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又弯又长 小巷又深又长

文/井仲月

从公司出来,韩霖整个人就像泄气的皮球,紧绷的神经彻底松驰,无边的倦意涌来,疲惫、沮丧、迷惘、脚步轻浮,两手空空。向公司交还了所有东西,他失业了。这是他从小工厂出来,丢失的第三份工作。

几天前,韩霖在办公室看见张经理坐李总的腿上,那一刻,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尽管他及时的关门退出,尽管他沉默寡言,闭口不提,但在今天的月结会议上,张经理还是意味深长的宣布了试用期不合格人员名单。会议结束时,韩霖悲愤的脱下外套,结算了工资。临走,张经理还挑衅似的对韩霖说:‘作为一个营销人,要随时作好为营销事业献身的准备,很显然,你不合格。’

南国的冬天,路灯并未提前亮起,黑夜却早早的来临。

今天是2010年11月18日,农历十月十四,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钱包里仅有的984元,明天还得面对房东太太那死灰色的眼睛。因为贫穷,韩霖总是清楚的掌握着每一分钱的动向。

回小巷,韩霖依然选择了走路而放弃坐车,虽然废鞋,但他觉得那样省钱。沿着川流不息的汽车,经过灯红酒绿的闹市,昨天,他还是一名高昂的斗士,迅疾如风的驰骋在布满黄金的土地,今天,他却像一位佝偻的老者,穿着单薄的衬衫,任凭晚风的撕扯,蹒跚而行。

小巷,总是如此的温暖。虽然她狭小,拥挤,肮脏,腐臭,甚至鼠患成灾。但她却给了韩霖一个小小的空间。

关上房门,韩霖无力的瘫倒在床上。他不知道,这一个多小时,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他总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鄙夷,总感觉有无数只手指在探索他瘦弱的背脊,总感觉有无数个声音,在辛辣的嘲讽:他失业了,他失业了——

倦意袭来,眼皮沉重,韩霖死命的一次次睁开,天全黑了,屋子里很暗,而他的眼角却在闪光。半梦半醒间,手机响了起来。是家里打来的,韩霖习惯性的按下挂机键,然后又立即重拔回去。

“小霖啊,你睡觉了没有,你那边冷不冷,还没睡吧,每天别看书看得太晚。”

“妈,你就别担心我了,我已经是大人了,家里冷不冷,家里的活都忙得差不多了吧。”

“不是很冷,家里不忙,你两个妹妹都挺懂事的,你过年回来吗?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每个月都寄钱回来,过一个月家里的大肥猪就可以卖了,不缺钱花。”

“恩,妈养猪仔可是全村响当当的。海霞和海燕呢?她们睡觉了吗?”

“她们睡了,你两个妹妹都听话,成绩又好,一点也不比你上学那会儿差——”

说着说着,韩妈妈哭了起来,韩霖眼泪也淌了下来,忍着没出声,还一个劲的安慰着妈妈。海霞从床上爬了起来,跟韩霖讲了一会儿话,海燕抢过电话,也跟哥哥说了一阵,最后,全家都在哭声中结束了通话。而韩霖的父亲,早在十年前的一次煤矿事件中,就丢下了年迈的奶奶,母亲,韩霖和一对双胞胎妹妹。

窗前,韩霖凝视着前方,霓虹闪烁,高楼就像一个又一个丰腴而妩媚的女人。这条弯曲的小巷,却又灰暗又低沉,是霓虹灯永远照射不到的地方,与深圳这个大都市如此的格格不入。但韩霖深深的知道,正是这条陈旧的小巷,包容了贫穷,饥饿和困苦,也包容了他自己。

寒风,虽然刺骨,却风干了泪水。

韩霖打开台灯,望着空空的屋子,一张床,一个小小的柜子,不由得一阵自嘲。看着床上那几本开始发黑的诗集,他总是两眼放光。诗歌,对于韩霖而言,用他自己的话说,诗歌就是他的全部。他总是看得如此的专注,如此的入神。在无数个夜晚,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贫穷。他怀揣着一颗诗心,高尚,富有,坚强的活着。

又是一个黎明来临前的黑暗,韩霖习惯性的从梦中惊醒。凌晨5点30分,在他的身体里,永远有一个调好的闹钟。十年前的5点30分,他就调好了那个闹钟,起床,做早餐,做猪食,喂猪,然后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去学校。十年后的5点30分,起床,洗漱,然后看书,去工作。他有一个习惯,看几分钟书,就看一下手机时间,反复如此。时间,对于他来说,是贫贱的,也是宝贵的。而今天的5点30分,他习惯性的起床,又颓然倒下,他对自己说,他失业了。

闭上眼睛,在异乡冰凉的床上,韩霖想起了很多很多。忘不了带着妹妹,跟母亲一起下地干农活时的情景;忘不了,母亲因为劳累过度,躺在病床上的情景;忘不了无数个寒冬,光着脚丫踩在湿滑的山路,去上学时的情景;想起了两个妹妹因寒冷而长满冻疮的小手;想起了母亲那双双满是裂纹的手掌和干枯的身影——他又一次轻轻的啜泣。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在背景离乡时对他说的话:霖,现在,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你要照顾好这个家。

头又开始疼了,拍了拍脑门,韩霖从床上蹭一下坐了起来,径直走向洗手间,拧开水泷头,沐浴着冰凉的自来水,他清晰的感觉到身体散发出的丝丝热气。

拿出纸笔,韩霖认真的写着单薄的简历,咬着笔杆,逐字逐句专注的写着。黎明的曙光,映在他消瘦而坚毅的脸庞,谁又曾想到这只是一个刚满18岁的孩子。

翻出初中毕业证,高中辍学证明装进袋子里,韩霖面无表情。最终,他还是从床角找出了那团皱巴巴的体检表,轻轻的铺平它,上面三个火红的大字“静止期”,却依然不能让他摆脱乙肝携带者的噩梦。对着镜子,韩霖用手理了理短短的寸头,水珠打在镜面上,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掩上大门,空乏着身子,高昂起头颅,迈向小巷的出口。此刻,他的脑海中,又呈现出顾城那灵动的诗行: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打着厚厚的墙

小巷,又弯又长 小巷又深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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