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艾嘉:“每次一讲到女性主义,我就觉得有一些歧视的味道”
张艾嘉时隔五年的导演新作《念念》将作为今年香港国际电影节的开幕片亮相,她也是本届电影节的“焦点影人”,15 部旧作将重新放映。近期,张艾嘉来到上海为《念念》做宣传。在接受《外滩画报》的专访时,她将新片的灵感来源、对女性主义的看法、做导演和做演员的不同之处等一一道来。(图:从出道开始,张艾嘉就清楚自己无论长相、打扮还是个性,都不属于主流,也知道自己虽然把握不住百转千回的情歌,但可以坦率地唱出“爱的代价”)
很多年来,提到张艾嘉执导的电影,我始终记忆犹新的就是《心动》里面梁咏琪吐了金城武一身后跑去厕所失声痛哭的画面。当时对感情还没什么认识的我看到这一幕是有点意外的,因为觉得故事进行到那个阶段,梁咏琪对金城武充其量只是轻巧的迷恋,而且还掺杂着与好姐妹莫文蔚竞争的好胜心,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呢?后来慢慢体会到了妙处,青春期的心动明明就是那么无中生有,一半真诚、一半虚伪,但时过境迁之后,就连虚伪的那一半,也因为当时那么认真地相信这种虚伪而变得犹有余味。
拍关了门之后的女人
张艾嘉电影里,其实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故事,有些情节甚至可以说俗套。但是她特别善于抓住类似《心动》里的微小的细节。比如《少女小渔》里,温柔顺从的小渔在拿到绿卡之后,用一种非常被动的方式—留在刚死去的假结婚丈夫马里奥拉房间里,帮他上窗帘,而不是在男朋友的最后通牒之下离开这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老人—实现了她在美国的第一次自主选择;《20 30 40》里,40 岁的女人回家后脱掉性感的红色紧身连衣裙,里面是勒得人喘不过气的塑身内衣,还关起门来刮腋毛……这些不成为电影主干的“旁枝末节”像毛细血管散布着张艾嘉电影的独有气息,让人觉得她真的知道如何从女人的角度拍摄女人。在被问到为什么一定要设置刮腋毛这种场景时,她说:“因为这就是女人会做的事情,女人很努力地做到开了门以后是光鲜亮丽的,但是关了门以后,她心中悲哀、没有信心的时候,才是她可爱的地方,我不认为这些是不能够与别人分享的。”
为《20 30 40》做剪辑的是台湾著名的剪辑师廖庆松,他剪完片之后通常是不让导演再动的,但那次他破例请张艾嘉再剪一版,因为觉得自己“真的没有那么懂女人”。在采访中张艾嘉回忆道,看完导演剪辑版之后,廖庆松对她说,做女人真辛苦啊!所以她认为其实我们中国大路港台的电影圈,这么久以来都是男人在主导的环境,“女人真正能够得到的关怀、关注或者得到的机会实在不够多。虽然我不喜欢人家讲我是女性主义,但我是一个女人,我关心女人的心灵,从女性的角度看事情,只是抱着这种心而已。”
作为一个初入行时被认为不上镜、不符合时代审美的女演员,张艾嘉对女人怎样是美也有自己的认识。她承认尽管当年也因为别人的评价而受到打击,但心里其实是自信的。她清楚自己无论长相、打扮还是个性,都不属于当时台湾的主流,也知道自己虽然把握不住百转千回的情歌,但可以坦率地唱出“爱的代价”,所以当很多女演员安心地做女演员时,她却要“尝试艺术工作的方方面面”,即便如今年过 60,拍照时眉眼一挑,还是当年那个让多少才子倾心的大美人。
观众需要在电影里寻找感情的出路
这次为了第 39 届香港电影节开幕电影《念念》的宣传,张艾嘉来到了上海。作为本届影展的“焦点影人”,她将有 13 部或导或演的作品公开放映,包括《山中传奇》(1979)、 《海滩的一天》(1983)、《最爱》(1986)、《庙街皇后》(1990)等。
作为今年香港国际电影节的“焦点影人”,张艾嘉的多部或演或导的作品将重新放映
有意思的是,张艾嘉时隔 5 年推出的新长片《念念》,大部分是以男性视角出发进行叙事的。《念念》的故事是编剧之一的荫山征彦根据亲身经历写成的,但其中也有张艾嘉为人母、为人女的感悟。张孝全饰演的阿翔是个梦想成为奥运选手的拳击手,却因为视网膜剥落而无法比赛。他从小练拳击是海员父亲替他做的选择,由于出海常年不能回家,父亲便把他托付给拳击教练,并许诺有一天会回来和他赛拳。但父亲最终死于海难,这不告而别成了阿翔难以解开的心结。柯宇纶饰演的育男非常爱他的母亲和妹妹,但母亲有一天离家,带走了妹妹,却抛下了他。关于母亲究竟爱不爱他的疑问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成年后无法下决心去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梁洛施饰演的育美的阴影来自母亲的难产而死,因此她在得知自己怀了男朋友阿翔的孩子之后,对做妈妈这件事感到深深的恐惧。电影延续了张艾嘉一贯的风格,在不出奇的剧情框架下,用情感的片段推进故事的发展,或者说她的电影都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讲某种强烈的情绪。事实证明,当张艾嘉用对待女人的温柔去审视男人,也同样能挖掘出大量动人的细节。
张艾嘉表示,《念念》“讨论的是这一代跟上一代的关系”
它可以被理解成一部探讨家庭关系的电影,也可以被看作探讨每个人如何与自己的童年阴影和解的电影,但张艾嘉更愿意说它是一部比她以往的作品更文艺的文艺片,丝毫不担心观众因此望而却步。“不少人看完试映之后,喜欢归喜欢,但替我担心票房。我自己的心情还是蛮轻松的,我用我诚恳的心做好我该做的事情,把我的感情放进去,观众看了之后自然会找到对号入座的感情。《心动》上映的时候,刚好赶上‘9·21 大地震’,所有的宣传都停了,结果戏院门口仍然排长队,我觉得如今在院线能看到的像样的文艺片太少了,但大家还是需要在电影里寻找感情的出路。”
张艾嘉在《念念》的拍摄现场指导小演员拍戏
B=《外滩画报》
Z=张艾嘉
用《爱的代价》为《念念》做宣传,绝对不是我的想法
B:这次香港电影节的回顾展,是你的第几个回顾展?
Z:我做这个行业太久了,第一次回顾展是在英国的一个电影节,那时候我才 30 多岁。后来多伦多电影节也帮我做过专题展,很多。其实香港电影节几年前就想帮我做,可是那个时候因为我还兼任电影节副主席,办回顾展就有作弊之嫌,所以赶紧辞了职(笑),就能光明正大地做了。
B:回顾展里的电影,是不是有些你自己也很久没看过了?
Z:当然,我自己也很期待我十几部老戏。片单是我跟电影节的人一起确定的,有一些是我自己偏爱的,但有一些他们认为是观众期待看到的。像《海滩的一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大银幕上放了,都已经很难找到好的拷贝了。
B:你也会进电影院去看?
Z:我都会进去看,因为我真的很少看自己过去的电影。尤其在大银幕上,感受真的不一样。我去年在戏院里重新看了《20 30 40》,事隔十年,笑翻了,整个戏院我笑得最大声,然后在散场前偷偷溜走。
B:时隔 5 年又推出新的剧情长片《念念》,拍摄的念头最初是从哪里来的?在创作剧本时,你和日本电影人荫山征彦是怎么合作的?
Z:其实荫山离开日本到台湾住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虽然他和其他台湾电影人有合作,但我之前都不认得他。反而是这个电影的投资人,一个对电影很有热情的律师,一直丢故事给我看,我看到他的故事,突然感觉被感动到了。而且我看完这个三段式的故事,马上就把“念念”这两个字写出来了。后来我和荫山聊天,他告诉我他和父亲的关系不太好,弟弟结婚的时候,家里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消息,令他很受伤。他有时候自己也会像张孝全演的那个角色一样,在想象中和家人对话、问家人问题。我觉得很难得一个男人可以直面他的心事。不过荫山的初稿其实更像散文,人物是有,故事却不是太完整。所以我就干脆重新写了剧本,把他的三段做了一个整合。
B:看原稿的时候,是哪个片段或者哪一点触动了你?
Z:我想最重要的是讲到年轻的一代。当你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会开始回想我的家庭、我的过去、我的成长、我父母跟我的关系,这些亲密关系在我人生中的位置。因为我相信所有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基本上是很少从这个角度去想问题的。但是当自己要为下一代负责任的时候,你就会开始考虑我该怎么办、当时我爸爸是怎么做爸爸的、我妈妈是怎么做妈妈的,然后会反省说,原来我父母亲对我的影响这么大。我在电影里讨论的,是这一代跟上一代的关系,未必是你原先以为的那个角度,也可能是反过来的角度。父母做了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可是这个东西其实有影响到下一代。
B:所以这也是你自己做妈妈之后的亲身感受?其实你执导或编剧的很多电影,比如《一个好爸爸》、《20 30 40》、《生日快乐》中的女人们,她们之所以是这样的性格、导致故事这么发展,也都跟家庭有很密切的关系。
Z:是,的确我觉得家庭对孩子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从小成长的环境是非常重要的,在没有接受学校教育之前,你接受的就是家庭教育。而且家庭教育的时间是非常长的,是不自觉的,一直在你的潜意识当中养育着你。所以我对家庭教育是非常重视的,在我儿子毕业之前,我心里总觉得还有责任,所以你们会觉得我怎么不见了,现在他大学毕业了,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B:从这个角度讲,你的电影尽管常常讨论女人,可是并不是女性主义。
Z:我是不太喜欢大家一直在说我女性主义,每次一讲到女性主义,我就觉得有一些歧视的味道。大家从来不会问,你的电影都是讲男人的,所以你是不是男权?为什么对女人要提这个呢?我只是觉得在没有什么人愿意去谈论心灵问题的时候,它对我来讲是有吸引力的题材。
B:有意思的是,作为演员你从很年轻时就开始演母亲,林奕华说你是华人女演员里演母亲最多的。
Z:你说到母性这个东西,我在想,其实在我自己的成长中,我母亲扮演的角色不是很强烈,可是很庞大。我从小没有跟母亲生活在一起,所以从小就很独立,很懂得怎样自我成长、怎么自己做自己的妈妈。我从小也懂得照顾别人,在美国的时候,我 13 岁就开始做所谓的小保姆来赚钱,给婴儿洗澡,我记得我是周围最年轻但赚最多钱的小保姆。
B:这次的新作品《念念》,为什么想到用老歌《爱的代价》来做宣传曲呢?
Z:用《爱的代价》做宣传,最开始我是比较排斥的,绝对不是我的想法。但是后来有人提到一点,觉得《爱的代价》的歌词跟这个戏的感觉很相像。最后他们是这么说服我的,他们说现在很多年轻人并不认得我,可是他们都知道《爱的代价》。我说好吧,为了这一点,可是我要重唱,因为过了 20 多年,我唱这首歌的感情应该是不一样的。而且我也要求,做MV的时候不要剪戏里的镜头,而是剪拍摄过程的画面。
B:那你会不会因此觉得以前唱的其他歌,如今也都可以重新诠释了?
Z:对,其实我去年就有这样的想法。过去的很多歌我很喜欢,当时只是在那一刹那做了那样的诠释,这么久之后,可能有另外一种心情。可是因为太忙了,一直还没有行动。我说这一次好吧,先来一个小小的热身。
《念念》将作为今年香港国际电影节的开幕片首映,并将于4月在内地及港台上映
做演员和做导演,就像做儿女和做父母
B:今年你参演了贾樟柯的新片《山河故人》,能谈谈你们的合作吗?
Z: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我知道贾樟柯是从他的《小武》开始,他是山西人,我们是同乡,我觉得他很棒。我虽然认识他,但不是很熟,也没有想过会演他的戏。他突然间来找我的时候,我有种“哇噢”的感觉,就说“好啊”。
B:做演员和做导演,哪一部分你更享受?
Z:不一样的享受。做演员,比如我拍贾樟柯的戏,觉得很舒服,我只要把我那份工作做好,我可以给导演什么,尽量给他,就好了。可是当你做导演的时候,你要照顾全面,不但要照顾你自己的创作思维,还要照顾到所有其他工作人员今天的情绪,所有的演员能否进入得了那个状态。你要依赖人家给你东西,要引导人家给你。做演员和做导演,有时候就像做儿女和做父母,各有各的痛苦和享受。
B:可能很多男导演,反而也是要全组人照顾他的情绪,而不是反过来。
Z:做导演的确是非常自私的工作。加上我们整个行业是男人主导的,多数男人开始做电影的时候,全世界都要服侍他,因为他很辛苦,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管,只是做自己的创作,他要发脾气就发脾气,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这跟女导演不太一样。我最早做“十一个女人系列”的监制,初衷是希望推荐年轻的导演开始从电视向电影转变。那时候有十一个导演,尤其像杨德昌这种很有才华的人,真的会有很多情绪出现,而我不但要扮演一个监制,面对老板,还要面对工作人员、面对导演的情绪,还要当他们的演员,真的是身兼数职。做完以后,觉得非常辛苦,一度非常厌恶电影,觉得再也不要带这些小孩子了。
B:你后来作为师父或者说经纪人带刘若英和李心洁,也蛮像是带小孩的,而且带得很成功,为什么现在不再签新的艺人了?
Z:第一是没有精力了,而且你也知道现在整个娱乐圈跟我们或者刘若英他们那个时代都不太一样了。更多的事情要做,更多事情要照顾,已经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了。我能够好好地在这几年当中把我想拍的几个戏拍完,就很开心了。反过来说如果我真的要去发掘演员,其实不是那么难,但真的要慢慢培养他们或者带领他们走很长的话,还需要双方都愿意,现在可能也不是一个对的时候。
B:作为香港电影节前副主席和台湾金马影展现任执委会主席,你希望一个电影节带给观众什么?
Z:电影不是只有院线看到的那种主流的品味,我们做所有的电影节的,都一直希望用电影节带领观众接触到平常在戏院里面看不到的东西。它的目的是培养观众,让大家可以接触到不同国家、不同类型的电影,让大家看电影的习惯更开放一点。每个国家的电影一定跟它的国家状态、人民的生活状态息息相关,你可以从中了解一个没去过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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