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妇的悠闲后院 作者:潇烟漠漠 老大嫁作商人妇玉葫芦

第一章 婚礼

第一章

顾凝端坐在花轿内,虽然八人抬花轿稳稳当当,可从惠州城东转到西南角,几里地下来,她也感觉浑身僵直。

尤其是被二哥握过的胳膊,依然火辣辣的疼。被他抱着放进花轿的时候,她从没想到一向温润儒雅的书生会有那般力气,大得几乎捏断她的手臂。

这门亲事总的来说皆大欢喜,对象是惠州新兴家族楚家,三少爷楚元祯。虽然他们是商户,但以现今扶商的政策来说,她算高攀。

毕竟没落顾家如今家财散尽只剩先祖那点薄名,而关键她是寡妇再嫁。是以她处处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差池。从提亲到筹备婚仪这一切也都是前婆婆和未来太公楚老爷子一手操办,她半点都不曾过问。

不过看起来一切都是她多心,楚家不但没有嫌弃她寡妇再嫁,而且个个热情洋溢亲切异常,老爷子更是疼爱有加,从聘礼到婚仪隆重程度与初嫁一般无二。

在她胡思乱想中,轿子被轻轻地放下,外面鞭炮齐鸣,喜乐合奏,有人端着火盆围着花轿走来走去。

之后,一只手掀起轿帘,探进一张端庄福气的脸,楚家派出的全福夫人。顾凝认识她,去过王家好几次,是楚家四爷的夫人沐氏。

沐氏亲切地笑道,“请新妇下轿了!”

顾凝忙抓住身侧的扶手,借着轿子往前倾斜的势,她扶着沐氏的手踏出轿子双脚踩在一只绣莲花的布袋上。沐氏顺势将结着同心结的大红绸递到她手里,她便牢牢攒住。

庭院内,灯火通明,燃着楚家特别调制的百花香,空气中氤氲着甜美的芳香。

红绸不松不紧地牵着她,等从红罗盖巾的缝隙里看到前面青毡铺地上放好布袋她才右脚踏上去,依次往前走。不过牵巾另一头的新郎似乎不耐或者是故意戏弄她,不时地将牵巾紧一紧,有几次拖得她不由自主要往前迈步,幸亏传袋的喜娘眼疾手快将布袋及时垫在她的脚下。

新郎这般的逗弄惹得两旁观礼的宾客哈哈大笑,大声说郎才女貌,佳偶天成。这其中一道沧桑却依然洪亮的声音不断地大笑,与人夸赞他为孙子娶了一门好亲,新妇是个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兰心慧质的媳妇。顾凝听着老爷子几乎将所有能用的好词都压在她身上,禁不住一阵汗颜,她相信自己的脸一定比那珊瑚红的盖巾还要红上几分。

突然脚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顾凝忍不住轻呼出声,身子哆嗦了一下踏出去的右脚便顿住不动。喜娘忙凑近询问,周围众人也是好奇地看着新妇。

顾凝蹙眉,疼得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低声对喜娘道,“布袋里有针。”

喜娘一惊,忙蹲下查看,果然布袋密实的绣花出露出尖尖一芒,还沾着鲜红的血丝,忙让副手拿了新的布袋垫在顾凝脚下。

老太爷喊了一声,“怎么回事?”

喜娘忙起身走到新郎楚元祯跟前笑着道,“新娘子太高兴,脚下福气重,崴了一下,看来是要赶着入洞房,早生贵子,早发财啊!”然后低声飞快跟楚元祯说了两句。

众人随即轰然大笑,纷纷贺喜不断。

顾凝疼得挪不动步,正想忍着走下去,突然牵巾一松,竟然缠绕着腰落在她怀里,接着腰上一紧,一阵天旋地转便被人抱了起来。

她惊呼,随即头上传来低醇带笑的戏谑声,“娘子如此心急,为夫自然从命!抱你去拜堂如何?”

观礼的宾客中年轻人登时纷纷喝彩,叫声不断,看着楚元祯抱着新娘子快步入了正堂。

待楚元祯的父亲和正妻孙氏扶着老太太自东间步出,老太爷乐呵呵地快步进厅与他们在长辈席上依次坐下。

楚元祯放下顾凝的时候,又从她纤腰上解下缠绕的牵巾,外面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三郎娶的好媳妇,腰肢细细如软柳!”

立刻有人笑问,“六爷,您摸过不成?”

那声音朗朗大笑,“看那牵巾不就知道了!”

有人笑着斥责他,“小六,闭嘴,没大没小的,那是你侄媳妇!”

六爷不服气地笑道,“新婚三日无大小,大家尽管可以闹的,等下我们一定要去看看新妇的腰到底多细!”

“小心三少爷恼你啊!别看他和和气气的,敢欺负他家娘子,有你受的!”

拜过天地,赞者高喊着送入洞房,顾凝感觉楚元祯又要来抱她,忙嗔道,“我能走!”

众人又是一阵笑,纷纷簇拥着新人进了西间新房。

他们一边观礼一边观赏老爷子亲自督促为新人准备的新房,华美精致,富贵至极却又没有一丝俗气。

黄花梨拔步大床与新妇的温婉气质相得益彰,新妇身穿石榴红织金缎子凤穿牡丹纹样大袖吉服,下面露出海棠红销金罗裙。洒金彩绣红罗方盖巾垂下细长流苏,在烛影里晃出婀娜姿态,朦胧的薄纱越显柔美温婉的气质。

宾客们不断议论着新郎能干新妇美貌,佳偶天成之类的话,也有人不断地讨论老爷子对这对新人的恩宠,看样子怕是确定他们为未来当家人。

“这主院历来是楚家当家人所住,老爷子自己都搬去后院,这不是明摆着吗?”

“那是,三少爷那般能干,惠州四少里也要以他为尊了。”

“那几位爷能……”

“快闭嘴吧,观婚礼呢,嚼舌头作甚,小心老爷子抽你!”

喜娘一边唱撒帐歌,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中都撒过,手里扬着枣子、莲子、豆子、栗子还有夫妻和合福禄寿喜等金钱,小孩子们钻来钻去捡拾着掉落在拔步床浅廊外面的果子和钱,还有调皮的孩子爬进床内,去掀新妇的裙子,看她绣着鸳鸯戏莲的绣花鞋,然后引来轻斥和善意的哄笑。

当新郎楚元祯微笑着将新娘子的红罗盖巾掀起的时候,众人惊呼不断,纷纷赞叹新妇好容貌。

那位不断说新婚三日无大小的六爷又高声道,“三郎,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荡漾。媳妇细皮嫩肉,你快摸摸看是不是尊玉人儿!”

顾凝面飞羞红,轻轻抿着唇,却没有力量扭头去看,对面楚元祯清澈的眸子在烛影里如三月潋滟水波荡漾不休,一下下撞进她的心房。

喜娘一边说着祝福的话语,一边在沐氏的陪同下,替新妇摘掉凤冠,打散端正的发髻。黑瀑一样水滑的头发又引来惊呼,喜娘笑着剪了一撮顶心发,又剪了新郎楚元祯的顶发一起用红丝线绑了,沐氏接过去收进一方描金雕花的红木匣子里。

和人在床外面嘻嘻哈哈的六爷又道,“三郎,你可收好了,你媳妇头发这么好,难保有人来偷!”

楚元祯的跟班小厮叫李桂明的立刻帮腔替他说话,“六爷,您可小心没偷成反被人剃了去,不知道多少女儿家的想要结您的发呢!”

他一番话,又惹得大家笑着戏弄那位六爷。

结过发,饮了合卺酒,喜娘从楚元祯那里领了红包,佯装逗弄了一次,又得了一个,才欢喜地领着傧相们也退下。

六爷立刻高喊道,“闹新妇咯!”

顾凝还没来得及有心理准备,便感觉乌鸦鸦的人冲过来,吓得她脸色立变,忙唤了一声,“元……”

没等她喊出来楚元祯早已经飞快地侧身,将她抱进怀里送去床上,只不过六爷奔来速度太快,整个压在楚元祯的背上,连带着一起压在顾凝身上。

几个年轻人不分尊卑大小嘻嘻呵呵乱闹,这时门口一声断喝,“小六,你给我出来,少没个长辈的样子,成何体统。”

六爷哈哈大笑,隔着楚元祯的肩头对顾凝眨眼笑道,“侄媳妇,对不住了!把你绣花鞋给我一只,我保证没人闹你!”

楚元祯双臂撑起,护着顾凝,方才打散的发髻并未束起,如流泉一样自肩头倾泻,盖在顾凝的脸上,只露出她一双水灵黑润的眸子,如养在水银中的黑曜石一样熠熠生辉。

她只觉脸颊火辣辣的烧,绣花鞋是断断不能给,可是被人这般捉弄,她几乎要撑不住。

外围扑上来的十几岁少年已经被老爷子拎着扔出去。

顾凝紧张得额头见汗,忽听楚元祯轻而浅地道,“不许给他!”

顾凝凝眸看着楚元祯肩头的六爷,阳光一样的人,干净纯粹,不染纤尘的模样,一双泉水般的眸子里满是调皮的笑意。

“要不,三郎你亲一下你媳妇,我也妥协了!”六爷感觉身后不妙,忙一跃而起,却还是被老爷子揪住了脖子。

“爹,爹,您放手啊,闹新妇本来就没大小,您太过分了!……啊啊啊,爹,长卿知错,知错了,这就滚蛋!”

他手忙脚乱地从老爷子手里挣脱出来,捂着耳朵跑出去,到了门口不忘回头朝新人做了个鬼脸。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一个十五六岁杏眼圆脸的粉衣丫头忙上前扶楚元祯,另一个稍大一点眉清目秀的紫衣丫头也上前帮忙。

她们是顾凝的陪嫁丫鬟,因为进门的时候有喜娘和沐氏,她们近不得前,方才闹新妇的时候还没等靠前,便被人挤了出去。

楚元祯起身,将顾凝抱起来,关切地看了看她,用手心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柔声笑道,“吓着了吧?六叔就那样,比你还小一岁呢,跟孩子一样!”

顾凝摇了摇头,忙让丫头帮她梳头换妆,她起身坐在浅廊的梳妆台上,对粉衣丫头道,“茗雨,去拿衣服把礼服换下来。”

又对另一个紫衣丫头道,“茗香,你帮姑爷束发,让他陪客人喝酒去吧!”

茗香应了,请楚元祯在床外的西墙边的联三橱前落座,替他束发。

楚元祯从镜中看了她一眼,茗香模样俊俏,神情文静,他笑问,“茗香是王家的丫头吧。”

茗香起眼望向镜中,垂下眼给他梳头,“是,我本是二公子的丫头,后来跟着姐姐。夫人说姐姐就是她的女儿,嫁女自然要陪嫁丫鬟,就让我跟来了。”

楚元祯笑了笑,没说什么。

顾凝换了妆面,绾了个灵蛇髻,插上金凤步摇,穿上红罗描金袄裙,外面套了件窄袖遍地锦大红百蝶穿花袍儿,系上红底描金的腰带,缀上碧玉鹣鲽组佩。

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茗雨才笑逐颜开,给楚元祯束发完毕的茗香看了一眼,赞道,“还是二公子眼光好,这套衣服真配姐姐。”

说完,她便去整理梳妆台上的木梳等物件,一一放进妆奁匣子内。楚元祯脸色微沉,随即又笑了笑,看了顾凝一眼,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

第一章 惊变

顾凝心下一颤,竟然生出一种畏惧感,他温润如玉的表面下,是怎么冷峻果决的本质,她还是记得的。

正略略尴尬的时候,外间进来一个十**岁模样不俗的丫头,她满脸笑意,只是一双细长的眼却微微红肿,略显憔悴,可能过于忙碌所致。

“少爷,老太爷说了,新妇娶来不是金屋藏娇的,让您领着出去见见宾客吧,反正以后也是要常见面的。”

楚元祯微微颔首,明白老爷子的意思,垂眼看向顾凝,笑道,“别怕,有我呢!”然后领着顾凝往外走,顾凝忍着脚疼,尽量不露出什么破绽。

两个丫头忙紧紧跟着后面,生怕再出一点乱子。

大红的纱灯高高挂在头上,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他们,院子里宾客满朋,围棚上空彩云追月,瞬间苍穹如墨,通明的灯火遮去了天空的亮色。

楚家主院纵向五进,筵席摆满了三院,新房坐在的院落如今主要是些年长之人和妇人,年轻的宾客都在前面大堂院,由楚家六位爷和几位少爷相陪。

见新人踏出房来,老爷子高兴地招呼他们,一一给在场的长辈斟酒。

楚元祯领着顾凝拜见了老太太,杨姨太太,还有其他几位夫人,大夫人孙氏眉梢扬了扬,看着老太太询问道,“娘,不要磕头吗?”

老太太看了老爷子一眼,又笑着对顾凝道,“磕什么头?现在磕了头,明儿一早还磕不磕,照我看还是留着一总吧。”

老爷子点点头,威严道,“本该如此。”然后又亲自给顾凝介绍几位长辈,他们和楚家的渊源,一些趣事之类。

顾凝端庄大方,谨守礼节,一切做得恰到好处,博来阵阵赞扬声。她心里却忐忑不安,楚元祯并非嫡出,而是大爷的妾生子,老爷子却这般宠信器重他,连带自己竟也这般风光,只怕定要树敌。可她也知道,如果怕树敌而故意畏首畏尾,反而让看重自己的老爷子失望,那反而更加不明智。

她算是第一个进了洞房之后,换妆出来大大方方与宾客相见的媳妇,大家也对老爷子此举心知肚明,要做未来的内当家,藏着掖着是不行的。而顾凝落落大方,端庄有礼,长辈们也赞不绝口,纷纷附和老爷子英明,娶了门好孙媳妇。

老爷子领着顾凝将席间叔公之类的长辈见过,便将她交给楚元祯,让他领着媳妇去前面走走,还特意嘱咐护着点,要是长卿那小子再没个长辈样,就打发丫头来回,他亲自去收拾。

有老爷子的关照,四下里对顾凝都是一片赞誉声。她极为用心地记住每一个拜见过的人,他们的名字排行,然后在敬酒或者错身见着的时候,立刻笑着喊出称呼,自然而亲切。

她也能感觉到,一片笑脸中有多少人是目闪冷光,鄙夷不屑的,真诚和虚伪不在笑容间,而在传达心底讯息的眼睛中。

深夜。洞房花烛,眉眼如画,他笑得眼如春波,修长黑润的眉梢都蕴藏着无限的情意。

顾凝想将那两只红烛守完,他却拦腰将她抱上床,修长的手指轻而细地抚摸着她的眉眼。她心头怦怦直跳,感觉他温润的唇几乎要覆下来便紧紧闭上眼睛。

他喉间发出似叹息的声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什么都没说,大手顺着她柔软的身体慢慢地滑下去,握住她纤细的脚弓抬起。

顾凝禁不住身体战栗起来,羞得忙抬手捂住脸。楚元祯轻轻除下她右脚绣着莲花的丝绢袜子,温热的指尖轻轻地擦过脚心,惹得她又痒又痛叫出声来。

楚元祯凝眸瞧着她脚底被针扎过已经红肿起来的地方,雪白的袜底血迹模糊,想着她强忍着走来走去,丫头询问的时候还装作若无其事说没什么,老太爷问更是三缄其口只说崴了脚将他骗过去。

楚元祯心底有些抽痛,眉头紧紧地皱起。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心疼还是惩罚她,手上暗暗施力,疼得顾凝睁开一双水盈盈的眼不解地看着他。

“为何不说?”

顾凝挣扎着坐起,被他手臂一揽抱坐在怀里靠着他的胸口,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外面,床帐还未放下,不禁更加羞窘,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箍住。

楚元祯一手揽着她一手握住她的脚,转头对外面吩咐,“向柔,把消肿止疼膏拿来!”

原先见过的那个丫头很快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白地青花椭圆瓷盒,看到他们亲昵的模样脸登时通红随即又泛白,飞快低下头将瓷盒用地平一侧小柜上的炕桌托着,放在楚元祯身侧。

待看清顾凝的脚,向柔惊道,“啊,这是怎么回事?”

楚元祯面无表情扫了她一眼,“进门的时候被布袋里藏的针扎的。”

向柔脸色唰得惨白,颤声道,“少爷,不是我!”

楚元祯扬了扬眉,声音淡的出奇,“我也没说是你,布袋虽然是你领人做的,针却不是你放的。”

向柔脸色稍微缓和一些,忙行礼道谢,“多谢少爷明察。”

顾凝发髻上的金钗已经被楚元祯拔下,一头墨发披散下来,正好挡住脸,让她微感庆幸,不必面对向柔的目光。

她倒是宁愿楚元祯不要这般关切,当着别个女人,他的手指那样放肆地游走在她的脚心,让她□难忍,只能死死地咬住唇才算没有失礼,只是却汗透重衣。

待他慢条斯理地将顾凝折磨得实在忍不住要叫出声来的时候,他才停了手,接过向柔递来的丝帕擦了手,让她将炕桌端下去。

向柔端下炕桌,看了一眼外面高案上的一对大红龙凤烛,还有大半个时辰的光景,不过看样子,两人似乎不想守烛?

楚元祯扫了她一眼,“你还有事?”

向柔回过神来,忙说没,转身将床帐层层放下,楚元祯淡淡道,“少奶奶的两位丫鬟,好生招待,别让她们感觉生疏。”

向柔施礼告退,“已经安顿在东间,请少爷少奶奶放心!茶水温在炭炉上,后面有热水,大手巾也都备好。”

顾凝这才喘了口气,说了句,“多谢!”等向柔出去,她瞥眼见楚元祯一脸戏谑笑得妖孽风流,全然没了白日那种温润端肃,随即想起向柔说的话,她的脸猛地红了个通透。

她本是谢向柔帮忙安顿茗雨两个丫头,结果楚元祯这般放浪的笑,倒好像她是为了下半句,那……

她窘得不敢看他,忙拿了帕子遮住脸,翻身朝里躺下。

楚元祯静静地看着她,慢慢地收敛了笑容,片刻,他幽幽道,“阿凝,欠我的三年,你连个解释也没吗?”

顾凝心里一咯噔,蓦地一沉,便握紧了被角。

他继续缓缓道,“你说你喜欢的是王家二公子,他温文儒雅,与你门当户对,自小青梅竹马。你说我孤傲清高,不适合你。你说……”他声音陡然一寒,心绪有些激动,却竭力克制了自己,淡淡道,“可为什么,你嫁的是大公子?而他又在你们成亲当年死去?阿凝,你欠我一个解释。如果你爱着王允修,如今答应祖父嫁给我算什么?依然无能为力吗?像四年前一样无能为力?”

他俯身,伸手握住她的下颌,慢慢地扮正,让她面对他的眼。

他微微地笑着,如暄暖风荡漾过三月春水面。

顾凝心一点点冷寒下去,她就知道没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可是当年的事情如今再翻开来,孰对孰错,似乎已经没了必要,也根本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况且,以楚元祯的性子,她解释又有何用?他认定的事情,不会听她解释。

只是楚元祯那淡淡的笑让她心底有些发慌,如今的他再不是年少时候那般清澈见底,那时候虽然清冷孤傲却诚实得可爱。短短四年他改变良多,眼神不再直钻人心般犀利,如今整个人暖玉般温润清雅,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随时瓦解对手的心防,即便再三自省不知不觉中也会融化在他真诚的微笑里,捧出真心。

他笑得很是真诚,就好像好友般亲昵叙话,没有半分给与压迫的意思,可是顾凝却觉得冷汗涔涔。

楚元祯头低了低,依然浅浅地笑着,柔声道,“阿凝,你不必害怕,我实在好奇,随口问问,这些年,你还好吧。”

顾凝却从他垂下的眼睫后面捕捉到一丝冷厉的光芒,她叹了口气,“你认定的事情别人解释还有用吗?既然不喜欢,为何要娶我。”

楚元祯朗朗清笑,眼梢微挑,神态暧昧,“谁说我不喜欢?我当然自己愿意,祖父开始怕我不同意,竟然一直瞒着,甚至用当家人的条件来压迫我,实际他不知道,我欢喜得很。阿凝,我真的很喜欢!”

他声音渐次低下去,温柔得几乎能滴出蜜来,眼波欲流,深深地缠绕着她,顾凝心神一颤,浑身的力气便被抽走一般。他伸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轻轻地将她勾在胸前,垂首间两人的唇浅浅地触了触。顾凝脸颊飞红,心情忐忑,想低头,却被他握住下颌,他的唇带着滚烫的热度覆上她的,缓缓而坚定地辗转。

“少爷!”门外突然传来向柔急促的声音。

楚元祯眉头微蹙,声音有些发冷,“何事?”

向柔匆忙进屋停在落地罩外面,急急道,“京城来信,怕是有急事。老太爷不肯打扰少爷,老太太悄悄派人来请您过去,说是让您快点,老爷子……他……怕是……

楚元祯身体一僵放开顾凝,蓦地起身冲下床猛得撩开床帐瞪着向柔,“到底何事!”

向柔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少爷,快点吧!”

楚元祯身子挺直,回头看向顾凝,她原本娇羞的脸颊如今血色全无,惨白得让人心痛。

他不再说话,立刻快步离开,向柔也没顾得跟顾凝行礼,匆匆跟上去。

顾凝身体猛地一阵发冷,几乎坐不住,心底里那莫名的恐慌又开始一阵阵袭上来,让她浑身僵硬。

听到声音的茗雨和茗香忙穿衣跑过来,急切地问是何事。

顾凝紧紧地抓着她们两个的手,汗水涔涔,声音发抖,“去,去后院看看老太爷怎么啦。”

茗雨立刻要去,茗香忙拦住她,“你陪着姐姐,我去。”

顾凝死死地抓着茗雨的手,似乎她能给自己力量一样,心里默默地祈求希望老爷子平安无事。他身体一直很是硬朗,没病没灾,还能跟她比赛爬华严寺,看谁先到最高的清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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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掉一点字数,拿到下一章去了。嘿嘿。

第一章 维护

一定不会有事,他是她的忘年交,更是她的老师,是她的祖父。

在她最消沉晦暗的日子,是他一次次地鼓励她,给她笑对惨淡人生的勇气。

她从没这般虔诚地祈祷,虽然母亲去世后她也觉得没有神灵会帮助自己,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在最困难几乎绝望的时候,会寄托神灵护佑。

突然地后院传来一阵揪心的哭声,惊得顾凝猛地跳下地,赤着脚往外跑。茗雨忙追上抱住她,急道,“姐姐,更衣吧!”

顾凝点了点头,立刻冷静下来,吩咐她找日常穿的素净衣服出来,利索地打扮好,洗去白日的妆面,将头发绾了个简单的髻垂在脑后。

两人走到门口,被匆忙赶回来的茗香撞到,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茗雨忙给她擦背顺气。

“姐……姐,老……老爷子……怕是去……了!”

顾凝脑中嗡得一声,顿时一片空白,身子晃了晃,茗雨忙扶住她。

“走,去看看!”她竭力稳住心情,走得飞快,全然不管脚底越来越疼。

顺着抄手游廊绕去后面大院,院子里乱哄哄的,有人喊着快去请郎中,有人哭着呼天抢地,还有人喊各位爷和夫人怎么还没来快去叫之类的。

顾凝提着裙子快跑,在上台阶的时候突然被人迎面推了一把,有人厉声斥道,“混账,什么时候乱闯乱撞!”

顾凝猝不及防往后跌去,后面紧跟着的茗雨和茗香忙拦住她,三人一起跌下台阶,茗香垫在底下,触地的胳膊肘一阵钻心的疼。

茗雨赶忙爬起来扶起顾凝,愤怒地道,“是三少奶奶,你是哪个混账?”顾凝俯身抱着茗香,查看她的胳膊,好在只是蹭破了一层皮,并无大碍。

那妇人似是没料到会是顾凝,愣了愣,立刻跑下来赔不是,“少奶奶莫怪罪,秀姐急昏了头急瞎了眼,没看到是三奶奶。”

她声音嘶哑的,带着哭腔,双眼通红。

顾凝认出是老太太跟前的李秀姐,她母亲是老太太的陪嫁丫头,父亲是老爷子从小的跟班儿,如今在京城替楚家打理生意。李秀姐的女儿就是向柔。

顾凝顾不得跟她寒暄,立刻打断她的道歉,急匆匆往里走,“我去看看……”

“三少奶奶!”李秀姐忙拦住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顾凝心中焦急,脸色陡然沉寒下来,“秀姨不许我进去?”

李秀姐面有难色,咬了咬牙,狠心道,“少奶奶,老太爷猝然过世,老太太昏阙过去也还没醒来,我觉得您还是别过去的好。我这也是为了您好。”

顾凝气得浑身发抖,看来他们不是不介意她是寡妇,而是很在意,不过有老太爷压着,表面风平浪静罢了。

她直了直脊背,冷冷地道,“如今我是楚家的孙媳妇,老太爷也是我的祖父,我自然要去看最后一眼。”

茗香会意立刻拦着李秀姐,让顾凝和茗雨上去。

李秀姐噗通一声跪在阶下,眼泪婆娑,声音凄厉地道,“少奶奶,奴婢求您,求您别进去。求您放过老太太!”说完垂首噔噔磕头。

顾凝咬破了唇,挺直了脊背要往里迈步,突然有人恼怒至极地大喊一声,“站住!”

一簇人顺着东边抄手游廊疾步冲了过来,为首的是大夫人孙氏和她的长媳宋氏,孙氏目光冷寒像刀子一样剜着顾凝,尖声斥责道,“你,你想干什么?克死了老太爷还不行,还想害死老太太,想弄死我们全家吗?”

顾凝的脸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惨白如纸,她死死地咬着唇,目光平静坚定地看着孙氏,“当日下聘礼,三媒六证的时候,夫人为何不提?”

孙氏冷哼,脸色铁青,“老爷子护着你,你自可以嚣张。他老了,我们不能糊涂。如今还让你嚣张,我们楚家迟早被你这个扫把星都克死!”

顾凝冷笑,“倒不知道谁趁着老爷子尸骨未寒,就想立刻发泄往日对他的不满,让他往生也不得安宁!”

“你,你……”孙氏猛地扬手朝顾凝脸扇去,一旁的茗雨立刻拉住她的手,愤怒道,“你凭什么打人!”

阶下的李秀姐还有急事,也不多管,便悄悄起身匆匆离去。

一旁的宋氏手脚利索的上前,“啪”的一巴掌呼在茗雨脸上,怒斥道,“你是个什么混账东西,不过是个卑贱的奴才,你还想在楚家撒野不成?你当我们楚家是那些破烂户?”

顾凝想也没想,扬手飞快一巴掌,“啪”的又是一声脆响,扇在宋氏的脸上。

如果这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她未必一定要当时报复回来,可是打在茗雨的脸上,她不想让她的姐妹背着屈辱过日子。茗雨可能至死都没机会打回来,所以她毫不犹豫,一巴掌立刻扇回来。

顾凝脸色冷寒,目光凛凛地瞪着她们,她不知道平日里孙氏和宋氏是什么模样的,以往见过几次,虽然言不由衷,当着老太爷的面却是和和气气。只是没想到,老爷子一去,她们立刻原形毕露,这就嚣张起来。也许,孙氏是想借此试试自己的长媳威风吧。如果平日,顾凝绝对不会攘其锋芒,但是现在她也顾不得那么多。

宋氏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踩到后面丫头的脚。

一簇人都愣住,没想到温柔的顾凝会突然这般发狠,蓦地宋氏尖叫,捂着脸哭得肩头抖动起来,“老太爷,老太爷,您刚去,就有人要耍威风,把我们都赶出去。求您给我们做主啊!”

身后的丫头冲过去就要打顾凝,茗雨和茗香立刻冲过来保护她。

身后传来楚元祯清冷的声音,“住手!”

顾凝回头,楚元祯站在门口,已经脱了那身绯色的礼服,雪白的丝绢中衣外面随意地披了件玄色的袍子,俊眸红肿,面寒如冰。

孙氏目光毒辣地剜着顾凝,对楚元祯道,“三郎,你也看到了。她竟然敢打大嫂。老爷子一死她就来闹事。就算老爷子有让她当家的意思,可我们楚家也还没死绝!”

顾凝看着楚元祯,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茗雨哭着道,“姑爷,小姐想去看看老太爷,老太爷对我们恩重如山,求你让我们进去看看。”

楚元祯身形渊渟岳峙,如修竹般挺立在那里,他扫了孙氏她们一眼,冷冷地问顾凝,“你动手打人!”

顾凝咬了咬牙,淡淡道,“如果我的丫头无辜被打,我不能帮她打回来,岂不是让她一辈子憋屈死?我宁愿自己憋屈,也不要她如此!”

茗雨凄凄地看着楚元祯,“姑爷,是茗雨不好,我认罪认罚,求您让小姐进去看老太爷最后一眼。”

孙氏重重地哼了一声,领着宋氏她们走到门口,站在楚元祯身后位置。

宋氏的丫头翠珠狠戾地啐了一口,“呸,扫把星,克死自己的男人,又克死了老太爷,还想害死老太太和三少爷不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什么模样。真当自己是当家主母!”

几乎是同时,响起清脆的一声,翠珠被一记耳光抽得转了个圈往后倒去,后面的人忙扶住她。翠珠下意识地捂着脸,一双眼惊恐万分地瞪着楚元祯,不知道该哭还是如何。

宋氏和孙氏也张口结舌,看着一脸冷寒的楚元祯,再不是平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他,这一刻他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一样,一身的杀气,吓得几个女人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楚元祯眼中怒火如涛,拳头死死地攒住,浑身肌肉绷得紧紧地,出口声音依然淡淡无波,“翠珠,我并未休妻,她就还是楚家的三少奶奶。是老爷子最喜欢的孙媳妇。你给我记住了!”

翠珠泪珠滚滚,抽噎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看向楚元祯的目光哀怨至极。

楚元祯随即一撩袍角在孙氏面前跪下,淡淡道,“母亲,事情发生得太过仓促,大家难免悲伤过度,若阿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替她赔罪。”

孙氏神色一变,摆了摆手,借了这个台阶,“算了算了,我听到这个消息,脑子一下子懵了,根本是头重脚轻,要不是想着一大家子还有数不完的事情,真想死过去得了!”

楚元祯随即起身,看向顾凝。

孙氏立刻道,“三郎,我也不跟你说外道话,老太太向来吃斋念佛,笃信因果轮回。”

楚元祯没应声,顿了顿转身看向顾凝,她纤细的身影印在身后的廊柱上,带着一种惊人的倔强,那惨白的脸上写满坚毅和讥讽。

他微微舒了口气,“阿凝,你先回去吧!”

顾凝冷冷地看着他,“你觉得是我不详,克死了老太爷?也会克死老太太?你也要剥夺我去见最敬爱长辈的最后一面?”

楚元祯蹙眉,脸色沉了沉,“阿凝,不要不懂事!”

顾凝冷笑,不懂事?她从小就被人说知书达理,懂事得很,从没有一个人说过她不懂事。

楚元祯看她身形细微地摇晃,上前一步,对茗雨道,“茗雨,送你家小姐回房。”

茗雨嘟着嘴,怨愤地瞪着楚元祯,方才的事情,她很感激,可是他这般对小姐,让她没法接受。

茗香上前,扶住顾凝,柔声道,“姐姐,我们回去吧。他们和我们终不是一家人。与其在这里受苦,不如回家去!”

宋氏讥讽道,“自然,在这里可是要受苦。我们楚家向来礼仪传家,守孝期间的日子清苦得很。可没有琴棋书画,曲水流觞,踏雪寻梅,把酒言欢这样的放浪事。”

顾凝咬紧了牙,死死地盯着楚元祯,他神情坚定,没有一丝动摇的样子。

“好!如果三少爷真这么想,还请不要让我失望!”她毅然转身,绝然而去。

茗香拉着茗雨飞快地跟上。

宋氏哼道,“什么意思?”

孙氏转身往里走,不阴不阳道,“让三郎给她休书,看到没,这样的女人,一听说要守孝就熬不住。都说她在王家守了三年寡,我看未必。听说她和那个二公子可是暧昧得很,也只有我们老爷子才会那么好骗!”

她们回头望了楚元祯一眼,他笔直地站在那里,望着顾凝走远的方向,一动不动,不由得冷冷哼了一声。

她们站在西间门帘下往里望了一眼,老爷子依然穿着白日参加婚礼的衣裳停在南窗下的大榻上,角柶楔齿,燕几缀足,还未盖殓衾。六爷呆呆地跪在旁边,双目哭得红肿像桃子一样,如同失了灵魂的木偶人,只有不断流出的流泪才让人觉得他还活着。

第一章 为难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立刻放声痛哭,跪在地上的楚长卿惊得回头,不认识一般冷冷地瞪着她们。

孙氏嚎啕大哭了几声,立刻有丫头来搀扶起她,“夫人,您别伤心了,还是先去看看老太太把!”

孙氏抹着泪起身往东间去,杨姨太太正坐在床边守着,老太太依然牙关紧要没有转醒的迹象。

孙氏看了几眼才哭着上前,“娘,娘,您老人家一定要好起来啊!”

宋氏并几个丫头立在她身后抽泣。

杨姨太太擦了擦泪,施了礼道,“夫人,快别哭。先去办要紧事吧。丧礼要紧。”

孙氏抹着泪只管哭,半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冷冷道,“不是有老三吗?让他去弄,再说家里的钱归他管。还有老三家的,老爷子器重要让她管家的,我们怎么好多管?”

杨姨太太垂了垂眼,转身从身后床头上捧起一只紫檀木匣子,放在孙氏跟前,“这是家里的钥匙和账册,老太太醒着的时候嘱咐我交给夫人,让您赶紧准备老爷子的丧事。”

孙氏将信将疑地逼视着她,杨姨太太年轻时候是个色艺双绝的大美人,如今虽然比自己大一两岁,可看上去才四十出头的模样,依然风韵犹存,且如同醇酒越酿越香般更具风情。

对于她的审视杨姨太太不动声色,只点了点头,“大爷是长子,夫人是长媳,当家守丧办丧礼自然要由你们做主张罗,带着几位爷和少爷把老爷子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孙氏看了一眼床上的老太太,她本来富态的脸陡然间凹陷下去,双眼塌陷,脸上蒙着一层灰气。

她接过木匣子牢牢地捧着,便问,“其他人可都通知了?怎么还没到?扫把星都来过!”

杨姨太太眉梢微微抬了抬,淡淡道,“他们远一些,可能慢一刻。三郎和长卿已经把老太爷停在南窗下,秀姐亲自去告诉三叔公他们,等各位哭过之后便可送去前厅布置灵堂。”

孙氏哼了一声,冷冷道,“按说姨太太这么懂,应该让你来主持才是!”

杨姨太太神色微变,垂下眼,“夫人大家闺秀,自然比我们这些人见识多,我要守着老太太,您还是忙去吧!”

孙氏点了点头,慢慢转了两圈,又冷冷地逼视着她道,“这大院要办丧礼,扫把星住着不合适。姨太太可有什么建议?西北那边的院子倒是空着。”

杨姨太太转身在床边坐下,缓缓道,“夫人当家,自然是夫人做主。不过我要提醒夫人一下,西北的院子,老太爷走的时候说给长卿将来娶妻用,丧礼一过,就让我们娘俩搬过去,家里的田地也划了一千亩在长卿名下--”

“什么?一千亩?”孙氏如被人踩了痛脚一样,尖叫起来,脸色登时铁青。

杨姨太太微微侧首,平静地看着她,淡淡道,“确实,而且老太太,秀姐三郎都可以作证。况且老爷子早就把房契和地契交给我们。所以夫人想怎么当家但请随意,我和长卿不掺和。大家彼此相安无事才好。”

孙氏一下子如被什么噎住一样,哼了一声,很快笑道,“姨太太说哪里话?您可不是一般人,老爷子器重你又来历不凡,见多识广,以后媳妇还得向你多多请教。本来我还想说你和小六叔呆在这里怕不方便,要拨座宅子给你们的,既然老太爷有了安排,那是最好。”

杨姨太太点了点头,“老爷子还有遗命,三郎不必在家守孝,京城生意有点问题,要他去处理。他会带媳妇一起上京,等处理好事务再回来!”

孙氏尖叫一声,“这怎么成?不守孝?不守孝也罢了,还要带着新婚媳妇上京?这……这成何体统,让亲戚和同行们不是笑死?是不是还要在孝期三年抱俩?”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哭嚎声,脚步嘈杂,一行人冲了进来,扑进西间嚎啕大哭。

杨姨太太眉眼抬了抬,用一边熏笼上的湿帕子给老太太擦了擦脸,提醒道,“夫人,老太太无大碍,不过是年纪大受不住打击一时昏阙,肯定会醒过来,妯娌叔伯们都来了,夫人还是忙正事吧!”

孙氏一想便领着宋氏他们出去。

老爷子因为去的仓促,却也没受折磨,面色如新,额头不曾开纹,耳朵也未塌陷,不用费心化妆整容。大爷领着众兄弟到来,哭了一通,便让沐氏领人去前厅大堂设置帷幔灵堂,然后三爷领着六爷四爷五爷连同木榻抬去前厅。

经过顾凝新房时候,大爷放慢脚步和孙氏落在后面,“她怎么办?在这里恐怕不合适吧!”

孙氏低声道,“我跟姨太太说过的。等下你跟几个叔叔们商量一下。”

大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跟她说甚?也没什么好商量的,现在你当家,前厅我守着,这边你去办吧。还要赶制孝服,派人报丧,一摊子事呢!”

孙氏瘪瘪嘴,“大爷嫌烦还是嫌累?家自然没那么好当的。”

大爷睨了她一眼,不屑道,“你当我想当家?庸俗无聊的事情。不过是为你出出头。回头你别再为鸡毛蒜皮地闹来闹去就好。”一甩袖子,大步往前院去。

孙氏撇着嘴角哼了一声,然后又回头招呼宋氏赶紧跟上来,便疾步往顾凝门前去。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定住脚步看向宋氏,冷冷道,“这事让向柔去办。”

宋氏会意,“娘,您放心,我去找她。”

孙氏清了清嗓子,身体站直了些,神态也变得端庄了两分,声音尽量平稳缓慢,“行,你去吧。话说得满一点,客气点,毕竟我们楚家可不是那些三教九流之家。”

屋里响起脚步声,孙氏立刻提着裙子往前厅去,宋氏招呼丫头躲开,也没听到什么便悄悄离开。

吱呀一声房门被拉开,茗雨探头看了看,大声道,“还以为有夜猫子在外面鬼混呢!”

气得宋氏差点栽一个跟头,翠珠忙扶住她往后院去。

茗雨看了看,回去房中,对顾凝道,“几根舌头在外面叽叽咕咕,姐姐,只怕没好事。”

茗香一直在默默地收拾东西,抬头看了她们一眼,“想也不用想,一定是看我们住大房子碍眼,要赶我们走。”

顾凝一直没说话,静静地坐在屏风后的茶几前,不知道想什么。

茗香盖上手箱走到她跟前,急道,“姐姐,你没有打算,我们要怎么办?总不能留在这里给他们欺负吧。”

茗雨劝道,“不是还有姑爷吗?”

茗香嗤了一声,“他?方才你也看到。他才不会以姐姐为重。我听她们嚼舌头,姑爷要去京城。想来他也不会带着姐姐去的。”

茗雨不解,“为何不能。”

茗香看了顾凝一眼,想了想便说了出来,“楚家在京城的生意和林家董家还有其他几家合作。如今出了岔子,只怕少不得去周旋。姑爷以前跟林家大小姐定过亲,她死了才又娶我们姐姐的。但是那林家二小姐可一直想嫁给这个没成的姐夫。还有那个什么董家小姐,更是姑爷的红颜知己,你说,他能让姐姐去吗?”

茗雨不禁着急起来,“难不成,他还想借这个机会休妻?一直不满老爷子给他定亲事?”

茗香撇撇嘴,“那可难说。”

顾凝听着她们说个不停,也不去打断,在后院的时候,她也想楚元祯是保护她,可不肯让她去见老爷子最后一面,将她看成不详之人,这样比骂她打她还要难受。

又过了一些时候,门外传来向柔的声音,茗雨去开门。

向柔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裙衫,俏生生地像棵白兰花一样,眼底浮肿眼眶通红,她声音沙哑,给顾凝行了礼。

顾凝欠了欠身,开口问话才发现自己嗓子又痛又哑几乎说不出话,茗香立刻倒了茶水来,柔声道,“姐姐,你想开一点,人老了,总有去的一天,这般伤心难过,却也无人领情。”

顾凝喝了一口水,咳嗽了一通,问向柔何事。

向柔略有些犹豫,叹道,“少奶奶,这话本不该我来说。但是您也知道,我只是个奴婢,而且是家生家养的,谁当家就要听谁的。”

顾凝点了点头,“你尽管说,让我们去哪里?”

向柔没想到顾凝如此通透,低声道,“出了西墙,在五爷家池塘后面有座小院,虽然不大,但是也挺安静的。不会有人打扰。大夫人说这边前面设灵堂,哭丧的人多,而且小子们跑来跑去,怕冲撞了少奶奶。让少奶奶且去那边歇息!”

茗香冷冷地道,“行了,我们知道,赶我们走,不必找什么借口。姑爷也是这个意思?”

向柔一脸尴尬,依然低眉顺眼地道,“是。而且京都那边事情很急,少爷恐怕要即刻动身。”

茗香看了顾凝一眼,不满地道,“姐姐,姑爷自然是忙的,他们都以大事为重。你还怕什么呢?大不了我们回王家去,不回王家,我们还有顾家。就算没有顾家,我和茗雨也一直陪着你。我们三个总能养活自己,也没有必要定然靠着谁。自然也不怕别人来算计些有的没得。给人这样的羞辱,偏还要说得舌绽莲花,他们自己三媒六证地把你娶来,老爷子刚去,尸骨未寒,还说什么礼仪传家,便是这般?”

向柔脸色顿时煞白,忙道,“少奶奶可千万别动气,少爷也是不得已。而且少爷可没说要休妻,更没说要赶少奶奶走。老爷子有遗命,要他好好待少奶奶,否则他便没资格做楚家当家人的。少奶奶,您--”

“住口!”茗雨突然脸颊通红,恼恨地瞪着她,“你当我们要赖在你们家吗?他有没有资格关我们什么事?”

向柔没想到看着单纯乖巧的茗雨会突然翻脸,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忙解释,“请别误会,老太爷希望少爷好好对少奶奶,只是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老太太又人事不省,一切都要大爷和夫人周旋,他们也怕一个照顾不周--”

“滚!”茗雨突然暴怒,冲过去便往外推向柔,恨恨道,“让他自己来说!”

顾凝也没料到茗雨会遽然发难,平日里她除了在家会跟老爹吵架拌嘴之外,都是嘻嘻哈哈与人为善,忙喝止“茗雨,不得无礼!”

茗雨已经把向柔推了出去,她一个收势不及往后跌去,外面一人从旁疾步上前张臂接住她。

茗雨见是楚元祯,也不行礼,冷冷地看着他。

第一章 别居

楚元祯蹙眉,扶正了向柔,抬脚想进屋却被茗雨上前拦住。

茗雨面色不善地看着他,“小姐不舒服要休息了。姑爷就是赶我们走,也不急在这一夜吧!”

楚元祯神情冷凝,眼底的悲痛浓稠得几乎要流出来,他静静地看了一瞬,淡淡地道,“茗雨,让开。”

茗雨瘪瘪嘴,突然哭起来,“你要是对姐姐不好,干嘛要娶她?你……”

楚元祯叹了口气,抬手将她勾进怀里,柔声地安慰道,“小丫头,别哭。”

茗雨却哭得更凶,将眼泪都蹭在他怀里,向柔在外面茫然地看着,死死地咬着唇。

楚元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用很轻的声音道,“小丫头,你不信我了吗?当年说的,只会历久弥坚。”

茗雨犹豫了一下,擦了擦眼泪,从他怀里走开让他进去。

楚元祯抬脚进了内室,打眼看了看,见顾凝脸颊浮肿,双目黯淡无神,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顾凝没看他,起身对茗香道,“走吧,去西小院。把大院子腾给当家夫人。”

经过楚元祯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阿凝,我要上京去,你暂且回历城好吗?”

顾凝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牢。

茗香抱着装有金银细软的箱子,冷冷地道,“姑爷,老爷子不是让您带姐姐上京的吗?”

楚元祯眉心紧蹙,没理她,依然看着顾凝,柔声道,“阿凝,你知道重孝期,我不可能如此。”

茗香还要说什么,茗雨立刻跑过来阻止她,拉着她往外走。

这时前院有人急匆匆过来找楚元祯,说大爷急找,楚元祯不耐地道,“让他们随意,家里的事情我不掺和!”

那人做了揖,笑道,“三少爷,办丧事家里的钱恐怕不够,得铺子里往家匀,掌柜们都说这事您做主,老爷让小的来叫您。老太爷已经停在大堂,灵堂也打起来,写了讣告报了丧。明儿一早,大家都来。要给老爷子沐浴含饭穿寿衣小殓,这都要大笔的开支。夫人说还得请高僧来做法事,给老太太屋里驱邪,去去家里的晦气,请哀乐班子,丧宾,哭丧子……哎呀,反正一大摊子事,您还是快去吧!”

顾凝挣开,转身走开,门口的向柔立刻跟上去安排。

西小院不是很大,没有南屋,院子里光秃秃的,原先一直放些杂物,大爷想让大儿子来住,老太爷不肯,只说以后有用处。

向柔拿了钥匙开门,大门吱呀刺耳,里面灰尘扑扑,开了正屋的门,一股霉气扑面而来。向柔忙摸出火折子点了角落一盏油灯,罩上破了个大洞的纸罩。

她柔柔的看着顾凝,福了福,“少奶奶,您千万别生气,别生少爷的气。他当真是为了您好。如果留在这里,您也知道,老爷子不在,几乎没人为您做主。就算谁克谁这事未必就有。可人家要是需要这个做文章,那就是真的。这事如果顶着,闹开了。反而对少奶奶更不好。少爷他要上京,不能在家里照顾您,自然是担心的。与其让您在这里担惊受怕的,不如先回去。”

顾凝向她道谢,看了一眼四周,都是些残破的家具,也没请她坐。

“外面那么忙,向柔姑娘还是先过去吧。”

向柔还想说什么,茗雨又火了,拖着她就往外走,丝毫不管顾凝阻止。

茗雨将向柔推出去,“砰”的一声,把大门关好。

顾凝来到院子,想骂她两句,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是她从没跟茗雨和茗香两个丫头红过脸,再者她根本没生茗雨的气。不过见茗雨这般不懂事,又不能不说,想了想还是算了。茗雨这丫头从小只要有人要欺负她,立刻由一只小白羊变成小母老虎,凶得很。

黎明前的时候黑漆漆只有院中廊下挂着的白纸灯笼发出惨惨的光,那白森森的光一直追着人的影子不离不弃,由长变短,由宽变窄。

院中家仆穿梭如织,一拨人撕扯白日喜庆的装饰,另一拨人立刻缚白纱挂白灯笼,还有人扯白幡,插在院中廊下和四角处。又有一拨人将院中为喜宴搭建的长棚全部拆毁,再以白麻包的竹竿搭起白棚,一时间白色灯影里,更是凄惨惨一片雪白。

因为客人还未来吊唁,夫人们都只换了素服,去了钗环,带了几个善哭的丫鬟婆子守在白色幔帐之外,后面便是老爷子的尸身。

大爷招呼了家里男人们按照丧礼的仪式各自分派了任务。他儿子楚元坤看了一眼,小声问,“爹,您身子骨不是很好,这些天为了老三的婚事又累得几夜没合眼,再熬几日,我怕你吃不消,还是我代您守灵吧!”

大爷横了儿子一眼,然后垂下眼,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晃了晃脖子,“就算累死,该当我的事情,还是我的。你不用操这个心。”

三爷和弟弟楚长卿肩靠着肩倚在廊柱上,神情疲累憔悴不堪,突然他开口道,“大哥,守灵的事,这几日我在这里就好。”

老四楚长义点了点头,“还有我,大哥,大侄子说的不无道理,你要是再累出个好歹,这丧事谁主持?守灵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们,你只管吩咐一声。”

三爷看了一旁的五弟一眼,突然生气道,“老五,你神游什么?睡着了?”

五爷惊得啊了一声,三爷没由得一阵气,抬脚就踢他,“又想你那些破鹦鹉呢,你个闷头。”

五爷忙躲在四哥身后,看着大爷,“大哥,你看三哥,从小欺负我,如今我也快四十的人了。他还这样!”

大爷看了三弟一眼,“老三,你也改改那暴脾气。依我看兄弟们轮流着,老六回去歇歇吧,小孩子不经事,受不住打击。”

楚长卿眼珠子转了转,淡淡道,“我没经什么事,可不是不孝子。”

大爷拉下脸,哼了一声,三爷忙踢了楚长卿一脚,“小六子,你说什么混账话。”这时候孙氏在那边叫大爷过去,他瞪了六弟一眼走开。

五爷转了一圈,道,“二哥呢?”

三爷又要揍他,他忙躲在四爷后面告饶,“三哥,我没想我的鹦鹉。”

五夫人韦氏快步过来,瞅了三爷一眼,站在自己丈夫旁边斥责道,“你又丢人,就不能消停点。”

五爷作势要打她,韦氏脸颊红了红,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对三爷道,“三伯又欺负我们家老五。”

三爷扶着楚长卿的肩膀,“小六,你不去看看姨太太?”

楚长卿无精打采,“她陪着老太太呢。”

韦氏便问四爷,“四伯,当家这事是怎么定的?老爷子以前可一点口风都没露,看那样子,倒是想让三郎家的当呢!”

四爷往大爷那边瞅了一眼,“你小点声,老爷子没说,不是还有老太太吗?老太太留了话。”

她哼了一声,“老太太还昏着呢,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时候三爷回头,“姨太太作证。况且家里有事,都是嫡长子做主。这也差不了。”

韦氏讥讽道,“那也要看有没有本事。再大的本事就会对着家里人耍可也没意思。新媳妇才过门,就给撵出去,算什么话?”

五爷胆怯地东瞅西瞅,拉着自己媳妇的衣角,急得使劲拉。

四爷脸色一变,忙打断韦氏,低声道,“快别说那个了。老太太最是信,要是再把她气出个好歹,可不得了。依我看,这事大嫂做的也不错,毕竟红白犯冲,让三郎家的去西院住也没什么不对。否则家里大办丧事呢,她一个新妇也不得劲。”

韦氏看了三爷一眼,哼了一声,走开。

前面的楚长卿回头瞄了瞄,对三哥道,“三哥,我听说大嫂要把三郎媳妇赶回娘家?”

三爷蹙眉,“你孩子家的,少管女人的事。有点出息。”

楚长卿撇撇嘴,“当我不知道。嫌三郎住了大院子,又怕以后三郎媳妇分那一份例钱……”

三爷斥道,“闭嘴。你个乳臭未干的,给我少说话。等你有了女人再说。”

楚长卿扬眉,“三哥,你还真当我什么都不懂呢?女人算什么啊?我--”

“啪”的一声,三爷在他脖颈子上拍了一巴掌,拖着他进了灵堂跪下,想着老爷子不在了,两人忍不住又哭起来。身后有人劝止也劝不住。

楚长卿哭累了,就跪在当下发呆,听得身后大嫂孙氏跟她儿媳妇宋氏在嘀咕。

宋氏问,“娘,老三真答应给钱了?”

孙氏低声道,“嗯,办丧事的钱,让我们从铺子里支。秦掌柜管账。”

“那敢情好!”宋氏又问,“娘,那三郎媳妇怎么办?就让她那么呆着?”

孙氏抬眼瞅了瞅,见六爷垂着头伤心地要昏过去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我本想将她赶回娘家的,可一想不合适。而且听说这顾凝和她两个丫头做一手好针线活。跟那个王家二公子又暧昧不清。回去不是给我们家抹黑吗?让她住在那里,怎么着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宋氏点了点头,“娘就是睿智。不过听三郎的意思想赶她回家呢。估计三郎也不待见这么个寡妇。以前老爷子逼着他娶,他心里恨着呢。要不是她,老爷子能突然就去了。还连累我们家生意出问题,李大掌柜也突然暴毙?”

孙氏哼了一声,“这扫把星坏劲儿还真够大!不过三郎那里也说不准,你看他平日假模架势,谁知道他想什么?哪个能看透他的花花肠子?连罗家的老狐狸都说他再过几年必无人出其右呢!”

六爷浓眉紧锁,双拳死死地贴在自己的大腿上,浑身禁不住地打哆嗦。

宋氏又道,“我看三郎也不喜欢她,他心里说不定还惦记着林家二小姐呢。我听说董小姐可是绝色,跟那个一样,色艺双绝呢!”

孙氏冷哼,“呸!”

宋氏忙看了一眼六爷,见他没反应才松了口气。

孙氏捅了捅她,声音压得更低,“你没去看看老太太怎么样?这里我盯着,去吧。”

宋氏应了,起身,然后去跟大爷告退,去了后院。五夫人哼了一声,孙氏拿眼瞪她,两人对视了一会,孙氏捂脸恸哭。哭了两嗓子,她跪得膝盖发麻,便站起来借故去吩咐事情。

六爷跟三爷说了两句,也站起来出去。

天蒙蒙亮起来,大院子不时传来一阵阵哭嚎声,在青幽幽的晨光里更让人心头沉甸甸的。

顾凝站在院中呆立许久,茗雨知道劝她不住也只由着她,茗香说出去看看,只是这半日也没回来。

突然顾凝移步往外去,茗雨忙跟上,“姐姐,哪里去。”

第一章 体贴

顾凝到门口猛地顿住,茗香走得急大门半掩着,外面晨光水汽中,池塘里荷叶索索作响,岸边修长挺拔的身影如同水墨画一样印在那里。

一人扑在他怀里嘤嘤啜泣,那细碎娇柔的声音,柔软馨香的身体,在这样悲情的氛围暮春的风情中,竟然有一种哀艳的让人无法抵抗的美丽。

顾凝呆呆地看着他们,听他用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声音安慰向柔,她的心慢慢地沉下去。他口口说说走的急,她也体谅他的悲伤,可是在这样悲伤的时刻,他们倒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卿卿我我!

她冷笑,猛得将门撞上,惊得茗雨忙问何事。

不一刻,门外响起楚元祯低哑的声音,“阿凝,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顾凝倚在门上,淡淡道,“三少爷,如今我不再欠你了吧。欠你的三年,我会还给你。过去的就让他都过去。从今我们尘归尘,土归土。”

楚元祯掌抵在门扇上,急怒道,“你说什么话?每一次都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你给我开门!”

顾凝浑身无力,声音轻飘飘的,“我知道你的自尊不容人践踏,我以前对不起你。如今你用这样的方式羞辱了我。该还的我都还了。不用你开口我自然回娘家去。不过在你另娶之前,要记得把休书送去顾家。”

茗雨不明就里,急得团团转,却又插不上话,没有人回应她。

外面响起向柔哭泣的声音,“少奶奶,您误会了。真的误会了。”

楚元祯整个人压在门上,低低地问,“阿凝,实际你不想嫁过来,是不是?你也恰好希望借这个机会回家。对不对?”

顾凝咬了咬牙,淡淡道,“对,况且你也看到,我不适合这里。你们家人也不会容我。我克死过一个男人,还有公公。如今你祖父去世,你祖母病重,这些也都被扣在我头上。我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不如放我回去。”

楚元祯怒急冷笑,“好,自然遂你所愿。”

外面传来茗香的声音,“那三少爷可记得赶紧送休书过去。免得我们回家不清不楚。”

楚元祯没说话,冷笑了两声,转身离开。向柔急得跟顾凝解释,茗香一把拖开她,凶狠道,“让开,我们这就走!”

向柔被她推了一把,撞在门框上,然后惨叫一声滚落在台阶下。

顾凝忙开门,去扶向柔,楚元祯疾步赶回来,将她推开自己抱起向柔冷冷地离去。

茗香忙扶住顾凝摇晃的身体,急切道,“姐姐,你别生气,不值得。是不是?我们这就走吧。刚才我悄悄去前院,恰好听见他们六爷跟大夫人说话,那大夫人还算计让你留在楚家做丫头做牛做马呢。六爷跟她吵起来,说等老太太醒了再理论。”

楚家后院,老太太幽幽转醒,杨姨太太喜极而泣,握住她的手,“老太太,您吓死我了。”

老太太苦笑,叹了口气,“老了,不中用了。还是妹妹你年轻好。”

杨姨太太擦了擦眼泪,“要是这年纪能给,我可不吝啬跟老太太共享。”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嗔道,“说胡话。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杨姨太太道,“一切有大爷和大夫人呢,秀姐帮衬着,不会有事的。”

老太太往外看了看,“三郎呢,他媳妇呢?”说着就要起来,“他们是老头子的心肝宝贝,可不能亏待了。”

杨姨太太忙按住她,“老太太,您快歇着,这刚顺口气,先呆会儿。我立刻让人去叫。”说着起身去外间吩咐,让丫头去找顾凝和楚元祯。

没多久,孙氏急匆匆赶来,一进门便慌忙扑过来,“姨母,您可醒了。都急死我了。”

杨姨太太适时退下去。

孙氏立刻一屁股坐在床沿。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拉下脸,“三郎和他媳妇呢!”

孙氏低头拭泪,“娘,您都什么样了,还挂着他们。难不成真让他在大孝期间带着个新妇上京?这不让人戳我们脊梁骨?”

老太太闭了闭眼,有些恍惚,“你们爹的意思……”

“娘,爹老了,您怎么也跟着糊涂不成?”孙氏急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那就让三郎自己去,孙媳妇留下来陪我。”

孙氏瘪嘴扬眉,气愤道,“娘,怕是咱没这个福气。人家要回娘家呢。一天都不想呆。”

老太太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孙氏道,“娘,您别不信,我看三郎当初也不愿意,您也不想想,她以前男人怎么死的?花柳病。三郎能乐意?爹逼着他娶,说什么不娶就不给他管生意。,我们家肯定要守孝三年的。到时候日子清苦,又没什么乐趣。她是个风流惯了的人,能呆得住?况且说,她年纪轻轻的,在家里守活寡,还不给我们捅出篓子来?家里可有几个热血方刚的青年呢!跟丫头不三不四也就罢了,要是跟个侄……娘,您说,真要是那样,还不得笑死人家。”

老太太慢慢闭上眼,细细地喘气。

孙氏继续道,“娘,您要是嫌我啰嗦。多管闲事。这家我也没说非要当。反正老五家的一直盯着呢,我当这个家,她看我跟仇人似的。您是我姨母,我可一直当您是亲娘。我娘早就没了,我……”说着她又伤心地哭起来。

老太太皱眉,“我说不信你了吗?看你那点出息。只是照我看,凝丫头可不是你说的那样人。她母亲早逝,年纪轻轻就守孝,后来孝期满出嫁也一直谨守本分。这一次出嫁也是因为老头子……”

“娘!”孙氏急了,起身去外面瞅了瞅,见丫头们都在外面院子里扎大白花,杨氏在指挥她们,便又回去,“娘,爹的脾气,您忘了?我知道不该说爹娘的不是。可是娘,您扪心自问,爹他对得起您吗?儿子的,孙子的……”

“闭嘴!”老太太蓦地脸颊绯红,阴沉地盯着她。

孙氏立刻噤声,委屈地在床前跪下。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孙氏低低地抽泣声,委屈至极。

半晌,老太太又叹了口气,“算了,我也知道你委屈。”

孙氏擦了擦泪,“可是娘,三郎家的已经走了。”

老太太诧异道,“走了?你让人送的?”

孙氏摇头,闪烁其词,“可能他们自己有门子吧。”

“三郎呢?”

“明子收拾呢,得赶紧上京把李掌柜的灵柩扶回来,那边生意还出了问题,他自然不能耽搁。当家的让他早点出发,反正不能在家守孝,不如索性早点去了。”

“哦,明子跟他上京也行,去看看,让老二家的四郎元孝也跟着历练历练,以后也能帮帮手。”

孙氏撇撇嘴,嗯了一声,“娘,那大郎呢?家里的铺子,不如让他也去打点下跟着秦掌柜学习学习。”

老太太沉吟不语,片刻,“我乏了,再说吧。你爹的丧事,务必风风光光的。”

孙氏应了,帮她拉了拉被角,告退出去。

孙氏走到门口,老太太突然开腔,“你也别太过分。让人好好收拾一下西院,三郎家的嫁妆彩礼,要一样不落地给人收拾过去。把那屋收拾出来,重新装饰装饰,布置地跟新房一样。”

孙氏面有难色,“娘,我们家正办白事呢。再说那拔步床那么大,本就是在房间里装好的,如今要拆掉也麻烦啊。我倒是看她陪嫁里不是还有张大床吗?比这张看上去旧点,可料子更好呢,黄花梨紫檀的。”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你就算计这些,什么时候能有出息。没法拆床就拆墙,直接抬过去。要不那屋子就锁起来,等三郎回来让他们继续住就好。”

孙氏忙道,“好的,娘,好的,等爹一下葬,我就让人拾掇,这样成了吧。”

老太太双手稳稳地放在腹前慢慢阖上眼,孙氏便急匆匆出去。

晨光自东方向西蔓延,渐渐地,大地一片亮堂。没过多久天边云涌而上,阴沉沉的,片刻飘起了毛毛小雨。

雨丝落在河面,荷叶微微轻拂,水面涟漪层层荡漾,因为湿气空气中氤氲着清新的桃花香气。三月绝美的春光,并不因人世的悲伤而有丝毫褪色,小院西面树林里鸟鸣悠脆,在凄婉的哀乐中,越发动听。

顾凝换了素白的衣裙,发髻上簪着一朵茗雨河边掐来的小白花,她立在与大院中间丈宽的小河边许久,一动不动。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缓缓提起裙摆,跪在青草地上向着灵堂的位置遥遥下拜,叩了三个头。

茗雨在她身后的门口静静地站着,一直看着她,顾凝纤细素白的身影让人心疼。茗雨自四岁被顾凝和母亲捡回家,便一直跟在她身后。最开始茗雨胆小怕事,大气都不敢喘,顾老爹觉得她养不活。顾凝却加倍细心地照顾她,也从不将她当做什么柔弱的下人,反而像姐妹一样平等地待她。

顾凝一直以来的苦楚,茗雨都看在眼里,奇怪姐姐似乎从来不会绝望,也不抱怨。她总是那样淡然温柔,体贴地关心照顾着她身边的每个人。顾老爹嗜酒,弟弟调皮好赌不务正业,将家里的田地宅子都输光,将楚老爷子给的礼钱拿去挥霍。顾凝虽然伤心,却还是最在意老爹的身体,弟弟的前程。

茗雨一阵心痛,忍不住上前将顾凝扶起来,“姐姐,我们走吧。茗香已经让人通知二公子,他很快就到。”

王家在惠州城东有一座小宅院,楚元祯就是从那里将她迎娶来的。顾凝不是很想回去,她想直接雇辆车去渡口,然后坐船回历城顾家去。

她应了一声,这时茗香顺着河边从南边快步过来,转眼到了跟前,面带喜色。

“姐姐,二公子到了,正去大院打招呼呢!”茗香清晨天不亮的时候就去找人给王允修传话,二公子果然不负她望,一接到消息立刻驱车前来,没有耽误一点时间。

顾凝看了她一眼,略有担忧,不过她也不好直接拒绝,毕竟议嫁的那夜王夫人握着她的手,说得很是恳切。她说,“阿凝,你虽是我媳妇,可实际我一直当你是女儿。允修以后就是你二哥,有什么委屈需要出头的,你尽管找他。出嫁那天,我让他送你上花轿。”

他们对她这般体贴关怀,她如何拒绝得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楚家再多的嘴巴和眼睛,便也如是吧。

这里不允许外人随意出入,所以马车停在街口。顾凝出来的时候,也看到一身淡青色衣袍的王允修从大院门口迈出,四爷陪同向他答谢。

第一章 信物

车夫老陈见着顾凝很是亲切,知道她的苦楚,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手脚麻溜地把行李从两个丫头手里接过放到车上,又放下上马凳扶着顾凝上了车。

“少奶奶,少奶奶!”顺着河边的小道,向柔疾步追来,她扶着车辕大喘气,“少奶奶,少爷没时间来看您,让我跟您打个招呼,不出三年,他定会回来。”

顾凝看着她,微微点头,道,“向柔姑娘,之前是我们太无礼,对不住的地方,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在车上施了一礼。

慌得向柔忙恭敬行礼,口中道,“少奶奶,折杀奴婢。您可千万别生少爷的气,奴婢从小就跟着少爷,最是知道他的脾气,他……”

不等她说完,茗雨立刻打断她,“向柔姑娘,请回吧!”

这时候王允修施施然走过来,见了向柔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便要上车。

向柔见他相貌俊秀气质清润,一身青罗衫满身书卷气,与自家少爷是完全不同类的男子,不禁多看了眼,福了福,“奴婢向柔见过二公子!”

王允修还了礼,“告辞!”说完,一撩袍角,便上了车。

向柔还想说什么,茗香不耐烦催促车夫,“陈叔,快点吧!”

车夫对着向柔作揖,她向后让了让,马车便稳稳行驶起来。他心里有数没有掉头过楚家大门径直往西去,然后绕道往北再转向东。

王允修坐在外侧,轻轻地看了顾凝一眼,没说话。

昨日风风光光楚家,今晨失魂落魄返家,这样的事情怎么说起来都让人尴尬羞愧,顾凝也知道大家对她的同情,索性便真的任性一把,不言不语。

过了一会,茗雨对王允修道,“二公子,还是送我们去渡口吧,这时候还是回历城的好。再去王家,只怕不便。”

不等王允修开口,茗香道,“有何不可?夫人说了,王家就是姐姐的娘家。”

王允修这才悠悠开口,“茗香说得对,况且这时候猝然回顾家,只怕老爹和亲戚们又要啰嗦。还是在这里休息几日,我先派人回去跟老爹打声招呼,再做打算。”

他注视着顾凝,柔声道,“阿凝,你觉得如何?”

顾凝被这句话触动不禁抬起一双涩痛的眼看着他,从六岁认识他开始,王允修便一直用这样温柔关切的声音跟她说话。每每需要决断的事情,明明是他拿主意,却还是顺口问她,“阿凝,你觉得如何?”

顾凝点了点头,然后垂下眼,缓缓道,“就依二哥的吧。”

王允修一直凝视着她,温柔的表情没有任何遮掩,片刻他垂下浓密的长睫,遮去眼中的怜惜和忧伤。

突然身后马蹄声疾,人群传来阵阵惊呼,没一会儿,一人策马挡着他们车前,车夫忙扯缰绳停下马车。

王允修撩起细锦车帘问怎么回事,见一位身穿雪白布袍的俊朗青年策马挡着跟前,略略一辨,知道是楚家六爷。

“三郎媳妇,我有几句话要说!”楚长卿声音沙哑不复之前清亮透彻,他飞身利索地跳下马,走到车前朝王允修拱了拱手。

茗雨立刻打起车帘,王允修回礼,不便让顾凝下车便请他上来。

楚长卿将马缰绳在车辕上稍微一搭,一撩袍摆纵身跃上马车,弯腰进了车厢。

顾凝忙起身屈膝见礼,楚长卿摆摆手,让大家不要弄虚礼,她便端坐。

楚长卿看了王允修一眼,向顾凝道,“三郎走得急,来不及亲自送你回历城去,特意让我来送送。他有两句话,希望你务必听进去。他说一切都不得已,如果你有什么误会或者难受的,他不是有心的。他处理完京城的事情,争取早点接你回家。”

顾凝倾了倾身体,“多谢六叔挂怀。顾凝谨记。”

楚长卿摸了摸头,难受道,“那个,你,你不要跟我这样拘谨,还有这是小三子的意思。我本该亲自送你回娘家,可是既然有人来接,我就不用再去。只是请你记得,如果有什么麻烦,或者需要帮忙的,千万不要客气,三郎不在,不管什么事情,就算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有我楚长卿,一样给你担着!”

虽是说笑顾凝却笑不出,忙又道谢,楚长卿摆着手,“哎呀,真的不要客气。”然后又看向王允修,拱了拱手,“多谢王兄代为照顾,等三郎回来,我们一定登门拜谢!”说着长揖下去。

王允修忙托住他的胳膊,对于他那声王兄很是尴尬,论年纪,楚长卿比他小,辈分却大。如今隔了顾凝,怎么说都让人觉得别扭。

他道,“六爷客气。阿凝本就是我王家人。还请六爷放心,府里事多,还请回吧。”

楚长卿点了点头,又看了顾凝一眼,“你在我们家受的委屈,三郎定然帮你讨回来。你莫要生气,若是气坏了。三郎心里不安生,到时候做事情也不踏实。”

顾凝眉梢抬了抬,淡淡道,“六叔言重,顾凝怎会生气。突生变故,人心惶惶,大家都不好受。顾凝也不对,还请转告夫人和老太太,顾凝不是不肯在家守孝,实乃这样的境况,若是留下只能给大家添麻烦,回娘家之后,顾凝也自会为太爷守孝。”

楚长卿也不多罗嗦,直截了当地道,“那你给三郎写封信,等我给他寄信的时候,一并捎给他。看了你的信,他也不会有什么顾虑。”

顾凝微微蹙眉,被楚长卿看得心底发虚,他是不知道他们已经决裂,还是故作不知?难道楚元祯没告诉他?若是他茫茫然寄过去,楚元祯怎么看?岂不是要得意地笑话她?

她试探地问,“六叔,是他让您这么做的吗?”

楚长卿坦诚地看着她,眼眶浮肿,可眸子依然清澈如水,断然道,“自然,否则我怎会多管闲事呢!”

顾凝感觉王允修在看她,犹豫了一下,她清晨和楚元祯说得已经很清楚,就算彼此都有置气的成分,可她也很决绝,让他送休书给自己。如果依了楚长卿,倒显得他们只不过是在闹情绪,孩子过家家一样。

楚长卿深深凝视着她,催促道,“我等着呢!”

顾凝无法,只得道,“六叔,这里也不方便啊。我回家写了让人捎给你吧。”

楚长卿摇了摇头,爽快道,“不忙,这样吧,你给我一样信物,我让人捎给他也是一样的。”

顾凝还在犹豫,茗雨立刻帮她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素绢地绣折枝梅,递到楚长卿手里。

楚长卿立刻揣进怀里,向茗雨道谢,然后又拱了拱手,跟他们告辞。

他一走,茗香拿眼狠狠瞪着茗雨,又回身从箱子里找出一条半旧的帕子递到顾凝手里。

王允修看了茗香一眼,轻声道,“你这丫头到现在还欺负茗雨呢!”

茗香低下头不说话。

因为顾凝出嫁,这两日王夫人也住在惠州小院中。见他们马车回来,小厮立刻进去通报,待顾凝下车进去,王夫人已经由丫头陪着迎出来。

她一把搂住顾凝,泣声道,“我苦命的闺女!”

顾凝忍不住泪如雨下,万般的委屈让她止也止不住,放声大哭。

王允修让人帮茗雨和茗香拿行李进去,他则站在一旁静静地陪着,片刻,便安慰道,“娘,别哭了,你们身体都不甚好,要当心。”

王夫人止住泪,捧起顾凝的脸,看她哭得脸颊憋红,忙替她擦泪挽着手往屋里去。

王夫人让丫头领着她们去布置一下,她则叫住王允修,问问情况。

王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扫了王允修一眼,“楚家人什么意思?”

王允修垂首立于母亲跟前,低声道,“楚元祯去京城处理事务,可能怕阿凝独自住着不便,说等回来再接她回家。”

王夫人点了点头,淡淡道,“这么说,他们没有休掉阿凝。”

王允修低低应了一声。

王夫人神情平和,挺直的脊梁松了松,“既然如此,让阿凝休息两日,你便送她回顾家。如果还跟我们回去。倒是让楚家有把柄更要给她扣什么罪名。待楚三郎回来,只怕也不好解释。”

王允修又应了。

王夫人叹了口气,无限伤感道,“你说,这到底是做的什么孽?可怜的阿凝。”

王允修只静静地陪着,没接话。王夫人看了他一眼,叹道,“允修,你年纪不小了。到底想拖到什么时候?”

王允修似是料定母亲必然会问这个事情,神态越发谦恭,“母亲,儿子还有孝在身。”

王夫人瞪了他一眼,“既然不能去考取功名,不如做点事情。你父亲从前一个苏州学生,来信问过,询问你有没有意一同经商。依我看,入仕也没什么了不起。不管名利,还不是为了活得风风光光生活无忧?过些日子你去看看吧。”

王允修微垂了头,过了片刻,应了一声。

楚家老爷子去世,甚是轰动,亲朋好友以及其他商家大户,凡有交情的皆去吊唁。王夫人让儿子亲自去,还让他一定去拜见老太太,把顾凝的事情问明白。王允修夜里回来说,老太太时好时坏,身子不是很好,不过杨姨太太见了他,很明白地说楚家绝对没有休孙媳妇的打算,也让王夫人不要听人乱说,如今家里乱,楚元祯不在家,怕顾凝不习惯压力大,所以才让她暂时回家住的。

王夫人彻底放了心,还带了丫头坐车亲自去楚家探望了老太太。

顾凝知道王夫人担心何事,所以处处谨慎小心,平日只安静地呆在房间里,每日念三遍往生咒,然后便帮王夫人抄经书,两个丫头在她身边做针线。

如此过了五日,老太爷出殡下葬的日子,顾凝穿了素白的麻布衣裙,戴了一顶白纱帏帽,想远远地看老太爷下葬。

王允修看她脸色憔悴,双目暗淡无光,禁不住叹息,“阿凝,你若这般去,肯定被人识出。到时候只怕惹起什么烦心的。不如我们驾车去,你远远看看,在车上磕个头,拜一拜便罢。你觉得如何?”

顾凝感激他的体贴,跟王夫人说明,坐车跟在长长的送葬队伍后面,默默流泪。远远地拜了拜,伤心地哭了一场,王允修怕她哭伤身子,强行带她回家。路上她说休息一下,结果昏了过去,王允修便也顾不得什么,将她抱在怀里让车夫快马加鞭一路回了小院。

请郎中来瞧过,只说忧思过度并无大碍,歇息两日放宽心便好。王允修苍白的脸色才算和缓了些。

第一章 顾家

那次昏倒之后醒来,顾凝从王夫人紧蹙的眉头里似乎看出什么,身体稍好一点,便立刻告辞回历城。王夫人再三挽留,顾凝便说想回家看看父亲,王夫人才依依不舍地让王允修送她回历城去。

一路上又是马车又是船,从清晨折腾到大过晌才到历城。

历城是座前宽后窄的县城,前头多是店铺和富贵人家,后面则是普通农户居住的地方。普通的土路颠簸得很,历城无人不知前县太爷家二公子王允修,一下船便有人送马车与他,用完让老陈送回即可。

顾家之前的老宅在城南,只不过有顾老爹几十年如一日地“能干”,短短的二十几年,顾家几经乔迁,终于搬进了一座又窄又小的院子。这还是老爷子闹出那桩气死人的笑话之后王允修暗地里买下来,又帮他们将用惯的家具赎出来送给他们的。顾凝再嫁的时候,顾老爹得了老爷子的礼钱,顾凝便逼着爹还了王允修钱,又让他帮忙买了二十亩地。家里两个男人都不事稼穑,地也只是给相好的乡邻代种,收取一点地租而已。

如果加上顾凝带着丫头做针线活之类,也将将够吃。

王允修总想贴补她,可顾凝死活不同意,而且很清楚地说开,不许给顾老爹和顾冲钱,否则她要翻脸。王允修认识她这么多年,自然了解她的脾气,除了不乱给钱,还尽可能负责教导顾冲,劝诫老爹。好在顾冲从小崇拜王允修,他说什么多半是听的。老爹因为对王允修有所愧疚,加上因为自己嗜酒又好面子吹牛皮下不来台的时候他多次帮忙解围,对王允修很是信任依赖。照茗雨的话说,老爹脸皮厚得紧,如果你跟他亲近了,他反而借口赖上你。

不过王允修向来性子和软,一不怕烦二不怕赖,总是不温不火,不疾不徐,老爹越发得寸进尺。顾凝动了气,王允修才真的不那么惯着老爹,一切正常一点。

下车的时候,有几个邻居见到,狐疑地看着他们,没有上前,窃窃私语了一番各自回家。顾凝知道他们议论什么,索性不理,家里门锁着,王允修抬手从门楼下的墙缝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让人帮忙把行李抬进去。

这座小院之前是一个神秘的外地疯子住过的,不过王允修多方打听过,没有危险才从官府手里买下来的。

小院里头乱糟糟的,扫把和铁锨混乱地扔在地上,被踩扁的鸡盆旁边一只灰溜溜的大老鼠,听得人声立刻簌簌地钻进墙角的地洞里去。

茗雨去厨房看了看,灰尘扑扑地挂满了蜘蛛网,还有一股子让人作呕的馊霉味,她用帕子捂着鼻子冲出来。

正房里冷冷清清的,除了简单的床柜桌椅也没其他物件,顾老爹睡东间顾冲睡西间,顾凝看得眉头紧蹙,心口一阵阵抽搐着痛。茗香忙去找了抹布,让来送他们的车夫大叔一起帮忙,给顾凝把东厢打扫一下。

顾凝看了看天色,赶回惠州肯定是来不及,可让向来吟风弄月,画中人儿一样的王允修呆在这样脏乱得没地下脚的院子里,确实失礼。

见王允修竟然挽了衣袍,从地上拾起一把几乎秃掉的扫帚往厨房去,顾凝赶忙拦住他。

王允修笑了笑,看着她道,“干嘛?怕我烧了你家厨房?”

顾凝脸颊微红,伸手去夺扫把,王允修却将手臂藏向身后,争夺几次,她几乎要趴进他怀里。窘迫之下忙站定,理了理衣裙,柔声道,“二哥,夫人身体不是很好,你还是先回惠州吧。”

王允修淡淡道,“我跟母亲说过,回家住几日收拾一下。她没什么大碍。”说着便要进厨房,顾凝抢身过去拦住他,“二哥,这不适合你做。”

王允修顿住脚步,回身专注地看着她,淡笑道,“阿凝,为何不适合我做?为了你树也爬过,鱼也摸过,葡萄也偷过,烤田鼠也吃过,一个厨房有什么好怕的?”

顾凝顿时哑口无声,只是这脏兮兮的厨房,就连站在门口外面的她都闻到那股刺鼻的味道,怎么能让他去做。

王允修突然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条雪白的帕子,展开蒙住口鼻,一双水澄澄的眸子灿然地看着她,“这样可行?”

顾凝无奈,“二哥,君子远庖厨。”

王允修眉毛一挑,笑道,“我可从来不是君子!”

顾凝没法,只得也蒙了帕子,进去帮他收拾,外面茗雨拿了抹布要过去,被茗香一把拽回去。

茗雨不解,“干嘛?”

茗香瞅了一眼车夫,笑道,“大叔,你帮我们刷刷水缸,去外面东头的水井里担几担水吧。”

大叔乐呵呵地去了。

茗香又拉着想去厨房的茗雨进了正屋,“看看。老爹的房间酒气冲天,得好好冲洗一下,被褥都要拆洗,这几日可有得忙。”

东边邻居家有个叫椅子儿的混混,喜欢干些偷鸡摸狗的营生,向来想巴结王允修不过却也知道他们这样的公子哥是瞧不上自己的。当年他跟着大公子鞍前马后地跑腿,王允修就一直看他不顺眼。他踩着梯子趴在墙头看了半晌。

顾凝从厨房出来抬头看见,他便瞅着顾凝嘿嘿笑,“顾家大妹子,回娘家啊?没想到咱两家还能做邻居,这真是艳福不浅啊!”

顾凝脸一沉,不等她说话,王允修从她身后出来,用手巾抽了抽身上的灰尘,看了椅子儿一眼。

椅子儿故作惊讶道,“啊,这不是二公子吗?幸会幸会,可要来家里喝两盅!”

王允修淡淡道,“不好意思啊,我这手头还有事情呢,这艳福还是往后推推吧。”

椅子儿瘪瘪嘴,从墙头拔了根草咬在嘴里,两条腿在梯子上不断地抖着,“我说大妹子,听说你不是改嫁去了惠州楚家吗?这是回门吗?可回门不是跟姑爷吗?怎么跟以前的小叔子呢?”

顾凝刚要说话,王允修将手里的手巾递给她轻描淡化地看了椅子儿一眼,缓缓道,“阿凝如今是我王家半个女儿,我既然能送她出嫁,接她回门有何不可。阿凝回门没什么不妥的,倒是有人长着人嘴,不说人话,青天白日的真是不妥至极。”

椅子儿不乐意了,一口将嘴里的草棒吐出来,叫嚣道,“二公子,你这是骂谁?感情读书人都是骂人不带脏字啊!”

王允修淡笑,姿态优雅地拨了拨头发上的灰尘,淡淡道,“我骂人吗?我从不骂人!”

椅子儿大声道,“怎么没骂人?方才你不是说我长着人嘴不说人话吗?”

王允修哈哈大笑,“原来兄台也知道自己不说人话啊?”

椅子儿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闹了个大花脸,气呼呼地跳了下去。

茗雨和茗香从正屋里出来,茗雨担心道,“这厮向来鼠肚鸡肠,得罪了他,少不得以后往家里扔些死猫死狗之类的东西。”

茗香哼道,“在历城难道我们也要委委屈屈过活?就算现在的县太爷,只怕也要给公子几分薄面。前一阵子惠州知府还想举荐公子进京呢。要不是有孝在身,公子兴许就去了呢。”

顾凝看了王允修一眼,实际他的孝期已满,已经整整两年零三个月,不过看这样子他倒是一定要满满三年才肯。

“那样的话夫人一个人在家倒是孤单得很!”

茗雨笑道,“所以夫人才要忙着给二公子娶亲啊,有个少夫人在家作伴就好了。”

王允修看了顾凝一眼,没说话。忙了一下午,因为有些阴天,天黑得快,今日太累也都不想动,王允修便让陈叔去买点吃的。

吃饭的时候,附近的邻居听说他们回家纷纷来拜访,一个个眼睛铮亮,像猫捉老鼠一样精明地打量着顾凝和王允修,灵敏地嗅着每一丝能让他们跟人炫耀嚼舌头的气息。他们话里话外地打探楚家如何,惠州如何,顾凝怎么突然跟二公子回家之类。顾凝断定他们肯定知道楚家老爷子过世的事情,不过是故意来打听事情看热闹罢了,相好的邻居从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贸然进门。她又不好意拒之门外,顾老爹和顾冲也不见人影,顾凝内心着急起来。

掌灯时分,还有两个前屋的婶子磨磨蹭蹭地一边啃着鸡翅膀一边打听话不肯走,茗雨见她们不断地拿眼溜着顾凝和王允修,心里早就鼓了一肚子气。王允修却落落大方,没什么藏着掖着的,该跟顾凝说什么话还是什么话,神态一如既往的温柔,没有半点忸怩尴尬的。

茗雨想将饭桌收拾下去,只是那两个女人依然砸吧着嘴巴,一副要将剩下的卤菜都吃光的架势,便问道:“两位婶子,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要去找找老爹,婶子白日可有见到老爹去哪里喝酒?”一个女人又抓起两个鸡翅膀,对另一个道,“嫂子,我没看见,你见过吗?”

另一个也一手一个鸡翅,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道,“没呢,顾家大哥平日都在万福酒楼喝酒,近来又得了楚家的礼钱,八成不会去小铺子。指定在那里呢!”

茗香看了一眼,端起盛鸡翅的盘子,见两个女人还惦记着,看着她们油汪汪的嘴一阵恶心,顺势道,“婶子都吃了吧。留着便没味道了!”

那两个女人也不客气,忙不迭地接了去,拿在手里又不再吃,想着拿回家给小孙子解馋。顾凝送她们出去,一人问顾凝,“阿凝,如今嫁给了楚家,姑爷应该出钱给老爹买栋大宅子啊!”

另一个忙附和着说,“是啊,这里太小了!最好是盖栋大宅子,把门前的路也铺铺。一下雨,那个泥泞,没法走!顾老爹年纪大了,可要不得的。”

顾凝只陪着笑,“楚家一大家子呢,况且我们家那个不当家的。”

两人看起来有点失落,两人相视看了一眼,随即又笑着,寒暄了几句,告辞离去。

茗香和茗雨将饭桌收拾干净,又沏茶来,见顾凝回来,茗香笑道,“天这么晚了,让大叔去找找老爹和小哥吧。累了一天,不如让公子在小哥房里歇着。”

车夫大叔听见,便告辞然出去转转。

茗雨咬了咬牙,面有难色,看向顾凝。

顾凝端起白瓷茶杯,就算不想王允修留下她也说不出口,王允修对他们家帮助太多。况且大家早就说是一家人,让他走反而太失礼。只是如今自己嫁了人,他依然留宿,让邻居知道,定然要闲话。

第二章 老爹

顾凝寻思既然大家早就说开,也不要在扭捏什么,反而更让人笑话,还寒了他的心,索性让茗雨也一起帮着去收拾。

顾老爹果然被大叔从万福酒楼找回来,大叔将他送到家便回王家约定明日再来。顾冲不知道哪里得了消息,颠颠地跑回家。

一进门,顾冲兴高采烈地道,“二哥,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让人捎信给我,我好去渡口接你们!”

顾凝和茗雨忙着打水给老爹擦洗,老爹每喝必醉,好在并不会吐得满身都是,饶是如此,一身的酒气,满脸的尘土也够呛的。

王允修看了顾冲一眼,这小子已经十六岁,整日就知道斗鸡走狗,赌钱摸鱼,小模样倒是越来越板正,笑起来灿烂烂的,想办法给他找点正事做才是正经。

“你姐姐在屋呢,去看看去。”

顾冲嗯了一声,冲进东间,大声道,“姐姐,我想死你了。怎么才回来!”

顾凝白了他一眼,没理睬,茗雨气道,“小哥,你是真不懂事还是装模作样?”

顾冲委屈地撇撇嘴,“就知道说我。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楚家老爷子驾鹤西去了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茗雨冷哼,不睬他。

顾冲气呼呼道,“小茗雨,你去了趟楚家,长脾气了啊!楚元祯那小子给你灌**汤了?”

顾凝蹙眉,看了他一眼,“再说混账话!”

顾冲见顾凝生气,便闭嘴不吭声,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道,“姐,他们可都知道楚家老爷子去了。正满街头嚼舌头呢,你这档子回来,正是找数落呢!”

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惹恼了茗雨,她瞪了他一眼,凶巴巴地道,“数落什么?他们有什么资格数落?我们吃他们的,还是穿他们的?”

顾冲举手求饶,“好好好,我不和你抬杠。你饶我了吧。”说完一扭腰去了外间找王允修说话。

“二哥,你跟我一个房间睡吧。我床大。”顾冲趴在八仙桌的一边,双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对王允修道。

王允修瞥了他一眼,“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出去胡混?”

顾冲撅起嘴巴,“好了,二哥,我错了。这几日都在家里呆着哪里都不去,成不?”

王允修抬指擦了擦眉尾,指了指西间,“我上次留的书,你可背会了?”

顾冲脸色立变,痛苦地捧着头,“我好头痛,睡觉成不?”一转身,闪进房去,跟茗香撞了个正着,惹得她娇嗔不断。

好不容易弄利索了顾老爹,顾凝出了一头大汗,让茗雨先去收拾房间准备睡觉,她自己再守一会。

顾凝叹息,曾经儒雅俊气的父亲如今邋里邋遢,额头上布满深深的如刀刻的皱纹,让她心头一阵阵地抽痛。

实际顾老爹这一辈子,根本未曾受过什么苦。

上去四十年,顾家还算钟鸣鼎食书香之家,历城有名望族,可惜三十年前便只剩下空架子。顾老爹年轻时候就好酒,以书酒、饮酒、藏酒名闻乡里,渐渐地有了“酒王”的诨号。凡是尝过的酒,便是几样混掺他也能一口尝出,喝得醉醺醺之后,还能根据酒香判断。酒量却不大,八两醉醺醺,一斤多就大醉,偏还以为自己很能喝,无酒不欢,有酒便挪不动步。

父母死后,顾老爹一直靠典当祖业田产宅院过日子。也亏了他死去的父母不放心,托王家帮他保管了一处宅院,一百亩良田,靠这个娶了王家本家一位姑娘。

娇妻温婉美丽,他欢喜得很,倒是收敛了些时日。只是从小娇生惯养,挥霍无度好面子摆阔气习惯了,怎么都收敛不住,没多久又故态复萌。这家便怎么都不够败坏的,烦恼之下越发嗜酒,且越来越甚,就算娇妻稚子都无法让他回头。

如今顾母已去了七年,他更是无人能管,为了喝酒充门摆面阔气,加上不善经营不事稼穑,田产宅院早典当干净,若不是顾凝平日里接济,又加上得了笔礼钱,早已经流落街头。就这样因为嗜酒一年到头清醒的时候少,不是呼呼大睡,就是天花乱坠地胡吹海侃或者醉醺醺跟茗雨等人斗嘴。

好在他虽然嗜酒,可也没因为喝酒得什么毛病,这让顾凝稍微松了口气。

她帮父亲盖好被子转身往外走,突然床上的老爹坐起来,指着她怒目喊道,“你说什么?我揍你!”

顾凝愣住,刚要接话,顾老爹却又躺下呼呼大睡。她无奈苦笑,转身看到王允修站在门帘外,自嘲道,“每次都这样!”

王允修往里看了一眼,待顾凝走出来便放下帘子,道,“明日我跟老爹谈谈心。”

顾凝摇头,“还是算了。估计……现在他也听不进去。”顾凝自然知道父亲要面子,定然也被所谓自己克死老太爷让人休回家之类的闲言碎语烦扰得难受,所以才喝得更厉害吧。

王允修的目光在灯光里越发温柔,满满地都是怜惜,“阿凝,别担心那么多。不会有事的。去睡吧。”

顾凝点了点头,让他早点休息,便出了正屋去东厢。

两个丫头已经把床铺好,拿出青铜金鸭熏炉,熏了淡淡的玉兰香,房间里气息幽雅恬淡。早已经没了那些**气味。

茗香看上去很高兴,一直在说明日吃什么菜之类的话,顾凝太累,迷迷糊糊睡过去。

因为心里有事,又不肯找人倾诉,顾凝睡得不安稳,第二日醒来已经天大亮,脑袋昏昏沉沉,很不舒服。

家里面缸已经见底,米缸里有些杂粮,茗雨熬了一锅杂米粥,又从以前的冬天腌下的咸菜坛里摸了两个咸菜疙瘩,切丝用热水淘过,淋上麻油当做过粥小菜。

顾凝起来看了看,老爹不见人影,王允修和顾冲已经吃过早饭在院子里正屋廊下玩双陆棋。

她走过去看了一眼,顾冲一直在吵吵说悔棋,王允修一副好脾气的模样,随他怎么摆弄,最后终能赢他,将顾冲兜里那点钱赢得干干净净。

顾冲双手一摊,“二哥,你狠!”

王允修眉梢一扬,温温地笑道,“是吗?”

顾冲看向姐姐,“姐,你说是不是,二哥除了对你好,对我太狠了。我就那么点钱,全给赢了去。”

顾凝抬手拍他脑门,“就你那点伎俩,还整天咋咋呼呼,去,把爹找回来。”

顾冲不想去,见王允修在看他,只好起身往外跑。

王允修摆弄着一枚胡桃木的双陆棋,看了顾凝一眼,轻声道,“头疼吗?脸色不好。吃饭吧。”

顾凝点了点头,茗香用小托盘端了一碗粥和一碟子咸菜,王允修拖过一只四方槐木凳让她放上。

王允修摆弄着棋子,慢慢道,“我跟你说点事。”

顾凝端起白瓷碗,粥已经温热刚好入口,她点了点头。

王允修道,“阿凝,如果我给你钱,你肯定要怪我。不如这样,我过些日子要去苏州,回头你调制一点香书出来,也不开专门的香铺,只卖给熟悉的人家。你看如何?”

顾凝略略想了想,道,“那自然好,如果有那种好的花样,倒是也好拿回来,我们女人家的,也就做做这个。”

王允修起眼看着她,笑了笑,“自然。”

吃晌饭的时候,顾冲还没回来,王允修说他去看看,茗香拦着让茗雨去,结果还没出门,便见顾冲匆匆跑回家。

顾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姐,你快去,爹跟二舅吵架呢!”

顾凝一惊忙问怎么回事,顾冲三两句说了说,原来老爹出去喝酒,正好二舅去找他,说如今顾凝嫁给楚家,也算有钱人家。他让老爹出钱,再把妹妹和王家老父母的坟茔都修一下,修缮的气派一点,在庙里捐个牌位,受受香火,后代也能旺一旺。老爹只说自己还没死,如今修了没用,要等他死跟妻合葬之后再修。为这个二舅便跟他冷嘲热讽起来,说老爹平日夸海口,大包大揽,又吹牛自己多有钱多有钱,到了正事上就不肯。结果老爹一来气,也吵了起来,后来竟然推推搡搡,不可开交。

老爹又喝得有点多,口没遮拦,开始胡吹海侃,说什么自己女儿嫁给楚家,虽然比不上自己顾家的名望,可也是新起的大户之类。顾冲觉得丢人,没靠前就跑回来报信。

顾凝顿觉脸上火辣辣的,跟被人扇了耳光一样,她沉着脸往外走,王允修忙拦住她。

二舅也算王允修本家的叔伯,未出五服,她拦住顾凝,“你们在家呆着,我和顾冲去看看。”

顾凝还想说什么,王允修笑了笑,温柔道,“阿凝,你的二舅可是我叔叔,我自然去的。”说完便让茗雨和茗香好好照顾顾凝,他拖着顾冲出门去。

一顿饭功夫,王允修和顾冲抬着顾老爹回家。顾老爹本来吵吵嚷嚷,指手画脚地想要挣脱两人的钳制。他平日斯斯文文,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可喝醉了之后倒是力大无穷,有几次顾冲都被他甩开,幸亏王允修眼疾手快,从后面将老爹抱住,索性解下老爹自己的腰带捆住,跟顾冲抬回家。

邻里自然不少看笑话的,就连小孩子都知道顾老爹的外号叫小酒壶大嘴巴,见着王允修随意出入顾家,邻居们的神情更是暧昧,嘻嘻哈哈地要跟着去看热闹。

顾冲气呼呼地一脚将门踹上,把想看热闹的人关在外面。

顾凝她们帮忙将老爹扶去床上,结果刚解开捆绑,他嗷嚎一声非常利索地跳起来,嘴里嚷嚷着,“别看你是我小舅子,我告诉你,我阿凝发达了,可没你甚事。我自然有钱,难道嫁给楚家还没钱?你,你小子再胡说八道,小心老爷我抽你!”

一通话说得倒是顺溜,一点不像喝醉的人,顾冲拉着王允修躲去院子,让顾凝她们给老爹收拾。

顾凝跟茗雨要给他脱掉外衫,老爹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她,“你是谁?”

顾凝没好气,不理睬她。

老爹气呼呼道,“我有夫人的。”

顾凝气结,继续给他脱外衫,老爹撅着嘴,“阿凝?”

顾凝哼道,“你还认识我呢!”

老爹也哼哼,“你不是阿凝,你是别人。”

顾凝不理睬他,接过湿漉漉的手巾给老爹擦脸,他冰得一个激灵,突然跳起来,一把掐住顾凝的脖子,大喊道,“你是谁?你霸占我女儿,克死我老婆,又害死那么多人,你到底是谁!”

茗雨飞快地扑上来扒老爹的手,“爹,你放手啊!”

老爹死死地掐着顾凝,不肯松手,“你不是我家阿凝,阿凝没你那么聪明,阿凝两岁的时候还是傻呆呆的。”

第三章 歉意

顾凝透不过气,脸憋得青紫,茗雨吓得大声尖叫,王允修飞奔进来,拾起一旁桌上一只古旧的青铜熏笼,一下子砸在老爹脑后,将他敲晕。

顾凝想说什么,眼前一黑,昏过去。

王允修张臂抱住她,快步去了西间,将她放在床上,然后掐她的人中。过了一会,她幽幽转醒,眼角泪光点点,神情黯淡,似乎神游一般注意不到眼前的景象。

王允修轻轻地摸着她的脸颊,柔声道,“阿凝,别怕,别怕。”

泪眼朦胧里,顾凝望着王允修那双温柔关切的眼,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以为没有人知道,这一切自己隐藏的很好,可是没想到父亲竟然会在醉酒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二哥,我是怪物吗?”

王允修清润的眸子里闪烁着忧郁,笑了笑,“傻丫头,你是怪物,那大家都不正常。从你六岁我就认识你。孩子的时候,你调皮却也懂事。长大两岁以后慢慢的像个小大人,比我还要聪明。你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却又跟普通人不同,对什么都好奇,学什么都很快,前头的李老郎中,不就总说你是小小神童吗?阿凝,你只不过是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众人给了你太多压力,让你越来越沉静,阿凝,你可知道,我多怀念那时候的你!”

顾凝神思恍惚,虽然穿越到这个世界也不过十八年,可在她的内心里,却像几千年一样久远,久远的自己几乎记不起前世的事情,就好像生来就是顾凝一般。

她前世本是一个调香师。小时候被人丢弃,孤儿院收留了她。前世她尝尽人间冷暖,从不知道温暖为何物。长大以后被人说性格孤僻,喜欢与各种香气为伴,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最终成为一名外界看来很是神秘的调香师。

后来在义无反顾爱上一人又被背叛之后,由于精神恍惚操作失误,导致实验室爆炸,自己醒来才发现是在一个两岁的小身体里重生。有一段时间她很迷茫,狂躁,后来又慢慢地接受现实,觉得可能是上天给她的一次补偿,让她来体味父母的关爱,人间的温暖。于是她学着把自己真的当成一个孩子,重新认真地活一次,母亲对她很好很好,让她忍不住无限留恋,而且成功地抛弃了过去,真的将自己当做一个孩童,心安理得享受她的关爱。

她爱着这里的父母,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只是如果父亲一直对她怀有这样的念头,以后该如何?她已经竭力地学习古代的东西,将自己融入他们,外人根本看不出一点破绽。

可是如果……

王允修看她神游天外的模样,叹了口气,柔声道,“阿凝,别胡思乱想,老爹喝醉酒向来信口开河。我上次还见他跟人说自己是太上老君的弟子,财神爷晚上给他送金元宝呢!他说的煞有介事,还惹得椅子儿来家里偷,你可还记得?”

顾凝苦笑,怎么会忘记。

王允修又道,“二舅的事情,已经解决。你别担心。”

顾凝却越发愧疚,王允修一直在帮她,她有何资格让他帮她?

“二哥,这些事情,还是我自己来处理。”

王允修笑了笑,“你自然有能力处理,我要去苏州,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

因为老爹这一闹,家里气氛煞是紧张,茗雨火气极大,顾冲一不小心就惹了她。茗香倒是心情不错,虽然不善下厨,也去割了猪肉和时蔬,做了六菜一汤。

都心不在焉地吃了饭,王允修说回家一趟处理点事情,顾凝估计是二舅的事,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将感激记在心里。她又觉得头昏脑胀,就回去躺一会。

顾老爹醒后,起来晃了一圈,脸色不是很好,进厨房找正在刷碗的茗雨。茗雨冷着脸瞅了他一眼,没理睬。顾老爹撅着嘴,“饿了!”

茗雨冷笑,“饿了出去喝啊!”

顾老爹没好气道,“给钱!”

茗雨继续刷碗,不理睬他。顾老爹踢了一脚灶前的竹筐,大声道,“如今嫁给楚家,如果没钱,那嫁去有什么用?净丢人,还不如给二公子做个妾好了!”

茗雨登时火了,把手里的盘子“砰”地往铜盆里一甩,哗啦一阵脆响,她柳眉倒竖,凶巴巴地盯着顾老爹。

“你老发什么疯呢,你拍拍自己的良心,从娘去世之后,还不是姐姐和我养着你,你每日除了喝酒吹牛,打肿脸充胖子,你还有什么?别人不跟你计较,你越来越当自己是香饽饽,姐姐在外面受了委屈,你没句安慰,反而说些不着四六的混账话。你是爹有什么了不起,你为老不尊,你根本就不配!”

愤怒到了极点,茗雨脸煞白,且她自小不怕老爹,常年拌嘴已经养成了习惯,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尊卑伦理,斥责起来,跟两个吵架的孩子没区别。

老爹脸憋得通红,扬了扬手,茗雨将头往前伸了伸,“你打,你打,我是娘捡来的,跟你可没半点干系。我是娘用她的嫁妆,做女红养活的,我受她恩惠,照顾姐姐,顺便帮着姐姐照顾你。你打!”

老爹气得喘不上气,最后嚎了一声,把手一甩,“我,我好男不跟女斗,你们翅膀硬了,忘恩负义!”

茗雨冷笑,尖声道,“说到忘恩负义,这话您还是自己留着吧。你只管出去喝酒,不用管姐姐死活,我们这就搬出去。我还告诉你,我们能养活自己,你老可养不活自己!”

老爹气得说不出话,两手一背,撅达撅达走了出去。

顾冲和茗香目瞪口呆地站在院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本来想劝茗雨,后来又想劝老爹,可最后,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们。他们从没见过这样茗雨,也被老爹那些不着边际不负责任地话震得一愣一愣。

顾冲对茗香道,“他们疯了。”

茗香白了他一眼,“你有没有人情味。老爹差点掐死姐姐。”

顾冲点了点头,“其实爹说的不错。跟着二公子比楚家要好。”

茗香忙拉扯他的衣摆,看了一眼厨房,又回头看了看东厢,拉着他进了正屋,“你说话把点门行不行,口没遮拦,十六岁了。又不是六岁。混说话。”

顾冲哈哈笑道,“可别说,你不是这么想的?”

茗香脸色一变,啐了他一口,“再敢这样浑说,看我还理你。”

顾冲忙又讨饶,“好姐姐,我错了。你快去劝劝茗雨那丫头,她凶起来,我怕死。不敢去她眼前晃。”

茗香叹了口气,“算了,茗雨气得快,好得快,一会就没事。”

顾冲好奇地问道,“你还没跟我说,你们在楚家怎么样呢。都发生什么事儿?楚三郎给不给休书啊?给了休书好撮合我姐跟二哥啊!”

茗香抬手狠狠给他一巴掌,“你再说混账话,看我不告诉姐姐,让她揍你。”

顾冲又求饶,然后躲开一点嘻嘻笑道,“我知道,你是说王夫人不同意对不对?爹不是出主意了吗?做正房不行,妾总行吧。反正二哥对她好,妾不妾的也没关系吧。”

茗香倒是没生气,转身走进了西间,顾冲笑嘻嘻地追上去。

茗雨刷了碗,又气又难受,知道顾凝肯定都听见了,又觉得不知道怎么跟姐姐解释,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捂着脸流眼泪,越哭越伤心,止不住声。

顾凝本来想假装没听见,后来见茗雨哭得伤心,又不能不管,便出了屋进了厨房。茗雨肩头抽动,止住了哭声,假装低头摆弄地上的一把干草,将它们捆扎起来。

顾凝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拍了拍茗雨的肩头,笑道,“看你那傻样,从小跟老爹顶嘴,跟他有什么好理论的。”

茗雨没好气道,“我没姐姐当哑巴的天赋,宁可自己委屈死,也不肯说出来。”

顾凝又笑,“我可没委屈,只是要治他也得慢慢来不是。”

茗雨扭头看她,“你那么软的心肠,要治他才怪呢!”

顾凝蹲下揽住她的肩头,“那好,你看着,我怎么治他。保管让他老实几天,没酒喝就是。”说完她又笑,拍了拍茗雨的后心。

茗雨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破涕为笑,哑着嗓子道,“姐,我是不是可凶了。你们都笑话我。”

顾凝点头,板着脸严肃道,“是啊,好凶,吓得顾冲和茗香都躲起来。”

茗雨撇撇嘴,“咬人的狗--”

猛然意识到自己骂自己呢,忙又笑起来。

顾凝拉着她的手,去了东厢,从妆奁匣子里拿出黛笔,写了个方子递给茗雨。

“你照这个方子去买这些东西,然后再让人送两坛最好的杏花村来。”

茗雨诧异道,“姐姐,你还惯着他,主动给他喝呢!”

顾凝神秘地笑了笑,低声道,“去吧,过些日子你就知道。记得买酒的时候想办法把爹骗回家。”

茗雨笑道,“这个我有办法。我买了酒,自他跟前走,偏还不理睬他,他馋瘾发作,自己就回来了。还会跟我好声好气呢,一点都看不出刚吵了架的样子。”

说完她去拿了钱袋,出去沽酒去。

顾凝叹气,这两个人每每都如此,别人红脸吵架的,半年几个月的不说话,他们一转身就又拌嘴,家常便饭。

傍晚时分茗雨沽酒回来,酒坊帮忙送到门口,收了钱离开。顾老爹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却不急着回家。茗雨早就知道他在后面,也不理睬,大声道,“姐姐,过来帮忙把酒抬过去。”

顾凝招呼了顾冲,将酒坛子放在门楼下,然后将茗雨买回来的东西接了去。所有材料都包在几张大干荷叶里,一阵腥气扑鼻,还有股说不出的香气。

顾凝拿回去,将门管上,过了一会,开门让顾冲去王家找王允修,管他借一只小一点的山参。

顾冲乐颠颠的去了,茗香也说自己想去看看,顾凝便让她一起去。

顾凝将所有材料都塞进一只多孔的瓷罐,然后盖上盖子,放到酒坛里去。

顾老爹回了家,背着手,拉着脸,一副人神莫近的模样。

茗雨也不理睬他,对顾凝道,“姐姐,你泡了这坛人参杏花酒,要是卖给万福楼,能换不少钱吧。留着给二公子尝尝,让他帮忙联系一下,肯定行。”

顾老爹闻到一股清雅的香气,之前的酒从没这么纯正的香气,禁不住吸着鼻子凑过去。

茗雨心里暗笑,却假装不理睬,气呼呼地转身走开。

顾凝看了父亲一眼,没说话。顾老爹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他搓了搓手,嗯嗯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顾凝只慢慢地调制另一罐药材,顾老爹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道,“阿凝!”

顾凝手上动作不停,“爹有事?”

顾老爹砸吧了两下嘴,道,“我不该那么说。”

顾凝诧异,“爹说什么了?”

顾老爹挠了挠头,为难地道,“那个,在厨房里,我跟茗雨丫头说的,说的,哎,反正啊,我就是随口乱说,跟她置气呢。真没要那么说你。不是那个意思。”

第四章 心机

顾凝抬眼看着他,一脸不解,“爹,您说什么了?我还不知道呢?再说一遍我听听吧!”

顾老爹倒抽了一口冷气,嘿嘿地笑着,垂下头去看酒坛子。

“爹,您跟二舅吵架可还记得?”

老爹嘿嘿着,点了点头。

“那二公子把您带回家,之后您还记得?”

老爹恍然大悟,“啊,我还说呢,怎么突然从床上醒了。”

“那回家以后的事,您还记得?”

老爹挠着后脑勺,为难地看了顾凝一眼,“不记得了,你知道我,喝了酒就不记得事情。”

顾凝轻轻地哼了一声,“嗯,不记得好,不记得就不用自己难受,也不会憋屈了自己。”

老爹讨好地看着她,“阿凝,我说什么胡话了?你别往心里去啊。你知道我……”

顾凝叹了口气,无限伤感道,“爹,过两天,我们一起去给娘上上香吧,我很想她。”

老爹猝不及防,喉咙哽咽,没说出话来,叹了口气。

顾凝道,“我那里还有点钱,我们把娘的坟茔重新修一修。”

老爹低声道,“可是我想等我--”

顾凝忙打断他,“爹,您会长命百岁的。您放心,等那时候,我一定和弟弟把你们的坟茔修葺的宽敞气派。绝对会风风光光的。”

老爹笑了笑,讪讪道,“好好,好。哈哈。”

夜里戌时初的时候,王允修他们才回来,给顾凝她们收拾了在王家时候的衣物被褥等常用物书,还送了些香料、钢针、彩线、绸缎、素绢之类的东西,让她们做点想做的针线。

顾老爹正滋滋有味地喝小酒,让王允修陪他喝两盅,顾凝给他使了个眼色,王允修立刻会意,说还有事情要跟顾凝说。

茗雨和茗香在屋里检点物书,见他们进来,茗香便说去正屋那里亮堂。茗雨诧异道,“黑灯瞎火的,点了灯哪里不一样。”

茗香看了顾凝他们一眼,便没再说什么。

顾凝让王允修坐,捧出一只小柏木匣子放在他面前的方桌上,“这里面有我之前调制的几味香,是用王家普通的香加上鲜花香调配出来的,虽然比不上楚家的百花香,但是它有个好处。”

王允修看了一眼,将木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五只巴掌大的青花瓷盒。他拿起一只打开盖子,顿时一股清幽香气扑鼻而来,清而不寡,点了点头,笑问,“什么好处。”

顾凝道,“这几书香,都可以滴入几滴西域进贡来的苏合油、玫瑰油等异香,那些香浓郁刺鼻,如果配合这种熏制,就会别有香气。楚家的百花香里含有了苏合油,但是香气过浓,若在床帐中熏,很可能有人不舒服。这个便不会。”

王允修赞叹道,“阿凝,小时候我们都在王家香铺里呆着,我对香料略懂,可你却如此精通。”

顾凝笑了笑,谦逊道,“二哥琴棋书画,仕途经济,可是比谁都精通呢。你那一曲高山流水只怕钟子期复活也会误会。”

王允修摇头轻笑,“你取笑我。已经好久没有抚琴。我记得你从小最喜欢听那曲风入松。”

顾凝微微垂眼,小时候很多事情已经一去不返,这也让她清楚地知道一切不是做梦。突然觉得这样的气氛有些伤感,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情愫在里面,她忙收敛了心神,问道,“二舅要了你多少银子?”

王允修摇摇头,“没什么,他要给你外公外婆修坟墓,也没什么不对。我家如今也没什么花销,替你父亲出一份,他们自己也那一份,给了十五两。”

顾凝惊道,“那么多?”

王允修笑了笑,安慰她道,“你别急,我实际交给了大舅。让他们兄弟几个自己商量着办。”

顾凝面有难色,越发愧疚,心中很是过意不去,若是让王夫人知道,自然要数落他的。不说这个,他本家的那几个叔叔,也要找他蘑菇。如今也不过是祖上的产业,靠收租子,未必就有多少余钱,且这次给自己置办嫁妆,只怕也是不菲开支。只希望自己以后能加倍地偿还他才是。

王允修似是看透她的心思,拍了拍木匣子,“你给我这些,如果卖的好,多少银子都赚回来。如今你在家里,手上没钱可不成。”

顾凝怕他往外掏钱,忙道,“我手头还有一些,不紧张。”

王允修无奈地笑了笑,打消了给她银子的念头,“苏州有赛香会,我会先去看看,联络一些朋友,先通过他们试试反应如何。如果好了,再开一家铺子,父亲有个学生,想邀请我一起。他脑子灵活,有经商的路子,我也算沾个现成的光。你也知道,我真没经商的头脑。”

顾凝道,“你是没往那上面用心思。人各有兴趣。反正做不做得成没关系,别亏了家里的钱就行。到时候你给我捎一点别致的香书,我试着调配新的出来。”

顾老爹喝得爽了,醉醺醺地去屋里睡觉。顾冲来东厢让王允修陪他下棋。顾凝便跟两个丫头一起挑丝线,准备将母亲留下来的花版拿出来做几条领抹,让王允修走得时候带上去苏州试试路子。

惠州地处东南西北交界的地方,受外来影响颇深,而女子之物以苏州为首,一切都跟那里看齐,特别是苏州的名门苑和红楼馆,基本代表了所有能购买这类物书的女子们的欣赏水平和流行风向。

这次置办嫁妆的时候,顾凝就看出苏州的名门小姐们似乎有复古的倾向,喜欢稍微素淡一点的衣袍,然后做一条精致华美的领抹,很是雅致动人。恰好她母亲留下一下花版,正是当初在家做小姐的时候保存下来的,花样精致,顾凝一直很喜欢。

忙了一会,各自回屋休息。

第二日顾老爹起来的晚,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倒也不想出门,只说嘴馋,让茗雨出去买点肉,买条鱼,做几样精致的小菜,让王允修陪他喝两盅。

王允修说自己如今不太饮酒,顾老爹知道他孝顺,虽然出了孝期,可还是不肯破戒,倒也不逼他,只让他跟自己说说话。

晌午不到,顾冲找了自己的狐朋狗友去河里抓鱼未归,茗雨还未做饭,顾老爹就着咸菜、花生米、一只咸鸭蛋喝了几两小酒,越喝越兴奋,最后又开始指手画脚。

他盯着王允修看了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有话说不出口,便继续喝酒。王家和他们顾家的交情有多深,顾老爹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往上数的时候,有自己的爹救了他们家的命,可往眼前说,王允修他们也算是救过自己。

只不过如今王老爷去世,只剩下王夫人和二公子,以往的那些便是过往烟云,也不会有人再记得。

且他也从未主动提起过。

如今女儿已经出嫁,不管跟王允修感情怎么好,这般密切的接触,总该是不合适。可他说不出口让人家疏远,况且他对女儿,对王允修,或者对楚元祯,都存了无限的愧疚。

实在说不出口。

可是亲戚们的闲言碎语,外面的风言风语,都肯定流传进楚家的耳朵里,到时候女儿去了楚家,这日子还怎么过?若是老爷子在一切都好说,可现在老爷子不在,楚元祯远在京城,他总不能让女儿再平白受侮辱。

王允修按住他的手,劝道,“大叔,您不能再喝了。别让阿凝难过。”

顾老爹醉眼朦胧地看着他,“二公子,你,你对我们好。老头子我,终身感激啊。”

王允修忙夺下他的酒盅,“大叔,我不用您感激,不管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老爹醉眼半开半合,拍了拍王允修的肩膀,一脸伤感,“二公子,你,前一阵子很生气地来质问我,为什么要把阿凝许给楚三郎。对吧。只是我想问问你,当初你为什么不坚持。我吧,也是混账!”说完又抢过酒盅滋溜了一口,然后开始摇晃着脑袋难过。

王允修不明就里,劝道,“顾大叔,阿凝给您备了许多酒呢,不用急,慢慢喝。不如我们下盘棋。”

顾老爹叹着气,仰头笑了一阵子,又眯缝着醉醺醺的眼睛看着王允修,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你,你知道你毁了阿凝。你知道吗?”

王允修脸色一变,瞬间惨白,呆呆地没有动。

顾老爹又道,“当初,你们两个青梅竹马,都说很般配。我也觉得是,阿凝她娘也说。我也想过把阿凝许配给你的。我们两家门当户对,正合适。”

王允修身体越来越冷,没有说话。

顾老爹又道,“哪里知道,哪里知道,我,我是个混蛋。”他突然呜呜哭起来,“我财迷,我贪恋大公子以后当家,会给阿凝富足的日子。我也跟着享受一下。你家我大嫂子也喜欢阿凝,说她和大公子的八字正相配,阿凝又聪明若是成了亲肯定能把大公子规劝好。我们一合计,我也寻思吧,阿凝是聪明,你们都说她好,大公子也肯定会喜欢她。还真是……我!我他娘的不是人!”他猛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王允修没有动,仿佛没听见顾老爹的话一样。

顾凝和两个丫头在东厢用色浆调配珍贵的金粉,装在一只小小的瓷瓶内,小心翼翼免得洒出半滴去。

茗雨拿着花版夹住素缎,茗香用一只小小的兔毛刷子沾了金粉往上刷,看了看效果,接连刷了十几片,然后撤了花版,将上面的金粉色浆刮干净。茗雨将花版放在一边晾干。

顾凝用细狼毫沾了色浆慢慢地勾画花边,听着正屋好像有动静,停下笔让茗雨去看,她听了听,道,“没什么呢,老爹喝酒,你也不是不知道。动作大着呢。”

顾凝便继续画。

茗香好奇道,“姐姐,你到底用什么泡了酒?这样放心地让老爹喝?”

顾凝神秘地笑了笑,不语。

正屋的顾老爹还在吱吱溜溜地喝小酒,王允修却好像被人套了枷锁一动不能动。

顾老爹又道,“那年阿凝十五岁。你们得知我要将阿凝许给大公子,你们想做什么。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要和阿凝私奔。我是知道的。我甚至想,算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他们真跑了,随他们去。可是……”他摇了摇头,叹着气,手拍了拍王允修的肩头。

王允修身体温热,可心底却冷寒如冰。

“你可知道那一夜阿凝偷偷跑出去,我跟在后头。她只抱着她母亲的灵位,什么东西都没带。连茗雨那丫头都扔下了。你知道吧。茗雨那丫头至今还怨恨你呢。”

王允修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第五章 惩治

顾老爹惨笑了两声,“如果阿凝跟着你,大公子的死就不会赖在她头上,她也不用嫁给楚家,楚家老爷子的死也不能赖她。那些混账东西,也不能天天嚼舌头说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有事没事就拿她逗乐。”

王允修拳头捏得格格响,指头几乎要被自己捏得断掉。

顾老爹又趴在桌上小声地哭,“阿凝从小就懂事,知道疼人。你对她好一分,她便满全心回报。她体谅你,体谅你扔下她自己走了。她回来以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你可知道,第二年楚元祯那小子就来找她。说要带她离开这里。”

王允修痛苦地闭上眼睛,眼前一阵阵发黑。

顾老爹歪歪斜斜站起来走到窗口看了看东厢,几个丫头在忙针线,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他摇晃回去坐下,“第二天那傻丫头跟楚元祯说,她喜欢的是二公子。那时候阿凝就要嫁给大公子了。我躲在墙角听着他们隔着门说话,心里那个不是滋味啊。我也知道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那一刻我真是动摇,寻思着楚元祯这小子是个男人,我都想阿凝跟他走,跟他走,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那傻丫头,不忍心抛下我。也怪我,以前怕她扔下我走,寻死觅活,说她要是敢逃走,我就跳井,反正被人瞧不起了,不如死了算了。”

“二公子,我答应楚家婚事的那夜,你喝多了,愤怒地跑来质问我,为何要把姑娘嫁给楚家,你现在知道了?”

顾老爹突然急了,一拍桌子,哼道,“你光对她好,光守着,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说完,酒劲上头,他晃了晃,一头栽在地上。

王允修浑然不知,灵魂出窍一般,木然地坐着,身体笔直僵硬。五年前在得知母亲和顾老爹约定让顾凝嫁给大哥的那时候,他非常恐慌,无法接受,甚至跟母亲求,闹,可是无济于事。所以他找顾凝跟她私奔,顾凝开始为难,后来下定决心去找他,他却并未赴约。

他浑身抽痛,下意识地摸着额头上的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顾凝嫁进王家,大哥流连花丛不肯回家,他替兄长拜堂,送新妇入洞房掀盖头的时候,顾凝惊讶地一下子站起来,凤冠划过他的额头,留下了这样一道疤痕。

顾凝眼中燃起的希望又飞快地湮灭如灰,他能感觉那种彻骨的痛意袭遍全身,却还要坚强地忍住,从容地行礼,告辞,那样一种痛苦,能让人化成空气。

他突然又感觉一阵恐惧,心头虚空得仿佛要化为虚无,忙捧起一边的酒坛子,猛得灌了一阵子,才觉得心里那个空洞洞的地方慢慢地被填补起来。一时间忘记顾凝的意思这酒是专门给老爹喝的,喝完了觉得有些迷糊,也不知道是心里郁结的悲痛上涌还是酒上了头,让他轻飘飘的,有些难受。

顾冲用芦苇串着三条大鲤鱼回家,一进门就喊,“我回来了。抓了好几条鱼,茗雨快点一条红烧,一条做鱼汤,一条给二哥清蒸了吃。”

王允修猛然回过神来,见顾老爹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愣了下,忙将他扶起来。这时候顾凝走进来,吓了一跳,惊道,“怎么啦?”

王允修几乎没有勇气面对她,将老爹扶去床上,替他盖上被子,才勉强回头,“喝多了。”

顾凝关切地看着他,“二哥,你脸色好苍白,怎么也喝酒了!”上前抬手去拭他的额头。王允修下意识地要躲,扬了扬头,却又飞快地捉住她的手。

“阿凝,对不起!”他脸色苍白,双眼沉痛地注视她。

顾凝忙往回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一阵慌乱,她急得满头大汗,“二哥,二哥,你做什么?”

王允修似喝醉了一般,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话,突然他猛得将顾凝抱进怀里,喃喃道,“阿凝,阿凝,五年前我并没有……我,我,我……”他喉咙如被什么塞住一样,一个字也接不下去。

顾凝本来慌乱的心立刻平静下来,淡笑道,“我当什么事儿。二哥,你喝多了吧。竟然提五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我们不是说好,以前的事再也不提吗?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自然冲动一点的。”

她抬手抱住王允修,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安慰道,“二哥,一切都过去了。”

王允修紧紧地抱着她,紧得自己都发痛,“阿凝,我错了。我太想带你走。可是怕你要……怕你会……所以,所以……我……”

顾凝微微叹息,用力地抱住他,轻轻地安慰,“二哥,你太紧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然后是顾冲和茗雨拉拉扯扯的声音,顾凝也没去管,依然安慰王允修。

现在想来十五岁那年要私奔,王允修没有赴约而是独自离开,她当时自然很伤心失望。可是之后很快平静下来,也看淡了。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况且,哪里有那么简单的事情,说私奔就私奔了?自己有父亲茗雨,王允修有父母哥哥,他们不只是为自己活着,还有责任。家人的脸面。

她不能那般自私地要求王允修做他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隔年楚元祯不顾一切地来找她,让她跟他走的时候,她突然又有了一种感觉,一种可以为之激动,称之为向往的东西。

可是……人世有那么多无奈,她可以不顾一切,却又不能毁了另外一个家庭。他有大好的前途,况且他的母亲……她叹了口气,精神有些恍惚。

王允修紧紧地抱着她,恨不得将她嵌进自己身体去一般用力,顾凝的安慰声淡而坚定地缓缓渗透进他的心底,让他失去的理智慢慢地回归,将他失去的魂魄硬生生拉回体内。

他放开顾凝,既窘迫又尴尬,愧疚无比,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说什么好。像是二月的杏花春雨一般,美好而又带着一股忧伤的芬芳。

顾凝笑了笑,柔声道,“二哥喝醉了。”

王允修他苦笑,看了一眼床上的顾老爹,道,“老爹真是厉害。你说他糊涂,真是冤枉他。”

顾凝微微垂下眼,笑了笑,,“二哥,你去休息一下吧,我熬碗汤给你。”

王允修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日的模样,淡定从容,气质优雅,他抬手理了理稍乱的衣襟,见顾凝发髻被自己弄歪,歉然道,“阿凝,对不住!”

顾凝笑了笑,抬手扶住发髻,正了正,核桃木簪子歪下来,王允修接住,帮她重新插了插。

顾凝道了谢,然后让他休息一下,她和茗雨去做汤,去厨房又看到椅子儿趴在墙头上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随口问了声好,椅子儿笑道,“大妹子,在屋里做什么呢?衣衫不整的。”

顾凝脸色一沉,随即回头看着他道,“椅子儿大哥,我们可没你那么好的命,整日游手好闲的。你顾大叔整日价就知道喝酒,弄得家里乱糟糟的,我们忙里忙外的,还真没大哥那么空闲的功夫把自己收拾的油光水滑。”

这时王允修从正屋出来,椅子儿暧昧地笑着,目光在他们身上溜来溜去,“二公子,挺清闲啊!”

王允修掸了掸衣衫,走去墙角,道,“顾冲抓了几条鱼,要不要过来喝两杯!”

椅子儿吧嗒着嘴儿,谄笑着,“喝两盅!”

王允修朝他招手,让他下来,椅子儿笑了笑,“那成儿,您拿把椅子过来!”

王允修眉梢挑了挑,淡淡道,“你尽管跳,我托着你呢,摔不死!”

椅子儿犹豫了一下,看看墙,也不甚高,便扒着墙头爬过来,往下顺的时候,突然腰上一紧脑子里一阵发晕,整个乌龟一样躺在地上,四蹄朝天。

王允修歉意地道,“啊,没扶住,真是不好意思。”忙去扶起他来。椅子儿本来还寻思是王允修给他拖下来的,只不过太快了,自己也没感觉清楚,便笑了笑,“见笑,见笑!”

茗雨和茗香两个都拿眼狠狠地剜他,椅子儿脸皮厚,谄媚地笑着。

王允修给顾冲使了个眼色,顾冲会意,立刻拉着椅子儿去他屋里,让茗雨上酒菜,然后又跑出去,没一会便领着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来,热情地招呼他往家里走。

顾凝略略猜到他们要做什么,也不去管,热情地跟青年打了招呼,让他们去屋里吃喝,她则跟丫头们在东厢关了门吃饭。

听着他们吆三喝四的,顾凝怎么都想不出王允修会有这样的一面,他向来不温不火,为人又温和正派,没想到也能跟他们一起喝酒掷骰子。

两个多时辰之后,天将黑未黑之际,椅子儿灰溜溜地出来,脸色都发绿了。

顾凝从窗子里看到,跟茗雨她们出来,热络道,“椅子儿大哥,这就走啊!”

椅子儿噗通一声给顾凝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大声道,“大妹子,对不住,以后我一定关紧自己这张臭嘴。你要是再听我胡说八道,你就掌我的嘴。”自己左右开弓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嘴巴子。

顾凝忙拦住他,惊讶道,“喝酒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话,吓死人。快起来吧!”

椅子儿回头看了一眼,见王允修淡淡地笑着,站着正屋廊下温和地看着他,只觉得脊梁一阵阵发冷,忙向顾凝求饶。

顾凝只得说着原谅他,请他快快起来。

顾凝保证自己从没怪过他,椅子儿才感恩戴德地告辞,顾凝送他,慌得他忙说留步留步,自己一溜小跑离开了顾家。

浓眉大眼的青年哈哈大笑,然后拱手跟王允修告辞,“王兄去苏州的时候,别忘了喊我一嗓子,我跟着你。”

王允修还礼,再三道谢,然后亲自送他。

青年经过顾凝身边,笑了笑,也没让人介绍,便大步离去。

顾冲兴奋至极,被茗香拉去正屋,关上门问怎么回事。

顾冲嗷嗷地叫了一会,“我跟你们说,二哥真是太威武了。你看到没,那大个子青年,他可厉害了,会功夫呢!不过别看他厉害,他最佩服敬畏二哥呢。二哥手上没多少力气,人家都是靠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得意洋洋地道。

顾凝嗤了一声,“二哥自然是聪明得很,那你呢。倒没看出来什么出息。”

顾冲瘪瘪嘴,“你自然瞧不起我。等我有了出息,给你买座大宅子,你就知道了。”

顾凝笑道,“你还是先娶房媳妇回来是正经。”

顾冲脸红了一下,茗香和茗雨拉着他问方才的事情,顾冲看了顾凝一眼,领着她们进西间,关上门慢慢说,挑衅地朝顾凝扬了扬头。

第六章 往事

顾凝气得笑起来,不去理睬他,依然回屋做针线。

不用顾冲讲她也知道,王允修虽然是书生,可并不是书呆子,脑子好使,从小人家就说他有为官天赋,如果肯用心,说不得将来还能上朝叩拜天子,出将入相。

诚然有夸张的成分,可王允修做事从来都是先动脑子,这点不假。

想起小时候,顾凝又无法忽略晌午之前的事情。她不知道向来安静稳重的王允修怎么突然做出那样的举动,这样唐突,完全不是从前的他,若不是自己有前世二十几年的记忆,真的要吓坏。

毕竟男女有别,如今她已经嫁给别人。

难道是爹跟他说了什么?

说起童年的事情顾凝觉得有些遥远,她小时候喜欢在大舅家的香铺里研究香书,由此认识了王允修。因为前世孤僻,而这一世有母亲关爱,她有一种想要跟更多人交好的渴望。所以开始她和谁都要好,但是对王允修却也不同,他小小年纪却有一种温柔沉稳的气质,不由自主地吸引了着。

她调香送给他,他为她弹好听的琴曲,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他们是一对,加上顾家和王家的交情,觉得联姻也不错。王夫人尤其喜欢顾凝,每次小小人儿一去她家,便搂着女儿女儿的叫。王夫人有失眠头风之症,吃药扎针都不好使,顾凝跟着李郎中学了一点医理,在他的帮助下将重要和香薰术结合,耗尽自己前生所学,帮她配了一些香料,让她平日熏来,病症有所减轻。王夫人由此更加喜欢她,都说认个干女儿,她却不肯。

顾凝自然懂得她的意思,又觉得王允修跟自己合得来,加上来到古代之后对父母尤其依赖,也发现根本不可能随便四处走动,婚姻之事更不由得自己做主。所以对他也多存了一份心思,格外亲近。

而王允修对她也是最好的,体贴温柔,虽然顾凝二十几岁的灵魂,跟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起,因为他比较早熟却也没有什么格格不入的感觉,便越发喜欢。

当然如果没有后的事情发生,他们也许会很幸福。顾凝一直这样坚持。

王家香铺来了个冷傲孤僻的少年,看起来十来岁的样子,他叫原祯。因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气质,让顾凝不喜欢跟他接近,虽然有些同情,甚至于他很像前世的自己,让她生出一种怜惜。但已经不是小丫头,她也知道王允修的心思,虽然大家没有说破,可她也不能让他不舒服。所以除了王允修和自己两个舅舅家的表兄弟,顾凝跟别的男孩子越来越疏远。

只是原祯太聪明,太抢眼,就算他沉默孤独着也让人无法忽略他。她的几个表哥天天想办法欺负原祯,让他干活,捉弄他。他不管是受伤还是被打,从来不求饶,也不会撩狠话,只是安静坚强地挺过去。

顾凝实在看不下去,便出声制止表哥,大表哥王子恒最喜欢她,因为曾经存过联亲的想法只是大舅说儿子配不上顾凝,还是王允修好,让他断了心思。不过王子恒对她倒是极好的,她一说便稍稍放松了对原祯的欺负。

他们都说原祯是来偷学王家调香技艺的,顾凝却不以为然,王家香铺的香她看过,不过是有几个秘方罢了,而且那方子她通过研究香书也能分析个差不多。

她不忍心原祯那般受辱,便主动帮助他,教他一些调香的法门,原祯脑子聪明一学便会。只不过对她也不热情,依然冷冷的,也从不说一句感激的话。

顾凝也不在意,她本就不要他报答什么。只是从没想过,楚元祯可以为她连命都不要。十二岁那年,母亲生病,她想去南山采药调制香书,看看能不能减轻母亲的痛苦。王允修自然陪她,原祯说大舅让他去买东西,要路过那边,便陪着他们一起去。

顾凝鼻子特别灵敏,找起香草来格外快速,两人都跟在她身后。那次她嗅到一种淡淡的带着微微腥气的芳香,问另外两人,他们都闻不到。顾凝便用棍子拨动荆棘往前走。香气越来越浓,到最后她心头大喜,觉得终于要找到了。可当她拨开荆棘的时候,突然吓得一动不敢动。

一条手臂粗的金黄蛇盘在那里,眼睛绿幽幽地瞪着她,她浑身瘫软吓得几乎要昏倒。王允修在她身后,他自小就怕蛇的,两岁时候在姥姥家,一条蛇爬上他的小床,给他留下了阴影。他下意识地往后退,惊动了那条蛇凶狠而快速地朝顾凝扑来,顾凝几乎能闻到一阵香浓腥气扑面而来,下一刻却被人猛地扑倒在地。

那蛇咬过人,飞快游走消失在草丛中。原祯为了救她被蛇咬中了肩头,当初她以为他会死,顾不得太多,飞快撕破他的衣服帮他吸/毒。也多亏她从小喜欢去李郎中家跟着看中草药,为了能够配合调香来调理人的身体学一些简单的药理。王允修当时吓得脸色惨白,身体僵硬,她只好自己找了棵七叶一枝花,嚼烂了按在原祯的伤口上。

后来王允修回过神来,飞快地检查她,见没有被蛇咬才松了口气,然后赶忙背着原祯送去李郎中家里。

多亏那是一条很少见的香蛇,毒性不大,加上没有咬中脖颈和头部,原祯并无大碍。尽管大家都说原祯是为了取得王家信任才那么奋不顾身救顾凝的,可她知道他是真的善良,因为他也不知道那条蛇会不会咬死他。况且对于一个救过自己命的少年还要这般猜测,她觉得很是过分。有一段时间没有去舅舅家,直到大表哥王子恒亲自来给她道歉,保证以后对原祯好,诚心教原祯调香,她才又回去。

从那件事之后,大家似乎也没什么不同,至少她觉得没什么不同。原祯也没有对她格外好,还是冷冷淡淡的,敬而远之。她和王允修和从前一样,一个调香,一个弹琴读书下棋。

但是她能感觉出一点不同,王允修无意中会变得敏感,虽然没有明说,顾凝知道他在担心自己会生气他没有在危险的时刻挺身而出。

可实际顾凝一点都没有介意,她感激原祯为她做的,但是王允修做不到也不是他的错,如果是她,她也未必能做到,毕竟自己都已经吓得一动不会动。

因为这个,她反而更加疏远原祯,免得王允修不舒服,倒是茗雨那丫头更加喜欢原祯,本就跟他合得来,伺候越发亲近。原祯可能因为她是孤儿对她比别个也好一些,两人像兄妹一样,茗雨总是想办法撮合他们,让顾凝啼笑皆非,为此还硬着心狠狠骂过茗雨。

顾凝一直觉得她和原祯永远都不可能,她不喜欢他那样的性子,尽管欣赏他怜惜他,可他们不是同路人。

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翌年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万般伤心之余,会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力量,让她想跟他倾诉。深夜偷偷地跑出去,只是想见到他,有一种感觉,就好像同病相怜的人,知道那种深沉的,无法挽回的悲伤。

而实际他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见到他的时候也突然没了当初想要倾诉地**,看到他仿佛一切都宁静下来。

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在黑影里,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许久他才说,“阿凝,会有人用生命来爱你。你失去的,都能得到补偿。”

她以为他说的是王允修,笑了笑,然后感谢他的陪伴,又悄悄地回家。

现在想来,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找他,那样急切,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懂她的悲伤。

想起来真是好笑。

在她觉得有些忸怩,想找他说清楚的时候,他于深夜中突然来找她。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找他。在她家的院墙外面隔着大门,她问了好几次有什么事情,他却期期艾艾地一个字也说不出。等听到远处有嘈杂声的时候,他似乎急了,终于憋出一句话,“阿凝,你能……等我吗。”

她觉得这句话很突兀,有些不明就里,甚至觉得被侵犯,她为什么要等他?等他做什么?

然后他便说得很急,好像赶着要离开一样,他说,“阿凝,可能你一直觉得自己要嫁给他。但是请你等几年,等我几年,给我时间。我可以证明自己。况且你没想的那么爱他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请你……”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杂乱声,似乎有人叫嚷着冲过来,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也被他的话震到。

她没有那么爱王允修吗?她内心里有一种恼怒,被人这样无礼地评判自己的感情,就算是救命恩人也不可以。

她刚想斥责他,突然听到大表哥的声音,“别让楚元祯那小奸细跑了。”

顾凝听得声音,一下子醒悟过来,原祯其实是惠州楚家派来偷师的,这时候他还在外面等她的话。

她急得喊道,“你还不快走。”

他的声音依然沉静,“阿凝,我等你回话。”

她气得几乎要骂人,他看起来自己不给答案便任由人来抓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她说,“好,我等你,你快走吧。”

当时她想,等他回来,自己已经嫁给王允修,那时候一切都是定局,现在就算哄哄他,让他快点走吧免得被人抓住。

后来她才觉得自己真是幼稚,其实就算楚元祯被抓也没什么关系,楚家老爷子派大掌柜出面,很快跟大舅和王家达成了协议,扶持王家香铺,一同发财。而楚元祯却跟祖父去了京城历练,听香铺的伙计说,楚元祯有写信回来,有给顾凝的信,只不过她一封也没有见到。

十六岁即将出嫁的那几天,当楚元祯从京城风尘仆仆赶来要带她走的时候,她突然有一种圆满的感觉,觉得终究有人不会负她,让她本来想认命的心突然猛烈地激跳起来。他是私生子,好不容易在家族站住脚跟,竟然这般不管不顾地来求她,让她泪如雨下。

隔着门缝看他因为日夜不停赶路而黑瘦得几乎不复先前模样的脸让她很是心痛。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写满了祈求和渴望,他嘶哑着嗓子急切地问她,“阿凝,你真的要嫁给王家公子吗?你爱他这样深,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他看起来似乎还不知道她要嫁的是大公子,而不是二公子。

茗雨那丫头在后面喊,“三少爷,小姐不愿意的,不愿意嫁给人家的。你带她走吧。”

她苦笑。她想着母亲去世了,她可以带着茗雨一起走,离开这个家,远远的。她不要嫁给风流好色的大公子,不要那样悲苦地过一辈子。

她说,“好,明日一早,你去渡口等。我跟你走。”

第七章 生病

茗雨喜滋滋地开玩笑说,“姐姐,我说什么来着,原祯跟二公子从来都不是一类人。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

王允修推门进了东厢,打断了顾凝的回忆,她忙起身,因为腹诽王允修而觉得过意不去。

王允修见她眼眶红红的,一双清澈的眼睛闪烁着躲闪他的目光,即刻意识到什么。又不想再说些让人尴尬的话题,便若无其事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茗香放在方桌上的绣活看了两眼,赞道,“好精致的花样。只在书上看过。近来织金昂贵的布料多了,官家夫人小姐的,倒是少有这样精致的东西。”

顾凝一听不禁担心起来,“我还想让你带去苏州试试呢。”

王允修笑道,“反正东西好,不怕卖不掉。红楼馆的头牌个个都比大家闺秀还要细致,到时候托人送几条去,一个有别个肯定也要打听来买。”

顾凝知道红楼馆是青楼妓院,当年大公子流连不返,如今王允修要去,她有些担心,“二哥,那种地方,你还是少去的好。”

王允修垂下眼,温温地笑着,抬眼看她,顾凝却低了头凝视着手里的绣绷,光洁雪白的额头微微泛着粉色。

他想说什么,抿了抿唇,终究没说,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柜上找了本书,坐在她对面安静地看。

在王家的时候,他们也如此,她在凉亭内做针线,或者帮王夫人抄经书,他拿着一本书慢慢地看。累的时候,抬头彼此笑笑,说几句话,喝杯茶,再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如果一直如此,该有多好。

她做得很快,钢针闪闪,让他有一种错觉,那闪着寒芒的针尖如同一把利剑,飞快地扎过他的心口,那种滋味却又不是痛。

这时候茗香来叫他们吃晚饭,王允修起身说母亲这两日要回历城,他得回家收拾一下,免得回来太仓促。顾凝也不挽留,自己送他出了门,然后回家吃饭继续跟丫头们做领抹。

此后一连几日,顾老爹只在家里喝酒,倒是没有出去闹事,茗雨逗他,老爹自己说,“家里有酒,谁要出去?外面那些人天天就知道嚼舌头。我只恨不得耳朵聋了才好呢!”

他因为借酒对王允修说了那番话,心里也很愧疚,索性每日喝喝小酒,不怎么跟人说话,只是酒量见小,醉醺醺就喝不下去想睡觉,再也没酩酊大醉闹事耍宝过,茗雨等人窃喜。

三月底一连下了几日小雨,四月初天一放晴,泥泞的路面变得好走时候,楚家倒是派了人来。来的是宋氏和向柔,两人一个指责她和王允修走得太近,让人闲言碎语,一个婉言打圆场,说老太太的意思来探望顾凝,如果家里没什么事情想接她回去。

顾凝自然不肯回去,但是又厌烦宋氏那种明明不想她回去,还要冷嘲热讽说自己不肯守孝的姿态。她索性说父亲生病,家里需要钱,自己可不是守不得清苦的人,一定要跟宋氏回去。顾凝一坚持,宋氏倒是乱了阵脚,又忙说既然老爹身体不好,还是先在家照顾一下。恰好茗雨出来说老爹毛病犯了,顾凝索性让宋氏肉疼了一把,管她们要了几两银子。等宋氏迫不及待上马车离开,顾凝看到自己本家的二叔鬼鬼祟祟地从草垛后面离开,只冷笑了一声,也没去管。

宋氏一走,邻间立刻传得沸沸扬扬,说楚家要休掉顾凝,派人送了休书来。

要好的邻居和亲戚纷纷来安慰,特别是顾凝的大舅,因为跟楚家有生意,竟然要替她去问个明白。顾凝一一谢过,向他们解释自己没被休,是楚家派人来接她,但是老爹犯了病不能回去而已,众人这才放了心,知道是有人造谣,又纷纷指责造谣的人。

“顾二叔还真是过分!”他们愤愤不平。

王夫人也派了小厮来,说王允修忙着置办去苏州的货物,暂时没空来探望她,让顾凝好好保重。还叮嘱她,除非楚元祯亲自来接,自己不要回去,又送了很多东西给她。顾凝感激,也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为了避嫌,她只让茗香和顾冲去道谢。

对于自己本家的那位二叔,顾凝倒是真的动了气。她向来对事情开得开,能过得去便过去,但是说到跟顾二叔的渊源,这次被他造谣她便不想再不了了之。

顾老爹本是正房嫡子,他后面还有个弟弟。老爷子被自家丫鬟设计酒后乱性,跟她生了个儿子,老太太倒是愿意接纳,可老爷子郁闷至极。因此对他们母子不待见,后来更是给了几亩薄田将他们赶出家门。

母子两个生活颇为清苦,等儿子长大,那丫鬟也累死,老爷子的气也没消,依然不肯给他进门。

顾老爹年轻的时候,对那对母子颇为同情,因为父母宠溺,手上有大把的钱,常常偷偷地去救济一下。弟弟对哥哥也很是尊敬,将他恭维地轻飘飘,好像花一样。

顾老爹从年轻时候好酒,可并不赌,也从不逛窑子,只是好面子喜欢被人捧着,享受那种别人尊重逢迎的感觉。为了那些狐朋狗友,所谓的义气情义,家里的田地宅院越来越少,城南的祖传大宅子也变卖出去,搬到城中一座不大不小的带后花园有水井水车的院子。

他在那所宅子里成亲生子,顾凝在那里长大。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三年前不明不白地就被人讹了去。

顾老爹跟一帮人喝酒,越喝越多,后来迷迷糊糊就睡在外面。醒来回家,发现家里竟然住了别人,他上前理论,人家拿出他亲笔画押的契约给他看。

黄纸黑字,清清楚楚,是他转送与人,连证人都齐全,他的那个弟弟赫然在列。

顾老爹去找他问清楚,顾二叔说当日有个朋友要给儿子娶妻没钱,问老爹怎么办,他女儿嫁去王家,是不是可以给挪点钱出来。人家低三下气央求,顾老爹自我膨胀,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没事。但实际他刚和顾凝吵了架,顾凝也跟王允修放了狠话,不许给老爹一个铜板。

朋友们都说老爹嘴上说得痛快,不过是哄哄人的,夸了海口,却不办真事,都很是寒心。老爹急了,说自己不是还有宅子,实在不行借给他办喜事,办完喜事再想办法。

那人高兴,拉了一帮子旧日老友去喝酒,顾老爹自然是座上嘉宾。

被人左一杯右一杯,前一句后一句地恭维着,没一会就理智全无。

老爹不信,“就算我醉了,也不可能写那么个东西给他。我醉了,我有力气写吗?”

顾二叔很是淡定,“大哥,你还别说,你就有这个本事,醉了书酒,写字,那是一流丝毫不差!我当时苦劝你啊,给你下跪磕头,求着你别写,你可好,一脚给我踹翻,倍是神武啊!写完那东西,还很豪迈地说,‘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咱分内的事,我女儿是县太爷的儿媳妇,多少钱没有!’”

甚至于连家里的房契在哪里,他都告诉了人家。这样的事情,连县太爷也没法。况且王家老爷那时候刚死了没两个月,也根本没人再给他做主。

也没几日,顾老爹也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房产宅院,实际都被弟弟变着法子弄了去,如今顾家老宅里,是顾二叔当家。

秋冬交替的时候,顾凝去祭拜了母亲,回来大病了一场,死也不肯再理他。

顾老爹对付别人没办法,拿捏自己的女儿倒是一捏一个准,每日去妻子坟头哭,说自己不争气,要死要活的。大冷天睡在坟茔地里,懂得几乎僵过去,顾凝又心软了,拿出所有积蓄,给他重新赁了栋小院。后来王允修私底下买了现今这座小院,把之前老爹他们典当出去的家具赎了去。

顾老爹知道是弟弟搞得鬼,两人绝交,如今老爹因为顾凝倒也长了一点记性,已经差不多两年没主动跟弟弟说过话。

对于顾家的祖业,那是父亲自己不争气败光的,顾凝一点都不可怜他,倒是母亲住过的宅子,她要想办法拿回来。又不想撕破脸皮,便想办法让二叔心甘情愿地送回来。

四月中上,王允修要去苏州做生意来跟她告别。顾凝让茗香赶紧将她们做好的领抹还有自己调好的香书送他带去苏州。顾冲不肯呆在家里,要跟着二哥去苏州,顾凝寻思他在家也就是出去胡混,如今十六岁也该做点事情,跟着王允修还有个人管管他,便同意了。

王允修一直看着她,有话却又说不出的样子,顾凝送他出门的时候,他像开玩笑一样问,“阿凝,家里很闷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顾凝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我倒是想,可有楚家的眼睛盯着,再说身上还有老爷子的孝,二哥的好意我心领了。”

王允修原也没指望她应承,嘱咐她保重身体,告辞离去。

他走以后,茗香给顾凝一封银子,说公子留给她应急的,如果有事情让人立刻捎信给他,还说如今椅子儿也听她的话,有什么事情尽管让他做。顾凝将感激记在心里。

五月里顾凝大舅家的表哥跟楚家的生意更上一层楼,送了一些新的香书,王允修也从苏州托人带了一些别致的东西,说她调配的香还有领抹很受欢迎,价钱也不错,让她可以试着多做一些。

她一直让椅子儿帮忙留意顾二叔,知道他四处打探她和父亲的事情,见缝插针地造谣,暂时也不去管她,只做不知道,却悄悄地进行自己的计划,她要跟二叔好好地演一场戏,也让二叔尝尝曾经的滋味。

转眼到了金秋八月,熬过了溽热黏答答的梅雨季节和炙烤的人能流油的酷夏,天气凉爽下来的时候,顾凝病了。

十三岁那年母亲缠绵病榻又在略见起色的时候猝然去世,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加上之后大大小小的事情积压在心里,表面上看得开,可实际又不是个善于排遣遗忘的人。中秋节是她母亲的生日也是祭日,往年每到秋冬交替的季节,顾凝也会怏怏不乐,或大或小的病上一场。

这次去给母亲上香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夜里便发烧病倒。她让茗雨闭门谢客,任何人都不见,更不准茗香捎信给王允修。

顾老爹因为女儿病倒,竟然几天没喝酒,茗雨见他鬓发见白,让他不必守着姐姐,有她和茗香呢。以往这个时候顾老爹酒喝得最凶,这几日没喝酒,精神竟然也是萎靡不振,蔫巴巴地像是要生病。

夜里喝过汤药顾凝便窝在床上休息,昏昏沉沉地听见外面门响,有橐橐的脚步声。她从来不信鬼神,可是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总是想如果有魂灵该多好,母亲是不是还能回来看看。

下半夜的月亮带着清冷的光,傲然而冷淡地俯瞰着大地,银辉如水,冰冰凉凉。让她的心也跟着冷下去,身体却滚烫得厉害,想起小时候生病了,母亲会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地安慰她,给她很好吃的杏仁酥,她就忍不住流泪。

又怕被起夜看她的丫头看见,赶忙用袖子擦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抱住自己,温暖清爽的怀抱,结实有力的臂膀,那样稳稳地抱着她,幽幽的桂花清香氤氲在清凉的夜色中。

她眼皮沉沉,睁不开眼,低低地问了句什么,听到那人温柔如水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傻丫头。”

第一章 探亲

一觉醒来已经是正午,顾凝竟觉神清气爽,身上也凉快了很多,不再那般发烫。小院里用小灰缸栽种的金桂芬芳吐香,幽长绵软,令人余味无穷。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前几天还有两只母鸡每日咯咯哒地叫着抱窝,茗雨嫌它吵顾凝休息不好给宰了,剩下那只恢复下蛋才逃过一劫。顾凝下地从窗口往外看了看,没看到那只散养的母鸡,茗雨和茗香也不见人影。

突然西边厨房里白色人影一闪,随即一阵夹杂着芫荽气息的鸡汤香气悠悠飘了过来,顾凝惊了一下,忙问,“顾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允修曾经捎信回来说,他要带顾冲去别的地方走走,所以中秋节没回家,但也没说现在回来。

方才的人影分明就是个男人,老爹一直穿着灰色的麻布凉衫,顾冲夏天倒是喜欢穿白色的葛布衫,是以顾凝怀疑。

等一阵锅碗瓢盆的响动之后,一人捧着红漆托盘稳稳当当地走了出来。背景是灰败的土墙黑色的木门,他那一身未有任何纹饰的普通白色麻衫竟有一种别样的韵味,秋风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段,一样的俊逸不凡。

顾凝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怎么在这里?”下意识地抬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颊,疼得嘶了一声。

楚元祯朗朗大笑,端着托盘大步进了东厢。

他将鸡汤放在桌上,笑道,“我**汤很香的,你来尝尝。”

顾凝没动,只是盯着他看,“你……”

楚元祯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唇角微微地翘着,笑道:“需要一批货物,便回来……催一催,路过历城过来看看。”

顾凝审视着他,探究着他的真正意图,楚元祯走上前扶着她坐下,亲自帮她盛了一小碗鸡汤,用瓷勺搅了搅递给她,“不烫,喝吧,看你才几天,瘦成这样!”

顾凝往门外看,也不见其他人的踪影,不禁有些狐疑。

楚元祯知道她的心思,“老爹说大舅家有点事情,他要去看看,顺便让两个丫头跟着去帮忙,走的时候嘱咐我炖鸡汤给你喝。鸡是他杀的,可与我无关。”

那鸡还在下蛋,如果说自己做主杀了,顾凝只怕要恼他。

顾凝浅浅地尝了一口,果然是鲜香味美,而且汤清亮并未有一层黄油让人腻烦。一口之下,顿时食指大动,便将一碗都喝光。

楚元祯用筷子夹出两条鸡腿,将肉撕下来放在小碟子里,又去拿了酱油醋和蒜蓉拌上,用鸡汤浇了一碗饭递给她。

半月里没正经吃饭,顾凝也饿了,可真吃起来也只吃了小半碗便放下碗筷。楚元祯见她吃完顺手接了过去,扒拉了两口。

顾凝脸一红,忙道,“喂,你不会重新盛一碗饭来!”

楚元祯低头看了看碗,“这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见她大病之后的脸上有一种嫣然的粉色,透出股子柔弱的娇羞,让人移不开视线。

顾凝脸颊发烫,忙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是从惠州来的,还是直接从京城下来的?”

楚元祯咽下嘴里的饭,道,“直接过来的,坐船,先经过历城。”

顾凝瞥了他一眼,从京城回家,如果在连州弃船换车,自然更快,他却径直来了历城,却也不问。

两人静静地没说话,待他吃完,顾凝起身要收拾。楚元祯忙拦住她,“你坐着。”顾凝知道从前他在家定然也要干活,可如今怎么也是楚家外面生意的当家人,家里有女人自然轮不上他动手。

楚元祯握住她伸出去的手,顾凝抽了一下被他握得更紧,不禁心慌起来。

他看了她一眼,自然地放开她的手,关切道,“还是有点烫。”

顾凝移开眼,“病没好利索自然这样,况且正午天热得很,你不要回家吗?”

楚元祯将碗筷都放在托盘上,“我已经让明子回家给大娘送信,这两日我要在渡口看看货,过几天再回去。”

顾凝点了点头,没说话,他又道,“好热,要不要喝酸梅汤?”

顾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历城可不是惠州,除了酷热的时候,没人卖。”

楚元祯得意地扬起眉毛,“这难不到我,酸梅汤我还是会做。方才我看厨房的小瓦罐里有熏过的乌梅,恰好我带了一包山楂干,桂花又开得正香,都是现成的材料。”

顾凝没法,便跟着去厨房看,怕楚元祯真个管到底还要刷碗忙让他先放着,等茗雨回来收拾。

楚元祯找了乌梅洗净,倒了半砂锅水,然后将乌梅、山楂、干草和新鲜洗过的桂花扔进去大火直到水翻滚起来,然后将火炉膛的木头掏出几片,小火慢慢熬了两盏茶功夫便灭了火。

顾凝惊诧道,“不想三少爷还会做这些。”

楚元祯看了她一眼,“在王家的那几年,什么都学会了。”话说完目光却又不移开,一直笑微微地盯着她,看的顾凝脸颊发热,侧身躲开。

砂锅嘶嘶地冒着白气,楚元祯忙活顾凝也不好意思走开,只得陪着他。

他起身从橱柜里找出冰糖,又从一只青花小瓷瓶里倒了几滴似蜂蜜的东西,厨房里顿时有股清幽的香气萦绕。

顾凝惊异道,“是什么?给我瞧瞧。”

楚元祯笑了笑递给她,“我按西域进贡的食用花露自己做来试试,加了一点蜂蜜。单吃很难吃。倒进汤里会香香的。”

顾凝接过去嗅了嗅,里面有蔷薇、栀子的味道,其他可能是什么食料她分辨不出,尝了一点甜中带着一点涩,还有微微的苦,不禁皱起眉头还给他。

楚元祯让她去屋里坐,他把汤倒在汤罐里浸到井水中,等凉了再拿进去喝。

楚元祯的出现是突发状况,顾凝有些不适应,站在屋子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只按着块抹布无意识地擦着光可鉴人的桌面。

等楚元祯拿帕子擦着手进来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头的时候发现他衣摆后面被什么刮破了条口子,他显然还不知道。

家里静悄悄的让顾凝觉得有点紧张,想开口请他坐,可楚元祯自在得很,没有半点做客的架子。楚元祯看到梳妆台上绣了两朵海棠花的领抹,随口道,“绣得比以前好了很多。”

独处让她有点尴尬,“茗雨他们都去了舅舅家?爹怎么也去了,半年不出门,这会倒是喜欢往外跑。”

楚元祯笑着看了她一眼,从墙角的五斗橱上捧来一只四角包着铜皮的黑漆木箱放在桌上,“走得匆忙没准备礼物,顺手拿了几盒今年新出的胭脂水粉,你试试看,也提提意见。”

顾凝坐在桌前,楚元祯打开木箱推给她,里面用薄木板格成一个个小格子,放着两只巴掌大的白地青花瓷盒,是胭脂。两只镶嵌宝石的银盒,装的是宫粉。还有一只小小的海螺,里面盛着眉黛,刻成一朵精致的蔷薇花模样。

这些就算做贡书也是极好的吧,她把玩着那些匠心独运的盒子,爱不释手。

看完之后,她觉得木盒子很厚,发现还有一层,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不禁惊讶地叫了一声。底下是一大块荔枝木的鱼戏莲叶间根雕,莲花心处有只小小的盖子可以打开,每个花瓣上又雕有精美的纹饰,两条跃起来的鲤鱼嘴巴张开,尾部也各有小塞子。

旁边还放了一只雪梨大小的紫檀木雕刻的玲珑球,里面层层兜转,下面缀着几颗银铃珠玉,叮叮咚咚,很是好听。

她惊讶道,“好美!”

楚元祯笑了笑,指着鲤鱼道,“拿下塞子看看。”

顾凝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拔下塞子,突然一颗颗黑色珠子从里面哗啦啦地掉出来,落在根雕地盘上。

顾凝拈起来看了看,喜道,“是香丸,”嗅了嗅,分辨道,“玫瑰水,桂花、紫茉莉……”

楚元祯佩服地看着她,“还是你强!”

顾凝像发现宝贝一样,细细地研究着,突然又惊叫道,“这是两只熏炉!太神奇了!”

原来那莲花中间的位置打开盖里,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炉膛,可以放入香灰、香饼、云母片等用来熏香。

而那种玲珑球也是如此,只不过两头打开,分别放入东西,可以挂在腰间,也可以作为帐中香,让人叹为观止。

楚元祯见她脸上露出年少时候那种孩子一般的表情,不禁目光为之一凝,柔声道,“熏笼我们可以做到极致,可是香却总是不成。”

顾凝随口道,“你们只知道蒸花香,没有完全蒸馏,自然不对。”

楚元祯诧异道,“何为蒸馏。”

顾凝心下一惊,太过专注竟然忘记这时候还没有蒸馏花露的做法,忙遮掩道,“其实很简单,但是我现在还没参透。”

楚元祯便不再问,只让她试试看好不好用。

顾凝看了看说先用根雕,莲花心中间的熏炉是用黄铜打造,看起来小,实际里面宽而深。

顾凝从红木大柜子里抱出自己盛放熏香物书的柏木手箱放在桌上,捧出一只密封的白瓷罐,用铜箸从里面夹出一枚碗底大小的香饼,用帕子拖了递给楚元祯。

楚元祯拿了香饼去厨房在方才熬汤的火炉底下重新起火,在炉膛底下放了铁丝网,用长长的铁钳子夹着香饼放上去,待烧得红透,又夹出来用一只小碟子盛了回房间。

顾凝把自己在王家香铺特制的雪白香灰放进熏炉底,平日不熏香的时候也会用自制的普通木炭烧红放进熏炉内以便保持香灰的干燥,否则经过溽热的夏季,香灰会潮湿不能用。

楚元祯用铜箸夹起烧红的香饼放进去,顾凝拿起长柄银匙将香灰拨了拨,盖住香饼,看了看从楚元祯手里接过铜箸,在香灰上戳了几个洞,再放上云母片隔火,然后夹起一粒梧桐籽大小的香丸放在云母片上。

楚元祯静静地看着她,每当调香熏香的时候,她都极为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样一件事情一般。她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细微的汗珠,想也没想他提袖子帮她擦,顾凝立刻窘住一动不敢动。

成亲之前他也只在那次遇险的时候碰过她,此外连衣角都不曾触过,对于他来说一切却做得自然而然,顾凝却紧张地汗更多起来。

香丸爇在隔火上,香气慢慢地氤氲起来,外国异香浓郁低沉,最先散发出来,而后是甜甜的桂花香,还有淡淡的金银花……

顾凝微微垂首,不吝惜自己的赞美,“如今你调香的本事越发高明了。”

楚元祯探手试了试温度,恰好顾凝正伸出手去,他的手便扣在她的手背上。

顾凝忙抽回手,“有点烫了,加点香灰吧!”说完忙去拿瓷罐,楚元祯却又比她快,她的手按在他的手上,她只好退后一步,“我去看看酸梅汤。”

酸梅汤依然温温的,反而别有一种香气,根雕莲花的熏炉上白烟缭绕,香气清幽,让人感觉一种熨帖的舒适。

楚元祯将瓷勺放在小碟子上,喝了一口,眉眼带笑,“味道不错!”那神情倒像酸梅汤是顾凝做的,他书尝一下,给个表扬一般。

顾凝瞅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笑,呷了一口,倒真的酸中带着甜,甜中蕴香,咽下去舌底生津,回味悠长,让人神清气爽。

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得笑了笑,实际楚元祯熬的酸梅汤,以前也喝过的。在王家香铺的时候,她曾经喝过一碗很酸带苦的,那应该是他的杰作。

楚元祯喝完酸梅汤,起眼看着她,“母亲可曾再来为难过你?”

第二章 铭志

顾凝有些不解,伸手把玩着那只紫檀玲珑球,看着上面雕刻的缠枝莲和海棠花纹,淡淡道,“为何如此问?家里发生了些事,我还未曾去磕头。”

楚元祯思忖着措辞,手里捏着一根铜箸,轻轻地敲着碗沿,叮咚叮咚,宛若简单的曲调,“我知道,母亲之前做过什么,如今我也知道。”

那一年她答应跟他走,可是第二天却盛装打扮,满面春风地告诉他,她要嫁给王家,他们门当户对,而且王允修是她最爱的人,她希望他不要再来打扰她。

他想过所有的可能,只是没有想到会是母亲深夜找了她,跟她说了一些不用动脑子也能想到的话。后来祖父跟他深谈过一次,告诉他除非他能足够强大,给顾凝幸福和安全,否则就算在一起,也不会长久。因为他的敌人够强大,而他只有比自己的敌人更强大的时候,才能稳操胜券。

他觉得这话很对,所以他努力再努力,只为了让人们记住他的能力忘记他的出身,总有一天,就算他依然是妾的儿子,可人们看他的目光,对待他的态度,会完全不同。

他知道顾凝虽然看起来淡淡的好像对某些事情并不在乎,可她的自尊不比他少一丁点,不管母亲对她说过什么,都伤害过她,也让她说出那番话,成就了如今的自己。

心中深藏的愧疚因为成亲之日发生的事情而更加浓烈,可如果就那样道歉,又势必会让她重温当日的屈辱,徒增尴尬,倒不如什么都不提,一切顺其自然来的好。

他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将碗递给顾凝,“这么好喝,再来一碗。”

顾凝抿了抿唇,唇角微微地翘起,“三少爷,酸梅汤是你做的。不用那么王婆。”

楚元祯没半分不好意思,“可我真的觉得很好喝。阿凝不觉得吗?”

顾凝转身帮他盛了一碗,楚元祯接过去的时候,似是漫不经心地道,“现在我依然没时间处理家里的事情,还得委屈你待一段时间。不过临走前我想带你去见见老太太,如果你喜欢呆在那里--”

顾凝立刻截断他,“我现在回去做什么?”她的本意楚元祯不在家,她现在回去,太过突兀,等他回家再说。

楚元祯点了点头,“也对,我不回家,你一个人太孤单,家里人来人往,也乱一些。”

顾凝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她才不是因为孤独不肯回去,如今冷静下来她也知道当初他的用意。老爷子刚去世,楚家必然新旧权力交替,当日看情形大爷和孙氏也大有掌控楚家的架势,且有老太太支持,别人也万难说上话。

想必老爷子让楚元祯管生意,在家里也是树敌不少,他不在家,自己新婚老爷子去世,楚家人的白眼只怕比刀子还要厉害。

回历城对她来说反而是最好的,且当日孙氏定然不许自己去拜祭老爷子,即便楚元祯强行让她去,反而与孙氏结下无法解开的怨愤,到时候更难收拾。

他以大局为重,既要去处理生意力挽狂澜,又要考虑到她的处境,倒是难为他了。

楚元祯见她低头轻轻地把玩着玲珑香薰球,脸上神色不定,一时间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竟然忐忑起来。

两人对坐了片刻,氛围沉静到楚元祯几乎能听见熏炉里香灰被香饼炙烤的滋滋声音,他探手拭了拭温度,轻声道,“当日事情太过突然,京城结盟的几家发生了矛盾,私下斗殴,李大掌柜被人推下楼,当场猝死。结盟破裂,生意便一团乱。京城看似繁华,势力盘根错节,商人依附权势,利益也被王权当做棋子拨弄着。一招不慎,不止是满盘皆输,很可能会整个家族覆没。所以,我不得不即刻赶去。李大掌柜是向柔的外公,我的所学有大半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和祖父的去世,让一家人打击都很大。”

顾凝微微颔首,不禁遗憾道,“自古本就是官商勾结才能做大,那你如今如何打算?”

楚元祯抬眼看着她,认真道,“这次便是想来问问你的意思。”

顾凝脸颊微烫,瞥了他一眼垂下眼帘道,“男人的事情,我怎好插嘴。况且我也未曾做过生意,也不好胡乱评价。”

楚元祯笑微微地看着她,“如今我们是夫妻,这等重要的事情我自然要与你商量。”

顾凝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拨弄着银匙,她也听人说过楚家的事情,奋斗了这些年他们也不过是二三流商家,不是能力不足,实则上头关系不够过硬。

楚老爷子盛年时候曾经与一位李大人交好,支持过不少钱财,李大人的老师张阁老支持的皇子即位,得李大人推荐,给楚老爷子赐了六书官服,得了个没有实权的官。后来楚家大爷经过科举入仕,进过鸿胪寺,官至少卿,只不过得了一场重病,便回家休养了。

但她记得楚老爷子说过,并不想让楚家掺和官家的事情,况且以楚家如今的实力,跟当权者也挂不上什么太密切的关系。如今又到了政权新旧交替时刻,自然要处处小心才是。

“其实我对这个还真的一点都不懂,说出来你不许笑话。”她瞥了楚元祯一眼,他翘着唇角,眉梢扬了扬,示意她继续。

顾凝便继续道,“既然京城权势错杂,楚家又没有过硬的靠山,不如回来惠州,南方八州,也未必不如京城。况且我一直觉得与官走得太近,就算能获得一时的利益,可大厦倾覆的时候,只怕满盘皆输。不如脚踏实地的,认认真真做生意的好。朝廷政策放宽的时候尽量多赚点,置些田地,待朝廷打压经商,也好有对策。”

楚元祯起身,肃容整衣,长身一揖,惊得顾凝慌忙躲开还礼。

她气道,“你这是做什么!”

楚元祯正正经经地道,“能得娘子支持,为夫感激不尽。还请娘子能坦诚以待,患难与共,支持到底。”

顾凝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通透,忙敛衽还礼。

这时候外面传来茗雨大笑的声音,“哟,姐姐、姑爷,你们又拜天地呢!”

顾凝忙起身,回头瞪了茗雨一眼,她一脸兴高采烈,左手提着菜篮子,右手拎着两条鲫鱼。

茗雨笑嘻嘻地道,“姑爷喜欢吃我做的红烧鲫鱼,今儿可一定要好好露一手!”说着一拧腰转身去了厨房。

顾凝背对着楚元祯,再不敢回头,“我,我去看看!”

楚元祯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之色,笑了笑,俯身捧起根雕熏炉,走过去放在顾凝床头的小木箱上。

他早就想好要将生意转向南方,京城那边还是让给别人去争,他要做的是打响楚家过硬的招牌。他本就寻思顾凝定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为人谨慎安然,自不喜欢与权势打交道,以后若是走官商勾结的路子,势必需要夫人们周旋。那样的话,她会很累,而他甚至可能因此失去她。

这样挺好,祖父的遗愿,也是如此。

他笑了笑,有她的支持,也有信心和精力去扭转家中某些人的想法。

晚饭茗雨做了六菜一汤,鲫鱼红烧一条,还做了一个鲫鱼豆腐汤,乳白色的汤上飘着香葱和芫荽末,香气飘散,极是诱惑人。

老爹跟茗香没回来,顾凝问了问说是在大舅家帮忙,想了想香铺里现在正忙,夏日里一直曝晒的药草需要摘剪,的确需要人手,只不过爹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想来不过是去指挥指挥罢了。

吃饭的时候茗雨殷勤地为楚元祯夹菜添饭,顾凝瞪了她好几眼,她只做不见,还问顾凝,“姐姐,眼睛不舒服吗?姑爷带了一些洗眼的草药来,怕秋冬交替的时候,你会眼涩。”

顾凝只得低头吃饭,茗雨这丫头!

茗雨一边给楚元祯盛鱼汤,一边瞅着顾凝,问一些京城里的趣事。

楚元祯淡淡笑着,“京城虽然繁华,可没什么有意思的。要说趣事,我们惠州附近也不少。”

茗雨笑问,“姑爷,那位董家小姐很美吧。”

楚元祯笑了笑,喝了一口汤,“这我不好说,别人家的女儿,我一个男人不好私下议论,况且也没见过几次,看的不甚清楚。”

茗雨看了顾凝一眼,去拿她的汤碗,低声道,“姐姐,听见了吧。”

顾凝蹙眉,让她不要问些尴尬的话题,茗雨却又问道,“姑爷,向柔姑娘来过我们家呢。我们都有个疑问呢。”

楚元祯放下汤匙,“什么疑问?”

顾凝知道茗雨要问什么,忙伸手掐她的腰,“茗雨这汤咸了,倒杯茶来!”

茗雨尝了一口,“不咸啊,你口味清淡成这样了?”

楚元祯起身去倒了一杯茶,走回来递给顾凝,见她脸颊红红的,不禁垂眼笑了笑。他知道茗雨的意思,但是又不忍心顾凝如此窘迫。

不待顾凝问,楚元祯淡笑道,“向柔是老太太陪嫁嬷嬷的外孙女,她们祖孙三人受老太太器重,有的时候可以说超过自己的子孙。”

茗雨点头,“是啊,我们看着也不一般,听说老太太有意让她做自己的孙媳妇呢!就算不是孙媳妇,做个二房也是可能的。”

楚元祯惊异地抬眼,“是吗?那可能是要许给大哥做二房,这我倒是没听说过。”

顾凝霍然起身,有点急,差点带翻那碗汤,茗雨嗔笑道,“姐姐向来沉稳安静的,今儿是怎么啦?倒像是你说我呢!”

顾凝没好气瞪了她一眼,听茗雨问,“姑爷,那您以后会想纳妾吗?”顾凝急忙走出去。

楚元祯微微叹了口气,知道茗雨的好意,看着顾凝的背影缓缓道,“能娶到阿凝,至幸之事,不做他想。”

茗雨还想起身跟顾凝说什么,楚元祯忙拦住她,笑道,“丫头,你就不要再为难你姐姐,我对她如何,她会慢慢体会,我……也不习惯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很厚颜无耻的感觉。”

茗雨使劲地点了点头,“好吧,算我多事。我去看看姐姐,免得她觉得我是个叛徒。”

第三章 同房

楚元祯的到来使得那些顾凝被休之类的谣言不攻自破,因为在孝期他们也不能随便走动亲戚,楚元祯便让自己的跟班李桂明和茗雨一起分别拜访了顾凝的两个舅舅还有顾家本家以及四邻,连一直不正经说话的顾二叔家也去了。

亲戚和邻居都来回了礼,却未留下做客,只将礼物留下便告辞。小地方礼物多半是活的**鸭鸭或者鸡蛋之类,可以养在院子里也便宜。

顾凝也不知道他和老爹怎么沟通的,两人倒是翁婿和睦,有说有笑的甚是融洽。

楚元祯实际也没时间留在家里,每日要去码头盘点货物,五天后才真的空了下来,带顾凝去惠州一趟,主要给老太太磕头,给老爷子上炷香。

虽然半年过去,楚家后院看起来依然没有恢复生气,顾凝的小院没有收拾,楚元祯自不带她去看。加上他很快要走,也不留顾凝住,所以只去见了老太太磕了头,又去祭拜了老爷子,也没有特意拜见各房。只跟每日去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四婶娘沐氏见了面,孙氏恰好回了娘家,也没见上。楚元祯的生母文氏,还有大爷的三姨娘张氏因为鲜少在老太太屋里露面,老太太便让他领着媳妇去拜见生母文氏。

文氏四十不到,温柔和气,相貌娟秀,低眉顺眼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顾凝恭恭敬敬地给她磕头敬茶,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平和淡然,反而是文氏,竟然不敢正视顾凝看过来的眼。

楚元祯给家里的说辞是自己还要一年左右的时间,况且顾凝父亲近来身体不是很好,打算让顾凝在家侍奉父亲,等他身体好一点再回楚家来。

老太太早就同意,别人自然不敢有异议,文氏谦卑小心,对顾凝可以说用尊重来形容。顾凝不卑不亢,任由别人如何,她始终如一。

离开楚家的时候在外面跟张姨娘打了个照面,张姨娘模样妩媚,透着股凌厉气势,顾凝却觉得和文氏有两份相似。如果张姨娘不那样瞪眼扬眉的,平淡的时候眉眼里有两分类似文氏。

楚元祯时间紧张,也不多呆,连惠州的铺子都没去,秦掌柜和几个分掌柜跟着他们上了船。几人聊了一路,在历城的时候一起去看了货,楚元祯便领着顾凝回了顾家。

楚元祯几日里一直睡在顾冲的房间,最后一晚自然也如此,结果顾老爹也没吭声,把茗雨赶去顾冲房间,三天前茗香就被他赶去王家,说王夫人有点不舒服老爹让她去伺候。

楚元祯站在顾凝房门内,有些不知所措,没得到顾凝允许,就算同房分床睡他也不敢贸然踏进内室。

顾凝还在沐浴,并不知道老爹刚才做的事情。

她披着件淡绿色的薄衫,出来没见着茗雨,便往外走问道,“茗雨,我那件月白色抹胸你放哪里了?”

如今在孝期,那些大红大紫颜色侬丽的衣服她都收了起来,沐浴出来见茗雨没给她找好衣衫,自己翻了翻又没找到,生怕茗雨会赖她给翻乱,索性直接问。

两人一抬头,慌得各自转身,顾凝掩着衣襟跑入内室披了件长袄,可方才太过随意,衣襟散乱胸脯半露,让她脸颊火辣辣地几乎抬不起头。

楚元祯已经冷静下来,走到门帘外轻笑道,“老爹把我赶进来,茗雨被他赶去顾冲房间,我无处可去了。”

顾凝忙起身,走去墙角打开方角大柜,抱出一床新的被褥,回头道,“那你进来吧。”

楚元祯挑帘走进来,顾凝的床帐低垂,灯影里笼着一片淡紫色的纱影,床头的衣架横梁上挂着她的贴身月白小衣,他突然觉得喉头一紧,目光都焦灼起来,忙凝神移开视线。

顾凝的床大一些,平日和茗雨一起睡,茗香的床小得多让楚元祯睡,太委屈他。

她把新的被褥抱出来,让楚元祯帮忙将她的抱去茗香床上。

楚元祯垂了垂眼,轻声道,“我只睡一夜,不用新的吧。”说完他又忙补充了一句,“饭后我也冲过凉的。”

本来他想解释自己没那么娇贵不必睡新被子,可想到顾凝素来爱干净,闺房收拾的纤尘不染,自己一个大男人睡了她的被子又怕亵渎,忙解释自己洗过澡。解释完又想到这样会让她觉得自己以为她嫌他脏一样。

平日里在生意场上谈笑风生,再大的困境也波澜不惊的人站在自己妻子的闺房里却有些张口结舌,左右都不对的感觉。白日里跟她也是有说有笑轻松自在,甚至还会故意做些小动作看她脸红羞窘的娇羞模样,可如今竟然生出一种手足无措的紧张感。

夜色深沉里,灯光朦胧,佳人如玉,他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个热血少年,面对着纯洁美丽的少女,感觉心底的局促不安。

顾凝突然回头看他,暖黄的灯光笼在他的脸上,被烈日和风沙磨砺得微有风霜的俊容上,细汗密密地爬满额头,弯翘浓密的长睫轻轻地垂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那种镇定与局促,强势与纤弱的完美融合,让她目光沉了沉,不由得笑起来,眼神也见狭促。

“三少爷还真当自己是客人呢,新被子我自己盖的。”她垂下眼睫,抱着被子镇定从容地上了床,却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快放下床帐,心怦怦直跳。

躺在温香软玉般的被褥中,楚元祯能清晰地分辨出属于顾凝的独特气息,不禁后悔顺从老爹的安排,看来一夜也不会睡着了。

两人都未睡着谁也没有出声,当下半夜的月亮爬上中庭,楚元祯轻唤了一声,“阿凝!”

顾凝假装睡着,没有应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他披衣下床出了门,片刻又回来还去铜盆架那里洗了手。

听着他动作的声音,顾凝没由得脸红心跳,更是一点声音不敢发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似乎做梦,还记得叫茗雨起来喝了一次水,到了清晨醒来她才知道是楚元祯喂她喝水的,不由得又有些发窘。

白日的楚元祯像是阳光下透明的水晶,没有半点阴影和局促,说话做事都是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模样。

他从外面进来,见顾凝坐在床上发呆,笑道,“做什么梦了?这般回味不休的。”

顾凝嗔了他一眼,目光扫过对面衣架上的月白小衣,不由得脸又红了。

楚元祯转身往外走,“茗雨熬了粥,很香的,我去看看。”

顾凝忙起床,抱着衣服去屏风后面穿戴整齐,又洗漱过才出了门。

茗雨从厨房探身出来朝她挤眼,气得顾凝走过去捶她。

茗雨夸张地笑着躲开她,让她去喊老爹起来吃饭,吃完饭姑爷要去渡口坐船北上。

楚元祯住过来之后椅子儿受邀请来家里喝过酒,对楚元祯倒是没有半点不敬的,知道他要走麻溜地套了马车,说送他们去渡口。

顾凝道了谢和茗雨去送楚元祯,顾老爹早上多喝了两杯迷迷糊糊地,茗雨便将他锁在家里免得他出去乱跑。

送走了楚元祯两人坐着椅子儿的马车径直回家,哪里都没去,顾凝寻思要不要去请茗香回来。说起来她也清楚老爹为什么赶着茗香去伺候王夫人,她根本不同意,但是老爹坚持起来别人也没办法。索性就真当做是去伺候王夫人好了,过些日子她自然会让茗香直接回来。

到家门口下车的时候,顾凝给了椅子儿三十钱,以往雇轿子一趟十个就够,如今椅子儿套了车,她也不想白麻烦他。

椅子儿推辞了一下,大有拿了钱就是顾凝看不起他的样子。

顾凝笑了笑,“椅子儿大哥,往后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多的是,人情归人情,可该付钱的还是要付,你不能推辞,否则以后都不敢麻烦你。”

椅子儿这才拿了钱,跟顾凝关系好起来之后,他家也受益颇多。顾凝平日做针线活,调香,也会请椅子儿媳妇绣花,钱给的比别个稍多点。椅子儿家自然是不熏香的,但是夏天蚊虫多,大人还好孩子便受不住,顾凝配了驱蚊香送给他们,睡了一夏天的安稳觉。

况且楚元祯这一来,椅子儿便敏感地觉察到就算天塌下来,这楚少爷也不会休妻的,看他对顾凝那副紧张的神态只怕以后顾家也会跟着发达起来。

开门回了家,发现那五只鸡三只鸭发疯一样在院子里狂奔,大有要鸡犬升天的架势。茗雨转了一圈,将鸡鸭都赶进栏里去气愤道,“一定是二叔干的,你看家里被扔进来好多石头,还有死耗子。”

顾凝看了一眼,拿了扫帚和铁锨来帮茗雨打扫,顾二叔这些日子更加频繁地在附近转悠,椅子儿提醒过她,她一直没当回事。

将乱糟糟的院子整理好,两人回房间继续绣花,茗雨整理床铺的时候,发现楚元祯被柴火划破的那件白麻布衫,惊得她大叫了一声,“哎呀娘啊!”

顾凝回头看她,问怎么回事。

茗雨捧着衣服递给顾凝,衣衫内包着一封信和一张白银的存票。存票是大通钱庄的,显然是楚家做生意时候用的,信上只有几个字:阿凝,把那栋宅子买回来吧,钱不够让人捎信给惠州的秦掌柜,他帮你想办法。

他一定是怕当面给钱她会拒绝,还怕她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所以才用这样的办法。

顾家老宅自比那栋宅子大很多,但是顾凝没什么感情,反而是母亲住过的地方,她一直耿耿于怀,自己也在攒钱。宅子表面是有人租住,实际却在顾二叔手里,只怕有钱也买不回来。

那栋宅子在城中间位置,周围的环境很好,邻居也都安分守己,热情有礼,非常好相与。宅子是座两层木楼四合的结构,后面有一片花园,如今被人改种了菜地,里面有水井、水车,冬暖夏凉。

当年楚元祯来找她就是隔着后花园的门说话。

但是顾凝不想花钱买,毕竟当初算是被讹去的,她要想办法再拿回来。看着那张三百两银子的存票,她紧蹙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唇角微微勾起。

茗雨看着她低眉垂睫却笑得舒心知道她心里在盘算事情,从小她就发现顾凝这个特点,越是有了算计便会越发乖巧温柔,笑容甜美。

第四章 疯子

心里有了计较,顾凝却一点都不着急,实际上她的计划从四个多月前就开始了。只不过她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只想拿回宅子便罢。

顾凝如今住的这栋小宅子,之前住过一个外地人。他披头散发,神神秘秘的,大家都叫他疯子,具体做什么的,原来是哪里人谁都不知道,也没几个人敢接近他。五年前他神秘失踪,再也没有回来。接着便有传言说他是外面道上混的,跟人出去劫财,可能死在外面。

城里不少人议论他们知道的疯子怪异的事情,还有人说他腰里经常藏着一把尖刀,很是锋利。也有人说他每天在家里敲敲打打,可能杀了人埋起来不一定。

后来还从他家里翻出一些砒霜、鞭子、尖刀之类的东西。

两年前有人从外面传回消息,说京城天子亲自下旨杀了一批强盗,有个模样看着像疯子。据说那批人作恶多端,杀人越货,**年前曾经在京城南的解州做过很多大案,有一户叶家大财主被灭了门,金银财宝洗劫一空。

一传十十传百,大多数以讹传讹,这样下来,这小宅子也神秘起来,疯子不见之后,便被官府收用。

王允修亲自来看过,觉得没什么异样,便买下来给顾老爹解难。

他又悄悄地托江湖上认识的人查了疯子的身份,实际没大家说的那么玄乎,不过是个在惠州经商的外地人,爱上一个□,无心管理生意,后来被人骗光了钱便羁留在此。最后跟那个□私奔了,为了逃脱追杀缉拿,自己编了那么个强盗谎言吓唬人。也算赶巧儿加上人云亦云,跟解州的案子联系上了。

顾凝拜托椅子儿帮自己做一些事情,给了他一些钱花差,椅子儿知道找人办事需要钱,也没推辞。

顾凝又让他悄悄给秦掌柜带了个话,约他私下里见个面。秦掌柜动作很快,知道顾凝找他,接到信的第二天便请顾凝在码头的大船上碰了面,顾凝拜托了他一些事情,听得秦掌柜一愣一愣,最后抚掌赞叹,答应一定竭力相助。

转眼到了九月九重阳节。几日来街头一直响着小贩叫卖重阳糕和茱萸的声音,一大早茗雨便去从前要好的邻居刘大婶家要了一把茱萸枝子,翠碧的叶子火红的果实,插在乌发间俏丽得很。

家里盆栽的菊花开得姹紫嫣红,茗香对着描了很多花样子,又剪了几枝单瓣的小□给顾凝簪在发髻上茱萸旁边。

之前王允修也托人带回了一些纱堆的宫花,跟真花一般精致。但是颜色过于鲜艳,顾凝只让两个丫头戴,又让茗雨去给大舅和二舅家送去,特别是二舅家的表妹王娉婷,年方十五,相貌清丽,很喜欢鲜艳的服饰。

顾凝因为自己要为老爷子守孝,也未出去游玩赏景,至于登高也不过是在城后的小山坡上随便走了走,并未去看千峰山莲花峰举行的登高盛会。那里每年重阳都会举办登高大会,一同登高远眺插茱萸,共赏枫叶如火,然后会有赏菊螃蟹宴会,书味菊花美酒,吹拉弹唱,载歌载舞,很是热闹。

回来的路上看到有几个孩子在放纸鹞,顾凝和丫头们被他们缠着玩了半个时辰才回家。家里前几日大舅家表哥王子恒送了二十只螃蟹、一坛子菊花酒,还有三合三层重阳糕,几个人吃已经很是丰盛。

进了家门便闻到一股清蒸螃蟹的香气,茗香说老爹转性竟然做饭了,茗雨嚷嚷着家里来了个田螺姑娘,转过影壁墙,发现是王允修和顾冲两个人在忙活。

王允修一身灰布衫,外面裹着茗雨的花围裙,却无损他清雅如画的气质,居家的烟火气中斯文儒雅更加明显。

茗香惊得忙跑过去,“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呢!”

王允修笑了笑,伸手让她帮忙挽了挽袖子,转头对顾凝道,“我们在苏州新学了很多吃食的秘方,回头做跟你们吃。今天的螃蟹我们就做了几样!”

顾冲从正堂跑出来,“别看二哥平日不动手,做菜的手艺可高明着呢,今日我们做了花雕蒸蟹,香辣蟹,还有一道醉蟹呢,保管你们吃得嘴巴都掉了!”

顾凝她们洗了手要帮忙,顾冲将她们推去屋内,“今天我和二哥做饭,你们等着吃便好!”

顾凝只得由着他们去,进屋去唤老爹吃饭。

要吃饭的时候,王允修却解下围裙洗了手告辞,顾凝忙追上去,问道,“二哥,怎么不吃了再走。家里有急事吗?”

王允修回眼看着她,温温地笑着,“没什么事,不过母亲一人在家,我想回去陪她。”

顾凝想也是,不禁又有些责备他亲自下厨,“自己又不吃,何必下厨弄得一身油烟气。”

王允修神情淡然,笑道,“你喜欢吃螃蟹,我新学的菜式,自然让你尝尝。也没什么麻烦的,难道你还要跟我生分不成?”

顾凝不好意思起来,忙道,“那你等着,把你亲自做的拿回去给夫人尝尝。否则夫人可会恼你从不做饭给她吃了。”说着她笑起来,让王允修等一下她立刻去准备。

茗香早已经用大碗装了放在食盒里送了过来,顾凝接过递给王允修,满怀歉意低声道,“二哥,不管我爹曾经说过什么,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你看我和茗雨她们,就从来不计较。要是跟我爹生气,你可要气死的。”

王允修笑起来,豁达道,“阿凝,我没往心里去,是你太介意了。不要有什么歉意,真的没关系。我根本没在乎。”他垂下眼,笑了笑,让她们回去吃饭。

老爹喝了两杯菊花酒觉得没有顾凝给泡得那个味道醇浓,就着螃蟹多喝了两杯,老脸红扑扑地教训了一通顾冲,然后回去睡了。

顾冲被训得不乐意,说要去二哥家,顾凝不许他去,他便撅着嘴赌气。

顾凝语重心长道,“你都多大了,也该懂点事,别总去打扰人家。”

顾冲看了她一眼,不服气道,“二哥是人家吗?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再说我还要背书给他听呢!”

顾凝蹙眉,“你又不考秀才,背什么书?老老实实在家呆两天,去了苏州不是天天跟着二哥么?”

顾冲想了想也是,便进了自己屋。

茗雨刚把饭桌收拾下去,外面有人敲门。

清月弯弯挂在西天的梧桐树梢上,茗雨正在刷碗,茗香便去应门。

来人竟然是顾二叔,茗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动作就要关门。顾二叔拉着脸,愤愤道,“怎的,就连顾家的丫头也能赶我走?”

虽然老爹和顾二叔不说话,但是茗香自知是个丫头,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便也不去顶嘴,笑道,“二叔怎么来了?老爹睡下了!”

顾二叔倒背着手,阴沉着脸,哼道,“我找大侄女。”

茗香依旧陪着笑,“二叔,太晚了,您明日来成不?”

顾二叔立刻嚷嚷起来,“怎么,我见我亲侄女还要下帖子,拜四五门子不成?”

茗香还想说什么,这时顾凝走过来,看了他一眼笑道,“哟,二叔啊,快请进吧!”

顾二叔狠狠地瞪了茗香一眼大步走进去,进了院子接着廊子下的灯光和月光东看西看,突然道,“王家二公子走了?怎么没留下吃饭?”

顾凝淡笑道,“二哥不过是来随便坐坐,吃饭时候就回去了。二叔找他有事?要不要让顾冲去请他来?”

顾二叔自然不是为了找王允修,只不过是想借机讽刺一下而已,见顾凝不为所动便不再接话。

他看着顾凝,见她一身素白葛布衣裙,头上插根木簪,倒没什么之前装饰,不禁歪了歪嘴角,片刻道,“大侄女,你嫁了门好亲,也没让你二叔去喝喜酒。回娘家,也不跟二叔打个招呼。姑爷来了,也没去认认门。你说你二叔怎么不得请你和姑爷家里吃顿饭去,你婶子还念叨你们呢!”

顾凝自然知道他说什么吃饭是假,为后面要说的话铺垫才是真,笑道,“二叔,真是不好意思。侄女还在孝期呢,不能走亲戚。且现在的家乱糟糟的每个下脚底,也不好意思请二叔来。”

顾二叔走上台阶在廊子下的栏椅上坐了,拿起顾凝放在桌上的绣花就看。他黑漆漆的手立刻在白缎上印下几个黑印子,看了一会,他随手一扔,“什么玩意儿,也不做点正经东西。你婶子打算给你二弟做棉被想提亲呢。有时间我送过来,给做两床。”

顾凝眉梢扬了扬,便说如今家里紧张,要做针线混饭吃,等宽裕一点就帮婶子做棉被。

顾二叔显然不信,他没有讥讽顾凝嫁给楚家却没钱,而是以为顾凝如今攀上楚家,瞧不起他,生怕他跟着沾光赚便宜,所以才哭穷的。

之前他觉得顾凝被休掉,心里痛快地很,可后来见楚元祯竟然亲自来过,对顾凝一副很宝贝的架势便又觉得不痛快。特别是想到顾老爹家可能因此而发达,平步青云,他便更加难受,恨不得楚家的生意即刻倒闭了才好。

他气呼呼地道,“大侄女进了楚家们,那可是高门大户,如今也有了出息。你瞧不上你二叔没关系,可顾家的祖宗可不辱没你吧!”

顾凝心底有火气,却不疾不徐地问道,“二叔这话从何说起?难道我们没有按时给祖宗上坟扫墓吗?”

顾二叔阴沉着脸道,“你看,你这样回家来,怎么都说不过去。楚家老爷子过世,你自然应该在那里守孝。你却回到我们顾家。也不是说不可以,只不过这丧事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一个出嫁的媳妇,回娘家替婆家人守孝,这怎么都说不过去。我们自己家人不说什么,这要是搁在人家别人家,早翻脸了!”

顾凝示意茗雨不要发火,让她去东厢绣花去,茗雨却依然站在一旁。顾凝笑了笑,亲自给顾二叔倒了杯茶,“那依二叔的意思呢?”

顾二叔咕咚咕咚把茶喝完,又自己拖过茶壶自己倒满,“大侄女,不管怎么说,你这一晦气,是要冲了我们顾家的风水,祖宗要生气的。难道不该对祖宗表示表示?”

第五章 下套

顾凝笑了笑,“不知道二叔说的祖宗是哪个祖宗。”

顾二叔蹭得起身,瞪着顾凝,“侄女你怎么说话呢?哪个祖宗?你的祖父,我的亲爹老子!”

不等顾凝说话,他又大声道,“我可把话撂在这里,当年分家的时候,你爹就霸占了顾家所有的宅院田地,那本该有我的一半。如今你嫁给楚家,不在那里呆着,却要回顾家来守孝。这么给我们脸上抹黑,可也不行。你既然有钱给王家修祖坟,就该也拿出钱来给顾家的祖宗也换换脸面。”

顾凝心里火气缠绕,面上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他。

顾二叔长得没老爹年轻时候那么抢眼,如今更是眼睛浑浊,鼻尖微勾让他显得有些阴狠。

顾凝缓缓道,“二叔觉得顾家祖宗的脸是换换就能长的吗?如果这样,也没关系,这里有座小宅子,还有二三十亩地,二叔尽管拿去,我和爹爹就算是去讨饭,自然也是乐意至极的!”

顾二叔的脸立刻拉得老长,瓮声瓮气道,“大侄女怎么说话呢。你如今嫁给了楚家。楚家有的是钱,能给王家出钱修祖坟,我们顾家为什么就不可以。”

顾凝浅浅一笑,淡淡道,“二叔,这自然是可以的。只不过当日祖父母的坟已经很是气派,便是修只怕也要考虑情况,过些年再说。”

顾二叔还要发火,顾凝突然笑着问道,“二叔,我家以前那栋宅子,现在在谁手里?”

顾二叔扯着脖子道,“我怎会知道?都是你爹做的好事。霸占了所有的家产,让我这个弟弟挨饿受冻他却把那么多家产拱手让人。这么多年,我们也没非让他还给我,我和你婶子拼死拼活,好不容易将祖宅赎回来,才算没有辱没祖宗脸面。可这祖坟的事情,怎么也要个说法。你要在家里守孝,就做场法事,修缮一下祖坟吧。没什么好计较的。”

顾凝冷眼看着他,眉梢扬了扬,爽快道,“好,那二叔觉得要多少钱?恰好你侄女女婿回家,给了几两银子,说不得只好拿出来应急了。”

顾二叔打量了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扫了一下四周,见家具陈旧破败,不像有钱的样子,便冷冷道,“怎么也得拿个三十两出来吧!”

顾凝勾起唇角,笑道,“二叔,三十两我和几个丫头不吃不喝,日夜不停地做活,只怕也要做个两三年才成啊。您觉得我能有那么多钱?”

顾二叔瞅着她,“那你有多少?”

顾凝低下头,咬着手指认真地想,半天才道,“最多十五两。还是外子给留下的。”

顾二叔摆摆手,“十五两就十五两,钱多大办,钱少小办,祖宗也不会嫌弃。”

顾凝心里冷笑,却也没拒绝,进屋去给他拿钱。顾冲出来要赶二叔走,顾凝斥责他两句,让他回房间去,顾冲气呼呼地跑出去,说去二哥家。

顾凝自去东厢取了十五两银子出来,这银子是楚元祯留给他的存票,她请秦掌柜帮自己兑来的。

茗雨和茗香正在做针线,茗雨大声道,“姐姐,我们就这么点钱,还是姑爷留下的,你怎么能拿去给别人呢!”

顾凝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胳膊,出了门还能听到茗雨在发牢骚。

顾二叔自然也能听到,一脸的得意。

“大侄女,如今本家里可就我们最亲,你爹也就我这么个弟弟,不管怎么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吧。你以后要是有个什么事,还不得我这个二叔和你那些兄弟姊妹去给你摆平!”

顾凝点了点头,“多谢二叔!”把银子放在桌上。

顾二叔拿起来掂了掂,分量十足的上等纹银,又打口咬了咬,很对!

他对着灯影看了看,心里一咯噔,纹银的元宝凹陷处阳刻着:解州府,隆煦十四年。如今是庆德八年,这隆煦十四年离现在也有十年,那时候的纹银早已少见。

他狐疑地看了顾凝一眼,见顾凝目中闪过一丝慌乱。

顾凝绞着帕子,咬着唇,看起来很紧张却强自镇定的样子,“二叔,有什么不对劲吗?这是你侄女女婿给的。”

顾二叔漫不经心地道,“姑爷真是的,楚家那么多银子,竟然给十年前的银锭,莫不是打扫银库呢!”

顾凝做出尴尬的神情,抬手抹了抹额头,“谁说不是呢!”

顾二叔又东扯西扯地问了问便拿了银子告辞。

他一走,茗雨立刻跑去关门。

茗雨不无担心,“姐姐,你说他会上当吗?”

顾凝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如果他不贪财,自然没什么,如果实在是财迷,那我们可就有机会。”

茗雨撅着嘴,“他要是不贪财,我们这十五两银子是喂了狗?”

茗香道,“我们要不要告诉二公子,让他帮忙?”

顾凝笑道,“不用,他要去苏州,不兴打扰他分心。”

深秋,各家门前的茱萸红绿相映,与菊花掩映成趣。

一大早顾二叔在路口等着,见椅子儿一出来立刻连拉带拖进了一座专为行人歇脚准备的小茶棚,里面卖茶水、菊花酒、重阳糕还有些下酒小菜。

椅子儿扯着脖子挣扎,“二叔,二叔,你干嘛呢!”

茶棚里歇脚的人都知道顾家那点事儿,见二叔拉着顾凝家邻居,纷纷看热闹。

顾二叔把椅子儿按在长板凳上,让小二赶紧上一壶菊花酒,来一碟子茴香豆,一碟子腌萝卜干。

椅子儿嗤笑,“二叔,看您心急火燎地把我拖来,不会以为我没酒喝,非要吃您的萝卜干吧!”

顾二叔狠了狠心,又让小二来了一盘醉蟹。

椅子儿趴在桌上自斟自饮,吧唧吧唧吃着醉蟹,也不说话了。顾二叔急了,一把扣住他的手,“大侄子,平日咱俩关系如何?”

椅子儿点着头,“没话说,有事您开口!”

顾二叔扫了一眼四下,然后给椅子儿斟了一杯酒,低声问道,“你和我大侄女做邻居,感觉如何?有没有听到点动静?”

椅子儿诧异地道,“什么动静?她们家就那几只鸡,每天聒噪得烦死人,再就是茗雨那丫头天天跟老爹拌嘴,头痛!”

他摇着头,飞快地吃着茴香豆。

顾二叔从怀里掏出一块银疙瘩攒在手里,在桌上跟椅子儿比划了比划,“就没点别的?”

椅子儿两眼放光,刚要去拿,顾二叔立刻扣住。椅子儿笑了笑,也不吃茴香豆了,低声道,“二叔,我们出去说,这里人多嘴杂!”

顾二叔扔下十五文钱把酒往自己腰间的葫芦里一倒,又拿出块脏兮兮的帕子兜住剩下的醉蟹和萝卜条,跟着椅子儿疾步走出去。

两人坐在一棵梧桐树下,椅子儿剔着牙讥讽道,“二叔,如今你怎么也是个大财主,顾家的老宅子和田产都在你手里,你怎么还穿得这么寒酸?”

顾二叔警戒地看着他,随即苦下脸,“什么财主,你不知道那么多人张口吃饭有多难。”

椅子儿撇撇嘴,吐出残渣。

顾二叔给他看了看,是块约莫二两的银疙瘩,椅子儿要拿他立刻攒住,笑道,“大侄子……”

椅子儿抬手挠了挠头,“那天大中午的,她们家鸡鸭疯了一样跑,打扰人困觉,真是烦躁。”

顾二叔一寻思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椅子儿摇头晃脑地道,“之前我去管她们要过邻里保护费的,没给,我看了看家里破破烂烂,真是没什么家当,拿了只凳子就过去了。那天我烦死了,就隔着墙骂,让她们赔我亏觉的钱,睡不好能有精神干活吗?谁知道那小娘们竟然很大方,一下子给我五两银子!”

顾二叔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五两?”

椅子儿点点头,“她们神秘兮兮的,脸蛋红扑扑的,看起来很兴奋,倒像是得了宝贝。茗雨那丫头藏不住话,我诈唬了两句,听出点端倪,她们好像发了笔小横财。可不是楚少爷给的。那少爷抠得很,再说他虽然当家,也没钱。这次来,连绸缎都没给媳妇置办呢!”

顾二叔急切地问,“什么横财,没说?”

椅子儿摇摇头,“她能说吗?你那个大侄女精明得很。不过……我寻思啊……”他看着顾二叔手里的银子拖着长调。

顾二叔立刻塞给他,浑身一阵抽痛,手还舍不得离开银子,椅子儿赶忙揣起来,“说不定跟那个疯子有关。”

顾二叔猛地一惊,眼睛眯起来,疯子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以前还打过交道,疯子腰里的尖刀他也见过,有一次血红的。

椅子儿继续道,“以前做疯子的邻居我就听他在家里敲敲打打,发疯一样说什么,有一次我喝了两斤小酒儿,胆子大出花了,竟然趁夜溜进他家……”

顾二叔紧张地几乎喘不动气,浑浊的眼也因为喝了酒亮起来,“然后呢?”

椅子儿脸色发青,哆嗦了一下,“没然后,小命儿差点交代了,就因为要去碰他那口漆黑漆黑的大箱子。”说着他脱掉鞋子,露出自己的那只右脚,小指头那里空荡荡的,齐根断掉。

顾二叔惊得问道,“被他砍去的?”

椅子儿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之前可从不敢跟人说,他砍了我的指头,随手扔了锭银子给我。”

顾二叔急的脸色发红,“银子什么样还记得?”

椅子儿摇摇头,“就是普通银子啊。”

“那,什么字?”

椅子儿瞪大了眼,高声道,“二叔,你埋汰我呢,我识字吗?”

顾二叔讪讪笑着,忙从怀里掏出那锭十两的银子,指着上面的字,“这样的,是不是?”

椅子儿惊讶地叫了一声,一把抢了过去,“对对对,就是的,哎呀娘啊,我那个比这个可大多了。你这是十两吧,我足足有五十两,那一阵子我可过了些舒坦日子,简直跟财主老爷似的!”

顾二叔想了想,几年前椅子却是发过财,天天逛窑子,他心里有了计较忙去拿自己的银子,椅子儿已经紧紧地攒在手里,怎么都不肯松。

顾二叔沉下脸,直眉瞪眼,“大侄子,这是作甚?”

椅子儿嘿嘿笑着,还给他。

顾二叔想了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便把顾凝给的十五两都拿出来,在椅子儿眼前晃了晃,“你以后帮忙,这些都归你。”

椅子儿笑得满脸开花,顾二叔便跟他咬了一番耳朵,听完椅子儿一脸严肃,摇了摇头。

“她虽然是个女人,可跟王家,楚家,那是什么关系?我不干!”

顾二叔好说歹说,椅子儿就是不松口,他急了,“多少钱吧。”

椅子儿使劲摇头,顾二叔狠狠心,“二十两,二十两,你两年也赚不起吧!”

椅子儿扬了扬眉,咬牙道,“三十两,你给,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不给就拉倒!”

顾二叔闭上眼,“算了!”

椅子儿起身,拍拍屁股便走。

顾二叔猛地睁开眼,“你等下,等下!再商量商量。”

椅子儿摇摇头,顾二叔痛得脸都抽筋了,“好,三十就三十!”

第六章 上钩

这个季节正是晚稻收割的时候,种顾凝家地的农户给送了九石晚稻,她细算了一下也就是吃到来年开春,还接不上下一茬,需要花钱再买粮食。家里原有二十来亩薄田,她寻思以后还要给顾冲娶妻,又要给爹养老,满打满算还是不够,便请大舅帮忙,看看再给买二十亩良田。

等拿回那栋宅子,后院可以种菜,自己养鸡鸭鹅也算比较宽裕。以后顾冲娶了媳妇,她再想办法补贴他一点,况且如今他跟着王允修要是能学得一技之长,说不准自己就能过好日子不必她操心。

那样是最好的了。

大舅带了里正、中人和卖地的农户去顾凝家签文书,又去县衙备案,地便买成了。买地的时候顾凝用的是二百多两现银,这事立刻便被顾二叔知道,他假装串门去了卖地人家,看了银子,正是解州府十年前的库银。

椅子儿跟他说最近顾凝家在刨院子,看起来倒是想重新铺地面的样子,听茗雨那丫头还说要深挖。这男人的力气活,他想去帮忙挣俩钱,结果她们不干,三个女人在家里乒乒乓乓的,而且看起来好像家里顿顿大鱼大肉的样子。

椅子儿把话儿递给顾二叔。

这日顾二叔又来顾凝家。他进了院子转着圈打量,发现南边鸡栏那里挖得深深浅浅都是坑,不由得凑过去。茗雨立刻拦着他,“哟,二叔,您想帮我们整整地面呢?还是屋里喝茶吧!”一副有什么怕别人看见的架势。

顾二叔进了堂屋,没看到大哥,问了声,茗雨说睡觉呢。顾二叔哼哼道,“真睡假睡?怎么我一来就睡觉?”说着便往东间看,茗雨拦不住,顾二叔逛了一圈,没看到人,回眼瞪茗雨,“人呢?”

茗雨没好气道,“他自己有腿,我怎么知道?出去了吧。”

顾凝正和茗香做领抹,听见声音出来,笑道,“二叔,这么清闲啊,没去盘查盘查租子的事情?”

顾二叔家的佃户日子过得格外苦,一亩地好年头能收个两石不到三石的样子,二叔要收一半还多,如果是雇佣了长工,就生怕人家给他浪费一粒粮食,天天黑白无常一样盯着。

顾二叔哼了一声,让茗雨上茶。

恰好顾老爹和顾冲从外面回来,目光跟顾二叔对了一眼,两人立刻抱着手里的东西躲进了东厢。

顾二叔眼前一闪还没看清,又不好追过去看,寻思了一下倒像是抱着几匹上好的织锦缎。那么一匹怎么也要二三十两银子呢,一般人家见都没见过,他们买来干什么?

难道真是发了横财!他下意识地打量了一圈,觉得也没什么,又看顾凝,见她头上竟然插了一支羊脂白玉簪,惊得一下子站起来,盯着她直看。

顾凝淡淡地笑着请他喝茶。

顾二叔盘算着,一支簪子就算不说做工,出身,这质料怎么不得十几两银子?顾凝虽然还是穿着白麻布的裙衫,可领口露出来的中衣却似乎是最上等的丝绢。

顾二叔喝了一杯茶,砸吧砸吧嘴,“什么茶,还挺香的。是楚家带来的吧。”

茗雨撇撇嘴,知道他想要,便道,“二叔真会喝,我们家老早就不喝茶了。这是特意去隔壁椅子儿哥家借的。”

顺便往里碾了两片草叶子。

顾二叔忽然道,“你们吃饭了没?”他倒是想看看大鱼大肉。

不等顾凝说话,茗雨立刻抢着道,“二叔,家里不够吃我们一天吃两顿饭。”

顾二叔摸了摸头,掉下一层不知道是灰还是草屑的东西,“有剩下没,有点饿。”

茗雨立刻摇头,“我们这些日子一直窝窝头就咸菜,做的少,您要是吃,得现做。不过我们家没白面和米,一直吃苞米面和杂粮。”

顾二叔哼了一声自然不信,“我听说大侄女最近不是刚买了二十亩地吗?看来楚家给了不少钱啊!”

顾凝笑了笑,“没多少,统共那几两银子,如今买完地就一点都没得剩了。本来还想把地面翻一下,铺铺地漫,可惜没钱了。只能如此。”

顾二叔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茗雨抢着道,“二叔,要不您借我们几两银子我们去买地漫?”

顾二叔自然不肯,咳嗽着,“我最近手头也紧,孩子要结婚,哪里有闲钱?”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叫门,茗雨跑出去应了,片刻领着一人走了进来。

来人四十岁年纪,穿着普通,模样也普通,一进门笑嘻嘻地打千作揖,很是谦逊。

顾凝忙还礼,问道:“这位大叔可有什么事?”

那人忙上前,自我介绍道,“在下是外地小商人,名叫风发。路过贵宝地,想定居一段时日。四处看了看觉得这栋小宅子位置不错,想问问当家的可愿意出租?”

顾凝惊讶道,“这位风掌柜,您要赁屋怎么到了我们家来。这房子破破烂烂的,况且我们自己也要住啊。又不是空在那里。”

顾二也起身凑近前听话,拿眼打量着风发,见他虽然衣饰普通,但是眉眼间倒是有不同于一般人锐气,看起来倒像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积累下来的智慧。

风发又作揖,“我去问过,但是其他的要么太贵,要么位置不方便,您家靠着大路,我进进出出地也方便。所以才进来问问。”

顾凝不好意思道,“真是对不住,我们小宅子虽然靠着大路,可也没什么好的,这周围的路难走的很,雨雪天马车都没得过。”然后她看向顾二叔,好心地介绍道,“这位顾二叔家里定然有闲着的房子,您倒是可以问问看。”

风发犹豫着,顾二叔立刻热络地上前,“这位掌柜,我们家里喝茶去,走走走!”

风发还想跟顾凝说话,顾二叔便推着他出去。

过了两日风发又来过一次,没提赁屋的事情,倒是跟顾凝套近乎,顾凝跟他说自己男人不在,不能常招待,让他不要来打扰,这风发便开口说买房子。让顾凝卖给他,她可以再去买一栋好一点的,位置偏点也没关系,反正她也不做买卖。顾凝让他去顾二叔家买,风发只不肯,就死活认上了顾凝的房子。

椅子儿把情形告诉顾二叔,他便急了,如果是买别人家的房子,他也未必就着急。可他跟顾老爹家的关系这些年的怨愤,让他怎么都见不得他们好,听说风发想给钱买所好点的宅子,换那栋小宅子,顾二叔也顾不得脸面,从门外冲进去连拉带拽把风发拖走。

他请风发去小酒馆喝两盅,一开始就做出诚恳套心窝子的架势,“风掌柜,我可是为你好。不说别的,那小宅子破破烂烂的,门前的路一下雨走不动,我看最多值儿三两银子。关键你不知道,那里死过人,以前住着个疯子,杀了人剁吧剁吧,就埋院子里。多提多恐怖!”

说完他见风发沉下脸,不是很高兴,以为自己说话奏效,便继续诋毁,甚至将顾凝克夫之类的事情也搬出来嚼了一遍。

风发慢慢地喝着茶,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跟这样的人做生意。顾二叔便掏心掏肺一般跟他称兄道弟起来。

“老弟,老哥我可是为你好。那一家子人,没法打交道。”顾二叔又将自己和顾老爹的那些恩恩怨怨说了一遍,老爹如何霸道,霸占了所有家产,自己和母亲如何如何命苦之类。

听的风发义愤填膺,唏嘘不已,反而安慰他。

说到后来,顾二叔甚至要求风发家里住去,外面还要多花钱。

风发也没推辞,去他家住了两日,还付了房钱,只不过三日后他又说要去买顾凝的房子。顾二叔真急了,觉得这人怎么这么不上道。

秋风瑟瑟,天气转凉,九月中上顾冲便跟着王允修又去了苏州。

几场秋雨过后,顾凝家门前泥泞得又迈不开步,连狗都不愿意走。那个风发却跑得相当勤快,每日一敲门,甚至会在顾凝家蹭饭吃,就为了买那栋小宅子,却又不说原因,顾凝自然不卖。

这一切椅子儿都麻溜地告诉顾二叔。

这日出了太阳,秋日的阳光略显单薄,却温暖地很,路面松软的,不会太黏。

风发背着顾二叔偷偷来找顾凝,顾二叔却来得很及时。

顾凝略显生气的样子,跟风发说不卖,赶他走。

到了门口,顾二叔顿时狐疑起来,开始攀扯,“风掌柜,你到底为什么非要买这么栋小破宅子,说起来又热又小。”

风发却不想说,支支吾吾的,顾二叔冷笑了一声,“这么一座小宅子,位置也不好,定夺三五两就够。你若有银子,我那里有你不肯买,你说,你到底何居心。”

风发正要说话,这时候门外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大笑道,“啊,房子还没卖吧。”然后一人紧忙着挤了进来。

顾凝差点叫出声来,眼前那人一身雪白丝衣,乌发如墨,身材修长匀挺,只可惜脸色蜡黄,倒像是涂了一层什么。

饶是如此,她也能从那双黑亮澄澈的眼睛上辨认出来是楚家的六爷楚长卿。

楚长卿不笑哈哈地问着,趁人不注意给顾凝使了个眼色,顾凝只得故作惊讶地看着他,“请问这位是?”

风发见到他立刻紧张起来,忙拉着顾二叔大声道,“今日先不打扰,不打扰了。”顺手拉着楚长卿就往外走。

楚长卿挣扎,“喂,干什么,我是来买房子的!”拉扯中掉出一张存票,顾二叔替他捡起来看了一眼,竟然是三百两的存票,不禁心中嘀咕起来。

风发不管不顾地拖着楚长卿往外走,“快走快走!”

顾凝心下惊疑不定,事情突然出了变故,她有点吃不准,不禁忐忑起来。

楚长卿大喊道,“好你个风发,说是兄弟,你,你自己跑来发财,我,我有钱,我要买房子!”

风发急急火火扯着他就走,一边哀求,“兄弟,兄弟,你小点声,小点声。”然后戒备地看了顾二叔一眼。

顾二叔也发狐疑,反而上前道,“走吧,家里歇着去。”

风发忙笑道,“顾二哥,多谢照顾,今日我遇见了兄弟,去酒楼坐坐就好。改日再去家里道谢。您请回,请回吧。”

说着也不管顾二叔的反应,拉着楚长卿就走。

楚长卿兀自斥责他不够兄弟,背着他发财,一副义愤填膺地样子。

顾二叔寻思了一下,回去顾凝家门口,见顾凝几个丫头站在门口狐疑地往外看,便问道,“大侄女,这到底怎么回事?”

顾凝诧异道,“我还想问二叔呢,你跟那个风发拉拉扯扯地要弄点什么事出来?我可说好了,我没钱,宅子也不卖。卖了我和爹去哪里吃喝?”

说着气呼呼地就要关门。

顾二叔忙用手抵住门,气哼哼地道,“你一栋小破宅子,哪里那么吸引人,一定是你搞鬼。”

顾凝叹了口气,“二叔,你自己心里有鬼,就时时觉得别人搞鬼。如今我们家的家产不管如何都到了你手里。这小宅子还是用我再嫁的礼钱买的,也只求个安身立命之所。你害怕什么呢?我又没能力从你手里把那些抢回来!你告诉你那个什么朋友,宅子我不卖。倒是你,为了从我们这里再拿到一点钱,很可能找这么个人来骗我倒是不一定!”

顾凝把门用力地摔上,一副动了真气的样子。

顾二叔在门外待了一会,风发这人他打听过,是一个外地跑买卖的商人,虽然自己没有作坊,可是绸缎首饰药材粮食什么都卖,在北方解州等地有不少铺子。

他考虑了一下,立刻拔脚就往南跑,去万福酒楼。

第七章 欲念

顾凝叹了口气,“二叔,你自己心里有鬼,就时时觉得别人搞鬼。如今我们家的家产不管如何都到了你手里。这小宅子还是用我再嫁的礼钱买的,也只求个安身立命之所。你害怕什么呢?我又没能力从你手里把那些抢回来!你告诉你那个什么朋友,宅子我不卖。倒是你,为了从我们这里再拿到一点钱,很可能找这么个人来骗我倒是不一定!”

顾凝把门用力地摔上,一副动了真气的样子。

顾二叔在门外待了一会,风发这人他打听过,是一个外地跑买卖的商人,虽然自己没有作坊,可是绸缎首饰药材粮食什么都卖,在北方解州等地有不少铺子。

他考虑了一下,立刻拔脚就往南跑,去万福酒楼。

万福酒楼是历城最大的酒楼,南来北往要去惠州做生意的人会经过这里休息一下。顾二叔抬头见酒楼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酒香顺着风在楼下都感觉到。

他往后退了退,从窗口看到风发拉着那个面色蜡黄的公子坐在靠窗的雅座上,两人比比划划拉拉扯扯的。他看得太专注,仰着脖子,差点被一辆马车撞倒,被人推了一把,忙回头道歉。没人理睬他,他蹬蹬地上了楼,小二殷切地上前招呼。

顾二叔怕小二啰嗦被风发看到,狠心塞了五个铜板给小二,“我那边有朋友,去看一看。”

他快步走过去,却看到风发戒备地看过来,忙侧身躲了一下,然后便悄悄地去了两人身后的雕花隔断处坐下,又招呼小二上了一壶茶,两碟子点心。

风发小声道,“祖宗,祖宗,兄弟,你小点声,别吵吵了,我哪里是要撇下你,我不是想把事情办成了再跟你说也是一样吗?”

楚长卿气呼呼地抬脚踩在椅子上,一手扒拉着桌上的盘子,眼梢瞄着隔断后面,大声嚷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你就想独吞,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当初疯子说过也要给我一份的。”

风发唬得忙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惹得周围的人好奇地看他们,“祖宗祖宗,求你了,我们先缓缓。那个顾家老二,财迷得很,整日盯着我呢。可不能让他知道。你这么咋咋呼呼,说不得他在下面呢!”风发说着忙趴在窗口往下看。

顾二叔立刻伏低了身子,免得被他回头时候看到。

楚长卿不以为意地大喇喇道,“那厮不会来的,你别那么紧张啦。快说,你怎么才能让那小娘子把房子卖给我们。”

风发看了一圈,低声道,“我想好了,我告诉她我是疯子的弟弟,为了缅怀大哥,想买那栋小宅子,这样至多二十两,够她买所稍好点的宅子就够了。”

楚长卿撕了一条鸡腿,放在嘴边却没咬,嘟囔道,“好,你最好快点。否则我宁愿三百两买了。”

风发忙让他小点声,“祖宗,别让人听了去,那可是好大一笔财宝呢,疯子运出来全都埋在那个小院里,那个椅子儿当年还有点怀疑呢。想去偷,结果差点被疯子剁了。你可别声张,让人知道了,哪里还有咱的份儿?那小娘们也不是省油得灯。她估摸着看出点什么蹊跷,死活地不肯卖。没看见她在院子里东刨西刨吗?估摸着疯子埋在鸡栏的五百两被她找到了,又想继续找呢。幸亏那一大箱子藏得隐秘。她一时半会找不到什么。我想的是大不了二十两银子把房子买下来。”

楚长卿哼了一声,“风掌柜,你如今还真是个生意人,连个女人家都算计。叫我说痛快的,一百两银子买下来,好赶紧起了东西走,再磨蹭,黄花菜都凉了!”

风发忙安慰他,给他斟酒。

顾二叔悄悄地猫着身子,从另一边下去,飞快地跑去顾凝家。

楚长卿起身,扔下鸡腿,啐了一口冷笑道,“这厮这猴急样,不上钩才怪,也不枉大爷还在孝期,你定了房间没,换衣服去。”

风发忙作揖,“六爷这边请。”

顾凝正寻思楚长卿到底怎么回事,也没心思做针线活,外面天突然阴上来,茗香和茗雨去外面收拾衣服以及院中怕淋的东西,又将外面晒的草抱进厨房去。

没一会,秋雨哗啦啦地下下来,雨水顺着屋檐汇成雨帘。

顾二叔在外面使劲地砸门,里面的人只是听不见,没一刻雨越下越大起来,他还庆幸大雨下来风发他们也没那么快过来。

这时椅子儿出门穿着蓑衣出门,路过见到顾二叔,也躲到门楼下大声问,“二叔,这是做什么呢?”

顾二叔想着风发的话,假意道,“有点事跟我侄女商量呢!”

椅子儿不怀好意地笑着,“怕是有什么事儿吧!”

顾二叔脸一沉,“能有什么事?忙你的去吧。”

椅子儿却不急了,他解下蓑衣,笑嘻嘻道,“二叔,我在墙那边听着有人要买这宅子?要不是兄弟最近去了惠州跟房木匠学手艺手头有点紧,倒是也想买。您之前不是就让我盯着他们,怎么--二叔可别有了好事,撇开我呀!”

顾二叔哼了一声,“你家房子跟这个差不多,买了作甚?”

椅子儿嘿嘿笑了笑,一副大家心知肚明的样子,“二叔,你要是想买,可得给点好处。”

顾二叔火了,椅子儿忙跳开,“二叔,别动粗,咱有话好说,其实吧,以前我就怀疑这宅子有问题。”

顾二叔瞪了他一眼,“之前怎么不一口气说完?”

椅子儿趴在门缝往里瞅了瞅,笑道,“之前您也没说要做什么不是?我还以为您心里憋气,要收拾老爹出出气呢。”

顾二叔吃定他不想说,越发笃信有什么宝贝,“我大哥住了有一阵子了,要是有什么东西他能不知道?”

椅子儿假装不知道的样子,讳莫如深,“那我就不知道了。兴许什么都没有。说不定人家就是想买座宅子住住。”

顾二叔不信,“那你又说自己想买?”

椅子儿忙咬住了舌头,“啊,哈哈,啊,那个,顾二叔,我走了。我还有事。实际真没啥。”

他看雨小了些,也不披蓑衣,忙冲进雨里跑开。

顾二叔又砸门,茗雨出来应门,“二叔,您干嘛呢?大雨天儿的!”

顾二叔气冲冲往里走,径直进了厅堂坐下,茗雨也不给他上茶。

顾凝走了过来,笑道,“二叔这是怎么啦?”

顾二叔环视了一圈,故作深沉道,“大侄女,你先头还说家产都到了我手里,可是你也不想想,怎么到我手里的?在我手里是不是比在你爹手里强百倍?”

顾凝眉梢挑了挑,见顾二叔坐在堂上的主人位上嘴角勾了勾没说话,却也不落座,“二叔今日是来指教的?有话就请说吧。”

顾二叔哼了一声,“照我说,大侄女,如今你怎么也嫁了人,婆家也是有名的大户,让你爹还住在这样的破烂小屋里,这像话吗?你要是被人休回家,二叔怎么也会伸手帮忙,可你不是没被休吗?就不能给你爹买栋大宅子?你这么不孝,哪里是我们顾家的闺女?”

顾凝心底冷笑,二叔真是急糊涂了,如此迫不及待了。她不知道楚长卿做了什么,但是看起来倒是让二叔真的贴心要她的宅子了。

好久没有联系,如今抻着没人照顾她,他倒是厚着脸皮一次次来要钱,今儿这样子,倒像是要来抢,赶他们出去一样。

按照以前,二叔是断然不会如此无礼,但今日竟然是受了大大的刺激,脑子开始犯糊涂了。

顾凝叹了口气,淡淡道,“二叔如果是来骂的,还是请回吗?就算如今我们败落,我爹没什么大本事。二叔家里日子过得红火,可说穿了,我们身份还是摆在那里。如果二叔觉得侄女好欺负,倒是要将我们赶出去,那就试试看了。”

她说得平淡,可声音却没半点惧意,甚至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傲然之气,让顾二叔心里打了个突。

他脸色一转,哈哈笑起来,摸了摸头道,“大侄女,你这是说什么话?二叔也不过是关心你们。如果你们有困难,跟二叔说啊。你看你又不说,还委屈自己和父亲住在这里。我和你婶子也着急。不如这样,我那边有栋空的宅子,想给你二弟娶媳妇用,不如你先去住。”

顾凝自然知道他打得算盘,笑道,“二叔,我们虽然没钱,可住自己家踏实。二弟眼瞅着就成亲,到时候让我们往哪里搬?”

顾二叔着急起来,又不能太过明显,“要不,你把这小宅子给我,我给你重新买一座。才刚这两天后头老刘家搬去女儿家享福去了。那里如何?”

顾凝摇摇头,“那里跟这个不是差不多吗?位置还不如这栋好。而且住习惯了。不喜欢搬来搬去。让二叔操心了。二叔还是回家歇着吧。”

顾二叔心念一转,看着顾凝道,“大侄女,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看得出你对父母很有感情,也孝顺。难道你就不想把你母亲住过的宅子买回去?”

顾凝做出思索的模样,随即苦笑,“二叔,以我们现在吃饭都成问题的状态,你觉得我们有钱买那座三百多两银子的宅子吗?”

顾二叔一副爽快不罗嗦的模样,“算了,谁让我们是一家人呢,这样,我帮你出钱先买下来,你回去楚家,把钱还给我就成了。”

顾凝不做声。

这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是风发。

顾二叔脸色变了变,更加焦急起来,“怎么样,你不至于连二叔主动帮助都拒绝吧。”

顾凝沉思,外面敲门声急,茗雨在门口问,“姐姐,又是那个烦人鬼,让不让他进来!”

顾凝看了二叔一眼,做出愤怒的样子,“真是烦人,让他不要来了。”见二叔脸色一缓,她又道,“你跟他说,如果他能给三百两银子我就卖给他,否则让他滚得远远的。整日价烦死人了,还让不让人消停!”

顾二叔立刻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寻思三百两风发肯定不会拿出来,自己先让她住回老宅,再写下借据,也没什么亏得。

果然茗雨跑回来,说风发滚掉了。

顾二叔笑了笑,“大侄女,如何?”

顾凝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二叔,别怪侄女多心,这天上从不掉馅饼。”

顾二叔起身,在房间里四处看,东间西间地转,又去小院里看看,如同已经归他所有一般。

他回头得意道,“大侄女你也别这么想,我也不是白给你,总归是一家人,我也不能看着你们受苦。借银子给你,你回楚家再还我。以后发达了也记得提携提携你二叔。这就够了。我也不贪心,没指望你发达我们也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茗雨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顾二叔见顾凝有点动心的样子,便道,“如何,要是同意,我们这就立字据,我去找中人。”

顾凝想了想,“二叔,你为什么一定要买这座小院子?小小的,买的时候因为有关系只花了几两银子,如今不出十两也够了。”

顾二叔哈哈大笑,不等他说话顾凝打断他,淡淡道,“二叔,你甭跟我说什么一家人,为我们好。这么多年我们也没怎么亲近过。你不如给个实话,如果真的合理我也盛情难却。”

顾二叔犹疑了一下,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这么回事。我呢一方面确实要帮助大哥。你们也不容易。从前大哥对我也颇多照顾。不管以前有什么恩怨,可他总归是我哥。”

突然门口一声大吼,“谁是你哥,给我滚!”顾老爹手里擎着只香炉奔了过来。

顾二叔一见忙躲,顾老爹追着打,“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我就是烧了也不会卖给你!”

第八章 成功

顾凝忙来拦他,“爹,你这是做什么。二叔是想帮我们。”

顾老爹气道,“我不用,我有女婿管。让他给我滚!”他又去撵顾二叔,顾凝忙让茗雨拦住他。

顾老爹立刻跑去厨房,威胁道,“你卖,你卖给他,我立刻就烧了房子。”

顾二叔大惊,他还寻思那些财宝要么藏在屋梁上,要么埋在地上,如果烧了房子,可是会露出来的。而且别人可能不会冲动,但是顾老爹这个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否则当年也不会被他平白讹去那么多田产。

他忙笑道,“大哥,我这就走。”

说着一边给顾凝使眼色,出去谈。

顾凝没料到爹这一层,以前以为他受了气也就忍了,这空档里竟然发飙,很是让人伤神。后来一想,索性再演一演,只好为难道,“二叔,要不你先回去吧。”

然后几个人劝着老爹回去,茗雨还主动拿酒给他。

老爹乜斜着她们,“我知道你们嫌我烦,想让我睡觉。我偏不睡。把房契给我拿过来!”

顾凝也不和他对着干,让茗雨赶紧拿给他,“爹,你想不想去住原来的房子?之前娘住过的。”

老爹撅着嘴,被戳了痛苦,心滋滋的痛,却不肯服软。

顾凝便道,“好,您就抱着房契过日子吧。”

顾老爹立刻伸手将房契递给她,见顾凝不接,他立刻塞进她怀里,说起来让女儿嫁给大公子,不小心弄丢妻子住过的房子,是他两件大憾事,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想起来就觉得人生无望,自己混账,眼前漆黑漆黑的,没有光明。

如今已经解决了一样,还有就是房子。见顾凝这样说,立刻便服软,“阿凝,你把房子要回来,我保证以后安安静静地呆着。”

顾凝笑道,“您就算想送人也没辙啊,以后这房契上可不是您的名字呢。”

顾老爹撅着嘴,自己生闷气,让茗雨给拿酒。

顾凝笑了笑,走出去。

顾二叔倒是不放心,出了门也没走远,见风发鬼鬼祟祟地往顾凝家来,立刻跟上去。风发小声敲门,顾二叔突然出现,“风掌柜,这么晚了,您干嘛呢?”

日头已经落下去,虽然是秋天,街头蚊子依然乌攘攘地直碰头。偶有几声知了鸣叫,草垛间的夏虫啾啾地鸣唱,很是闲逸。

门口的两个人却心跳得厉害,东边升起的月亮被一团彩云追上,光影朦胧,使得周围影影绰绰。

茗雨的声音传来,“姐姐,爹那么讨厌二叔,还是把房子卖给风掌柜得了。三百两人家肯定不给了。又不傻。我们也别那么贪心,我看二十两去买一栋稍微好点的就不错呢。去南头或者中间,周围的路也好。”

风发得意,低声对二叔道,“顾二哥,麻烦您让让。”说着就要敲门。

顾二叔忙唤椅子儿。椅子儿从门口探头出来,“哟,二叔,您干嘛呢?”

顾二叔给他使眼色,帮忙把风发弄走。椅子儿朝他比划了一下,意思要五两银子,顾二叔还价,给一两。

椅子儿又说二两,成交。椅子儿立刻上前,连踢带打,警告风发如果敢再露头,就打断他的腿。

风发跳脚,叫嚣道,“你们等着,我找兄弟去。”

这时候椅子儿上来纠缠顾二叔,二叔急着呢,忙给了块碎银子打发了他,然后让椅子儿帮忙叫门,把顾凝叫去他家谈。

椅子儿悄悄揶揄他,“二叔,不是说没事儿吗?怎么快就有事儿啦?”

顾二叔推了他一把,“噤声,二叔不会忘了你,有你的好处。”

两人嘀嘀咕咕半日,椅子儿说事后不管多少分他两份就好。顾二叔心中冷笑,事后再说。

待顾凝来了椅子儿家,顾二叔开门见山跟她说开,“大侄女,我也不瞒着你。是这样,以前住的那个疯子吧,是风发的哥哥。他们从小感情好。为了纪念大哥,想买下这栋宅子。他呢很有钱,但是抠,不舍的出钱。你二叔我呢,就寻思着吧,从他手里弄点钱花花。”

顾凝诧异道,“二叔,您这不是讹人吗?”说完她又无奈道,“这对二叔也是轻车熟路。可是您能要他多少,他大不了不买啊。如果不买,您怎么办?”

顾二叔认定顾凝在套他的话,想自己赚这笔钱,便不肯再说,“大侄女,你肯不肯吧。”

顾凝扬了扬眉毛,一副突然知道生财之道想以此要挟的模样,淡淡道,“二叔,如果这样,那我觉得你把我们之前的宅子还给我们,再把那五十亩地还给我们就好。我们也不要一百亩,只要五十就好。”

顾二叔蹙眉,“大侄女,我借钱给你把房子赎回来,可是地是我买的,也不能白给你啊。”

顾凝笑道,“那我还是问问风掌柜吧。看他那样,说不定真愿意给三百两银子呢!”

顾二叔急了,吹胡子瞪眼地看着顾凝,一副她不给就要如何的架势,“大侄女,做人可不能这样。”

顾凝冷冷道,“二叔,我做人不贪心。我跟风发说他把之前的宅子和五十亩地给我,我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说着她转身就往外走。

顾二叔忙拦住她,顾凝纤眉高挑,声音却平平地,“二叔,你想如何?”

椅子儿忙上来打圆场,劝顾凝,“大妹子,你别不识好歹,顾二叔也是为你好。”

顾凝讥讽道,“是我不是好歹。那还是算了。”

椅子儿又给顾二叔使眼色,顾二叔肉痛的揪揪的,眼底下的肉头跳起来。

这时候风发和楚长卿的声音从墙外传来,“椅子儿兄弟在家吗?”

顾凝立刻往外走,楚长卿喊道,“顾家妹子在吗?”

顾二叔阴沉着脸,肉痛的脸色煞白,一会又通红。

顾凝没看他,“二叔我也不是要讹你,实在就是想要老宅子和五十亩地给爹爹养老。”

顾二叔还犹豫,墙外楚长卿和风发吵起来,“你他娘的犹犹豫豫跟娘们似的,三百两就三百两,快去!”

顾凝脸色一喜,忙往外走,顾二叔狠心地咬咬牙,“大侄女,留步!”

顾凝却没心思跟他扯,“三百两银子,可以给老爹买更好的宅子去,地的话到时候想办法。”

顾二叔飞快拦住她,阴沉道,“大侄女,你就这么不孝?”然后开始细数顾凝母亲的好,多么温柔和气,对顾凝和邻里多么多么好,顾老爹鬼混那一阵,她怎么领着顾凝去找他,去酒楼求他之类。

顾凝眼泪唰得就流下来,脚步停下来。

顾二叔坚决道,“好,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把宅子赎回来,你等着,不,我先付你二十两,椅子儿大侄子,你作证!”

椅子儿点点头。

顾凝低着头嘤嘤抽泣,顾二叔又似乎不放心,忙让椅子拿纸笔来,写了定金契约,让顾凝签字。顾凝看了他一眼,顾二叔肉痛道,“我肯定要的,你还怕什么。”

顾凝又看向墙外,楚长卿和风发还在吵,不过声音倒是小了许多。

顾二叔签字画押,顾凝便也只好签了字。

顾二叔让她稍等,他甚至没有从前面走,反从椅子儿家后门出去。

出去之后,他没有急着走,偷偷去前面听了听,发现楚长卿和风发在那里嘀嘀咕咕。

楚长卿道,“风发,你说你娘们唧唧的能做成什么事?晚了都被别人买走了。你现在就爬墙进去,告诉她,四百两。不信她不动心。”

风发看起来甚是肉痛,但是还是狠了狠心,咬牙道,“好,你扶着我。”二人就叠罗汉往里爬。

顾二叔冷笑了两声,又得意起来,心里轻飘飘的,觉得金山银山就在眼前了。

他开始走得飞快,后来便飞奔起来,一颗心仿佛要跳出来一样。

等他匆忙骑马飞奔回来,发现椅子儿和几个青年正在门口打骂风发和楚长卿,他乐滋滋地转去后门,敲门进去了。

椅子儿的媳妇陪着顾凝,顾凝听着二叔进来,假装着急道,“门外怎么回事?椅子儿哥去干吗了?怎么听着有打架的声音?不是打风掌柜吧。”

顾二叔笑嘻嘻地进来,把房契和地契往桌上一放,让椅子儿媳妇拿笔墨来,写转让契约,又让椅子和外面两个青年做保人。

两个青年听说他们家的事情,不肯保,二叔急了,“我还能坑你们不成,”说着拍出四两银子,“一人二两。”

椅子儿见他将自己的扣掉,又纠缠了半日。

等都签字画押之后,顾凝也拿出自己的照例写了,只是不肯给他。

“我爹还不知道呢。我得先哄着他,等他喝醉了直接抬他去大宅子就行。”

顾二叔见她得了这样的便宜竟然不着急,也没有露出什么特殊的神色,便更加放心,反而急着让她今夜就搬。

顾凝诧异道,“二叔,你这样我倒是觉得我们家好像藏着什么宝贝一样。”

顾二叔心头一惊,忙摇头,“怎么会,怎么会。”

他实在睡不着,便不想回去,在椅子儿家赌钱,一晚上输了几千钱银子,竟然破天荒没有计较。

第二日天一亮,他便去找顾凝,让她赶紧跟自己去县衙,将这些东西记录在县丞的房屋和地契花名册里。

顾凝不疾不徐,让他小点声,免得被老爹听见,茗雨在给老爹斟酒,还特意买了烧鸡给他解馋。

顾二叔恨恨地盯着大哥,直到他醉醺醺地进屋睡了,立刻要求顾凝去县衙。

这些年顾老爹的家产有大半是被顾二叔连骗带讹弄了去,如今顾凝要回来的也不过是最后赖以生存的那一点。顾凝想着母亲,便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将老宅子买回来,本来打算攒钱买,后来被二叔一气反而也想做一回骗子。

至于其他的东西,她也不想去弄回来,老爹东西多了便容易犯不知道东南西北的毛病,家里的田地够那爷俩吃喝的刚好。

将新的房契和地契攒在手里,看着脚夫来来回回地帮忙搬运家具,茗雨和茗香兴奋地抱在一起跳脚,顾凝的心却很沉静。

失而复得,真好。

可是有多少,逝去的,便再也不能回来呢!

唯有向前看,走出自己的路。

她已经不再受老爹逼迫,他养大她,她也报答过他,从今以后,他是她的父亲,他却再也不能将她当做财产。

顾凝又想起楚老爷子,嫁给王家的那一年她去庙里给母亲上香,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老爷子。他病发昏倒在地,顾凝生前学过一点急救知识,知道他有心脏病,采取方式得益,救了他一命。由此两人也成了好朋友。

老爷子学识渊博,见解不俗,对于一个古代人,他的思想开放得让顾凝称奇。他并不拘泥于嫡庶观念,也不全然看重阶级,他只希望能够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商业王国。他可能见不到那一天,需要一个能干的继承人,他选择了楚元祯。

楚元祯是大爷在外面的私生子,四岁时候由老爷子和老太太做主认祖归宗。初始大家都排挤欺负他,老爷子一直冷眼旁观,被他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感动,而且他聪明从不死读书,学东西又快,懂得自己要什么。这让老爷子很欣赏,有意无意地培养他,而他给老爷子的惊喜也是很大的。

当老爷子说想做熏香生意,楚元祯主动提出去做学徒并且提出了一系列可行的发展策略之后,老爷子彻底坚定让他做继承人的决心。

在顾凝认识老爷子两年之后,老爷子跟她交了底,说起这些同时也告诉她,楚元祯其实心里一直有她。老爷子甚至问她,如果有一个新的机会,能让他们在一起她肯不肯抛弃一切成见嫁给他。

顾凝想起楚元祯来找自己的那个夜晚,第二日她拒绝了他,那般决绝,他怎么可能再愿意?

老爷子只是用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笑微微地看着她,问她,“阿凝,我只能让你嫁给他,但是要怎么做,看你自己的手段。你还敢吗?”

看着他挑衅的神态,顾凝笑了笑,第一次没有考虑后果,那般凭着孤勇的直觉,“我敢!”

她要面对的不只是楚元祯可能会拒绝她,排斥她,还有他的家人!

可是老爷子一句他一直想着她,让她的心禁不住地颤悠悠地,也愿意赌一次。答应。

只是谁也没有预见到老爷子会突然去世吧。

顾凝叹了口气,他们的路以后如何谁也说不准。

第一章 悠闲

老宅子位于城中稍微偏南的地方,邻居是老邻居,纷纷来恭喜道贺,顾凝说等安定下来请大家来喝酒恭贺乔迁之喜。

这是一座带后院的四合院,院子平大门的地方是一排倒座房,正屋和东西厢两层木楼结构,后面本来是座小花园,一排后罩楼,但是都人被拆掉,如今变成了菜园子,里面有水井辘轳,水车已经破败不能用。

如今正是收获的旺季,菜园子绿油油的很是喜人。顾凝有一种感觉,如果能在这座小院里种种菜,绣绣花,调调香,其实也不错。

现在的宅子离以前远一点,她不知道二叔如何,等他掘地三尺也挖不出金银财宝的时候,就该知道如何哭。

顾老爹知道自己的二弟被算计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种同情的感觉,对女儿越发深深地畏惧。

虽说破家值万贯,可家里东西本来就少,顾凝又索性旧的扔掉换新的来,只雇了几辆马车将东西一搬就搞定。

每个车夫顾凝都给了双倍工钱,他们索性帮忙收拾了一下,据说二叔赔了那家不少钱才让人家连夜搬走,至于搬去二叔家还是其他的宅子顾凝就没兴趣知道。

她只是佩服二叔的行动力,为了财,人果然能做到极致,潜力不可估量。

头天晚上,顾凝让茗雨去万福酒楼订了两大桌子酒菜,又请了以前交好的四邻,还有大舅二舅两家,加上椅子儿,甚至让茗雨去请顾二叔,让他们明日来家里喝酒。

难得的择日不如撞日,竟然宜搬家,顾凝亲自挎了香烛和茗雨去关帝庙上香磕头。

邻居马大婶很替顾凝高兴,送了一只鸡,二十只鸡蛋,有个好邻居比什么都强,马大婶一直坚持这个观点,所以顾凝一搬回来她比谁都高兴。

第二日一大早便有亲戚邻居上门,纷纷询问这宅子怎么弄回去的。顾凝只说花钱买回来的,其他的只字不提。

大家都替她高兴,带来了礼物来贺喜,因为秋日依然天热,大家索性都带了活物,活鱼,鸡鸭鹅。也有人送了被面等物。

众人打趣老爹,“老爹,故地重游,如何感觉啊!”

老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喜忧参半!不过总起来爽!”

大家笑成一团,纷纷入席,男人在正堂,女人们便在西厢。

大舅家是王子恒带着小弟弟来的,家里正忙着晒香料,媳妇要管家走不开,说过两天单独来找顾凝说体己话。二舅家因为跟老爹吵架,管他要钱修祖坟,后来被王子恒讥讽了一通,至今在闹脾气,所以没来。

椅子儿是功臣,却没半点居功的样子,难得的老老实实地坐在下首,跟着四邻们喝酒,说话。

顾凝对他甚是感激,待酒席散去的时候,特意送他二十两银子感谢。

椅子儿摆摆手,不高兴地道,“大妹子,你瞧不起我。我们如今是结了盟的。承你好心,在顾二叔那里我也发了一笔,打算走动走动关系,搬去惠州呢。到时候,你可要继续关照哥哥啊。”

顾凝笑了笑,“这几日还得需要你帮忙呢,二叔那里肯定不肯吃亏。你去帮我找几个可靠的人,最好近一点,可以随叫随到的那种。”

椅子儿拍拍手,“好嘞,这点你放心,已经安排过了,保准万无一失。”然后将一个竹哨子递给她,神秘兮兮地道,“如果有人找麻烦,你吹这个,立刻有人过来。”

顾凝接过来,捏在手里看了看,笑道,“椅子儿大哥,你们还真有意思。”

椅子儿笑道,“也是楚家秦掌柜的意思,能去惠州也是他帮得忙,想必是三少爷安排好的。所以我们才能如此顺利地拿回宅子。”

顾凝微微颔首,亲自送走了椅子儿。

老爹照例喝酒便醉也不必送客,茗雨和茗香将客人送出门,王子恒落在后面。

他走到顾凝身旁,关切道,“阿凝,到底怎么回事?前阵子我刚回家,听人说有个外地商人一直要买你的房子?”

顾凝觉得其中的细节也不好说给人听,毕竟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回来的,但是王子恒是要好的亲戚,便简略地说了一下,

王子恒听了甚是惊奇,不由得抚掌叫好,笑道,“这一招用在别人身上未必好使,可对付顾二叔却是最管用的。看起来聪明人有时候也犯一些很蠢的问题。你算是看透你二叔了。”

顾凝之前也是仔细分析过,顾二叔这个人贪财,狡猾,为人又阴险,喜欢暗地里使绊子。

实际顾二叔为人很是小心谨慎。只不过牵扯到顾老爹家,他就会想办法占便宜使坏,自己也克制不住。就好像顾凝回家之后,他时常偷偷地假装转悠到这边,然后出去跟人说些有的没的,给顾凝造谣,说她不守妇道,或者被楚家赶回家,休回家之类的话。

而且疯子的事情本来也很神秘,没什么人知道底细,加上有常在外面做生意的风发暗中帮助,顾二叔便信了几分,又有楚长卿出来推波助澜,椅子儿明敲暗打,顾二叔便怎么都憋不住。

顾凝叹了口气,后面顾二叔肯定要来闹事,不过想一下他也不敢如何,毕竟也要顾忌一下楚家和王家的面子。况且,当初他能将田地和房产从老爹手里连骗带讹的弄走,今日她用这样的手段,让他心甘情愿的送回来。也没什么不对!

这也只能算他吃了个哑巴亏而已,只不过这梁子越结越大,以后要格外注意才好。

第二日一大早,顾凝让茗雨去打听一下楚长卿还在不在万福酒楼,结果回来说六爷已经回了惠州,却碰上了风发。

风发的戏演得很到位,在顾二叔刚从顾凝手里换了宅子之后,他还去想买回来,说给三百五十两,让顾二叔让给他,让他缅怀大哥。

顾二叔自然不肯,打发走风发之后,便亲自在家里东挖西挖,之后又拆屋梁,椅子儿听来是好不热闹。

五日之后,椅子儿告诉顾凝,顾二叔在家里嚎啕大哭比死了老子娘还伤心绝望,疯了一样折腾一晚上,砸窗子扔铁锨的,到了最后死一样一丁点声音都没。

椅子儿害怕顾二叔会跑到顾凝家闹事,结果翌日一点动静都没。早晨椅子儿出门还碰见二叔,他憔悴得老了二十岁一般,那眼神死沉沉的,不认识椅子儿似的,既没有骂也没有其他的表示,竟是暗自认栽了?

顾凝倒是佩服二叔的隐忍,想当初他被赶出家门,能够隐忍不发伺机接近父亲,慢慢地将顾家的家产都弄过去,也足以说明他的心机,如此顾凝反而更加戒备,处处小心。

只是顾二叔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安安静静地,没些日子他的二儿子也成了亲,就住了那栋小宅子里。

拿回宅子之后,顾凝一直和老爹他们住在家里,逢年过节去惠州拜访老太太,楚元祯每每也有礼物托秦掌柜亲自送给她,即便有书信也很简单的两句问候之语。

四季更始,流年暗转,新颜把旧颜换。

转眼两年过去已经是庆德十年仲夏。

顾凝家里一片欣欣向荣,院子里花木扶疏葱茏旺盛,石榴花开正俏。如今王允修的生意稳定下来,顾凝调配的香书越来越受一些大家闺秀和夫人们喜欢,也跟着赚了些银子。

顾凝这两年着实过了些悠闲轻松的日子。

老爹依然喝酒,只是喝惯了顾凝调配的药酒,已经喝不惯别家的,如今酒量很小极少大醉,满面红光身体也康泰得很。

顾冲跟着王允修来来去去地做生意,也渐渐稳重起来,赚了钱并不再去赌,而是拿回家交给顾凝让她收着。

顾凝也有个心事,一直想让茗雨嫁给弟弟,可是试探了几次,两个人似乎都没那意思。看上去顾冲和茗香倒是关系不错,可茗香毕竟是丫鬟,还得脱籍。脱籍倒没什么,只是两人看起来关系不错,真说到感情上又似乎没有要效仿鸳鸯的意思。

顾凝毕竟是现代人穿越过去,也不好因为自己心思乱点鸳鸯谱,只得由着弟弟去,反正他不在鬼混娶媳妇想来并不为难。

这期间王夫人时常找顾凝去作陪,帮她抄抄经书,绣绣花,主要是给王允修挑一挑合适的亲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挑来挑去也没挑好,转眼王允修都二十有六。王夫人急得白头发都见多。

顾凝也劝过王允修,可是每每一开口便被他识破,他温柔地笑着,垂下的眼帘掩不去眸底那片深沉的黯然。

他笑颜上那双忧郁的眸子让她着实无法开口,只能叹息尽可能的宽慰王夫人说缘分天定。

院子里又传来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的声音,紧接着是茗雨鸡老鸨一样地训斥,“你说你们,不在后院好好呆着,总是来前院拉屎。后院鸡栏里有草有虫子,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来做什么?快回去,快回去,别等着我发火,这几日姑爷要来的,小心我提前宰了你们腌起来!”

顾凝被她打断思绪,起身走到外面往楼下看,因为刚出了老爷子的孝期,茗雨扎了条碎花裙撸着袖子弓着腰在院子里跟鸡上演追逐大战。

正在绣花的茗香也走过来,笑道,“茗雨还这么孩子气,要是去了楚家可怎么是好!”

顾凝淡淡一笑,回头瞧了茗香一眼,“茗香,你也不小了,是不是该打算一下?总这么跟着我,也耽误终身大事!”

茗香脸颊红起来,没一会又发白,叹了口气回身走开,缓缓道,“姐姐要是烦我,我自然不敢跟着。可你要是想我在身边,就算一生一世,我也无所谓的!”

顾凝知道她心眼多,有话也很少直接说出来,虽然很想替她打算一下,可也猜不透她的心思,见她如此说,便笑了笑,“到时候可别说我耽误了你们就好。”

茗香转身背对着她,幽幽道,“姐姐真要回去楚家了,可能会很难过也不一定。我自然要陪着姐姐去的。照顾姐姐,也是夫人的心愿。”

听她话里隐含着伤感,顾凝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道,“快下楼去帮帮茗雨吧,看样子她想把那只鸡追死才罢休呢!”

茗雨听得声音抬眼看着俯身趴在美人靠围栏上的顾凝,月白衫子铺在暗红色的围栏上,闲雅中有股自然的妩媚。

她笑嘻嘻道,“姐姐,如果这时候姑爷进来,才好呢!”

顾凝白了她一眼,“快去做饭吧,跟只鸡叫什么劲?”

茗雨噘嘴道,“我自是不和她较劲,可她和我较劲啊!不呆在自己的窝里,跑到我的院子里来拉屎,我不剁了她才怪!”

顾凝让茗香也停了手里的活下去走走,出了房间,她对茗雨道,“后天端午节了,今年是买粽子还是自己包?”

茗雨扔下烧火棍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大舅家会给,姑爷家也送,我们自己包什么?”

顾凝从自己袖子里掏出手帕,递给茗雨,“可我们也不能只等着人家送,自己包一点,到时候也可以送亲戚。不好吗?”

茗雨向来有了事情说干就干,立刻背了竹筐出去,一个多时辰之后从外面回来,背了一大筐箬竹叶子。

顾凝和茗雨吓了一跳,问她想开粽子铺不成?

茗雨笑道,“你喜欢吃咸肉蛋黄粽,茗香喜欢吃枣泥粽,二公子喜欢吃果仁的,老爹……”

茗香忙打断她,“哎呀,到时候是不是得做几十种出来?”说着帮她卸下竹筐,拎去厨房。顾凝也去帮忙,三人分工,淘米得淘米,准备佐料地去搜集,忙活到傍晚算是把材料都准备好。

晚饭照旧茗雨做,去后院摘了一小盆扁豆,割了两把韭菜,炒好之后又做了个蒜蓉拍黄瓜。茗香摆好了饭桌,又给老爹把小酒壶拿出来。

如今老爹喝不大醉但不喝也不成,不喝酒他便病怏怏的没精神,李郎中说没大碍,让他少喝点对身体好。顾凝便把原来泡酒材料中的生鲤鱼、黄鳝之类的东西去掉,花钱买好点的人参泡在酒坛里让他每天喝两杯。

老爹喜滋滋地回家,手里还拎着一串粽子,往桌上一放,“后头你马婶子给的。”

顾凝诧异道,“爹,哪个婶子?”

茗雨把凉拌黄瓜端上来,看了老爹一眼道,“后头马寡妇家。”

闻言顾凝蹙了蹙眉,这个马寡妇生了一副狐媚模样,在男人还没死的时候就跟其他人勾勾搭搭的,男人死了之后更是越发放肆。她跟二叔走得近,顾凝少出门,所以鲜少碰面。

老爹滋溜了两口酒,抬头看着顾凝她们,见个个都瞪着自己,不自在地道,“怎么,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茗雨撇撇嘴,“爹,马寡妇是什么人,您少跟她近乎。”

顾老爹喜滋滋地喝着小酒,乜斜了她们一眼,“什么近乎,我可没那么大闲工夫,是她非要塞给我的。”

这两日顾凝她们停了绣花,专心包粽子,自己泡了雄黄酒,准备了过端午的物书。顾老爹很主动去田间割了一把菖蒲和艾草,用丝线缠了悬在大门扇上,用来驱五毒,还将自己从前画的钟馗像拿出来贴在堂上。

茗雨和茗香狠狠地恭维了他一番,让他得意地嘿嘿笑个不停。

端午节一大早,外面便吵吵嚷嚷的,大家都去后头河里看赛龙舟。每年这个时候十里八乡的赛船队基本都要聚集到县城,举行龙舟大赛。

顾凝因为已经出嫁,不想去凑热闹,本想带丫头去拜访王夫人,后来一想她肯定要和那些夫人们一起去看龙舟的。果然早饭上,王家派人给她送粽子和雄黄酒还想接她一起去看龙舟,顾凝便将自己包的让小厮带回去跟夫人尝尝,委婉地推辞了游玩邀请。

老爹拎着一包粽子,提着一葫芦雄黄酒说出去看龙舟,顾凝怕他有什么闪失,特意请同去看龙舟的邻居小子照应一下。

祭祀过后赛龙舟的锣鼓声震天响,远远的在家里都听得见。顾凝领着丫头们在菜园子斗草。茗雨心急,懒得收集草来文斗,每每都是扯根车前草或者什么叶子就跟别人武斗,半个时辰下来,输了喝雄黄酒喝得她迷迷晕晕的。

晌午老爹不回来吃饭,三人也只吃了两只粽子,茗雨兴致勃勃地要求踢球,刚拿出来练了练脚,便听到外面有人叫门。

茗香见茗雨喝得醉醺醺的,忙自己去应门。

来人竟然是向柔,她满面灰败之色,神情黯淡,却强自笑着。

第二章 惊喜

向柔旁边是另一个绿衣丫头,以往茗香跟顾凝去拜见老太太的时候,在楚家有过一面之缘,叫疏柳,眉清目秀,一双月牙笑眼很是水灵。

疏柳是楚长卿母亲杨姨太太的丫头,茗香不明白她怎么会和向柔一起来。

怔了一下,茗香立刻笑着上前互见了礼,请她们进门。

顾家没有前院,进了大门便是一堵砌着福字的影壁墙,然后顺着抄手游廊往右拐,便进了院子。

向柔也听人说顾凝家把房子买了回来,看院内花木扶疏,错落有致,倒是极有情趣,想到少爷可能不知道拿了多少银子来补贴,不禁又有些担忧。她打量着院子,整洁干净,不管是角落的蔷薇花还是甬道旁的兰草都打理得极是雅致,南边的石榴花开得浓烈茂盛,在绿叶粉墙中煞是好看。

翘脚飞檐的小楼,虽然没有多少雕饰,细处却别见匠心,栗色的木头衬着粉墙黛瓦,别有一番味道。

二楼美人靠上晾着几件素色的裙衫,旁边盆栽的栀子和海棠修剪得造型优美,可见主人精巧的心思。

顾凝见向柔不动声色地打量,笑了笑,往前迎了两步,向柔和疏柳忙行礼。

疏柳笑道,“三少奶奶,我和向柔姐姐奉了老太太的命令接您去玩呢!”

茗雨收了鹿皮缝的花球走过来,问道,“去惠州吗?姑爷什么时候回来。”

顾凝微微瞅了她一眼,茗雨嘿嘿笑起来。

向柔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眼底浮肿,脸色有些枯黄。顾凝让她们屋子里,边喝茶边说话。

向柔道,“少奶奶,我们不耽误时间了。老太太说想您,还说闷了这两年,家里大家都可以轻松一下,大过节的,不用再闷在家里。”

顾凝知道不能违背,便道,“那我去收拾一下,住几日也好。”然后又让茗香和茗雨不必跟着,在家里照顾老爹,过几日她便回来。

向柔想说什么,疏柳忙道,“少奶奶去了有我们伺候呢,姐姐们都不必担心。”

茗雨不同意,顾凝让她和茗香在家里呆着,过两日她就回来。虽然不可以,顾凝这般说了,茗雨也不好再坚持。

向柔又让人把老太太送的礼物搬进来,然后便请顾凝一去上了马车。

从历城去惠州,最快捷的方式是坐船,不必两个时辰便能到达,今日他们一直坐着马车,并未换乘。

路上向柔安静地不怎么说话,疏柳倒是开朗,声音甜脆,像黄鹂鸟一般动听,不断地给顾凝讲些好玩的。

个把时辰之后,他们到了惠州和历城之间的一片果园,夹竹桃的篱笆开得灿烂似锦,红黄相间煞是美丽。

疏柳一路上给顾凝解释这院子的来历作用以及如今归谁管。顾凝其实早就知道,楚家经商赚来的钱有一部分会拿来置办田地,这片果园就是他们买下的。

进了果园,一大片桃林,翠碧欲滴的叶间,毛茸茸的桃子若隐若现,硕果累累。顺着石子小道走了一盏茶功夫,便隐约听见欢闹之声。

顾凝不解地看向两人,向柔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走路的时候会不小心滑了脚。

疏柳笑道,“少奶奶,您不要疑惑,确实是老太太的主意。她说既然孝期满了,年轻人不要再那么拘束。逝者已逝,去往天上。没有什么好悲伤的。今年错过了踏青,不如趁着还不热,大家出来好好热闹热闹!”

顾凝便不再犹疑。

等进了一片围墙看着里面的布局,顾凝惊讶不已。溪流涣涣,山石耸立,小桥荷池,宛若仙境。虽然并不是很大,却别具匠心,那些形状独特的假山有着鲜明的主人喜好。

“好!”“好!”

……

一阵喝彩声从金银花架那边突然爆发出来,吓了顾凝一跳。

疏柳不由得加快了步子,笑道,“少奶奶,快点吧,他们已经开始了。今日可要好好看看我们六爷的威风,谁说他蹴鞠脚法好,他可欢喜着呢!”

顾凝微微蹙眉,还是加快步子跟上去。

一片黛瓦粉墙的风雨长廊,透过什锦窗能看到里面坐了不少人。长廊外面随意地散植着稀疏的月季花,里外目光都不受阻,但是有花木的遮映里面的女子们便不会太过羞怯。远处便是一大片空地,轻灵的身影飘忽不断,让人立刻便能感觉那份畅快的激情。

边上的人见她们到了,两个丫头立刻请顾凝进亭子里喝茶。

顾凝看了看并不见老太太,甚至连夫人们也未露面,亭子里坐了十几个淡妆浓抹,素衫艳服的少女,一个个都兴致盎然地看着场中蹴鞠的男子们。

楚家未出阁的少女顾凝也只认识几个,衣饰贵气十足的楚吟秋是大夫人孙氏的掌上明珠,如今年方十八尚未出阁,楚清梅是楚元祯的同母妹妹,去年刚及笄。

疏柳陪着顾凝过去,几个姑娘不知道是看球入迷还是说话太专注,都没看见一样,无人跟她招呼。

顾凝也不在意,在自己位子上坐下,疏柳脸上有些尴尬,看了向柔一眼,她却心神恍惚的样子。疏柳想自己总之是另一个院的,如果说话反而不好,便也不去管小姐们对顾凝的冷淡,只自己热情地招呼她,给她介绍场中踢球的诸人。

顾凝笑着道谢,接过茶轻轻地呷了一口,抬头的时候感觉远处有人看自己,待她看过去发现那里坐着几个女孩子,隔得远,看不甚清便也不去管。

场中青年分成两队,服色分青红,个个身形矫健,气魄十足,中间三丈高的球杆上一尺方圆的风流眼,上空彩绸飘扬。

场中奔突的青年中,有两人格外抢眼,一红一青,仿佛游龙戏凤。各队青年配合得当,身法矫捷利索,脚法或华丽耀眼,或犀利直接,各有千秋。

这时红色身影强势突破对方围追堵截,起跳飞脚,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华丽无比。却在即将踢上球的时候一青色人影如蛟龙入海,斜刺里杀将过来,腾空而起,一脚将球踢过三丈高的风流眼。

围观众人纷纷喝彩。

顾凝在现代的时候向来不喜欢看太激烈的球赛,尤其是足球和篮球,很少看,最多会看看乒乓球或者网球。今日目睹了这群活力十足的青年蹴鞠比赛,简直是一场视觉盛宴。鼻端是清雅的花木香气,眼中是青红之色交错,男子头上玉冠闪烁阳光,腰间紧缀的玉佩随着身形舞动划出优美而凌厉的弧线。

疏柳遗憾地道,“那个罗四少太可恶了,他每次就喜欢抢六爷的球。”

顾凝这才意识到方才争抢的二人,红衣服的是楚长卿,那个罗四少她也听说过,算是惠州有名的风流少爷,为人放浪疏狂,不尊礼教。

她笑了笑,微微侧首便能看到周围的女子们个个面带喜色,一脸桃花看着场中激情四射的男子们。

顾凝心下有些疑虑,或者是楚家该出阁的女儿借这样的机会挑夫婿?所以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扫之前沉闷灰败之气?相比之下她倒是太素了些,普通的浅蓝色棉布衫裙在姹紫嫣红中未免太过黯淡。

可让她来做什么呢?即无人招呼又说奉老太太的命令?

在她垂眼思量的时候,场中争斗激烈,在座的围观者皆起立喝彩叫好。她不知道的是,从场中看过来,她安静地坐着一副天塌下来也不为所动的样子,在姹紫嫣红中,那抹浅淡的蓝色却份外抢眼。

顾凝陡然感觉一双眼睛看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如此不合时宜,忙站起来,有些尴尬地看过去。

待她起眼那里却没了等待的目光,青红之色错综交杂,球影如虹,在上空飞来飞去,此时青衣球队突然发起威来,红队接连招架不住。

正你争我夺热火朝天之际,楚长卿寻得一丝空子,一个兔起鹘落,飞脚将球踢向上空。谁知他被一个青衣队员耍赖般抱了一下腰,球滴溜溜偏了方向,那位罗四少身形如燕,矫捷迅捷地跃起,一脚中的,球若流星,竟然朝着游廊这边疾飞而来。

看球的众人惊了一下,踢球的场地离她们坐的游廊少说也要七八丈开外,这球却如陡然有了生命般疾袭而来,丝毫没有减势的模样。

顾凝眼前一花,就看到一只飘动着彩线的球越过花木上空朝自己飞来,下意识地侧头,却听得周围爆起清脆的喝彩声。

一旁的疏柳见球飞来也忙扶着顾凝,却见一身材修长的玄衣男子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已经飞快地接住了球,她惊喜交加,“三少爷来了!”

众人只见楚元祯长身跃起,阔袖高举,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雁,球在他右肩头垫了一下,然后被他后背一顶,来势顿减。接着他一个潇洒利索的旋步回身,左肩轻轻垫了垫球,待球稍落,疏柳以为他要接住的时候他却突然踢脚,球若流星疾驰而去,掠过场中两队人员的头顶,在他们片刻的失神惊愕中,嗖得一声穿过三丈高空的风流眼。

一尺见方的球眼!顾凝顿时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他。

场中两队球员纷纷大喊让楚元祯加入,他笑着挥了挥手,然后抱拳作揖,回身朝顾凝走过来。

墨玉发冠在阳光下闪烁着略显清冷的光芒,乌发俊颜,清眸含笑,衣袂飘然间让顾凝恍然如梦。

曾经那个孤冷清傲的少年如今修炼得温润沉稳,几欲成精,浑身散发的自信从容胸有成竹的气势更加自然流畅,几乎没有一丝破绽。

楚元祯见顾凝一身浅蓝衫裙,脸上掩饰不住因为见到自己而浮现的惊讶,不禁笑了笑,因为顾凝身边坐的都是自己的姐妹并无其他未出阁女子,便也不顾忌,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

楚元祯的几个妹妹领着众丫鬟婆子忙上前行礼,他笑了笑,让她们在外面随意不必拘礼,径直大步走向顾凝。

疏柳掩口轻笑,对顾凝道,“三少爷向来沉稳,见了少奶奶,这步子迈得……真大!”

顾凝禁不住脸上有些发烧,她倒是看不出楚元祯哪里着急,不过他眉眼生风,弯翘如弦月的嘴角荡漾着若三春般醉人的笑倒是真的。

她待楚元祯到了五步开外处,忙提裙向前迎了两步,敛衽福了福。楚元祯还了半礼,浅浅一笑,“让夫人久等了!”

顾凝虽然自认自己如今与古人无异,可这声看似正经的夫人从两年未见的楚元祯嘴里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于自然亲切中竟别见一番亲昵,让她脸颊醉染桃花红,一直到耳根兀自蔓延。

她只好又福了福,“夫君辛苦!”

楚元祯微微一笑,趁势握住她的左手,触手温软的感觉让他很自然地紧了紧,转向一旁的几个女孩子给她很正式地介绍了一番。

他自然知道顾凝在楚家已经见过众姊妹,他如此亲切而又正经地再介绍一番,只是想告诉她们,顾凝是他的妻,他们视为一体,让她们以对待他的态度来看待顾凝。即使不能亲切,至少需要尊重。

孙氏的女儿楚吟秋一脸冷淡,傲然清高的姿态,对着顾凝福了福,不冷不热地叫了声三嫂。

文氏之女楚清梅脸上似乎一直挂着笑,但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丝讥讽意味,又好像她就是那样,对天对地,对任何人都是用一种讥诮的神情去面对。

楚清梅行了一个并不十分规范的礼,“三哥不是说很忙的吗?现在怎么有空啊!”

楚元祯笑了笑,“我跟秦掌柜去了滢河渡口,盘点了一下货,看看时间尚早,便过来瞧瞧。”

楚清梅撅起红嫩的唇,扬了扬眉,看了顾凝一眼没再说话,滢河渡口在历城,别以为她不知道。

楚元祯又领着她认识了其他几个姊妹,她们都是二爷等家的女儿,对楚元祯和顾凝恭恭敬敬。

左边一座八角凉亭内的女人们都看过来,楚元祯让几个妹妹带顾凝去认识一下客人。

顾凝自来古代后,发现她从前的认知与实际相去甚远。许是惠州是本朝商业重镇,贯通南北,民风开放。繁华街面上,戴着椎帽面纱的女子款款而行,更有包着头叫卖兜售货物的妇人走街串户。纵使如此,看到这么多富家小姐聚集起来看年轻男人踢球,还是免不了有些惊讶。

特别是眼前这位平日里传言温婉可人,贤名在外的董小姐,如今竟然闲坐蔷薇架后,娇容浅笑,面色生春,大大方方地观看男人蹴鞠。

第三章 璧君

董璧君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纪,一张细白瓜子脸,目光温柔灵气,对于前世见惯各种天然人工美女的顾凝来说,董小姐并没有没有传说中的倾城之貌,却独有一种高雅气质,举手投足,敛眸勾唇,都有一种比花解语比玉生香的韵味。

两人厮见了礼,董璧君唇角微翘,吸了一口气,惊讶地带笑道,“什么熏香这般独特?三少奶奶带着的香囊好别致,这袖里秘香可不是楚家惯见的,莫不是三少调配出了新香书先给自己夫人试试了?”

顾凝笑了笑也不由得佩服董璧君,她竟然能闻出自己身上的香与市面卖的不同,还能知道自己笼在了袖中。实际顾凝虽然喜欢调香,自己倒少熏,只不过端午节,喝雄黄酒吃粽子,带了石榴花,再调一味赋有美好祝愿的避五毒端午香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她特意选择了不张扬的粽子叶香以及菜园中的一些普通香草,尤其是杜蘅,全身可入药更能提取芳香。

见董小姐一脸好奇顾凝便从袖中取出茗香帮她绣的一只杜蘅香囊,递了过去。

“呀,我还寻思这么独特的香定然是银薰球之类爇出来的,不想竟然直接放在香袋里,这可是别致得紧,怪不得楚老先生定要与顾家联姻,这般玲珑雅致的人儿真是世间少见的!”

董璧君毫不掩饰自己的各种情绪,欣喜、钦佩、好感……

她过分的赞誉却让周围的几位小姐脸上露出不服气甚至是鄙夷的神情,顾凝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董小姐如此赞誉阿凝可不敢当,不过是混看了几本书,觅得几个方子,胡乱调配一下而已!过奖了!”

董璧君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嗅了嗅,又称赞了一番独具一格的女红方还给顾凝。顾凝自然也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淡淡的,飘渺若无,却极为独特。如今为了研究楚家还有其他市面上的熏香,王允修也常买了捎给她,顾凝闻香不忘,却不曾记得有董璧君身上这般异香,想来是西域进贡来的秘香了。

董璧君身旁一个粉衣丫头睨着顾凝上下打量,似笑非笑地道,“小姐,我倒觉得三少奶奶身上的香跟苏州有家凝香阁的东西很像呢!”

顾凝微微蹙眉,随即意识到这丫头的意思,凝香阁是王允修在苏州的铺子,里面货物繁多并不只有熏香。顾客群多半是些富贵人家,他们自然能打听到半个老板是王允修,看起来这句话不是寻本溯源,更多得倒像是讥讽了。

她向来对丫头纵容,是以也不觉得董璧君的丫头在一群小姐奶奶们面前多嘴哪里不对,只是对这样的别有用心很是不喜。当初王允修也并未告诉她店铺的名字,是她无意中从顾冲捎回来的绸缎一角凝香阁绣标上看到的。她觉得不妥,可要跟王允修提让他换掉又觉得自己太过矫情,况且苏州之间,喜用凝字,也不见得就与自己有关。

只是这丫头如此一番话,明明白白便是跟众小姐奶奶们宣告,她顾凝跟王允修铁定的不可告人之私情。

顾凝淡然一笑,脸上没有一丝的动气的迹象,起眼看向那丫头和董小姐,轻声道,“凝香阁是我义母王家的产业,我自然也跟着沾沾光罢了。”见丫头得意地扬起下巴,董小姐却也没有要斥责自己丫头的意思,顾凝才真真地有点动气,眉梢微扬了扬,缓缓道,“一枝红艳露凝香,王夫人最爱太白诗,便帮铺子取了这个名字。我们都觉甚好!”

她不由自主的咬重了甚好两个字,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董璧君。

董璧君微微笑着,瞥了自己丫头一眼,似笑似嗔道,“我都没闻出来,偏你鼻子尖,是不是背着我去过苏州的铺子。”

那丫头笑了笑,低了头,“小姐,我日日跟在您身边,哪里有时间去逛?是您只用楚门香,不识别家货罢了。”

顾凝眉头动了动,看向一旁的楚吟秋,她正跟一位玉色衫子的淡紫长裙的姑娘说得投入,并未注意这边情形。

她刚想告辞,董璧君突然上前拉着她的手,笑道,“三少奶奶,今日能见也是缘分,不如跟我们一处玩吧!”说着为她引荐另外几位小姐。

其中一个是罗家五小姐罗乐琳,正是罗四少的异母妹妹,和楚吟秋说话的那位。

几个人说了一会话,楚清梅突然道,“各位姐姐不好意思,我三哥刚回家,还没跟嫂子说两句话呢,我们这就回去了。”

楚吟秋被她近乎无礼地举动惹得眉头蹙起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楚清梅也不管,一把拉起顾凝,对着董璧君几位小姐福了福。

顾凝趁势告辞,互行了告别礼,楚吟秋却被罗小姐留下一起玩。

回到楚家女儿们的座位处,顾凝见到楚元祯正和六爷还有一位青衣男子说说笑笑,小姐丫头婆子的却已经不见踪影,想是为了回避去园子里逛去了。

顾凝顿住脚步,想要走下长廊回避,楚清梅却抓住她的手,撇嘴道,“有什么好怕的?”顾凝看了她一眼,“我可以不怕,但是小姑须回避才是!”

楚清梅冷笑道,“你们小地方就是那么拘谨吗?惠州的男人女人,才不怕碰面呢。你又不是京城来的,也不是什么皇亲贵胄,富甲一方的,别人看看能怎么的,又不会少块肉!”

顾凝讶然,不知道楚清梅怎说出这番话来,就算楚家对女儿们没有其他高门大户那般的严苛约束,可也不会任其散漫,楚清梅这番话,怕是自己混学来的吧。

楚清梅见她一副惊讶的神情盯着自己,哼了一声,“我还道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呢,看起来也是一路货色罢了!”不乐意的放开顾凝的手,转身要往下走。

顾凝心念一转,忙反握住她的手,心中以为楚清梅可能对罗四少有好感,是以想借此见见罢了,虽然于礼不合,可既然老太太吩咐他们这般玩耍,又有兄长叔叔在座,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楚清梅果然面露喜色,跟着她走过去。

楚元祯见她们过来,立刻起身回迎了两步,笑了笑,“怎的没跟她们一起去逛逛。”

楚清梅抢着道,“有什么好一起的?就为了去顶那根针不成?”

楚元祯转眸看着顾凝,似是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随即却又失望,她最是善于掩藏心事,只要她不想人看出来,任谁就算剖开她的胸膛也看不到一丝真实的想法。

楚长卿见着忙招呼道,“老三,让她们过来坐吧,既然出来玩就别那么多规矩了。”

楚元祯凝视她一瞬,随即又笑,握住她另一只手,“走吧,反正以后也要见面,我带你见一下罗四少!”

当日老太爷就跟他说,若想让顾凝跟他一起管理楚家的生意,只将她当成一个女人,养在深闺是不行的。虽然他很想让她永远待在自己的身后,只有一个三少奶奶的身份,可从第一眼认识顾凝他就知道,在她宁静淡然的表面下面,有着别人无法窥探的隐秘,她大智若愚地谨守本分。这种自我禁制的感觉却让他有一种无法遏制的想念,他想做那个开启她禁制的人,也未尝不好。

顾凝快而稳地看了罗四少一眼,然后给六爷行了礼,又和罗四少见礼。他艳丽的脸上似乎总带着三分邪气七分傲慢,这表情让他本就过分艳丽的脸有一种像是戎马征战,以血洗炼出来的凌厉,让人不敢有丝毫他太美的想法。

只是他这种将所有凌厉毫不掩饰地露在脸上,若不是故意便是太过刚强,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意,不敢亲近的同时也会腹诽。

就像顾凝,被他那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心下不悦,忍不住眼角微启。罗四少本名乐天,身穿一身油绿色怀素纱,举手投足衣袂间若榖纹涟漪,甚是情趣。顾凝在心底不由自主给他加了个绰号:一棵水仙。葱绿而自恋,傲慢又无礼!

罗乐天哈哈一笑,乜斜着顾凝对楚元祯道,“三少,别看你球比我们踢得都好,其他眼光可就未必!”

楚元祯淡淡地笑了笑,方才二人见礼的时候,他不动声色的看着,暗自欣喜看见了顾凝眼底的那抹讥讽和不悦,虽然短短一瞬,他却捕捉到了。

不待他开口,楚长卿哼了一声,瞥了罗乐天一眼,“我们家老三什么个性你难道不知?他认为最好的向来是悄然无息,不动声色地据为己有,难道要像你那样敲锣打鼓,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看上了一样宝贝?等着人去抢吗?”

楚元祯呵呵笑起来,“小叔叔我怎么听着,你这是在讥讽小侄阴险呢!”

罗乐天白了他一眼,又看向顾凝,“难道不是吗?”

顾凝着恼,却依然浅笑着,待楚元祯握住她手的时候,开口低声若无意道,“我最讨厌水仙,我们去那边看看睡莲吧,来的时候我看有几朵露尖了。”然后招呼一旁的楚清梅,却见她抿了唇偷眼瞧着罗乐天,便抽回手去拉她的衣袖一起去。

罗乐天细长的眉扬起来,高声戏谑道,“三少,不跟我们踢球去吗?在京城的几年,你只怕生疏了吧!”

楚元祯陪顾凝她们去看睡莲,对罗乐天的揶揄混不在意,只笑道,“四少,就算我十年不练,也定能赢你!”

罗乐天哼了一声,吹了一身口哨,不怀好意道,“我知道你打门准,不过是练得多罢了!”

楚长卿拉着他去跟别人踢球,他们才一起跑远了。

园中有一条河,从外面引水入园,平日做灌溉用,另外挖池蓄水,种了一片睡莲芙蕖。如今碧叶袅袅,花苞微绽,蜻蜓立在上头,颤悠悠地像梦一样。

到了河边,楚清梅却说自己要去找疏柳编柳条小篮子,不肯跟他们一起,很快跑掉了。

独处的时候楚元祯却又不敢去握她的手,只站在身旁,夏风拂动将两人的衣衫乱在一起,带起一阵独特的清香。

楚元祯想她该问自己何时回来的,刚刚去过历城,他便接下去,告诉她这两年的事情,讲一讲各地的风土人情。可顾凝静静地看着水面,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没有一丝要开口的样子。

他只不知道,顾凝面如平静,心如鹿撞。她转眸看了他一眼,两年时间,他又成熟沉稳了许多,脸上那种浑然天成的自信与温润,使人再也窥不见半点曾经的青涩。

“京城的生意已经没大碍了吗?”她开了口。

楚元祯笑了笑,看着她道,“京城的生意我已经基本转到南方八州,如今京城是董林苏叶四家的天下。”

顾凝淡淡道,“可惜了!”

他垂眸看着水面,一只红鲤鱼吐着泡泡惹乱一池平静又飞快地躲入水草中不见,“我们家的生意本就不及他们四家,爷爷和李大掌柜也只是靠着交情与他们结盟,说实力楚家生意在大周国不过是三流而已。没什么好可惜的。”

顾凝被一句三流引得转首看他,脸上的笑容似乎被水汽染上一中俏皮的色彩,“楚三少也会承认自己是三流吗?”

楚元祯不禁朗朗清笑,深深地凝注她,“让夫人见笑了。”

顾凝脸颊微红,忙转首看向池面,又听楚元祯问道,“这两年都好吧!”

顾凝笑了笑,侧头看着他,“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么?”她眼低深处明灭的星光让楚元祯感觉她在生气。

自从做出将生意全部转入南方八州,楚元祯顶受着无数压力,忙得根本无暇□,除了亲自帮她挑选礼物外根本不能做些什么。不过他又确信她自不是因为这个而生气。

他便说家里已经安顿好,想接她回家之类的话。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拐弯抹角。

顾凝倒是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不快,一直笑微微的,说回家收拾一下,让他过两天再来接她。

楚家的果园里有一片园子,可以用来避暑居住,大家都说多玩两日,董小姐邀请顾凝留下一起书香。因为老太太不在顾凝推说家里还有事情,等不忙了再去拜访董只住了一夜便要回家。

第二日上车的时候,顾凝没看到楚元祯,寻思他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招待京城等地来的娇客,便也不管,顾自上了车。

路上依然是疏柳陪同,向柔倒不见了踪迹,顾凝也不去打听,一路上跟疏柳说说笑笑,很是融洽。

晌午不到便来到历城外,疏柳让车夫停了车,对顾凝笑道,“三少奶请下车吧!”

顾凝未料她竟然让自己在城外下车,虽然能搭便车回去,可这实在有违常理。却见疏柳掩口轻笑不语,立刻意识到什么,挑起车帘望出去,果然外面停了一辆普通马车,楚元祯坐在车辕上手里把玩着细长的马鞭笑微微地看过来。

鸳鸯戏水

疏柳低笑着对顾凝道,“少奶奶,三少爷借口生意的事情脱了身,在这里等您半天了!”

顾凝脸颊腾得红起来,忙抬手假意擦了擦额头,笑了笑起身,疏柳忙打起帘子。顾凝弯腰走出车舆,却见楚元祯已经站在车旁,下面却未放踏凳。

这两天刚下过雨,路面被马车压得泥泞凹凸,车辙杂乱。

楚元祯朝她伸手,“地上黏得很,为夫带夫人过去吧!”

顾凝咬了咬牙,索性也不忸怩,把手递给他,便被楚元祯抱下马车。

疏柳在后面笑着道别,“少爷和少奶奶玩得开心点,老太太说了,少爷刚回来,好好玩两日再回去。客人那里有各位小姐和夫人呢!”

楚元祯将顾凝放在另一辆马车上,回头跟疏柳和车夫吩咐了一下,让他们先回去。

顾凝转身进了车舆,放下帘子,才发现楚元祯亲自赶车,不禁有些赧然,又忙坐到车门口内微微掀起帘子,这样也好说话,不至于将他只当做车夫那般无礼。

一路上楚元祯亲自驾车,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倒是顾凝反而有点忐忑不安地,他如今毕竟是楚家外头的门面,让他这般倒是让人不知道怎么嚼舌头。

楚元祯无一丝窘态,反而怡然自得,一边驾车一边跟顾凝说几句话。

他是十天前到的北边连州,让人给老太太送了信,说了具体到家时间。在连州处理一下事情。昨日傍晚到了惠州,回家给老太太磕了头,她让他今儿来桃园招待客人,并未说别的。

楚元祯寻思客人大半是一群女子,有姊妹嫂子们招待,男的也有六叔,并不是非自己不可。于是天还未亮他便借口有事坐船去了历城。谁知顾凝却被向柔接去了桃园,他只好又骑马往回赶,跟在马车后头进了桃源。

一路上两人倒也随意,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城内路平很快到了家门口。邻居马大婶正提着鱼篓子回来,看见顾凝和楚元祯下了车,热络地上前招呼,恰好茗雨茗香两个出来迎接,马大婶便送了他们几条鱼。

老爹在家里就着茴香豆喝小酒,见姑爷来,便请他同饮,让茗雨去拿酒杯。顾凝见老爹喝得有六分醉,便以还没吃饭为借口,说先吃饭。

顾凝亲自去厨房帮忙,让茗雨去问姑爷喜欢吃什么菜,茗雨随口道,“不是喜欢吃炸茄盒吗?”

顾凝倒不记得他喜欢,隐约反而记得他不喜欢吃,茗雨不问她更不肯去,便去菜园里摘了两个茄子。茗雨动作麻利,很快切碎了韭菜和肉丁,又搅和了面糊糊,打入一个鸡蛋,又用长竹筷子夹着茄盒在面糊糊里滚过。然后放在顾凝手边让她亲自做。

顾凝鲜少做菜,但是做的菜式有酒楼风味,原因就是前世她不会做饭,后来自己失去嗅觉没了赖以生存的本领,感慨自己除了调香一无所长。所以重生之后,她努力地学习生存本领,洗衣做饭,绣花调香,读书种菜,都学了个差不多。

翁婿两个相谈甚欢,吃着炸得酥软香脆的茄盒,赞不绝口。

顾凝冷眼看着他们,从前父亲骂楚元祯别有用心,如今他又亲自撮合了这段姻缘,倒真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楚元祯手里握着酒盅起眼看向顾凝,见她面有所思的样子,不禁笑着招呼她过来一起吃。

饭后老爹去午睡,楚元祯跟顾凝几个在东厢说话。

顾凝捧出自己的钱匣子,把那张银票还给他。

楚元祯愣了一下,随即垂眸苦笑,手指按住银票推回去,“阿凝--”

顾凝慢慢地合上钱匣子,“你虽然管着生意,但是一分银子都要有去处。再说银子赚了也不是你的。我如今不缺钱,还给你吧。”

楚元祯修长的手指点着银票,起眼凝视着她,片刻笑了笑,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顾凝见他没收起来,便让茗雨替他收了。

楚元祯没说话。

他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点破了会让自己的心很难受。他知道她的脆弱也知道她的坚强,更知道她决绝的时候,可以不顾一切。

他只是不清楚,如今她离自己是更远还是近一点。

清亮的眸子里黯淡一闪即逝,他又笑起来,“让茗雨这两天置办些礼物,我们要去拜访一下亲戚。”

茗雨笑着把银票收起来,道,“姑爷,我这就去,还有特别的吩咐吗?”

楚元祯笑了笑,“王夫人家丰厚一点,其次大舅和二叔家,其他的照例就好!”

茗雨想了想,立刻跑出去喊了茗香一起。

顾凝见茗雨没泡茶,只得去厨房起火用炉子烧水,把今年的新茶泡了一壶,回屋却不见了楚元祯。去正屋看了眼没人,听见后院大白鹅嘎嘎叫,便知道是楚元祯过去。

她快步去了后院,楚元祯撩起衣摆正在用辘轳汲水,然后摆弄那架已经坏掉很久的小水车。那架小水车还是顾凝小时候母亲请人做的,顾冲和王允修也摆弄过,但是两人都不擅木匠活,也没修好只能作罢。因为有辘轳汲水也方便,浇园子一点不累,她也不想花钱请人修,便一直扔在那里。

她阻止道:“坏了很久,算了吧。”

楚元祯从水车后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以前跟父亲和李大掌柜在京城的时候,我们自己也有一片菜园子,那个水车跟这个差不多。做的时候我在场,看了个**不离十,要是有工具重新做一根轴,再把一些小地方修修补补就能用了。”

看到她眸中掩饰不住的惊讶,楚元祯笑起来,“我本来就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就算不经商,回家种地也能养活你的。”

顾凝微微垂了眼,笑了笑,“你要是能做,那里倒有几根樟木,我去借木匠工具来。”

楚元祯洗了洗手,把衣摆放下,走向她,“我与你同去。”

等去椅子儿家借了木匠工具回来,楚元祯脱了细薄轻软的苎麻衫,顾凝找了块干净的粗布帮他裹在腰上。

他干活顾凝也不好意思回屋里去,便把针线活拿来菜园做,又洗了一盆红润油亮的大樱桃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开始她还能专心地做针线,后来忍不住偷看他,从没想到他还能做木匠活,修长白皙的手指握住锯子倒是有板有眼。

晶莹的汗水从浓黑的眉毛留下挂在弯翘浓密的睫毛上,随着他胳膊拉锯的动作不断地滴落下去,然后顺着下颌的曲线跌落在他弯曲的腿上。

楚元祯感觉到她的目光,撩起粗布擦了擦脸,转首看向她,顾凝忙掏出自己的帕子,走过去递给他。

楚元祯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木屑,摇了摇头。

顾凝只好将帕子放在井水里绞了抬手帮他擦汗,冰凉的帕子触到滚烫的肌肤,鲜明的对比让楚元祯握锯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木头锯坏。

他索性停了手里的活,闭了眼请她帮自己擦汗。

等睁开眼的时候却见顾凝额头上细汗密密麻麻,不禁笑了笑,转身继续干活。

月牙从西天梧桐树梢露出一线清辉的时候,楚元祯终于修好了水车。

为了浇菜方便,菜园子里挖着纵横交错的水沟,只要一头浇水,会慢慢地流淌进去,虽然不是很高效,却也便宜。

看着缓缓转动的水车,顾凝眼底泛着星光,情不自禁地跑过去接水。实际这水车在菜园子里根本没多大用处。当初后院内有一处喷泉,水车很是方便,只是如今早已不喷水,水车便也没了用处,说起来不过是成全顾凝纪念母亲的心愿。

茗雨和茗香去大街的铺子定了礼物,雇了脚夫送回家。让茗香收拾礼书,她自己挎了菜篮子去后院择菜。

当茗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副鸳鸯戏水的场景,风灯影里,顾凝脸颊如海棠花般娇艳,神采飞扬,她从水车上撩了水往楚元祯身上泼,他则蹲在水沟里朝顾凝撩水,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茗雨掩唇偷笑,也不打扰他们,悄悄地去后面摘扁豆和黄瓜,又拔了两把苋菜,想不惊动二人溜出去,结果顾凝听见动静,“鹅子出来偷菜吃了!”

茗雨实在忍不住,抱着菜篮子哈哈大笑,把顾凝窘得直瞪她。

夜里顾凝还生怕父亲多事,好在他酒足饭饱,跟楚元祯下了一会棋便睡了,顾凝便很自然地安排楚元祯睡顾冲的房间。

第二日一早,楚元祯收拾了礼物,又去街上雇了一顶凉轿,携顾凝去拜访王夫人。

王夫人家离顾凝家大半个时辰的脚程,坐落在城南繁华而又风景秀丽之地,花木扶疏,粉墙黛瓦掩映其间。自从老县太爷死后,王夫人将他未生育的小妾都打发掉,只留两个生了女儿的姨娘在家。如今她也不住原来的正院,反而住在花园的敞轩里,平日由两个姨娘陪着诵诵经,说说话,打发时间。

从前王夫人一直跟她说没有男人的院子,越大越是阴森,如死水一般。顾凝倒没觉得,大公子常年在外面鬼混从不着家,她乐得清闲,读书绣花,陪着王夫人下棋抄经,日子过得悠闲而安静。

一旦离开,再重回故地,顾凝有一种与赎回自家院子截然不同的感觉,一种深沉的,没有希望的,阴郁而又沉闷的气息在心头弥漫。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曾经她也想过在此老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如今遽然发现其实是心境不同。从前她有一种心如枯槁之感,如今……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楚元祯,咬了咬唇。

早有小厮进院子通报,王夫人领着丫鬟婆子们等在花园门口,一脸的欣喜,见顾凝来竟然迫不及待地迎了两步。

楚元祯和顾凝忙上前行礼,王夫人急忙扶起他们,拉住顾凝的手,慨叹道:“你都有些日子没来看我,这以后跟姑爷去了惠州,怕是一年里头难得一两回了!”

顾凝看她面有悴色,知道是为王允修的亲事担忧,自己也不好说什么,遂笑道:“母亲多虑了,王家在惠州也有宅子,您要是烦了,去那里住。阿凝自然要勤去侍奉的。”

王夫人叹了口气,看着楚元祯道,“我可没那么好的福气了。你有婆婆祖母要侍奉,现在想想,倒是让我羡慕。哎!”

想想若是当初不将她嫁出去,留在家里与自己作伴,再给允修娶一房门当户对的亲事,自己现在的日子,定然也是顺风顺水的。

顾凝以为她挂念王允修,劝慰道,“母亲也不必担忧,二哥在苏州好得紧,如今生意顺了手,稳赚不赔的,虽然不是日进斗金,可也很是如意。”

王夫人点了点头,笑道,“但愿吧,我们去花厅喝茶说话!”

花厅还如从前摆设,一丝未变,那些摆设甚至还是顾凝和王允修一起挑选的,墙壁上的山水写意画是她十八岁生日那年他为她画的。虽然他只字未提,只是那高山流水,落花远去,孤舟蓑笠翁,却是顾凝最喜欢的。

王夫人让人上了香茶细点,亲切地与他们话家常,问了楚元祯平日忙不忙之类,又问了楚家老太太和大爷夫人等可好,让他多多抽时间陪陪顾凝。楚元祯自一一回了。

两盏茶之后,王夫人让茗香领着楚元祯随意逛逛,她和顾凝说说体己话。

只剩下两人独处,王夫人脸色忧色更重,叹息道,“允修真让我担心,给他送了许多女儿家的画像让他选,他这个不中意那个不中意,又说想经商两年锻炼一下去参加科举。”

顾凝也知道如今朝廷放宽了限制,经商的家庭如果有人通过科举成绩斐然者,并不会被拒绝,商人也没那么低贱了,所以现在很多王公贵胄都悄悄做生意。

只是对于王允修的亲事,她却毫无权力指手画脚,以往也只能顺着王夫人劝劝他,可他眼中那种浓郁深沉的忧伤让她几乎不敢面对。

王夫人拍着顾凝的手,缓缓道,“阿凝,你是个好姑娘,当初是我们耽误了你。如今你能嫁给楚三郎,也算是天赐缘分。你帮帮你二哥吧。”

顾凝柔声道,“母亲,只要您的吩咐,阿凝莫不遵从。”

王夫人笑了笑,“我听说京城的董家小姐在惠州游玩?还去楚家做客!”

顾凝颔首,“前两日有过一面之缘。”

王夫人哦了一声,面露喜色,颇为感兴趣道,“你觉得她如何?与你二哥可相衬?”

顾凝想起那张细白的鸭蛋脸,点了点头,“董小姐温柔娴淑,素有贤名,若能与二哥结缘,自是再好不过。”

王夫人喜道,“那你可要帮帮二哥了。董小姐那样的好女儿,定然很多人家想结亲。好在他们家财大势大,也并不需要用她结交什么权贵,听说她父母是允许她自己选夫婿的。”

这个顾凝倒是不清楚,虽然以前茗雨茗香也说一些董小姐林小姐的消息给她听,可她都没注意。

王夫人继续道,“如果有机会,你多跟她亲近亲近,套一下她的口风,探探她的兴趣,喜欢什么样类型的男子,要是有可能,让她也见一见你二哥。”

顾凝心底百般不愿意跟董小姐打交道,但是王夫人的托付她又无法拒绝,只得道,“只要有机会,我自然尽力,二哥是极好的人书,我们家又不差的。虽然父亲官职不高,可王家素有才名,又是望族后裔,自不会差的。”

王夫人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允修自然是极好的,配她董小姐也绰绰有余,所以才要你帮二哥探探董小姐口风,只要她有意思,或者你尽量让她对二哥有意思,我这心病啊,也就好了大半!”

第五章 圆房

,顾凝点了点头,柔声道,“我尽量试试。”

王夫人很高兴留下他们吃了饭,饭后聊天说最好回惠州之前都住在这里才好,她一个人闷得要死,还是和顾凝在一起的时候觉得舒坦。

顾凝自然不想住下,一时间没找到借口,正犹豫着楚元祯放下茶盏轻笑道,“多谢夫人盛情,不过惠州事务很是繁忙,老太太又想早点接阿凝回去,倒是不好多耽误。等安顿下来,如果夫人不忙,再让阿凝回来陪您说话。”

王夫人笑了笑,问了楚元祯一些京城的事情,董家的生意以及兄弟形容等等,楚元祯捡知道的能说的告诉了她。

饭后休息了一下,楚元祯便携了顾凝告辞。顾凝让茗香留下住两日,陪夫人说说话,茗香答应了。这里有她现成的衣物,也不必回去取,当日便住下。

告辞离开,王夫人依依不舍,送他们到了二门楼处,才拭了拭眼泪,挥手让他们走吧。

楚元祯见顾凝不说话,知道她心思重也不打扰,只扶她上了凉轿转道去拜访两位舅舅。茗雨跟在一旁偷眼看着他们,咬着唇想事情,一路也没说话。

大舅家的香铺是他们少年时候呆过的地方,那时候顾凝尤其喜欢呆在小香房里调香,调完了自己把方子写下来也不告诉别人,只一样样地试验。

当年大家都说楚元祯偷学王家的技艺,实际现在想想,楚元祯没有卖过王家曾经任何一书香,他不过是以王家学来的东西作为基础,进行了不止两段位的升华。

如果没有后来楚元祯的扶持,王家香铺只怕早就关门大吉了。毕竟只靠着几个方子,没有创新,是做不久生意的。

王家前头是铺子,后院住了家眷,二舅家没有铺子,在大舅家后面一条街上。当年老爷子死的时候,把铺子留给了大儿子,只分给二儿子一栋普通宅子和两百多亩地。

小伙计见了茗雨和楚元祯,立刻进去通报,大舅亲自出来迎接,让轿夫从角门进去,一直抬到二门地方顾凝下了轿。

王子恒出去跑货不在家,大舅便亲自招待这位外甥女婿兼自家财神爷。大舅妈带了儿媳妇亲自下厨,留他们吃晚饭。

楚元祯对大舅恭敬有礼,没半丝傲慢,听他们说留下吃饭,便也没拒绝。

二舅家因为和老爹吵架的事情,一直不怎么走动,过年的时候看到顾凝要去拜年,便假意不在家,顾凝也不强求。

今日大舅派人去请,二舅也没来,理由是下地看佃户们干农活了。

他们王家有个总庄户把式帮忙管着那些佃户,再说二舅于农活一窍不通,他去看个什么劲?顾凝自然知道,却也不点破。

大表嫂模样干净俏丽,说话也爽快利索,动作干练,天还没黑,便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又拿出家里窖藏的杏花村请楚元祯畅饮。

顾凝让茗雨回家给老爹做饭,大表嫂悄悄告诉她们已经让人给老爹送去了,不用管。

顾凝被大家劝着多饮了几盅,没一会儿面泛桃花,眼波明亮欲流,忙说自己不胜酒力,以免失礼起身告辞离席,跟舅妈和嫂子说话去。

大表嫂向来喜欢顾凝,每次见她都有说不完的话,拉着她去看自己做的绣书,“阿凝,你看我,怎么都绣不出那个韵味来。这是你送我的香囊荷包,我照这样子描,给你表哥看,他眼角一斜就知道哪个是你绣的。真是丢死人了!”

顾凝笑了笑,拿帕子擦了擦额头,又跟表嫂指了指不足。其实表嫂做针线活不赖,但是一向风风火火的,绣花也没那么多耐心,讲究疏密有致的时候,她一团针脚密密麻麻,将就满花不露地的时候,她又疏疏拉拉。

“表嫂,各人有自己的兴趣,你不喜欢针线就不要做了。你做的饭菜,可没几个人比得过呢,你帮着打理铺子的生意,连大舅都说不如你。若是没有你,大表哥可没那么轻省呢!”

大表嫂颔首道,“你说的也是,你哥也这么说。我不是想着怎么也亲手给他做点针线,免得他出门人家都吹嘘说这是内子做的什么什么,他却只能拿出母亲做的,妹子做的,丫头做的,你说我多丢人呀!”

顾凝和茗雨笑起来,茗雨脆声道,“表嫂,这有什么丢人的,他们的内子只会做女红,大表哥的内子可是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厉害着呢!”

几人笑起来,大表嫂又去拿了些首饰送顾凝,她自己戴的少,虽然顾凝戴得也少,但是她总觉得这个顾凝戴了好看,那个好看。

顾凝忙推辞了,说家里还有一堆呢,让她留着以后给女儿戴。

弯月爬上西山的时候,楚元祯他们告辞,大舅早给轿夫付了钱打发走了,又吩咐自己家的马车去送小夫妻。

夜里有点闷,看起来倒像是要下雨,顾凝喝了酒,这会觉得上头,昏昏沉沉地倚在车壁上休息。

楚元祯坐在她旁边,轻轻地摇着大舅送的紫竹骨水墨画的纸扇,给她一下下扇风。

到家的时候,顾凝竟然睡着,茗雨小声地跟车夫道谢,给了他一把赏钱打发他回去。

楚元祯抱着顾凝下了车,院门吱呀一声,她醒了过来,忙示意楚元祯放下她。

楚元祯却不肯放下她,继续往前走。

茗雨紧走几步,去东厢楼下外室麻溜地点了一根红烛,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便又去后院提水。

顾凝只好任由他将自己抱进房间,耳边是他急促的心跳,与他沉稳的脚步很不相称。可能是饮了酒的关系,顾凝的身体一阵阵的滚烫,软软的没了力气。不由得想到他这般坚持的用意,更觉心慌,不由得呼吸有些停滞,身体便越发软下去,窝在他的怀里。

突然起了风,窗子吱呀了两声,却被支住合不上,一阵大风卷开门,蜡烛晃了晃,一下子熄灭。

屋子里顿时黑漆漆的,连最初那点微弱的星月光芒也被夜风席卷一空,黑云压顶的感觉。

楚元祯抱着顾凝刚走到内室,顿时不敢走动,生怕磕到哪里。

顾凝低低道,“放下我吧。”楚元祯想了想她房间的摆设,道,“我送你过去吧,回头我去点灯。”他抱着她,至少不会被凳子之类磕到。

他小心翼翼地过去,一路上竟然真个没碰到什么,到了床前他声音里带着得意道,“如果我们是贫贱夫妻,家里没钱点灯,看来也不会有……啊!”

正得意间忘记床前的踏脚,脚磕了一下,身子往前摔出去,虽然很小心还是一下子将顾凝扑在了床上。

他滚烫的体温透过薄绡的夏衫份外明显,热气阵阵地包裹着顾凝,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是孩子知道会如何,两世为人,也知道做夫妻有些事情免不掉。只是一直觉得很是尴尬,不知道如何面对,所以索性想把一切都推给回楚家再说。那时候住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的,自己也没借口再逃避什么。

黑夜遮掩着各自脸上的表情,互相看不见,楚元祯没有慌手慌脚地爬起来,而是撑起身体,于黑暗中望着身下的人,虽然看不清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觉得很清楚。

现在的她就是那个曾经帮助过自己,淡淡的笑着,眼睛里隐藏着的慧黠光芒的女孩子,是那个母亲去世之后,悲伤得哭不出,深夜跑来找他倾诉却又一句话不肯说的少女。

他们之间那般曲折的路,他和她之间隔着的那些山山水水,沟沟坎坎,如今已经都不存在,她是他的妻子,是他要一生相伴的人。

为了自尊生存他不服输,为了爱情,他更加努力。当她在王家厅堂内面对着那副画卷,明亮的眸光黯淡下来的时候……

“……阿凝,”他轻声地开了口。

顾凝咬着唇,听到外室想起清浅的脚步声,然后“哒”的一声,想是茗雨提了水过来,片刻,门吱呀一声被人带了上去。

房间外面隐隐有雷声,风从窗子灌进来,吹拂着楚元祯的衣袖,轻轻地擦过她的脸颊。

他想说什么,表白心迹也好,安慰她也好,或者耍无赖也好,突然又觉得实际上一个字也说不出,她淡淡无波的神情一直在无言的表情她不想听什么解释……

蓦地,黑夜里顾凝低笑起来,“你不累吗?好热!”

她微颤的尾音却泄露了紧张的情绪,楚元祯笑了笑,俯首下去准确地捕捉到她的唇,柔软的带着杏花村的甘醇,还有樱桃的清甜……

一如梦里曾经无数次出现过的,如今终于有了真实的触觉和气息,黑白的画卷,被填满了绚烂的色彩,不再是梦……

日上三竿,昨夜一场好雨使得清晨凉爽得很,窗台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唱着,鼻端是幽幽栀子花的清香。

顾凝努力睁开眼睛,目光触及半垂的朦胧床纱之际,脑子里哄得一声,昨夜的一切便像刚刚结束一样清晰得印入脑海。他看似精瘦却结实强劲的身体在暗夜里更具压迫力,那种一点点却似永无休止的能量升腾让她想起来觉得可怕,若不是他肯体恤她,她……

顾凝浑身一阵燥热,忙起了床,身体酸疼得让她想哭,随即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昨夜那般抵死纠缠的人,想起他后来抱她去洗浴那般羞愧的事情……

她忍着疼匆匆把内衫穿好,庆幸他不在床上,否则才更加让人抓狂。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顾凝忙下了床,茗雨笑嘻嘻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一堆紫藤花,往顾凝的床上撒过去,欢快道:“恭喜姐姐。”

顾凝好不容易稳住的心腾得一下子烧起来,捡起一串紫藤花便和抽打茗雨,“好你个坏丫头,看我不收拾你!”

茗雨咯咯笑着躲开,“姐姐,二叔在呢!”

顾凝一听忙收起玩闹的表情,蹙眉道,“有什么事?”

茗雨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一大早便来了,姑爷怕他吵你休息,让他去后院喝茶了。”

顾凝忖思今日本来楚元祯也说去拜访二叔,他竟然亲自来,到不知什么事情,便让茗雨帮她梳头,过去看看。

茗雨帮她梳了个翻云髻,插上一支翡翠簪子,又戴了一支点翠花钿,中间一颗流光溢彩的红宝石,是楚元祯这次送给她的。为了配头饰茗雨又打开首饰匣子挑了一对水滴坠子,比量了一下给顾凝戴上。

顾凝看了她一眼,“过年呢?这般打扮,要做妖精了!”

茗雨笑道,“往日你素点就算了,现在跟姑爷在一起,哪里还能那般随意?再说这已经够素淡了。”说着去大衣柜里挑了件水色的薄绸衫,衣襟上绣着精致的花鸟纹饰,下面配了月白色绣兰草压脚的裙子。

最后给她配了条翠色裙带,在腰后系了个鸳鸯同心结,下面缀上碧玉佩,又在腰间挂了五彩绣的香囊、其他小挂件。

打扮好了,茗雨拿了一面铜镜放在顾凝脑后,与梳妆台上的镜子互相映照,“姐姐真好看!”

顾凝嗔了她一眼,“是你头发梳的好,衣服挑的好,茗香的绣花做的好。”

茗雨嘻嘻道,“首饰是姑爷挑的,跟姐姐真配!”说着又去端了铜盆给顾凝洗漱。

洗漱之后,顾凝倒了点自己做的玫瑰纯露往脸上拍了拍,剩下的拍了脖子和手背,又涂了一点自制的面膏,夏日清凉沁香,很是舒服。

自从搬回老宅子,顾凝一直住在东厢的一楼,楼上放着一些调香和绣花的物书,不喜欢被人随意参观,她也就一直睡在楼下。

目光触到床下的踏板,寻思要是上楼梯,难不成他也那般逞强?要是滚下来……

顿时脸颊又红起来,茗雨奇怪道,“姐姐,你对着自家的踏板发呆,昨日姑爷就对着王家花厅的画发呆,可真是有意思。”

顾凝抓起梳妆台上的纨扇,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茗雨兀自嘻嘻地笑。

第六章 滋味

走到通往后院的篱笆门时候,顾凝蓦地顿住脚步,理了理衣裙,默默地给自己打气,然后迈着步子稳稳地走过去。

石桌在水井旁边,隐在葱茏的桃树后面,风拂动树后月白色的衣袂翻飞,楚元祯面南而坐,面部清晰明朗的轮廓在翠碧的晕色中被衬托的近乎完美,线条流畅而坚毅,有着独属于他的优雅自信,他坐得随意却脊背挺拔,玉色的腰带衬出修长紧瘦的腰肢。

他看起来明明不强壮的……顾凝脸颊突地发烫,忙扇了几下纨扇,轻轻地走了过去。

“二叔,我们正要过去呢,不想你先来了。”

顾二叔笑得亲切随和,不动声色,站起来笑道,“姑爷来做客,我这个二叔怎么能不来呢?阿凝,二叔就你这么一个亲侄女,除了你爹,你本家也只有二叔这么一个亲人,我不来走动谁还能走动得着!”

顾凝施礼,请二叔坐,视线升到楚元祯下颌处,却不敢与他对视。他温热的手指搭上她的肩头,让她觉得脊背陡然一线电流蹿过,忙坐了下去,往前倾了倾身体,希望能够脱离他的手掌。

楚元祯俯身,视线在她发间点翠花钿上凝了一瞬,关切道,“刚下过雨,石凳有些凉,不如请二叔厅堂喝茶吧!”

他温柔体贴地关怀让顾凝觉得额头冒汗,对面顾二叔看得真切,眼里精光明灭,看不出心思。

他打着哈哈站起来,楚元祯便扶了顾凝起身。

顾二叔一直找话题跟楚元祯闲聊,他不说来意楚元祯也不问,便从十年前聊到现今,又从京城聊到历城,从稻田聊到香料,最后又聊到楚家老爷子的英明睿智以及猝然而逝。

到最后几人都是唏嘘不已。

顾凝名曰陪同,却只是摇着纨扇吹了眼帘想自己的心思。

楚元祯端起青花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见顾凝一下下地摇着扇子,嘴角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只是笑不达眼底,能看到她眼眸中的那抹不耐。

“阿凝,你身体不舒服,要不先去休息一下,天也快晌了,让茗雨做饭,二叔留下吃吧。”

顾凝忙低头摇着扇子隔开他别有深意的目光,缓缓起身,跟二叔招呼了一下,转身往外走,身后楚元祯的目光让她几乎迈不开步子,本就酸痛的双腿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让她懊恼得很。

二叔一来,老爹早就气呼呼地出门去了,吃饭的时候大舅家打发人来说老爹在那里让顾凝放心。

席间楚元祯陪着顾二叔,随便喝了两盅,二叔一杯接一杯,喝到后来舌头打突,脸色发白。他叹了口气,“姑爷,二叔知道,你们都瞧不起二叔,嫉恨二叔……二叔……”

楚元祯朗朗笑道,“二叔,您说哪里话?多虑了!”

他语笑晏晏,眼底却闪着冷光,陪夫人的时光最是宝贵,若不能陪她就要去赚钱,一寸光阴一寸金,这厮却在这里唧唧歪歪。

“姑爷,以后我们……也是亲戚了,要……多走动才行。”

楚元祯放松了身体,慢慢地往后靠在椅背上,缓缓地摇着纸扇,“自然,阿凝以后去了惠州,家里老爹还请二叔多多照顾才是。”

顾二叔摇头晃脑地,摆了摆手,“自……然,侄女婿,我们怎么也是一家人,你看看,能不……能,让你兄弟,去……惠州做点……事情……”他打了个酒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楚元祯。

求人这回事,一本正经的,最尴尬,如果别人答应还好,若是被拒绝,别提多没面子。他这般借酒说话,倒是不错的招式。

可惜从楚元祯开始学做生意的时候,这一招就用过。

他笑了笑,既然二叔这么有备而来,他也不能白费了这半日口舌,“二叔,虽然我管生意,但是像账房人选以及外放都是秦大掌柜在管……”

顾二叔心头一沉,以为没了希望,便打着酒嗝,装作没听见,瞪着赤红的眼睛瞅着俊眸生辉的楚元祯。

楚元祯继续道,“我可以推荐,让弟弟去试试看。”

顾二叔心下一喜,猛地把酒盅顿在桌面上,“侄女婿,够意思,来……走一个!”

楚元祯收起纸扇,在掌心轻轻地敲了敲,起身双手撑着桌面,俯向二叔笑着柔和道:“二叔,您老回去跟弟弟说一声,让他收拾一下,最好这两日熟悉一下铺子、香料的知识,虽然我推荐,可秦大掌柜严厉得很,凡事都要亲自过问!”

顾二叔看着他,点了点头,“谢谢侄女婿。”

楚元祯笑得更加温润,因为喝过酒眸子里水光越发明亮,他浅笑道,“二叔,您是阿凝的二叔。是一家人,如果有人想要跟您过不去,可一定要告诉我。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阿凝,自然也不允许有人欺负她的亲戚。”

他温和的笑容后面似乎隐藏着一头凶狠的猛兽,顾二叔跟他对了一下眼,心头激灵灵一个哆嗦,忙笑起来,低头去抓酒壶,“多谢侄女婿……我这就放心了,以后也能挺直……腰板……”

楚元祯淡淡一笑,“那就好!”

顾二叔赶忙起身告辞。

楚元祯亲自送他到大门外,又客套了几句,让他别见外,常走动,又托他一定多多照顾老爹。那和气清浅的笑让顾二叔真正领略到什么叫笑里藏刀,不怒自威,匆忙回了家。

顾二叔走了一段路突然想起来,本来是去跟楚元祯借钱给祖宗修坟盖祠堂的。只是回想一下,在后院的时候根本没机会说,不管自己说什么,楚元祯都有办法把话题扯远,然后自己不由自主地只好顺着他往外溜。溜得远了想办法拉回来,可是楚元祯每每都能把话题绕开钱这个中心,最后要不是借着酒醉还没机会说让儿子去楚家铺子学习呢。

想起楚元祯那温温的看似没有丝毫机锋的笑容背后却是再凌厉不过的刀锋,让他冷寒涔涔。

不过看他对顾凝那么温柔体贴的样子,看来真不会休妻的,这样傍上楚家,以后只怕又很麻烦,自己也要想办法找个傍身之所才行!

顾二叔在的时候,顾凝还能强自镇定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如今茗雨不在跟前,楚元祯那般气定神闲地坐在她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让她仿若置身沸腾的鼎镬之内一般煎熬。

想起拜堂那日,六叔捣乱闹新妇,过来抢她绣花鞋的情景,他柔和而霸道的声音渐次与昨夜重合,使得那挥之不去的感觉越发浓烈,让她几乎坐不住。

楚元祯突然出声,轻轻地咬出几个字:“……食髓知味。”

顾凝如被针扎了一样,蹭得站起身。

楚元祯诧异地看着她,“怎么啦?”

顾凝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太……热了,我去洗脸!”

楚元祯哦了一声,又继续道,“回味无穷……”

顾凝几乎是跑着闪了出去,楚元祯看她急切的样子,叹气道,“不是说不舒服么?”说着放下手里那一本“五味”解析,伸了个懒腰,喃喃道:“古人诚不欺我,果然纵欲而伤身么?”

楚元祯一直在顾凝的床上睡觉,一副高枕无忧雷打不动的架势,顾凝与茗雨去楼上绣花。

天黑下来的时候,顾凝不想点灯,便跟茗雨去做饭。

外面有人喊门,顾凝一听竟然是顾冲,喜道,“呀,咱家顾冲大爷回来了!”顾冲以前不务正业,顾凝骂他,后来学好之后顾冲跟她撒娇,她便说以后他是大爷,大家都要尊敬他。

顾凝去开门,外面房廊下一人白衫飘然,笑容温雅,双眸定定地凝注她。

顾凝惊讶道,“二哥?”

王允修捧着一只琉璃缸,里面盛开了一朵并蒂红莲,灼灼如火,皎洁明丽。

他笑了笑,“本想端午节回来,结果京城来了一批货晚了几日。刚下船路过这里,便把这缸火莲给你送来。是无意间从一个西域商人那里得来的。”

顾凝很高兴,扭头没看到顾冲,忙问那小子哪里去了。顾冲立刻蹦跶哒地跑过来,手里拎着芦苇穿的几尾鱼,“姐,我和二哥在渡口那里买的,别人刚钓上来的,鲜活的,晚上做吧。”

顾凝忙让他们进屋,王允修在她前面走进去,看到院内晾着未收的男子衣衫不禁怔了下。衣摆下方晕染出水墨画的效果,自然不是老爹的衣服。

顾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红起来,硬着头皮笑道,“二哥,元祯来了,你们也好些年没正经说话,今天就一起喝酒吧。”然后她从顾冲手里抢过鱼,吩咐道,“去叫你姐夫起来!”

顾冲噘嘴,愤愤道,“这都什么时候,他还在睡觉呀?跑我们家来睡觉做什么?”

顾凝蹙眉,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轻斥道,“再说混账话!”

顾冲撇嘴对王允修道,“二哥,我们去你那里吧。”

王允修没动,似乎石化了一样,腿脚僵直般迈不开步子。

东厢门口人影一闪,楚元祯系着腰带走出来,朝他们笑道,“王兄,好久不见,屋里请!”

王允修脸色如常,眉头狠狠地跳了跳,才朝楚元祯走过去,“三郎终于舍得回来!”

楚元祯目光在顾凝脸上扫过,笑着把王允修怀里的红莲琉璃缸接了过去,“多谢,让王兄颇费,内子最喜欢这样奇巧的东西!”

王允修抱着琉璃缸没有松手,两人似是在拉锯又似乎寒暄,他淡笑道,“阿凝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有什么破费不破费的,只要她喜欢就好。”

楚元祯眸中光芒更盛,笑容和雅,将琉璃缸往怀里拉了拉,“王兄,还是我来拿着吧,你是客人,理应去正厅奉茶才是。”然后对正疾步逃跑一样走向厨房的顾凝道,“麻烦夫人给我们沏壶好茶来!”

王允修浑身陡然无力,将琉璃缸送进楚元祯怀里,淡笑道,“三郎这次回来呆多久?”

楚元祯朗朗笑道,“那边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不会再去。以后大家有的是时间相处。王兄京城的生意做得可好?”

王允修微微颔首,“凑和。”

两人你来我往地寒暄着,顾冲倒觉得他们很奇怪,无懈可击的笑容似乎有些别扭,挠了挠头,他走去厨房,喊道,“姐,二哥喜欢吃你做的清蒸鱼,别忘了蒸一条。我喜欢吃红烧的。”然后又喊茗雨,“茗雨,我还捞了一点莼菜,二哥最喜欢吃姐姐做的莼菜羹。”

茗雨气道,“哟,你还真当自己是大爷了,姑爷不喜欢吃红烧鱼,他喜欢吃水煮鱼,你还是等着吧。”说着又钻进厨房去忙活,气得顾冲干瞪眼。

顾凝见爹还没回来,生怕他在大舅家喝多了,便让顾冲去找,顾冲不情愿地跑出去。

很丰盛的一桌子菜,只是菜式多有重复,奇怪的很。

清蒸鱼、水煮鱼、莼菜羹、牛肉末酸辣羹、炸茄盒、酱爆茄子、麻油蒜蓉凉拌水焯扁豆、肉丝爆炒扁豆丝……

茗雨手脚麻溜地上菜,王允修习惯性要动手帮忙,楚元祯忙拦住他,“王兄,你是贵客,怎么能动手呢,稍坐片刻,我去厨房看看。”

楚元祯一撩衣摆,大步去了厨房,顾凝系着粗布围裙,正在灶台忙活。

楚元祯见她满脸汗水,还生怕滴进菜里,不断地用袖子擦拭,他心头一热,忙从后面将她抱住,柔声道,“阿凝,让我来吧。”

顾凝身体一僵,忙挣扎,“你是男人来厨房作甚,快去帮我招呼二哥,很快就好。”

楚元祯奇怪厨房里葱花香气那么重,他还是能瞬间辨别出她身上的气息,将锅铲从她手里抢下来,很自然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去洗把脸,等下一起吃饭。”

顾凝没法,只得解下围裙帮他裹上,去后面的泥台处用瓷盆倒水洗了两把脸,又摸了摸头发。

楚元祯回头笑道,“你今日格外好看!”

憋了一天的话倒是在这样的地方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虽然是一句普通的恭维话,可顾凝听来却似乎有着别样的含义,不敢看他,飞快地走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不但老爹没回来,连去找人的顾冲也未归,顾凝有点着急。楚元祯悄悄对她道,“老爹精明着呢,这时候断然不会回家凑热闹的!”

顾凝面上一烫,为他饭桌上的亲昵也为他说的那句话。

因为姑爷在,茗雨不肯上桌,楚元祯朝她笑道,“丫头,你是阿凝的妹妹,又不是丫头,就算去了惠州,你也不是丫头。坐下吧。”

以往王允修在的时候,只要老爹不在,顾凝也不讲究什么规矩,茗香和茗雨也都跟着入席。

王允修朝茗雨点了点头,她才欢喜地入了席。

这顿饭吃得表面语笑晏晏,其乐融融,只是一个食髓知味,一个食什么也没味……

第七章 同行(入V公告)

饭没吃几口,王允修推说不想母亲担心便早点告辞。8 9文学网楚元祯正在给顾凝夹菜说她做的莼菜羹很好吃,听闻这话愣了一下,忙道,“王兄放心,昨日我和阿凝刚去拜访过夫人,她好得很。王兄还是吃完再走,免得回家又忙活一次。”

王允修还是放下碗筷,菜没吃什么,饭也没动几口。顾凝关切道,“二哥很久没回家,定然思家心切,早些回去也是应当的。”便也放下碗筷起身,楚元祯陪着她将王允修送走。

月光中,顾凝觉得王允修的背影越发瘦长飘忽,看起来仿佛没有什么重量一般,不禁叹了口气。

回头却发现楚元祯一直在盯着她,那深沉的目光倒像是等了许久,让她怔了怔。

他眨了眨眼,她终于舍得回头看看他!

他笑起来,“阿凝,你做的那道莼菜羹不错。从前不喜欢吃滑腻的东西,可这道菜我很喜欢。”

顾凝垂下眼,“喜欢便多吃点,那么一大桌子菜,要是不吃完坏掉真是罪过了!”

楚元祯一把拉起她的手,“我还饿得很呢,昨夜消耗太过晌饭没吃几口,现在可得多吃一点。”

顾凝险险跌倒,忙挣开他的手,扭头去了东厢。

老爹酒足饭饱跟顾冲回家,到了门口叫开门,把灯笼塞给应门的茗雨,“他们都睡了吗?”

茗雨嘟嘴道,“爹,还知道回来啊,家里又不是没酒,好意思在大舅家赖一天。”

老爹打着哈哈,“我不是怕姑爷不好意思嘛?”

茗雨笑了笑,打趣道,“你是怕自己不好意思吧。二公子过来,你连招呼也不回来打。”

老爹嘿嘿笑着进了屋。

顾凝和楚元祯正在等他,见他回来问了几句,然后打水服侍他洗漱了,让他早点睡觉。顾老爹摆摆手,“你们睡去吧,甭管我。”

顾冲路上被老爹修理过,见了楚元祯万般不乐意地闷闷地唤了声,“姐夫!”

楚元祯笑了笑让他早点休息,便回了东厢。

茗雨帮他们打了水,知道顾凝害羞便自己去了顾冲楼上的房间睡觉。

屏风后面的大木桶里倒了一半白日晒过的井水,温度刚好,顾凝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摘了发簪花钿发夹等物件,然后解下腰带外衫的衣带。

楚元祯拎着一壶热水进来,道,“阿凝,沐浴的话兑点热水……”一抬头看到她纤柔美丽的背影,乌发如瀑,肌肤如玉……

他深切地体会了一把什么是食髓知味……刚要转过身去,忙又克制住自己,顾凝已经飞快地钻进水桶里,面颊娇艳如霞,水眸懊恼喷火……

他凝视她的眼睛,目光缓缓移下去,她紧缩在浴桶里,乌黑浓密的发丝将身体密实的包住,只能看到光洁纤柔的肩头微微耸动,不禁眼睫垂了垂,“我以为你……还没脱衣服呢!”提着壶走上前,伸手去拭水温。

顾凝以为他要共浴,忙道,“木桶太小了,你等一下吧!”

楚元祯笑了笑,缓缓倒了一些热水,手在里面搅动了一下道,“你洗吧,我去后院冲凉就好!”

顾凝忙叫住他,“井水太冷,厨房外面的大木盆里有白天晒过的热水,你去那里洗吧。”

待楚元祯走出去,顾凝也顾不得什么享受泡澡的乐趣,匆匆洗了洗便用大手巾裹住,飞快地擦干然后胡乱地套了件薄睡裙。

楚元祯冲凉之后回屋,吹熄了外间的灯,挑帘进了内室,见床帐低垂便走过去。顾凝忙道,“把灯吹了吧!”

透过藕色的纱帐能看到她一把青丝散乱枕上,想起昨夜那柔滑清爽的发丝缠绕指端滑落胸膛的滋味,让他身体蓦地紧绷起来。

他未吹熄灯火,反而撩起一线床帐,轻笑道,“头发不是湿了?要不要擦干?”

顾凝被他这样看着,脸颊几欲喷火,忙抬手捂住,“没有,刚才搭在浴桶外沿,是干的。”

楚元祯早就看到她发丝微润,顺滑如丝,只是想在灯影里看看她淡然沉静之外,别有的一番妩媚娇柔。

顾凝见他不肯吹灯,忙翻身向里,白绢睡裙轻软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柔媚的线条,光裸的纤长手臂在灯光里泛着白玉般的光泽,让人遐思无限,无停顿地回忆起那双手臂那般无助的攀附……

楚元祯忙去熄了灯,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在她外侧平躺。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只有窗外的风声,还有平缓的呼吸、急促的心跳。

“你……”

两人同时开了口,顾凝便立刻住声,楚元祯接着问道,“你身上的衣服有点奇怪。”顾凝眉眼一沉,缓缓地摇着罗扇,细声道,“夏日天太热了,我又怕受风,便跟茗雨她们随便翻书,把从前人们穿在外面的胸裙和半臂做在一起,夜里穿着也方便。不怕风,又不会太热。”

楚元祯从认识她之初就感觉她有些地方奇怪,不过一直也没在意,笑了笑,翻身向里,手臂自然地将她圈在怀里。

他轻声问道:“拜访完亲戚,哪日回去?”

他刚沐浴过的身体表面凉凉的,随即却有能融化她镇定的热力阵阵透出来,顾凝的声音软软的带着沉夜特有的妩媚,“父亲说既然要回去,就早点吧……嗯……”

他原本清朗的声音低醇闷闷的,“……如果担心,让爹一起去惠州……铺子后面有院子……跟秦掌柜住在一起……”

“……唔……不用……”背上一阵阵的酥麻让她说不出话……

风如吟,夜沉沉,月色静好,花鸟两缱绻。

第二日晌午不到茗香便回了家,带了些点心来。顾凝跟她们商量了一下往后的安排,茗雨自然要跟她去惠州,顾凝本想让茗香回王家去,但是茗香说王夫人已经将她给了顾凝,她就要死心塌地地跟着。顾凝只好让她先在家照顾老爹一段时间,顺便物色一个丫头回来调/教一番,等放心了再去楚家。茗香也只好答应。顾凝又托邻居马大婶帮忙照顾一下父亲,平日两家关系不错,大婶自然答应。她还请椅子儿来喝了酒,恰好他要去惠州跟房家做木匠活,希望到时候楚元祯能多多提携他。楚元祯感激他对顾凝的照顾,有求必应。

接下来的几天三人把冬日的被褥晾晒,又帮老爹和顾冲把棉衣拆洗过,等过些时候再帮他们缝。邻居们也都来串过门,有拐弯抹角请楚元祯帮忙给谋个差使的,有家里要娶亲手头紧的,也有真心替顾凝高兴送了鸡鸭和水果来的。

对于邻居求楚元祯办事顾凝觉得很是尴尬,这事情如果处理不好就可大可小,但是楚元祯也不是神仙,就算在楚家也是夹缝里的感觉。所以顾凝一般都是自己能解决的就解决,解决不了的就暂时找个委婉的借口推托过去,以后再说。

茗雨查了黄历,五月十六宜出行,提前两天便把行李都收拾好。

顾凝收拾衣物的时候看到楚元祯上一次留下的那件普通的麻布长衫,她已经缝补好,便也放进木箱里。收拾好了之后,目光停留在那盆红莲上。

荷花是这里夏日很平常的花草,顾凝非常喜欢,平日绣花调香也常涉及,从小王允修就知道,也送过她无数盆,只不过后来都枯萎了。像这盆火莲却是第一次见,一朵花有碗口大,花瓣重重叠叠,像是无穷尽般,如今只开了两朵,却是并蒂极为少见。

“不是说去后院纳凉吗?怎么站这里发呆呢?”

身后传来楚元祯的声音,顾凝忙回身,“我收拾了一下,都差不多了。”

楚元祯视线凝在那盆红莲上,目光沉了沉,随即笑道,“这盆火莲如此珍贵,琉璃缸易碎,我看还是专门叫个得力的小厮来拿吧。”

顾凝本来没想好是带走还是再送回王家请王夫人帮忙照顾,她也喜欢莲花,听楚元祯这般说自己倒是不好再说什么。她看了他一眼,对上他表面柔和却深邃不见底的眸子,心底突然有什么飞快地划过,不禁想起王允修送火莲那天晚上。

他那般强势的纵情倒似乎在惩罚她一样,让她第二日晌午才醒过来,顿时耳根子发烫,忙道,“你常出门,自然你做主!”

五月十六一大早,有人来敲门,顾凝睡得很沉,楚元祯披衣去开门,来人竟然是王允修。

王允修一身素色的夏衫,站在夏日清晨的微曦中,像一道清风让人顿觉神清气爽。

他看到楚元祯随意披着的衣衫,眼帘垂下,作揖道,“三郎,母亲让我去惠州办点事情,想来与你们同行还有个伴,不知可行否!”

楚元祯笑着让他进去,“王兄真早,请到厅上稍后,小弟这就去更衣。”

王允修道了谢,让小厮将马车停在门口,也进来歇息一下。

经过中庭的时候,王允修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东厢半掩的门,随即移开视线看向廊外的一层栀子花,将眼底深沉的黯淡慢慢地染上一层宁静。

顾凝素有早起的习惯,只是这两日总觉得睡不醒,加上院子里不再有**鸭鸭,楚元祯动作又轻,她根本没有半点知觉。

楚元祯趴在床上笑微微地看着熟睡的顾凝,红润的唇微微张开,引人想去亲吻,稍微浅淡的纤长眉毛微蹙着,似是表达无言的不满。他笑了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头,“阿凝……”

顾凝缓缓睁开眼,睡眸惺忪,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翻身又要睡。

“二哥来了,起床吧!”楚元祯俯首贴在她耳边低语。

一阵酥麻蓦地四窜开来,顾凝忙睁开眼,扭头看着他,这时外面有人敲门,传来茗香的声音,“姐姐,起来了吗?二公子来了,要跟我们同行去惠州!”

顾凝忙起身,楚元祯从床栏上帮她把衣衫拿过来,然后起身自去屏风后面更衣,又快速地洗漱一番。

茗香进来帮顾凝梳头,穿戴整齐,洗漱完毕,便忙去了正厅。

王允修正在看方桌棋盘上昨夜顾凝和楚元祯留下的残局,见顾凝进来忙起身,二人见了礼,顾凝请他坐,待楚元祯过来便说去准备早饭。

她问王允修:“二哥,你用过早饭吗?跟我们一起吃吧!”

王允修摇了摇头,“起得太早,没胃口,那就麻烦你们多做一人的吧。”

顾凝自去跟茗雨准备,让茗香去催顾冲和老爹起床。

顾凝本以为自己没什么东西,谁知道大箱子小箱子竟然也满满地一车,不禁深切领会到了破家值万贯的真谛。

从历城的滢河渡口去惠州,只需要两个时辰不到的水程,李桂明已经等在那里,专门打发了一个机灵的小厮去帮顾凝抱着那盆火莲。

李桂明一直笑嘻嘻的,很会说笑话,路上和茗雨极有默契的配合着,把气氛调节得甚轻松,一点不觉得烦闷。他对顾凝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少奶奶,叫得顾凝很是不好意思,特别王允修有意无意看过来的目光。

楚元祯与王允修两人都是相谈甚欢的模样,说着京城的风土人情,在京城的时候那些不习惯的事情等等。

下船的时候,楚元祯很自然地扶着顾凝,早有马车在岸上等候,几个小伙计听李桂明的指挥把行李抬上车,先行回府。

楚元祯说用马车送王允修去王家别院,王允修摇了摇头,小厮已经雇车过来。

“王兄,你说的那个事情,我们改天去铺子里谈吧。”

送王允修上车之后,楚元祯朝他揖别。

王允修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顾凝,拱了拱手弯腰进了马车。

上车之后,顾凝看了看一眼摇着纸扇的楚元祯,问道:“你们谈什么事情?”

楚元祯笑了笑,“也没什么,王兄邀请我合作参与董家的漕运,以后对生意会有很多帮助。让我给他引荐一下董家来惠州的周管事。”

顾凝想起王夫人的意思,可能是让王允修接触董家,顺便能结识一下董璧君。

她笑了笑,道,“那要请夫君多多费心了。”

楚元祯目光在她笑颜上顿了顿,垂眸淡淡道,“自然。”

第八章

马车辚辚,穿街过巷,日暮黄昏时分,到达位于惠州西南的楚家大院后街。

楚家大院坐北朝南,并不处在繁华地段,本来也只有一座三进宅子,自从朝廷放松对商人限制之后,楚老爷子盛年时候便又买了东西两片地,修建成左右并列的两座宅子。西边主宅院是五进四合院,大爷跟老太太住,东院后面住着大少爷楚元坤,前面稍大的小院是三爷住处。

大院西边南面是五爷的院子,中间是池塘,后面便是楚元祯跟顾凝如今住的小宅子。一条丈余宽人工开凿的小河自五爷院子西墙绕到顾凝小院前面汇成一片池塘,然后流经大院西墙外,一直往北,在杨姨太太院门前向东流入城内河道。

楚元祯一边跟顾凝介绍各位叔叔的住处,让李桂明去大院报告老太太,他们回来了,先去小院净面更衣,然后去见礼。

河边小道并不允许外人随意走动,所以很是安静,马车一直停在小院门口,楚元祯扶着顾凝下了车。池塘里菖蒲摇曳,芙蕖灼灼,在傍晚的落日余晖里有一种格外静雅的美丽。

顾凝看的呆了呆,随即意识到这里是楚家,以后断断不会少了事情的楚家,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楚元祯握起她的手,门前一个粗壮的布裙婆子上来请安,她是这两年看管小院的李婶。

李婶是孙夫人亲自点名来看护小院的,向来在这三合院中称王称霸,管着附近的池塘小道,几个打扫的婆子也都要看她脸色,而且夫人也说过,等少爷偕同少奶奶回来之后,就调她去大院做个主事儿婆子。

她用那双浑浊的眼放肆地打量着顾凝,见顾凝穿着普通的麻布衣裙,头上钗环也并不见贵气。

楚元祯看得真切嘴角挂上淡淡的笑容,微微用力握了握顾凝的手,然后放开,朝她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夫人,这是李婶,这两年帮我们看院子,很是尽心尽力。”

顾凝早已经感觉到李婶的不尊,却不动声色,反而微笑着朝李婶微微颔首,柔声道:“真是多谢李婶费心!”然后看了茗雨一眼。

茗雨立刻从荷包中抓了两块碎银子,大约有一两多些,递到李婶手里,笑道:“多谢李婶费心,拿去给孩子买些吃的吧。”

李婶受宠若惊,在这里做了那么多年一个月也不过是两三百钱而已。她被楚元祯那看似温和却夹杂着清冷光芒的眼神所震撼,手里的银块子就像烧红的木炭一样灼热得很。她飞快地看了楚元祯一眼,然后朝顾凝恭恭敬敬地行礼,“谢少奶奶赏赐,少奶奶万福。”

顾凝笑了笑,让她免礼。

楚元祯这才对顾凝轻笑道:“我们进去吧,老太太怕还等着呢!”

顾凝落后他半步,提裙步上台阶缓缓走进门内,对面是座影壁,壁墙上砌石雕刻花开富贵,下面是水鳞纹底墙沿,很是精致。

影壁挡住里面的视线,左右厢房的廊子却直通过来,看起来倒是有些不伦不类。顾凝寻思可能不是什么重要院子,细处自然也不讲究,只是若没有屏门自然难看些,便盖了这道看着精致实际却别扭的影壁来。

倒是让人觉得主人的心思不过是在这道影壁上,其他的都是多余的一般。

顾凝边走边打量那道影壁,寻思以后熟悉了最好拆掉,这时一人从右边游廊上快步迎出来。到了跟前见是向柔,她一身素色的轻软裙衫,外面是薄纱的淡粉色比甲,身量细挑的如弱柳摆风。

顾凝心底叹了口气,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向柔面色苍白,看起来很是憔悴,眼眶浮肿,唇色黯淡,让人油然生出一股怜惜。

她对楚元祯夫妇行了礼,细言软语,“少爷,老太太说天色已晚,舟车劳顿,让你们吃了饭休息一下再去见礼。大少奶奶也早就吩咐厨房预备了丰盛的饭菜,已经热过一回。”

楚元祯看了她一眼,对顾凝道,“我们进去吧。”

三间悬山正屋,栗色的木柱门窗,东西没有耳房却各自空了一小块地方,东西厢两头也有空地只是没有任何修整。向柔站在门口请二人进去才小步入内,请他们进了东隔断内。

茗雨自去招呼李婶开东西厢看一下,之前的嫁妆之物都已经挪至此处。

东间当下放了一张槐木黑漆的圆桌,上面摆放了四菜一汤,只是看起来色泽有些不对劲。

向柔轻声道:“少爷少奶奶,这两年家里一直服丧,饮食上很是清淡,老太太特意吩咐大少奶奶让厨房准备了这几道精致小菜。”

楚元祯又看了向柔一眼,然后帮顾凝挪了挪椅子,让她入座。

向柔捧起一双精致的乌木雕花筷子递给楚元祯,他接过去顺手给了顾凝。

向柔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菜式,香菇红烧鸡块、清炒茄子、辣子肉丁、家常豆腐、酸辣汤。

楚元祯看了一眼这几道菜,眉头微微蹙起,又问向柔:“茗雨和明子,饭菜也预备了吗?”

向柔点了点头,轻声道:“少爷放心,已经在西厢备好。”

楚元祯嗯了一声,才接过筷子,向柔已经帮他夹了菜放在面前的碟子里,又帮顾凝夹了一块黑乎乎鸡块模样的菜。

顾凝皱了皱眉头,手里的筷子没动,自己舀了两勺子酸辣汤,浅浅地抿了一口,虽然很酸微辣,却又不是平日里正经酸辣汤的味道。一小口汤含在嘴里,想要吐出来,又怕初来乍到被人非议了去,毕竟这饭菜都是大嫂准备的,强忍了忍,还是没咽下去,端起碗来,不动声色地吐了回去。

向柔关切道:“少奶奶是不是累了,身体不舒服吗?”

顾凝摇了摇头,“天气有些热了,吃不下!”

向柔便道:“少奶奶身体向来弱,回了家,好好调理一下才是。”

顾凝眉头微拧,自己什么时候身子弱?随即意识到可能是每年秋冬交替的时候都要或大或小的病一场,每每老太太都会派人去探视,便由此落下个身体弱的名声了。

楚元祯吃了一口菜眉头便高挑起来,缓缓把筷子放下,微笑着看向顾凝,“阿凝,突然想吃你做的莼菜羹。”

顾凝诧异:“这档子哪里做去?”

楚元祯笑了笑,“我们坐车去后头铺子里,他们那里肯定有。”

顾凝不明白他唱的到底是哪一出,见他笑眸生辉,灿若星子,温润中闪着精光便觉得蹊跷,配合道:“好,还请夫君带路。”说完她作势就要站起。

向柔忙阻止道:“少爷少奶奶,这如何使得。如果饭菜不合口,奴婢这就去重做,请您稍等!”说完她立刻就往外走。

顾凝看着楚元祯道:“不必了,我们带了点心的,让茗雨过来吃些就好。”

向柔便站在门帘处看着楚元祯,他却温柔地看着顾凝,目光专注,笑道:“吃了一路的点心,只怕不行!”

向柔抿了抿唇,忙走出去。

顾凝瞄着楚元祯水亮的眸子,扯出帕子擦了擦唇角,淡淡道:“向柔看起来不是很好,你又何苦如此难为她?”

楚元祯无辜地扬了扬眉,“我有吗?你身子弱嘛,自然不能整日吃点心!”他咬重了弱字,尾音懒懒地带出一丝讥诮。

顾凝垂眸笑了笑,“去给老太太和大爷夫人请安吧!”

楚元祯便说先更衣,这时候茗雨跑进来,气呼呼地道:“姑爷,你们怎么能这样?”

顾凝瞪了她一眼,“茗雨,去拿我们的点心来吃一点。”

茗雨气道:“姐姐,我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呀,我们的箱子都被人打开了。”

顾凝微微蹙眉,不想为这种小事烦心,便道:“也已经两年多,他们自然是要帮我们打开晾晒过,除除霉气蛀虫的。”

茗雨急了:“姐姐,这些都是应该的,可是用不着晾晒完再把衣服给拿走吧!”

顾凝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那一次宋氏去历城穿的那件浅蓝团花的外袍,不禁沉下眉眼,随即又淡淡道:“你先去拿点心来,要饿死我们不成?衣服的事情以后再说!”

楚元祯便起身问茗雨少了什么东西,茗雨领他去看,顾凝出嫁的时候作为陪嫁衣服里面有几套格外别致的织金销金的外袍、袄、裙的,如今却只剩下那些普通衣物。

楚元祯眉心蹙起,随即笑了笑,“要说原来的,怕是找回来你也不肯要了吧。”

茗雨嘟着嘴,“可这般也欺人太甚!”

楚元祯略略思索,便道:“这样,到时候我陪你银子,你们另作新的吧!”

茗雨寻思,本来那般华丽的衣饰也是为了撑门面的,平日里顾凝断然不会穿一次,只不过这着实令人气愤。她点了点头:“如果姑爷肯的话,那倒是极好的。”

楚元祯朗朗大笑,“我自己的夫人,我有何不肯,所赚一切不都是为了她吗?”

茗雨见他肯维护顾凝,心下更是欢喜,寻思以后就是离开姐姐身边,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便笑着行了谢礼:“多谢姑爷。”

楚元祯看了她一瞬,才道:“丫头,你既不是顾家的下人,自然也不是楚家的,以后就和顾冲一样,叫我姐夫,过两年你也该出阁,不可能总跟在姐姐身边。”

茗雨自然知道以后大家必不能日日相伴的,如果嫁给楚家的下人,那自己的子女也永远脱不了那贱籍,既然姑爷这般说,她欢喜不尽。等姐姐安定下来,有了子女,在楚家站稳了脚跟,自己也就该放手了。

茗雨去拿点心给他们吃,李桂明从大院过来,说如果少爷少奶奶用完饭便去那边说说话吧。

茗雨服侍夫妇二人换了便服,一起去老太太的院子。楚元祯让明子帮着茗雨把东西收拾一下,等向柔回来告诉她一声让她只管忙去,不必管这里。

月色静好,荷花在如水的月光中轻轻摇曳,舒展婀娜姿态。

风拂过两人的衣摆,楚元祯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顾凝回头看他,“怎么啦?”

楚元祯微笑着,月光映在他的黑眸里,璀璨如星,美丽的夜色中他的声音越发低醇,带着一种独有的魅惑,“阿凝……”

顾凝不解地看他,“老太太不是等着吗?快走吧!”

楚元祯叹了口气,追上一步,握住了她的手,两人脚步轻浅,默契地踏着步子,在石子小路上发出轻轻的声音。

大院西墙角门处有守门婆子,请了安,开门让他们进去。

西边靠墙处是一些树木,右边是雕凿什锦窗的内院墙,每隔十几步挂着一只白色桐油纸灯笼,透出橘色的光晕,照亮周围的黑暗。

往北行了片刻,来到老太太的院外,月洞门处有两个婆子上夜,行了礼请他们进去。楚元祯领着顾凝进了门顺着抄手游廊来到正房前,守在那里的婆子立刻通报了一声。

立刻有人笑着挑帘出来,顾凝见是当日给自己做全福妇人的四婶沐氏,忙问了安。沐氏拉着顾凝的手笑道:“让我们好等了半天,派人去渡口好几趟,本以为你们晌午就能回来的。老太太特意让大少奶奶做了几道精致的小菜等你们呢!”

楚元祯走在前面,听见沐氏问顾凝晚饭吃得可顺口顾凝回了句挺好,不禁笑了起来,回头看了她一眼。

屋里除了几个丫鬟婆子陪着老太太并没有别人,顾凝当下松了口气,本来真怕那些夫人少奶奶们都在,一屋子里应付不过来,才叫头疼。

老太太是北方嫁过来的,一直有睡炕的习惯。南窗下一盘大炕,当中放着一张红木束腰的小炕桌,正南方坐着个面色红润的老太太。

顾凝在炕前跟楚元祯行礼磕头,沐氏忙扶住她,“快上炕吧,老太太等了好半天,一直念叨你们呢!”

老太太笑眯眯地朝她招了招手,“丫头,快上来,你有些日子没来陪我说话抄经书了。”

顾凝笑着脱了鞋上炕,沐氏从一边的炕橱里拿出一双浅粉色的软鞋,让她穿上。

第九章 风情

顾凝上了炕坐在老太太旁边,寒暄了几句,问老太太近来身体饮食之类。

老太太笑道:“近来大好。晚上我喜欢清静,知道你怕闹腾,所以让他们都不要来,明日大家再见面亲近吧!”

顾凝连忙道了谢。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摸着她指腹的细细茧子,看了楚元祯一眼,嗔道:“你看你,让媳妇吃了这么多苦,这手都累得粗了!”

楚元祯陪着笑,“老太太,打还是罚,孙儿都认了!”

沐氏在下面笑道:“老太太,我看还是罚他赶紧为楚家添丁添口才对,有了孩子,阿凝那两年也就补回来了。”

老太太点着头,“这个好!”又问顾凝近来身体如何,现在已经回了家,要好好调养,今天秋冬之际,切莫再病了。顾凝一一应了。

几人说了一会闲话,老太太又问她:“可吃得惯家里的菜?”

顾凝点了点头。

沐氏向外看了看,奇怪道:“咦,柔丫头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老太太这才想起来,看向楚元祯,他笑了笑:“今晚的菜有点咸了,阿凝吃不得那么多盐,我让她随便做个口味淡点的汤来,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回来。”

沐氏便让外面的婆子去小厨房看看,让向柔做了汤直接端到这里来就好。结果婆子回来说没看到向柔姑娘,老太太立刻把脸一沉,“这丫头向来懂事,今儿是怎么啦?”

沐氏笑道:“娘您莫着急,我这就去看看。”

沐氏走后,老太太又跟顾凝有说有笑,讲一些家里的趣事,又问她小院里缺什么东西,尽管跟婆婆提,让她给置办上。院子稍微有点小,不过没关系,过两年孩子多了把西头那边空着的林子伐了树木,再盖一座西院,也是很不错的。

顾凝安静地听着,待老太太问她这半年家里可好,父亲如何之类,也一一回了。

聊了一会,沐氏从外面进来,依然笑着,顾凝却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异样,却也装作不知,只陪了老太太说话。老太太打了个哈欠,眼皮酸涩,问沐氏什么时辰了。

沐氏下去瞧了瞧更漏,回来道:“已经两更末了,老太太要是困就休息吧,明日大家再一起热闹。”

顾凝便立刻起身告辞,老太太又叮嘱楚元祯别让顾凝觉得生疏,这两日就先不要去铺子,在家里好好陪陪她。楚元祯自然答应了,先下了炕,待丫头帮她穿好鞋便与她同告辞。

走到池塘边的时候,顾凝顿住脚步,望着楚元祯问道:“你干嘛说菜咸了?”她刚说完菜式还不错,吃得习惯,他就来拆台!

楚元祯无辜地摊了摊手,“要是你说习惯了,以后总是这般呢?”

顾凝勾了勾嘴角,“我还以为你了解你们家这些女人呢。”人家不过是给个下马威,说不得还有其他的心思,单是一顿菜根本没什么。

她微扬的眉梢在月光里有些朦胧,清亮的眸子却灵动非常,他心头一热,笑了笑,“我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能全然了解,哪里是了解女人的?”

顾凝微微歪着头,淡笑着看他,眼中闪烁的光芒仿佛在提醒他什么。

楚元祯咳嗽了一下,弯起小指擦了擦自己眉头,“天色不早了,我们去休息吧。”他握住顾凝微凉的手一同回了家。

西间摆放成当日洞房的模样,只不过房间小了许多,器具有些也被换过或者直接消失。老太爷亲自督做的那张拔步床并没有搬过来,而是一张普通的架子床,梳妆台也由三扇大屏换成了没扇的……

茗雨絮絮叨叨地点数着少了什么,被换了什么,只可惜不会写字,想记下来都不能,让顾凝帮忙。

茗雨让李婶打了冷热水给小夫妻二人沐浴,备好了手巾和顾凝衣物等一应物品便退去东间休息。

楚元祯的衣物早先由向柔收拾好了,放在新房的方角大柜里,顾凝四下里看了看,熟悉了一下物品的摆放,又给他拿了贴身衣物出来。

浴桶在大床的里侧,顾凝快速地洗了洗便上了床,帐顶已经挂上她们自制的熏香球,淡淡的白烟飘渺似无,氤氲着清雅的栀子花香。

楚元祯披着雪白的绢衣,露出大片沾满水滴的胸膛,摘下灯罩熄了灯,随手拂下纱帐便上了床。

顾凝一下下地摇着扇子,尽管已经很是亲密,楚元祯每次靠近还是让她有些心跳加速。

“向柔好像不太对劲!”她想了想,找出一句话打破沉默。

楚元祯嗯了一声,脱了里衣躺下去,被他光裸的肌肤贴着,顾凝往里让了让,提醒道:“外面是水塘,夜里凉,你还是穿了衣服吧。”

他应了一声,抬起双手枕在头下,“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了吧!”

顾凝点了点头,又意识到他看不见,便道:“有点,不过估计明日更累。”明日要拜见大爷大夫人,他们可没沐氏那般随和好相与。

楚元祯知道她的意思,转身胳膊支着拖着头笑道,“怎么,害怕了?”

顾凝向他的方向斜了一眼,“如果换个身份,你这般嫁进来,倒是知道害不害怕了!”

虽然没有很严重的恋床症,可换了地方顾凝还是睡不踏实,特别自从跟楚元祯同床共枕之后,她就睡不太安稳,这夜便尤其厉害了。

耳边是他沉稳的呼吸声,顾凝慢慢地想着往事,从前世到今生,重生之初到现在的境况,每一步似乎从没刻意过更没有想要去争什么,只觉得如果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有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哪怕不再有爱情,实际也没什么吧。

可现在,沉寂已久的心……

她叹了口气又开始细细地思量楚家的这些个夫人少奶奶们,以往来过几次,也差不多都认了过来。大夫人孙氏如今做了当家人,看起来倒是稍微随和开明了些,见面也比以前客气。想来只要没有明确的利益冲突应该不会生出什么事端,只是不知道她们拿走了她的衣服家具,这些事情老太太是不是知道。

她心里也颇有顾虑,就拿今晚上的馊饭菜来说,如果她跟老太太直说或者开玩笑说那饭菜是馊的又能如何?老太太表面上定然会让人问一番,其结果呢,不过是哪个厨娘不得力,被责罚一顿。而饭菜到底是为何馊的,也未必就能真有个说法。反而让老太太以为她为人好生事,一来便让大家不安宁了。

还有这衣服家具的事情,自然也不能明里不乐意地去质问,不管能不能要回来,若是闹开了,老太太面子上不好看,如今能一大家子在一起,也是老太太约束着,面子自然比任何里子都重要。

她又开始想那几个夫人,婆婆孙氏是老太太的外甥女,可五夫人韦氏却是老太太娘家嫂子那头的侄女,据说当年赵家对老爷子的生意帮衬良多,老太太对这个嫂子也很是敬重。说起来韦氏自比孙氏办事爽利,为人看着也直率,她也不是不能当家。只要孙氏有了什么把柄错处让老太太寒了心,这当家的权力也未必不能交给其他夫人。

楚家这种商人之家,本身就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发家的,在素日里也有意无意地会体现一下以能居上,否则老爷子也不会把生意交给楚元祯打理。老爷子也说过,让楚元祯管生意,算是得罪了全族人,只是若由他管,楚家生意能越来越兴盛,而交给大少爷很可能不出两年便败坏干净。为着这层考虑,老爷子也一直坚持,好在虽然最初一意孤行,后来老太太也是同意的。

她浅浅地叹了口气,前世就很不爱与人打交道,这一世小时候还寻思着做人要放开不能孤僻,自被婚嫁之事寒了心也就淡了与人交际的心思,如今被逼着和一大群人周旋,若是好的,大家融融洽洽的,那是福气,若是勾心斗角,可就说不准如何了。

想了一会这个,又开始牵挂老爹在家如何,顾冲的亲事怎么办,茗雨茗香以后如何,越想事情越多,却又睡意全无。

突然腰上一紧,被楚元祯勾进怀里,他贴着她耳底轻声道:“怎么还不睡?想什么呢?”

顾凝想躲开一点,他却欺身吻上来,含住了她的耳垂,让她顿时半边身子麻了,“刚做了个噩梦,现在没事,快睡吧。”她歪了头,躲开他的唇舌,却被他吮住了颈项,轻吮啃啮,激起一阵阵酥麻。

她推他的胸膛,“睡吧,很晚了!”

楚元祯环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更紧地贴着自己,低声道:“那你还想什么呢?在我的怀里这般胡思乱想?有什么担心说与我听,也好跟你一起想。”

顾凝嗤了一声,“女人的事情,你怎么想?你还能让我天天呆在你怀里,不与你的母亲婶娘嫂子们打交道不成?”

楚元祯轻快地笑起来,亲了亲她的脸颊,道:“要是你想我自然愿意,就怕你又臊得怪我!”他自然知道她的担心,说起来这些事情自己还真不好插手,女人是芳香也是毒气,让他有时候避之不及。

只不过以后大家要日日混在一起的,他总不能让人欺负了自己的女人,还要得意洋洋地炫耀什么。

家里丢了的东西,顾凝初来乍到,自然没法出口,这事他也不想就这样拉倒。当然需要既不伤体面,又能把东西拿回来,还要让她们以后别那么嚣张,这是最重要的。

为了自己小家能以后相处融洽,他只能让自己违背一次原则,去跟那些女人斗斗心计!

“这两日我陪你在家,过几日你陪我去铺子,行吗?”

他的手滑进她的睡裙下摆,顾凝忙按住他的手,“那现在睡觉行吗?”

他笑了笑,“行,只要你别胡思乱想。”

在他怀里,没一刻便睡过去,楚元祯感觉她胸腔平稳地起起伏伏,才松了口气,这样真实而丰盈的幸福,努力了多久,挣扎了多少才得来?

第二日顾凝很早便醒过来,楚元祯已经不在床上,茗雨正轻手轻脚地准备洗漱用品,见她睁开眼笑着走上前,“姐姐,睡得不好呀!”

顾凝揉了揉眼睛,“肿得厉害吗?”

茗雨摇摇头,“没,但是眼底有点青!”

顾凝皮肤细白,睡不好的时候很容易眼底青黑,向来骗不得人。

她起了床,穿衣洗漱,又梳头抹了点胭脂,让脸色好看一点。

等收拾利索的时候楚元祯用手巾擦着手走进来,笑道:“这么早就热起来。今年看上去又是个酷夏。”

茗雨又去绞了干净的帕子递给他,接过他手里的拿去洗了洗,道:“姑爷,我们院子里连棵树也没有,那夏天岂不是要热死?”

楚元祯把手巾搁在桌上,走到顾凝身后双手扶在椅背上,俯身笑微微地看着镜中安静的容颜,尾指擦了擦她的眉梢,顾凝知道他的意思,便拿起眉黛轻轻地画了画。

楚元祯道:“院子也不小,回头我让人把东间窗外廊子下挖个小池子,养上睡莲,再买几尾锦鲤,堆一座小山,这样东厢做书房,北面开一个月洞门,风一吹也凉快得很。到时候东西耳房也不必盖了,连同南边的一小片都辟成花园,你们想种花种菜都行。”

茗雨欢喜地跟顾凝道:“姐姐,这样挺好,你不是一直想种一架紫藤的吗?南墙那里爬满蔷薇,东边种紫藤,西边种点其他的,现在也还不晚,回头我上街去看看能不能买几包种子,再找个花农买一架紫藤回来。”

顾凝画完了眉梢,侧着头冲亮光的地方照了照镜子,楚元祯抬手勾起她的下颌看了看点了点头,夸了一句不错。

顾凝乜斜了他一眼,起身,把落下的头发捡了捡对茗雨道:“别弄什么紫藤了,爬一家葡萄吧,自己也能吃。那边种一点金银花、野菊花、茉莉花之类,晒干了泡茶喝。”

这时候李婶来回话说老太太让他们去那边吃早饭,不必着急,慢慢来就好。楚元祯打发她去了,便领着顾凝在院子里看看。院子里没有花草树木,夏日肯定会热,但是院内有树又会拥挤,便说在墙外栽几棵梧桐树、皂角、香樟之类,虫子少树冠大,有个几年就能遮阴了。顾凝觉得甚好,对于楚元祯提议把院墙往后垒出去,然后植一丛湘妃竹,再把厅堂开个后窗的提议很是欣赏。这样想必夏日会凉快许多。

两人边走边指指点点地规划,突然外面冲进一人,衣衫不整的,噗通一声大力地跪在顾凝跟前,“少奶奶,求您救救我吧!”

顾凝诧异地看着她,仔细辨认了半日才敢确定是向柔,一夜不见,她脸色憔悴蜡黄,一双妙目肿得像核桃一样,跪在刚硬的青石板地上,嘤嘤啜泣,楚楚可怜。

顾凝忙上前扶她,向柔只是哭泣,一个劲地求顾凝救她。顾凝无法只得看向楚元祯。

第十章 文氏

楚元祯面无表情地看了向柔一眼,淡淡道:“有话起来说吧。[小__燕__文__免费_提供更新_ht_t_p://W_w_W.xiA_oYa_nwe_nxu_e.c_om]”

向柔哭得泣不成声,拉着顾凝的手,“少奶奶,现在老太太最看重您……求您帮我说句话吧,我愿意留在少奶奶身边……做牛做马,或者出家做姑子,日日吃斋念经求佛祖保佑老太太和少奶奶长命百岁……”

向柔一心跪在地上,顾凝扶不起她,被她带得几乎跌倒。

楚元祯伸手扶了顾凝一把,顺势把向柔拉起来,“我们想去老太太那里,回头再说吧。”

向柔抹了抹泪,颤巍巍地立在晨光清风里,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柔弱,哀切的目光里透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凄凉。

顾凝看了看天色回头对茗雨道:“时候不早了,你先陪向柔姑娘在这里歇歇,我们去给老太太请安,有事情回头说。”

向柔凄恻地看了楚元祯一眼,然后垂下眼,身子晃了晃不再说话,茗雨自扶着她回了房间。

顾凝跟楚元祯往外走,李婶已经打扫了门外的石阶,用水冲洗过,干干净净的。小院大门外面的石阶比较高,且没有垂带石,下去的时候楚元祯很自然地伸手搭了她一把。

顾凝问道:“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看她的样子倒像是要被人逼死一般!”

楚元祯淡淡道:“这院子里每日都发生事情,家长里短的,也没什么!”

“那向柔怎么突然这样,你该知道一二吧!”
商人妇的悠闲后院 作者:潇烟漠漠 老大嫁作商人妇玉葫芦

楚元祯眉心微蹙,凝视着她,“为何我就该知道,我不是与你一同回来的吗?”

顾凝撇撇嘴角,没接话,顾自往前走。

楚元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大院的侧门开着,白日里因为没有闲杂人走动,也不必专人守着。

对比朴素无华的黑油大门,顾凝觉得这卷棚式翘脚飞檐的角门做的甚是华美精致,想必是酷爱京城建筑样式的老爷子杰作,她还记得他说要在家里建一座园林,有山有水,集南北美景于一园,可惜雅志未酬故人已去。

从角门进去,西墙之内和各院间有丈宽的青石板夹道,墙边列植几丛萧疏秀逸的湘妃竹,另一边是带什锦窗的内院墙。往南可以去前院大堂,往东就是大爷的院子,往北过去是老太太的后院。

顾凝看了一眼大爷的院子,里面隐约传来斥骂声,什么同是贱命长脸丢脸的,又快又尖也听不甚清。转眼见楚元祯脸色有些凝重,遂加快了步子。

走到北边月洞门处立刻有粗衣婆子请安问好请他们进去,说老太太正让人布置早饭。

顺着抄手游廊进去,院内树木蔽日生凉,他们下了台阶直接穿过院子,正屋门前已经有穿浅灰色布衣裙的婆子笑脸迎在那里。

她向屋里报了一声三少爷少奶奶来了,一边屈膝请安,又忙给他们打起蜀锦镶边紫竹鱼眼帘子。

顾凝跟着楚元祯进去,恰好东间一人笑着迎出来,“哎呀,总算来了,昨天晚上我们说去找侄媳妇说话,老太太非说你们小夫妻刚回来,嫌我们去凑热闹。今早儿我经过门口还想是不是过去走一趟,幸亏没去,老太太这还骂我为老不尊呢!”

说着掩口咯咯笑起来

来人飞眉细目,眼睛尤其明亮,顾盼间有一种别样风姿,虽半老徐娘而风韵不减。

顾凝认得是五婶,忙上前见礼,韦氏立刻挽着她的手,“今儿可不能再让四嫂占先,我先迎着侄媳妇了!”韦氏的热情跟沐氏有所不同,那略显妩媚的眼梢有一股凌厉,手上的力道也大一些,挽着顾凝的手倒像是挟制她一样。

屋里坐满了人,炕上是老太太和几个七**岁的孩子,还有楚家的几位小姐,夫人们也都到场了。楚元祯领着顾凝一一见礼,几个未出阁的妹妹又上前行礼,一团和气。

孙氏瞥了她一眼,有点没好气地道:“太阳老高了,怎么才过来?”气氛顿时凝滞了一瞬,大家一时间都没说话,齐齐地看着她们。

顾凝恭敬道:“母亲训诫的是,明日定然早一些。”

孙氏哼了一声,看向楚元祯道:“三郎,铺子里那么忙,你已经好些天没去。这两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倒有赔钱的架势!”

楚元祯面色如常,笑了笑,却也不解释。生意的事情他本就不必跟任何人解释,铺子和后院也是分开的,只不过孙氏一直想插手,却苦于插不进去,所以见缝插针就会挤兑两句。

老太太脸色沉了沉看了孙氏一眼,随即温和道:“你们可都用了饭?没用的留下用饭,用过的就且回去吧,人多也闹得慌,回头再来说话。”

孙氏便起身,笑道,“娘我起得早,闲不住,倒是先用过了。”媳妇们虽然也是晨昏定省的,但是老太太平日吃饭比较晚,所以都让媳妇们用过再来也一样,不必非要凑在她这里吃饭,她也懒得招待她们。

韦氏立刻道:“大嫂好勤快,我们还没吃呢,那就跟着侄媳妇沾光,在老太太这里吃了。”然后又对二夫人三夫人道:“二嫂、三嫂,你们吃过吗?”

二夫人面相阴柔,模样普通,笑的时候眼珠子却泛着死气,让人心里冷飕飕的。她笑道:“没呢,我们也跟着沾光了。”

三夫人柔顺安静,浅浅地笑着,“我倒是用过了。”

韦氏立刻道:“哎呀,你们都赶早的,那就去西间说话去,等老太太吃罢饭再过来!”

几个姑娘也有没吃的便跟着一起,孩子们被各自奶妈抱下去伺候吃饭。

虽然大家有说有笑,顾凝还是觉得氛围有些奇怪,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开心有人恼,因为她在又不能敞开说一样。顾凝一直静静地喝着粥,有人问话便应两句,每次起眼视线都能与楚元祯含笑的眸子接触,好似一直等着她抬头一样。

老太太放下碗筷,拿帕子擦了擦手,对顾凝道:“姊妹们在桃园都见过吧!”

顾凝点了点头,“见过的,当日董小姐在场。”

那边楚吟秋淡淡道:“就是嫂子很忙,第二日一大早就走了,我们姐妹没机会亲近!”

顾凝眉梢扬了扬,随即笑着道:“以后大家一处,自然方便多了。”

楚吟秋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看向楚元祯,“三哥,董小姐不是说来做客吗?你怎么也不去问问什么时候?”

楚元祯放下碗筷,下面沐氏让人给他递了手巾擦了擦嘴,“这些女孩子的事情不是你们在管吗?我哪里有时间?”

楚吟秋似笑似讥地道:“从京城回来,三哥可忙了,在京城的时候游山玩水,可轻松的很!”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吃完了就去那屋吧。”

孙夫人就这么两个女儿,大女儿出嫁之后没两年难产去了,剩下这个女儿舍不得让她早出阁,都养到快十九岁,平日里看着挺文静的,实际骄纵得很。老太太明白她的性子,往日对她也多有纵容。

吃完饭沐氏让人收拾了碗筷饭桌,让孩子们自去玩耍或者读书,女儿们说了一会话也回后院绣楼去。

饭后宋氏才匆匆过来,互见了礼,老太太让她陪着顾凝去给大爷他们请安,让楚元祯留下说两句话。

宋氏穿了一件水红色的长裙,外面是豆绿色的薄衫,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顾凝若无其事地走在她身后,倒觉得跟之前有些不同。从前断然不会如此扭腰,如今看起来倒像是……妖娆起来?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宋氏便不与顾凝说话,在前面匆匆地走,神色颇见忧虑,顾凝紧走几步跟上,不敢贸然说话。

大爷院子的月洞门已经开着,这院墙也是去年垒起来的,之前并没有的。

门口处宋氏突然顿住脚步,扫了顾凝一眼,笑了笑,“老三家的,别怪我没提醒你,向柔跟她娘可都算计着你呢!”

顾凝一愣,随即道谢,“虽然我不知道大嫂说哪里话,不过还是分外感激,我们去给父亲请安吧!”

宋氏提着裙子迈步进了院内,大爷的院子在老太太南边,前院大堂的后面。孙氏住在正屋,文氏住东厢、张姨娘带着两个儿子住西厢,每日里吵吵闹闹的没一刻安宁。

楚家大爷曾经做过鸿胪寺少卿,入过翰林院,后因病归家再未入仕。大爷外面最是一本正经,向来讲什么寡廉鲜耻,斥责世风日下,礼崩乐坏,为臣民的都不肯安分守己,遵循礼制,为妇人的不肯甘心守寡,□无耻之类的话。茗雨从前私下里跟顾凝他们议论,说,“天底下最虚伪的就是那个楚家大爷,真真地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主。他家世代经商,如果不是‘礼崩乐坏’,他捞得着做官吗?他们楚家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妻妾成群?如果不是当今圣上放松了管制,他能那么逍遥自在吗?只怕如今还要麻衣粗饭,钱再多,他也只是不入流的末类罢了!”

院子里几丛萱草开得如火如荼,房廊下摆放着一溜大青花瓷盆栽,里面有栀子、紫薇、杜鹃、海棠等,修剪得造型规矩,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反不如那几从萱草自然雅致。

西厢门口倚着个穿水粉桃花衫浅绿裙子的女人,她身姿曼妙,凹凸有致,腰肢软软地摆弄着,描得翠黛蛾眉凌厉地扬着,唇角挂着讥讽的笑意,目光冷冷地打量着顾凝。

顾凝认出是张姨娘,也未特意去看她,跟着宋氏上了廊子,门口的丫头打起帘子。

身后张姨娘大声地道:“哟,这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虽说都是妾生的,有的就能登到老子鼻子上去!”说完朝着东厢啐了一口。

顾凝听得真切,只是皱了皱眉,便进了屋内,随宋氏去了东间。往日大爷早就去前院东厢习字作画,念书吟诵去了,今日知道媳妇要来请安,特意等着。

顾凝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磕头,问了安,大爷扫了他一眼,道:“如今回来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一块住着,和和气气的有什么话就说,平日里多包容点。别跟有些小地方的女人一样,斤斤计较净算计些有的没的。”

顾凝应了,不卑不亢道:“多谢父亲教诲,媳妇谨记。”

大爷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地呷了一口,又道:“平日里多帮你母亲担待点,妯娌要和睦。让三郎也多关心关心家里,别一味地只管铺子。说穿了铺子也是楚家的,让他多想想大家,别只顾着自己!”

顾凝恭敬地应了,大爷不让她起身,便只能跪着。

大爷又慢悠悠地说了一通话,对宋氏道:“以后好好教教你这个妯娌,说话做事,待人接物什么,不能有差池。”

宋氏挤出一丝笑容,“爹,您放心!我自然会教导弟媳的,我们也会和和睦睦不让您操心的!”

大爷这才点了点头,“起来吧!”

顾凝再谢,慢慢地起身,垂手立于一侧。大爷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好了,我要去读书习字,你们妯娌就自行方便吧。认识了各位叔叔、婶子、兄弟姊妹的,以后也好相处。”

两人又应了,大爷才起身,宋氏和顾凝跟着出去。大爷下了台阶,去了西厢,片刻里面传出张姨娘娇笑的声音。

宋氏对顾凝道:“我们去老太太屋吧。”

顾凝忙道:“嫂嫂先行,我这就去给母亲请了安再去!”

宋氏眉头一挑,淡淡道:“老三家的,你可别怪做嫂子的不提醒你。如今三郎怎么也是外面当家的,你是他媳妇,去拜个姨娘,可让人挑刺呢!”

顾凝不动声色,坚持道:“作为三郎的生母,不管是妾还是仆,理应去拜问的。还请嫂嫂原谅!”

宋氏哼了一声,笑道:“好了好了,既然你这么有孝心,我且陪你走一遭!”

宋氏的到来显然让文姨娘受宠若惊,忙起身见礼,顾凝上前要磕头,她一把拦住,“媳妇,免了吧,来到就是礼了!”

文姨娘容貌娟秀,可如今带着似乎浸润到骨子里的憔悴,头微低着,脊背也似乎被什么重压着,不敢挺起来,像是从灵魂深处被压弯着。

宋氏说句话,文姨娘一直小心翼翼陪着笑,也不敢大声应对,倒似是怕喘气大了也会把人吹走一样。顾凝看着文姨娘,不禁想起六年前那个年轻娟秀的女子深夜敲开自己家的门,目光凌厉傲然地审视着自己,坚决得没有一丝柔和的女子。

当日她说,顾凝,不管你多玲珑剔透,得三郎深爱,都不能与他结亲。你于他半点益处也无,你只会拖累他,害了他。

顾凝还击说不如找了楚元祯一起,大家把话敞开说,坚决不肯顺从。

她只是没想到一个女人到底为了什么才能那般卸去一身的傲气和尊严给后辈跪在地上,涕泪交流地哀求。

想起从前的那一切,顾凝几乎想拔腿逃走,文姨娘当日苦苦哀求,求她放过楚元祯,他有大好前途,他从小被楚家人瞧不起排挤,如果跟林家大小姐成亲,以后就算没有楚家,他也能扬眉吐气,做个人上人。

这样一个为了儿子卑微地连尘埃都不如的女人,顾凝怎么能忍心拒绝?

如今林小姐已逝,她和楚元祯却又重新走到一起,这对文姨娘怕是最大的打击吧!

第十一章 伤痕

告辞文姨娘出来,顾凝一直默然无语,宋氏看了她几眼,才慨叹道:“你也看到了,她那般谦卑,可真不是我们欺负她。费_提供更新_我都懒得去看她,我跟你说三郎更不愿意见她!”

说楚元祯与母亲意见相左,顾凝信,可若是他不肯去见他的母亲,她断然不信。

回去老太太那里,几位叔叔也在,顺便一一见了礼,顾凝正在寻思为何不见六叔跟杨姨太太,老太太发话道:“晌午饭依然在我这里吃,饭后让大嫂带你去见见姨太太和你六叔。”

那两个人早就见过,不过既然回来就要正式去拜过。

沐氏看宋氏脸色不是很好,接话道:“娘,还是让我带侄媳妇去吧,大嫂还忙着呢!”

宋氏立刻向沐氏道谢,老太太说也好。

顾凝转身看了看,楚元祯倒是不见了,只是他们不说,她自然也不好意思问。

晌午饭老太太把几个儿子都打发走,媳妇也都回去伺候自己男人,只有沐氏陪着,另外楚吟秋几个姑娘也在。在老太太面前一个个倒是极为规矩,对顾凝也是恭敬有礼,亲切有加,不断地跟顾凝请教绣活熏香之类的东西,顾凝一一答了。

楚吟秋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又端茶漱了漱口,才轻声道:“三嫂,凝香阁的领抹也是你绣的吧。如今在苏州的青楼街坊里倒是流传前朝的东西,看起来很是精致。都说是凝香阁卖的。”

老太太便问凝香阁是哪里,楚吟秋便解释了一下,是王允修在苏州开得商铺,里面卖熏香、绣品、首饰、玉器、绸缎等等。

老太太笑道:“哟,二公子是越来越能干了,以前我们都说他如果去科考,指不定是个状元,没想到做生意也有声有色的。”

楚吟秋撇撇嘴,“老太太,他做生意卖的可是青楼那些女人,我倒不觉的哪里能干!”

老太太眉眼一挑,“你呀,就是心气儿高,要强。青楼女人也是人,自然也得穿衣吃饭,难道他们能自己造出来?我们楚家的胭脂水粉,熏香器物,大部分也是去了哪里。”

楚吟秋暗暗地瞅了顾凝一眼,冷笑了一声,“反正那个王允修不见的有什么本事。”

顾凝脸色笑容不淡,垂首喝汤,然后放下白瓷碗,擦了擦嘴角,又漱口便说吃饱了。

楚清梅突然问道:“咦,今天怎么没看到大哥?”

楚吟秋瞥了她一眼,“平日倒不见得你多关心大哥的!”

沐氏一直在下面跟丫头吩咐什么,听见了过来笑道:“大少爷来给老太太请过安了,但是人太多,他就不添乱了,外面有事情就出去了。”

老太太神情有些不悦,似是自言自语道:“家里亲人回来,也该来打个照面才是,真是越发没规矩!”虽然不是说给谁听,坐在她旁边的顾凝却听出老太太语气中的恼意,忙笑道:“老太太,这以后大家都一处住着,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楚吟秋突然又道:“三嫂,你那么好的手艺,不如帮我绣一套领抹吧!”

楚清梅慢悠悠地嚼着一块小排骨,看着她问道:“咦,四姐,你方才还说那是青楼女人买的东西,你要来作甚!”她笑嘻嘻一副极为好奇的神态,楚吟秋想发火也只能碍于老太太的面子压下去,狠狠瞪了她一眼,“既然是受欢迎的,自然有可取之处,我倒是想学一学,也算多一项本事。

老太太笑着对顾凝道:“你们这些姊妹都要强着呢,读书习字,琴棋书画,女红之类的,可不愿意落人后了。你以后也多指点指点她们,嫁人之后也多项消遣。”

顾凝笑了笑,“指点可不敢,只不过大家一处玩罢了。老太太,不怕您笑话,除了绣绣花,其他的读书习字,琴棋书画,我可一点都不在行!”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没关系,那些不过就是闲着无聊,消遣的。会了也不见得有多少用处。”

楚吟秋目光冷冷的,垂眼摆弄着自己的帕子。下首还有几个女孩子,是二爷和三爷家的,都规规矩矩地吃完饭便恭恭敬敬地告辞离去。

晌饭后说了一会话,老太太照例要睡一会儿,沐氏便领顾凝去东北偏院,楚清梅说自己闲着无事,便一起跟着了。

依旧出了西侧门,沿着河边小路往北,楚清梅看了一眼小院子,道:“三嫂,我们家这些院子里,你的院子可是最小的。”

沐氏笑道:“老太太不是发话了呢,过两年添了丁口,在西面再盖一座。我们家其他人可没这个待遇呢。二爷总想再要套小院准备给儿子娶亲用,老太太都没点头。”

顾凝笑了笑,问楚清梅,“清梅,你三哥去了哪里?”

楚清梅揪着路边的狗尾巴草道:“头会儿你那个二哥王允修来拜访,老太太就让三哥去招待了。可能去铺子里吧。”

沿着河道转弯的地方往东,没多少路就到了杨姨太太家。一座三进三出带东西跨院的宅子,粉墙黛瓦,墙外列植了高大的梧桐树和皂角,树臂舒展,阴翳避日,很是凉爽。

沐氏笑着介绍道:“家里太挤,老太爷去了之后姨太太就带着六爷住到这里来,我和你四叔跟着沾光,住在西跨院,六爷住东跨院。姨太太正帮他物色亲事呢。不过六爷对这个不上心,玩世不恭的,让姨太太也操心。”

顾凝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随她去了。

杨姨太太年轻的时候本是大家闺秀,只因家里获罪,没了官籍,老太爷通过关系花大把银子把她赎了出来,再后来做了楚老太爷的五姨太太。老夫少妾,却也很是恩爱。

杨姨太太才是楚家唯一一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红舞蹈样样精通的人,只不过她平日喜欢清静,不凑热闹,老太爷死后更是一心教导儿子,除了给老太太请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两日她身体抱恙,老太太让她好好休息,不用每日去请安的。

守门的婆子见他们立刻去报了,疏柳匆匆走出来,笑道:“姨太太正更衣要去前院呢,你们这就来了。”几人说说笑笑进了后面姨太太的院子,院子里兰草葳蕤,萱草灼灼,紫薇花长势旺盛,栀子花清甜漫漫,勾人留恋。

顾凝正诧异着这里的花草倒是跟大爷那里的很像,只不过此处随意散植,大爷家是盆栽而已。一闪眼屋内一人走至门廊下,沉香色的袄儿,竹青色裙儿,虽然是冷然暗沉的颜色,却似乎又衬托了她典雅贞静的气质,让白皙的脸庞越发明净照人。

年近半百的女子,却有这种风韵,顾凝不禁暗自佩服,看起来倒是比孙氏文氏还要年轻。想到此处,顾凝心中一动,突然觉得当年挺直腰板眉眼高扬的文氏,倒是有两分杨姨太太的气质,张姨娘那精致的眉眼也略见一二形容。

前些次见到,顾凝都是来去匆匆,也不曾细思量,如今要常住终是要花些心思,不禁多看了姨太太两眼。

杨姨太太迎下台阶,沐氏赶忙上前道:“姨太太,身子不好,在屋子歇着就是,三郎媳妇来看你呢。”

杨姨太太挽了顾凝的手,对疏柳道:“让白云准备点心去,沏壶上等的毛尖来,六爷刚拿回来的那个。”

疏柳笑道:“姨太太,奴婢知道,这就去。”

几人进了屋。

屋内熏着淡淡的香,夏日里清爽而又静雅,很是怡人心神。待疏柳白云二人奉了茶点,便在一旁伺候。说了一会话,杨姨太太问疏柳:“六爷不知道今日三郎和媳妇来吗?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又去哪里痴玩去?”

疏柳忙回道:“姨太太,您误会六爷了,六爷听说三少爷和少奶奶回来,特意去准备礼物了。昨儿半夜就走了,估计要过两日再回来吧!”

杨姨太太无奈道:“这孩子!只要不娶亲一直当自己是孩子,整日价出去野!”

顾凝想起楚长卿出现在自家门口时候的形容,心中很是感激不禁抿唇轻笑,沐氏安慰杨姨太太道:“六爷已经是顶顶好的了。不赌不嫖,为人又仗义,惠州的少年公子哥儿里,都以他有侠名呢!”

杨姨太太叹了口气,“四嫂,你说孩子家家的,弄这些做什么?他不过是商贾子弟,难不成还能做个武林豪杰,再说这绿林可向来遭官府嫉恨呢!”

沐氏笑道:“姨太太,你想岔啦,六爷哪里是那些个啊,他不过是少年心性,喜欢跟人舞刀弄棒而已,他又不考功名,不喜经商,自然也要有个自己的乐趣儿不是!”

跟姨太太说了一会话,沐氏又叮嘱她好好休息,过些日子大家在一起热闹,便领着顾凝她们告辞。沐氏既然住在此处,又不必再回老太太屋里,顾凝便道了谢请她自回家去,她和清梅一道回前院即可。

出了院门,楚清梅道:“嫂子,我们走另一条近路吧,那边远。”

顾凝不是很熟悉,自然无异议。楚清梅便领着她从东边过去,穿过小桥从前院的东西两院中间的小道过去,里面穿堂风嗖嗖地,墙角种了兰草。

走了一点路,突然听到东院传来争执声,隐隐约约的不是很清楚,顾凝转首看了看,楚清梅道:“大哥大嫂在吵架呢,你别看大嫂每日风风光光好像多了不起一样,三嫂我告诉你,你不必怕她。她就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主儿。出来欺负这个欺负那个,实际在家里才没那么舒服。成亲这么些年,到现在也没儿子,大哥那花花肠子,老早就想纳妾,只是大夫人和大嫂都不肯。听说大哥在外面女人多得很,这次还要让老太太把向柔给他,说从小就喜欢向柔,要是能纳了她,以后便也再不鬼混。这两日你们回来之前正闹呢,碍于面子才压下去了。昨天晚上,今儿早上,你们没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嘀咕呢。”

顾凝恍然大悟,终于知道向柔为何那般痛哭。

“给大哥做妾,若能生了儿子,大哥又喜欢她,想必也是不错的。”

楚清梅冷笑,“若是这样说,你这人真不爽快,我又不跟你斗心眼,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的。不过是想你是我亲哥哥的嫂子,我和你好罢了。”

顾凝笑了笑,“我和你斗心眼了吗?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向柔是家生的奴婢,若是嫁给下人,就算做了正妻,也未必有给大公子做妾好!”

楚清梅火了,撇下顾凝,自己匆匆地往前走。

顾凝不明白她因何发怒,愣了下,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上去。

楚清梅对她冷冷淡淡的,“我回后楼了,你自己忙去吧!”也不等顾凝解释询问,便匆匆走开了。

顾凝站在西院的月洞门处,说不出的感慨,只得进了院子,去老太太屋外问了下,还在睡觉,便请那里的丫头婆子帮自己等老太太醒来说一声,她先回小院去了。

向柔倒是还在,并没去哪里忙。她在楚家,虽然是奴婢,但是老太太倒是将她当做孙女一样养着,除了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过,也不曾做过什么粗贱的活,老太太反而更信任她,有什么贴心的事情也是让她和母亲做。

见顾凝回来,向柔立刻迎上来。

顾凝让她随意不要拘礼,“去各处请了安,刚得了空,向柔姑娘有事情就且说了吧。”

向柔一听眼圈又红了,拿帕子擦了擦眼底。正在帮老爹缝棉裤的茗雨放下针线活,走过来帮顾凝倒了茶,道:“大少爷求老太太想把向柔姑娘收房。”

顾凝接过茶喝了一口,又放下茶盏拿起桌上的纨扇扇了两下,看着向柔道:“这不是好事吗?”

向柔眼泪便流下来,“少奶奶,向柔是个奴婢,自然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可是若……若跟了大少爷,奴婢……呜呜,还是死了好……”

顾凝看她哭得悲切,忙又安慰。

向柔哭得伤心之至,却又似有话不敢说,欲言又止地只能哭泣。顾凝劝了一会,见她一直哭,忍不住也有些烦躁,便道:“我若能帮上什么,你尽管说。”

向柔抽泣了一会,擦了擦眼泪道:“少奶奶是老爷子亲自定的,老太太也欢喜着呢,如今能让老太太听进去的,也就是少奶奶您了。奴婢求您,少奶奶,您跟老太太说一下吧,我宁愿出家做姑子,给少奶奶一辈子做牛做马,也不要给大少爷做妾……”

说着她又扑通跪下,顾凝忙扶起她,向柔却坚决不肯起来。

顾凝无法,只得道:“我初来乍到,说话哪里会管用,你该去求大嫂和大夫人才对。”

向柔只一个劲地哭,泣声道:“大夫人,向来……视我和母亲为眼中钉,哪里……哪里肯为我说话,大少***意思,如果少爷不出去厮混,把奴婢收了房也是好的。”

顾凝蹙眉,为难道:“我却也没有什么法子。也没能力跟大哥叫板呀!”

向柔抱着顾凝的腿,伤心欲绝,“少奶奶,少奶奶,奴婢求您,您只要跟老太太说要我伺候您,这样就够了。茗雨妹妹总归是要出嫁,况且她不是楚家的丫头,没有一辈子老死这里的道理。我不一样,我是楚家家生家养的奴婢,我宁愿一辈子不嫁,只要留在少奶奶身边就好。”

顾凝心烦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向柔哭着趴在地上,随后她颤抖着解开腰带,拉下自己的衣衫。

顾凝愣住,忙让茗雨拦住她,“你……你这是做什么?”

向柔粉色的比甲里面,半旧的绢衣,解开以后露出里面的抹胸,顾凝和茗雨看得惊叫出声,只见抹胸外面小腹、肩膀等处乌青带黄,倒似是一层层新伤旧创堆叠出来的。

不动声色

茗雨倒抽了一口冷气,愤怒道:“谁这般狠毒?”

顾凝和茗雨把向柔扶起来,让她坐在一旁的罗汉床上,拿帕子帮她擦了眼泪,又掩起衣襟。

天色已经晚下来,她们陪着向柔安慰了一会,顾凝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茗雨道:“姐姐,要不让姑爷想想办法?”看着向柔这般可怜,她不禁想起自己,如果没有顾家,她可能指不定多悲惨的。

顾凝看了她一眼,“他向来不管家里的事情,这是后院的事,只怕不便插手。还是再想想。”她又问向柔:“老太太什么意思?秀姨就没跟老太太提吗?”

向柔流着泪,泣声道:“母亲哪里肯为我考虑那么多?她自小最听老太太的话,为了楚家就算是死都不在乎,大少爷想纳妾,她……她欢喜还来不及呢!”

茗雨气道:“她不知道大少爷这样对你吗?”

向柔摇了摇头,“我谁也没敢说,况且……况且,他……呜呜……”

然后她断断续续地讲了这两天的事情。

实际大少爷对向柔一直有意思,只不过有大夫人约束不许他纳妾,成亲这七八年只有一个女儿,便不断地动心思。他爹老子这方面自己行为不端也不好意思管儿子,况且他以为既为长子纳个妾也没什么不对,只要不出去鬼混就好。

这些事情前两年还瞒着老太太,因为老太爷刚去世,她身子骨不利索,怕她生气有个好歹,后来慢慢地也透漏了一点,她也没什么明确表示。今年顾凝要回家,孙氏跟老太太商量丫头的分派。向柔自小伺候老太太的,还跟过已经出嫁的大小姐两年,等老太爷子选中楚元祯做生意接班人之后,又伺候过他好几年。如今顾凝进门本来老太太的意思让向柔伺候他们小夫妻,可后来一想顾凝自己有两个丫头,就算茗雨不是下人可过两年出嫁之后也还有茗香。

楚家少爷房里一般也就一两个丫头,顾凝屋里也不好多人。再者说向柔年纪也不小了。

这时候大少爷便提让向柔入他的房,当日大夫人也在,老太太问她的意思,孙氏便说他素日里喜欢向柔丫头,如果收了房以后也能安心些,倒也是好的。她如此说李秀姐便不能说不字,老太太倒是没明确表达意思,但是她向来不太否决大儿媳妇的话,这事情在大家眼里看着便算是定下来。

向柔一直想求老太太,被母亲压着,说三少爷少奶奶要回家,她如果这么不懂事把欢喜的团圆气氛弄僵了肯定会惹老太太生气。向柔只好忍着。昨天晚上她去大少爷院外的小厨房给楚元祯夫妇做饭,哪里知道正被大少爷堵了个正着,小厨房的婆子素日都怕大少爷的,有意无意地躲开去。拉扯下她不肯顺从惹起了大少爷的火气,便被按在灶台上撕了几把踹了两脚,夜里一看就这样了。幸亏三爷路过去小厨房找吃食她才趁机逃了出去。

她想去找老爷告状,找夫人,找老太太,可最后只能躲在角落里大哭了一场,要不是生怕老太太气坏了身子,她真想一死了之的。

今天早上她想装作若无其事,等过两日求求老太太,谁知道在外面被大少爷堵住,他威胁说若是她敢跟老太太嚼舌头,她也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向柔抽泣着,声音嘶哑,“少奶奶,大少爷说,说就算我去跟老太太说,可一个是孙子一个是奴婢,老太太会如何?就算生气,左右不过骂他一顿,家丑不可外扬,为了家族的和睦,也定然会把奴婢许给他,到时候奴婢就是他手心里的蚂蚱,就算死也得死在他的床上。文__免费_少奶奶,求您了……我实在没有别人可求了!”哭着她又要跪下。

顾凝忙按住她,安慰道:“要不然这两日你先住在这里,就说帮茗雨收拾一下房间,等我们慢慢想个办法再说。”

向柔感激万分,渐渐地止住了哭声。

顾凝让她去西厢跟茗雨一块住,这两日要是出去就让茗雨陪着她,想必有外人在,大少爷也不至于如此放肆。向柔这才住了声,再三道谢。

晚上厨房派人送了饭菜来,顺便告诉了茗雨这边开饭的时间,让她把碗筷都放在食盒里,第二日送早饭的时候会拎回去。

顾凝看了看是三菜一汤,按照厨房人的说法,各位爷和夫人的屋里是四菜一汤,没有孩子小夫妻二人的基本都如此,各位小姐们因为住在一起,饭菜看上去会稍微多一些,但实际合计下来也不过一人一菜的量。

厨房的饭菜味道一般,不见什么油腥,比起老太太屋里的天差地远。顾凝不知道是大家都如此,还是单单她这样。

楚元祯未归,打发了个小厮来回说让顾凝不必等,他在铺子里有点事情,耽误一下。顾凝想他定然那边用饭,就叫了茗雨向柔一起来吃。

向柔却不敢坐,在一旁站着伺候。

顾凝也知道这是楚家的规矩,没强求,茗雨自进了楚家的门也是规规矩矩,有外人在,更不同桌。等顾凝吃饭,茗雨招呼向柔坐下吃了点。

这时候宋氏前来串门,一进屋笑道:“哟,你们吃上了,我还寻思在小厨房炒两个菜,我们妯娌悄悄喝两盅呢!”

顾凝忙让她坐,茗雨和向柔立刻起身一个收拾碗筷一个去泡茶。

宋氏看了向柔一眼,笑着对顾凝道:“平日里大家都吃大厨房的饭菜,小厨房只给老太太和父亲做。是不是有点吃不惯?”

顾凝笑了笑,“还行,说起来算不错的了。”

宋氏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这管家真难管。做的好点,自然要多花钱。想给家里省钱,大家自然会嫌弃饭菜难吃。这下好,弟媳回来,以后可要多多帮衬帮衬。”

顾凝应道:“自然,大嫂有什么吩咐只管来说就是了。”

宋氏看着向柔笑道:“昨天夜里怎么都没见到你?今儿一天也没见你。虽然老太太那里有人伺候,你也该去照应着点!”

向柔低声道:“是。三少奶奶刚回来,家里需要收拾一下,今天我一直在这里来着。”

宋氏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这两日弟媳回来,老太太难得高兴,我们也跟着轻松轻松。”然后又邀请顾凝过去东院吃饭,顾凝因为吃过,楚元祯还未回来不好乱走,便道:“大嫂,今天有点晚,三郎还没回来。反正我现在左右无事,你有什么事情,招呼我一声便是。”

宋氏便笑了笑,起身告辞,顾凝送她到门口。

宋氏往里看了看,小声对顾凝道,“阿凝,说穿了,我们是一家人,有些事情一下子我也不好说.”

月亮爬上东天,光辉如水流泻在荷池中,河面飘来淡淡的青草香气。

顾凝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宋氏看了看天色,拉起顾凝的手,笑道,“阿凝,我们那边走走吧。”

顾凝举步跟上。

荷池西边有一片疏疏的林子,黑漆漆的,月色斑驳地疏漏下来,两人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了。

宋氏低声道:“方才向柔在,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你以后可真的要提防着李秀姐跟她这个女儿了,从她外公外婆那里,就想着入我们楚家的门。当年老婆子想给老太爷做小,后来不知道怎的嫁给了李老头。李秀姐小时候伺候过父亲两天,存了什么心思大家也心知肚明。只不过也没成。我跟你透句实话,你可别跟别人学。”

顾凝嗯了一声。

宋氏靠近一点道:“向柔跟她娘可盯着你们三郎呢!你道为何?跟了爷们算是她们的福气,以前巴巴地想入屋,没机会。如今给了个机会,让她给我们大郎做个姨娘,她竟然不肯。为何不肯?还不是恋着三郎?”说着她又气哼哼地道:“说来也是我这肚子不争气,如果早点生个儿子,也不至于如此!”

顾凝安慰道:“大嫂,这生男生女,又不是你的肚子决定的。”

宋氏叹了口气,“可人家都盯着我这个肚子呢!”

沉默了一瞬,宋氏道:“我也不怕你说我嚼舌头,说起来,除了婆婆,也就是咱妯娌亲。难不成还跟别人近便去?咱家可乱着呢,谁也不服气谁。家表面上是婆婆当的,可她家--也盯着呢!”她指了指南边五爷家。

顾凝不好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多谢大嫂提醒,我以后多注意就是。”

宋氏气愤地道:“我们注意管什么用,人家都盯着我们这一房呢。母亲管家,三郎管着外头的生意。他们关上门还不定怎么恨得牙痒痒呢。不说别的,就说你们回来这次,我让人做好了饭菜等着你们。结果你们夜里才到,原先我是让人做了新的,等着亲自给你们送来。哪里知道囡囡又不舒服,我便托了向柔来送。可你知道怎么了?她竟然不知道怎么送的,反送了中午剩下的馊饭。弟媳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知道是气得半死。好在你宽宏的很,没跟老太太提,要是老太太知道,别人知道。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们,说是我不想和睦,对妯娌苛刻呢。”

顾凝垂了眼,盯着脚底下的一丛野草,安慰道:“大嫂也不必生气,我们自己有数就好。”

宋氏握着她的手,一边抽帕子擦了擦眼睛,“不怕跟你说,真是委屈死了。”

顾凝安慰了她几句。

宋氏又叹息,弯腰揪了根狗尾草,抽了两下又给揉碎,“五婶那个人,你以后可一定小心。还有件事情要跟你说的。你那屋里的东西当日母亲和我的意思是都给你搬过去,不过那大床做的时候麻烦,拆的话只怕就废了一半,老太太的意思,既然你陪嫁了一张,那张大床就给母亲也行。当年他们成亲的时候,日子苦一些,只有一张架子床,如今也不中用了!”

顾凝扬了扬眉,笑了笑,没说话。不管他们怎么说,她现在也不可能去要回来,不管是不是老太太的意思,如今也挑不得半点。

宋氏见顾凝只笑不说话,摸不准她怎么想的,试探道:“弟媳不会还在生我们的气吧!”

顾凝知道她说的是当日老太爷去世,那两个巴掌的事情,或许当日他们都吃定自己必然会被休回家,是以那般毫不留情面?第一次跟楚元祯来楚家给老太太磕头的时候,老太太还特意让李秀姐给她赔礼道谢,然后话里话外也算是间接数落了一下孙氏跟宋氏两人,说他们轻浮不懂事,老太爷已去世遇着事情就慌乱,虽然悲伤但是也不能失了礼数,大家是一家人,断不可再说什么混账话之类的。

不管老太太出于什么目的,总归算是就大家说她克死老太爷给了个说法,以后不许再提这一茬。

顾凝轻快地笑道:“大嫂说什么话,本是我不懂事太冲动,老太爷已去世,悲伤得昏了头的。你和母亲没有怪罪我,倒是让我愈发惭愧!”

那日老太太一让李秀姐给顾凝磕头赔礼,顾凝便立刻拦住,还主动地给孙氏宋氏赔了礼。后来她也想过,只要回楚家,她就必须给孙氏磕头赔礼的,虽然是他们挑衅在先,可孙氏既然掌了家又是自己的婆婆,就算真的不许自己去看老爷子,甚至让人打几个巴掌,自己也只能受了。当日不过是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自己也一下子慌了神,她们那般咄咄逼人,茗雨又被打,情急之下并未去考虑太多。事后也觉得太过鲁莽。

宋氏和孙氏如今的态度与那日都有了很大的转变,看起来是自己未被休掉的原因!

也许之前他们吃定她肯定要被休掉的!

此番自己未被休掉,反而回到楚家,老太太也是和和气气的,让她们调整了战略?

她心念百转,打定主意,不管他们怎么做,她只是冷眼旁观。

宋氏又说了一通,顾凝突然淡淡道:“还要多谢大嫂帮我晾晒过衣物,否则潮湿季节,岂不是霉得厉害!”

宋氏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顿了顿,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顾凝笑了笑,道,“说起来真的要感谢大嫂了,老爷子给准备的家具,说穿了就是能用便好,多一样少一样的,都没关系。但是衣服不同。那里很多衣服都是王夫人亲自帮我挑选缝制的,如果让老鼠咬坏了,可怎生是好!老太太还问我不在的时候,下人照顾周不周到……”

一旁的宋氏尴尬地嗯了两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顾凝又道,“我们本来想开箱子看看,但是李婶说都晒过了。我一想既然晒过,现在又穿不着,还是放着吧。等天凉快再拿出来晾一晾,收起来!”

听到宋氏似是松了口气,她又笑了笑,起身敛衽施礼,“大嫂,以后还请大嫂多多指点,我若有什么错处也请尽管明说才是!”

宋氏倒抽了一口冷气,“好说,好说,我们是妯娌,自然要互相关照的。”

这时南边月影里走来一人,远远地笑道,“我来的还真是凑巧,闷得慌,找侄媳妇说说话!”

宋氏低声道:“五婶子怕是来挑拨我们和母亲的关系,你可别上当!”说完立刻笑着迎上去,“五婶,馨儿妹子睡了?”

韦氏笑着走过来,到了跟前看着她们,“睡了,这小祖宗不睡我还能脱开身?都快七岁了,真是淘人。”

宋氏笑道:“五婶,那我也回去看看囡囡了,你跟阿凝聊吧!”说完便告辞走了。

顾凝跟韦氏寒暄了一下道:“五婶,去屋里喝茶聊吧。”

韦氏便随她去了,见向柔在,脸上的笑容加了几分讥讽,向柔请了安,忙退下。

韦氏倒也没说什么,只不过关心了一下,又聊了一会,茗雨说姑爷回来了,韦氏便起身告辞。

顾凝送她出去,在院子里碰见楚元祯,他问了好跟顾凝一同送韦氏出门。

韦氏走后,顾凝便让李婶关门各自休息。

待要进屋的时候,李婶跟在身后福了福,“少奶奶,奴婢有两句话想说!”

他吃醋了

顾凝回头看了她一眼,便走到廊子下笑道,“李婶有话但说无妨。

李婶凑近一点,小声道:“方才大少奶奶屋里的翠儿姑娘问我少奶奶开没开过箱子。”

顾凝立刻知道怎么回事,若无其事道:“这样啊,你就照实说好了!”

李婶忙道:“奴婢可不敢,奴婢说不是很清楚,应该没,因为钥匙还在奴婢身上,少奶奶并未拿去呢!”

顾凝笑了笑,“那有劳李婶了,以后有什么事情跟茗雨直说就好,没什么的。”

李婶又低声告诉顾凝,翠儿让她晚上往大衣箱里放点东西,她不敢做主,来问问顾凝。顾凝想了想,让她听翠儿的,然后又叫了茗雨带李婶去打赏几个钱。

她也看出来,如今初来乍到,想要别人真心帮自己是不可能的,既然钱能解决,那是最好不过的。早些年她可能不舍的,可这两年,老爹安分守己的,家里倒是真的攒了点钱。

李婶自然乐颠颠地跟着茗雨去了。

楚元祯进屋更衣,一人上前服侍他,见是向柔,他愣了下问道:“你如今不是我的丫头,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

向柔低眉顺眼,“少奶奶让我留下来服侍。”

楚元祯蹙眉,“你早就回老太太那里去了,既然老太太没告诉我你过来,你还是先回去吧。免得大夫人那里有什么事情照顾不到的。”

府里的丫头分配,除了从小服侍或者女方陪嫁过来的,都要孙氏安排,向柔这般来,他又不曾接到母亲的训示,自然不敢接受。

向柔泫然欲泣,固执地不肯接话,站在一旁也并不离开。

楚元祯见她那般悲切的样子,淡淡道:“老太太的意思你也知道,你在我屋里让大哥知道,只怕要麻烦,闹将起来一点益处也无!”

向柔眼泪滚落下来,低低抽泣了一声,身子晃了晃,险险站不住。

顾凝去东厢看了看,那盆火莲依然开得旺盛,想起王允修眼底的那抹黯淡,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希望王夫人通过楚元祯介绍他们做生意让王允修跟董小姐搭上桥的办法能奏效。他们郎才女貌的,也极是般配,对王允修以后的仕途,自然有很大的帮助。

正发呆,听见正屋楚元祯的声音传来出来,“阿凝,帮我找一件敞衫,今日热得很!”

顾凝忙出了东厢进了房内帮他找衣服,向柔忙道:“少奶奶,让我来吧!”

楚元祯突然提高了声音,“向柔,你先回老太太那里去。”

向柔猛地顿住了脚步,嘴角抽搐了几下,脸上是一种颓败的灰色,求救地看向顾凝。

顾凝笑道:“这两日家里乱乱的,茗雨也不熟悉这里的状况,我让向柔姑娘来帮帮忙,等过两日忙完了,她自回老太太那里去!”

向柔的心思顾凝自然看得清楚,可又不想太过决绝,毕竟以后大家一个院子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况且她们母女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如今说起来,老太太信谁不信谁的,只怕她们比自己和楚元祯近上不知道多少呢!

再者说这件事情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若仅仅是大少爷逼迫貌美丫头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个丫头是向柔。来楚家以后顾凝也发现,向柔并不是最美的丫头,至少杨姨太太那里两个,还有老太太那里一个,都比向柔美上几分。大少爷为什么单找她,是好色,还是因为少年时候的情结,这个不得而知。但是老太太这两年也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却没有明确表态,到底是怎么想的别人也不知道。

向柔挨打或者被怎么的只怕也不是这一次,单就自己回来才来求,是她笨,还是她当自己是傻子?看起来都不像。那就是老太太那里有什么打算。或者想试探她能不能容人有没有同情心也罢,能不能顾全大局也罢,总之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处理不好就要麻烦。

好在前几年在王家,虽然没做什么,可是看县太爷那几个姨娘丫头的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斗来扯去的,也通透了些!以静制动,方是当下最稳妥的办法,哪个都不得罪,哪个也不交心,且看他们粉墨登场,演得是哪一出!

见妻子开了口楚元祯未再坚持,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多多指点茗雨,这屋里的事情你就暂且不要插手了!”

向柔忍着泪,福了福告退。

向柔一走,顾凝问了句吃没吃饭的话,楚元祯哼了一声,瞥了她一眼没理睬。

顾凝转首看过去,见他面沉如水,倒像是生着什么气,而且那模样多半是生她的气,不禁有点恼:“你在外面跟人打架了?一回家说话这般冲!”

楚元祯专注地看着她,灯影里她尖蹙的眉梢带着几分讥讽,让他心里有些发堵,淡淡道:“好不容易把你完整无缺地接回来,我可不想再生了什么事情让你怨我愤愤离开。”

顾凝脸上一热,心里恼火,嘴上不服,“当日不也是你让我走的吗?”

楚元祯冷笑,眸底可见怒火隐隐,声音却平淡无波,“我让你回娘家去,是怕你在这里一个人受了什么委屈。可没说要休掉什么,那你来告诉我,当日你一定要说休掉的话,又是为何?”

顾凝一时说不出话来,自己又不擅长吵架,楚元祯做生意的,那口才自然是千磨万炼的,不管自己说什么,他定然也能堵回来。就算自己占一万个理,他最后也会摘吧干净全是她的错。

顾凝生了气,索性不说话。

楚元祯却咄咄逼人,行至她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挑了话头,怎么又不肯说下去!”

顾凝咬了咬牙,脱口道:“当日既那么怜惜地卿卿我我,今日这般冷清倒--”屋内空气陡然凝滞一般,沉重得让她呼吸困难,他身上散发的骇人气势让她说不下去。

楚元祯狠狠地注视着她,一字一顿道:“顾凝,你说话倒是要负责。”

顾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三少爷倒是做事也要负责才对!”说着便要错开,从他身边过去。楚元祯身形一晃,依然挡着她,贴得很近,几乎要将她迫倒。

顾凝只好往后退了一步,“哟,三少爷发怒了,要揍人不成!”

楚元祯气极,声音却平静得出奇,“要是揍你一顿你就能对我好一点,我倒是真……”见她垂下的长睫软软的颤动,他的心又没了方才的火气,忍不住笑了笑,抬手勾住她的下颌,俯首靠近让她近距离地望进他的眸子里。

顾凝想闭上眼睛,但见他笑得带上一丝邪气,又怕他做出出格的事情,只好顺从地与他对视。

他满意于她的顺从,笑了笑,温柔地缓缓道:“阿凝,难道我们一定要吵架吗?你从不与人吵架,为何对我就不肯好一点。”

他离得太近,顾凝看得有些累,微微垂了垂眼,淡淡道:“你也知道我从不与人吵架,那说明我性子很好。你与我吵架,自然是你不对!”

楚元祯被她的狡辩弄得一点火气也没了,手上微微用力往后托住她的后脑,顺势一勾,将她抱紧,深深地吻了下去。

缠绵中带着一丝恼怒,痴缠得久久不肯分离,他轻咬着她的唇,霸道地夺取着她的呼吸,让她除了虚软顺从,一无作为。良久,他意犹未尽地撤离双唇,低声道:“你这个小女人!”

顾凝反唇相讥,“你这个大男……人……唔……”

许久,顾凝找回自己的理智和呼吸,掩着衣襟躲开他,方才不知道茗雨有没有进来过,想到被人看见,她只觉得又羞又窘。

楚元祯双眸含笑地看着她,轻软道:“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吗?”

顾凝蹙眉,瞪了他一眼,“我一直心平气和,我想沐浴睡觉,明日再说吧!”

楚元祯遂走进,笑着道:“也好,反正这里的浴桶够大……”他说得一本正经,可眉梢眼角地暧昧却让人无法忽略。顾凝转身出去,“我去找茗雨洗。”

楚元祯微微叹息,自己找了衣衫更衣,回来的时候已经去给长辈问过安,便直接脱了衣衫沐浴,洗过之后换了宽松的夏衫准备歇息。

顾凝去西厢跟茗雨一起洗了澡,从屏风走出来见向柔坐在床上发呆,便安慰了两句,让她不要多心。

向柔擦了擦眼泪,突然起身道:“少奶奶,我还是回去吧。”

顾凝看了看,“天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

向柔欲言又止,还是缓缓坐下去,“大少奶奶本就视我为眼中钉,如今她也同意让大少爷纳我为妾,只怕……”她将脸埋在双手中,肩头耸动。

顾凝本想去休息,见她如此又不好撇下,劝了两句,“你放心,这家里不是还有老太太和夫人么,大哥也不敢胡来的!”

向柔冷笑不止,“他若不敢胡来,倒是好了。老爷子去世那夜,那夜……”她痛苦地闭上眼睛,神情灰败如土。

顾凝见她不肯说,便劝她不要胡思乱想,只要有机会一定跟老太太说一说,看看到底如何解决。

回到房内,楚元祯已经睡了,床帐低垂着,顾凝看了一眼便走到梳妆台前拆了发簪花钿等,打散了发髻,拿起黄杨木大梳子梳了两下,然后解开腰带,脱下袄裙搭在一旁的衣架横梁上。

楚元祯侧躺着,以手支头,看着纱帐外面,廊子下的灯笼并未熄掉,屋子里光芒微弱,却也有一种朦胧的光影。他看着她吹灯、梳发、更衣,那亲密接触过柔软的触觉深深镌刻进心底的**在朦胧中有一种惊人的美丽。

他熟悉白日淡然疏离的她,床上意乱情迷柔若无骨的她,却是第一次这样看她的身体,这个终于成了他妻子的女人!

顾凝脱掉所有衣衫换上了睡裙,才蹑手蹑脚地上床,走到踏凳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脚,踩翻了楚元祯的鞋子。她忙俯身摸了摸,帮他把鞋子摆好,然后掀起纱帐坐在床沿上脱鞋。

蓦地腰上一紧,被人勾了进去,落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鞋子不知道甩在哪里,发出一声响。

顾凝挣扎一下知道拗不过他便不再动,按住他的手道:“你去忙什么了?这么晚才回来?”

楚元祯将她压在胸前,倚在床围上,手指穿过她柔滑的长发,淡淡道:“夫人倒是终于想起自己夫君在外忙了大半天!”顾凝被他刻意营造出的旷夫语调逗乐,胳膊拐了他一下,“我累了,睡觉。”

他托着顾凝的身子,让她躺得舒服一些,用她的长发慢慢地缠住她的双手,“我们说会话吧,这么早!”

顾凝懒懒地应了一声,“你说吧,我听着!”他沐浴过的身体清爽凉丝丝的,躺在上面很舒服,勾人入梦乡。

“今天王允修来找我商量事情。”

“哦,你们不是早就约好了么!”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他让我引荐董家的人,我也提了一个要求。”

顾凝没问,无非是生意往来,关她什么事,他想她问,她偏不问。今夜先前那番吵架,倒说不好有几分是他故意的。

见她不问,他顾自道:“我让他把凝香阁的名字改掉。”

顾凝嗤了一声,“你这番倒是无理取闹了,一个商铺……啊……”

他低头惩罚地在她肩头咬了一口,随即却又轻轻地吸吮她柔嫩的肌肤,将她平放在床上。

顾凝双手不能动,只得道:“你说完了?”

他恼她分心,以唇堵住她的话,深深地纠缠,待自己胸腔中丰沛的气息被她如垂危的病人般吸吮掉才满意地撤离她的唇。

他似威胁地在她上方轻轻地吐着气,声音却软软地,“别人都可以,独独他不行。既然他说自己不能做主那里有你一半,我今日便问了你,他若不改,以后也不能怪我!”

顾凝被他的气息包裹着,有些晕眩,“我自然没意见,你们生意的事情就该自己解决,那铺子说穿了又不是我的。”说着这些她又来气,“你倒是有心,自己心里有想法回家便横鼻子竖脸跟我没事找事儿。把自己的问题倒是撇得干干净净。你们商人那套以守为攻,化解为难于无形你倒是用了个淋漓尽致。”

她说的快,语气不善,胸脯一鼓一鼓的,让他笑起来。

“既然夫人大动肝火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为夫也不好避而不谈,好,我们公平点,开诚布公地,都不必藏着掖着的,你审问吧!”

他调侃一样的语气带着丝不羁,这样大大方方地让人来问的样子顾凝根本又一句话说不出口,索性不理睬他。

楚元祯笑了笑,在她胸前隔着丝绢吻了一下,低声道:“那我便为你开个头,去京城这两年我清清白白,守身如玉,既没有去过青楼也不曾盯着别个女人看过,今天的确是见了王允修,并不是去偷情!该你了!”

顾凝被他弄得尴尬加不好意思,索性更不开口,只当自己哑巴了。

他拉了拉手里的头发,凑到唇边轻轻地咬她的手指,“方才的时候,你不是气势汹汹,要坐堂会审么?现在想不说话可不行!”

顾凝被他弄得浑身酥麻,死咬着牙,忍不住了才道:“这样让我怎么说话!”

待他放开她的手指,她幽幽叹了口气,似真似假地问道,“向柔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你便真个就不管不问?怎么说她也是你的丫头。”

楚元祯淡淡地哼了一声,“她是伺候过我两年,可后来去老太太那里了。老太太也有意思让她给大哥做妾,这也没什么不好。”

顾凝哼了一声,“你们男人,自然觉得有个妾没什么不好,一个丫头能给少爷做妾那是她的福分,可你知道大哥是什么人吗?你看看她身上--”她叹了口气,没说下去。

楚元祯捧起她的脸颊,望着黑暗中的她,一字一句问道:“阿凝,你说实话,你就真觉得我该为了向柔去跟大哥翻脸?牵扯到女人的事情,就算耍点心机,表面不翻脸,可事实上也闹翻了。以后可能会更厉害!”

顾凝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想到他那日打了翠儿一巴掌,还顶着孙夫人的压力让自己回娘家,这事情想必也给他在家里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吧,就算有老太太压着,可这些看不见的矛盾一点点积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

她放软了语气,轻轻地道:“怎么说,你和她……嗯……”

良久,她才喘了口气,“你不肯让我说,又假装说什么大方地审问,算了,睡吧!”

他却不肯放过她,“这么久,她真的没有跟你说什么?”

顾凝诧异地望向他,似是讥讽道:“说什么?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楚元祯苦笑:“阿凝,你独独不肯信任我,对我便是这般……”随即他又笑起来,“若是爱之深责之切,我倒是高兴得紧!”这样的话只怕也只有在黑暗中才能说得出,看不见她微翘的唇,闪着讥诮光芒的眸。

顾凝听他语气中的黯淡失落,觉得自己这般腹诽他却也不对,斟酌了一下便道:“我也不是不信你,”

“……别说你想让她留在我房里,到时给我收了房如何如何的,”他的话里带着怒气,手也不由得使了些力气,让她忍不住娇喘出声。

顾凝撇撇嘴,“你倒是想,若那样,你还真得休掉……”

黑暗中,她的声音慵懒娇媚,支离破碎,半晌,她深喘了一口气,“好,我不说了,但是她这般来苦求,若是不管,她又不想给大哥做妾,到时候闹出了人命……倒是……不好……”

楚元祯的声音低低的,压抑的有点沙哑,“你觉得她会自杀?上吊还是跳河!”

顾凝挣出双手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就算你对已经没了那种意思,也--”

他还不待她说完,便截断了她的话用力地道:“我对她,从来也没有过别的意思。”语气如他的身体般坚硬,让她不容拒绝。

黑暗中响起窸窣的衣料磨擦声,顾凝挣不开他的手,他滚热的体温直接印在肌肤上,让她忍不住战栗。

他终于侵占了她全部的思想,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让她只能感觉到他,有什么在暗夜中悄然盛开。

三十六章 送走麻烦

夜里虽然很累很累,可第二日顾凝还是早早地醒了过来

夜里不知道纠缠了多久,她只觉浑身酸软没有一点力气,躺在丝滑的锦褥上一动不想动。

她歪了歪头,夏日天亮得早,曦光柔和,纱帐内能看清他的脸。白日里他嘴角的笑容似乎是天生的,让人觉得亲和温雅,璀璨的眸子也刻意收敛了凌厉的精芒。可睡着的时候,那抿直的薄唇与挺拔的鼻梁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冷感觉,让人总觉得他白日里的笑容或多或少带着那么几分讥诮。

她微微叹了口气,凝视着他浓密的睫毛,安安稳稳地覆在眼底,像是栖息的蝴蝶,收敛了翅膀和满身的灵气,给她看最柔弱的一面。

昨夜似乎又说过什么,都说了两句重话,她索**不去理睬,迷迷糊糊地她似乎听他叹息,“我若是在意别个女人,这些年也不必这般煎熬。有时候真想狠狠心忘了你。又怕你真那么绝情转身就忘记我。”

她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伤感的一面,心里突然感动有什么一直坚持的慢慢地坍陷下去,觉得也许有一些东西一直没变,想说什么又沉沉地睡过去。

她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又睡过去等茗雨来叫,楚元祯早已经起了床,顾凝懊恼地飞快下床更衣,却找不到那只鞋子。茗雨从梳妆台和橱柜的缝隙里找了出来,惊讶道:“姐姐,昨夜你们打老鼠了?鞋子都飞这里来!”

顾凝本就酸软的腿又软了几分,强自镇定道:“嗯,昨天晚上好像有老鼠,你今天找人看看吧,要是有老鼠洞就堵一堵。”

茗雨笑了笑,凑近了低声道:“姐姐,家里真有耗子呢,我们丢的那几件织锦衣袍销金裙子,如今倒有大半重新躺在大衣柜里呢!”

顾凝当下了然,“竟然有这等好事?不过是不是很旧了?别人穿过的我可不想再穿。”

茗雨摇头,“我寻思他们贪恋这面料华贵,可真要是穿也没机会,可别忘了,那两年她们都守孝呢,哪个敢穿那么招摇的东西。只不过有两件裙子下摆的金线被人拆掉了一块。”

顾凝便让她先收着,反正自己也不会穿的。

洗漱梳头,然后她去把窗户都推开,看见楚元祯从西厢里出来,便瞪了他一眼。起床竟然不叫她,还要去给老太太和父母请安,这番只怕是已经晚了。

楚元祯感觉到她的目光,扭头看过来,笑着道:“这么早就起来了?”

顾凝出了屋,哼了一声,“某人倒是自在,这么早去散步啦!”

楚元祯朗朗笑起来,握了她的手,“走吧!”

顾凝看了一眼西厢,似乎看到向柔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怎么啦。她不禁撇撇嘴,瞅了楚元祯一眼,走到影壁旁用力地甩开他的手。

因为走得太快,下楼梯时差点被自己的脚步绊倒,楚元祯眼疾手快在后面将她捞住,顾凝推开他自己快步走在前面,两人先去给大爷和夫人请了安,然后又去文氏那里问候过再去老太太那里。

进院子看到沐氏在,互问了好,沐氏说老太太昨夜不舒服,没睡好,今晨刚睡着。今儿大家都不必来请安了。

顾凝看到屋内人影一闪,似乎是李秀姐,便扯住了楚元祯,稍微提高了声音道:“向柔姑娘在我们那里,身子不是很舒服,怕打扰老太太就没过来!这两日多亏她帮茗雨收拾了一下院子,也不曾偷懒的。

沐氏轻声道,“等下老太太醒了,我跟她说。”

两人告辞,出了门在池塘边上果然李秀姐追上来,先福了福,请了安然后道:“这两日我忙着老太太交代的事情,没顾得上去给三少爷少奶奶请客,丫头在那里给少爷少奶奶添麻烦了!”

她之前和顾凝的过节已经被老太太解开,现在李秀姐没半分尴尬,顾凝自然也大大方方的。

李秀姐是老太太陪嫁丫鬟的女儿,自小得老太太格外看重,还让人教她识字,领着她听书看戏。后来大一点的时候,她显露了这方面的天赋,凡听过的一遍就能说出来,还能信口拈来给老太太解闷。老太太戏谑地叫她李快嘴,很是喜欢。李秀姐自小喜欢鲜**花哨的颜色,老太太也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后来嫁人有了子女爱美之心不改,今年虚四十一岁,平日打扮得比女儿还要娇嫩。

顾凝看她盘着时兴的同心髻,穿着海棠袖袄儿,水蓝裙,外面套了件秋香比甲,模样中上,有一种成□人独有的妩媚风韵,看起来比实际年轻许多。

顾凝看了楚元祯一眼,笑道:“秀姨,向柔在屋里呢,我们进去说吧。”

三人进了院子,向柔正在帮茗雨收拾衣物,见李秀姐进来,忙快步出来,束手垂头,一言不发。

李秀姐狠狠瞪了她一眼,抬手就要戳她,顾凝笑道着,“秀姨,有话好好说,别动气。”

李秀姐数落了一通向柔,将她骂得低头垂泪,一副娇柔可怜的模样。骂得狠了,向柔扑通跪在地上,“娘,你让我给他做小,不如就让我去跳河吧!”她猛地扯开了衣襟露出伤痕斑驳的肩头。

李秀姐倒抽了一口凉气,看着自己的女儿怔怔地说不出话。

顾凝冷眼看着她们,扭头去看楚元祯,却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茗雨在那里讨论事情,看样子似乎说空地种什么。

李秀姐帮向柔掩上衣襟,看了楚元祯一眼,见他并未看过来才擦了擦眼泪气道:“你这个傻丫头,就这么憋着,怎么不早点跟娘说?娘没本事,不是还有老太太吗?走,我们请老太太评理去!”

家里一个丫头被少爷打或者玩弄,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李秀姐向来觉得自己在楚家与别个奴婢是不一样的。她虽然一直说自己是家生的奴婢,一辈子伺候老太太在楚家做牛做马,可院子里的下人哪一个不尊一声秀姨?她原本寻思着向柔给妾生的少爷做个正室也不是不可以,既然不能就给嫡子做个妾,生了儿子也能改头换面。所以知道向柔不喜欢大少爷,也一直没当回事,加上楚元祯夫妇回家,老太太正在兴头上,不能扫了兴。

可既然大家都拿他们母女当回事,她还就想看看到底能如何。

顾凝忙劝道:“秀姨,这事还是慢慢来,大哥既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自然也是怕老太太生气。我看不如悄悄地跟老太太说说,看她什么反应。若是一下子捅出去,只怕老太太立刻火了,到时候一激动,便真个就顾不上面子了!”

李秀姐看着楚元祯大声道:“三少爷,现在这家里,就您和老太太是个明白人,您说吧,我们该怎么办!这丫头自小就听您的话,你说了就算火坑她也不会眨眼。”

楚元祯微微蹙眉,看向顾凝,她却固执地不肯与他对视侧首看着旁边,他只好道:“秀姨,我觉得阿凝说的有道理。若是非要撕破脸皮,把这一切都摆到面上说的,老太太也被架在火上烤,你素来是明白人,今日急糊涂了。”

李秀姐拍了下大腿,“我真是气糊涂了,心疼糊涂了。还是三少爷和少奶奶看得透彻,我虚长了这些年岁。我这就带向柔丫头去跟老太太说去。”

楚元祯点了点头,“秀姨,这事就当我们不知道。否则到时候大哥父母那里倒是以为秀姨和向柔四处诉苦,闹得人尽皆知,只怕他们要记恨于她,以后更不好相处。你们放心,能帮的忙我自然会帮,需要我说话,我也不会躲着。尽量不给你们增加危险就是!”

李秀姐忙和向柔磕头道谢,楚元祯给茗雨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上前把她们扶起来。

茗雨道:“秀姨,向柔姐姐,你们莫要担心,老太太那么疼你们呢,少爷少奶奶又肯帮忙,昨夜姐姐还担心了一夜,寻思着今早上去请安的时候,悄悄跟老太太说呢。”

李秀姐又忙道谢,领着向柔往外走。向柔回头看向顾凝,楚元祯道:“这时候我们不便过去。还是看时机好了。”

向柔福了福,步履维艰地跟着母亲出去了。

她们走后,顾凝看了楚元祯一眼,“你估计老太太会怎么办?”

楚元祯笑了笑,去东厢廊下把水桶拎过来,一点点地往院子里泼水,顾凝见他不回答,便坐在东厢廊下的栏椅上扇风。

等楚元祯跟茗雨把院子泼了,才道:“如果事情没闹大,大哥自然还要顾及脸面,老太太不同意,或者暗地里教训他一顿,他也不敢如何。可如果闹开了,把脸皮撕破,老太太为了面子问题,也必然会逼着向柔给大哥做妾的。”

顾凝见他看得这般通透,便也无话可说,向柔的事情她本就不想管,可看她硬是要赖下的模样她一时也不好翻脸,只寻思找李秀姐旁敲侧击一下让她们自己解决去。这样不管是哪个人处于什么目的,也都算不到自己头上。

想起楚元祯早上从西厢出来,不由得勾起唇角:“我还以为你不管她了呢!”

楚元祯接过茗雨递来的帕子,笑眯眯地看着她,走上台阶在她身边坐下,“我让她今天自己悄悄去跟老太太说,呆在我们这里也实无益处。”他淡淡地哼了一声,接着道,“你的情况她们也心知肚明,让你去说,把我们架在火上烤?”

顾凝听他如此说,倒有点像是抱怨自己,看了他一眼,把帕子递给他擦手,缓缓道,“她趁着你在家的时候跑过来求的,我当着你的面将她赶走?我将你架火上烤,你们倒是都恨不得将我煎得外焦里嫩。难道我真个傻乎乎地去跟老太太说?今晨去请安,若是能见我自然想办法让李秀姐自己去管女儿。这两日我们不管她们自己也该看出来,再赖着不走算什么?李秀姐是八面玲珑的跟着老太太这些年,这点会不懂?”

楚元祯捏着帕子却没用,笑道,“你无非是觉得猜不透我的想法,所以束手束脚。那日早晨我就表明了态度,阿凝,”他专注地盯着她,一字一顿道:“除了生意和你,这个后院没有我想主动掺和的事……记住了?”

他黑亮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顾凝抿了抿唇,点了点头,“你若更早点表态才好,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不管她?”

楚元祯起身,淡淡地道,“放心,这次就算她真的自杀我也不会管。”说完他进了书房,看到书案上那盆火莲目光沉了沉,回头看她,却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没说话。

一整日楚元祯也不曾出去,陪着顾凝在家里,叫人重新摆置了一下东厢的书房。靠南墙的角落放了一张罗汉床,外面摆一架素纱绘四清图,靠窗位置放一张宽面五屉橱,给顾凝做针线描花样用。北侧便是楚元祯的书案、书架,他让人从铺子里抬了几盆别致的盆栽回来,有万年青、海棠、松梅,造型各异,很是赏心悦目。

韦氏来拜访过一次,说了几句话,打听了一下向柔的事情,又说老太太那里院门一天都紧闭着,不许人进去,只说身体不舒服,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她问楚元祯是不是知道。

楚元祯摇着纸扇,笑道:“五婶,我除了早晚给老太太请安,平日里倒是少去,你们有什么乐子我也并不知道。不过今天早上,老太太不是很舒服。可能怕大家去闹,就把门关了。”

韦氏说也是,然后笑了笑,“你们男人自然大咧咧地,我跟侄媳妇说。”楚元祯一听便起身告辞,去书房看书去。

顾凝让茗雨帮韦氏续了茶,韦氏端起来抿了两口,“侄媳妇跟我可不要客气,说起来当初我是一点都不同意你回娘家去。我们在一处,也有个帮衬,你说是不是。”

顾凝笑了笑,说是。

韦氏便又开始叙旧,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有多英明,顾凝想起老太爷也不禁唏嘘不已。

韦氏似无限遗憾道:“当日老太爷就跟我们说他给三郎找了一房不可多得的好媳妇,以后也定然能帮着老太太管好这个家的。”

顾凝摇了两下扇子,笑道:“五婶,您可千万别这样说。我向来只会做做女袖,图个清静,管家这些事情我可是既做不来,也没那个脑子。这家里有老太太,还有父母和母亲,大哥大嫂,我们只要能踏实地过日子也就好了!”

韦氏本就晶亮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看着顾凝笑了笑,“我看我们也该去老太太那里请安了,侄媳妇同去吧!”

顾凝起身,“五婶先去,我去收拾一下随后就来,不出门,邋遢得不成样子!”

韦氏便告辞。

晚饭时分,夫妻二人去给父母请安。宋氏也在,几个人脸色不是很好。

见楚元祯夫妇二人进来,宋氏打了声招呼,便告辞回家。

孙氏让他们落座,眼神凌厉地扫着顾凝道:“如今你是楚家的媳妇,我们长房一支的人,平日里要多注意一些,对兄弟姐妹的,多多维护一些。不该听的不该说的,都不要去管。”

顾凝寻思自己没说过什么话,韦氏找自己说话,自己也不能赶她出去,这也怪不得自己。

孙氏训了半日话,大爷才看了楚元祯一眼,面色不是很好,“虽然老太爷亲自定你掌管生意,但是也不能只有利益没有伦理纲常,生意人那一套在外面讲讲就行,家里的还是要按家里的规矩。”

楚元祯眉梢挑了挑,只点了点头。

孙氏插话讲了重点:“今年家里都撤了孝,亲戚走动要多起来花销自然大,三郎你想想办法,从铺子里补贴一点。”

楚元祯沉吟了一下,淡淡道:“母亲,不是我不往家补贴钱,当日老太爷有规矩,我只管生意,钱和人员调动任用的问题,都由秦掌柜几个掌柜说了算。”

大爷哼了一声,厉声道:“这生意到底是楚家的还是他秦掌柜的!”

楚元祯起眼扫过去,大爷跟他说话向来没有和软的时候,只不过越来越色厉内荏罢了,只是似乎大爷自己没有意识到。

楚元祯不紧不慢地道:“父亲,老太爷当日说过,生意和后院是分开的。如今的香料生意大部分是秦掌柜他们打理起来的。楚家之前的胭脂水粉生意不过是保留个名声而已!”

37 太爷余威

楚家最早靠做杂货起家,之后专营胭脂水粉生意,当年受过赵家恩惠,所以内情复杂。后来竞争激烈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且在赵,林,董罗四家的明争暗斗下,愈发举步维艰,自从楚元祯主管香品这一块之后,在老太爷的支持下也新开过其他胭脂水粉店,且将从前的老店慢慢撇开,任用的全是新掌柜伙计,与从前的错综关系没有半点纠缠。

为这个当初老太爷顶了很大的压力,曾经大发雷霆,挑明生意归生意,谁也休想坐吃山空,将他的生意吃干净,退一万步讲,楚家这一份家业是他挣得,他就有权利自己处置,谁要是不想听他的趁早滚蛋!如此震慑了一些有异心的人,生意算是落在楚元祯手里。

大爷见楚元祯这样说,自然反驳不得,却也气得胡子掀动,抢起桌上的茶水便喝。

孙氏瞪了楚元祉一眼,没好气道:“三郎,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给你爹准备的布匹还没运到?还有笔墨纸砚的也都该添置了。你们也该知足,你爹既不要绫罗绸缎,又不必山珍海味,也就喜欢习字作画。已经晚了几日,抓紧时间吧!”

楚元祯依然淡淡地笑着,大爷虽然不穿绫罗绸缎,可他要的那些都是最上等的松江棉布,就算宫里也不过如此,笔墨纸砚,也都是最好的,若是市面上那种,他又挑三拣四,最后发一通火,说自己不怎么怎么,只要什么什么他都不能满足,还做这个生意主管个屁!

他笑了笑语气依然平和,“母亲,本来已经让人去采购,但有点事情耽误了。”

孙氏眉竖起,“其他的事情便是先搁下,有何不可?”

楚元祯不愠不火,轻笑道,“母亲说的是,没什么不可,只是老太爷临终前交代过,让我们不可怠慢了阿凝,这个老太太和姨太太也知道的。这两年孩儿不在家,家里事情也多。母亲想必是过于操劳,照顾不到也是有的。”

孙氏压抑着怒气,冷冷道路:“不妨直说吧,你要说什么?”

大爷紧皱着眉,很生气,但是不知道从哪里插嘴。

楚元祯揖了揖,“当日新房是老太爷亲自为阿凝布置的,如今虽然搬去那边,可也不能太过粗糙,摆设自然还是按照以前的好,这样也算是对老太爷的尊重,毕竟他了年纪之生,亲自过问的事情很少,孩儿婚事从头到尾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操办,如果我和阿凝做后辈的,不能保持老人家的那份心意简直对不起爷祖父的在天之灵,近来我发现那些婆子们办事不利,晾晒老爷子和王夫人为阿凝准备的织金衣裙时候竟然弄脏刮破了几件,按理说该把那些婆子乱棍子打一顿,然后卖去煤窑的,只是我们楚家向来仁厚传家,若是犯第一次错便这样狠下处置未免让人说我们沽名钓誉,徒有其名。所以我寻思着,还是想办法把那些缺失败的补上,如此方能告慰老太爷的在天之灵,况且,孩儿觉得,这最主要的全了母新当家公正英明的声誉和威信,让家里外面的人皆心服口服,再说不出半个不字。”

顾凝站在一侧不动声色,却被楚元祯说得直发怔,她不过是想办法让宋氏他们把衣服还回去就罢了,家具之类的,反正也不是自己的,随便他们。没想到楚元祯竟然想把家具都要一套新的来。

楚元祯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阿凝,你去东厢,跟娘说会话,我一会过去。”顾凝便给孙氏行了礼告退出去。

孙氏气得说不出话,嘴唇发抖,大爷素日里最讲究那些面子上的东西,楚元祯字字句句都切中他的要害,以礼仪仁孝来拿捏她,让她根本无法还击。

大爷哼了一声,“都是些女人的事情,我就不掺和了,我还有事。”说着起身迫不及待地离开,丝毫不管录氏求救的眼神。

大爷不在,孙氏便更没了气势,又说好张床若是再拆会坏掉,梳妆台,桌子之类自然可以搬过去。她气道:“家里这些婆子小厮们,真该好好管管了,一点都不得力,说起来倒还是我挑的那几个办事利索干净。当日给你们往小院搬东西的时候 ,我看那红木箱子,罗汉床都被磕了角,具是气死。真要是为这个打骂责罚又没什么用,毕竟他们那点工钱还不够修个花牙子的。我跟老太太一说,她老人家说既然这么麻烦,说先算了,等以后再搬也就是了,你们这次回来,我早就跟你大嫂商量,给你们搬过去的,只是这床......”她狠狠地皱了皱眉,继续道路:“着实不好搬,我们想了很多法子,木匠说都要重新拆装的,这种上千个部件真要是拆起来,那还不定给祸害成什么样呢!三郎要是认识好的木匠,就让他们来看看吧。”

楚元祯笑了笑,“母亲也不必如此麻烦,这床在母亲这里也正好。我寻思着再给阿凝做一张新的也就是了!”

孙氏惊呼,“新的?她不是有张陪嫁的吗?”

楚元祯敛了敛眸,淡淡道:“母亲,既然王家能舍得陪嫁一张,我们楚家又如何能吝啬了去。被人看不起吗?况且当日来观礼的人何止成百,他们以后要是知道了怎么说呢!”

孙氏顿时无言,狠了狠心道:“既然如此,我出一半,三郎这些年也有些积蓄,便给你媳妇置办点新的也罢。”

楚元祯沉思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道,“本不该母亲费心,只是昨日王家二公子要与我们合伙做生意,问起了阿凝,若是让王家知道阿凝在这里受了委屈,面子上须不好看,生意往来也要大打折扣了,聊了一下也恰好得知,一直以来父亲筹办那种上等棉布的布商,倒是二公子的旧友,以后大家要长久的合作,自然也不差这一点了。”

孙氏又琢磨了一会,老太爷给做的那张床,可比市面上买来的确好不知道多少,就算外面要本八十两银子,这张床怕是要一百五六十都未必打得住。还有那些新衣服,想起这些孙氏便火大寻思着谁拿了去穿过的,自然要出一点银子来。她之前就说几件衣服而已,再好也是衣服,没必要那般不开眼!只是谁知道这小寡妇克死了老太爷竟然还不被休?老太太也是老糊涂了竟然还几次催促她让人请回来!

主要还有一层王家在历城是大家族,就算是老县太爷死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家族的名声自然强过楚家。王允修至今示娶亲。孙氏的女儿楚吟秋也大了,再留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

她很是心疼地道:“这样吧,三郎,说起来是我这个做母亲自的占了一点便宜,说穿了,也是怕弄坏老爷子的一番好意。我这些年虽然当着家,可是你们也知道,家里并没有什么钱,我一个月那几两月例钱,省吃俭用的,也攒了几个,前几日我回娘家,哥哥给了封银子让我留着过寿用,也没得多,只有--”她顿了顿,看着楚元祯。

楚元祯不动声色地道:“母亲,孩儿算过,总共七七八八的也要二百二十几两银子,母亲若有钱就给我一百两。我也好赶紧着帮父亲把他要的东西买回来!”

孙氏肉疼至极,眼角的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又没法反驳,只得皮笑肉眼不笑地哼哼了两声,又想推托过两日再给他,但见楚元祯一副现在拿了银子走人的架势,便只好亲自去开了钱箱子,取了张一百两白银的存票,回头交给他。

楚元祯道了谢,便告辞去了文氏屋里。

文氏不敢直视顾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见楚元祯进来才松了口气,让他们去老太太那里请安。

出了大爷院子的时候,顾凝差点打打闹闹的两个男孩子撞倒,幸亏楚元祯走在她旁边,及时地抱住她,来的是张姨娘的两个儿子,大一点的楚元琛现年十六岁,小一点的楚元成才十岁,哥哥有点像父亲,弟弟融合了父母的相貌优点,很是漂亮。

小弟忙给他和顾凝行礼,又道歉:三嫂,对不住,我没看见。”

楚元琛瞥了顾凝一眼然后别别扭扭地行了礼,神态很是高度傲,楚元祯胥头微蹙,看了他一眼,“晚上父亲不是让你们去他书房伺候的吗?怎么没去?”

楚元祯撇着嘴角却又有点怕只能拉着脸闷闷地道:“正在发脾气,把我们赶回来了。”

楚元祯唇角勾了勾,让他给顾凝道歉,然后放他们回去,顾凝笑了和知,“没想到你也能板着脸教训人!”

楚元祯佯作恼怒,板起脸看着她,“自然,如果以后有了事情你再不听我解释便擅自定我的罪,我会很恼的!”

顾凝垂下眼,浅笑道:“去老太太屋里看看吧。”

还未到跟前,便觉得一种压抑的气氛迎面而来,两个上夜的的守门婆子低声地请了安,然后默默地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顾凝自然地提起了心,跟着楚元祯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步子,月亮刚刚从东天露出头,彩去追月,清辉漫漫。两人慢慢地走着,到了近前,廊上并没有先前的婆子守门,反而是沐氏一脸紧张地站在那里。

见他们过来,沐氏忙走下来,低声道:“先别进去了吧,老太太正气头上呢!”楚元祯立刻看向顾凝,然后道:“那要不我们晚些时候再来!”

沐氏点了点头,“三郎,你看这事情还真不好办,老太太都动了怒火,她年纪大了,受不住刺激。方才向柔哭得几次背过气去,还说老太爷去世那夜,大少爷......那个过她?”

楚元祯没接话。

沐氏叹了口气,“她说那日正要去跳河的,恰好被你看见,把她拦住了。后来大少爷知道了,便以此来威胁她,说你们在老太爷去世之夜偷情,做出那等苟且之事。她生怕有损你的声誉,一直不敢声张,每日呆在老太太这边,就算去办事,也跟其他的丫头一起。最近这些天被大少爷欺得没法子了,你们回来那天晚上.....哎,这丫头,也够命苦的!”

顾凝听得心思百转,想起那夜......便觉得有些对不住他,想他定然是顾忌向柔的清白,大少爷的声誉,所以一直也不想直接地解释出来......

她不由得扭头看他,却对上他黑亮的眸子,他眼中的光芒似乎在跟她抱怨:你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屋里传来向柔的抽泣声,李秀姐的叫屈声,大少爷愤怒的辩解声,随之老太太一声断喝,又归于宁静。

顾凝正寻思要不要跟楚元祯先告辞,一人匆匆地冲了出来,把帘子一摔,气哼哼地跑出去。楚元祯笑道:“大哥,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楚元坤回头冷冷地看着他,“有什么好说的,你自然是最厉害的。老爷子认定了你,连个臭丫头也宁愿给你做一辈子丫头,真是郎情妾意得很!”

楚元祯朗朗清笑,上前做了揖,“大哥误会了。我们去你院子里说吧!”然后他回头跟顾凝道:“阿凝,你陪四婶呆会,给老太太磕了头就回去也行,我跟大哥说会话自己会回家。”

顾凝应了,看着他们兄弟二人走远,才跟沐氏无奈地叹了口气,“四婶,那老太太什么意思?”

沐氏摇了摇头,“说不好,其实老太太早有意思让她留在我们家的,毕竟知根知底,又是个可人儿,嫁出去也舍不得。大少爷正好无子,大嫂寻思向柔给了他也合适,他秀姐见老太太和大嫂有这个意思,开始也很同意的。谁知道大少爷会这般粗暴......哎,真是人不能貌相,平日大少爷一直和和气气的,对丫头也并不见得疾言厉色......”

这时候李秀姐出来,让沐氏和顾凝进去。

顾凝走进房内,感觉气氛异常压抑,好在大少爷已经走了,孙氏和宋氏并不在,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静,沐氏忙劝慰道:“娘,您可别动气,身体刚好了点,要是再气出个好歹来,那可真是罪过了!”

老太太重重地喘了口气,胸口起伏,片刻才看向顾凝:“丫头,上来坐,你看着这家乱的,真是不像话!”

顾凝上了炕坐在老太太旁边,劝道:“老太太,您就别生气了,谁家还能没有点事儿?这人吃五谷杂粮的没有不被杂气侵邪的。”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又看向炕前坐着的李秀姐和向柔,“真是作孽!”顾凝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便只是静静地坐着。老太太道:“阿凝,向柔这丫头从小伶俐本分做事情也认真,从来不偷懒,伺候人更是心细周到,不管是跟着我也好,是三郎也好,后来也伺候过几个丫头,没有一个说她不尽心不得力的。”

顾凝眼观鼻口观心,总觉得老太太这话里有话,自己便不再接口,老太太见她不说话,便问沐氏:“三郎呢,这孩子自小宽厚,又有主见,让他给我们出个招吧!”

顾凝有些坐不住了,听老太太的话倒是真的别有用意见了。处置一个丫头的终身,别说老太太就算是大爷夫人也是可以的,不过是碍于老太太的面子,才不便而已。

沐氏回道:“刚刚跟大少爷出去了。”老太太便对顾凝道:“茗雨今年多大了?”“比我小三岁现在十九岁了。”老太太念叨了一下,“那不小了,可许了人家?”顾凝摇了摇头,随即心念一转,忙道:“我有了打算,但是还没跟她说,等过些日子再慢慢提!”

她生怕自己说没打算,万一老太太将茗雨指给楚家的下人,那可不怎么好,就算以后茗雨嫁个普通的人家,生活稍微辛苦点,但是起码是挺直了腰板自己当家,不会需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活。

沐氏接话道:“茗雨那丫头,我见过两次,倒是个机灵干净的丫头,可要给她找个好人家才是!”顾凝点了点头,说这些都是自然的。

38 鸳鸯戏水

老太太叹了口气,“都不容易,若是茗雨那丫头许了人之后,你那里人手便不够了,还有个丫头......叫什么的?”

顾凝忙回了“茗香!”老太太想了想,“哦,我记起来了,是王家那个丫头?有一年跟着王家夫人来看过我。也是个机灵俊秀的姑娘,很计人鼓劲!”

顾凝只说是王夫人眼光好,调教了好丫头。

老太太将茶往顾凝手边推了推,“这是柔丫头烹的茶,很是清香,你喝喝看!”

顾凝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大腿上没有动,淡笑道,“谢老太太,只是这两日脾胄虚弱,喝了茶睡不安稳。”然后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炕前,发现李秀姐几个正急切地看着她。

她心下冷笑,难不成骗她喝下这杯茶,倒能确定向柔的什么地位不成?

老太太看她眉尖若蹙,便也没有再强求,笑了笑,摩挲着手上的一枚金戒子,顾凝的态度让她不好开口。这时候如果提出来只怕也不适合,但是柔丫头那里......老太太叹了口气,见炕前向柔一副纤弱的样子,想起她小时候那般乖巧地围着自己转,自己生病了她倒是比几个儿子媳妇更关心,整宿不睡觉陪着。

她笑了笑,“阿凝,奶奶知道你是个大度的媳妇。”

顾凝心思一转,便立刻知道了她的意思,淡笑道,“老太太,只不过为人媳妇的本分,要是有话不妨直说。”

老太太赞许地看着她,对沐氏和李秀姐道:“阿凝真是玲珑剔透的心肝儿!我也不绕弯子,你也看到了,我身体不好,这一大家子没个安生,向柔是个好丫头。以后跟着你们夫妻也能帮衬一下,里里外外的也不用你操心了!”

顾凝没料到老太太竟然真个就这样说出来,陡然间觉得周身的温度都低了下去,凝重得很!她知道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当下缓缓抬起头,笑微微地看着向柔母女两个,笑容渐渐加深,既然她们这般算计,那也不要怪她不给面子。她们既然能演这出戏,又来老太太面前想横插一脚入自己的门,她们倒是想得绝妙!

她依然温温的笑着,端起茶来慢慢地呷了一口,炕前的两人心几乎要跳脱出来,老太太不动声色的看着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

顾凝对老太太笑道:“老太太,向柔伺候过三郎,尽心尽力的,三郎也说向柔韧姑娘很得力,胆大心细,眼光好,心思也细腻,为人又和气知道怎么处事。说起来其实如果能让向柔去我们那里,给三郎做个房里人,这倒真是三郎的福气。我很早便没了母亲,说话做事都欠火候,也不是很懂规矩,更无法左右逢源,如今成亲了三年一无所出的,这是孙媳妇不孝,若老太太要责罚,阿凝自然无话可说......”她语高平和语速却慢了许多,一字字清楚地落在众人耳朵里。

李秀姐微微扬了眉,也听出顾凝的话,她是在指责向柔心眼多左右逢源,眼界目高于顶,自己不想接纳向柔,又拿楚元祯为老爷子守孝了两年多来说事儿,她要是有所出才麻烦呢!如今这样一问,倒是将了老太太一军,若是纳了向柔就等于说顾凝无所出是不孝,由此纳妾的。若是说顾凝无错,那么这番让她接纳向柔所为何故?

顾凝见大家都不说话,她又轻轻地笑道,“况且最要紧的一桩事,大哥那里一直喜欢着向柔,若是我们三郎捷足先登,这手足之情,便要被刮道伤痕上去,不管怎么说,都触目惊心。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哥大嫂那里,我们委实无脸见人!况且大哥素日里也和善得很,大嫂又很好相与,我们实在不知道如何跟他们开口!”

她语气平缓,可话说得极重,这无疑就是点透向柔既然被大少爷那样过了,不管得没得手,跟了大少爷也算天经地义,楚元祯再插一脚,那就是有违兄弟手足之情,万万要不得!她间接地抬了一下大哥大嫂,向柔他们定然说大少爷粗暴野蛮如何如何,自己这番也算是护着手足妯娌,老太太那里也万万挑不理来!

不管她多疼向柔,这个家还是要有规矩和尊严的!

一时间老太太面沉如水也说不出话,心里懊恼得很。

顾凝又轻轻地呷了一口茶,赞道:“向柔姑娘烹茶,清香余韵舌底生津,真是好手艺,好心思!”她缓缓地咬着最后两个字,眉校服扬起来,笑微微地望将过去。

向柔面如死灰,扑通跪在地上,哀求道:“老太太,向柔断然不敢有这样的念头,三少爷对向柔恩重如山,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再......”她流下了眼泪,顾凝只是冷眼看着,再无半分同情。

沐氏打圆场道:“我看着就先缓一缓吧,老太太也乏了,再说还得问问三郎的意思。”

顾凝笑了笑,“那倒是!”然后她想起王夫人说这两日要过来,便转身对老太太道:“老太太,王夫人这两日来一惠州,我在前去磕头。这两日只怕不能给您请安!”

老太太笑着摆了摆手,慈和道:“没事,你尽管去。”

顾凝告辞回家,才发觉衣衫已经湿透了,顿觉浑身无力,走出西侧门的时候双脚发软,便在河过的大石头休息。一人从北面步若流星地行来,微弱的星光里只见他长衣飘飘,姿态飘然若举。

那人似是要支小院,打眼看到她便走了过来,到了近前惊讶道:“老三媳妇,你怎么的,哪能里不舒服?”

顾凝见是楚长卿,忙起身行礼,“六叔,三郎在大哥那里,这会儿不在家!您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楚长卿笑道:“回来一会了,过看看,给你们小夫妻准备了礼物,回头给送过来!”

顾凝道了谢,因为楚元祯不在家也不便自己招待,便道:“六叔,要不您去大哥那里走一趟?”

楚长卿厌烦道:“他那里有什么好去的,我先回去,等明儿再跟老三说吧!”说完确定顾凝无事,才回身走了。

顾凝刚想跟他道谢,想了想还是跟楚元祯一起的进修比较好,便自己回了家。

茗雨见她回来立刻上前关问,见她脸色不是很好知道肯定受了委屈,顾凝只是不肯说急得茗雨都要哭了,顾凝才笑了起来,看了她一眼道:“今儿你姐姐我也做了一把小人,踩了一把小人。”

茗雨忙问详情,顾凝怕她跟着烦,只大略说了说,茗雨立刻气得眉头扬起,“这个向柔还真是狡猾,这事要是成了她可算是一石三鸟了。进了姑爷的房,踩了大房,又在老太太那里将你压下去,以后如果有什么争执,她也会说是你自己同意的!太狠毒了!姑爷才不会同意!姐姐如今这样也算是抬了大少爷,他那里也势必要领情儿的。”

顾凝叹了口气,“淋浴去!”

等她洗漱淋浴之后,便宜换了轻软的单衣歪在床上摇着纨扇,没一会听着李婶去应门,楚元祯进院子茗雨跟他嘀嘀咕咕的声音,片刻他挑帘进来。

楚元祯走到窗前见她穿着淡粉色轻薄的单衣歪在床靠上,神态慵懒散漫,眼神近乎放空,不由得目光为之一凝,大步走了过去,俯身看着她戏谑道:“夫人这是思春呢!”

顾凝白了他一眼,“更衣!”

楚元祯笑了笑,自己更衣,见顾凝已经将干净的单衣放在桌上,便抱了去屏风后洗浴。

过了一会,他叫道:“阿凝,帮个忙吧!”

顾凝懒懒地起身,趿拉着绣花鞋走到屏风后面,“想让我搓背,你给什么报酬!”

楚元祯笑起来,双臂搭在浴桶边沿,回头道:“你不是要去拜访王夫人呢?我陪你,然后带你逛逛铺子,让你也轻松一下,如何?”

顾凝寻思这倒是不错,便绕过屏风过去,从一旁的小方桌上拿了擦身子的粗麻手巾,轻轻地帮他擦背,他虽然瘦高,可是脊背挺拔结实,肩胛骨间也不见什么肉,脊柱一点点甚是分明,在右肩下方有道三寸疤痕,深紫色的,看起来很吓人。

擦到那里她不由得放松了力道,叹息道:“你还与人打架?”

楚元祯扭头去亲她,顾凝躲开,他道:“那一年跟李大掌柜去西域跑生意,路上遇到了强盗,为了保护香料被刺了一刀,李大掌柜为了救我,也被刺了一刀。”

虽然他说的云淡风轻,要顾凝依稀能感觉那种惊心动魄,黄沙万里,铁骑如狼,心下有些痛,不禁用手指去抚摸那道疤痕。突然她手臂一紧,一阵天旋地转,吓得她尖叫一声,已经被楚元祯拖进浴桶中。

她惊魂未定地瞪着他,清丽的眸子里氤氲着恼意,楚元祯笑微微地看着她,在她要说话的时候身体蓦地前倾将她压在浴桶边沿上,辗转深吻。

轻薄的单衣立刻被水湿透紧紧地贴在她柔软的身体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让他的手流连不休。

她娇喘吁吁,宽大的浴桶让她有些恐慌,他覆过来的身体带着某种迫力,让她透不过气,顾凝恼他这般戏弄她,张口在他胸口一咬,楚元祯疼得往后躲开。

顾凝得意地瞅着他,“你说,刚才有没有去老太太那里!”

楚元祯做出一脸痛楚的表情,却不答话,“好狠的女人!”

顾凝双手掐上他的脖子,身体随之压过去,“说实话,她们有没有让你纳妾!”

楚元祯享受她第一次的主动,只是不语,眼波潋滟的似是蓝天下的水波,融融冶冶,他猛地半她抱紧,灼热的唇湿漉漉地印在她的耳底,“说实话有没有报酬?”

顾凝如今骑虎难下,又不想示弱,低头咬住他的肩头,“反正不说实话就要被收拾!”

楚元祯忙投降,“我说,老太太问过我......啊......阿凝,我可没答应!......唔......”他飞快地说着后面的话却被柔嫩的唇收了进去。

顾凝的吻青涩而笨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热情,像是积聚了两世所有的力量一瞬间释放。第一世她好不容易爱过却不过是被人利用,那个人甚至连碰她的兴趣都没,让她对爱情更加惶惑失望,第二世她觉得也不会有爱情,女人不过是找一个归宿。可她偏要遇见他,偏偏会越陷越深,她一直站在自己感情的边缘,以为一切自己掌控的很好,不会随便动心也不会随意受伤。可一想到他会有别的女人,会有个向柔走进房间,在他身下辗转承欢,她突然觉得很暴躁,那种暴躁成为一种怒火。

她一分分将他纳入自己的身体,水的张力带着一种轻微的刺疼,却有一种如电流袭遍全身的蚀骨销魂感觉让她如酥如醉。

他很想耐心地等待她彻底地容纳他,却觉得那简直是一种折磨,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蓦地用力,顾凝猛地将头往后扬起,松松挽就的发簪不知道飞脱去哪里,乌黑的发瀑飘飘扬扬,铺成一片华丽的黑色锦缎。

他紧紧地抱着她,水波起伏荡漾,情意缱绻......

顾凝虽然跟楚元祯说让他叫她起床,可醒来的时候还是晚了一点,楚元祯已经收拾利索,下人也送了早餐过来,对上他清亮带笑的眼,还有身上酸楚都在提醒她昨夜的放浪形骸!

她垂下眼假装镇定,淡淡地道:“难不成你一定要人看我笑话不成?还要去请安......”她忙抬手抵住他俯下的头,将他推开,“要是晚了,被大夫人那般打量着,才是架火上烤呢!”

顾凝忙起床穿衣,茗雨立刻进来帮她梳头打扮,然后洗漱便说去请安。

楚元祯握住她的手,“先吃饭,那边我已经去过,说你有点不舒服,等下还要去王夫人那里,今儿的请安就免了!”顾凝松了口气,嗔了他一眼,“故意吓唬人!”茗雨感觉他们气氛好像有变,朝楚元祯眨了眨眼左右无事,便退了出去。

早饭后楚元祯跟茗雨叮嘱两句,便带着顾凝坐马车出去,因为可能会走一点路,他让茗雨了帏帽,还备了解暑的绿豆汤。

上了车顾凝才想起来,“对了,昨夜六叔找你,你当时在大哥那里!”

楚元祯想了想便让车夫掉头先去六叔那里看看,马车停在粉墙外面,楚元祯下车去叫门,顾凝从车窗看到墙头一白色人影轻巧如燕子般翻越出来,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仔细一看竟然是六爷!她不由得惊讶道:“呀,六叔放着好好的门,怎么要跳墙脚!”

楚长卿扭头朝她笑了笑,然后招呼楚元祯,“三郎,这里!”

楚元祯上前请了安,问他要去哪里,楚长卿勾着他的肩头神秘道:“我送你们小夫妻团聚的贺礼取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去拿?”

楚元祯问,“在哪里?六叔怎么不拿出来!”

楚长卿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头,“拿出来?你以为那么轻松?我带你去看!”

楚元祯回头看了看,楚长卿见他一副不放心的样子道:“这么不放心你媳妇,让她跟着也没关系,算了我还是坐你们的车一起去好了!”

楚元祯请他上车。

顾凝给六叔请安,起身想将主位让给他,她和楚元祯两人的时候向来不去注意那些夫妻的尊卑。楚长卿摆了摆手,“啊,我们随意点,不要紧张,侄媳妇每次这样,都吓得我好紧张!”

顾凝笑了笑只好默默地坐在楚元祯旁边,听他们叔侄说话,楚长卿声音清亮,神态豪放,说起话来神采飞扬,清澈的眸子像养在水银中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辉,浑身充满着青春的张力

39 梨园艳遇

楚长卿天南地北地海侃了一通,最后问侄子:“我听说你们要去铺子里住几天?为什么?”

楚元祯觉得也没什么好瞒,就把向柔的事情说了一遍,而且六叔向来不会乱传话,跟他一起楚元祯也不是特别顾虑。

“纳妾?”楚长卿蹙眉,挠了挠头,“他们还真是不择手段,我跟你说,为了我那一千亩地,他们想尽办法了,几次给我母亲介绍女人要嫁给我,我看了看要么就是赵家的女儿,要么又是孙家的,什么宋家的......切,真是烦死大爷了!”

顾凝看他一派天真之态,不禁笑了笑,她一直想不感谢他和风发的帮助,但是楚元祯说六叔不喜欢人家客套,再说是为侄媳妇办事,更没什么好说的,如果再专程道谢他反而不喜欢,觉得顾凝不把他当自己人,顾凝便暂且放下了。

二人说说笑笑,楚长卿也不冷落顾凝,时不时地跟她说两句话,一路上时间过得很快,楚长卿指挥着车夫转了几个弯,然后在一座小院子前停下。

楚元祯跳下马车,将顾凝也抱下来,对六叔道:“你不会金屋藏娇了吧!不敢见人?怕姨太太知道?”

楚长卿摆摆手,“老三浑说呢,我是那样人么!这是一个朋友的地方,我把贺礼暂时寄放的!”说完手搭墙头,蹭得跳过去。

顾凝愣了下,难不成让他们也跳?他是可以,可顾凝怎么成?楚元祯与她相视苦笑,“六叔习惯了!”

顾凝意有所指道:“只要成亲后别爬墙就好了!”

楚元祯笑微微地看着她柔声道,“夫人放心,为夫是绝对不会出墙的......”顿了顿又道:“除非......夫人允许......”顾凝嗔了他一眼,抬手掐他,楚元祯忙补充道:“那也不行!”

两人闹将着楚长卿已经从里面打开了门,让他们进去,这院子空着没人住,楚长卿说是他一个朋友的,去了外地平日很少回来。他平日里也呼朋引伴地来喝酒逗乐。

他领小夫妻去了倒座的马厩处,指着里面一匹皮毛乌黑油亮,膘肥体壮的大马得意道:“这可是正宗的大宛马,日行千里,你们小夫妻要是出去踏青,足够用了!”

顾凝脸颊烫烫的,却也被马儿吸引,却见这马生得极俊,虽然皮毛黑亮油滑,可马首正前方却有五撮雪白的毛,四蹄上也有一圈白毛,堪称绝世少见,那马儿被看得似乎不满起来,尾巴一甩,黑亮的马尾中又是一缕白,雪白的倒像是染的一样!

她惊讶地问道:“这马儿这等神奇,可有名字?”

楚无祯曾经常年在外,往来都是靠骑马,也是爱马懂马之人,看得他啧啧称奇,“这马就跟乌云踏雪一般少见,眉心五瓣梅,六叔我倒是没见过,今下开了眼有。”

楚长卿得意道:“那是,要是普通礼物,你六叔我能送出手吗!怎么样,侄媳妇,还满意吧!”他上前揽着马头,那马儿与他贴脸厮磨,很是亲密。

顾凝笑道:“就连我这不懂马的外行都被震憾了,我实在无法形容对它的赞美!”

楚长卿高兴地拍了拍马首,掰着它让它看着楚元祯,叮嘱道:“白梅,你可认清了,以后他们是你的主人!”马儿依依不舍地中间他,然后嘶鸣一声,点了点头。

楚长卿打开栅栏,把马缰绳扔给楚元祯,让他试试,楚元祯接过缰绳,走到马的正面,与她对视,然后抬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马儿慢慢地退了一步,然后低下头,算是认了他。

楚长卿赞道:“还是三郎比我适合这匹马,我当日驯服了好久,她都不愿意睬我,今日你跟她对了个眼神,她竟然有点害怕害羞,真是不简单!”

顾凝听他说马害羞,不禁抿唇轻笑,然后看着楚元祯翻身上马,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他朝她伸手,顾凝退后一点,摇头道:“我还是算了。”

楚元祯轻磕马腹,马儿突然加快朝她冲来,吓得她忙要去躲,却被楚元祯一歪身子,将她揽上了马,他将她圈在怀时在,贴在她耳底柔声道:“有空教你骑马,否则以后若是去西域,你不会骑马,会很郁闷的!”

当着六叔的面这般亲昵的姿态让她很是羞窘,好在楚元祯很快抱着她下了马,然后让六叔一起去铺子喝酒去!

顾凝看着他道:“你不带我去王夫人那里了吗?”

楚元祯朗笑道:“有人作陪,我就不要去了,我和六叔喝酒去,到时候去接你!”顾凝有些诧异,到底谁作陪,他之前可没说,楚元祯跟六叔说了几句话,让他再照顾两天,到时候牵到铺子后院去。

楚长卿笑道:‘这院子空着,他不回来,不如你们就常来这里转转,我找个人专门打扫喂马好了。”楚元祯谢了,又说了两句,便带顾凝告辞。上了车,顾凝睨着他,“不是去喝酒吗?”

“逗你呢!”他笑微微地道,吩咐马车去梨园却不是王家别院。

顾凝不解,本来她说去拜访王夫人是为了躲两天清闲,没想到楚元祯会主动陪她,实际她也不知道王夫人到底到没到惠州只不过是托辞而已,如今楚元祯亲自陪同,出了门又不去王家别院,她突然觉得他似乎别有深意。

意识到这个,不禁有些恼,可又觉得如今夫妻二人,确实也同有必要藏着掖着,遂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楚元祯听她如此问才笑了笑,“自然没有,是二公子让人传话王夫人想你了,请我们来梨园听曲子。”顾凝有些不信任地看着他,他向来要做件事情,七拐八拐主眼多得很,她才不信单单是这么回事。

“那贴子呢?”她伸出手。

楚元祯握住她的手,笑道:“他让人来传的话,贴子没,说是请我们夫妻二人,恰好这两日我看你烦乱得很,本来也要带你出来散心,这要多谢二哥和王夫人了!”

顾凝坦诚地望着他,“三郎,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走回头路,过去的都是过去。就算今日以拜访王夫人去别院多两日,二哥碰了面,也绝对不会......”说完又觉得很是尴尬,遂扭头不看他。

楚元祯握紧了她手,柔声道,“阿凝,我信,我很开心,但是这次确实是他们邀请我们!”

顾凝这才真的信了,想抽回手,被他握得更紧,直到下马车的时候,楚元祯认真地替她戴好帏帽,然后牵着她的手下了马车。

沁芳梨园,是惠州最大的戏园子,东边临河,里面有最豪华的戏台,精雕细琢,比嗜好此趣的大家不遑多让,王允修淡青绘墨竹的夏衫,清俊雅致,在五月底的饱满明丽的阳光里有一种超尘脱俗的气质。

顾凝面上轻薄的软纱被风吹拂着,视线与王允修一角即分,他似乎更瘦了,夏衫裹着清癯的身体,愈见单薄,蓦地的上一紧,楚元祯的声音自头上方传来,“阿凝,过去打招呼吧!”

王允修的视线淡淡地扫过顾凝然后对楚元祯抱拳作揖,互见了礼,请他们进去。

“母亲与三郎与周管事是旧识,董小姐又是年轻女子,若是阿凝来,会比较好。”

顾凝的手一直被楚元祯紧紧地握住,贵客通道虽然宽敞,可是三人并排还是有上中挤,她便被楚元祯拽得一直紧贴在他身旁,似是生怕她被旁边的人拖走一样。

楼上雅间布置的典雅古朴,沉香色的隔断,轻纱垂悬,穿红着绿的俏丫头行走无声,迅速地穿梭服侍,帮助客人斟茶倒酒上点心,甚至会解说戏词的大意,逗那些外地来不懂当地戏曲的客人欢心。

王允修订了最好的雅站,中间纱幔低垂,左侧是几个男子,右侧是王夫人还有几位姑娘,王允修夫妇二人笑道:“三郎,我带阿凝过去,你不介意吧!”

楚元祯扬了扬眉,“二哥哪里话,交给别人不放心,二哥又不是外人!”说着俯首看着顾凝,柔声道:“没什么随便聊聊,听听曲子便好!”

顾凝见他一副将自己当不谙世事的孩子般,不禁勾了勾唇挣开他的手,跟王允修过去,走到垂帘处,王允修上前一步帮她打起帘子,在顾凝要迈步的时候,他轻轻问候:“阿凝,他待你好吗?”

顾凝愣住,抬起的脚又放下,微微颔首,“多谢二哥,三郎待我很好。”

被打起的珠帘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声音,随即里面有丫鬟出来,笑道:“二公子,三少奶奶,夫人和董小姐正等着呢,快请进吧!”

顾凝忙提裙迈步进去,快步上前,转过了透雕团花宝瓶的隔断,走到桌前,笑道,“我刚跟老太太说娘要来惠州,你果然就来了,也不提前让人捎信我好去渡口接您。”

然后又跟董小姐见礼,董璧君起身迎出来,笑道:“几日不见少奶奶气色越发好了!”

董璧君挽着双环髻用嫩黄色的泥金带子系住,一缕乌黑的青丝垂于胸前,其余披在背上,发上插着做工精致的点翠金步摇,身穿雪色纱衣月华裙,外面罩了件浅黄色半袖纱袍儿,衣领门襟皆是精致华的刺绣。

随着她脚步轻移月华裙褶间的精美彩绣若隐若现,合着发上步摇生辉,于河畔画楼中,如仙子凌波,洛神临世,虽然是第二次见面,顾凝还是被她的美震憾,惊为天人。

她神态端庄温良,眉眼间却有一种娇俏戏谑,眼波流装,就算不是娇媚艳丽却也勾魂摄魄。只见她纤眉微蹙,不等顾凝开口便朱唇轻启,语声轻柔熨帖,“那日三郎说说帮我们请嫂夫人一起品香去,结要却偷偷跟你回了历城,让我们好等,真是说话不算呢!”

顾凝笑了笑,淡淡道:“那日因为没有提前准备,家里尚有事情,所以不能多耽搁,以后若董小姐无事,大家可以多多亲近一些。”

董璧民君挽着她的手走过去,对王夫人道:“看来三郎指望不上了,还是夫人好,知道我一直想跟少奶奶好好说说话,聊聊香品,特意介绍我们认识!”

王夫人笑了笑,看向王允修对董璧君道路:“这是犬子,允修!”

王允修垂首作揖,董璧君却大大方方地福了福道:“二公子千万不要客气,二公子谦谦君子我们在京城的时候就早闻大名的,李大人还说可惜公子不肯入仕,朝廷社稷的损失呢!”

王允修谦恭道:“李大人廖赞,允修不该当!”然后又给王夫人和陪坐的几位夫人作揖,说去那边陪三郎和周管事。

王夫人点了点头,又道:“你给董小姐准备的礼物呢,第一次见面,不可失了礼数!”

王允修怔了一下,忙道:“我这就让人送过来。”然后告退。

董璧君挽着顾凝的手在王夫人旁边坐了,亲热地说话,顾凝淡淡地笑着,有问必答,董璧君从腰间解下一只精致的香放在顾凝手边,“少奶奶看看这个。”

顾凝拿起来凑到鼻端嗅了嗅,里面有荼靡的香气,还有淡淡地......她笑道:“醍醐?”醍醐的味道虽然不是特别好,但是加入了其他名贵香料,味道互相改变折中,反而有一种提神的作用!

董璧君佩服道:“嫂夫人厉害,璧君甘拜下风了!”

几人有说有笑,也并不怎么听戏,吃了两盏茶,外面有人笑道路:“呀,我们来晚了,人家都开始了!快点吧!”那声音听得熟悉,顾凝眉梢一挑,立刻意识到是孙氏来了!心下狐疑她来作甚,就见丫头跑去然后迎了两人进来,一个是孙氏一个是楚吟秋。

楚吟秋打扮得甚是冷艳高贵,头上的白玉簪花闪着清冷的光辉,她扫了一眼,在顾凝脸上顿了顿,然后跟母亲上前。

董璧君和顾凝立刻起身,王夫人淡淡地看着她们,董璧君笑道:“我和楚家姐姐相识甚久,这次来听戏,就擅自做主请她来了,没想到夫人这般赏光,真是让璧君受宠若惊!”

孙氏笑了笑,过去跟王夫人互问好,然后挨次坐下,顾凝才子又见礼,董璧君便坐在顾凝和楚吟秋的中间,左右逢源,说说笑笑。

孙氏跟王夫人寒暄了两句,笑道:“我们吟秋还说要去拜访夫人呢,老太太也想夫人去说话呢!”

王夫人道:“我刚到惠州,恰好小儿与周管事在此处谈生意,我便寻思也来透透气,偶遇了董小姐就一起坐了!”孙氏点了点头,“董小组发且从京城来了之后一直在我们城外的桃园居住,那里环境清幽,夫人什么时候想散心了,去那里我们娘们凑一起,打打牌,听听戏,那才惬意呢!”

王夫人道:“那自然是好的,我一个人闷得紧!”

楚吟秋除了开始跟王夫人打了招呼,后来便只跟董璧君说话,并不搭腔理别人,孙氏给她使了几次眼色她都不睬。

喝了一盏茶之后,楚吟秋想出去解手,便让丫头带她去方便。

出了房间,往楼梯下的小隔间去,走到一半的时候,下面有男子上来,容颜清俊出奇,面色却忧郁郁至极,她深看了两眼,突然身后有人冲下来,她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撞倒跌下去。

正往楼上走的王允修下意识地去拉她,结果被她抱住两人滚下楼梯,王允修寻思滚下来的是女子若是伤了脸不好,便张臂将她抱住,宽大的袍袖将她遮的密密实实。

停下来的时候,楚吟秋害怕自己一定要断腿断胳膊,事后发现除了脚踝有点扭伤其他没什么痛处,第一次被如此出众的男人抱在怀里,她脸颊通红,心跳如鼓。

王允修见她竟然趴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自己的胳膊和后背肩头都剧痛无比,只好淡淡道:“姑娘,你没事吧。”

楚吟秋摇了摇头。

王允修便道:“能麻烦姑娘站起来吗?”

楚吟秋面色一窘,忙爬起来,呆呆的看着王允修忘记了道谢。

王允修爬起来,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大碍,撞到人的那个早小册子踪影,那丫头见他们没事才回过身来,忙上前,“二公子,要紧吗?我去表大夫!”

王允修拦住她,“我没事,不要告诉夫人,我先回去了!”说着他抬脚继续上楼。

楚吟秋呆呆地看着他,自尊心感觉受了莫大的侮辱,也知道那人是自己素来瞧不上的王允修,她道:“王允修,你便这样无礼吗?”

王允修不想她认识自己,忙回头作揖,“方才唐突了姑娘,实在无意请娘娘见谅!在下还有要事,如果姑娘哪里不舒服就让侍婢们叫大夫便好!”

楚吟秋气得脸色通红,浑身发抖,“难道你该关心一下吗?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孩子摔下来,万一有个好歹......”

王允修蹙眉,但是良好的修养让他依然淡淡地道:“那就请叫大夫吧!姑娘并未出阁,清白名声,不要让在下累及的好!”

楚吟秋讥讽道:“对于她的名声,你倒是没那么多顾虑呢!”

王允伸长眉拧起来,扭头看向她,眸光冷厉,随即又柔和下来,“姑娘所言,在下不敢当,不有要事告辞!”说着也不回头,举步便上了楼。

楚吟秋死死地咬着牙,他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她,就算她趴在他身上那一刻,他眼中也没有一丝惊艳的神采。她素日自负美貌,虽然没有董璧君那般倾城可也算貌美如花,解语生香,他竟然......如此无礼!

当年流传的他和顾凝那些事情,倒不见的他有多克已守礼!

真是让人恶心!

40 悠闲生活

那日的梨园相会,顾北一点都不喜欢,甚至心底里有些不舒服,可真正的原因她又不想去探究。向来她都是能看淡地尽量看淡,免得让日子太过艰难,对于王夫人想撮合二哥和董璧君,她觉得如果能成也不错。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孙氏又来插一脚,领了楚呤秋来。那个楚呤秋反常地对王允修时褒时贬,看起来倒像是爱恨交织,还将一部分恨都转嫁到她的身上,而董璧君明知道王夫人的意思,如果不同意完全可以拒绝,却不表示,反而擅自邀请另外的客人来,导自宴会看上去融洽和睦,可却暗流涌动,压抑至极。

董璧君话里话外对于她和楚元祯熟识亲密的暗示,楚呤秋时不时对顾凝和王允修可能余情未了的讥讽,孙氏为了巴结王夫人说的那些蹩脚笑话,甚至让王允修带楚吟秋去那边拜访那位名角!

这一切都让顾凝觉得很是压抑!

回家的路上顾凝一直是默默不语,方才孙氏想让他们一起,楚元祯说要去铺子看看才脱开身。

车内气氛有些凝重,两人都没说话,半晌楚元祯才去握她的手,顾凝躲开。

他蹙眉,固执地握住她,顾凝瞥了他一眼,讥讽道:“好一位红颜知己呀,她只用楚家的香,楚爱新研制未上店铺的香她有,某人却说不是很熟,未曾见过几面?啊哈,真是不错呢!三郎真是不可信!”她模仿着董璧君的语气说了最后那句话。

三郎三郎,她一个外人,叫得着吗?一会叫自己嫂夫人一会又少奶当!少奶奶的夫君不该是少爷吗?哪里轮得着她叫三郎!

楚元祯见她扬着眉,满眼的讥讽,脸上神采飞扬,极为生动,看得他移不开视线,笑了笑道:“夫人是吃吗?为夫真是荣幸之至呀!”

顾凝哼了一声,不理睬他。

楚元祯却将她压进怀里,附耳道:“为夫清白得很,夫人不许吃无谓的醋,否则要被酸死的,我们和奶多香品未上店铺,因为被有钱人高价买了去,成为她们专用的也无可厚非!”

顾凝恨得掐了他一把,“这么说夫君还有很多桃花了!”

楚元祯抿起辰角,笑道,“差不多吧,没有一什,也有一伍吧!”

顾凝嗤道:“三郎这般厉害,我还以为怎么也混着校尉当当呢!”

楚元祯大笑不止,放开顾凝往后倚在车壁上,抚着胸腔一手摇着纸扇,肩头微微抖动着。

顾凝斜睨着了转了个身不理睬他。

楚家的香铺位于惠州最繁华的平安街上,这里店铺林立,南来北往的客商,东西云集的货物,熙熙攘攘,琳琅满目,还有沿街兜售各种货物的小摊贩,头戴帏帽款款而行的女子,服色侬丽,也成为这街头的一道亮丽风景线。楚家香铺往东不远处还有一座天香阁,翘脚飞檐,雕梁画栋,高四层,即便在繁华的街面上也极为抢眼。

下车的时候顾凝往那里看了一,然后随着楚元祯进了铺子一旁的角门,这条清幽的白石上道,两旁修竹森森,道旁兰草葳蕤,院内繁花似锦,流水涣涣,泉石雅致,走在此处仿佛一种享受。顾凝行在楚元祯身旁,不由笑道:“这里都是老太爷让人设计院的吗?漂亮得很!”

楚元祯侧首看她,笑道:“祖你喜欢点缀每一个角落,让它们充满色彩和情趣!”

待他们进入香铺的后院,发现那里又是一座大院,东边规规矩矩地几排木楼里面却又看不见什么,可能是铺子伙计们住的地方,右边又是一座独立的院子,望将过去里面草木蓊郁,空气隐然流动,里面的亭台楼阁,厅轩画楼,皆自成气势,自拥一景。

楚元祯给她解释,如果有了贵客或者异域客商会请他们来此高谈生意小住几日,“这两日有几个西域客商前来,我要谈生意......就在这座花厅!”他指着不远处一座建于高台之上,花木环绕的花厅对顾凝道。

顾凝看了一眼,问道:“难道我也要住在这院子里?今日碰到大夫人,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楚元祯笑语轻缓:“别怕,难得出来,自然要轻松两日。”

然后他又说起孙氏给银票的事情,存票已经给了茗雨,让她们到时候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顾凝笑了笑又想起纳妾的事情,道:“你若无心纳妾,我自然不计较,何必给人留个悍妇之名?”

他拉着她的手穿林绕水,来到后面的画楼前,“若你为我做悍妇,我倒巴不得你日日......”

顾凝想起纵情的夜晚,忙甩开他快步向前,画楼前清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却没有一个下人出没。她回头瞥他,“你这叫假公济私!”

楚元祯无辜地扬了扬眉,“那如引,为夫送夫人回家了!”

顾凝一拧腰提着裙子蹬蹬地上了楼,站在高处望四方,心旷神怡,那座天香阁就格外醒目。

画楼中被褥床帐,洗漱用品一应俱全,顾凝有一瞬的怀疑,他是不是此处金屋藏娇来着!家里需要人看着茗雨不能来,不过顾凝也不需要人伺候,除了送饭,清洗院子,其他的她都能自己做。

夜里楚元祯带顾凝去西院见了各位掌柜,有几个特意从其他铺子赶过来。秦掌柜如今是楚家香料生意的大掌柜,风发只管跑四方的买卖,进货转手等,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已经为楚元祯做事,他们个个对顾凝亲切恭敬,没半点轻屑之间态。顾凝感激他们的帮助,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让楚元祯和他们一起喝两杯。

喝到最后,风发舌头有点大了,举起酒盅对着顾凝和楚元祯道:“东......家,奶......奶,风发我......祝你们比翼双飞......白头偕老!”末了还添了句:“再一次洞房花烛小登科!”

虽然他说得诚挚,可还是把顾凝臊得脸红了红,却也不躲闪,端了酒盅在隔壁桌陪饮了。

方才在楼上的时候,楚元祯深深地凝视着她,情意绵绵地耳语,:“为夫赔夫人一次洞房花烛如何!”

不曾想这帮掌柜的竟然都看得清楚,个个来敬她喝酒,三五盅之后楚元祯便握住了她手笑着,“你们仗着自己年纪大,便来欺负我家娘子,我们代她饮了,回头跟你们找补回来!”

几个掌柜相视吃吃地笑,寻思饮得脸颊醉若桃花是帮了东家,若是让少奶奶料醉,那可是罪过,都大笑着抱拳恭喜,玩闹着说送入洞房。

待客人们散了楚元祯二话不说抱起顾凝回后院,贪喝了几杯,可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脚步有些虚浮踉跄了一下,抱着怀里的人儿倚在假山上。

顾凝挣扎着下来,笑道:“我曾喝醉,倒是你醉了!”

楚元祯托起她的脸,下半夜的月亮清明得很,流光映进她的眸子里,星星点点,他声音低醇沙哑,专注地道:“阿凝,我曾想这一生如果能有座香楼和你一起终老,跟你一起调香品香,一起种菜赏花,便......是幸福了......”

他的声音如水,眼波如蜜,让她深深地沦陷,偎进他的怀里,他垂首捕捉到她芳香的唇,月色静好清风徐来,温软的身体是令人留恋的港湾。

换了环境心情舒畅,于心意相通之境,享水口融之欢,各种妙处,自无需一一描述。

第二日楚元祯去谈生意,没人叫顾凝起床,等她在一片花香中醒来,恍然如梦,这便是她从小的梦,有个心爱的人,住在一片花园里,可以浪费大把的时间用来谈情说爱,种花调香,时不时地请朋友来喝茶品香,再有几个小鬼头环绕膝下......

人生有无数种活的方式,可每一种都是为了通向死亡......她觉得梦想的地、太过于奢靡,所以如果有心爱之人,小鬼头绕膝,就算生活艰辛,也无所谓。

她懒懒地起了床,披着薄衫轻衣去屏风后洗漱,然后坐在梳妆台前浅化妆容,眉如黛眸如水,她笑了笑,在座画楼中等待自己的男人来宠幸,这个人不是她,只靠着男人的恩宠泽养,那也不是她,她不会变成那个只能在家里等待丈夫归家,时不时地还要担心他是不是出去鬼混,或者有了别的妇人的怨妇!

她脱下华丽的软纱长帔,换上干净利索的衣裙,然后挨间屋子转悠,找到了调香室,她从楼后的小间里找到了竹篮,剪刀等物,又找了顶大斗笠背在背上,踩着清晨的阳光去花园里摘自己喜欢的花朵。

桅子,蔷薇,各种香草,这座院子里种了很多,而且总能发现惊喜,也许就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却生了几棵杜蘅或者玉簪花之类的。

晌午楚元祯回来画楼每个房间都找遍了,也不见她的人,花园的角落也翻遍,依然不见,他有些着恼,等她出现,他一定要好好让她补偿。最后看她笑眯眯地端着托盘轻盈地走来的时候,他又心软如蜜,快步迎上去。

“你去做饭了?”

顾凝笑了笑,“那边有厨房,大婶们都在忙活,我也去凑凑热闹,你不是说喜欢吃我做的莼菜羹,水煮鱼吗?”

她做了家常豆腐,清炒苦瓜,木耳鸡蛋,水煮鱼,莼菜羹。

顾凝帮他盛了饭,又递过去筷子,“这是第一次,所以你美美地好几个菜,要是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只能三菜一汤!”

楚元祯揽着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笑道:“人就是奇怪,我突然觉得如果我跟你回去种地,那是最好的。”顾凝白了他一眼,“人都是往享受偷懒处想,种地的人从来都想变成地主,雇了仆从自己不干活,可不曾有享受惯了还想去种地的!”

楚元祯笑着点了点头,这倒是,就算他想跟她去种地,可自己和她兴趣都不在那里,到时候日子过得清贫了,他怎么忍心让她受苦?

吃完饭,两人一起从地廊下摆弄顾凝泡沫塑料在瓷罐中的花瓣,清香馥郁,两人说了一会话,顾凝让楚元祯去休息一下,睡一觉,她叫他起床去铺子。

楚元祯打了个哈欠,“哪有那么好的命?从小就觉少!”

顾凝嗔了他一眼,“那现在让我来管成不成?”

楚元祯笑了笑,顾凝便跟他说午饭后休息小半时辰,然后去睡半个时辰,起来精力好,且对身体更好保护心脏!既然她如此说,楚元祯也就不客气,抱着她一起入眠,两人一起睁眼醒来,相视而笑,顾凝起身帮他更衣,又看了看他发髻有些松散将他推坐在梳妆台前帮他束发。

楚元祯看着镜中的小女人,道:“等下跟我去铺子吧,我要去后面的作坊,让你看看。”

顾凝抿唇,“我不去,”作坊是一个香铺最重要的地方,那里的人必须可靠,因为牵扯到保密泄密的事情,很多都是一辈子甚至一家子都在这里,一直做着那一项工作的。

楚元祯垂下眼睫,又笑问,“阿凝,对你我不曾有秘密,再说明如果还要瞒着你,那我做得既失败又没意思!”

听他如此说,顾凝倒孔雀好坚持,只是如今她还和王允修合作着凝香阁,毕竟也卖香料,若是......她有点为难,后来想通了便也没什么,反正凝香阁卖的并不主要是香料,而是各种货物都有,熏香和领抹不过是王允修为了帮助自己而已。

她释然,便欢喜地换了件更旧一点的布裙跟着楚元祯去看。

楚家的作坊在西院的群楼之内中间的院子里,围墙高大,不让人随便出入,有身材魁梧的壮汉把门巡逻,看在顾凝眼里倒像是监狱,不禁蹙了蹙眉。

待进了门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里面的人忙碌而欢乐,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大家繁忙而有序,没有什么杂乱的声音,见到他们附近的人都很自然的上前行礼问好,也不多话,立刻又去做事。

不一会有个粗手大脚面容敦厚的婆子走过过,手在围裙上擦着,行了礼,“少爷,要不要婆子带奶奶看看?”

楚元祯给顾凝介绍,“这个刘嫂,脑子灵活腿脚利索,专门处理伙计们之间的矛盾。”

顾凝惊讶地看着他,他......果然不可思议,竟然有类似于心理辅导的人员存在,怪不得大家都和和气气欢欢乐乐的,否则这种样机械的工作,很容易让人麻木沉闷,脾气暴躁。

李嫂笑道:“人多了,总会有点事情,不过我们还好,也不天天不停地干活,都是半天一轮,其他的时间可以洗洗衣服休息一下,大家一起聊天喝茶,讲故事说段子,乐呵着呐!”

然后楚元祯跟伙计们说话,李嫂领着顾凝去作坊隔壁的小院子看了一圈,那里有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也有大人斥骂孩子淘气甚至也有小夫妻拌嘴的声音。

李嫂笑道:“这就是过日子,来这里的伙计基本都成了家,一家人住在这里,其实挺热闹的,大家也都知足,吃得饱穿得暖,有几亿余钱,比在家里种地不知道好多少倍,他们很多都是老爷子带出来的人,然后成家生子,就一直在这里了!”

顾凝发现他们还有学堂,夏日在院子的树荫下,私塾老师也是由掌柜或者文书中年纪大的,轮流来做,女孩子如果想读书也没人管,只要不耽误了父母给的活就好,还要带好家里的小孩子。

顾凝问刘嫂:“有没有不喜欢这里然后走掉了?或者回家种地,或者去了别的地方!”

李嫂哈哈大笑,摆摆了手,“没的没的,少奶奶,我们这里舒服得很,去别的地方累死累活还赚不到什么钱,我男人是个酿酒的,他的日子我还看不见?一年到头没两天得闲的,累得黑瘦黑瘦的,回到家倒头就睡,连话也不想说。”

顾凝逛了逛,也不打扰那引起人,便跟着刘嫂回去。

楚元祯已经跟领头的伙计交代完,扭头看到顾凝跟刘嫂有说有笑走出来便朝她伸手,顾凝上前却不让他握自己的手,周围那么多眼睛,他倒是一点也不检点。

楚元祯索性揽着她的腰,去他的秘密香房。

屋子并没有密封,窗明几净,只不过林立着很多货架,外面便也看不到什么了。

顾凝看到里面的器械,惊得张了张嘴,其他的都没什么,香铺里也有记载,可是眼前这东西就绝对......她看了楚元祯一眼,明知故问:“这叫什么?”

楚元祯笑了笑,“没名字,我就是想试试,还未完全成功。”

顾凝眼里有泪花,谁说中国古代没有蒸馏香水,只不过看起来楚元祯方式不太对,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随手摆弄了摆弄,这还真是蒸馏白酒的东西。

她睨着他,“你就不怕我偷学了你的秘密,给我卖了!”她犹记得自己前世是如何失败的,爱上一个男人,到最后一切成空。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反问了句,“会吗?”然后屈指弹了一下那盏瓷壶,“我一直觉得这方面你比我有天赋!”

41 一门亲事

在香铺的园子里住了几日,顾凝身心都得到了放松,整日和刘嫂他们混在一起,那些伙计们虽然说话不是很讲究,却个个淳朴。空闲的时候,有人专门唱曲子说段子,看起来古今中外都一样,男人凑一起说女人,女人凑一起说男人,男女一起?*祷缍巫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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