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勤长篇小说《水土》刊《十月》长篇二月刊 节选 湄潭肖勤作品

肖勤长篇小说《水土》(刊《十月》长篇二月刊)节选 湄潭肖勤作品

长篇小说:

水 土(节选)

肖勤

坚持是爱的一种,守望也是

修行是信仰的一种,相信也是

老天使和小天使一起装扮成乞丐到人间,第一夜,他们来到一个富翁家里,请求赐予晚餐并留宿,富翁只给了他们一碗汤,并把他们扔在了破旧的马厩。半夜,小天使醒来,看到老天使在修补破烂的墙壁,小天使很生气。第二天夜里,他们来到一对穷人夫妇的家里,穷人夫妇很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夫妇端出了唯一的一碗热粥,并把家里唯一的床让给了他们,半夜,小天使醒来,看到老天使施用魔法把穷人夫妇唯一值钱的财产——奶牛送进了天堂。小天使更生气了,他问老天使,为什么要帮富人修墙壁,却带走穷人唯一的财富。老天使平静地说,孩子,有些事情,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马厩的墙壁里有珍宝,我不能让富人得到它,所以把它藏起来,而上天要带走穷人的妻子,我让奶牛代替了她。小天使问,你就不能把财富送给穷人吗?老天使说,我的法力还不够大。小天使说,既然不能做到最好,那么我们还修行做什么?老天使说,修行的人,始终在路上,走一步,是一步。

第一章 谁逼我修行

关键词——乡官

一、

这段时间我老睡不好,闭上眼睛朝左,梦到全道玉在训她儿子——回家打你妈去。朝右,床边又冒出个眼泪汪汪的黄良芝,提着一袋浑浊的尿液对着我哭,说,我不要你们赔钱,我只要能尿尿。

我正劝黄良芝,她却举起半袋尿甩过来,吓得我掉头就跑,手脚一蹬醒来发现是做梦。

刚喘口气,小雨披头散发凑过来,又吓我一跳。

有外遇吧?睡觉像在烙粑粑,翻过去翻过来的,老实交待,不然有你好看。小雨边说边翻白眼,要是手里拿把刀,整个孙二娘,但我不怕,这孙二娘是卡通版。

我倒想呢。我心有余悸地搓搓胸口嘟噜,很憧憬。

去,小雨不生气,反而笑,笑声像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支小火柴,嗖嗖闪着可爱的火星子。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至今为止,娶小雨是我认为的八九之外的一二。

二十年前那个下午,我拒绝了妇产科主任徐大姐组织的相亲,躲到浙江会馆顾家鱼港看金鱼。

浙江会馆其实不是指会馆,而是通往会馆那条巷子。

搞不清楚像云贵高原深处这样一个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小县城,怎么会冒出那么多会馆和驿道、关隘、渡口和桥梁,我只知道老时候江西、浙江、福州商人都在玉水县城交易(那时叫玉水集,不过是个小镇),入市凭证是一块老家土制的福寿砖或花鸟砖,上面得有衙门扣印,跟现在的原产地保护商标相似吧?这些砖积多后,商人们便用它们在玉水建起了各自的会馆,顺着会馆两边延伸,划线为巷,就有了各自的地盘,江西会馆、浙江会馆、福州会馆……几百年过去了,巷子成了稀罕景,住在巷子里的人家多多少少有点和本地人不一样的作派,比如喜欢养点金鱼、弄点书法、玩点根雕什么的。

总之,与KTV手机店超市之类纯不沾边的东西在这些巷子里常见,用我爸的上海话说,那叫有腔调。

我喜欢养金鱼,老顾家的金鱼店就开在巷子顶里头,“鱼好不怕巷子深。”

那天店门口不同往常,多了个姑娘,穿白底黄花的裙子,见有人来,扭身一晃,花落遍地一般。以前我受戴望舒的影响,觉得姑娘必定要在雨天打着伞、穿紫色的裙子才有诗意。这陡生的意外让我有点懵。

喜欢鱼?她问我。

喜欢。我故意看鱼,不看她。

怎么个喜欢?

一直养嘛。

嘁,养就是喜欢啊?这姑娘话还真多。

不然呢?我懒懒地答,带点欲擒故纵的好奇,这姑娘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那东西正是我缺的。有点让我心动,这种感觉真不好——情感这玩意太伤人,单身最好,谁也别想伤了谁。

懂鱼语不?她哼哼。

我挠挠头,鱼会说话的?

知道鱼吐好多好多泡泡是什么意思,吐一个泡泡是什么意思?

这姑娘,外星人?

鱼吐一个泡泡,就是说,呸。鱼吐好多泡,就是呸呸呸呸呸。姑娘一本正经地说完,瞥眼看我。

我明白了。她耍我,就因为我一直不拿正眼看她。我也不是吃素的,想了想问她,那它吐两个泡泡和三个泡泡呢?

两个泡泡?三个泡泡?她翘起下巴,用洁白的两颗大门牙咬着下唇,瞪大眼睛看着我,整个表情透露出的意思就是——难道我瞎编遇到竹蔑,鱼真的有鱼语?

不知道吧?我也一本正经地说,两个泡泡,那是说爱你,三个泡泡,是说我爱你。

她明白了,横了我一眼,悻悻地转身往外走,边走边没好气地朝店里叫嚷,老顾,有人买鱼。

老顾走出来,拿着几根蒜苗软绵绵打在姑娘头上,虎着脸说天上打雷劈你,老顾老顾老顾。

姑娘嘻嘻嘻笑,转身跑了。

我问老顾,哪里请来这么个神,老顾无可奈何地说二十一年前预约的——他家千金小雨,大学刚毕业,等着上班。

你家姑娘叫你老顾?

在认识小雨以前,我一直以为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永远是因敬而远的,各自守着自己的为人父或为人子的“格”,不逾越半寸,有规有矩才对,像我跟我父亲向正德一样,他像一个标杆或者是一座高山,永远沉默隐忍地站在那里,我怎么够也够不着那个高度和境界,我与他之间从来就不曾有这样平视的亲近。

如果我有了孩子,是个姑娘,我和她的关系会怎样?

这念头隐约指向了一个概念,那就是结婚。

我赶紧压住它。

我惧怕婚姻,我知道这是种心理障碍,大学时我曾经试着修正自己这种不正常的想法,并以此为目的交了个女朋友,希望她能让我回到正常的生理和心理轨道。但治疗无效。

学医人眼里,人体向来不是什么神秘东西,加上大学时条件不好,没地儿去,我跟她经常选择的是夜深人静的学校后山坡,风大,她的身体常常被吹得冰凉,我抚摸着她冰凉的腰线和胸部时,总会想起福尔马林水泡过的器官和尸体,在那种状况下,做爱渐渐成为解决生理需要的一个过程,与激情没有太多直接关系。两年下来,她也没兴趣了,说没意思。

我也觉得没意思,散伙后,在食堂或者图书馆见面时打个招呼,彼此没有感觉。

从那之后我没再恋爱,更懒得提结婚——偶尔在医院宿舍楼门口遇到陈莲子,她那副走路不带声音的遗世独立的神情更是让我厌恶,谁说婚姻是幸福的长相厮守?

“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在黑夜中独自漫步。”

我就是那个小孩,从小遗失,与恐惧、悲伤和孤单为伴,爱情和婚姻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屁.

但是那天回去后我睡觉时满脑子都是鱼和鱼泡,第二天起床查房前言不搭后语,犯迷糊。

这个顾家姑娘。

一下班我就急匆匆跑去浙江会馆。

夕阳正隐去,破旧的青色瓦楞缝隙间泻出一道余光,流水般淌在黄色的门楣、透明的鱼缸,和光亮的青石板上,她站在院子中间,正逗一只刚会走路的白色小狗崽,小狗崽歪歪斜斜地往左走,她就跳到左面吓人家,肉嘟嘟的小狗吓坏了,赶紧把肥屁股一甩掉头往右,她又可恶地跳到右面堵人家,直弄得小狗团团转,最后委屈地蹲在石板上呜呜呜直叫。

看着她一个人在那里笑得前翻后昂的德性,我突然明白,她吸引我的是她那全身上下透着的热闹。

我或我的家人何曾这样热闹过?

现在,被窝里的美人鱼朝我脸上直吐泡泡,亲爱的,不准你有花花肠子。

我唔唔唔答,说好了好了,弄我满脸口水。

去省医还是市医,想好没?美人鱼突然切入正题,中国所有的夫妻好像都喜欢把诸如存钱、买房之类的正事拿到这种恩爱又温馨的时候说,很煞风景,却无比贴切。

去市医。我还小雨一口,市医院长同意一年之内帮忙给老婆大人办随调,省医牛逼,不管,不管咱就不去。等把黄良芝的事处理完,你老公就去办手续。

唉,黄良芝,膀胱,尿袋……我头又大了。

二、

早上政治学习,气氛古怪,院长老姜说话腔调亢奋,像麻药劲头刚过,几个副院长神情各异,坐在座位上看手机看报纸,玩笑也不开了。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政治学习,这玩意谁发明的?当医生的治病救人,三个代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谁是最广大人民,他的根本利益又是什么?

至于GDP,大部分人念的时候都习惯想到鸡上去,我一直没搞懂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还有县工作要点,恁大一个县,建几个火柴盒似卫生室还乍乍呼呼地写在文件里头,以为多能耐似的,这不该干的吗?我回家给媳妇做饭三菜一汤,也没见写进家庭工作报告。

极度无聊。

窗外是玉水河,雨水不来,水有点瘦,但瘦有瘦的精致,阳光下的河水从没这么漂亮过,河面是透亮的绿色,像刘三婆婆做的豌豆粉,晶莹剔透,风一吹,老远能看见它在糥而瓷实地颤,我突然产生了很多联想,比如拍胖娃屁股时感受到的柔瓷,或者是刚刨开了一块果冻。

玉水河变漂亮了,县城也是,新来的县委书记有腔调,上任县委书记要拆老城区搞开发,他一来就摇头,亲自策划招商,不出一年,把玉水半壁老城破烂不堪的九馆十街十八阁整成了古香古色的景区,景区入口啥也不写,就两个字,老街,广告打得神仙都稀奇,引得车水马龙。再接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各级领导也换了,换领导不稀奇,稀奇的是新任政法委书记居然是女的,叫全道玉。

呵呵,我一想起这名字就会联系起全真教的某个绝世高人。

还有一个爆炸性新闻,勾滩水电站项目要上马了,国家投入一百个亿,这消息在玉水已经传说了两辈人,整整半个世纪,都以为黄了,结果居然成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出这消息的当天晚上,一提到掏钱就把眉毛皱得像犯胃溃疡的县长华北带着武警在南山山头放了两钟头的烟花,炸得县城的夜空白花花红闪闪蓝莹莹,看烟花的人兴奋得街街巷巷满城乱窜,两眼冒红光,打了鸡血似的——勾滩水电站建设曾经是毛主席和周总理亲自过问和论证过的工程,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城,如今终于与伟人还有国家扯上实实在在摸得到看得见的关系,实在是众生的荣耀,无论庙堂还是江湖,空气里都充溢着生机勃勃的荷尔蒙。

当然,让华北县长最开心的不是这荣耀,是一百个亿的建设带来的财政税收。

全县人民都兴奋时,有两个人很淡定。

我、我老爸。

喂,听说没有?我的副手、妇产科副主任李玉梅坐到了边上来,拐了我一下。

我回过神来,缩缩腰说亲爱的,不要用你漂亮的屁股骚扰我。

一百六十斤还打不住的李玉梅嘻嘻笑,说我不骚扰你我一屁股坐死你。说着又拐我,听说没有啊?

听说什么?我问。

老姜上星期跑到县里跟县委书记大吵一架。李玉梅问。

我不信,院长老姜三棒打不出个响屁,又没吃火药,敢去和县委书记吵架?那可是玉水的皇帝。

理由。我问。

为你们喽。李玉梅哼哼,你们是玉水的宝贝,没有你们玉水不转。这两年这个调那个调,老头子慌了,急去给你们要官当。喂,我问你,给你个副院长,你干不干?还走不走?

走哪里啊,全国都解放了我能去哪儿。你别一张嘴就来,老产妇生六胎,快得。我心虚地望望四周,止住李玉梅。

俗话说,人不出门生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玉水医院这几年各科室出去的医生,到省里市里没多久一个个都大发,买了房买了车,过年回来在大街上有事无事都喜欢抽风似地按俩喇叭。我不走才怪,但这事没办妥之前,只能悄悄的干活。

猪大肠,你装屎(死)。李玉梅白了我一眼,漂亮的大眼睛毒蛇一样扫遍我全身,这女人眼睛会放电,像电影《大蓬车》里唱“阿巴拉古”的吉普赛姑娘。

正聊,走进来四个人,打头的是组织部副部长熊得全。

李玉梅还真神,医院果然要推副院长。

老姜去找县委书记,要多配一个副院长,说都升二甲了,六百张床位才三个副院长,管不过来。县委书记说没编,不能。老姜跟他犟脖子,说不配也行,以后县里开会你别管我来的是保安还是门卫——就算安一个专门开会的副院长,也得有人吧?

书记给他扣帽子,说你这是跑官要官来了。

老姜不怕,说就是跑官要官来,现在好医生都在往外跑,县里有几个钱的人连个胆囊手术都不敢在县医院做,我不靠给他们跑官来套他们,我还能用索子?

一个医院的信誉和水平,往往就是几个权威专家塑起来嘀,不能让他们走!李玉梅惟妙惟肖地学着老姜的腔调,还逼真地不断用手梳头发。

老姜秃顶,惯常把左边的头发往右梳,盖那秃顶,但那稀疏的几根头发一激动就往下掉,他不得不老那么梳上几下子。

其实秃顶也没什么不好,全秃更酷。我说,你看看赫鲁晓夫、郭德刚、陈佩斯、艾森豪威尔。都秃。

哪儿呢,李玉梅又拐我,听说头发好不好,跟那个有关系。头发多,黑,粗,那个不错。

我看一眼李玉梅,坏笑说你头发挺好。

李玉梅翻眼,说去你的,我说的是男人。

我批评她说,李玉梅同志,你好歹是个医生,没有科学依据的东西少讲。

熊部长开始作“重要讲话”了。

所推荐人应当是年龄40周岁以下,原始学历本科及以上,主治医师及以上职称……,要德才兼备、身体健康……说到推荐职务时,熊部长只说了副科,不亮底牌。

会议室里顿时像飞过一大堆苍蝇。我不经意看了眼坐在主席台上的老姜,老姜一对牛眼牢牢盯着我,吓得我脖子一缩——难道老姜知道我正暗渡陈仓,想把我留下来?

这事复杂了。

推荐表依次发下来,我拿在手里犹豫不决,不知道填谁好,刚才老姜介绍情况说了,五选三,这好端端的非得得罪俩,再说我自己怎么办?不填亏了,填又怕人笑我王白旦。

侧头看李玉梅,这女人老公是人事局长,有点破主意。

李玉梅也在咬笔头。最后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嘀咕,大方的OK,抠门装憨自私的,死掉死掉?

我顿时把熊部长刚说的什么德才兼备等几大原则抛在脑后,只跟着李玉梅写,儿科主任金生、医政科科长李群……第三个我不干了,不好意思地哼哼,换一个。

李玉梅一把扯过我的表,写上了妇产科主任向海。然后起身,扭着个大屁股,大摇大摆地把我们俩的表一起塞进了投票箱。

这女人真牛逼。科里摆着恁大一个麻烦,黄良芝天天来闹,她该吃吃该喝喝,屁事没有,害得我天天睡不着觉。

三、

推荐会过后,医院的气氛异常活跃,进进出出谁见着谁都大叫院长,连收费室的临时工小孙也成了院长,乐得小孙送报纸都像在跳舞。

大家心情好,阳光也好,整整半个月风调雨顺,连黄良芝也没来。

上午在二楼走廊遇到金生,他笑笑,我也笑笑,就过了。

以前不这样,都说我俩断背。

李玉梅打听过了,新副院长职位只有一个,还有一个估计会到医院外面的哪个庙里当神仙,还有一个嘛,差额,没戏。

医院里五十九个人参加投票,我五十一,金生四十,李群三十。我有绝对优势的,但问题是金生父亲是老组织部长,这就使我的优势变得摇摇欲坠。

其实我从没想过要当副院长,但人就是怪,本来没这想法,突然塞了个希望在你面前,害得你一下子就有了想法,要命的是有想法也不一定顺着就给了你,整得人心头整天像塞了把草,乱得很。

我乱,金生更乱,他上不了,金家面子丢大了。

早上三台手术,站得我腰都酸了,完了出来,见到办公室里一个个表情蔫蔫像萝卜叶打了霜。

端着盒饭,我的手有点抖,谁又出事了?黄良芝那事还没了呢。

公示了。李玉梅气咻咻地把病历本往桌上一甩,老子英雄儿好汉。

我明白了。

我老子只是劳模,不是英雄,金生赢了。

下午三点陈副县长儿媳妇的剖腹产,你上还是我上。李玉梅问。

绝美拍马屁的机会,你上。我刨一大嘴饭,没滋没味嚼着,此地无银地加了句,刚整三个手术,太累。

李玉梅夹了一片菜叶,在饭盒里摔过来摔过去,说凭什么,不给还不稀罕呢,此处不留爷……我横了她一眼,她赶紧闭上嘴巴。

下班,路过医院家属区那栋青砖老楼。

四楼阳台上繁花似锦,金黄色的角瑾开满了平台,六月雪绕满花架,垂到半空随风飘拂。

我在围墙旁的小花园里找了个水泥条椅坐下。

这些水泥条椅是老姜特意安排后勤办修的,医院是六十年代建设的,病房太窄病床又少,加塞后转个身都难,老姜见缝插针弄些个在这里,让病人家属等手术啊等化验单子啥的,多少有个坐的地方。

旁边有人叫我,向医生。表情讨好殷勤,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心思不在那脸上。

陈莲子知道我被PK掉的消息吗?我抬头望四楼阳台,那里静静空无一人。

老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推掇着我说走了走了我请你吃饭,后山大错寺。

这老家伙待人的好,愚钝的人是察觉不出来的。这眼科的老法师,为了在检查时让病人感觉舒服一点,他每天晚上会很娘们儿地用醋泡十分钟手,一双手伸出来,又白又细嫩。

大错寺就在离县医院住院部不远的后山,县城古十景之一,虽然是寺,却早没了僧人,改成了旅游点,中国都这样。

不过早先是住过一和尚的,还很有来头——当年崇祯皇帝自杀后,孙可望几个反清复明的将士拥桂王朱由榔即帝位,把南明王朝迁都到贵州的安龙,后来孙可望野心滋长,先是将拥护立帝的十八大学士全部处死,又自封秦王,和尚那时叫钱邦芑,有才,孙可望没杀他,还给他官做,和尚不受,逃到玉水削发为僧,孙可望派人拿刀逼召他他也不回去,起了个法号叫“大错”。还在寺庙前的石壁上刻了一首诗:

一杖横担日月行,

山崩海立问前程,

任他霹雳眉边过,

谈笑依然不转睛。

老姜带我到这里吃饭,就冲那句“谈笑依然不转睛”来,他嘴笨但心不笨,晓得拿什么替他的话打底。

点完菜后相顾无话,老姜嘿嘿干笑,眼神如恋爱中犯了错的少年,灼热又愧疚。

是金子总会发光。他端起茶杯,放下,贸然又不安地直奔主题。

我尴尬恼怒地瞪着他,像被老板看穿了野心的店小二,心思被厚道善良却浑不知自己已经冒犯了别人的老头子戳穿——对我来说,这比没当上副院长更让我难堪。

稀罕,我一个男妇产科主任能够让全县所有孕产妇都求我做手术,知足了。我嘴冒酸醋地否认,眼角瞟到一个女人,她举止古怪,正像根煮软的面条缓缓爬上山来。

黄良芝。

我慌忙抢过老姜的茶杯,茶水荡了他一脸。老头子气得瞪眼,我轻声催他——能跑多快跑多快,黄良芝来了。

老头子张大嘴,忙不迭站起来,勾着腰头顶飘着两缕头发,颠颠地从凉亭左面转下山去。

我安坐着,等黄良芝来缠我。

不是我伟大,老姜躲得了初一和十五,我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手术是我科里做的。

又是没完没了的哭。

残阳如血,山下传来县城报时钟凝重的报时声,当,当当……

时光啊,那如同握在手里的水一样的时光,它不断在逝去,和幸福一样。看着哭泣的黄良芝,我脑子里突然冒出凄凉的念头——如果换成是我,我宁愿选择死去,也不想一辈子靠造篓来导尿。

生存的尊严远远比生存本身更重要。

两百万。黄良芝哭完,硬帮帮地说,要么你们一次性赔我两百万,要不就是医好我,让我能尿尿。你们再不解决,我就从这山上跳下去。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年轻女人。

我还记得刚来医院时,她看到男医生进病房都会羞得满脸通红,现在几个月过去,她已经从羞于提及隐私到麻木得张嘴闭口都是尿了。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女人,她只是病人,一个连女人的羞涩和美丽都难以自卫和保全的病人。

黄良芝的子宫切除术是李玉梅做的,她不要我,因为我是男的,而除了我,李玉梅是妇产科最好的大夫,手术后,黄良芝患上了神经性膀胱。

不是李玉梅没做好手术,是因为神经性膀胱属于不可避免性的医疗并发症,发生率低,但李玉梅和黄良芝两个人的运气都不好,碰上了。

也许换成我会是另外一个结局,这想法我有,黄良芝也有,所以她一看到我就哭得肝肠寸断。

政法委全道玉书记曾经要求处理李玉梅,老姜不干。事故是事故,意外是意外,事故可以处理医生,意外不能。

医生要是注意点能出事吗?

神经性膀胱不是谁注意就能避免的,就像天上打雷劈死地上的,那叫天灾,或者叫不可避免性意外。老姜很急,他没法不急,医院能做手术的医生越来越少,形势是江河日下。

院里派人陪着黄良芝两口子从省里一直治到北京,都说没有治愈的可能。她的膀胱失去了收缩功能,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排尿,所有的尿液都得靠人工导尿或是造篓来解决。

黄良芝是个少有的、非常知道自己美在什么地方、知道用怎样的角度展现自己优点的农村女人,就像个机灵的广告模特知道在镜头下如何自然地选择自己的最佳角度。她的伶俐让我们科里的所有护士都嫉妒,她们曾经半醋半赞地议论黄良芝,说,这女人生在农村,简直太可惜了,要是在北京上海,当个车模啥的完全问题。

可是现在那个矜持又活泼、爽朗又羞涩的黄良芝已经不见了,她动不动就神经质地冲出病房,见什么砸什么。

摔碎的药瓶渣划伤了她的手牚,血一滴滴淌下来,她突然停下,把血乎乎的手伸过来——血都流得出来,尿为什么就不可以?

你说,尿为什么就不可以?她恶狠狠地盯着我问。

那天夜里110来人劝走黄良芝后,整个科室的小护士都提不起气来,进进出出都蔫蔫的,粉红色的护士服也衬不亮姑娘们的脸,新年刚过,县城里不时响起稀疏的鞭炮声,把外科病房映衬得更加寂静,我可怜黄良芝,也可怜我科室的小姑娘们,她们有些还是实习生,我真不愿意让她们看到这样的人生,大多数时候,我们科室的气氛是温暖的,病人家属们来来去去,不是捧着花,就是捧着嫩芽芽的婴儿。

黄良芝每隔几天就会来找,说来说去,就要两百万。

我娘家养蜂,从小我的日子就泡在蜂蜜里,我走到哪里老师都喜欢,我逃个课他们吼起来的声音都软得像哄娃儿,我的日子就是我家蜂桶里割出来的蜜。

我想不通,我只是切个子宫,你们就莫名其妙把我整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看我的肚子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黄良芝说着,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又准备捞开她的衣裳。

我劝住她,那伤口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从医学角度上讲,手术伤口的缝合很完美,又细又直,但是再好看也叫伤疤,而且里面是个失去功能的膀胱。

你晓得我怕啥子?我怕晚上,我十几分钟就上一趟厕所十几分钟就上一趟厕所,每次滴出一两滴……夜长得很,你晓得不……

两百万,一次性了断,以后生老病死,各不相干。黄良芝抹一把泪,再次要求。

我问店老板要了瓶矿泉水,递给黄良芝。

她不喝,说喝了胀。

我说,胀也得喝,不然尿毒症跟着来。

她说你给我钱我就喝。

我头大了,黄良芝老是吵着要一次性赔偿,县里又不准,怕钱赔出去了黄良芝遭罪,落不到她手上,农村是男人当家,像黄良芝这种子宫没了膀胱也傻了的女人,不被逼上吊才怪。

店老板手脚麻利,说话功夫菜都上齐了,干煸四季豆、酸椒生姜丝、酸萝卜炒杂碎、老鸭汤、凉拌折耳根,很醒胃。这又胖又矮的光头家伙,明明十足一副杀猪匠样子,转身时瞟一眼黄良芝,居然冲我百媚千姿地笑。

我尴尬地搓搓脸,我长得帅,是容易出事的面相。

没心思解释,想着眼前这么漂亮个女人,以后不是插着个尿管子就是系着个尿袋子,太可惜了。

不给是吧?黄良芝霍地起身,软嗒嗒的身子突然硬得像一支箭,嗖地冲出去,我愣了愣,突觉不对,赶紧几大步扑上去一把揪住她。

岩下是玉水河,再往前一步,黄良芝就下去了。

我慌不迭抱住这根又软下来的面条,语无伦次——你再等等,我再汇报,我再汇报。

专题会上,政法委全道玉书记那张大猫脸从一开始就板着,女魔头似的。

老姜躲在信访主任背后装孙子,没办法,才三个月医疗纠纷就十二起,平均一周一起,整得医院和县信访办鸡飞狗跳。

我再说一遍,一是以人为本,该赔多少赔多少,必须赔。二是后续医疗费绝不能图省事一次性支付,医院必须长期承担起后续医疗服务。全道玉说完,凌厉地环视会场一遍,问,谁说宁愿一次性了结的?

大家都不吭声。

谁?全道玉声音高了,女人凶起来真可怕。

我……老姜在信访办主任身后吱吱唔唔地冒出头来,他已经让黄良芝缠得精疲力尽了,也顾不上去管耷下来的头发,愁眉苦脸地说,没……办法,天天缠,早给钱早安生。

全道玉没给老姜好脸,横了他一眼说,医生出了事拿国家的钱塞窟窿眼,你说得轻巧。

我说了这是医疗意外,医疗意外和医疗事故是两回事。老姜急了,我要说几遍啊,不懂医术不要乱扣帽子嘛。

我不懂医术,我只会擦屁股。全道玉板着脸教训老姜,一次性了断,你说得轻松,你看看她那男人,开口闭口不谈媳妇的病,全是钱。一次性了断后,那钱落在黄良芝男人手里不给她治病,黄良芝怎么办?全道玉说完,眉毛皱成一团,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原来也有柔肠——但愿她对我也有柔肠——我偷眼看着全道玉,心里直念阿弥托佛。

其实我也发现了,一提到钱,男人那双握惯了锄头的手就兴奋地颤抖,而那双手这几个月来几乎从来没有给黄良芝抹过一滴泪,递过一张纸巾。

向主任,你在一线,说说你的看法。全道玉喝一口茶,眼睛盯着她自己手里的笔。

她男人……靠不住,打牌,钻小旅馆,啥都干。我犹豫不决地说,老姜火冒三丈地看着我,我缩缩脖子,恨自己墙头草,明明是我建议老姜一次性赔偿的。

会散了,大家都不赞成一次性了断,人都走了老姜还呆坐在会议室里搓脑袋,道理大家都知道,但是谁能劝得动黄良芝?

四、

她躲在病房里写日记。

时日不多,她得写点什么东西,留给她想给的人看。

她嘴上不肯认账,但是男人花花肠子油皮子嘴,一起生活了六七年的夫妇,哪有看不出斤两的,从进手术室做子宫切除那天她就看到了,男人眼里冒着白生生冷冰冰的雾气,那是恼。

在乡下,没有子宫的女人就是没有水的河床。没有水的河床,不长水草不长鱼,谁还会在那里费功夫?再后来,膀胱也坏了,她的心彻底寒到头了。她只是不肯承认——像她这样人看人爱的女人,眼高心高的女人,却被个男人像烂谷草一样扔了甩了,她的脸往哪里搁?

医院的向医生是真心待她好,巴望她以后的日子能过得好,他每次看到自己,眼底里冒出来的都是温热气,像米饭蒸熟时的汽,温暖浓热。她多么想把自己变成一团米粒,罩在他怀里——这隐密的感情卑贱得连她自己想想都觉得臊——向医生是天上的矫龙,她是地上的荧火虫。一个农村女人,长得再好看,也不能跟一个领国家工资、穿干净洁白的白大褂、一说话就笑的好医生比。

没造篓以前,冬天的夜长,又冷,她每次起身去厕所,睡在一旁的男人都会不耐烦地哼哼,却不给她披一件衣裳,她艰难地从他身上爬过去,颤抖着拿起冰冷的手电筒穿过房间,走出木房、穿过长满青苔的院坝……

幸得那一个个长夜,让她想开了,想开后,她甚至为自己的病而庆幸,因为这失去收缩功能的膀胱,她才有机会更多地和这个和善英俊的向医生说话。一个没有子宫的石女子,活在世上不如死去,加上她反正是要死的,能在死前因这个病给一双儿女赚点读书买房娶媳妇嫁人的钱,她值了。农村人一辈子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两百万。

她在心里亲吻着自己那个麻木得失去功能的膀胱,她有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膀胱啊,它天天泡在那些充满毒素的浑浊的尿液里,用它的牺牲换取她给儿女的未来和来自向医生的短暂却真切的痛惜。

别天天跟我说后续医疗费的事,好人,你不知道,我已经打定主意不活了,你还替我紧张啥子以后治病有没有钱的事,你真是笨,你看你眉毛揪成一团,又急又愁的干啥子?我男人现在看我的眼神好比一张纸,又薄又轻,你偏偏看我看成这般又厚又重的,像装满筐的玉米抱满怀的瓜,你真是笨。

好人,我呆得很,我不该把那道伤疤拿给你看,以后你一想起我就会想起那道疤,多恶心。我应该让你时时记得我这张脸,这脸多好看的。好人,我啊,我和你说一句就少一句,我和你见面一次就少一次,我和孩子在一起一天就少一天,你哪里晓得这些,我要是不一次性要足钱,难道非得一天天一年年这样不生不死地看着?看着春天栽秧秋天跶谷、母猪下崽母鸡下蛋?看热腾腾喜洋洋鞭炮响唢呐吹、我走新人来?

好人,我已经买了乐果,就等着你们的钱,然后就奔天上去,我飞过去的时候,你会不会凑巧看看天?那时候肯定下着雨。

五、

我还没起床,煎鸡蛋的香气就从厨房飘进卧室来,有媳妇就是好。

正吃早餐,老姜打电话来,一开头就咿咿直笑,老头子这笑声是从外面把气往里抽,像驴在咿咿。

我叫你跑。九点半,组织部找你。老姜兴奋得很,再敢偷拿主意,我砍断你的脚。

举头三尺有法眼,原来这家伙什么都知道,我朝小雨吐吐舌头,问老姜,组织部找我干什么?

我想吧,金生提了,估计你也得提,一个是超标两个也是超标,大不了下半年我和陈副院长提前退。老姜心情好,稀稀稀吹起了口哨,搞得我想往卫生间跑,细听,是“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从卫生间出来,我的心尖仍然像让人给挑着,呯呯直颤抖。

说到底我是喜欢玉水医院的,尽管在院里偶尔会遇上不想见到的陈莲子,但能守在她身边知道个冷暖,总比到市里后相隔几百公里好。二则院里的护士乖,玉水医院有两个男人深受全院女人惜爱,不是吹,其中一个就是我,还有一个是退休的李副院长李杜仲,李杜仲风度翩翩,说话儒雅,有着一头比雪还白的头发,像《话说长江》里的陈铎,大家都盼着这个白发老王子有一天下楼时身边会多个伴儿。

当然,这个“大家”里面,肯定不会有我。

六、

县委会议室很干净,一盆马蹄莲吐出三丝细长白晰的花芽,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太静。

组织部长还没到,只有个女干部,拿着记录本,沙沙沙写划着,一张脸严肃得像块砖头。是不是当干部的女人都这个范儿?

第一次被隆重接见,我有点紧张,拿出手机偷偷玩游戏,砍水果,砍得西瓜草莓果汁乱炸,我边砍边激动地想像着就要在医院施展抱负的未来,唰一刀——是的,医院的学科不齐,妇产科应该分成妇科和产科,外科也该分成外一外二外三。唰,连砍三颗菠萝,加分——重症监护室应该设置起来,还有血液透析室,要扩,县里那么多尿毒症病人排不过来队,每周都得往市医跑去透析,治疗成本太高。唰、完了,炸弹——儿科后继无人,骨科在邻近几县中算老大,得接着再狠冲几年……很多事情我闲着无聊时心里都盘算过,但我说了不算,放牛娃我做不了东家的主,不过以后估计……我不好意思地暗自笑起来,手机屏幕上花炮齐鸣,546分。

门开了,全道玉和一个身材敦实长相厚道的男人走了进来,也在笑,像是偷窥到了我心中的秘密。

看到全道玉,我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我有预感,大事不好。

半个月前,一个黄发崽儿陪个姑娘到医院做人流,妹娃子细瘦得像是吸毒妹,曾大姐怕出事,开单子让姑娘先验血验尿。结果黄发崽儿一手撕了单子,说你他妈存心变着方找钱不是?就做个人流,哪来那么多检查?

曾大姐气坏了,伸出指头要他出去。他却顺势把曾大姐摔在门框上,撞了鼻子,流了不少血。

我赶到时黄毛还在发飚。

看到曾大姐满脸是血,我火头上来没控住,揪起黄毛的衣领就往外拽。

你他妈谁呀?滚蛋。黄毛挣扎着,抓起桌子上的血压仪,信不信老子连你一起打,他妈的黑心医院。

黑不黑你说了不算。打人,打呀,有本事回家打你妈去。我气坏了,回骂他。

黄毛嘿嘿嘿笑起来,打了个酒嗝,熏得那个妹娃趴在墙根吐。

打我妈?你叫我回去打我妈?黄毛鬼头鬼脸地笑。

混乱中,有人说,全书记来了。

黄毛一听,拉起妹娃拔开人群就要跑,却正好撞到全道玉身上。

啊——哦,全——书记,我要告医院,那个女的乱开检查单子,那个男的让我回去打我妈!黄毛恶人先告状。

你妈就该打,子不教,父母过,顾队长,把人给送看守所,按最长时间给我拘了。全道玉利索刚劲地答。

凭什么?小黄毛急了,脸红脖子粗地叫起来。

凭我是你妈!全道玉一巴掌打在黄毛脸上。

那个妹娃吓得往人堆里一缩,小泥鳅一样溜了。

乱糟糟的走廊顿时安静得像刚死了人的手术室。

大家都呆了,老小护士们一一转过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我张大嘴巴杵在走廊里,死的心都有了。

向海同志,上次考察,你和金水都不错,鉴于职数限制,金水留在医院里,你呢,县里想安排你到基层煅炼煅炼。今天负责谈话的有我,还有政法委书记全道玉,全书记很关心你。

厚道脸原来是组织部长。部长说话的语气跟长相一样温和,但语调像打字,嗒嗒嗒,嗒嗒嗒,很机械。那趴在两道眉毛上的笑容像收割机收割后的稻田,整齐如一,好看,也是机械化的。

全道玉面带微笑,我头皮发麻,那笑里分明藏着把刀子。

我就知道早迟全道玉会收拾我。这明里是提拔,基层,下乡?其实不就是整人么。

怎么从会议室里出来的我记不得了。

部长说了不少话,什么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专业人才与行政工作之间多年以来一直脱节,互不理解,这次县里拓宽用人渠道,多方面选用人才。你父亲二十几岁就从上海孤身一人到这里,为大西南的建设、为国家建设贡献了一生的心血,他是玉水多年的楷模,你要为他争光。

组织部长说到这里时,我觉得背上发寒,像被剥光了衣服,担任记录的女同志看过来时,我情不自禁地把两腿并得更紧了。我不过就是一个妇产科主任,离组织十万八千里,谁知道组织连我父亲是谁,哪年来到玉水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举头三尺不光有老姜的法眼,举头三尺还有组织的法眼。

我昏昏然从县委大楼走出来时,已经中午了,眩目的阳光晃得我太阳穴发痛。

有这种事吗?把一个天天做手术接生孩子的大夫,扔到乡下当副书记?

全道玉。

第二章 从坟墓开始

关键词——挖坟

七、

小船载着三条小鱼下了江,稀薄迷离的粉紫色晨光从江水尽头升起,陈莲子站在船头,朝着江岸上的一座白砖房笑,指着身边三条小鱼,喊:一一。一条小鱼就蹦起来,又喊:二二。又一条小鱼蹦起来,再喊:三三,最小的一条鱼使劲一蹦,突然开口对着岸上的白砖房背诵起诗来: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

江鸥盘旋在江面上,翅膀扑打出古怪的笑声,白砖房里走出一个男人,冲着念诗的小鱼呵呵笑。她生气了,把吟诗的小鱼扔进江水里。

平静的江水突然喧嚣汹涌起来,魔鬼一样张开大口,把小鱼一口吞进去,晨光不见了,四周又黑又静,小鱼听到自己的骨头在魔鬼的嘴巴里喳喳作响,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像千万颗针,扎进它的身体,又冷又痛……

我猛然惊醒,心脏咚咚咚慌跳成一团。

这儿这儿这儿,小雨急促地拍打我的脸。

我满头大汗扭过脸,挨到一对富有弹性的乳房。

不怕不怕。小雨抱着我的头。

我把脸紧紧赖在她胸前。

又梦到掉江里去了?小雨问。

嗯。

好多年没梦了。小雨呢喃。

嗯。我心有余悸,又朝她挤了挤。

几十岁的人了就这点本事,下去当个领导还吓得做恶梦。小雨轻声哄我,推开我脑袋。其实你可以一句专业太不对口就完了,或者说医院缺大夫、黄良芝的事情还没处理好……总之借口是可以找的,要不,我们抓紧调?

调不了了,都下文件了能放人吗?你没见过当官的,我算是见识了,组织部长说话一串接着一串的,我都来不及反应,还有,我老想着“回去打你妈”的事去了,一句话都答不上。

平时炸乎乎的,遇上大事儿哑巴。小雨嘲笑我,睡吧领导,从明儿起你就是副科级干部了,我爸混了一辈子才正股级,你还推三推四,去,又不是刀山火海,怕什么?

乡镇干部名声不好。我越想越没劲儿。

医生名声好啦?小雨转过身来,这年头,有谁名声好的?

我爸名声好。

你爸那名声,换我,打死也不要。小雨摇头。

八、

欢送宴不是医院搞的,老姜气得血压都高了,没那心思,直骂“某君”发神经。

是何西搞的欢送宴,何西这个人身份太复杂,房开老板、砂矿老板、民企新星、医药代表……总之是个十处打锣九处在的角色,什么赚钱他搞什么,听说他衣袋里随时准备了二十多种不同身份的名片,按需奉送。

我莫名其妙地坐在席间,不知道何西为什么要给我搞这个欢送宴,我跟他除了每年开政协会打打照面,八杆子打不到一船,我也没给他的艳遇们打过胎。

眼前的何西举杯换盏,声如洪钟,想来是包里那几个破钱撑的,也难怪,从一个穷混混到现在的家财万贯,他何西在玉水县已经很是个人物了。

何西能成玉水县的公众人物还有个原因,这贼哥长得太好看,一米八的个头,不胖不瘦,肩膀宽、屁股窄,都五十岁的人了,还穿欧版长裤和紧身衬衣,背后看上去相当闷骚。前面望呢,生了双女人眼,水汪汪黑悠悠,能电人,一头黑发还偏偏带点卷,所以在玉水很抢眼,尽管何西的财产“从头到脚都是血淋淋的”,但就是有不少女人愿意跟他不清不楚,玉水县城十件艳事,六件跟他有关。问他真假,这厮总扯着嘴角高深莫测地笑,根本不解释。也是,男人不怕艳事多,越多越抢手。

看着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我背上发凉,直觉告诉我,有埋伏,但我不知道埋伏是什么。

皮肤黝黑的政协主席钱安图面带微笑地看了我一眼。

在我看来,钱主席不像个官员,更像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民。他对我们这群政协委员一向很亲厚,他经常自嘲说,没办法,政协委员这支队伍就像金庸武侠小说里头的奇门怪派,管紧了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妖孽来。

向医生,乡下事杂,有事你说话,哥哥给你扛着。何西靠着钱主席坐下来,那双又黑又亮的桃花眼迷迷地盯着我,盯得我发毛。

我只好傻笑,整个饭局一直犯迷糊。

玉水县城五十几万人,只有四个正县级领导,我何德何能,下个乡任职值得政协常委作东,主席“欢送”?

小向。钱安图举起酒杯,别听何总的,年轻人嘛,就应该多岗位锻炼,树挪死,人挪活。

我惶恐地端起水杯,姜老头儿护娃,替我解释,小家伙没酒量。

钱安图不生气,微微抿了口酒,坐下了。

向领导长得太帅,下去了别祸害了山妹子。何西喝完酒,自顾自笑开了。

我敏感地瞄了一眼他面前那盘野山菇汤,应该正有不少唾沫微粒正积极投身于这热腾腾的汤中。

我往后坐了坐,没再动筷,这喷的是口水还好,换成是药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三月的阳光软绵绵的,车外,远山开遍李花,白得像雪,近处是连绵的油菜花田,金灿灿晃得人眼都迷了。

我至始自终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全道玉问我。

想不通。我犟着脖子嘟囔。

全道玉沉默了一会儿,说,停车。

车停下来,全道玉示意司机和副部长下车。

为啥子?全道玉转回头看我。

我……说真话?我有点犹豫。

假话自己留着。全道玉答。

那……我就说了。一开始院里就有人传用的人肯定是金生,我还觉得不一定,明明我的票数比他高……金生他爸要不是老组织部长,凭什么他留在医院,不是我?

全道玉笑起来,挖苦我说,看不出,人长得高头大马,心眼恁小。

素质低,没办法。我回了她一句,豁出去了,有技在身不事朝廷,我怕谁。

小同志,你看得见,看不穿,想得到,想不透。有点功夫,但不深。全道玉奚落我。

我听不懂,当领导的说话总有点故弄玄虚,我不会玩这个。

金生留下来,也许有这层原因。但是,你要明白三点,一,他本身也很优秀,选他选你都是对的,组织没有乱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二,把你往乡下弄是错的,把金生往乡下弄才是对的?三,自古英雄出江湖,你能在乡镇把工作做好,更能说明你是个人物,那时候你才有资格批评组织对还是不对。金生在医院当到顶也就一个院长,你下乡镇后如果优秀,没准几年后当镇长当书记再到县里当个分管卫生的副县长——复合型人才就是这样磨出来的。小向,你要真有水平,留着那点小鸡肚肠酎摸着好好当好你的副书记吧。你不想当,想当的人还多着呢,到了徘徊有你好看。全道玉说完,老谋深算地笑。

我哑口无言。

怎么当官的个个都这么会说话?

九、

我在百度里查过徘徊了。

国家级贫困乡镇,从地图上看,玉水县像一匹低头喝水的马,而徘徊就是那截马脖子,左面是乌江河谷,右面是高马山脉,整个地形被一江一山挤兑,呈狭窄的长条状,一直伸进乌江,徘徊田地稀少,唯一的平坝在马脖子中部,可那里偏偏水多,到处是水泽子,说深不深,养不了鱼,说浅不浅,沼泥深的地方陷得死人。

路过沼潭时,我想起了小时候语文课本上的《七根火柴》,顿时感觉自己像爬雪山过草地的红军,一胸腔悲壮。

眼前是一栋四十多米长的四层小楼,外廊式建筑,墙壁是八十年代常见的云母石混水泥抹面,整个身子连块瓷砖都看不到。我的个神,徘徊,你再给我装穷,也不至于穷成这番境象,你是存心一上来就给我一闷锤,不把我打死你不甘心啊。

真是惨不忍睹——从下往上看,小楼每层楼每个房门上都贴着一张新或旧的铝皮小牌,白花花的像贫血病人的脸,上面却又用红色贴纸镶刻着综治办、计生办、合医办、新农村建设办……整栋楼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但这“全”里,更多的是窘迫寒酸。

院子倒是挺大,可惜乱透了——挨墙角的地方一溜种着葱、蒜、萝卜和黄瓜豇豆,高高矮矮牵藤结瓜的揪成一团,一看就是不会过日子的那种阵式。院中间横七竖八栽了五六棵树,杨梅、白果、紫薇、香樟,一棵与一棵之间长得毫无逻辑。

树荫下则横七竖八放着布满泥泞的摩托车和小车。其余的空地是水泥地坪,但年久失修,到处是破损塌陷的坑块,窝着浑浊的积水。

我瞠目结舌。

都新世纪了,世界都大变样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地方?徘徊岂止是拖了祖国的后腿,简直是拖了祖国的大腿。

全道玉用眼神胁迫我下车,我才不情愿地走下来。

一群人像田里的秧苗一样整整齐齐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我意外地发现人群里居然有个女同志,一米六五左右,骨盆均匀紧凑,体态轻盈紧致,一看就未生养过,穿一身野外活动休闲装,野驴或探路者之类的牌子吧,短头发,眉目清秀,特洋气大方,像牛莉。

穷山恶水居然出美女。

打头那个娇小玲珑的男人文质彬彬地伸出手来找全道玉的手,个头像是谁家丢失的娃娃。他说,感谢领导亲自给我们送新生力量来。

有劳李大镇长,全道玉问,何书记呢?

成人压缩版的李“大”镇长神情可爱地托托眼镜,嘻嘻笑,何书记有点急事下村了。

坟堆洒花椒,麻鬼去吧。全道玉答。

人堆后挤出来一个瘦得只剩下骨架子的年轻人,锥子脸,厚厚的镜片后面眼神寒黯,他把手里的手机递给全道玉,说,全书记,是何书记。

全道玉横着一脸肉,不接手机也不看他。

李镇长只好讪笑着打岔,把我们带进了会议室。

进了会议室,熊部长宣读了任命文件,又介绍了我的基本情况,我听着听着脸都红了。

德才兼备、勤学好思、踏实能干……原来我全身都是闪光点。

全道玉给我介绍班子情况。

我太紧张,除了镇长李力和那个女副书记叶舞,其他都没记住,只好局促地冲面前的一排人笑,像个脑残。

向书记是玉水县妇产科主任,市管专家,县委这次把他安排到你们徘徊,是多方考虑决定的,旨在多岗位锻炼人才,请大家一定要加强团结,群策群力,争取工作上新台阶,取得新进步。全道玉板着脸说完,屁股已经抬起来了,这个女人,风风火火,天生是个尖屁股,坐不住。

吃了饭再走,吃了饭再走。李力慌忙拦。

算了,我怕何书记下药。全道玉爽朗地笑,转身拍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声音却很小地威胁我——从现在开始,你就算是从天下跌到人间了,见识见识什么叫苦什么叫累,我知道,在你们专家型人才眼里,干部都是酒囊饭袋。

我尴尬地辨解说我没有。

那句话骂得好。全道玉上了车,伸出头说。

什么?我愣了。

回家打你妈去。全道玉苦笑,真的,开车。

车屁股掀起一阵灰,她说走就走了。

我百感交集地杵在院子里,之前我还恨她把我整下乡来,现在她一走,我像孩子没了娘。

眼前这一切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水迹斑斑的墙壁、墙角有大块大块的石灰脱落,水泥清光的地面时间久了,破皮翻沙,地上到处是沙砾子。饭桌是老式的八仙桌,凳子也是,因为刚炒过菜,整个大厅油烟味很重,有人打开了吊扇,那吊扇叶片上黑麻麻结遍扬尘,像肺病晚期的肺叶,还一转就吱吱呀呀响,我站在下面,生怕它掉下来,头皮一阵阵发紧。菜碗和饭碗都不成套,大大小小,像班子成员的身材和长相,各有不同。硬件差,软件却不错,菜满满一大桌,腌菜扣肉、土鸡汤、罐腌酸茄子、折耳根炒腊肉、水煮南瓜、凉拌水芹菜、老黄瓜皮蛋汤……这般环境,竟然有这么好的伙食,看来经济没赶上小康,饭菜已经达小康了。还不酒囊饭袋?

向书记,欢迎啊,听说你是医院一把刀,全县已婚妇女的偶像。叶舞冲我伸出手。

我看着伸过来这双漂亮的手,感激涕零,电影《阿甘正传》里的阿甘第一天坐上校车,没有人理他,只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说,你可以坐这里。阿甘说,那是他一辈子听到的最美的声音。

所以,对我来说这世上再没有第二双手比这手更漂亮。

叶舞一开口,饭厅里的气氛便活起来,李镇长、李力朝她挤眼,说套近乎,有情况,怀上了?

叶舞比李力高出整整一个头,她作势要搓李力的脑袋,说,小孩子乱说话,拉出去,放狗咬。

李力躲开,凶神恶煞地说叶老三我告诉你,豆芽再高也不是菜,我是你领导,你又以下犯上。

我知道,你是二哥。叶舞毫不示弱,答。

大家哄笑,正开心,院子外响起喇叭声,接着一辆红旗车急火惊雷地冲进院子来,掀起满天灰尘。

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下来,骂骂咧咧走进食堂,嗵地把手里涨鼓鼓的黑皮包扔在油腻腻的桌子上。

李力说快点快点,都等你开席呢。

是书记何达。我暗暗打量他,这破地方,怎么两个主要领导像是赶着比谁更矮似的?一个估计不到一米六,一个最多也刚过一米六。

这人一屁股坐下来,也不看我,说,等个屁。

看那表情黑黑的,是赌气的样子。

叶舞朝我眨了眨眼。我赶紧欠欠身子,声音软得我自己都发麻,何书记好。

嗯,何达扫了我一眼,举起酒杯粗声大气地说,好,欢迎新同志。

说是欢迎,后头就没啥话了。何达不说话,大家也就都装哑巴。

我这一辈子没吃过这么憋闷的饭,连夹个菜都生怕和别人的筷子碰到一起弄出声来。

看来我是一个在不合适的时候和不合适的地点出现的不合适的人。

何达吃饭速度很快,看得出是个急性子。搁下碗他抹抹嘴,点了李力和另外两个副镇长到他办公室。

叶舞陪我最后走出食堂。

何书记好像不喜欢我。我对叶舞说。

叶舞歪头看我,眼神邪得很,笑,说,明白就好。

为啥子?

你坏人好事呗。叶舞答。

我正要开口问什么意思,没想到平地卷起一阵风,一地的尘灰扑到嘴里,全是灰。

办公楼上传来一阵爆笑。我抬起头,看到何达和李力几个在走廊上挥手比划着什么。

腥热的血液从我四肢涌到脸上,那笑声仿佛是故意在孤立我。

除了陈莲子,我从未被这样冷落过。

陈莲子抛弃我那夜,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夜森凉,那年我七岁。

阳光打在我脸上,乡下的阳光恁野。

我眯起眼观望。

灰扑扑的政府大院,围墙外面是一条窄得打屁都能冲到对面的街道,一个短头发的女人坐在生意清淡的门面前半敞着胸奶娃儿,奶娃儿穿着开裆裤,屁股粘满泥灰,小鸡鸡蹭得黑黑的,沿着灰白的瘦街朝左望,依次是没店名的豆腐铺、裁缝店、粉面摊子,和唯一一个有店名的“叫得响美发屋”小店,门牌上的刘德华还梳着傻得冒泡的二分头,牌子下牵了几根麻绳,晒着一串看不出颜色的毛巾。一个女人在太阳底下的藤椅上半躺着,双脚平搭在红色的高塑料凳上,粗陋的黑色丝袜、黑色短裙、廉价的红色内裤……无限风光尽收眼底。

我赶紧收回眼。

一条瘦背灰毛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慢腾腾走到我脚旁,湿汪汪阴森森的眼睛盯着我,我吓得腿肚子直打闪,不敢动半步。

那狗盯了我半天,仿佛从我脸上找什么东西,最后失望了,搭拉下眼皮,懒懒打了个响鼻,寂寥无比地走了。

我松口气,正转身,太阳照出个影子拖在地上,我以为又是那条狗,慌忙抓起水池旁的一把鞋刷子。

结果回头一看是人。

这人叼了根烟,烟头摇摇晃晃地沾在嘴皮子上,让人担心随时会掉下来,一张脸又黄又干,看上去没有六十也五十好几了,再细看他眼圈发青,是某些慢性病的病征,肯定有病——这人全身上下除了骨头不见几两肉,只有眼睛里透着铁器一样的锐利,让人觉得他很……挣扎。

我暗笑自己神经过敏,什么挣扎,明明是我自己让下乡这事给搞抑郁了。

男人抖了抖身上那条又宽又肥的棉灯笼裤,说,向医生?

说话间,那根烟在他嘴上随着说话的动作危险地颤动。

我警惕地咧开嘴笑,作讨好状,没法子,新媳妇进婆家,见谁都得矮三分。

农村的毛病可不比医院的病人少,医术再好——

他打住,嘴角一翘,半截烟灰便得意洋洋地落下来。

一阵突来的亢奋和斗志包围了我,这个地方不光是狗眼冷,人眼也冷。我又没抢着要来这里,个个当我阶级敌人似的,破地方,谁稀罕?

那也总比江湖医生好。我挑衅地答。

男人咧开嘴,终于用牙咬住烟屁股,嗞啦吸一口,沙着嗓子呵呵笑,脾气——

然后转身走了。

这人说话吐一半吞一半的。

水笼头的水要死不活地嘀嗒响,我沮丧潦草地抹了脸,回到办公室里发呆。这办公室是一进两间,外面办公,里面宿舍。

人说百花的深处……一个姑娘憋着京腔武声武气地走进来,一手摆着花旦的POSS,一手抱了卷纸。

书记,我来帮你贴墙壁。那个老欧邋遢得要死,墙壁上除了死苍蝇血,没准还有他半夜抠出来的鼻屎。姑娘说着,眉头一皱,作了个呕吐的动作。

终于有人理,我兴奋起来,整个面部肌肉夸张地撑开,好好好,好好好。

介绍一下,我是办公室齐娟,他们都叫我小齐,你也可以叫我齐哥。

我啼笑皆非,齐哥,还八哥呢,这么个小秧苗,嫩得天高地厚都不知道。

姑娘铺开纸,继续憋着唱她的歌——

人说百花的深处,

住着老妇人,

缝着绣花鞋……

我站在厚重的雕花大木床边上,听着小齐憋得脖子都成长颈鹿似的京腔,感觉被穿越了。

领导,你莫嫌这屋脏,这床可是古董,镇里李木匠家祖传的,后来超生,镇里拉来冲抵计划生育罚款了。小齐说。

啊?那些追猪赶羊拆房子的事你干过没?吓人不?我好奇地问小齐。

小齐愣愣,咯咯咯笑起来,笑声明亮清朗,直往房顶上窜,乍一响把我吓一跳。我说领导,是不是有很深的陌生感?我提供给你一个经验——只要有一张属于你自己的床,你所有的陌生就会消失,就像只要躺进属于你的坟墓,人生所有的悲欢也会消失。不信,你躺上试试看。小齐麻利地铺完床铺,拍拍床鼓励我。

这鬼丫头,说话也不怕触人霉头。

试试啊,躺下。小齐催我。

我扭捏,面前可是个大姑娘。

大姑娘猜出我心思了,耸肩说没关系,你都快夕阳无限好了。

我只得故作潇洒地把自己像麻袋一样扔到床上,一躺,还真有那么点感觉。我噗地笑起来。

我说是吧?小齐眉开眼笑,这妹娃看着秀气,可嗓门是真大。

你家哪儿的?

市里。小齐拿着刷子开始刷浆糊,来,帮忙,不然晚上翻个身,一脸贴在苍蝇血上——好恶心的。

市里?我一翻身坐起来,市里跑徘徊来?

我在团市委,申请下来锻炼两年,本来是到村里当副支书,结果才一个月他们就把我抽到党政办了,你晓得的哟,有钱的乡镇人争坑,没钱的乡镇坑争人,徘徊最惨,一个萝卜要管三个坑。比如本人,妇联主席、团委书记、宣传干部、秘书。小齐摇头晃脑地笑,怎样,我利害吧?

我的舌头有点打结,下乡这事把我几乎都整抑郁了,看天天是灰的、看花花是黑的,可眼前这妹娃从市里来了一年,人家却欢天喜地——还是主动的,还一肩扛这么多活。

刷完浆糊,我提起那张纸的正面一看,要死,画上一个漂亮的女人正低头喂奶,露着半个白花花的胸:“提倡母乳喂养”。

上头统一印的,发了几千张,贴不出去,太露,村干部说怕是教不好人,倒把人教坏。小齐边笑边挤眼睛,便宜你了老头。

这年头的姑娘,太爆了。

手机响,我一看后面几位数,4747,是黄良芝,这倒霉女人,用这倒霉号。我看一眼小齐,小齐耸耸肩笑容暧昧地走出去,拖声拖调丢下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

人小鬼大。

呜……黄良芝低沉的哭声像乌云深处传来的闷雷,逼向我耳膜,难受得我耳朵发痒,这哭声把我那点破委屈给挤扁了——比起黄良芝来,我这日子再落难,也是当官,没少耳朵缺眼睛尿不出尿留不住爱人。

昨天晚上……他带了个女的回来,我撵,娃儿他婆反而拿起扫把打我,他……他都不管,埋起脑壳就跟那女的进了屋,还……反锁了门。黄良芝哽咽着说。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这是一个隐秘的诉状,我虽然是医生,但我是男医生,她不该和我说这个,我摸到桌上的茶杯,无意识地端起它,喝一口,又喝一口。

太阳光坚硬透亮地晒到床上,一些细碎的灰尘在光束里沉默地飘浮。

我知道黄良芝会遇到这么一天,但不知道会这么快。

黄良芝,我……现在已经不在医院工作了,你有问题,找李玉梅主任好不好?

那边沉默了,死一样的沉默,我正想劝她两句,胸口却突然像被棉花塞住,我弯下身子,开始猛烈地咳嗽。

我那时并不知道,许多意料之外的痛苦,将伴着这咳嗽接踵而来。

十、

凌晨三点,哐哐哐,一阵急促的敲门把我惊醒,慌得我鞋都没穿就扑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锥子脸,党政办主任林正。

搞不清啥子原因,这个办公室主任看我的样子像看仇人。

也是,何达天天垮着脸,连那条大灰狗都看得出他不欢迎我,林正这个党政办主任当然敢跟我摆脸。

书记,以后睡觉别关机,上头有规定,副科级以上乡镇领导干部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林正站在门口,一张脸板得像借他谷子还了糠似的。

你半夜三更的叫醒我就为这个?我也板起脸,得瑟个屁,摆谱的人我见多了,又不是在你那里讨口求食。

开紧急会。林正说着已转身了,一楼会议室,都到了,你快点。

我赶紧穿戴整齐跑到四楼的会议室,结果一看,徘徊镇八大员蓬头垢面,趿着拖鞋,根本没个讲究的,想必在一个锅里吃饭久了,习惯了。

何达也没收拾好,他有一头又黑又硬的头发,此时像钢丝似地一根根支楞着,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把桌子拍得哐哐响,李力的茶杯盖也让他抖掉了。

李力见怪不怪地弯腰拾起茶杯盖,在裤子上蹭了蹭,又盖上。

这个坟头不刨,我们就啥也别干,天天等着铲坟头算了。别看何达身材短粗像根小钢锉,但中气足得很,震得小小的会议室嗡嗡直响。

一听刨坟,我的瞌睡顿时吓跑了。

这事我懂!

到徘徊这十来天,我咬定了叶舞,我天天跟着她脚后跟,不耻下问。

女同志心软,好下手,当然我说的不是那个下手。

跟她转了几天,我算是恶补了些功课。一是关于班子排序,我这个政法委书记排名老五,在何达、李力、她和人大副主席老张之后。

二是关于班子性格,何达是个吃火药吐炸弹的家伙,轻易别惹他。李力是从县财政局下来的,人小鬼大,但不整人,很好相处。他的理想是中途转任乡镇党委书记,然后五年以后整个副县长……如此类推。

三个副镇长分别姓牛、马、杨,有趣,正好按牛马羊个头排先后,遇事时的胆子则反着来。

武装部长李豆豆,夏章市骆副市长的外侄,八零后,是镀金来的,丢到徘徊来的原因是骆副市长缠不过他媳妇,他媳妇天天嚷着要培养这侄子,骆副市长没办法,要培养是吧,那就去徘徊,这明里是帮,暗里是警告媳妇少干涉政治。到了徘徊李豆豆悔得肠子都青了,又不好骂他姨父,就成天晃,这家伙有个烂德性,爱撒谎,谎话随手拈来,又没记性,同样的问题他前后说东,转背就答西,揭穿他,他晃着两条腿一脸无所谓。

无所谓,他说,影响不了世界和平。

还有一个特殊人物,那就是说话说半截的那个家伙——人大副主席老张,办事公道但性格古怪,不爱搭理人,平时都在家窝着。他窝着但你没事别在他面前晃,一准找骂。

三是文件编号上的那个“徘党发”和“徘发”的区别——徘党发就是徘徊镇党委文件,徘发就是政府文件。

我挠挠头,没好意思说我一直以为是小齐打漏字了。

四是关于班子分工,你分管的政法、维稳、信访工作是正份,民政、安全工作是搭进来的,安全生产是硬骨头,县级有个“老幺定律”——谁最后进班子谁管安全,直到再来个老幺。

那么民政搭给我是让我当菩萨解救众生哦?我笑。

美得你。叶舞退后两步,助跑过后一跃跳过面前近两米宽的水渠,回头说,猪圈里摔跟头,你离屎(死)不远了还笑。民政工作含殡改,还有几天就启动全县农村殡葬改革,人死了不能用棺材不能埋全尸,改成火化、骨灰盒和公墓。村里这段时间正为这事闹得厉害,怕有土葬偷埋的。

我无所作为地看看沟对面雄纠纠的叶舞,又看看水渠,犹豫半天,最终很娘很窘地选择了从边上绕过去。

我裤筒紧。过了沟,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给叶舞解释,又问,万一有了又怎么办?

你上啊——带队伍刨坟,把人捞出来拉去火化。叶舞大笑,你不是菩萨么。

我后脑勺无名起秋风。

怕鬼偏遇鬼。

寒婆湾村寒婆岭村民组的孙修民两小时前把他刚过世的老子土葬了,村支书李大脑壳得到消息时,寒婆湾的岭岗上已经多了座新坟。

而今天早上八点,殡葬改革倒计时牌刚刚清零。

一阵山风从窗缝吹进来,阴森森呜呜直响,鬼叫似的。何达气得骂林正,早就说了换成铝合金窗,你搞什么?

李镇长说没钱。林正解释。

何达愣愣,说,白天才清零,半夜就冒出个坟堆堆。向书记,你说说,你怎么搞的?

我有点懵,这事不是我“搞”的,是那个叫孙修民的农民搞的,怎么问我呢?但看着何达眼睛冒烟的样子,我没敢吭声——全县都在躲第一例,怎么这么倒霉轮到徘徊。

二十四小时内必须让他爬大烟囱……刨坟消毒的石灰准备好没有?何达又问我。

有。我咽了咽口水,赶紧答,但没听懂爬大烟囱是什么意思。

搞三袋装车上,铁锹有多少?

二十来把。

在水利站防汛办公室还搞十几把来,消毒服呢,消毒服够不够?

够,还有多。

装尸袋呢?

也……有。我逐一答着,脸上渐渐布满了鸡皮疙瘩,何达的话让我觉得眼前正摆着一具青皮白脸的尸体,死者空洞洞黑森森的眼眶正瞪着我,看我到底要怎样把他装进那白花花冷冰冰的装尸袋里。

十多年,我在医院见过很多死人,肝癌死的、车祸死的、打架死的、生小孩死的……但那些尸体都穿着活人穿的衣服,不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元宝寿衣。

套上寿衣的尸体与穿着活人衣服的尸体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我脑海里不可抑止地浮现出穿着清代官服的僵尸, 一跳、一跳、一跳。

向书记任组长,负责具体工作,立即调度人马,早上六点前出发。何达寒着脸,看看表说,两小时后出发。

我傻了,刚穿上军装就打仗,怎么办?

叶舞看出我的担忧,说,这么大个事,是不是报民政局殡改办?

何达手捧着杯子,身子没动,硬岩石般的大屁股却不自在地扭了扭,没吭声。

我听叶舞说过,县民政局局长申天平三年前在徘徊与何达搭过班子,申天平是中学校长改行到行政的,说话做事一股子书呆子味,要么不开窍,要么一开窍又篇篇套套酸不拉几的拎不清,跟何达拧不到一块,时间长了何达就不理他,申天平生气了,告到县委说何达“冷暴力”,何达一听申天平告他,二话不说,追到食堂找到正吃饭的申天平,一脚就踢翻了申天平坐的凳子,把申天平摔了个四脚朝天,还摔坏了两根肋骨。

书记镇长搞不来,当然调整镇长,县委便把申天平调到县民政局当局长。

叶舞说到这里,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再怎么也不至于把申天平弄去当人人羡慕的民政局长吧,何达不气死才怪。

关键是何达那一脚。叶舞说,肉烂了得捂在锅里,哪能把矛盾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群众看笑话。

我笑起来,何达真不划算。

所以,后来何达一听到老师啊医生啊就脑壳大,说酸不拉几扯不清,申秀才当镇长时东指示西表态的,拉了一屁股稀屎,何达替他擦了三年,结果刚擦完,你又冒出来。叶舞笑。

说得好像我也是一泡屎。

现在要让何达去给申天平“汇报”,何达宁愿掉脑袋也不愿意掉脸。

没事散了,向书记抓紧准备,林正协助,帮衬帮衬。何达边说已经边站起来了。

放心吧何书记。林正只要是跟何达说话,声音就甜软得像蜂蜜。

恶心。

我一头乱麻地回到办公室,“准备”该从哪里起头?以前剖腹产,是先B超、听胎音、量血压、消毒、备皮……都不对,现在是挖坟。

林正却打了个哈欠说,小齐,你帮帮向书记打下手。说完转身出门。

我脑袋嗡地炸开了,愤懑直冲脑门——这么大的事,他釜底抽薪。

去哪儿?一个声音从黑洞洞的门外传进来。

林正哈欠打一半,僵住了。

回去。外面那人的眼睛在黑暗里闪了闪,像磷火。

我终于听出来,是人大副主席老张。

林正沮丧地倒了回来。

张主席。我兴奋地冲到门口叫他。

老张说,出来,跟你讲两句。

院子里黑乎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见一星红火暗了又亮,映出他衔着烟的干巴巴一张瘦脸。

莫气,老张板着脸,沙哑着嗓子嘟囔,这个世界什么人都有。

我尴尬地笑。

老张是个谜——一说是领导不像领导,基本上都在家里窝着,永远套个大棉裤,像打太极拳的,又爱发脾气,镇里没人敢惹他。最奇怪的是身为老大的何达居然从来不管他上不上班的事,而且像何达这种马叉的人,和他讲话从不带脏字的。

我给老张道谢又道歉,谢谢你,那天……也不认识你,刚来,心情乱,冲撞你了。

是的,老张就是我到徘徊第一天说话说半句那个人。

老张扔了烟蒂,那张脸便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不急,早迟——他说。

听声音人已经远了。

刚回到办公室,手机响了,是老张。

还是告诉你吧,你来前组织部在这里推荐过干部,林正是推出来了的,结果被差额掉了,然后你就来当了政法委书记。所以——

原来如此。

十一、

第一组负责挖坟;第二组负责劝解那些婆姨姑子们;第三个组负责维稳,拉警界线;第四个组负责图片收集,扛摄像机和拿相机,得防他们钻空子说咱们动手打人;第五个组是医疗组,能掐人中能灌肠能防人自杀的医疗人员全要派上;第六个组负责给工作队送馒头包子和水……林正如数家珍,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鄙视和显摆。

原来挖座坟要准备这么多工作,我听得一个头两个大,顺手从墙角拖了把椅子,刚把屁股放上去,椅子猛然往后一倒,差点没把我摔个四脚朝天。

小齐尖叫着扶住我。

我心有余悸,瞌睡全无,站起身来瞪大眼一看,竟是把三脚凳。

早坏了。小齐使劲憋着笑,你拉哪把不好?拉这把。

坏了不知道换啊?我惊魂未定,憋不住,发火了。

没钱。林正不看我,站起身来把自己坐的椅子让出来,嘴里硬邦邦地答,办公室现在在镇上拿支笔都挂不了账,人家欠怕了。

听过穷的,没听过穷成这样子的。

破地方,真是个破地方。

风吹得门吱呀吱呀响,日光灯下,没休息好的小齐一张小脸煞白,瞪着一对大眼睛寒森森地问我,那个尸体你们准备怎么抬起来?直接拿手去抓?抬?抱?听说死人的脑壳——就是后脑勺,特别凉,比冰箱里冻的骨头还要凉,浸进手里去,几天都暖不过来。

我打了个寒战说去去去,我怎么知道。

林正在一边偏着屁股,嗞嗞嗞挤了个长屁出来,像在嘲笑我。

偏你爹的奶奶,我在心里发狠,等着吧,等我混上三年五年,你给我当孙子我还不一定要。

手机响了,是村支书李大脑壳。

嘁!别接。小齐女鬼似地蓬着头,伸出两指手指在桌上叭嗒叭嗒跑,幽幽说,他想当逃兵。

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会当逃兵,屁大个娃娃,给人扣恁大顶帽子。我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说小朋友,把你那头发扎起来。

不信你试试。小齐昂起下巴,扎好头发,这个漂亮的姑娘,骄傲起来的样子,像只小孔雀,像我家半夏。

可让小齐说准了,李大脑壳真是要当逃兵。

向书记,我们村干部祖祖辈辈离不开这块牛粪地,挖人坟的事我干不了,干了以后,没准我家祖坟要被人刨。再说了,孙老师和我是当年超生时一起让学校给清退的,算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我去不合适。

我急了,什么时候了你说这话?你不带路我上哪里找孙家的坟?
嘿嘿,过了大马路,到小石桥卖包谷烧的李老七家门前停车,向右,再顺着大皂角树下的小路往山上走,然后只要有岔路口就朝路边有折断枝条的方向走就行了。李大脑壳狡黠地说,我一夜没睡,给你们把路标都弄好了。记住,只认黄金藤,其他折断的枝条你不要认,别和放牛娃儿折的弄混了。

我像是在听地下党安排接头暗号,只好说,好吧,明天早上我给何书记解释。

不用解释。李大脑壳嘻嘻笑,何书记泥腿子出生,他太明白了。

我有点尴尬,说你这是批评我不够明白呢?

哎呀我不会说话嘛,文化不多屁话多,你当我放屁。李大脑壳一得罪领导就赶紧把自个儿贬得不像个人,在那边嘿嘿笑着打了个哈欠,向书记,你注意点,情况不是一般的复杂,孙修民教了十多年书,人缘厚实。

放下电话,小齐得意地朝我挤眼睛,问我,知道为啥子叫李支书李大脑壳吗?

我摇头。

脑浆多得泼天洒地,脑壳能不大?小齐笑,村支书里他最狡猾。

凌晨五点半,镇政府昏黄的路灯下黑麻麻站了一大院子人,一个个皮泡眼肿,都没睡醒,小齐和专武干事一言不发,只忙进忙出地发放工具——铁锹、锄头、警界线、石灰袋、隔离服……

院子很安静,卫生院院长小李带了四个人来,身穿白大褂,肩挎急救箱,显得气氛更加阴沉。一两个干部窃窃私语,蚊蝇飞舞般细微,干部职工都僵着脸,不像去掘人家的坟,倒像是有人要来掘自家的坟。

也不怪他们,挖人祖坟的人谁愿干?乡下人家户连户、亲连亲、戚连戚,搞不好就是群体事件。只要是群体事件,不管啥原因,网上的声音绝对一边倒。就像医院,一有医疗纠纷都是医院不是,要想扳平,除非死医生。

我突然发现,我站在一个很主观的立场上。以前我是站在外面看乡镇,现在我站在里面。这思维不对,我提醒自己,要客观。

玫瑰红的晨光已经铺满了半边天,风里有春寒未尽的冰凉,院子里的大白菜挂着厚厚的露水,让我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诗句,我很悲壮地挥挥手说,出发。

出发干什么?怎么干?我不知道。管他的,豁出去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就是个挖坟么?

十二、

出了徘徊镇十里地,就是寒婆湾的地界,眼前是一片接一片水汪汪的沼泽地,清晨嫩稚的阳光在水面反射出来的白光,玻璃屑似的,扎得人眼睛发花。徘徊远离县城,是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穷镇,什么都少,钱少、人少、投资少——就沼泽地多,还不是一般的多,这里一块那里一湾,不长庄稼,尽长水菖蒲和节节草,长得一团乱麻。

我的脑袋也一团乱麻。

司机老秦五十来岁,中等个儿,细眼睛圆脸,一说一个笑,弥乐佛似的,但细看这人眉毛眼睛无处不透着精明。车没开出几里地,老秦就看出了我的顾虑,转头和综治办主任张建说,罐罐,一会儿你当指挥长,先别让领导上一线,不然领导一出面,领导没找着北呢。

我正尴尬,手机响了,是叶舞。

挖个坟你积极成那样子,明天要提副县?跑个啥子嘛,都不等我。叶舞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不申请师傅保护?

小齐告诉过我,叶舞不是一般女人,武警部队转业,玉水县五十八万人里头,部队出生转业到地方当领导的女人只她一个,打眼得很,听说她还参加过省里出名的1223禁毒大案,亲手抓了个背着5条命案的贩毒份子。

关于叶舞,徘徊镇上是这样形容的——

在部队上喜欢拿男兵练拳脚,那个凶哦。

就是,见一个打一个,是个虐待狂。

所以一直找不到老公。

叶书记,你再能打也是个女的,天底下的男人就算都死了,也轮不上派你上杀场。我自嘲说,我堂堂政法委书记。

别堂堂堂了,叶舞命令说,停车,等我。

我心中涌过一阵温暖——天上掉下来个菩萨,我真想抱着她的脚,吻它。

算命的人曾经说过,我有女人缘,看来我真的很有女人缘。

十三、

怕狗叫了打草惊蛇,我们避开寨子顺着李大脑壳做的标记从背山上,山路崎岖,越往上越陡,站在山上,放眼望去是层层叠叠的山峦,被渐亮的晨光晒得红彤彤一片。

这是云贵高原上一个普通的、美丽宁静的清晨,却是个让我紧张得腿抽筋的清晨。

一路上,几十号人没心思说话,都闷着,只听到山间小鸟鸣叫、山下人家的狗长长短短叫,偶尔山间有一两声锄头拌土的呛呛声,也是空旷细微的。

我轻问叶舞,这么大的事要办砸了怎么办?何书记也真敢甩给我。

你干不下来正好遂何达的意,他就是要让县委知道你这种人不好使。叶舞轻声答。

我听得无名火直冒,什么叫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怎么他了他非要……

嘘,专心点,太安静,不正常。叶舞打断我。

正说着,前面的工作人员停下了脚步——

山坳上,晨风吹着头夜烧尽的纸钱灰悠悠荡荡地飘,空气里弥漫着刚被挖过的泥土香,还有挖断的鱼腥草和折断的柴胡气味,新翻出来的泥色金黄,踩上去,软绵绵地,像踩着一大团金色的棉花,让人觉得没底。一座堆满了花圈的新坟,像朵巨大的五彩花朵,盛开在山坡上,坟山旁安安静静围了黑压压一大片人,人人手里拿着鎌刀锄头,居然还有人拿着辣椒粉袋和石灰粉。

我瞪大了眼,这哪里是人民内部矛盾?这都赶上阶级斗争了,医院里常见的砸东西打人,小儿科了。

人群无声地围上来,把我们围成了一团,别说强行启尸,连转个身打个手势都心头发紧。

两队人马沉默地对峙着,有几个职工应该和对面的人是亲戚,大眼瞪小眼这个皱眉头那个歪嘴巴的,都在用眼神和表情劝对方“走开”。

场面紧张又滑稽。

我背部的肌肉不断收缩绷紧、心跳开始明显过速。

一个长相很儒雅,很不像农民的中年男人缓缓站出来,嗵地跪地上,朝着我们就是三个大响头,领导,入土为安,我爸早已入土,求你们放他一马,我给你磕头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叶舞却轻声对我说,注意点,孙修民故意来软的。

果然村民们开始骚动,叫嚷着逼上来,坐在坟地旁的一个老太婆也天啦地啦地哭号起来。哭声像冲锋号,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群人便黑鸦鸦扑过来,再一回神,手里的扩音器没了,肩膀上还挨了一锄头,痛得我一屁股跌在地上。

干什么,停下。叶舞大声吼。

叶舞在徘徊是老面孔,她一发话,混乱的场面稍稍停顿了几秒。

民政办主任刘小格长得小巧玲珑,人也机灵,趁机抱着装尸袋飞快躲到叶舞身后,嘴里不断尖声叫,敢抢,停低保!停低保!

我又痛又急,简直要疯了,这种时候,她威胁人的理由居然是停人家低保,摄像机录下来,又是全国性爆炸新闻。

可还真没人抢她手里的装尸袋。

短暂的沉默间,司机老秦突然骂起来,狗日的王小进,你抢就抢,老子又不是不给你,你把我手都揪青了,你抢个铲铲嘛!

那个王小进一愣,说我没有抢你的,是我老头。

王小进的爸也愣,说不是我。

那是谁嘛?谁来抢我的铲铲的嘛?老秦瞪着眼嚷嚷。

王小进的爸说,我晓得是谁?你个老铲铲有啥子抢头。

老秦嘻嘻笑,说就是嘛,我也觉得,个老铲铲你抢个啥嘛。

老秦这一搅和,气氛陡然就变了,剑拔弩张的态势一下子成了一场闹剧,大家都哄地笑开了。

是的,没有了武装的我们让村民们感受到了胜利的快乐,这快乐把他们心里的敌对情绪冲淡了,而我们这边一个个难为情的模样明显地让他们在快乐之余增加了自豪感。

我狼狈地回头求助叶舞,她摊着双手,表示我手上也什么都没有了。

得,上山前她还说要保护我,这会儿投降比谁都快。

我强忍着痛,退到垭口上打何达的手机。

居然关机。

再打镇长李力,小不点听了情况,坚定地、抑扬顿挫地说,有天大的困难,也要挺过来,但是一要确保人员安全,二要确保完成任务。

像在大会上作报告。

我一个头两个大,急得直吼,人手不够,东西全给抢了,怎么挺?

怎么挺你看着办。李力说完,也挂了,再打,怎么也不接了,只来一个短信,很简单——猪脑壳,耗。

如何?叶舞走上来轻声问,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黄鹤楼上看船翻似的,打算怎么办?你是组长。

我气得都快哭了,又不能掉皮子,只能使暗劲憋着。

才多大点事情你就垮脸,叶舞轻声奚落我,以后多了。

所以你急着投降。我没好气地啐了口痰。

德性。叶舞白我一眼,学赵本山,娃是好娃,就是脑袋坏掉了,看来你还不了解我老叶,打听打听去,徘徊镇谁的名声最好。

我满腹疑惑地盯着她。

说我投降,你娃儿嫩了点,我在等申天平。叶舞神秘地说,一物降一物。

正说着,叶舞手机响了,她看看来电号码,得意洋洋地笑起来,递给我,说,申局长。

我说何达这家伙……这么大事居然憋着不报,我憋死他……你们挺一会儿,我们立马就到。申天平说。

我快崩断的神经终于缓过来,这才发现双腿一直打颤,我一激动,冲着手机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申局长,完了我请你吃饭。

中午的太阳很烈,晒得人眼睛睁不开。光秃秃的坡地上种满了土豆,只有三棵大杉树下有一点树荫,也不知道两边分别是谁开的头,反正后来大家都坐到树下,最近的两个“敌人”几乎背贴着背,但都不说话,各自哑着。

我越过人头打量另一棵树下那个叫孙修民的男人,这人五六十岁年纪,身着蓝色白底条纹衬衣,着灰色长裤黑色凉鞋,不像农民倒像干部。孙修民迎着我的目光,欠欠身子仿佛要站起来,一脸讨好的笑,他身边的人一把拉住他,又狠狠地刮了我一眼,他却仍然笑着,卑贱地看着我。

大家都苍蝇一样麻哄起来,我却注意到,那眼神里嗖嗖透着寒。

这家伙不简单。

山坡上四面八方都是蝉叫声,吵得人脑袋发炸,我忍不住咳嗽起来,天热口渴,眼前直冒黑光。看看四周,一杆子人都昏昏沉沉精疲力竭,十多个小时了,我们都水米未沾。

我着急,这么久过去,那个申天平就是爬也该到了啊。

山下白花花的沼潭像一面面大镜子,照出数百个太阳,热,不同寻常的热,汗出来,湿透的衣服转眼就干了,盔甲一样贴在背上。就在我沮丧到近乎崩溃的时候,一个眯眯眼、高鼻梁鸡脚肝腿儿的中年男人带着几十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打头的两个人手里端着两个相框,一张是微笑着正在鼓掌的邓小平;一张是侧坐在椅子上的周恩来。

叶舞用手肋拐了拐我,说,申天平。

我强撑着站起身来,边咳边啼笑皆非地看着申天平,真是名不虚传的书呆子,请他来挖坟,他倒好,抬两张大照片来搞摄影展。

生活呀,热死喽。申天平爬上垭口,满头大汗。

申局长,我巴巴凑上去,说,你再不来就都中暑了。

倒几个才好办事呢。申天平一双眯眯眼不停转,轻启嘴唇不露声色地说。

树下的人都警惕地站起来,有个胡子坐久了脚麻,站起来又跌坐下去,倒在小媳妇身上,小媳妇顺手朝他裤裆里一掏,吓得人一轱辘滚到土豆地里去,四周一片笑声。

申天平不笑,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餐巾纸,斯斯文文掏出一张,慢腾腾擦汗。

慢得我心头像有鬼爪子挠。

老孙你整恁大个阵仗,胜利喽——坟还是坟,一捧泥也没掉。但是我问你,雨已经下了十多天,今天才终于出太阳,你准备啷个整?气象局有预报,晴到明天中午,过后又是三四天的雨水。生活呀,你又准备啷个整?

我想我是让太阳给晒晕了,不然申天平的话我怎么会听不懂呢。我们要挖坟,他却一口一个生活呀,又谈天气,麻皮不贴豆杆的。

然而孙修民却面色一变,闷头坐到地上,掰起地上的死黄泥使劲搓,不出声。

哥子兄弟老辈子们,看到照片没有?我就是要告你们晓得,周总理是火化的,邓小平也是火化的。申天平对着山头上密密麻麻的人群,说,他们都火化得,还有哪个火化不得?晓得国家领导人过世了叫什么?叫国丧,入棺叫什么?叫国葬。国丧国葬都火化,一个平头百姓,有啥子不能火化?

孙修民灰青着脸,沙哑着嗓子说,申镇长,你晓得的,我父亲操心了一辈子。

生活呀,你不晓得周总理更操心,你父亲只操心一个家,他操心一个国。申天平说。

我到这会儿终于听出来了,申天平那句莫名其妙的“生活呀”,原来就一个口头禅,是够酸的。

老镇长,我当家的他几八百年就选好这搭地。老太太原来也认识申天平,抹泪着说,你就行个好。

火化后他照样可以住这搭嘛,深埋后种棵树,你有空来看看他,种几窝土豆栽几行包谷,比立个坟头长荒草强。你累了他陪着,晒了他的树给你挡着,包谷熟了你就烧给他吃。申天平走过去,蹲下身子,煽情地对老太太说着,像个多情的诗人在劝说一个为爱情伤痛欲绝的姑娘。

在这样一个头顶火辣辣太阳、脚踩蔫嗒嗒土豆叶的地方,一个斯文的城里男人对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太太说这样诗情画意的话,我望着申天平,真是要替他哭了——叶舞搬的这是什么救兵啊?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个申天平真是酸得没治,我叹口气,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肩膀痛得越发厉害,我吃力地解开衬衣,我的天,左肩已经肿得老高,紫乌紫乌透着淤血。

我环顾脚下的杂草,想找蒿枝草,这东西化淤清火,能应会儿急。

叶舞却夸张地叫起来,谁打的?谁打的?啊?伤着骨头没有?

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是她风格啊。

她却朝我挤眼睛。

我明白过来,夸张地呻吟,大叫轻点你轻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我身上,准确地说转移到我肿了碗大一个包的肩膀上。状况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逆转,像一根针戳进一个巨大的气囊,气囊开始渐渐泄气。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惭愧又愕然地摇头,表示不是我。

综治办主任张建替我找来一大把蒿枝草,塞进嘴里苦央央咧巴着嚼得满口冒黑水,敷在我肩上。

大家都盯着我,我很不好意思,既有点儿狼牙山五壮士的悲壮,又有点草寇落败的狼狈,还有点力挽狂澜的狡黠,情感很复杂。

申天平盯着老太太,又指指我,老太太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好半天背着身子说,他喜欢糯包谷。

那我们就种糯包谷,生活呀,水果三号、水果四号,把你的牙齿都甜落下来。申天平答,不过你也没得几颗牙了,不怕。

老太太恼怒地恨了申天平一眼。

恨喽恨喽,我就是给恨大的,申天平边说边站起来,突然开始吆喝——帮帮忙都帮帮忙,都搭把手,把孙伯伯请出来。

这是什么场合啊,一触即发,湿茅草都点得燃,他还真敢说动手就动手了。

我紧张地盯着孙修民,孙修民表情复杂地站起来挡在坟前。

挡挡挡你挡个球。申天平突然发火了,指指头顶的太阳骂,孙修平你个龟孙,明天过后就下雨,你要不要给大家留点时间收油菜?你就只兴大家念你教过书的好,不兴替大家想的?我就不信了,大家能天天陪你在这里把坟给守着?我跟你讲,这是国策,犟是犟不过的,共产党连个三座大山都打倒了,还搞不定你一个封建小疙瘩?

又不耐烦地对四周的群众挥手,快快快,赶紧的弄完,回去收油菜,不然再下雨,这一季就玩完了。庄稼庄稼,装到家里才算庄稼,谁不心痛谁混蛋。

啊,原来他一来就天气呀生活呀的,是这么回事。

算了……孙老师,申镇长说得是,犟是犟不过的,这是大形势。人群里,一个老人扔掉手里的锄头,声音凄凉,我家小玉要是在,也会让我去烧。

我看过去,是个干巴老头,胡子拉茬、头发花白,衣服皱巴巴的,像个要饭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和这个老头打交道的日子长着呢。

十三、

深夜,火葬场的天空蓝莹莹的,我站在空旷冷清的火葬场停车场上,迎面向风,这一天对我来说像场梦。

胃饿得痉挛,肩膀也火辣辣的。

南面山下是玉水县城,远远望去,灯火辉煌。

以往在县医院上班时,我习惯了每晚都到住院部转转,看看自己管的床,特别是白天我接生过后的孩子,小家伙们吃奶一咂一咂,可爱。玉水女人喂孩子奶是从不避人的,有奶喂孩子是最大的能耐,没奶喂才丢人。不像大城市的女人,有奶也不喂,给孩子喂奶粉,比后娘还狠。

每次看着新生婴儿急巴巴使劲张着还不及乳头大的小嘴巴拱奶吃的劲头,我都快乐得直发笑。那些初为人母的女人便也会自豪地笑,她的男人并不因为我看而生气,反而会在一旁真心诚意地向我鞠躬(而不是挥锄头),说向医生,谢谢你。

这话真有意思,他老婆生孩子,谢谢我,好像孩子是我帮他种下的。

转完病房,回家经过夜市时,我常给半夏端一碗余家甜酒汤圆,半夏这丫头是上了酒瘾了,两天不喝就磨叽。不怪她,怪余家的甜酒太讲究,只选玉水河边朝阳大坝的糯米,用四层崖的泉水泡,然后蒸、晾、调曲、盖被、发酵、入瓮,放上十天,酒汤清澈见底。

想家了,算一算任职才不过十三天,我就在离家五里远的地方,却感觉恍若两个不同的世界。

半夏不知道,小雨不知道,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不知道,在“安定团结”的这个夜晚,火葬场还有一群倒霉蛋,饿得饥肠辘辘,渴得喉咙冒烟。

都到县城了,要不你回家休息。叶舞凑过来,说。

算了,这惨样,老婆看了担心,我自嘲,出师未捷身先死。

说完这话,郁闷加自怜,我整个身体空飘飘的。全老妈真会忽悠我,说什么金生顶多就一个院长,而我的路可以走到副县长,我还心潮澎湃,以为副县长是满地的草,一抓一大把。

那打个电话查查岗。叶舞逗我,小心熊出没。

这女光棍,没吃过猪肉,还挺有研究。

电话打过去还没开口,那边却批评我,几岁了还不懂事?都快十一点了打什么电话?

是半夏。

宝贝,你妈呢?我问,心头还真有点担心熊。

妈,老妖怪找。半夏在电话里大声叫她妈。

这么晚了,干什么?小雨的声音插进来,慵懒、柔软,一定是刚洗过澡、。

我听得心尖都软了,开玩笑说我看看阵地还在不在?

小雨嘻嘻笑起来,说放心,人在阵地在,你在哪儿呢?

在……我顿顿,在镇里。

火化完孙修民他爹,回镇已是半夜,我强撑睡意,问了叶舞两个问题。

爬烟囱是什么意思?还有,后勤送的水和馒头送到哪里去了?美国?澳大利亚?

叶舞笑得张牙舞爪,一点形象都没有。

火化炉那里是不是伸了个大烟囱出来?一冒烟,说明人嗞嗞嗞……叶舞说,那个了。水和馒头呢,我让小齐截路上了。

搞什么?我气坏了,把亲爱的无产阶级战士们饿成那样。

猪头。叶舞白我一眼,你想想,群众没水没粮,我们这边吃得满嘴流油,那不更激化矛盾?

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用韦小宝的话,是六体投地——没敢说出来。

喂,我说残花败柳,真不用去医院吗?叶舞指指我的肩膀,似笑非笑。

我说,不用,幸好不是一人给我一锄头,要不然这会儿爬烟囱的就是我。

谁让你那么积极的?也不知道躲着点……今天感想如何?

乱。我说。

很勇敢啊蒙古大夫,没哭鼻子没甩扁担,不错。叶舞表扬我。

我没吱声,其实我差点就气得哭鼻子了。

十四、

“抢天”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但凡天上有个太阳影子,哪怕灰蒙蒙一块饼,农民抢着割油菜的劲头就跟李玉梅揪着两三个小时的空当急着找桌子打麻将一样,大人小孩都叫上,田地里热闹得像赶集。

镇政府大院和街道两侧到处铺满了晒席,晒席上全晒着细密密黑油油的油菜籽,只留着羊肠子一条细瘦的缝供人和摩托车通行。害得老秦一出车就得扯开嗓门大声嚷。

狗日的八根毛,把你家晒席收起来。

李美女,你再不吭声出来,我就直接上喽。

何妖精,你是不是准备等我的轮胎给你榨油……

骂半天没动静,车子在镇政府门口白轰油门,老秦只得自己下车拱着屁股吃力地卷起一铺铺晒席,车刚一过,前头骂了半天没动静的人家全部飞快跑出来,又把晒席铺开继续晒,气得老秦边砸喇叭边探出头大骂,我操你全家,刚才都死了?

被骂的人家不计较,站在热哄哄香哄哄的太阳底下兴高采烈地笑。

再过几天后的傍晚,徘徊热闹了,学校操场坝里总是停满了车,都是县里来的,买了油菜籽,在街上排着队的等着用安老六家的土榨来榨菜油。三斤菜籽榨一斤油,比市场上的贵,但吃得放心。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郁的榨油香。

黔北人吃不惯花生油橄榄油,祖辈下来吃的都是菜籽油,但是现在市场上的菜籽油不是加了棉籽油就是豆油,差一点的直接加棕榈油。

老秦他们也买了些菜籽去安老六家排队,我一听来瘾,真是蓑衣怕火人怕裹,也整了七十斤。拿回玉水居然被娘子一顿猛夸,然后被告知——以后诸如花椒、鸡蛋、姜、过年的腊肉香肠等,统统由乡镇干部向某人负责提供,这才是纯绿色食品。

傻媳妇把这事当经验传遍了我们单元楼,于是我每次回玉水都像打劫后的土匪,提着背着抱着,只差脚趾头上都挂满东西。

累是累,但每次躺到自家的沙发上我都会愉快地进入梦乡,醒来后,全身所有细胞都充满劫后重生的幸福。

在徘徊我老是睡不好。

孙修民家那一仗打赢后,我的情绪陷入一种很怪异的状态——那是一种当人从抽象突然陷入未知的现实后,稀里糊涂打胜仗后的迷茫、亢奋、后怕和激动。脚步带点脑溢血后遗症后的踉跄,情绪波动如小气的孕妇。

夜里,站在安静得只有蛙声的镇政府楼顶上,我怀念妇产科手术室里明亮如昼的无影灯和玉水县城喧闹的夜市,那才是真正的烟火人间。

我承认我很对不起党和组织的期望,我不喜欢徘徊——当然,还用不着检讨说对不起人民——人民看我的样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寡淡得像患了飞蚊症。我用不着自认为地球离了我不转。

院子里的槐花刚在地上铺了香绕绕一层薄雪,雨季就来了,一下就是十多天,中午,终于见着天上显出水汪汪的蓝,镇政府大楼正对面望晴山顶上的云也淡了,留一缕白茫茫的雾,有点水墨山水的意境。

何达下指示,让大家下乡看灾情,我套了双雨靴出门来,老张让我带伞,说,望晴山那缕雾没散,就还有雨。

我看看天,蓝得水洗过似的,不信,没带。

结果走到半路雨说下就下,我只好躲到一蓬刺梨花下,没留神,又被满枝的刺挂破了衣服,白花花的刺梨花瓣粘了一脸,搞得我狼狈不堪。

跟我一起下乡的哥几个撑着伞离我老远,一个个老脸笑得稀烂。

我全身上下湿濡濡像披了块湿布走回镇里,在大门口遇上李力和叶舞,小秀才问我怎么了,长腿美女在他背后做了个怪样,挖苦说,他妊娠反应。

真是疯了我。

回到办公室换了衣服,我百无聊赖地翻开《玉水周报》,没看上十分钟哈欠就来了。

手机响,是小雨,阿弥托佛我的亲,我顿时精神爽朗。

鱼公好。小雨叫。

鱼婆好。我美了一口。

小雨呵呵呵直笑,说,阿妈妮昨天打电话问半夏了思密达,问你的情况如何思密达,她还是关心你的思密达。

狡猾媳妇知道我不喜欢提到陈莲子,故意大咧咧乐呵呵开玩笑,想蒙混过关。

收起你那些鬼动作。我摆明态度。

好好好,不说那个,听说没,李玉梅老公明年换届估计要当副县长,还有民政局长申天平,小雨鬼祟兴奋地说。

李玉梅老公官越当得大,她屁股就越大,福兮祸兮。我笑。

流氓。小雨骂。

栽秧打田的季节,牛不忙你吃草啊。

哟,下个乡学问见长啊。小雨挖苦我。

那当然,你听听我学的形容词啊,毛发光亮、皮肤细腻、白里透红、体态丰腴、人见人爱……

讨厌。小雨撒娇。

我夸的是谁哩?我学东北腔。

哼。小雨骄傲地,不理你。

谁哩?我继续泥她。

哼哼哼。小雨还在得意着。

我夸的是……昨天赶集时蘑菇买的一头杜洛克猪崽。

那边没声,半晌,挂了。

我笑趴在桌子上,这傻媳妇。

笑完我拿起手机——老觉得有什么事没办,但又想不起来。

正绞尽脑汁,小齐的电话又来了,没好事,这姑娘一打电话准没好事。

向老头。小齐甜甜地叫。

自从挖苦我夕阳无限好后,这姑娘就叫我老头了,我说我年轻得很,叫哥哥,她不干,老奸巨滑地说,隔辈好,隔辈安全。

什么事?我低头嗅胳肢窝,一股酸臭味。徘徊水多,但是偏偏镇上的自来水工程没搞好,管子四处漏,真是守着水缸渴死人。冲澡冲不上,只能拿桶接水擦澡。这几天天闷,人馊得像是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的,难受死了。

通知,通知,下午组织部要来我镇检查中心学习组学习情况,请班子成员各自围绕“当官为什么,当官做什么,当官留什么?”三个话题准备讨论。请班子成员于两点半到小会议室集中,请班子成员于两点半到小会议室集中。小齐在那头学国民党女话务员又懒又嗲的腔调。

也就她能折腾,胆汁型。

放下电话,我又“妊娠”了——郁闷啊,这么大的话题,我们这些乡下蚱蜢能做什么?叙利亚在打仗、印度在闹饥荒、三聚氰胺刚完,地沟油又来了,我们还不是干瞪眼。要说是当官是为人民服务,我不好意思讲,人民是个大概念,我又没干什么光辉事业,当医生时做个剖腹产也是收了“出场费”的,遇到半夜做手术还加加班费,怎么好意思张开嘴就说,为人民服务。

再说了,中国有几十万乡官,我算什么?人当我是官我才是个官,不当我是官鸟都不鸟我,像小齐,叫我向老头,还不如在医院,不是泰斗也是老大,产妇娘家婆家和男人见我从来是三鞠躬的——开玩笑,这可是烈士的待遇,就算没死也是癌症晚期的英雄。

可惜到了徘徊我屁都不算一个,而且在林正眼里,我就是个官迷,副院长捞不上,弄个乡镇副书记——猪膘肉轮不到,猪下水也要抢的货色。

一阵风吹得桌上的文件哗哗响,什么声音在我耳边绕,凄凄凉凉,没听清。

正巧食堂午饭钟响了,我没功夫思忖,腾身以赛跑的速度冲出去。

我至今都后悔食堂那第一顿饭没好好吃。

当时不知道镇食堂的伙食那么差,还感叹比医院伙食好,哪知道那顿饭后,食堂的饭菜就是南瓜茄子白菜土豆老四样,饭吃过都不用洗洁精涮碗,就这样去晚了都还吃不上,只能用辣椒拌饭。原来第一天那餐饭是接待县领导的标准,不是工作餐,工作餐是四块钱一顿,镇上只补贴水电费,四块钱基本就是温饱型伙食,比起医院食堂,真是天上地下。

缺油水,我风流的身材又倜傥了不少。

要是当书记就好了,我看何达吃饭从来不付饭钱,晚上回来管食堂的蘑菇还单独给他煮面,加两个蛋。

镇里私下流行传一个黄段子,说书记下乡回来晚了,蘑菇问,书记,你要吃什么佐料下面呀,有鸡丁香菇大排。书记说,不要那些,就要肚脐眼下面,还配两个蛋。

下乡错过饭点的人回来找吃的,一开口就都嬉皮笑脸一句,蘑菇,来碗面。

也不知道蘑菇听没听过那段子,反正她总是屁股一扭,冷着脸答,没面。

进了食堂,大家已经围上了,正七嘴八舌吵嚷。张建在吼——把他龟儿子爆打一顿,拉到外头当盲流甩了。

再看民政办主任刘小格,眼眶红肿,刚哭过。

谁动了我的人?我挺挺胸,走上去。

十五、

又是刘麻子。

镇里有三个“大侠”,号称“缠得死”,一个是寒婆湾的五保户老犟,穷缠。一个是刘家寨的混混刘麻子,混缠。这人二十岁抢劫伤人坐了牢,出来时三十五了,没地没房没媳妇,在土地庙边上搭了个鸭儿棚,司法所给他找了好几份工,搬砖、打沙、卸煤,他都不干,非要到学校当保安,说体面,这种人怎么可能让他当保安?十来年了,刘麻子东游西荡,是镇里最头痛的低保户,刘麻子其实脸上没麻子,叫他麻子是因为他坑蒙拐骗样样来。除这两个,还有一个就是孙修民,文缠,爱上访,徘徊天上地下的事他管一大半,动不动到县里市里找领导“汇报工作”。

上个月有低保户举报刘麻子领了临时救济款,跑到永隆村跟一个住废砖窑的拾荒老女人上床,十块钱一回。

开始大家当笑话听,谁都知道那个哑巴女人,到徘徊好几年了,靠捡学校垃圾为生,长得又黑又丑又皱,身上那股烂菜叶味让人闻了三天不想吃饭,也不知道刘麻子怎么会花钱去上这种女人,再说刘麻子穷成那样,十块钱买女人不如买肉吃。

这小信偏风的,吹过就淡了,没人当真,偏偏遇上刘小格

刘小格长了副利索模样,但脑子反浆,什么意思呢,就是常把该迷糊的事论真,而且论真起来八匹马也拉不回。这女同志在民政办当了十年主任,镇里四百六十六户低保她个个门坎儿清,要说谁真把低保户当亲人,也就她了,我刚接到分管任务时,叶舞陪我装模作样到分管的民政办去“视察”,一进门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领钱办手续的农户,汗臭酸臭馊臭……足足倒了我两天胃口。想想刘小格在那里一坐就是十年,三千多天,女英雄啊。

刘小格认为摸清事实她责无旁贷,国家救济款是救人命的,不是让人拿去耍流氓的。所以她留了个心眼,上个月刘麻子来领救济款后,她让司机老秦盯梢。

老秦不干,说管天管地你管人……没敢说完。

你去不去?刘小格叉起腰。

不去。

不去我告你。

你告我啥子?

你偷油。刘小格气鼓鼓的,下巴昂得老高。

老秦跺脚说仙姑,麻婆,我撕你的嘴。

去不去?刘小格嘻嘻笑。

去去去,去个鸡毛。老秦气得横膈肌串气,打了一下午的响嗝。

老秦一路跟着刘麻子,见他颠着个瘦尖瘦尖的屁股一摇三晃走了四里地,中途还在松树林里洒了泡长尿,老远都闻得到骚臭味。

刘麻子真进了永隆村砖窑那口废窑洞,老秦躲在一码码透着太阳味道的热腾腾的红砖后面,清晰地听到哑巴女人喉咙里冒出来的古怪兴奋声音。

那声音像根绳索勒紧了人喉咙,哦嘎哦嘎。

老秦回来拿起盆跑到食堂水缸里舀了一大盆水洗耳朵,骂,晦气,害人半年打不得麻将。又嘻嘻嘻自个儿笑,问他笑啥,他不说,一脸猴脸色迷。

上午刘麻子又来镇里要米,苦巴着脸说家里断粮,饿两天了。刘小格没好气回了他一句,问黑哑巴要去。

刘麻子装傻,说,啷个问黑哑巴要?

刘小格忍不住了,说有钱睡黑哑巴,没钱买米,德性。

刘麻子涎着个脸要半天,最后急了,说,刘小格,你拽什么?不就个破主任吗?你他妈老公不要情人不要,你以为你是仙呢?老子睡黑哑巴怎么了?老子不睡黑哑巴难道睡你啊?

民政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听呆了。

刘小格气得全身发抖,拿起桌子上的钉书机就朝刘麻子砸过去,我操你妈刘麻子,国家给你吃给你喝,养你条疯狗,滚!

刘麻子“滚”到镇长办公室告状,他满脸鼻血,哎哟哎哟叫,你要不让刘小格当着全镇的人给我道歉,我就告你们到国务院,刘小格身为国家干部,打低保户。

李力劝走刘麻子,把刘小格叫去。

刘小格哭得一抽一抽,好半天才把事说清楚,以为李力要安慰她,结果倒被李力熊了一顿。

你脑壳被蜂子蛰了?你把钱发给他就是了,你管他拿去做哪样?像这种人监狱都管不好,你还能管得好?再说了,那啥子……也是他生活需求的一部分,如果不是有个黑哑巴,说不定晚上走夜路的哪个妇女就遭殃了。再再说,不管怎样打人是你不对,人家要求你道歉,我看,这歉你还真得道,你晓得,刘麻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刘小格说完,抓起李力桌上的杯子就砸地上。

李力一看上火了,说刘小格,你十年的老民政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刘麻子是骂得过份,但你是干部。

我听得也沉不住气了,狗日的刘麻子。

正说着,张建接了个电话,脸色更加难看了。

怎么了?我问。

刘麻子的鼻梁断了,得去县医院,他非要刘小格陪他去。这杂种,顺着竿爬。

那现在怎么办?小齐嘟囔,抱着刘小格哄,刘姐,不哭。

一声咳嗽,老张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照例穿着条大棉裤,吊二朗当的。

李镇长说得没错,小格,天大的委屈,只要你一动手,你就理亏了,在乡下干了十多年,这个道理——老张说着,脸上没半丝表情。

道理个屁,我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干部吧?刘小格一馒头朝他扔过去。老张一躲,馒头砸在跟进来的林正脸上,林正搓搓脸说,还有心思闹啥子呢,卫生院打电话,刘麻子还在卫生院吵,要你送他去县城。

小齐把刘小格护在身后,嚷嚷,不去。

老张转头看我。

我先没明白,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刘小格是我的人,他是叫我替刘小格出头。

也好,省得参加下午的讨论会。

到了卫生院,前襟全是血的刘麻子肿着张破脸,正坐在卫生院门口的台阶泼皮——政府打人了,严惩凶手呀,我全身是血呀,我声声是泪哦。

卫生院门口看热闹的人乐开了花。

我挤进人群去拽刘麻子。

刘麻子死赖着往下坠,眼白直往天上翻。

卫生院院长小李上来帮我解围。

刘麻子。小李说,前年你偷人腊肉摔断了脚,是哪个送你来的?雪凝时你那窝棚压塌了,哪个给你租的房子?

刘麻子转头看小李,瞪起一对牛眼说去去去,关你屁事,信不信我把你卫生院砸个稀巴烂。

卫生院又不是我开的,你砸关我屁事,砸完了派出所送你进去再关两年。小李靠在车门上痞笑。

人群哄笑起来,有人拿出手机,说刘麻子你别动,我给你拍个光辉形象,血染的风采。

呸,烂肚子的、爆腰花的,老子听你几个杂种儿迷弄,滚。刘麻子转过脸,尴尬地哼哼。

我见他有点软了,赶紧推他上车。

上了车小李不放手,继续问刘麻子,说啊,那些忙哪个帮你的。

刘麻子闭着眼装死。

我明白了,是刘小格。

人刘主任也是为你好,不想你糟蹋钱,你怎么能那样子呛人家?

她为我好?自己都满屁股稀屎,管我?刘麻子冷哼。

我听着,没吭声,刘小格在镇里的女干部里算漂亮的,身材小巧,脾气又好,但名声不好。

八年前镇里有个安书记,爱好写诗,在市里算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徘徊镇老百姓现在都还怀念这个有“文化”的倒霉书记——当年刘小格为了姓安的和老公离了婚,她和安的事情开始大家都鄙弃,后来看着安对刘小格那么上心,又都释然了,农村人对感情看法很特别,偷人搭汉不算龌龊事,偷了搭了不敢人前直腰才叫龌龊,刘和安两个人憋着一口气想到往一块儿奔,徘徊人看在眼里还挺替两人着急的。

问题出在另外一个女干部身上,当年刘小格和她一起被推荐成副镇长人选,为了把刘小格踢出局,她到县委组织部举报了安和刘的“光荣事迹”,不出一夜,她就实现了“敢叫日月换新天”。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八年里徘徊换了不少领导不少干部,每换一次,刘小格的事就被人从旧谷子堆里翻出来晒一回。有些话传着传着就变了味,说是刘小格水性杨花,为了当官不惜和书记睡觉,结果鸡飞蛋打一场空。

十六、

刘小格最后还是给刘麻子道了歉。

刘麻子捂着一鼻梁的纱布跑到县里请求“严惩凶手”,眼泪汪汪地说他饿三天了,没吃饭,去要个救济款买点米,政府不给他,还打人。

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今天居然还有这种事,县委书记东新红听到这个消息,“震惊、震怒”,要求“必须严格处理当事人,身为国家干部,应敬民若父母”。

何达拿着东书记亲自签批的意见,抑扬顿挫地念完,甩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说,球。

又拿起手机找县委办公室主任吴石。

老百姓是人,我们也是人吧?何达解释完,问吴石。

吴石却高屋建瓴地批评何达。

首先,作为一名乡镇书记,在群众问题上分你们我们,主观意识就不对。

其次,骂人是道德范畴,打人是法律范畴。

再次,群众打干部是素质问题,干部打群众是政治问题。

再再次……

何达说不过他,气得猛灌浓茶,半天憋出一个字,卵!

我去。刘小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会议室门口了,我去。

声音又轻又飘。

对不起,我打人,是我不对。站在信访办接待办公室里,我明显感觉到刘小格的身体在不断摇晃。

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复制的毛主席提字——“实事求是”。

小时候这几个字我是反着念的,因为字太草,我念成了“足求事宝”,然后在心里想的是“足球是宝”,再然后觉得毛主席太神了,那时候就能预见中国足球是个全国人民宠着都踢不出个名堂的玩意儿——那还不是宝是什么?那会儿我和小雨很大不敬地开毛老人家的玩笑,说主席真伟大。

而这一分钟,我胸中是实打实地充满了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敬仰和怀念。

伟人与凡人的区别,就是伟人能用最简单的话辨清最复杂的道理,能用农民都听得懂的语言揭示出哲学家都自叹不如的深意——“实事求是”——这四个字在几十年前的中国乃至几十年后的中国是多么的重要,凡事只有实了事,求了是,才能辨清是非对错。

才能还刘小格一个公平和公道。

可书记为什么不听我们的解释?

他没空。县委办主任吴石一副横刀立马的架式——书记要处理的事那么多,你们应该替他分忧,道个歉有什么呢?我们有些干部,总喜欢高高在上,在群众面前高人一等,叫道歉,丢不下面子,这种思想不好,要坚决扭转。

得了,刘小格本是优秀基层干部,再不道歉,估计这思想觉悟问题,要从高高在上上升成血肉百姓。

刘麻子听着刘小格的道歉,很受用地搓搓肚皮,又翘起二郎腿,嘻嘻笑,认识错误就好,认识错误就是好同志。

我竭力控制着自己。

大家都很克制地保持着沉默。

刘小格胀红着脸跑出信访办。

县信访办设在一楼,从这里一出去就是宽阔整洁的人民广场,我追出去时,正看到她骄小的身躯像半透明的蝶蛹一样一寸寸融进大楼外耀眼的阳光,最后收缩成一道细小的白影。

刘小格。我在后面叫她。

她没有回头。

我不敢去追,我怕我的关心对她而言是更深的侮辱,我也没资格去追她,她是我的民政办主任,我是她的分管领导,我却把她推到受辱台上。

我恨自己不能保护这个女人。

十七、

她走出县委大楼,机械地往前走,摇摇晃晃。

八年了,细细想一想,怎么过来的不知道,绝望是一张固执又脆弱的网,八年来从没有停止过对她的包围。

她喜欢下乡,去贫困户家里,只有坐在那些阴暗狭窄的木房里,听着他们说话、咳嗽,或者是抚摸着那些黑的、破的、陈旧的棉被和衣服时,她才会在苦涩和体谅中挖掘出一丝丝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们喜欢她,每当她出现在长满青苔的院子里,他们都会用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袖,去擦那些粗糙简陋的板凳,她坐在上面,身体接触到那些坑洼不平的木纹或刀痕,深深浅浅的,每一道都是主人家道不尽诉不完的苦楚。

穷有百条根,根根不同。每一户人家的情况都在她脑子里,不用翻山越岭,谁家的粮食够到什么时候,她都知道。

她从来不后悔爱上安那生,尽管最后安那生把她一个人丢在徘徊独自逃回县城。她也不怨。

认识他之前她不过是徘徊镇上土生土长的一个姑娘,除了念大专时在市里呆了三年,她的生活圈子始终没有离开过这片终年湿润的土地,那一片片的湿地、山岭,一道道的沟壑,年复一年横在她面前,春天调查春荒,夏天统计水涝,秋天统计旱灾,冬天发放棉被……还有数不清的其他“中心”工作,她的生命就是一个机械简单的泥土做的圆圈,围着徘徊转。

是安那生把她带到圆以外的世界,让她知道那些美妙的诗——

你只用眼睛,我就成了你的俘虏……

我想忘记你的存在,但你却无处不在……

给我一朵花蕊,我能让世界变成花海……

他写的都是纯文学,纯文学的意思,就是纯洁高尚的文学。

安那生离开时正好是端午节,气温二十四度,早上云一堆堆聚在政府对门山上,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后来又东一片西一片无声无息地散了,镇里到处飘着粽粑的清香,可她已经闻不到那香了。

那天她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化妆,抹了嘴唇打了眼影,提了一口袋粽子,站在花山的大槐花树下,这样他一出镇就能看到她。

她是背对着公路站着的,眼睛瞅着石缝里的一股山泉水发呆,车喇叭响,她感觉到他的眼光远远朝她打来,打在她背上、头发上、皮肤上、血管里,火辣辣的痛,痛得她幸福得想笑。

车停下了,整个徘徊找不到比老秦更好的人了,这个笑眯眯的老男人有比女人更细的心思,他咳嗽了走下车,大声说,领导,我肚子痛,等我去拉泡屎。然后就拐进了山脚的五倍子林。

剩下她和他。

她看着他,笑容淡得像融化的白糖,忐忑地等着他勇敢地喝下她,说点什么。

他却耷拉着眼皮,半天不看她,最后不得劲地说了句,再说吧。

她听话地说好,我等得的。

他这才抬起头,看她一眼,愣了愣,说,弄得跟熊猫似的。

她窘得忘记了把粽子给他,只顾着擦满眼的黑圈圈。

八年了她一直在等,不敢换号,怕他联系不上她。

但是安那生从没打过她电话。

八年里她度过的夜晚比别人长,八年比八辈子还难熬。她不记恨,也不着急——也许他日子也不好过,一个党委书记闹出风流事,给贬到县工会,总归是丢人的。男人宁愿掉脑袋也不愿意丢脸皮的。

有几次她去县民政局办事,远远看到安那生,他明显老了,才四十五六,头发就花白了,走两步推一下镜架走两步推一下镜架,胆怯又谨慎。

她故意朝他走过去。

但是每次他都像只受惊的山羊一样逃跑掉。

看着那背影,她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不光害了他,还杀死了他。

她死的心都有了。

风吹过来,雨淋过来,阳雀花开遍田野,雪花布满大地……每一个新的季节,每一个新的干部来徘徊,都有一些与她相关的传言麦芒般在空气和田野中茂盛生长,日月更换,万物交替,老干部一个个走的走散的散,同情她的人越来越少,新生的麦芒越来越多,随时在刺痛她。

她四处躲藏,累得喘不过气,只好躲在民政办,只有和那些贫困户在一起时,她才能痛快地呼吸。因为他们看她的目光,不是看杀人犯,而是看观音娘娘。

她在这些目光下苟延残喘。

但刘麻子剪断了这最后一道目光。

原来她已经沦落到连最低贱的人都瞧不起她的地步,她只是一个为了当官陪人上床的不要脸的女人,所以,连一个刘麻子也敢说,睡黑哑巴或者睡她。

李力说她动手了,所有的人都说她动手了。

她没有,她只是自卫。刘麻子的话像疯狗的利爪,撕碎了她的衣服,坐在办公室,面对一张张骤然停止声响的变形的脸,她感觉自己已经赤身裸体。

她只是自卫。

但是他们不放过她,要她来道歉。这是纪律——没有干部对群众动手的。

由他们吧。

脚下是清澈见底的玉水河,真干净,她凄然一笑,狗屁干部。

十八、

追悼会上,我意外地看到了安那生。

他们叫他安徒生。他是安徒生就好了,刘小格会继续活在童话里。

从他走进悼念厅,气氛就全变了,所有喧闹的声音都轻了,道士念经的声音陡然变得很突出,倒把道士先生自己给吓一跳,左瞄右望,声音乌哩乌哩乌哩降下来。

安那生在众多愕然的眼光下缓缓蹲到冰棺前,拿起一刀纸钱徐徐地烧,我注意到他掏出一张信笺,烧化在灵前,火光中,有一行醒目的字:

“从明天起,劈柴、喂马,周游世界。”

这就是他和刘小格约定的“明天”?

我看着墙上刘小格的遗照,照片是从她与别人的合影中切下来放大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谁会想到准备遗照呢?镇里准备用上岗照,她妈不肯,说苦央央的一张脸,看不下去。于是小齐花了好一番心思,在小格的影集里找到刘小格笑盈盈的一张照片。

因为当时她身旁有人,小格的头明显地带着倚靠的姿态,嘴角带着笑容。

我满怀感伤地看着照片上的刘小格,去往天堂的她,能不能找到那个可供她依靠的人?照片上的刘小格满脸笑容地看着我,看着安那生和悼念堂里所有的人。

从明天起。

从明天起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刘小格这个人了,尘归了尘,土归了土。

安那生烧掉的那句诗我在网上见过,根本不是他写的(或许他写给刘小格的所有情诗都不是他写的?)。

那是海子的诗。

海子最后自杀了。

我神经过敏地看着安那生单薄的衣服,生怕他从里面掏出一把刀或者一瓶药来。

他却平静地站起身,无视众多目光,转身淡定自如地走了。

我不知道他走出这道门后将会面临一个怎么的人生。其实在刘小格生前他一直不曾跟她有过什么约定,说过什么话,他大可不必在刘小格死后来丢人现眼,玉水县城,面积2231平方公里、人口56万,每张嘴巴吐一口唾液,都能淹死他。八年前的事,要淡也淡了,他犯不着再冒出来当玉水民间新闻头条。

何必呢。李力叹息摇头。

小齐却眼泪汪汪地站在我身边,揉着胸口不停念叨,太感动了,太感动了。

有屁用。叶舞喝了口茶,生前不敢要,死后流猫尿。

我没好气地看了看叶舞,忍不住说,给你提个建议好不好?

说。

女同志,别搞得跟男人一样,走到哪里都带着个茶杯,嗞啦一口嗞啦一口的,难看。

叶舞尴尬地瞪着我,把杯子往小齐怀里一塞,走了。

我暗骂自己嘴贱——自己心里难受,把气撒在叶舞身上,凭什么?只因为她是我在徘徊唯一的朋友?

什么逻辑。

守灵夜,殡仪馆支起了大锅煮宵夜的汤圆,林正他们吆三喝四各自凑足桌子打起麻将和扑克,我走出悼念堂,坐在一株冬青树下望远处火化炉的那根大烟囱。

穷人也好,富人也罢,最终不过化作一缕烟散去。

距前次送孙修民老爹来火化,前后不过月余,我却恍惚觉得过去了一世。

我正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我所理解的农村,一直是由赵本山的刘老根和《乡村爱情故事》、还有网上说的哪个乡镇政府建豪华办公楼、哪个村干部截留侵吞扶贫款……无数个乱码构成的一个虚幻的景象。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它们都与我相距遥远,我所谓的义愤填膺或嗤之以鼻,都不会持续过十分钟。

而现在,我正在农村的胃里,感受着胃壁时坚强抑或虚弱抑或孤独的蠕动,那些庞大的思想和杂乱无章的事务像一块块未被切割的生肉,正源源不断从上面传输进来,不管这胃是不是来得及消化,总之它们以它们的速度进行着。

我努力把自己变成胃酸。

蒙古大夫,在想什么?叶舞走过来,手里没茶杯,一脸冰释前嫌的表情,这漂亮的女汉子真大气。

拜托,这个地方我再也不想来了。我说。

人一生下来就是往死路走的,终有一天要来。你说不来就不来?叶舞笑。

你不伤心?我问她。

慢慢就习惯了。叶舞还在笑,扭头扯了护坡草坪里一根酸浆草,放到嘴里嚼,懒散地说,乡镇说不清道不尽的委屈多了。

我听出来了,她其实也难受。

听说过那首打油诗没?叶舞问。

什么?

乡镇干部是条狗,守在村子大门口,它想咬谁就咬谁,想咬几口咬几口。我们整天瞎忙,换的就是这个。叶舞双手一挥,作演讲状——不用刻碑留传,人们口碑相传。

凭什么这样挖苦我们!我到徘徊一个多月了,连家都没回过一次,天天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忙的是什么?叶舞斜眼看我,三分奚落,数几件大事出来。

我愣了,大事?除了挖坟,还真没有。全是……鸡毛,一地鸡毛。

忙有啥子用,当家三年狗都嫌。现在这状况,人治过甚、法治不足,更招嫌。叶舞叹息,转型期总要拿一部分人来承担矛盾,我们运气好,摊上了。

我上下打量她,忍了好半天,说,你还是端着茶杯吧。

叶舞白我一眼,说你娃儿欠抽的?

不是,你配。我正经八百地解释。

葬礼过后,林正说何西在县城九星宾馆订了一桌,请班子成员过去吃中饭。

原来何西算半个徘徊人——他不仅是政协委员,还是在徘徊下选的县人大代表,更是徘徊镇的大财神爷,徘徊唯一称得上“工业”的,就是他在寒婆湾建的那个万山造纸厂,加上这家伙门路广,镇里每年几十万的地方工商税收任务全靠他协调,除此之外,镇里每年百来号人的年夜饭也是他供,别小瞧这顿饭,得花两三万,而徘徊每年县里核下来的人头经费还不到二十万。

这辈子我最不愿意打交道的就是有钱人,再一听是何西,更没胃口,我说算了我还是回家吃吧。

火葬场在县城南面,跟县城其实就隔了一条玉水河和一片林子,抄近路比坐车回城还近。

我一个人走进林子。

刚拐个弯,对面远远有人鬼鬼祟祟从松林里钻出来,吓我一跳,那人看到我也吓了一跳,想钻回林子里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停在路旁的黄桅子树下,佝偻着腰猥猥琐琐地看着我。

是刘麻子。

我默默看着他。

阳光从树丛中洒下来,风把松针吹落下来,娑娑作响,声音遥远而虚空。

我……刘麻子的鼻梁和眼睛还肿着,他退到路旁,嘟囔。我注意到他手里提着香、纸钱和白烛。

我……去给她烧个纸。刘麻子嗫嗫嚅嚅地向我解释。

她不稀罕。我说。

我没想到她要去寻死,多大点事啊?我刘麻子听到的不中听的话有几句是好听的?我不也好好的?我只是想你们把我当个人看。刘麻子瞪着肿胀的眼,一脸豁出去的表情——我想当保安,我做梦都想穿那身衣服,像警察。其实我会当得很好,二十四小时不睡觉都可以……我想有个老婆,哪怕是黑哑巴。但是你们政府只给我钱,不给我脸,我要脸。

你已经赚足脸了。我回头指着火葬场。一条命,赚你一张脸。

刘麻子愣愣地看着我,因为激动耸得老高的双肩渐渐垮下来,像被压了一筐柴。好半天,他用左手扯了扯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衬衣,张开嘴像是要争辩什么,却又停下来,一簇污秽的头发乱蓬蓬地搭在他瘦削的额头上,从额头朝两边向下的,是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把贴着纱布的鼻梁挤成一道山梁。

……

山风徐徐来,又徐徐去,他以一种似乎就要被压垮在地却又苦苦支撑着的状态执拗地站在我面前,最后他妥协了,举了举手里的纸钱和香烛。

我知道他是讨饶,向刘小格,向我,或者说是向他自己的心。

我说,以后保着你这张脸,比给她烧香纸强,你记住了,脸是自己给自己挣的,不是靠人给的。

刚到玉水河边,小雨的电话来了,要我周末回家帮忙拆炉管子。

我看你是放生的猴不回头了,小雨快活又生气地批评我,一个月了啊。

就这事?我心情还没缓过来,郁郁的。

哎?到底回不回来?小雨扬高了声音——讨扁啊。

女人,脾气跟着岁数长,我不耐烦地说,回回回,不光帮你拆管子,还来讨扁,好了吧?

河边有摆渡的小渡船,我不想坐船,前面有座铁索小吊桥,过河很方便。

小雨那边依然兴冲冲开心来着,又来信息,说,好久不见,发个彩来瞧瞧,免得你一会儿回家我不认识,以为神农架来野人了。

这家伙怎么就能一直这么乐呢?我真是想不通,却被小雨的喜庆渐渐感染,拾掇拾掇攀着吊桥边的老柳树搞了张自拍,给她发过去。

小雨回我,嘁,哪家猴丢了?

看着信息,我仿佛看到小雨调皮的神情,那么生气勃勃。

我对着河水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回过去问她,帅不?

小雨回,闭月羞花。

胃液在空荡荡的胃里涌动,又酸又甜,是日子的味道。

没走几步,小雨的电话来了,劈头就是一声尖叫,吊桥?吊桥?你回来了?

啊。我浅笑回答。

早说呀!小雨埋怨,我马上买菜去,等我。

家门口的水果批发巷和往常一样热闹,正是中午下班时间,买水果的卖水果的,把本就狭窄的巷子塞得满满当当。水果贩的叫卖声生动活泼,我轻快熟练地越过一个个菜筐,小区门口的“等你”茶吧依然播放着蔡琴的歌,“像一阵细雨洒过我心底,这感觉如此熟悉……”

茶吧主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皮肤惊人的好,像宋代白瓷,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的眼神有点散,总是从柜台里飘渺零乱地看到外面来,落到某个地方。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谁。总之,她店里播放的歌曲和她的神情都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符合的深遂。

我喜欢这女孩,喜欢她那恍惚劲。

女孩看到我了,照例举起一杯茶,对着我友好地晃一晃。

我正笑,身后响起喇叭声,吓得我赶紧往里让了让,可车不动,在我屁股后头不依不饶继续鸣喇叭,我回过头正要发火,司机把头冒出来,得意洋洋,咯咯咯冲我直笑。

我一看,哭笑不得,踢了踢车轮胎,说我服了你了,哪来这破玩意儿?

破玩意儿?你三年不吃不喝也买不起,还破玩意儿,上来吧。小雨伸出手,像拍驴屁股一样拍拍车门。

我有病。我说,一个哈欠都没打完就进院子了坐啥子,谁的车?

小情人的,小雨风情万种地白了我一眼,方向盘一转,拐进了院子。

小雨刚从驾校出来,开车的兴致浓得很。

我在后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小雨咬牙切齿手忙脚乱地和停车位战斗,好半天,终于前轮占位后轮压线歪歪斜斜地把车子停“好”了。

等她一开车门,我实在忍不住,爆笑。

车门旁是棵茂盛的白果树,车门只能打开一条小缝,只够小雨伸出一条腿。

我……你还笑!小心我修理你。小雨在缝里挣扎,一条美丽的腿在那里作图劳无功的努力。

最后还是我上阵摆平。

小雨提着一只已经烧洗好的鹅和一袋子葱葱蒜蒜先下了车,噘着嘴巴气咻咻地站在阳光下等我。

我憋住笑,说不撞树,已经不错了。

她咬着下唇,直瞪我。

正值五月,高大的悬铃木下,小雨穿了一条颜色很正的红色无袖薄棉裙,里面套一件黑色蕾丝长袖T恤,短发齐肩,脸因为生气和尴尬而红透,很有点幸子的味道。

我读高中那些年,最喜欢日本连续剧《血疑》里的幸子,小雨今天这打扮,和幸子特别相似。

我屁颠屁颠接过菜说,真的不错真的不错。

讨厌!小雨啧怪地白了我一眼,用胳膊挤我,说是胳膊,还半带着用胸。小雨今年三十五了,很懂些东西,眼下明里是挤,暗里是勾搭。

进了屋,我轻轻抱住小雨。

想我了没有?我轻声问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身体于我而言是如此亲近,血脉相连。生命那么脆弱,若是哪一天小雨突然离去,我怎么办?

我对你的思念之情,如淘淘江水,连绵不绝。小雨耍贫,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个孩子性情,拿她没办法。

懒洋洋躺在床上,小雨的呼吸一起一伏,吐在我肚子上,温嘟嘟的,又轻又柔,我低头看她一眼,笑。

小雨却冷不防掐了我一下,坦白。

坦白什么。

这么快……小雨一口咬在我肩膀上,然后呆张着嘴,含糊不清地叫——咸死了,你不洗澡的?

大娘,乡下没澡堂。我白她一眼,笑,再咬喽。

你和你的杜洛克宝贝不洗澡的?小雨恶心我,女人记仇心真强。

我留着跟你一起洗,你是老大,杜洛克老二。

小雨气坏了,一翻身压在我身上。

我说喂,还要打仗?

小雨忙不迭地溜下来,说,不不不,累得很。

我都没喊累。我逗她。

真累得很。小雨嘟起嘴,脸红了——没劲儿,软嗒嗒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血压量没有?会不会低血压,要不就是更年期。我半开玩笑说,更年期综合症。

你才更年期。小雨朝我屁股上就是一巴掌,你去洗澡,我去做饭。

别做饭了,我说,煮面吧,都两点了。

吃面时,我想起了何达那个笑话,一个人傻笑,小雨盯着我问我什么事,我没说。

这些玩笑在乡野里不觉得恶俗,拿到小雨面前说不行。再说这缺心眼的傻媳妇,指不准说给谁听。

到底是哪个小情人的?我还惦记着车。

你小情人的。小雨白我一眼,李玉梅。

我释然,说乖,真大度,你们就该这样和睦相处。

下午半夏回家,一个人啃掉了半只鹅,小雨留了一半在锅里,说,给妈妈送去。

妈妈?这个人世间使用率最高的词,我却用得很少。

那个叫陈莲子的人,那个应该被我叫“妈妈”的人,并不喜欢我这样称呼她,而我也不愿意开口叫妈妈,在心里,这个词是用“她”或“陈莲子医生”代替的。

小雨什么都好,唯有在我与陈莲子之间的芥蒂上,她无法体会我心底深处的伤,从小被爹妈捧着疼着长大的小雨,不相信亲人之间隐形的伤会留存一辈子。她像一艘浮在水上的舟,永远潜不进我痛苦的那片水域里。

我不介意小雨潜不进去,我那些伤,不想让快活豁达的小雨来分享。

你和半夏去送。我说。

凭什么?半夏抬起头,硬邦邦顶我一句,我要做作业。

半夏的名字是陈莲子取的,父亲坚持把这个权力让给了陈莲子,陈莲子抱着个白生生的肉团团,竟然落下两滴泪来,她亲了亲小肉肉,说,半夏吧。

我不喜欢,孩子的名字带着药草气,不吉利,可父亲提醒我,你哥哥姐姐不见那时,正值仲夏。

陈莲子是把一一和二二未过完的半个夏季,交付给她眼前的这团心窝窝肉。

半夏从三岁开始显出冷冽,喜欢独处,喜欢跟我顶嘴,我说往左,她偏偏要往右,我不让吃啥,她偏海了吃。总之,半夏自懂事以来就在和我作斗争。我为这事头痛了十来年,估计还得继续头痛下去。

新闻联播完后,小雨眨巴眨巴眼,不屈不挠地挡在电视面前说,走吧。

我第一次见到小雨时就发现她的眼睛不是同时眨的,她说话的时候、笑的时候、咽茶的时候,总是左边眼皮先眨巴,再眨巴右眼,我经常想,什么时候她才会一起眨眼睛。

小雨抿嘴,站在我面前,继续眨巴着眼,像故意挤眼睛在哄小孩。

从没见过比小雨更善解人意的女人,也从没见过比小雨更倔的女人,从嫁给我那天开始,她就坚定不移地表示要把陈莲子和我们父子之间的隔阂化解掉。

见过几次陈莲子后,小雨的雄心壮志打了个对折。

好像很难下手。小雨咬着手指头,暗中打量陈莲子,像在打量某种可供入胃的动物。

我懒得理她。

但对折归对折,她的理想从来就没有熄灭过,对于我的抵触和不配合,她给了我一个底限——可以不主动,不可以不参与,可以不喜欢,不可以不配合她的喜欢。

傍晚的医院人来人往,穿着病号服的、提着水果牛奶看望病人的、送饭的、拄着拐出院兜风的,多熟悉的风景,那些高大的梧桐、青翠的万年青、斑驳的花砖围墙……

几个大人推着一个脚上缠着绷带的小孩走过来,我小心避让着,心生怯意,这是调出医院后我第一次回来,眼前的熟悉里有种亲切的陌生,再往前,一副手术担架从我们身边推过,担架上的人脸被白布单盖着……我的胃猝然痛起来,绞成一团。

伴着胃痛,我又开始咳嗽。

怎么了?小雨问。

我咳,着凉了,都你害的。

小雨心领神会地脸红了,快活地磨牙。

家属楼院子里很整洁,角落栽满了娇艳的月季和串串红,楼群各户阳台上也种满花草,绿或金边的吊兰从高处垂下,随风摇曳。

医生的手,一边握着生,一边握着痛。握生的手把希望留给病人,握痛的那只手把绝望传递给病人和家属时,也把寒凉捂在了手里。

这种寒凉别人是体会不到的,很多人说医生冷血,其实那不是冷血,是麻木,不麻木不行,都像病人家属那样紧张伤心,谁来做手术?而且,看多了死亡,真不知道什么叫伤心了。

从老姜开始种花草起头,医院办公室里凡是能放花盆的地方就都放满了花,连个一次性水杯也养着吊兰,很有生气,住院时间长的病人,和护士们混得熟的,也跑到办公室来分枝,养了放在窗台或床头柜上,因为这个,玉水医院年年得文明单位称号。

我到徘徊后,没心思种花,罐罐钓鱼回来给了我一条火烧斑一条薄刀片一条鲫鱼,都挺小,才食指长短,我用了个玻璃缸养着。多少年没见过火烧斑了,小巧的鱼身在玻璃缸里游动时,隐在暗褐色的鳞上的五彩漆色随着搅动的光波闪绽出令人惊艳的色彩,油菜黄、胭脂紫、孔雀绿、晚霞红,小小的鱼缸像热闹的天堂。

四楼阳台花开得最好的是陈莲子的家。

准确地说也算是我的家,但是这家的意义对我来说等于零。

天色暗下来,风里有很浅的茉莉花味道,我微眯着眼,左顾右盼。

走啊。小雨挤挤我。

我侧头看看小雨,无可奈何,一步一挪走进楼道。

走过三楼,水泥楼梯顿时变了样,干净镗亮,泛着青光,一盆盆生机盎然的花延伸到楼梯尽头,可爱地、头挨头肩挨肩地热闹盛开,花的尽头是一双灰色的布鞋——

是退休的老院长李杜仲。

我抬头看着他,心头百味杂陈。

小时候,是这个人用他温湿的大手牵着我,带我走出大举林场,走进玉水医院。也是他用温湿的大手搓着我的头,说,去,妈妈在找你。

他曾经教我去打开妈妈陈莲子心里那扇紧闭的门。

但是我失败了。

此时,满头银丝如雪的李杜仲笔直地站着,两眼固执地盯着对面那扇门,目光温柔,仿佛里面那个人立即会出来。

可他也失败了。

李杜仲眼里流露出的情感是什么,全医院的人都清楚。

自从文革期间遭批斗,妻子人去楼空后,李杜仲至今还是一个人。

多年来,医院所有人都真诚期待着这安静的四楼能有点幸福的动静。真诚到完全忽略了我的父亲向正德,也正常,在医院所有的人记忆中,只有李杜仲的等待,没有向正德的孤苦。

我也在盼,盼着她和他早日结成善缘,好让我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笨老爹死心。

一盼三十年,大家都等累了,时不时的大家总会议论,猜谜底的同时,难免问我一两句。特别是李玉梅,大嘴巴,哪儿想起哪儿问,不管人多人少,我回头骂她,她居然说,是为了增强我的免疫力。

我知道李玉梅是为我好,怕我一时接受不了,时时给我敲警钟。

我拿过小雨提在手上的汤锅,轻轻放在一盆花旁。

这是盆茉莉,大大小小开了十几朵,细小洁白地透着香。

李杜仲就是种一楼梯的春天也医不好陈莲子。

陈莲子的心早死在1970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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