奢侈的习惯。
朱武坐在床上,回想刚才的梦境。多年以来,这场梦几乎每晚都要重演:黑漆漆的夜空,骚动不安的人群;目力所及,到处是因为紧张而扭曲的面孔。忽然一支火箭升空,四周的灯火全部灭掉。人群里炸响凄厉的尖叫。然后地动山摇的铁蹄声由远而近……
忽然又传来两下“笃笃”的敲门声,把正在沉思的朱武吓了一跳。
——什么事?
——五爷,您要找的那两个小子找到了。
“哦”,朱武几乎要把这事忘了,“我累了,你们问问吧,没大事就宰了就行了。”
——五爷,这俩人有点古怪,您最好亲自来看一下。
朱武此时彻底没了睡意,于是吩咐:先弄到厅里,我这就来。
大约是史进刚找到工作的那会儿,杨春也找到了安身立命的事业。杨春虽说是个小地痞,但他本来也是想走正道的人,否则他也不会上吉祥艺院。他交了不少学费,花钱买艺徒岗位,还交了一笔毕业证签字费,但还是没有单位愿意要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不是人人都有史进那样的运气。最终他只好跟着表哥陈达混黑社会。
在北宋末年,加入黑社会对年轻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重大的人生抉择。首先,在当时大宋人眼里,什么叫成功的人生呢?我欺负的人比欺负我的人多,这就叫成功。可想而知,黑社会绝对是一条成功的捷径。除此之外,那年头黑社会拼命漂白,衙门拼命涉黑。两者的办事风格越来越像,让人觉得你不混黑社会,没法成功;不管你多么成功,迟早要混黑社会。
杨春的运气真的不好——他正赶上了团伙的经济危机。自从知道自己招惹了朱武的人之后,陈达一直惶惶不可终日,老觉得有人跟踪自己,不敢走夜路;连日常作案地点都转移了,跑到旁边的蒲城县去,生怕再得罪了朱武。过了两个月,他的收入大大减少,几乎要活不下去了。
好在道上的兄弟给了他一个消息——他们瞅上了一队外地客商,要从蒲城路过。陈达琢磨着,那不是朱武的地盘,劫了应该没问题。收获大的话,还能给五爷送份礼,这道梁子说不定就这么算了。
“干!”
“好汉,别杀我!听我说!!”当天晚上,蒲城县外的官道上,唯一一个幸存者正对着杨春跪地求饶,“这不是商队,我们是给五爷干活的!”
陈达本来正在后边笑得正甜——车队里箱子打开,全是金银,粗略估计也有好几千贯。听到这句话,他当场就感觉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地上,晕了过去。
“苍天啊!大地啊!民不聊生啊!黑社会都活不下去了……”被杨春几十耳光抽醒之后,陈达开始哭天抢地。
“大哥!大哥!你听我说……”杨春还保持着冷静。这人外号“白花蛇”并不光是因为人长得瘦,他的心思缜密,用计歹毒。不过他年纪还轻,陈达一伙不太拿他当回事。
“这人绝对不能是五爷手下的——我刚才问过啦,他一句唇点(黑话)也听不懂!”
陈达听罢,也冷静了下来。
“空子(外行)?那他怎么敢报五爷的万儿?喊山(信口胡说)?”
“也不像——他对五爷的住址,长相,生意一清二楚。更奇怪的是,扒下包头来一看,这厮是个黄毛!”
“鞑子?”
这可真是件怪事。虽说大宋时在中国做生意的番商不少,但在蒲城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还真是头一个。
陈达思索良久,终于下了决心:“黄的白的都别动,带上这人,咱们去见见五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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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口信没过多久就得到了回应。这天夜里,一群人破门而入,把他们哥俩连同那个被关在地窖里的番商一起绑了,脑袋上套着麻袋送到了朱武的老巢。朱武在华阴有宅院,但他的根据地其实在旁边的少华山上。几年以来,朱武一直让人在山上大兴土木。这个举动很多人都感到奇怪,有人问起,朱武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要建个道观,还愿。
小喽罗摘了陈达的头套,让他跪下。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大厅尽头的虎皮椅子上传来:
“哪条线上的?敢提我的万儿,海子够宽的(够敢说的)啊……”
陈达磕头如捣蒜:“五爷!小的叫陈达,华阴本地别梁子(打劫)的,前一阵子招子不够亮,得罪了您家三叔,罪该万死。今天特地来赔罪。您大人有大量……”
朱武感到莫名其妙。他从来不给手下排座次——这是暗中鼓励他们相互竞争和监视。
他又问手下:“你们谁的人跟这种空子对过盘(交过手)?”
“五爷,没有啊……”
朱武捋着胡子想了一会儿,把手一挥:“做了!”
陈达正要喊冤,杨春说话了:“五爷,听完我的话,再杀不迟!”
听杨春把事情说了一遍,朱武不动声色地问:“就是这人?”
“就是他,小的觉得此人有诈,八成是冒充五爷的手下,所以特地来禀报五爷。”
朱武冲着手下点了一下头,那个番商的头套也被扯了下来,果然是一头金发,高鼻深目。
“说吧,你是什么人?”
那黄毛开口了。他的汉语语调生硬,但是表情却非常神秘而亲切:“五爷,你知道安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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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此人口中的“安利”跟今天的某个企业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一个人名的古称,英文叫做Ahriman(也叫AngraMainyu安哥拉.曼纽),用现在的译法可能会译成“阿里曼”。它是一个古老的宗教——拜火教——中的恶神,代表着黑暗、毁灭和堕落。至于他跟朱武有什么关系,还要从这个黄毛的身份开始说起。
此人叫做John JulesD’Anjou,是祖籍诺曼底一代的破落贵族。这个名字是法语,正确发音是“让.儒略.德.安茹”;不幸此人家族实在破落得太厉害,已经成了百分之百的英国文盲,因此他一直以为自己叫“將.朱尔.丹茹”。
这人年轻时被十字军裹挟,攻打耶路撒冷时不幸被俘,被辗转贩卖到塞尔柱帝国,一呆就是好多年。在那里,他皈依了拜火教,后来成了阿骨打回国的随行人员。如前所述,阿骨打刚一回国,立刻杀了几乎所有教派的人,唯独留下了拜火教,还把这个教派定为国教。灭教三百年后,拜火教教廷在白山黑水间死灰复燃。
阿骨打不光在国内推行拜火教,还大搞宗教输出,派出无数传教士深入辽宋,发展信徒。这个黄毛也是其中一员。他这回被派到大宋,是为了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规劝一个叫朱武的豪强入教。不过他在生死关头,也顾不上秘密不秘密了,报出了朱武的名号,拣了一条命。现在终于见到了朱武,黄毛兴奋异常,清了清嗓子,开始传教。
“开天辟地之初,世界分为两部分,一是善,一是恶。代表善的神叫做阿胡拉.马兹达;代表恶的神就叫做安利。马神创造了天空和日月星辰,最后是一对伴侣——玛什耶和玛什耶那。他们就是人类的祖先。这一过程总共历时12000年……”
“拉出去杀掉!”朱武不耐烦地摆摆手。他心里大骂:你知不知道我时间很宝贵?还一万两千年?你tm写韩剧呢?
“我是金国派来的!”黄毛急忙大叫。
“等等”,朱武好奇了,“金国?金国在哪?”
这不奇怪。“金”是阿骨打意淫出来的一个国号,现在还不敢向外界宣布。
“金国在极北之地,你们也叫女真。在那里,人人平等,不需要下地劳作就不愁吃穿……”这话有一定的真实性。那年头女真人的确不耕地,都是靠抢劫维持收支平衡。
“我是受大金国主完颜阿骨打之命,向您传播福音的!千真万确!”
朱武紧皱眉头。他也知道,如果这人是外国使节,不能随便杀掉。于是他告诉黄毛,你继续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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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毛死里逃生,虽然表面还保持冷静,其实背上全是冷汗。他不明白,教主阿骨打亲自审定的传教内容,怎么会不灵呢?难道是我信仰不坚定?学习不刻苦?理解不深刻?思想一混乱,他说话也结巴了:“据这个……这个《Bundahis》(创世纪)记载啊,世界是由精神和物质两大元素组成的……物质决定精神,精神反……反作用于物质……这二大元素也决定了我们人类的命运……”
他说的都是拜火教经典的哲学思想,把大家听得昏昏欲睡。
“啥玩意儿啊,杀掉!”朱武又发话了。
“……这一万贯是见面礼!只要五爷入教,今后每月都有三千贯的援助经费!”黄毛又急中生智了。
“谁让你们拉他的?!放手,先生接着讲。”
大起大落之中,黄毛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条阿骨打语录:“在天下各国,特别是在辽国宋国,汹涌澎湃的暴动明显地揭示了,人群相斗是整个社会发展的基础和动力。”
他顿时下了决心,开始了决定自己命运的布道。
黄毛说,自打创世之初,世上就存在着两种人。一种是天神阿胡拉.马兹达领导的光明众,一种是恶鬼安利麾下的黑暗众。划分的依据是这样的:所有自食其力、农耕畜牧的人都属于前者;所有不劳而获、为富不仁的人都属于后者。这两种人的斗争最终会引发末世之战。
黄毛指出,战争的结果不言而喻。
“光明众一定能够胜利,建立起光明、公正和真理的人间天国!因此,加入神教,拿起刀枪为真神战斗吧!关内七十座山头的头领都已经皈依神教,我们的教徒足有二十万!有了神教的力量,五爷你再也不用屈从于大宋官府,相反,我们要为真神马兹达看守人间的一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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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爷!能不能容小的我私下说一句。”杨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插嘴说道。他已经听出这洋和尚在胡扯,再不撇清关系,一会儿必死无疑。朱武一愣,没想到这小崽子还敢说话。他使了个颜色,让人给杨春松了绑。
杨春凑上来小声说:“这洋和尚的话有诈!”
“哦?”朱武依然不表态。
“小的一问便知。”
见朱武不反对,杨春摆出了神探的架子,开始审问。
“这位大师,我来问你,你说你们已经劝七十多位瓢把子入了教——那,他们姓甚名谁?山头在那些地方?二十万教徒?怎么统计出来的?”
“……这是我教机密……”
“那这个问题应该不是机密吧——您说的为真神战斗。目标是谁?是大宋朝廷吗?”
“如果大宋朝廷不仁……”
“先别说如果的事,我再问个简单的问题。我国与金国并不接壤,一旦大宋朝廷禁绝贵教,贵国朝廷能帮忙吗?假如两国失和,大宋关闭边境,贵教的援助怎么运进来?”
黄毛没词了。
按理说朱武这时应该要么勃然大怒,杀了这黄毛,要么痛斥杨春挑拨离间,弄死他们哥俩。但是他没有这么办。相反,他笑嘻嘻地亲自给他们松绑,还命人设宴款待三人。其实黄毛说出每个月都有经费的时候,朱武就想好怎么利用这人——这样撒钱的傻x可不是每天都能碰见的。但是他又不想当即答应,显得自己心不诚。
朱武首先安慰黄毛:我呢,对贵教教义很感兴趣,你先算我是个预备教徒吧;但是,这个末世之战规模好像很大嘛,需要很多的时间和资金来进行前期计划,容我再考虑考虑。下回来的时候别忘了提前说一声,我好派人去帮你搬金子……
总之朱武的意思是,钱我要,事我不干。除非你能找到别人挑头。我看看风头再说。
不过黄毛丝毫不介意。他欣喜若狂,当即宣布,大宋华阴“诺德可”(教区)成立,朱武是第一任穆贝德(mobed教长)。他还郑重地给朱武佩戴了教徽:那是一个圆形的红色徽章,中间有个祭坛,上面燃烧着圣火;圣火坛左右站着两个祭祀,一个持斧劈柴,一个持镰割草,象征着圣火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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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以拜火教为国教的萨珊波斯钱币。背面为教徽。
朱武这人喜怒不形于色,不管说什么,自己信不信,表面上看起来都非常诚恳的。他首先感谢了黄毛的点拨,随后还就传教这个问题提了不少建议。朱武说,首先,你这开头得改改——什么创世啊,地狱啊,死后啊,几千年啊,太久远。我们中国人没那个耐心——我们一向只看当下。其次,你这名字太长了,得取个汉名——总不能让人提起你只能说“那个谁”吧。
黄毛被说得连连点头:五爷给个建议吧?
“你叫什么来着?再说一遍。”
“我姓丹茹。”
“嗯——汉姓就用段。”
“名字呢?我叫JohnJules……”
“神马乱七八糟的!就叫景住。”
打发走了段景住,朱武满意地端详了杨春一会儿,说道:“小子头脑不错,胆子也不小。今后,你们哥俩跟着我干吧。”
“啊?!”陈达大吃一惊,啃了一半的猪腿掉在地上。
“谢五爷!”杨春赶紧拉着他跪下。
“不过,”朱武又沉吟道,“先跟我说说,先前那个冒充我的手下老三的小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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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史进来到帖子里说的请愿地点(县衙门口),距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他特地这么早到场,是想先看看风头。除此之外,史进事先还做了别的准备工作——他写好了标语,揣在怀里,把衣服撑得鼓囊囊的。
到了现场,史进发现到处是跟他一样的人——换言之,低着头踱步,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衣服里面塞满了传单横幅,个个看起来像高龄产妇,还有的背后领口露出半截竹竿。随着鬼头鬼脑的人越来越多,给群众们装孙子造成了很大困难——没地方供这么多人来回走动了。而原地站着东张西望,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那种“天生呆傻昨日走失”的人。于是大家开始面色尴尬地互相试探:
——您是……
——呵呵,您也是……
——您也看到……
——呵呵,您也看到……
——您是不是来……
——我不干什么,嘿嘿,嘿嘿……
本来大家还可以继续这样试探下去,反正天色还早,不信天黑前不会有个傻子出来领头;没有的话就拍拍屁股回家,说自己在这乘凉就是了。偏偏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数千人默默地抬头看着天,心里都在想:难道就这么回家?要不明天再来?
最终史进忍不住了。他毕竟涉世不深,头脑单纯,遇事就问自己:要是程咬金、秦琼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样?另外只要你年纪够轻,总会遇到这种情况:你觉得这个事情明明有简单的解决办法,但是大家却不这么干。于是你得出结论:他们傻、胆小、老糊涂了、暮气沉重;或者文化水平低、没见过世面,等等。于是你决定,还是我来领头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就叫鲁莽。
史进跳到一辆大车上,气运丹田,大吼一声:“希夷塔炼丹基地污染水源导致我父中毒!要求赔偿!”
这句话喊完,引起的回声差点把他的耳朵震聋。上万人不约而同地跟着喊了起来。眼前一片白光,那是大家都把横幅亮出来了,高举过头,形成一片白色的海洋。如果史进是个现代人,就会以为这整件事是个surpriseparty——人人都做好了一切准备,单单等着自己出现,好一起跳出来。
史进出面之后,群众们被发动起来,转眼间人数就加了一倍:闹了半天还有更含蓄的人一直在茶馆、民房、小区墙根底下躲着呢。有了带头的,大宋的百姓脾气就跟平时完全不同。大家先是喊口号,诉说自家亲人的病痛,然后就开始控诉牛鼻子们利欲熏心,再后来就开始一起大骂起来。上万人一起狂喊“x你妈”不可能不引起官府的注意,于是县衙决定,派出一个合适的谈判代表跟刁民们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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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武第一次听到史进的名字,是在这次请愿事件爆发的当日,也就是送走段景住的那天晚上。陈达和杨春添油加醋地诉说了史进如何冒充五爷手下,在外边飞扬跋扈。朱武听说这人只是个学生,就没当回事,随口说以后计较。他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白天跟县衙的人喝酒的时候,陈真人和知县一再叮嘱,说这次请愿的事情要是这么闹下去,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必须严肃处理”。这孙子仗着自己财大气粗还有宗教背景,求人办事一向不知道客气,张嘴就“必须”怎样怎样,因此也有人叫他“必须子”。至于怎么处理,县里已经规定了底线。刁民的要求是认错道歉,赔钱,关闭希夷塔,最好能够处理两个当事人。官府的底线是不道歉,不追究责任,不关闭希夷塔,要是能不赔钱就更好了。这注定双方很难和平收场。
朱武说,那我还有什么可干的?
知县说,混进去,跟着一起请愿。
朱武恍然大悟,哦,你们要秋后算账啊。
秋后算账这个政治术语在大宋一般没人用,一用就要出人命。这一点朱武最清楚。官府这回准备的手段不新鲜:派几个流氓混进去冒充请愿人员砸东西,烧东西、殴打围观群众、挂反动标语什么的。这样一来,衙门就可以借调厢军把他们驱散,事后抓几个领头的。如果事情发展成这样,县衙可以理直气壮地汇报,说破获一个犯罪团伙,属于大功一件。
此外礼部也会感激本县,它们会借此进行一次全国宣传,教育大家:请愿是一种跟“暴力”、“别有用心”、“被利用”分不开的非法活动。众所周知,大宋子民虽说活得跟孙子一样,但是对自己的智商是很自豪的。他们可以容忍别人说自己是屁民,素质低不配自治,但是绝不能容忍别人说自己傻、被利用。他们不恨别人不拿自己当人看,只恨别人拿自己当枪使。这么一搞,以后跟着凑热闹的人会少很多。
朱武当时满口答应,不过回来之后,心情很复杂。由于自身经历的原因,他不想干这样的事,但是却又没有别的选择。要知道,虽然自己在华阴县势力不小,但是别的帮派想取代自己,也不是很难:只要得到官府的扶植,也就是半个月的事。一旦被取代,后果不堪设想。官场的这些人看起来是读书人,其实狠起来比黑社会还狠。朱武不想自己像其他失败者一样,身中十几刀、被挑断脚筋扔到闹市里,最后还被鉴定为自杀。于是他找来几个得力干将,布置一番,说这回的人太多,明天我亲自带人去一趟。
朱武这么谨慎是有原因的。据统计,当时请愿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两万人,朱武的所有手下加起来也不过几百。假如有个闪失,他这个团伙被群众生吃了也不是不可能。第二天,在现场,看到人山人海的景象,左右都紧张得头上冒汗,只有朱武还谈笑自若:这点人就怕了?我当年见过更大规模的呢。这时,朱武第一次见到了史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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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史进心里对请愿的走向不太踏实,于是决定发表演讲,号召大家一定要理性。他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扯着嗓子大喊:大家认识我不?底下的群众都说:认识,挑头的史大郎嘛。
史进当场就打了个哆嗦,连忙辩解,我不是挑头的,我只是第一个发言……
群众们说,英雄你别谦虚了,你就是挑头的。
史进听大家说自己是英雄,一时心潮澎湃,也就不解释了,直接进入主题:既然你们记得我是挑头的,那我有句话,写出来当共同纲领,咱们都要遵守。
史进从怀里掏出一叠一尺见方的白纸,每个上面写着大字。几个志愿来帮忙的人上来,把它们一一贴在墙上。北宋的时候,棉布还是很稀罕的材料,一般人都舍不得做成衣服,更别提往上写字了。因此这条标语也只好写在纸上,像拼图一样贴出来。
那年头的文章都是从上往下读的,但是这样贴的话很占地方——墙不够高。所以这些人就自作主张地横着贴,结果贴反了。更可怕的是那年头没有标点符号,断句全看自己心情。史进写的明明是“不反朝廷不反官”,下面无数人却读成了:“官反不?朝廷反不?”
“反!”有些人开始自己作答。
史进回头一看,吓得脸都白了。他一边比划着,一边用最大的音量通知助手:“反了!反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山呼海啸:
“反了!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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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以为接下来的情节是史进领导华阴人民打响了反抗赵宋王朝的第一枪,那你要么不了解大宋这片土地,要么不了解大宋人民。实际上大家喊完口号,不过朝县衙扔了几块石头,谁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如果不是后来的一些偶然事件,估计晚上大家也就回家了。
你要是拦住一个人问他为什么,他八成会回答:闹累了。
——你们不是反了吗?
——其他人说反了,我可没说。
——你明明说了。
——你有证据吗?别逗了,录音机还没发明呢。
这事坏就坏在县衙的事先安排上。朱武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觉得,要是手下气势汹汹而来,来了就放火打人,未免太过显眼。于是他早就把自己人分散安排到人群里,让他们见机行事——听到有人喊反动口号,就开始放火——这个口号本来是要由朱武亲自来喊的。不料史进这一嗓子下来,朱武的手下都以为时机已到,纷纷行动了起来。这些流氓训练有素,上来就扔燃烧瓶,砸店铺,狂喊“我们反了”。局面顿时失控了。
朱武强作镇定地吩咐左右,赶紧推着我撤进县衙,这里太危险。结果那天他运气实在太坏,半道被人认了出来。认出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民间教育家李吉。
李老爷子中午听说有大批人在县衙门口聚集,站着看天,就以为这是个新开的罗斋场,顿时精神振奋,心想几万个找不着工作的倒霉蛋凑一块,盛况难得,赶紧带着几个留校的骨干来发招生广告。不料到了现场,却被莫名其妙的卷入了一场动乱。他看见了史进的振臂一呼,看见了有人在打砸放火。他挤也挤不出去,干脆听天由命,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李吉正在担心待会儿官兵一到玉石俱焚,忽然看见了一个坐着轮椅的人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推着,在人群中缓缓前行。早在听说史进的背景之后,李吉就开始多方打听,想求见朱武,好交点保护费落个心里踏实。虽然没见着,但是对朱武的外貌特征了解得一清二楚。
于是他立刻就断定,这场事端是朱武策划的。
此时李吉的心态非常复杂。一方面他知道造反这事非同小可,只要你在场,没有制止,就是从犯,事后追究起来跟主谋待遇差不多,不过是他凌迟你砍头,反正活不了。另一方面,他觉得内心深处跟这位黑道传奇人物产生了共鸣:
你妈的大宋朝廷,老子办学容易吗,你还要这证那证;更可气的是你们这些孙子每次收了红包回头还照样封我学校。别人都觉得我有钱,其实谁了解我的苦处?我再有钱,只要没有官身,地位不过一条狗一样。
罢罢罢,赌一把,跟了五爷!
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朱武面前跪下,大喊道:五爷您也来啦!华阴百姓全听您的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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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吉的这个举动把朱武逼到了绝境。此时他距离衙门口只有200米,但身边的暴民目测起码有2000人,其中至少一千五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假如他这时选择申明事实,比如说,“我是给衙门办事的”,估计当场就会被打死。但是如果就此从贼,过不了几天也是死路一条。不过两害相较取其轻,朱武只好点了点头。
旁边的民众齐声叫好,很多亲眼看见到这情景的人都哭了。一方面这些人激动万分:手眼通天的五爷要领头造反了!这回不但有可能不死,弄不好还能闹出一番事业来。另一方面大家觉得,朱武这样的亿万富翁都被逼反了,可见你个王八蛋朝廷操蛋到什么程度?!于是众人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放声高呼:五爷反了!跟着五爷反他娘!这样一来朱武的手下更加疯狂,一个个燃烧瓶朝县衙扔去。华阴县衙门被烧成了一堆瓦砾。
朱武坐在轮椅上,手脚冰凉。他看着眼前的火光,良久才镇静下来。他小声吩咐手下说,你去把那个带头的史大郎找来。当时留在他身边的是陈达。他这人头脑灵敏程度基本是零,这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朱武终于要找史进算账了,自告奋勇去找。结果跑了几个来回也没找到。他不知道,史进早就跑了。
在事变的最初一个时辰里,史进的大脑一直处于空白状态。他呆呆地看着旁人砸东西,放火,自己却没有任何动作。他一直在琢磨,这些事跟自己刚才的话有没有直接关系。
“扔啊,扔啊!”有人递给他一块石头,冲他喊道。
这声大喝好像惊醒了史进,使他的脑子终于回到了现实,冷汗涔涔而下。史进虽说平日里沉迷武侠小说,但书和现实还是能分清的。他崇拜程咬金,但是绝对没有自己亲自体验一把造反生活的心理准备。史进脑子里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下活不成了。
于是他拔腿狂奔,离开了现场。
大宋的年轻人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平时的豪言壮语一旦遇到事,基本都跟着思考能力一起作废了。史进想逃走,却不知道该逃到何方;出了县城才想起史太公还在医院。于是他又跑回医院,想带着父亲一起跑,却没有停下想一想,这样的举动可能会要了老爷子的命。好在命运没有安排史进成为害死自己父亲的元凶。他来到医院时,史太公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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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进在公厕里写的卖房启事很快就得到回应。他离开医院的不久,买主就找上了门——史进没时间回家,留的地址是医院。买主来的时候,史太公正好神志清醒。老爷子一听就急了。他赶走买主,叫嚣着要出院,声称不治了,老子回家等死,一把老骨头了,不能把儿子拖死。
史太公强忍病痛换了衣服,偷偷摸到大门口,就被看门的小道士拽住——倒不是出于人道主义,而是因为经常有病人不交住院费就跑,他们早有经验了。史太公急中生智,说刚才挂号的那人说没钱就滚,我就滚了,难道他又变卦了?一听这话,看门人赶紧摆摆手,说,我是想告诉你,再滚远点。
史太公的尸体是在不远处的一条街道上被发现的。据唯一一个愿意留在现场远远观察的目击者说,老爷子过马路时走得太慢,被一辆马车撞倒;车夫发觉了,赶紧停下车,掉头又轧了一遍。碾压完了老爷子还没死,手脚还在抽搐,旁边无数人路过,没有一个停下管闲事。
“我觉得亲属可能要赶来,就在这等着。我可一直在两丈之外,从来没靠近过;我也没有驾照,不可能开车。这是一份见证文件,二十多人签字证明……”
“你们怎么不救人?”史进抓着那人的领子大吼。不过吼完了自己也觉得可以理解。如今的大宋,谁见了一个老人倒在路上敢搀扶呢?一扶就被赖上的事太多了,大家都怕了。假如以前史进干了这种事,史太公也要骂他个狗血淋头。
史进抱着父亲的尸体,在原地坐了很久。而那个目击者还不肯走。他上来安慰史进,说了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废话。然后递给史进一张纸:
“当务之急,是让老爷子入土为安,对不对?正好我是卖阴宅的,这是价目单,请过目。咱俩有缘,给你个八折,选个好的地让老爷子在地下享享清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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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史进独自在家,灯也没有点,整个史家客栈一片漆黑。他守着父亲的棺材,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繁忙的身影,又听到了那熟悉的训斥声。他开始抽泣,继而号啕大哭。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从全家的骄傲,变成了这么一个废物:上了学找不到工作,找到工作养不了家;不但不能赡养老人,老爹得了病都没钱治。父亲为了不让自己卖房,命都丢了……
想起这些,史进就感觉自己要淹死在无边无际的愧疚中。早些时候,就是这种愧疚使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给父亲买个好阴宅。于是他最终还是把房子卖了——卖给了殡仪馆。因为史进发现父亲这辈子为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毫无意义。死,在大宋绝不是一个省钱的办法。墓穴的价钱,一点不比房子便宜。
院子里传来“扑通”一声。
史进警觉起来。黑暗中,他伸手乱摸,摸到了地上一柄三尖两刃刀。他的心一阵抽动。他想起,这是他考上太学那年,父亲特意找人打造,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的。
“一转眼你这么大了,也出息了。知道你喜欢兵器,就找人打了一把——不过别带着这玩意儿上学去啊……”
史进还想起,那天史太公喝多了,红着脸对他说:“儿子,你得听我的,好好读书,做大官。要不然我不忍心看你在这人世间受气……”
想到这里,他大吼一声:“X你妈的你们来吧!!!!”
史进冲出堂屋,朝着他看到的第一个人影冲了上去。
“嘿!”吼声过后,三尖两刃刀的刀柄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那人的脑袋上。史进虽说得到了王进的指点,但实战经验还是缺乏,第一次砍人,居然算错了距离。那人被刀柄砸晕,颓然倒地。
陈达那天接到朱武的命令,务必找到史进。于是他跟杨春两人四处打听,终于找到史家客栈。杨春发现门上没锁,但是推不开,这说明门闩是从里面插住的。史进在家。
“大哥,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五爷报信!”杨春很兴奋。然而一转头的功夫,陈达已经又发挥跳涧虎的特长,一个箭步跳过墙去。然后那边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呐喊,接着就是一个麻袋摔在地上的声音。
“大哥?大哥!”没有回应。
杨春丝毫没有犹豫,撒腿就跑。他知道,唯一能救陈达的,只有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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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武率领人马赶到史家大院时,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史进手持三尖两刃刀,端坐在门前。他的脚下,是满脸鲜血的陈达。
“你是捕头?”史进问朱武。
“嗯?”朱武愣了。
“我就是史进。今天的事是我领头干的。你有本事就把我抓走!”
“这人疯了。”朱武下了结论,然后挥了挥手。
背后十几个手下呐喊着冲了上去。史进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冲着领头的就是一刀。扑哧一声,人头飞出去一丈远。史进满脸是血,反手又是一刀。又一个人惨叫着倒下。
史进仿佛凶神附体,在人群里冲杀,几乎每一刀都带走一条性命。几分钟之后,遍地尸体,只剩下史进蹲在地上,拄着刀柄喘气。
“他功夫这么好,当初没把你打死?”朱武问杨春。
“这个……”杨春也不明白。他不知道王进的事。
“年轻人,咱们谈谈。”朱武摇着轮椅,一边慢慢地朝史进走去,一边摆手阻止了手下护驾的动作。朱武本来的打算是,抓住史进,送到官府去。这样能不能保住自己,朱武心里也没底。办砸了知县交代的任务不是什么大事,被误认为领头造反,也有转圜的余地。他担心的是后续处理手段。
首先,华州怎么向东京汇报不难预料,那就是咬死了把这事说成是刑事案件。但是上万人打砸抢,怎么能解释成刑事案件呢?答案只有一个:黑社会。怎么找出一个黑社会团伙呢?朱武不难想到,自己就是现成的靶子。一旦上面决急于结案,自己八成就会被丢车保帅。易地而处,朱武也只能想到这个主意,才能不丢乌纱帽。
但是现在,朱武却有了别的想法。因为他在史进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这孩子刚才困兽犹斗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在东京认识的一个哥们儿;他现在累得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又让朱武想起来那一夜坚持到最后才撤离的一个同窗。
朱武还想起,那年逃出东京的事情。他当时腿断了,被几个东京老百姓用大车拉着,想混出城去。看城门的一个禁军小头目拿着通缉令,对照着他的脸看了十几次,然后说,这人不在上面。手下都走开后,他偷偷握了握朱武的手,小声说:“别看我穿着这身皮,但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不管以后怎么样,继续做个好人吧。”
朱武当时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但还是看到了那人眼里的泪光。此时此刻,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史进跟那人长得很像。
朱武最终下了决心,他告诉史进,我不杀你,也不抓你。你赶紧走吧。
“我不走!我爹不能白死!”史进抬起头,双眼通红,“我要回去,我要带着大家造反!”
朱武笑道:反?你一个人反?你去看看吧,广场上早就没人了。
53
如前所述,华阴县的百姓本来是抱着和平请愿的目的来聚集的,后来才偶然地变成了暴力事件。而华阴县衙本来是准备暴力镇压的,结果百姓一说反,他们的反应却无比和平。知县第一个窜到卧室内,从床底下掏出一个早就打好的包裹,从后门飞奔出了衙门。
要说大宋的基层官员的身体素质,那在亚洲的是一等一的。当时五六十岁的基层干部包养几十个情妇是常事。在没有伟哥的年代,让人不服都不行。华阴知县的身体素质不能说冒尖,但跟同龄老百姓比起来是好多了:包袱里面的金银起码有一百多斤,但老家伙背着跑得比兔子都快。
跑到了兵营之后,知县发现上级的动作比他还快。华州太守已经面如冰霜地在那里等他,并宣布接管华阴县的工作。说实话,知县也是运气不好,本来他还是有可能保住乌纱帽的。可是偏偏赶上太学有个秦学士来华州办培训班,给官员讲授荆公新学,贺太守亲自作陪,事发时,一行人等就在邻县,听到消息就赶来了。
贺太守接管后,立刻发现自己处在了跟知县相同的困境中。大宋上下级衙门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后世领导与二奶的关系。领导不能天天盯着二奶,唯一的监控手段就是不时问问: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乱搞啊?二奶不管平时是怎么搞的,只要会说瞎话,能掩盖住事情,领导就算怀疑也没什么办法;因为真把二奶逼急了,往上检举你也说不定。
但是,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掩盖住的。有人喊反,这就是民变。皇帝早就有言在先:民变什么的最讨厌了。这也可以理解。大宋老百姓这么老实的人种,跟绵羊差不多。在大宋当官,无非是放羊一样简单的工作。你把羊饿死了不少,这是态度问题,下次注意也就是了,反正羊还会再生小羊;但是如果你能把羊逼得咬人,这就是能力问题了。能力如此低下,你还做个毛的官?
贺太守此时面临两难选择。如果出兵平乱,能解决一时的问题,但是事后仕途也就完了。要是不出兵,这么多人要反,如何收场呢?别看大宋的百姓平时老实得像头牛,但是一旦热血上头,就比得了疯牛病还可怕,能把人生吃下去,连渣子都不剩。因此,贺太守心里没底。
不过幸好,秦学士在。
54
当天深夜,暴民们还在县衙门口干耗着——领头的史进不见了,朱武也不发话,大家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一群大象学会了齐步走。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有人惊恐地喊道。一般人认为北宋积弱,军事实力不强。这个说法有欠公正——北宋对外战争的确是屡战屡败,但对内还从没输过。大宋的步兵是名副其实的重步兵:身披重达六十斤的“步人甲”,手持神臂弓,防护力和杀伤力惊人。当然了,这样的装备很贵,要是用在对外战争里,丢在国境之外就找不回来了,会造成很大的损失。所以领导一直把这些装备留着对内用。
步兵们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前进。身上的鳞甲在火光中闪着寒光,地面都为之微微颤动。人们看着面前的钢铁方阵,个个喉头发紧。就在大家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时,方阵里闪出一条通道,一个身穿盔甲的大官骑着马缓缓而出。这就是贺太守。他拿着铜皮喇叭开始喊话:
“大家冷静一点!不要受煽动!统统回家!”
人群里一阵骚动,不过没人动弹。
“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希夷塔会立刻关闭!”
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声。
当然也夹杂着不和谐的声音:“什么时候?赔偿呢?”
话音刚落,方阵里又出来无数的衙役、书记,设置好文案,文案旁摆着一个个大箩筐,里面是亮晃晃的铜钱。贺太守继续说道:“签约,当场赔款!每人五十贯!”
刁民们听了,纷纷交头接耳。有人觉得可以,有人喊道:太少了!
这话当即遭到旁人的呵斥: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体谅朝廷?!
僵持不下之际,秦学士当机立断,跳上桌案,大声疾呼:先签约的,奖励五贯!
55
大约一个时辰后,请愿的人群已经散去,广场上半个人影没有,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但是贺太守知道,这事还没完:“该抓人了。”刚才发放赔偿金的时候,他放下身段,向几乎每一个受害者家属唱喏道歉。在老百姓面前装孙子,对大宋的官员来说是奇耻大辱,因此贺太守发誓要弄死罪魁祸首。
你要是以为这种事参与的人这么多,找不到领头的,那你就错了。事情平息后不到半个小时,已经有不下五十人来举报。衙门方面得到的情报乱七八糟:有的说带头的叫史进,有的说是朱武;有个叫李吉的人来提供线索,说史进一直是朱武的手下,排行老三。
朱武是县衙的人,跟州府也有点交情,太守自然不相信他是主谋。不过这人此次办事不力,事后也不来交差,实在奇怪。至于史进,多方面的情报表明,这人是个普通老百姓,职业是道观保安,父亲好像中了毒,刚刚亡故。
“一个领头的太少了,只拿这个人交差,上面再蠢也不会相信。”贺太守为难了。
秦学士笑道:此事不难,贺太守听说过“六字箴言”没有?
“六字箴言?‘唵嘛呢叭咪吽’?本官不信佛……”
“非也非也,是为官六字箴言。”
秦学士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六个字。
左边是“黑社会”,右边是“临时工”。
“大人明鉴,此六字可解一切民变。”
关于秦学士的情况,我还能再补充一些。崇宁元年,他正在东京上太学。请愿上书运动他也参加了,而且是个太学生领袖,很有些名气。后来他看到风声不对,就主动投案去了。由于交代彻底,他居然得到了一次赎罪的机会——在京报上接受访谈,郑重声明:“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广场上绝对没有死一个人。”(当然,秦学士说这些话时心里怎么想的我不说你大概也能猜测到:居然为国家着想,我真是个SB啊。)
就这样,他居然得以留在了太学。除此之外,这人还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少事迹,甚至比高俅还要出名。
因为他叫秦桧。
56
秦桧跳上桌子宣布先签约加五贯的时候,朱武一眼就认出了他,赶紧趁乱离开了现场。两人同窗多年,私交甚厚。因此朱武完全能想像到,这个人会给太守出什么的主意:无非是你去问责,他把责任推给临时工;你问责力度大点,他就说你是黑社会。
说起秦桧这个人,朱武能回忆起的还有很多。想当初请愿上书的时候,秦桧是有名的演讲明星,激进派领袖。谁比他温和,他就说谁是朝廷的细作;谁比他激进,他就说谁是辽国的细作。总之跟他合作就好像看侦探片一样刺激。不过东京宣布戒严的那天晚上,秦桧的表现令人不敢恭维。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魂不附体,跟现在的史进一个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么一点钱,他们就散了?”史进无法理解。朱武告诉他,这没什么奇怪的。
“大宋百姓在心底深处就没把自己当人。什么是人性?那就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你给我一块,我想要一块五。你给我奏事权,我还想要监督权。这样的蹬鼻子上脸的品性,你在大宋百姓身上绝对看不到。这些人提条件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委婉,领旨谢恩一个比一个快。你想领着这么一群人造反,那是痴心妄想……”
朱武正在长篇大论,忽然手下上来递给他一个蜡丸,小声说,大哥,有个短信。朱武打开蜡丸,从里面拿出一张写满小字的纸条。标题是:关于华阴事件的处理决定。内容是这样的:
“临时工史进违章操作,造成炼丹原料泄漏……为了掩盖罪行,史进勾结黑帮分子朱武,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冲击县衙,少数不法分子趁机打砸,点火焚烧衙门……”
要说朱武在华阴的经营手段,的确是无可挑剔。即使是在他的团伙即将被连根拔掉之际,仍然有人冒着危险给他通风报信。后来贺太守亲自下令派人抓捕,华阴县的胥吏依然阳奉阴违,尽量放他走。州里派来的精锐步兵都被稳在县里喝酒,去抓人的都是些临时招募的民兵。带头的都头是朱武的把兄弟,明明是华阴本地人,却非说不认路,要举报人李吉带路。到了现场,都头见了朱武,二话不说就双手紧握,依依惜别。
朱武临走时忽然提醒他说:你这边一个都不死,不太真实吧?
有道理,都头说。随即一刀砍死了李吉。
朱武在华阴县的人脉就是这样的。
朱武把纸条烧掉,脸上风平浪静,心里却波涛汹涌。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少华山上建设后备基地,为的就是防备这一天,因此他也没多紧张。金银储备,大约有三分之二在山上,剩下的带不走就算了;秘密账本,早就在山上有副本,这可是镇帮之宝,有了这本账,多少领导根本不敢动他;人员骨干,能弄上山的大概有三百多,待会儿赶紧传消息,就说上山一起过中秋;本来以后生存发展是个难题,不过那个段景住忽然出现,这个问题就完美解决了——最不济也能去金国……
盘点完毕之后,朱武对于怎么处置史进又有了新的想法。这个年轻人武功好,胆子大,心眼直,还有文化,放过太可惜了。于是他的话悄悄改变了风向。
57
“知道我为什么要放你吗?”朱武问道。
史进摇了摇头。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上过太学,也干过请愿的傻事——我们那时候在东京闹得可比这大多了。”
说到这里,朱武的脸抽动了一下。当年他逃出东京以后,一路风餐露宿,受了不少罪。与身体上的痛苦相比,他觉得没有人理解更痛苦。一路上,他不停地跟给他提供食宿的好心人说着东京的惨状,但是没人相信。脾气好的人就打个哈哈:“小哥,你确定你不是做梦?这么大的事,京报上怎么一句都没提?”碰到脾气不好的,就当场把他赶出去:“公子慎言!我朝一向爱民如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你莫不是受了辽国人的津贴,来蛊惑人心的?!!”
朱武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人这样说:“你要体谅朝廷的难处。如果这个事情真的发生过,那肯定是辽国细作(间谍)挑拨的!”碰到这种人,他就会起杀心。今天他跟史进提起这事,一来是为了套近乎,但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考验:只要史进胆敢把这事跟辽国扯到一起,他就要让身后的两百手下把这小子分尸。
好在史进的反应尚在可接受范围内:什么请愿?哪年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的腿就是那时候被禁军打断的,还好,我至少命没丢……这说来话可就长了,今天时间不够,咱们以后再讲吧。总之,你是个人才,这么把命丢了,太可惜了。”朱武大概讲了一下当年的情景,然后开始揭开底牌。
“我算什么人才”,史进冷笑一声,“我tm就一废物。”
朱武哈哈大笑。
“你是个废物不假,但这并不怪你。你们这代年轻人,是国家有意制造的废物。”
“崇宁元年的事以后,朝廷总结了若干教训。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年轻人、尤其是识字的年轻人,是变革的动力。这些人太聪明,能量太大,必须予以削弱。就拿太学生来说吧,以前能考上太学的都是科举精英,在老百姓眼里是文曲星下凡。这样的人说句话,就会从者如云。
现在呢?三舍法让太学生满大街都是,你们身份贬值;
朝廷倡导丰亨豫大,全国上下只认钱,你们的社会地位贬值;
物价飞涨,毕业即失业,眼睛只能盯着一日三餐,你们的理想贬值。
还有房价——买不起房子娶不起媳妇的人,你说话会有人当真吗?
这样你们的话语也变得一文不值。
当你活不起死不起,每时每刻为了明天而恐惧,没空想别的,他们也就安全了……在我们那一代没有想到的方法,在你们这一代身上试验,很成功。”朱武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我的出路何在?”史进的脸上肌肉抽动,面目狰狞。
“要么逃跑,作为逃犯过一辈子,要么跟我走,上少华山!”
“你要造反?你不是说在大宋没有可能成功吗?”史进问道。
朱武说,我不否认,现在的人不如我们那时候。崇宁元年的事,彻底扼杀了大宋人的礼义廉耻。但是另一方面,世道如此堕落,反而使造反成了一条活路。
“就拿今天的事来说吧。你们人数的确不少,闹出的阵势也很大,但归根到底不过是乌合之众,赤手空拳,战斗力基本为零,只要调厢兵弹压,绝对没有悬念。这一点只要有脑子的人都能看明白。可是,你们却可以让知县弃印逃跑,太守调集重兵。这说明什么?”
“说明……当官的不会再拿自己的命来保护朝廷的江山了?”史进有点明白了。
“沾边了,还可以再往深里想想。他们为何如此紧张?只有一个解释:官员们在内参上了解到的国内形势,比咱们估计的还要恶劣得多!
这就可以引出第二个结论。俗话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可是,一旦有事,大宋还有靠得住的人吗?没有,从上到下,一个都没有。真正替大宋着想的人,愿意为了大宋冒生命危险的人,都被大宋自己消灭了;留下的却是知县、秦桧这样的墙头草,软骨头。这是何等的愚蠢?!这已经不是剜肉补疮了,而是割肉养疮!
赵宋王朝的命运,早在崇宁元年的那个夜晚就已经被注定……大宋必亡!”
“你肯定吗?”史进被朱武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
“我不知道。别人说我是神机军师,我不敢自比诸葛亮,但是平日里的决策还是对多错少。今天,我愿意拿命来赌,我的这个预测是对的。”
“老大,不好意思,又接到个短信。”
朱武接过纸条一看,是县里都头写的:“第一批只有二十人,都是临时工,看着办吧。弟上。”
紧接着四面就响起了敲锣声,呐喊声:
“不要走了史进!”
“史进你已经被包围了,快出来投降!”
史进好像对这些声响充耳不闻。他死死盯着朱武,良久,终于开口说道:“如果还来得及的话……我跟你走!”
“好!只要咱们今天能把这些官差全杀了。”
史进站起身来,握紧了刀柄。四周的无数火把迎着晚风不住地跳动。
仿佛史进年轻的心脏,仿佛朱武重燃的豪情。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那就是史进跟朱武等人把这批官差屠戮一空,然后上了少华山落草为寇。史进在山寨时,每天完成了打劫的工作,都会在夕阳里独自坐在山崖,回想起在太学的日子:那时候,他的父母俱在,每年放假回乡,老两口就会一起到村口翘首等待那个让自己骄傲的儿子,又好像是在期待着幸福的未来。
朱武偶尔也会来陪他坐坐,讲讲当年在东京的一些旧事。在他的诉说里,史进仿佛看到了崇宁元年的斜阳里,一群年轻人在筋疲力尽中跑到一条小河旁停下来,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背景是当时亚洲最宏伟的城市。这可以看作朱武,也可以看作是当时很多年轻人的剪影。
在自己的诉说中,朱武也想起了很多已经被忘却的朋友。这些人本来意气风发,活蹦乱跳,却在一夜之间无影无踪;或者关在某些地方,整日写一些交代材料以求少判几年。
写起这些事,虽然身在九百年以后,也觉得太惨了。
尾声
大观二年。
高俅呆坐在窗前,桌案上摆着华阴打黑经验的学习文件,以及王进下落不明的秘密报告。旁边的墙壁上,“崇宁平叛”的嘉奖令依然贴在上面,只不过布满灰尘。高俅想起,就是靠着这份功劳,徽宗终于得以说服群臣,提拔他为殿帅。按理说他应该感到欣喜若狂,但是直到今天,这种感觉一刻都没有过。
过去穷困的时候,他经常意淫以后当了大官,要衣锦还乡,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然而现在他才发现,这都是不可能的:东京的老房子都被拆了,当年的街坊也都不知去向。更何况崇宁元年的事情之后,大宋的高官再也不敢不带保镖走到小巷里去。
恩人里面,苏轼死了,开妓院的老董死了,王诜也死了。至于仇人,开封府的推官死了,柳大郎死了,唯一能找到的名字是当年打了他一棍子的那个都教头王升,然而王升也死了。高俅本来要把满腔怒火发泄在他的儿子王进身上,没想到这孙子连一棍子都没挨就跑得无影无踪。
高俅忽然发现,自己在这世上既找不到恩人,也找不到仇人,甚至找不到故人。面前只剩下一条凶吉难测、而又不知终于何时的仕途。跟东京郊外的球场相比,这些实在很没意思。
他凭栏叹息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盛夏的阳光里,一只蜻蜓好像被他的叹息声所惊动,振翅飞到湛蓝的天空里。高俅眯着眼睛目送它变成了远处的一个黑点,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时自己踢到高空中的一个皮球。
本章完
[1]在古代文献里,科学技术被称作“伎术”或“艺术”,刨除一个容易引起误解的,姑且把它们统称为“艺院”。
[2] 司马光《涑水纪闻》
[3] 本章提到的拜火教教义,均可查,并非个人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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