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西 安柏树 林
登上西安明城墙，在文昌门北望，城下的这条街路，人来车往。此街便是时下的柏树林街……
一
老西安柏树林街在城南，北接端履门街，南至城墙根下，街道长不足一华里，街路宽展时，民国卅年（１９４１）也只有１６尺半，就这还算是西京城中的乙级碎石路面，仅次于东南西北四大街道，因为四大街道是甲级碎石路面较长较宽。柏树林街路凹凸不平路面上尘土大，越往街南头去，往卧龙佛寺、文庙去，脚下的浮土能把鞋面掩埋，土从哪里来，城墙墙土裸暴经风吹弥散飘逸满脚地。春二三月刮起黄风来，莫说是神仙，就是凡人百姓站在城墙头上下视也一满是“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雾尘。”（白居易.《长恨歌》）尘土大。雨雪天出行难。街道上，往常行人稀少，倒也僻静。除非卧龙寺举办法会时四方信众莽庙又称碑林，自汉唐以来长安城及周边地区的名碑经石都贮集在此处，全都是国宝，时人对它的历史文化价值在认识上不到位，说是石头没啥看头。满大的一个场院子，树多人少而显得阴森荒凉，不过暑天自也是纳凉消夏的好去处。还说僻静，也有不僻静时，每日里傍晚时分，成群成队成伙的老鸹从颡（头）顶上飞过，边飞边叫，嘈杂聒躁令人心生烦厌。这时，切莫要端碗在院内门外吃饭，严防排除贼老鸹在空中尸屎掉落在碗中头脸上。老鸹飞回到碑林、城门楼上和高树上歇栖，一早ヌ飞出城去觅食无踪影。尘土大、老鸹多，成为２０世纪三四十年代西京城乡的两大“特景”。对此，百娃不言讲有看点，原住民习以为常看惯了。外地人初到此地视为奇特一奇观。
柏树林街得名，与明代正统年间（１４３６—１４９９）西安知府孙仁益扩建文庙并在四周边广植柏树林木有关，后来便以树名作为街道名。自明清入民国以来，此地的柏树少了，街路南头路东边的涝池干涸消失了，也再不见寺庙中和尚到此“放生”积功德……柏树林木少了，槐树多了，街路两旁的大槐树多了。春末夏初，槐花开花串串香，居民家人人采摘忙。长竹杆、铁钩子，连花带枝的往下拽扯，摘花淘洗控水拌入面粉上笼蒸吃麦饭。饭熟，一股清香还带有药材味入鼻口，难咽也实在是难吃。人穷，树花也顶粮。
ニ
先说街北头路西的几座大宅院。
大红门，门首有镇宅的石狮子坐卧在左右的３５号院，有前院、中院、后院，后后院，四进式四合院，院宅深长，后院墙外就是文庙。进街门是头一道院，院内有影壁墙，还有井。井水虽不甚甘甜还可入口不用买水吃，论比起１６号院和１７号院的甜水井来，水味口感还差一截子，能吃不买（水）。甭弹嫌（求全责备）。
一道院住有张家和李家，张家是天津人，家中人口多，分住在几处前后院中有住房。李家的李老先生从军队中退役后经商在东大街北柳巷口开办有黄金寄卖所，养家糊口顾生活。寄卖所的邻家是“一文阁”经营文具纸张，它同竹笆市街上的专售笔墨的“王同春”齐名，还有街对面靠东边的“钢笔大王”，都是文化人和青年学生的常去地，说远了。
二道院住有带领儿女逃来陕西找夫君，她的男人在街南头城墙下一座（铁路）看守所当差看押“犯事”的陇海铁道上的失去自由的人，依靠微薄的月薪度日月中。朱家是河北省人，男人在北大街通济坊开办有印刷店，手工园盘小印机，印刷账薄报表专供会计填记账单用。
三道院住有金家和张家。金家是房东住上房，满院子就属上房好，高大宽大畅亮而且门窗考究做工精良，槅扇门门面门心雕刻有花纹图案，窗槅扇条木槅断美观漂亮。厢房、厦房的门窗不甚讲究一般化：
四道院住有刘家和张家。刘家也曾在东大街西北大旅社对面开有西药店，临街玻璃厨窗中站有一尺高的一个电动机器小老头，双手拿着药盒不住地频频点头把礼敬，招引路人停步看广告：新药到店欢迎惠顾。
四道院是最后一道院，有井有树有大树，树上夜夜歇落有老鸹，老鸹像公鸡一样也晨叫，二遍叫声正当时，大人叫醒学生快起床，早起三光、晚起三慌。那年头人穷家中都无有钟表，听鸡叫、看星星，约摸着快到时辰了不敢阖眼怕误事，娃们上学迟到了，老师打板子，真打真格的打。院内还种有果木树，春花秋实，秋天摘果子，房东金家给每一家送一些让尝鲜。人们不再单给小孩买，省下一分是一分，省下钱来买青菜萝卜吃。四合院庄基深，后墙外边是文庙。娃们家整天间爬墙翻墙跳入文庙玩耍撒欢寻开心，久而久久土墙头也被踹蹬得低矮了一截子，小屁孩也能夠跟随在大娃头后硬是蹦蹿往上扒爬翻过墙去，弄得一身泥土一脸土，屁颠屁颠儿的乐滋真像是进入了儿童乐园快乐世界。晴天大响午，玩困了在青条石上睡。不睡，不是在树下石旁找几块瓦拃、果核玩“丢方”“狼吃娃”，就是掏出纸笔蹲扒在碑前“拓碑”玩，写大字有了“影格”不用再到东涝巷去买，尽管后印前卖买便宜。文庙里碑石多，尤其是名人题刻多，汉魏唐宋元明清集大成。以往街面上或就近大远的“书法爱好者”花上几个小钱几根烟买通文庙的值守进内去“拓碑”。汉隶《曹全碑》、唐怀素草书《千字文》、颜书《颜氏家庙碑》、柳书《唐大达法师玄秘塔碑》，还有唐和尚释怀仁集王右军书《大唐三藏圣教序》和凊刻《宋淳化秘阁帖》，把拓片带回家去临摹时做楷模，还可以拿到市场上卖钱能卖上好价钱。
出了３５号街门往南去：
３４号院是吴家。３３号院是杨家，杨家的顶门人是画师杨望尼老先生。杨老先生工丹青不招识西洋画是心中只有“国粹”把它弘扬远大。闲暇时，爱哼唱上几句西皮慢板“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背转身自埋怨我自身做差。…先生只是玩票，不曾下海。……２７院住王家。王晋轩老人开办有怀德织布工厂，有六台织布机是不大不小的私家厂。說不小，他可是接受国民党中央（重庆）政府军政局西北军需生产服务局特约的生产军用布的专业工厂，产销一律纳八军用不得往民间私销。抗战年代，棉纱划入国统战备物资，严格禁止流入共产党管辖下地盘，市场上根本采买不到。布厂要开工织布，只能纳入“军用”生产军用布；說不大，六台布机，小儿科。接受军管为军用，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布机不停溙合着干，一家大小要吃饭。
出了３５号街门往北去：
３６号是赵家。那时经常能看到身穿黑布衫、长辫子、老姑娘春女坐在门口石头上观街景、吸卷烟。听得老者言：李家自从有了春女后，家境好转家业兴。李万有老人曾对街面上的店铺說，（我）娃要吃啥你尽管给拿，把账记上，我给钱。也还有老人言：春女有病是小时候吃药得下的后患症。倒也没听說是个人生活“不幸”才遭致行为异于常人。一个人不在世了多年，上了年岁的老西安人怀念她还记得她。
３７号也更还是大宅院，门楼高大，门墙一砖到顶墙顶上矗有砖雕，还可看到房脊上雕刻有小动物活泼可爱。从这一坨儿往北去，有卖开水、锅盔、油弦的，有卖面条的，有杂货铺，铺子小货全，盐醋和烟酒不可短少，烟是“潼关”牌高级烟；“美影”牌低级烟，这都是本地“秦丰”和“益群”烟草公司生产的。哈德门、黄金龙是外地烟。当时，人穷，屋里来了客人才打发孩子去买烟不买一盒只买三五根。孩子腿快跑得欢，尤其是买一盒，因为烟盒中封口前装入有画片。“水浒”一百单八将集攒集齐全了不容易。早年间一度娃们家不敢从北头走，也倒是不全因为歪脖子槐树上吊死过穷寒人，而实在是路经“毛遂”（音）的“地盘”时心中有些骇怕。毛遂，何许人也？身世不为人所知。他的相貌模样发型有点怪兮兮的，当然要比法兰西人雨果的小說《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还显得“英俊”一些。当年，街户上的老婆媳妇们哄娃时，常会撂上一句“再哭，让毛遂把你抱咧去。”娃听后蔫了不吱声不哭了。可见毛遂是多么的深入民间深入（儿）童心被列入“恶人”一类，实在是冤屈了此人，他无恶行。终日，讨吃睡街道，雨雪天睡在大户门楼下。从发型推断，毛遂出生在凊末。因为辛亥年（１９１１）反正推翻帝制革命党人剪辫子，汉族男子汉的发式发生新变化，一些人，头顶上正前方不蓄发光头，正后方留发有一拃长，长不过脖颈散发不朿扎。入了民国后，这种“发式”在乡下山区还多见。毛遂就是这种发式不修改，要么剃光要么留发他不肯，原因不得知，怕不是怀旧当遗民，先要排除他是旗人隐瞒了族籍归了汉家隐于市。
街北头过马路是端履门街南口西南角，早上有卖豆浆油条的，过马路，早上有卖甑糕的，东南角上还有一户商铺卖泡菜，掌柜的是四川人，门首摆放的磁潭磹子一溜溜儿。再过马路就回到了柏树林街，街北头的东北角有一座大公厕，男右女左。娃们家入厕只看到蹲位大，到了有一天，再看蹲位不大不长了，那就說明自己个儿长大了。公厕旁，到了夏天有卖汽水卖西瓜的，汽水卖价大，喝的人少，西瓜卖的快，支桌子、铺蓝布，同州（大荔）“三白”大西瓜切开了！卖家是街路钱对过３５号院的田家大儿田振生，挣几个小钱补贴家用。田振生，民国卅八年（１９４９）随国军当兵去了华东，从此无音讯。
三
接着說街北头路东的９号院。
９号院住有赵家，赵家的顶门撑户人是赵增福，赵老先生不是本地原住民，他是河南省人，是因为中日战事日本人入侵殃民害民兵火施虐，赵老人携家带小逃来西京市，租赁民房住入此院。老先生入了梨园行是唱戏的唱京戏，京戏中演“红生”关（羽）老爷扮像，一招一势，似得高庆奎、林树森、李洪春真谛，但时下还不能挂头牌，挑大梁、压轴子，不是台柱子，给名角配戏。岸猛子事紧火了“救场”，“铜锤”，唱工上欠火候；“架子”，还行。如《战宛城》扮曹操，《丁甲山》扮李逵还都行。“捽打”，有年岁了，武功底子不强，扮演不了《白水滩》中的青面虎、《恶虎村》中的武天虬。老先生有一子二女。儿子叫赵玉宝，赵玉宝在国军失守大陆前随部队去了台湾。女儿叫玉枝、玉秀，玉秀自幼儿随父学戏专攻闺门旦，模样儿姣美又灵牙利齿一口“京白”韵味足。经常有教练上门到家指拨给说戏，排练折子戏。每日里她早起练功（踼腿、下腰、劈岔、趟马、台步、水袖）喊嗓不停，真是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赵家人唱戏，往来的朋友中不乏同道多票友，如葛燕亭、韩庆奎、杨望尼，高兴时聚堆儿来上两口，京胡一段“流水”奏起，气氛就上来了。有时候免不了有过路人停步聆听，也常有爱好“西皮”“二簧”的戏迷在门前徘徊忍禁不住坐在砖台上听两声。赵家以唱戏为生计，还兼制戏盔和演出用的小道具出售，售给那些在游艺市场、二马路演出小戏的民间草台小斑子。
民国卅八年（１９４９）西安解放后，赵家人迁居回了河南。直到上一个世纪末，还有台胞回到西安专意寻访赵玉秀。台胞郭庆魁老人当年是从东厅门街离开的，从《西安晚报》上看到《柏树林》忆旧文章后，找到作者问赵家二女在何处。郭老人言：前些年在高雄见到过高宝，高在经营餐饮业。他和赵家儿女是少年伙伴在城南这一坨儿长大的。玉秀的晚年境况如何，老街坊们时不时的见面还在彼此询问，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四
再说街南头路东有个兴隆巷，巷内住有西京市易俗社社长高培支（１８８１—１９６０）字树基，号悟皆。高老先生是本省富平县焦村人。早年，老先生投身辛亥革命功成身退，从事教书育人工作，得天下英才而教之，长期在陕西各高专、师范、中学、培训斑任教，讲授国语、国音、历史、算术课程。尤其是国音课，大力推广汉语拼音字母普及提高，培养了大批师资人才。桃李满三秦、弟子遍天下。老先生的“正业”是教师，“副业”是易俗社编剧和剧社的组织管理建设的领导和规划实施，做为社员但不在社内领薪水。他出任三届社长、在位十四年带领易俗社走出了最为苦卓绝、雨沐风餐的危难岁月，为保留弘传秦腔艺术梦绕情牵、苦力支撑，功昭后人、功不可没。先生的业绩在中国秦腔史乃至戏曲史上应是大书特书的。
民国元年（１９１２），老先生与同道友好李桐萱、孙仁玉、杨西堂、薛卜五、王伯明、范紫东等发起组建了易俗社。培养新人，改革秦腔，精心创作，服务社会，易风移俗从今始。说到创作，先生编写的戏本真不少。据民国二十二年（１９３３）时，陈光壵在《西京之近况》中记载：高培支所编的本戏有《鸳鸯剑》《鸳鸯壶》《宦海潮》《爱国奇女》《人月圆》《儿女英雄传》《夺绵楼》《二郎庙》《桃源奇案》《醋海潮》《双诗帕》《煖玉佩》《纨绔镜》《俠凤奇缘》《新诗媒》《侠云洞》《元夜奇缘》《鸦片战记》《重阳佳话》《苦中苦》《缘外缘》《美人骗》《改良节义楼》，出（折）戏有《风尘三侠》《当头捧》《菊花宴》《闹元霄》《争座战》《海晏船》《崖山泪》《谈星》《汾阳府》《合欢杯》《新灭蜡》《劝募公债》《白家岭》《改良唱筹量沙》《离婚书》《亡国影。》。这里，最后两出“离”与“亡”为抗日戏曲。以上，从数目上看仅次于孙仁玉老先生，不过从“副业”角受审视就很不简单了。当年易俗社自创剧本有２３０种，经常上演的有１００余种，而高老先生的创作就有本戏２３种、折（出）戏１５种不为少了。先生一世共创作剧目为本戏２５种，折（出）戏２９种。其中：《鸳鸯剑》是易俗社自编本戏的第一部，有开创意义；旨在‘劝忠实戒轻浮’的《夺锦楼》已成为优秀传统剧目久演不衰。
民国廿六年（１９３７）芦沟桥事变后，老先生坚守剧社、忠于职事，白天躲避日机轰炸和大家疏散到乡间，不忘排练，到傍晚前回城演夜场戏。一直是步行从不喊苦叫累坚持到抗日胜利。
老先生为人耿直严己有大学识，勤恳敬业廉洁无私有口碑，他是秦腔戏社的大英雄，元老、楷模，大功臣。
五
清末民初以来，柏树林街道上也不乏见皇室贵胄、达官要员、社会名流，从此经过出入礼拜菩萨祭孔子。慈禧太后流亡长安一年中，也曾来过卧龙寺上香求神保平安。太后进香，所经沿途一概要“净街”百姓哪敢出院门观瞻“龙颜。”有老者言：一日，太后的车轿仪仗行经南大街时，百姓只可只能只敢在巷口内，还耍在卫兵监视下，远望太队人马迤逦行。这时，文献巷口内有个支摊子正在卖西瓜的汉子来不及避让，手拎著切刀在身后，踮起脚尖来观“凤”容。不想到被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皇家侍卫一眼盯见，大喝一声：拿下！卖瓜的汉子立刻被冲到面前的捕快踹倒擒拿被认做“刺客”逮了个“现行”。立马就地“正法”把头砍。枉死城中添冤魂。不过，闹得沸沸扬落了个猪尿泡打人一一身臊的还要算民间盛传的“康圣人盗经”。民国十二年（１９２３），近代改良派的领袖人物康有为来陕讲学观光，游览过卧龙寺。康得知寺内藏有珍贵为世罕见的宋版《碛砂藏经》大为惊叹，提出愿帮助刋印流布利天下。康与寺院最终谈妥把这部佛经由他带回上海去印刷。……此事传出，舆论哗然。一时间康有为盗佛经人人皆知，社会名流出面“护经”“保经”还成立“陕西保存会”，康见把事情弄大了，十分惊慌，提出中止“合同”并把佛经归还给卧龙寺后怅然离陕。(这部宋版佛经后归陕西图书馆特藏成为镇馆之宝。)事后反思，说是“盗经”有些言重了。如若陕人对此不闻不管，岂不是把“宝贝”流失了？从中也可看出陕西人有很强的文物保护意识，热爱家乡，敬重祖传物件有爱国心。还是谈卧龙寺，补记上一笔：民国廿二年（１９３３），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来陕视察工作，红尘丛中一幽地，因爱其雅静，曾住入该寺，在此会客垂听陕情。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戴季陶祟敬佛教，故数次来西京市住在卧龙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