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泪 化骨绵掌 全 化骨绵掌
化骨绵掌
红尘有泪
作者:化骨绵掌
(1999年仲秋的一个星期天,我乘坐的波音747安全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我踉踉跄跄从机舱冲出来,忘情地张开双臂,拥抱着迎面扑来的潮湿而熟悉的空气。
我眼角很快就湿润了,为了故乡天空飞舞的尘烟。
我刚刚从T市“逃”回来。
别以为我到那个荒凉冷漠的城市旅游去了,那儿除了有无数座被盗过的古墓外,剩下的就只有埋在地下取之不尽的煤炭了。我既不是考古学家,也不是地质专家,哪有那份闲情逸致?
我被那座城市的监狱关了整整3年。
坐在临街的咖啡屋里,成都上空难得一见的一抹阳光从宽敞的玻璃窗斜斜地射进来,宛如装潢华丽的舞台射灯,柔柔地撒在我的脸上。我知道,阳光已经把我装扮成一个透明的仙女,此时的我一定很美丽。在我身上,你根本找不到一丝深陷囹圄后颓丧的痕迹,甚至还幽幽散发着沧桑后逐渐成熟的余韵。
那本暗红色的笔记静静地摊在我的面前,一览无遗地向我敞开着。里面记载着我的故事: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在地狱中挣扎的故事。也许大多数人有此经历的女人一定选择将这个快要愈合的伤疤掩埋在心底的最深处,紧紧关闭她的心扉。但是我不,我想揭开它,毫无顾忌地袒露它,为了至今仍在向往那个地方的姐妹们。我想再一次静静聆听自己的隐秘独白,想再一次偷听我堕落的脚步。
沿着伤感的呻吟,在这个获得自由的夜晚,我尽情地虐待鞭打着自己的灵魂,我知道今晚我只能选择失眠。
我准备着,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在悄悄翻开封皮的一刹那,我听到伤疤的硬痂与嫩肉剥离的声音,我开始瑟瑟发抖……)
A.
茫茫贫瘠的大地
你像火光投在野艾上的阴影
一个深邃的岩洞
呼啸的风把我诱入黑暗
命运似乎和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天堂与地狱竟然只有一线之隔,我没有体会到徜徉在天堂的幸福,却在浑然不觉中踏进了地狱。
我发现地狱的门口站着龇牙咧嘴的男人们,他们控制着方向、节奏、时间,我们只能被动地服从。他们是坚强,我们是懦弱;他们是阳光,我们是阴暗。尽管我们煞费苦心地装扮自己,漂亮妩媚、柔情如水,耳边时常响起赞美的掌声,但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我们往往悲哀地发现,那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男人们精心准备的。
我们是一群被精心打扮的猎物。
生活像一杯平静的白开水,我本来不打算过分在意它,也不奢望它能给我带来什么,平静最真。但是刹那间它却演变成一碗冒着轻烟的硫酸,我惊恐地跳开了,蹲在老远的地方“嘤嘤”地哭着,我曾经纯洁的心灵已被严重地灼伤了……
我没日没夜地贴在冰凉的铁窗前,默默梳理着自由的距离。在被残酷的泪水皴破了眼角以后,我叹着气颓然坐下了。伴随我的只有一件铁灰色的囚服和一个生锈的铁碗,蓄着齐耳的短发,嘴唇苍白,目光呆滞地仰望着天空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小鸟翅膀上的颜色是我此时见到的最美丽的色彩了,我时常被它感动着……
我无数次地伸长脖子,大力嗅着窗外清新的空气。虽然T市的空气是干燥乏味的,夹杂着黄土高坡上的尘埃,但就算这微不足道的尘埃也是自由的啊!在我的视觉、嗅觉变得异常灵敏的时候,我的听觉又开始折磨我了。我甚至捕捉到高墙外小贩的吆喝声、女人的吵架声和婴儿刺耳的啼哭声,这种自由的嘈杂声研磨着我的耳鼓,让我喉咙发紧,几近窒息。
我悲哀地回眸环视着这间几平方米的监舍,这就是埋葬我青春的最后墓地,阴森黑暗,潮湿而静寂。也许,我无法为自己竖起一块稍微有点纪念意义的墓碑,哪怕它是一块朽木垒成的。但我知道,即使到了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也会为自己轻轻哼唱一曲送行的挽歌,让我那曾被玷污的灵魂安息。
我发誓,我真的很漂亮。
我不知怎样形容自己的容貌,用什么溢美的词都太老土。
我就是我,很自然很女人。
我知道一个女人不能光靠她的脸蛋,更多的是看她有没有镊人魂魄的“女人味”。这种女人味是骨子里揉出来的,任何后天的修饰都是累赘。图有娇媚的外表,而内容却苍白无力,那只能叫一具华丽妩艳的木乃伊。胸前塞着厚厚的衬垫,夸张地拽着干瘪的屁股,她没有资格趾高气扬地走在大街上,她应该睡进马王堆坟地。我之所以这样不留情面地践踏同类,完全是因为一些漂亮女人僵尸一样污染着我们的眼睛,她们越来越失去了一个女人的基本魅力。
我喜欢我那一头乌黑透亮的长发,它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垂洒在我的肩头。其实最让我骄傲的是,我完全具备了一个女人最优美、最性感的基本要素,三围有点魔鬼,当然会吸引男人们贪婪的目光,令他们垂涎三尺、想入非非。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回头率,因为男人们大多迎面直直地盯着我,充血的眼球携带着红丝悬在眼眶外。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回到我那贫穷落后的家乡,我选择了成都,因为这里可以实现我的“少女白日梦”。凭着我的学历和身材,我轻易地进入了几家大公司,但老板们越来越放肆的性骚扰逼迫我只能逃离。其实,我是喜欢被男人欣赏的,但我不能容忍他们利用职权强行欣赏我。
我应该在他们面前展现我镊人魂魄的魅力,而不是被迫表演我的风骚。
我坚信自己能养活自己,于是在草市街开了个小小的女性用品商店。奇怪的是,光顾我生意的男人占据了很大的比例,他们假惺惺地给老婆精心挑选着睡衣,提一些无聊透顶的问题,实际上他们到我店子来是为了洗一洗已被老婆的赘肉污染的眼睛。
我一直认为,男人的眼睛相当于他肮脏的手,当他从上至下贪婪地扫视你的时候,你已经觉得他正成功地剥去了你身上的全部家当。每日被来到我的店子的男人们剥来剥去,我已经习以为常,我就像一个职业MODEL,若无其事地在男人面前骚首弄姿。我可以恣意戏谑他们脆弱的神经,尽情享受男人火辣辣的目光,因为那种目光经常给我带来阵阵无以名状的快感。
我的生活不可能缺少男人。
一个“阳光男孩”走进了我的视线。他不像我大学时的男同学们,虚伪地拿着玫瑰,嘴里吟唱着晦涩的朦胧诗,眉飞色舞地夸夸其谈。其实他们肮脏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绞尽脑汁把你诱到校园墙边的草丛里跟你做那种事。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男孩纯净地几乎透明,就连他第一次吻你,也丝毫不会掩饰他的笨拙。高大魁梧的身材,笔挺的鼻梁,长得端端正正的,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明亮、透澈、深邃。我就是被那双眼睛电倒的,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全身便被一阵麻酥酥的惊慌俘虏了。在我暗暗认定他就是我的男人时,我的双脚早已沾满了陷阱边上的泥浆。女人们引以自豪的感觉让我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梦魇,梦魇中的他肆意掳掠着我柔软的心瓣儿,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已经扛着犁耙,骄傲地哼着小曲儿在我颤栗的身上迈了过去。
女人的感觉蒙蔽了女人的眼睛,我看到自己站在第一排,咧着嘴傻傻地笑着,笑声夹杂着无奈与迷茫,有点幸灾乐祸。
为了自己爱的男人,我愿意永远被这种感觉欺骗着、烘托着、飘浮着。
(晚点名的时候,那个胖胖的满头白发的女狱警照例斜靠在铁窗前,边抠着鼻眼边伸着脑袋朝监舍里搜索了一遍。她明明看见我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还是夸张变着调地大叫了我一声:“兰芳——”
她在证明我是泥塑的还是肉体凡胎。
我知道我砍翻了几个东北小姐,连我都不知道在那场对砍中死了多少人。
我是个杀人犯!杀人犯!!!
他们容不得半点疏忽,但我也不至于在她的眼皮底下立刻土遁呀!我戴着脚镣手铐,况且还有两个中年女犯和我关在一起,她俩昼夜轮班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别说逃跑了,我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皮肤黝黑而透明,我喜欢在圆圆的月下静静地偎在那光洁紧扎的皮肤上,悄悄地捕捉着他那年轻有力的心跳。
我喜欢黑黑的他,讨厌那种像娘们儿一样白皙的男人,在我的眼里,黑色的男人是最英俊的。那时,我真是用我的灵魂在爱他,那种爱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我甚至觉得我是世界上最最幸福最最开心的人了,拥有这份爱,我真的很满足。
爱情是女人的全部,同时也是她的智力盲点,我喜欢被他傻傻地任意摆布,喜欢被他像遗弃一片碎布一样甩进河里。
面对自己喜欢的男人,我发现自己有点贱。
我们在玉林小区租了一间房子,开始无拘无束地与他同居了。此时,我发现我的判断有点失误,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纯净透明。他的眼神开始在街上流连,停留在其它女人身上的时间多过他身边的我。只要在街上随便遇到一个稍微有点性感的女人,他就像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一样,紧盯不放,有时候竟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地朝那些女人连续放电。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哪里是放电?简直就跟街上那些口水娃儿没有任何区别,一付从来没吃饱的饿涝相,我真的有点恶心了。
他就像大多数发贱的男人一样,吃着锅占着碗,顺便还想把瓢羹舔得一乾二净。
我知道他已经不适合我了,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男人只能是河面上的浮萍,大浪涌来的时候他就会随波隐匿。在我眼中,他已经变得苍白暗淡,我决定在一个恰当的时候离开他。
但是,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红尘有泪
作者:化骨绵掌
B.
你是桌上的谜语
上演着隐秘人生的真谛
受伤的肉体
在森林里
我从一扇门的钥匙孔穿过
发现了人生的局部
时光在平静中不知不觉地流失着,但平静中却暗藏着漩涡。
我睡在漩涡中间,对周围的激流浑然不觉。我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堕落,而且堕落得有些离谱。我更没有想到,我千方百计寻找离开他的理由,竟然轻易得被我获得。
感谢那天我小腹下坠着疼,不然我不会欣赏到那精彩的一幕。
那是一个还算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树梢轻摇,知了轻吟。
下午3点,我把服装店交给售货小姐,自己提前打的回了家。我真的好象预感到什么,女人的第六感非常准确。
但这种准确往往只发生在不详的事件中。
我比平常放轻了上楼的脚步,蹑手蹑脚,头发直立着,像搜索信号的天线。我的脸一定涨得通红,额头甚至渗出密密的汗珠。我料到有事发生了。
走到楼梯口时候,我极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手抚着起伏的胸脯,干咽着由于紧张而产生的唾液。我的腿开始发软,于是我便靠在楼梯扶手上休憩了一会儿,这样也好让时间整理整理我紊乱的心絮。有一刹那我真的想放弃了,以免见到他的尴尬。
奇怪!我那天怎么就想到他会尴尬?
然而,从虚掩的门里传来的奇怪的呻吟声彻底惊醒了我。我顾不得许多了,我想知道发生在我眼前的故事。
我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一幅让我一辈子也别想抹去的画面呈现在我的面前:我的那个可爱的“阳光男孩”正忘情地压在一个肥胖的女人身上……贪婪地狂吻。
这幅画面渐渐变成耀眼的红色,我仿佛来到一个冲洗底片的暗室,神秘而寂静。此时,一种奇怪的音乐由远而近悠然响起了,抑扬顿挫,断断续续,小心地冲击着我的耳膜……我的头从中部开始裂开。
他痴迷地闭着眼睛,那帘曾经让我疯狂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挺拔的鼻梁歪斜在那个女人的脸部,蹭着痒似的摸索着,鼻孔“咝咝”鸣叫着,嗅着足以征服他的味道。那双曾经每晚抚摸我的手此时正插在那个女人的内衣里熟练地游弋着,温柔地寻找着前进的借口。
那个女人完全沈溺在极度快乐的感官享受之中,她的双腿忘情地高高举向空中,没来得及脱掉的尖尖的高跟鞋底泛着幽幽的蓝光,并不时颤抖几下,幸福地敲打着源泉的后背。
我的心狂跳不已,仿佛被这个红色的暗室感染了。迷离的画面、晕眩的音乐,以及两个快乐的生灵。
我被他们配合默契的精彩演出彻底折服了,恨不得击掌叫绝。
不知为什么,我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我根本无法控制我的笑声,我本来想表示我的觉醒,然而那笑声却像森林中的山魅,阴森、刺耳,连我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那两个狗男女惊叫着从床上跳了起来,两张汗涔涔的脸被我的笑声吓得扭曲变形了。
我惊骇地认出那个女人竟是我们楼下摆烟摊的柴大妈。
真的很离谱!她本来是我最尊敬的女人,守寡多年,拉扯着一个傻儿子在生活的波浪中艰难摇曳着。她很坚强,悲伤从来不会写在脸上。每次经过她的烟摊时,她都会冲我微微抿笑。
我差不多崇拜她了。
然而……然而,这样一个女人竟然……
而且还是偷我的男朋友?她的岁数可以绰绰有余地当他的老妈呀!
柴大妈浑身颤抖着,满脸羞愧地掖藏着溢出的肥肉。她那张曾经慈祥的胖脸此时像被电风扇狠吹着,颤抖地泛着波浪。她的头发像干枯的稻草一样,无力懒散地四处低垂着。她迅速从我身边溜过,根本顾不上衣衫不整,叮叮咚咚朝楼下冲去了。
我听见楼梯口守大门的裘大爷怪声怪气地惊叫起来,他那混浊的眼球一定被突如其来的“乍泄”洗得干干净净。
房间里漂浮着堕落的味道,眼前的画面开始变绿。
怎么收拾眼前的一切?我的大脑木木的,没有了思维。就在我和他每天编织爱情的小屋里堂而皇之地上演了一出背叛我的激情大戏。
他诚惶诚恐地望着我,想张口解释着什么。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果断地一挥手,淡淡地对他说:“BYE-BYE!”
(我的脚踝被脚镣磨烂了,已经开始流血。看守我的惠姐和蒯姐把她们的棉被撕下一角,小心翼翼帮我把伤口裹上,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我的日常生活都由她们俩照顾,喂饭、放风,甚至……方便。
这是死刑犯才有的待遇。
看守所的夜晚彻夜被发着惨白的灯泡照耀着,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默默数着入监的日子。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呢?死刑?死刑!?
死刑!!!
我知道在公园门口的那场砍杀中死了人,我是主犯,他们不会饶了我。)
其实这是我第二次被个臭男人伤害了。
还在上中学的时候,我偷偷喜欢上了班上的语文老师。
他35岁,我15岁。
相距二十年,我的初恋。
我的目光整天追逐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笑靥、他的背影、他那被香烟熏黑的牙齿。尤其在他朗读课文的时候,我几乎是在颤抖中聆听的,浑身起着鸡皮疙瘩,满面潮红,大汗淋漓,眼睛朦胧而迷离。
他那浓浓的眉毛一挑一挑的,嗓音低沉而有磁性,拨动着我初醒的情怀。他够拽!把非常拗口晦涩的鲁迅小说,比如《狂人日记》、《孔已己》一字不错地朗读下来。那极富煽情的声音足以摧垮一个少女矜持拘谨脆弱的春心,我被他彻底俘虏了。
那段时光是幸福的,为了他,我喜欢上了文学。所以在这漆黑监狱的漫漫长夜,我可以用他教给我的浅浅的文学功底,堆砌蹂躏着我那噩梦般的人生。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根本不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我愿意。
他明白我眼中燃烧着的火焰。
一个看似偶然的机会被他巧妙地改编成诱惑我的陷阱。在他那熟练的手法中,我晕晕乎乎地跟他上路了。在他精心设计的诱奸中,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紧闭着双眼,耳膜疯狂地啸叫着,黑黑的天空笼罩着我那一尘不染的过去。直到他豆大的汗珠疲惫地滴在我的胸前,我这才意识到,我正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向一个熟谙情事的少妇过渡,因为我清晰地听到我嘴里不由地发出了欢愉的叫声,这叫声将我的少女时代彻底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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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红尘有泪》【3】
来源: 化骨绵掌 于 2003-12-06 08:15:12 [档案]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1810次 字体:调大/调小/重置 | 加入书签 | 打印 | 所有跟帖 | 加跟贴 | 查看当前最热讨论主题
C.
颓壁上有颗浑浊的泪?
滞涩着像闭紧的纽扣?
蓝色屋顶下?
透出两只怨恨的眼睛?
房屋早已坍塌了?
我睡在废墟上发现?
一颗发光的眸子
?
我没有意识到这是我人生噩梦的开始,我只知道成都不是我的家,我应该远离这个让我伤心落泪的地方。
暂时躲避也是一种选择吧?于是,我告别了曾经给我爱与恨的小屋,踏上了归乡之路。
九曲镇,一个偏远的小城,生我养我的地方。
弯弯的九曲河绕城而过,河上飘浮着嫩绿的树叶,岸边的垂柳轻吻着湉湉河水,习习微风,聒噪的蛙鸣。
我的少女时代就是在这岸边度过的。
每当黄昏降临,我喜欢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挽起裤腿,用脚心轻轻舔噬着冰凉的水珠。或者悄悄用双手捧起几只快乐的蝌蚪,看着它们在我的手心悠闲地摆着尾巴。那时,往往夕阳如血,整个河面都被染红了。我相信我的脸庞也一样是红色的,这种红一直伴随着我出落成一个远近闻名的美女。
“芳——”我记得妈妈就是这样拖长声音唤我的,她不愿意让我在河边逗留得太久,免得偶尔经过的艄公用语言撩拨我。
哎——嗨哟嗨哟
第一次找你扇盒盒哟
你哥老倌杖了我两皮砣
第二次找你扇盒盒哟
你妈老汉把我牙巴打脱
…………
(注:扇盒盒——谈恋爱。哥老倌——哥哥。杖——打。皮砣——拳头。妈老汉——爹妈。)
艄公们粗犷沙哑的歌声久久在岸边回荡着,我真的很怀念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发现,当一个人失去自由的时候他就会对过去发生的一切多愁善感起来。所以在这阴郁的牢中,我满脑子都被过去一幅幅美丽与肮脏的画面占据了,它们就像电影胶片一样,放慢速度在我眼前一一掠过。
我的家乡现在早已面目全非,冒着白烟的水泥厂、砖厂、小型轧钢厂将美丽的九曲河羞辱了。尤其在小镇周围,矗立起密密麻麻的卡拉OK厅,令人触目惊心。我不知道黑漆漆的歌厅里都是什么人物在那儿莺歌燕舞,我只看到每当夜晚降临停在路边的一长串各种品牌的小汽车。
我的爹喝了酒,歪斜着靠在门槛上,瞪着血红的眼睛,愤愤地骂道:“狗日当官的公费嫖娼。”
可是,镇上的许多人并不认为这是伤风败俗的糗事,他们争先恐后将自己家腾出来,通过熟人找一些外地的女孩子,放鞭炮摆宴席,当天晚上就开张收钱。
用“雨后春笋”来形容这些林立的OK厅、发廊、按摩院绝对一点也不过分。
这个小镇飘扬着淫邪的味道。
其实在上中学的时候,我已经嗅到了这种腐烂的味道,尽管这个小镇远离味道更浓的成都。
我那时有个密友,叫卓敏,她和我是同班同学。
无法形容她的妖冶、她的蛊惑力,她是全校回头率最高的女生。
她家就住在镇上的学校门口,与坐落在九曲河边的我家相比,她比我更接近“城镇”,尽管这个距离只有短短的1000米。所以,她拼命地向更大的“城镇”靠拢,以拉开与我们这些乡下丫头的距离。不过,可能是我非常漂亮的原因吧,她没有嫌弃我,整天和我嘻嘻哈哈、出双入对,甚至相濡以沫。我记得当时全校同学的目光全停留在我俩的身上了,那时学生的思想很纯,如果换成现在,他们肯定怀疑我们有LESBIAN倾向了。
其实我俩清清白白,各有各的爱情。我只喜欢语文老师一个人,而卓敏的爱情目标总不固定。
现在想来,是不是小镇的味道给她的熏陶呢?
卓敏很漂亮,发育很早,穿著又比较时髦,自然成为小镇的焦点。她父亲患了一种奇怪的疾病很早就去世了,母亲跟着一个卖老鼠药的河南人远走他乡,撇下她跟着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
她性格开放,整日和镇上的小伙子打打闹闹的。于是有关她的传说便在镇上蔓延开来,甚至达到危言耸听的地步。男人们都瞪着暧昧的眼睛追寻着她的背影,她成了镇上男人梦遗的主角。
女人们开始怨声载道,学生家长也强烈要求校方将她赶出校门,甚至有人提议将她赶出小镇。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卓敏的表情,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拼命甩动着头发,泪水无言地流淌着。
她说她要搞定那个头发花白的老校长。
那天她穿了一件碎花连衣裙,端端正正地坐在老校长的办公桌对面,在她承认错误的时候,她发现老校长那双圆鼓鼓地死鱼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她沉甸甸的胸部。她将自己的连衣裙一寸一寸地拉上膝盖,露出雪白的大腿。她看见老校长的呼吸急促了,鼻翼翁动着,连花白的头发都直竖了起来。她一点一点张开膝盖……
这个镜头在多年后的《本能》中才能见到,卓敏应该是莎郎·斯通的老师。
当时老校长像秋后的老槐树一样浑身颤抖着,慈爱地凝视着卓敏可怜楚楚的眼睛。
“卓敏,其实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学生,只是……”
他本想走过去,用手去抚慰一下卓敏。卓敏“羞涩地”躲闪着,脸上泛着桃红。
“我要是被开除了,我就说你爱了我。”
卓敏说完这句话,发现老校长像泥塑一样在空气中凝固了。
卓敏走出校长办公室,拉着躲在楼梯角落里的我,一溜烟跑到操场,我俩一下子扑在草坪上抱成一团,笑得变了调。
这是她发明的第一个恶作剧。
我想象着当时老校长一个人呆在办公室的情景,他肯定睁着血红的眼睛,狠命地锤打着自己那颗未泯的驿动的心。在他老人家眼里,卓敏是妖精。
后来,我幸运地考上了大学,而卓敏还是早早离开了学校,融入到“社会大学”深造去了。
她学会了酗酒、抽烟、赌博,学会了打架斗殴、吃药,甚至模仿美国A片,搞什么“天体会”群奸群宿。我得知她被判劳改的消息是我上大二的时候,听说她跟别人一起在长途汽车上洗旅客的钱(抢劫)时,被便衣警察抓个正着。他们一共11人,头领被敲了沙罐(枪毙),而卓敏则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送往资中楠木寺——四川省女子监狱劳改。
被枪毙的人里面有一个是卓敏真正爱上的第一个男人……
(以上文字由于监狱突然停电而中断,我无法在黑暗中写下去。我只能望着窗外的弯月,默默思念着卓敏。)
劳改的滋味当然不好受,白天从事繁重的劳动,晚上同样是繁重的政治学习。卓敏的脾气开始变得暴戾,她开始仇恨人世间的一切……
刚入监的犯人都称作“新毛驹”,她不懂监规纪律,经常成为老犯发泄的对象。由于看不惯她的桀骜不逊,老犯们百无聊赖之际就罗织一些罪名向管教干部汇报,以此取乐。她不知道监狱中的阴险陷阱,一脚踏空便坠落下去。一会儿被五花大绑,捆在电线杆上;一会儿被撩开衣领捅进电警棍,弄得皮肉“吱吱”乱响,卓敏差点动了自杀的念头。
监狱中汇集了社会渣滓中的“精英”,哪里还讲人间温情?“面对面揭发,背靠背检举”,谁也跑不掉。
有一次卓敏被电警棍烧灼得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她突然声嘶力竭地狂呼:
“共产党万岁!”
女干警们全愣住了,空中只剩下萧萧风声。卓敏吐掉嘴里的鲜血,恶狠狠地加了一句:“谁再动我一下,谁是他妈的国民党特务——”
“轰”地一声,女干警们全都笑了。她们第一次听说这种躲避刑罚的办法,也难怪,她们的平均年龄只有20岁。
卓敏从来没在刑罚面前低过头,不像有些“同改”一见到电警棍就吓得哭爹喊娘,大小便失禁。
毕竟她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加上她耿直讲义气,没过多久,她就被老犯们接纳了,同时也赢得了那帮年轻干警的信赖,让她当了中队的文化教员。
所谓文化教员,就是你肚子里稍微有点墨水,能教汉语拼音就行。但也不是你的文化程度高就可以担当,关键看政府干部喜不喜欢让你当,因为文化教员基本上不参加体力劳动,谁获此重任谁就等于脱离了一半苦海。
卓敏的文化知识早就丢在水凼凼里去了,她开始还有点担心自己的能力,但看到站在她面前的学生,她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谁知道哪儿冒出来这么多文盲,从18岁至40岁不等,从拐卖人口到谋杀亲夫,一锅的大杂碎。
卓敏凭着她的心狠手辣,刁钻古怪,伶牙俐齿,很快在全中队犯人中树立了威信。两年过后,她当选为中队积极改造分子委员会主任,成了全中队几百号犯人的领袖。
监狱其实也是一个小社会,当了这么一个破官,就自然而然有了堕落腐化的土壤,她开始收受新犯的钱物,欺上瞒下,拉帮结伙,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牢头狱霸。
我记得那时卓敏在给我的信中提到一个很蹊跷的事,从她刚入监的第一个月起,就有个神秘的人按月给她汇款。她奶奶在她被捕后就去世了,没有人理会她的死活,她更不相信是她那个改嫁的妈干的,因为在她心中,她早已把母亲这两个字判了死刑。
在这个世态炎凉的世界,她一个人活着,像一叶孤舟,孤独地在海上漂泊着。
这个神秘的汇款人是谁呢?
(第二天早上,检察院的起诉书下来了,给我定的罪名是流氓罪。
我是流氓我怕谁?王朔的这句话看来是送给我的。
通过起诉书列出的罪行,似乎没那么严重,因为聚众斗殴伤及人命就不至于判死刑了。石姐给我带话:她已经为我聘请了北京的律师,结果可能对我非常有利。
但是劳改是避免不了的,我知道漫长的劳改生活愈来愈近了。
同押室的惠姐和蒯姐看到我无所谓的样子,都用惊异的眼神盯着我,仿佛我来自遥远的外星球。
心死了,生命还有意义吗?)
这个谜一直困惑了卓敏许多年,后来她干脆不去想它,免得费脑筋。反正寄来的汇款她一分钱也没动,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关心爱护她的人,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深不可测的阴谋。新犯的“上贡”已经够她开销的了,每天“跟斗酒”(一种低劣酒,喝了只想栽跟斗)喝饱以后,叼上一支“红芙蓉”(成都产的劣质烟,0.27元一盒),美美地吸上一口,真是“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再也没有刚入看守所时“一个烟屁股,当个肥鸡母”的寒酸相了。
卓敏除了一周有5天晚上有课外,平时就是协助政府干部维护一下监规秩序。除此之外,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加上突然中止了频繁的性生活,她的体形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变化。纤细的腰肢长出了酒膘,屁股肥得像个米箩篼,胸前两颗炸弹足以放稳一个盛鱼的长碟子,再配上肥大的囚服,齐耳的短发,卓敏活脱脱像一个赶早场的菜贩子。
由于她“改过自新,脱胎换骨”,她被提前半年释放了。
一跨出监狱的大门,卓敏猛吸了几口自由的空气,接着就被自己的丑陋惊呆了。在牢中,你可以任意践踏自己,让自己变得丑陋,因为丑陋可以表明你跟“资产阶级思想”的决裂。但当你跨出那个门槛后,你才能发现“无产阶级”的荒唐。
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30多岁的男人站在了她面前。
卓敏觉得这个人太面熟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个人微笑着,用低沈厚重的语调问:“我汇的款你都收到了吗?”
“你是……”卓敏抬起浮肿的眼睛问道。
突然,像一道闪电掠过卓敏的脑海,她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黑,嘴唇抽搐着。她从挎包时拿出一大迭钱狠狠地扔在那人身上,转身跑掉了。
那个人叫贺当其,县检察院的检察员,卓敏这个案子的公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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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化骨绵掌
D.
原来被海水磨蚀的火山基上聚集着?
无数无数的珊瑚虫?
这时我才相信?
山脉早有了缝隙
夜幕降临了,黑暗笼罩着大地。
我被孤独折磨着,我真的很想念卓敏。
我记得我是快冬天的时候打听到卓敏的下落的,她在县城东门加油站一个叫“红蜻蜓”的小OK厅。
我想找到她,将心中的郁闷倾吐给她,让她给我安慰。
那天太阳坠落得很快,刚刚6点天就黑透了。
我站在“红蜻蜓”OK厅门前。
我知道在这间破旧的OK厅霓虹闪烁、灯红酒绿、装潢华丽的表面,根本隐藏不住生意的惨淡。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吧台里,百无聊赖地大口扯着哈欠,嘴里低声咒骂着:“妈哟!那些背时的嫖客都死到哪儿去了?”
这时,她发现了怯生生站在门口的我。
“找哪个?”
“找我的朋友卓敏。”
“她到北方的T市去了,上个星期才走。”
她长得很性感,眼睛半睁半闭着,淡黄色的毛衣紧紧裹着胀鼓鼓的胸脯。
“咳——”她叹了口气,“现在生意秋得很,小姐们都在喝北风。听说T市那边生意火爆,小费又给得多,所以卓敏先去侦察侦察,一旦情况落实,就打电话回来。也就这几天的事吧,我准备把这个‘红蜻蜓’转让了,带大部队过去,承包一个歌厅。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兰芳。”
“我是这儿的老板,你叫我冬姐就行了。你也想去T市吗?”
我真的无言以对,我从来没有蔑视过操这个行当的女人,因为我的朋友卓敏深陷其中,也因为她们毕竟是我的同类。但当冬姐疑狐的目光在我身上掠过时,我真的感到羞愧难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去哪里,去T市?与红尘女子为伍?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仿佛有一种走到悬崖边上的感觉,脑子里空空的,身子却像鸿毛一样轻飘飘的。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想让自己在悬崖边逗留太久。
冬姐并没有注意到我为难的表情,继续说:“其实你可以在我这里坐几天台,顺便等卓敏的电话,然后再跟着我开过去。”
“我不坐台,也没有坐过台。”我使劲摇着头,心里害怕极了。
冬姐笑了,露出很白的牙齿:“你还这么封建?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憧憬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有钱才是硬道理。”她点上一根烟,“你就当逗那些瓜男人耍。”
逗男人玩?这个建议很吸引我。
我突然想起卓敏在校长办公室的表演,心里便涌出一丝耍恶作剧的念头,这个念头紧紧包围了我,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将我战胜了。
现在想来,那个念头就是我堕落的开始。
其实每个人都有堕落的欲望,我当然也不例外。这种判离自己道德观的行动,深深地掳掠了我。也许是被男人伤得太多的原因吧,一种想主宰自己、凌驾于男人之上的的愿望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冲动,这么迫不及待。
我浅浅地笑着,诡秘地对冬姐说:“好吧!我只陪男人唱歌,其它的什么也不做。”
冬姐眉毛一扬,高兴地说:“我晓得,我晓得。你只坐‘素台’,不坐‘荤台’。”
冬姐转身蹲在吧台里忙不迭地拨开了电话,她可能不想让我听见内容,但她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那些半咸半淡的黑话还是飘进了我的耳朵。
“喂,黄哥,快点过来,刚刚来了一砣新货,气质有点好,不像是农豁皮(乡下人)。你不要怪我没通知你,让别个先吃了,你就只能当表弟。她说只坐素台,其实你晓得噻,凭你的嘴巴,凭你的耿直,绝对绊烂。”
这般恶劣的语言是我从未涉及过的,我只能懵懵懂懂听明白一半。我没有意识到一张吞噬我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开了,我只知道我是卓敏的朋友,冬姐不会加害于我的。
现在想来,我真的近乎痴呆,我根本没有机会涉及这个隐秘的世界,我以为只有我爱的男人可以肆意践踏我,而女人是不会自践同类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现在有一首歌就是这么唱的。而在现实生活中,女人专门为难女人。
其实这个冬姐哪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早年就是靠这个行当起家的,是80年代四川著名的“南下支队”中的一员主要干将。她们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像勤奋的蜜蜂似的,成群结队南下珠海、深圳、厦门一带捞世界,狠赚了一笔辛苦钱,然后杀回家乡“改邪归正”,开夜总会、开服装店,让很多女人羡红了眼。于是更大一批渴望成功的女人告别父母、告别丈夫,踏上南下的列车。
冬姐是第一批下海的,加之在外闯荡多年,什么惊险场面没见过,所以她自然成了我们这个小城的大姐大,开了“红蜻蜓”,当着院妈妈,网罗了很多不谙事少女跟着她。
我稍稍化了一下妆,让自己看上去比较接近红尘女子。恶作剧开场前,我已经准备就绪,像个整蛊专家。
(今天是检察院提审,他们问我问题的时候,我只顾一个劲地摇头。押室里的蒯姐说:“过了检,就等着开庭审判了。如果欠了人命,流氓罪也可以挨枪子儿,83年人大常委会开会决定的。那个时候枪毙了多少只打了点群架的小混混儿啊。但如果关系硬,请的律师有后台,就可以给你定个正当防卫,被迫反抗。那样你最多坐几年牢,屁事没有。”
其实我不怕死刑,因为死刑可以摆脱人世间的一切烦恼。
我害怕漫漫长夜拷打我的青春。)
大约一个小时过后,一辆北京吉普“吱”地停在门口,一个40岁左右梳着大背头的男人大步跨进“红蜻蜓”,一进门就肆无忌惮地喊道:“冬姐,新演员在哪儿?”
冬姐忙堆着笑脸,扭着腰肢迎了上去:“黄哥,莫慌,我马上把她喊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黄哥是一个铁路大厂的公安分局局长,是一条远近闻名的淫棍。“红蜻蜓”是他喂熟的窝子,平时经常光顾这里,和冬姐聊聊天,喝几杯啤酒,顺便看看有没有漏网的肥虾。
他长得根本不像人,像熊。满脸的络腮胡子,睁着一双狡黠的小眼,粗壮的四肢,健硕的身材,右肩还有点斜,侧着身子走路。
他是大连人,满口的大连话。
当我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时,他满脸惊愕地张着大嘴,喷着酒气,然后“啪”地一击掌,高声喝叫道:“奶奶个熊!这个小妞真像我们大连人说的,小鼻子小眼小嘴,小胸脯一挺,小腚儿一扭,小乖小乖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小”字是大连话里溢美之词的前缀。
刚在音乐卡座坐下,那个黄哥就把那张臭嘴凑了过来。我储存很久的洗涮男人的计划还没有登场,就被眼前这个饿鬼搅得乱七八糟的。他拿起麦克风,大声说:
“下面我要为新来的兰小姐演唱一首歌,这首歌的歌名就叫《奸夫的爱》。”
说完就是一串恐怖的长笑。
他大概觉得把歌名从《纤夫的爱》改成《奸夫的爱》太幽默了。
唱歌是假,寻找时机是真。果然他没哼叽几首歌就按捺不住了,他扳住我的头开始强吻我,粗鲁的手指开始剥落我胸前的纽扣。
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必须逃离。
可是……我哪里逃得掉?
黄哥像发情的野狼一样猛扑在我身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
“小妈妈的,坐台坐出个纯情少女,是不是读琼瑶的书读多了?”
他的膝盖正顶在我大腿间,皮带扣子硌得我火飘火燎的。
我恐惧极了,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又踢又抓。黄哥的脸上流血了,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鼻尖滴在我的脖子。
冬姐这时冲了进来,我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叫了起来:“冬姐,冬姐!”
我错了,我以为我的同类要来帮助我,没想到她更沈溺于协助男人给她带来的喜悦。她狰狞地笑着按住我的大腿,我渐渐无力了,整个房间都在我面前旋转。我知道是那杯可恶的饮料害了我,然而所有的醒悟都来得太晚太晚了……
我把自己想得太强大了,我怎么有资格洗涮男人?我只能仇恨!仇恨强奸我的黄哥,仇恨把我推进陷阱的冬姐,当然,我更恨那个欺骗我感情的“阳光男孩”。
我咬着牙,蹒跚地从“红蜻蜓”走了出来。一种被羞辱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我蹲在路边哭了……
霓虹灯仍在闪烁着,仿佛在嘲笑我的无助。
我不甘心自己像块发臭的帕子被男人丢来丢去的,我发誓我要报复!
报复!报复!!
我要去T市找卓敏,只有性格诡秘暴戾的她能帮我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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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化骨绵掌
E.
我的驴陷入泥淖?
惊叫着从最稠的地方跃起?
我发现我的热情大大减挫?
顶着火辣辣的太阳?
倚在树背上的干渴?
美丽的彩虹变成一串肮脏的蝌蚪
成都开往T市的列车一启动,我就后悔了。诺大一个T市,又没有详细地址,到哪里去寻找卓敏呢?困难是显而易见的,但这丝毫没有扑灭我复仇的火焰,反而把我的心烧灼得越来越痛,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当我把我的铺位、行李整理妥当以后,我才发现对面坐着一个秃顶男人。他40多岁的样子,穿著一件考究的皮衣,小小的眼睛,瘦削的鼻梁,满脸横肉,身材高大魁梧。
他紧紧盯着我。
我身上像爬满了蚂蚁似的不自在。
“小姐,去旅游吗?”女人似的嗓音。
我点了点头。
“T市有什么好玩的?也就是一个破庙。哪像你们四川,峨眉山、乐山大佛、青城山,实话跟您说,我才从九寨沟回来。我太喜欢祖国的山山水水了,每年都要出去走走……”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心情烦躁地听着。如果一路上他都这样介绍旅游胜地,我干脆到硬座车厢去算了,哪怕坐到T市也不希望耳朵听出老茧。
好在他看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也就撤退了,没再炫耀他的旅游知识。但他又摆了另一个POSE:从包里掏出一瓶白干,一节蒜肠,然后打开窗户,边喝酒嚼着蒜肠边让凛冽的寒风吹打在他的脸上。
真跩!
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岁数,他竟然……
好在他坐在顺车位,寒风只光顾他一个人。但毕竟倒灌风也会吹到我身上啊!我懒得理他,免得他寻找机会跟我搭讪。
我用毛毯裹住自己,干脆直盯着他。
他大概注意到我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连,更加注意自己的造型。他梗着脖子扬着头,干脆唱起了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的段子:“穿林海,跨雪原……”唱到结尾又擅自加了一句高尔基的名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真想笑了。
他见到演唱已经有了效果,严肃认真地对我说:“你不懂我唱的是什么吧?这是革命现代京剧,真他妈棒!哪像现在唱的,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死人的京剧……铐!”
看来我的旅途不会寂寞,我遇到一个思想家。
(我至今仍不后悔当初到T市寻找卓敏,即使我现在身陷阴暗潮湿的牢中。她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够义气的姐们儿,我真的很想她。)
第三天清晨5点30分,列车正点到达了T市。
那个秃顶男人客气地跟我握了握手,摆了个杨子荣式的亮相:左手拉开皮衣的衣襟,露出里面的毛衣,右手向前一挥,说了句:“萨哟娜啦……”
我笑了。
随着拥挤的旅客,我走出了T市站。站在人声鼎沸、车来车往的广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满街的黄色面包TAXI(当地称“黄面的”),唱山歌似的T市方言,一切都是这么陌生。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健硕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走到我的面前。
“小姐,要车吗?”
先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吃早餐吧,我的肚皮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我随着小伙子上了面的。小伙子笑呵呵地,一边熟练地转着方向盘,一边问:“小姐是来T市唱歌的吧?”
“唱歌?”
“就是坐台,我们这儿就叫唱歌。”他大口打着哈欠。
“我是来找朋友的。”我懒心无肠地答道。
“咳!别不好意思,这种事在T市不叫新闻。你们这趟列车,每天几乎有上百名小姐涌进T市。全市有几万东北小姐和四川小姐坐台,光小型OK厅就有5000多家,连《美国之音》都报道过的。”
他有些得意地晃着脑袋,继续发表他的高论:“你知道吗?T市流传这样一句顺口溜:‘赶走四川妹,撵走东北虎——还我丈夫!T市这地方很奇怪,经济不发达,但私人平均存款却是全国第一,也不知是真是假,毕竟是煤都啊!这一年来娱乐业开放得吓死你,比沿海地区还邪门。T市有几个大歌城,我都比较熟,小姐如果找人,兴许我能帮上忙。”说着他递给我一张名片。
出租车东拐西绕,终于在一座装潢华丽楼前停下。小伙子说:“这儿是T市市吃早茶比较好的地方,需要我帮忙就打我的传呼。”
我推门走了进去,里面装修得像宫殿一般,环境优雅,恬适幽静。空调吹出的暖风使本来有些寒意的我全身通泰,将旅途带来的疲乏一扫而光。我一个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前,服务小姐甜甜地笑着,递来一张热手巾,同时送上一份昨天的《T市晚报》。我点了一份蒸饺,一份小笼包,一份红虾,一碗黑米粥。
吃完了早茶,读完了报,还不到清晨7点,这么早到哪儿去呢?我想起刚才开出租的小伙子,顺便在服务台给他打了传呼。
可是他半天也没回,可能是个骗子。
又追呼了一次。
电话铃响了,对方先用T市话,一听是我,忙改成普通话,说:“我现在有生意,再说那些歌城上午也不开门,小姐们都在睡觉,一般到下午她们才上班,你下午4点再打传呼给我,我带你去找!”
这个小伙子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不免盯了一下名片上的姓名:秦耀。我暗暗地告诫自己,男人们都是善于伪装的变色龙,别再妄想他们有一颗纯净的心灵。
我在新建路上的T市大酒店登记了房间,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下午4点,秦耀一接到传呼,就赶到酒店门口接我。一上车,秦耀就说:“T市有几个大歌城,每个歌城里就有一两百家歌厅,要找一个人太不容易了。况且小姐们用的都不是真名,我认识一个大姐,是歌厅老板,看她能不能帮上忙。”
我害怕又遇上冬姐那样的人物,心中不免忐忑不安起来。但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连语言都听得费脑筋,只有听天由命了。
出租车东拐西拐在一座体育场外面停住了。
我下车一看,差点惊呼起来。体育场周围密密匝匝地有无数家小歌厅,什么“红唇”啦、“夜上海”啦,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这么密集,这种阵势,我第一次见到。
秦耀走进一家名叫“小百合”的歌厅,叫出一位40岁左右的女人,用T市话嘀嘀咕咕起来。
我顿时紧张了。
那个女人穿著朴素,脸上挂着慈祥憨厚的笑容。她走到我的面前说:“闺女,进家里坐吧!你是来唱歌的吧?”
我急忙摇了摇头:“不!我是找个叫卓敏的。”
“卓敏?”中年女人紧锁着眉头思索着,然后说,“这样吧,我派人四处打听打听,你把她的模样告诉我。闺女还没有住的地方吧?”
“我住在T市大酒店。”
“哟!何必花那份冤枉钱呢?你先住我家里来吧!反正只有我一个人。”
我摇摇头,拒绝了。
“那好吧!”中年女人也不强求,继续说:“我是这儿的老板,你叫我石姐就行了。紧挨着的这几十家歌厅全是你们四川来的小姐,体育场那半边是东北来的小姐霸占着,你可不能到那边去找人,她们会打死你的。”
这么恐怖?我心头一惊,幸亏有秦耀帮忙。我对石姐说:“麻烦你帮我打听一下,我一定会重重谢你的。”
“快别说这些。”石姐笑着,露出很好看的牙齿,“在T市,黑白两道我都有熟人,只要卓敏还在T市,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我让他们将凡是像卓敏的小姐照片送过来,让你辨认,害怕找她不出?”
我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告别了石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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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化骨绵掌
F.
参天的红色大树在我头上
伸延着巨大的枝丫?
寒冷而稠密的树叶开始降落?
我的知觉开始向四处蔓延?
坐秦耀的车回到了酒店,可秦耀却不收我的车钱。
“这怎么行?”我不想欠他什么。
“小姐,我说过是帮忙就绝不收你的钱,你也别误会我会图你什么。我俩现在一分手,说不定一辈子也碰不上了。”
说完一踩油门就融入了疾行的车流中,剩下我一个人傻傻地伫立在酒店门口发呆。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那封流传全国的、一个坐台小姐发给家乡姐妹的电报,只有六个字:钱多,人傻,速来!现在我似乎明白这个“傻”好象应该包括更深一层的东西在内,比如“纯朴”。
我心里暖洋洋的。
第二天下午,石姐打来电话,说卓敏找到了,我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茫茫人海,找一个小姐这么容易?
我马上赶到“小百合”,老远就看到卓敏和石姐有说有笑地站在门口。
我鼻子一酸扑了过去,抱住卓敏就哭了起来……
背弃我的男人,“红蜻蜓”中的冬姐和黄哥,一张张丑恶的嘴脸全部浮现在眼前。哭着哭着,两个人又都笑了起来,连旁边的石姐也擦着挂在眼角的泪花跟着傻笑。
几年没见,卓敏比以前更加成熟,说话也更加霸道。
我把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简单向她描述了一番,像个迷途的羔羊找到回家的路。
卓敏的脸色开始难看了,甚至有点骇人。
她恶狠狠地说:“我明天就打电话,把冬姐骗过来,她不是想来T市发财吗?我准备发她一口棺材,让她龟儿瓜婆娘染上爱滋。”
其实卓敏来T市已经一年有余了,并不像冬姐说的才来一个星期先侦察侦察行情。
冬姐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没安好心。
狗婆娘!我牙根儿恨得痒痒的。
卓敏告诉我,她初来T市的时候也是在坐台。但光顾她的男人很少,嫌她的腰像北方贮存大白菜的缸。生意不好的女人必然遭人白眼,为此卓敏没有少和其它坐台小姐打架扯筋。她往往都是胜利者,仗着她在劳改队练就的恶习,天老大她老二,谁也不敢惹她。
有时候运气不会挑剔女人的长相,就在她走投无路、几乎断炊的时候,一个在T市做生意的台湾老头偏偏看上了她。
不爱别的,就爱她那一身泡泡肉。老头专门在T市买了一套100多平米的商品房,把她从苦海中救出来,夜夜伴肥娇。他最懂得玩女人的精髓:豆腐要吃个烫,婆娘要×个胖。
“我到现在都没明白,当初你从监狱出来,为什么要嫁给那个贺当其?”我不解地问。
卓敏“唉”地叹了一口气,点了一支烟,徐徐吐出一缕烟雾,说:“他是我们那个案子的公诉人,在看守所提审我的时候就直截了当地勾引我。我当时哪有那种心情?反感极了,都他妈要判劳改了,还跟我挤眉弄眼。再说我的男朋友被判了死刑,马上要敲掉脑袋,谁他妈还有那份闲心跟他对眼神?我在劳改队的时候,他每个月都悄悄地给我寄钱,后来不晓得怎么搞的,他被检察院开除了公职,老婆也离他而去。但他龟儿自我出狱后就他妈死死缠着我,说的话直让我起鸡皮疙瘩。铐!一个执法人员,检察院的,爱上我这个劳改释放犯?是不是有点像天方夜谭?但这千真万确就发生在我眼前,你他妈不相信也得相信,他每天都到我家里缠着我。没人看得起一个刚出狱的坏女人,他公开找我,发誓要娶我,这在社会上还不闹翻天?谁也不支持他,他的父母还以死相胁,朋友们也害怕惹着他什么病似的,全都疏远他。他简直就是一头怪兽,吓跑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我倒无所谓,反正奶奶也死了,没人管我,我不要脸不要命怕个卵?连我的脑袋都被他弄昏了,后来就稀里胡涂地跟他了。”
“结果……”
卓敏把烟蒂狠狠丢在地下,用脚跟使劲踩着,仿佛要碾碎令她恶心的过去。
“如果把他龟儿各种各样折磨我的招式说出来,你肯定以为他爷爷的爷爷就是他妈的畜生。绝对变态!我以前够骚吧?他把我弄得都他妈天天盼着更年期早点来临,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我算彻底服气了。”
窗外不知谁家的音响高声放着那英的《征服》:“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剧情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
我一下子笑了,说:“那英唱给你听的。”
“本身就是一桩错误的婚姻,他死扭着我不放,该他龟儿倒霉背时。有一次他无意中提到了我那个被枪毙的男朋友,又接连说出几个和我睡过觉的男人的名字,连我在看守所时的口供他都能一字不漏的背下来,像背诵治丧委员会名单一样。你说这样的男人恐不恐怖?”
“就这样离了?”我问。
卓敏摇了摇头,说:“他又要上吊,又要跳崖,随他大小便,我干脆跑了。现在你看,我还将就。那个台湾老头非常够情意,对我非常好。他经常回台湾,一个月没几天住在这儿。但我知道这种二奶生活不是长久之计,老头也不可能娶我,光靠这点零花钱也不可能生活一辈子。你呢?这次来T市打算怎么办?”
我咬着牙说:“我只想报仇!”
卓敏沉思了一会儿,说:“兰芳,我们是朋友,多年的朋友,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冬姐害你就等于害我,你这个忙我帮定了。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眼前最要紧的事,是趁着我们年轻赶快拼命捞点钱。”
卓敏说得有道理。
“我有一个建议,不知你愿不愿意?”
“你说!”
“我俩联手承包石姐手下的小姐。”
“怎么承包?”我问。
“石姐在T市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跟着她混绝对没问题。我以前在她的歌厅串过台,知道她为人仗义。但她是T市人,对手下的四川小姐总是缺乏沟通,这儿的语言、生活习惯、人的脾性都与四川人不太一样。而这些小姐对当地人也存有几分戒心,害怕当地人欺负她们,比如无缘无故拖欠台费,这可是经常发生的。而我俩正好是当地人和四川小姐之间的润滑剂……”
“怎么控制她们呢?”
“T市的公价是每小时80元至100元不等,小姐得50元,剩下是老板的,如果客人给小费就是小姐自得。T市的小费很凶,只要他点了你的台,一般都要给小费,起码几百元,这还不包括炮款。我们只把每个小姐的台费扣下来,每个月发给她们2000元固定工资,还要包吃包住,包打的钱,而小费和炮款我们一概不管。这样石姐的收入一分不少,又省得她操心。小姐这边也是旱涝保收,虽然台费少了些,但不愁吃住,不愁生意好坏。”
“那我们的收入是多少呢?”我问。
“我在T市干过,自然知道行情。一个小姐每月平均挣台费4000元至5000元。有时最多能挣8000多元,除去2000元的固定工资,我们在每个小姐身上挣2000元至4000元。石姐手下有30位小姐,你算算我们能挣多少钱。”
我掐指一算,吓了一跳,哇噻!数目相当可观。
“她们如果不同意呢?”我问。
“我在劳改队呆过,我知道怎么当领导。现在T市的小姐人满为患,如果不同意马上他妈滚蛋。她们也不想想,在外面自己找食吃,一是没着落,二是没有人身安全,还不如在石姐这里干。现在的小姐又不是什么俏货,多如牛毛,积极要求进步的人多得排大队,她不干自然有人接班。再说,这点台费只占她们小费和炮款的很少一部分,她们拿大头,我们拿小头,她们绝对不在乎这点钱。”
“这不就是鸨母吗?”我担心地问,“这要是抓着是要判劳改的。”
“鸨……鸨什么母?谁抓?”
“当然是公安局了。”
“哈哈哈……”卓敏大笑后迅速把脸一收,“傻妹妹,你知道每个小姐每个月要向上边交多少税?”
我摇头。
“600块,我的妹妹。”
“我不相信。国家又不允许三陪,不抓你就便宜你了,还收什么税?”
卓敏苦笑着,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你以前的生活太优越了,根本不知道底层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如果要都是你这么遵纪守法,恐怕我们国家要饿死8亿人,那些贪官污吏也不会这么耀武扬威的了。”
“可是……”
“可是什么?”卓敏提高嗓门,“这可是当官的说的,小姐们一年要从这儿拿走两亿人民币,与其管不了,还不如砸碎旧观念搞活经济,征收小姐特种服务税。”
“真的?”
“我编这种故事干什么?好了好了,别探讨政治了。既然领导开了恩,我们就一直往前奔。走!找石姐去。”
我俩把“毛遂自荐当鸨母”的事一说,石姐立刻拍手拍脚跳了起来。
“哎哟!我的两个妹妹,这可省了当姐的心了。你帮我管好这帮小姐,生意上去了,钱也嫌老了,我还要让你们姐俩干占两个股份,年底等着闹票子咧!(数钞票)”
石姐这么够义气,看来我们要上路了。
晚上召集小姐们开会,卓敏把这个决定一宣布,立即引起两个小姐的异议,她们说:“这里还兴估吃巴吃(敲诈勒索)嗦?”
“我早就说过。”卓敏说,“我绝对不强迫谁,有哪个妹妹让老板包了我们还要给她带大红花开欢送会哩。但是有哪个觉得这里的稀饭不好喝,可以自立门户,我决不阻拦。”
大多数小姐都低头默认了,唯有那两个小姐背着包,一声“拜拜”冲了出去。
卓敏转身对我说:“我马上打电话给冬姐,让她在四川找点鲜货过来,就说每个人头给她500元介绍费,只要她一到T市,老子马上洗她的脑壳(整她),让她的脑水立即停止转动。
第二天,卓敏和我找到歌厅附近的一个招待所,包租了2楼的16个房间,价钱非常便宜,两人一个房间,有卫生间,有彩电,早晚都有热水洗澡。歌厅的对面雨后春笋般地林立着很多川菜馆,服务对象就是这些来自四川的坐台小姐。我俩找到一家比较干净宽敞的,和老板谈妥了价钱,每天包两顿三桌饭菜,每桌是100元的标准。这样算下去30个小姐的吃、住、行每天要近1000元。小姐的工资平均每天要2000元,总的支出为每天3000元。每个小姐要每天平均坐两个小时的台就能保本。
我们已经进入角色。
石姐毕竟在T市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一个传呼一个电话,生意就来了。而且这些人歌瘾非常大,一唱就是下半夜。第一个晚上整下来,小姐们的台费就有近3000元,卓敏和我自然高兴惨了。卓敏的嘴巴都笑豁了,连连说:“要每天这个水平,那才安逸!”
几天过后,我买了当地的手机卡和传呼,以便与众小姐们保持通讯联系,以防紧急生意来了,我们寻找目标也撇脱(方便)。
T市市中心有条小街,相当于成都的春熙路,只是没那么繁华而已。不过商场还是蛮多的,高档服装店也有不少,逛这些商店的有很多是在T市捞世界的小姐们,她们开放性感的打扮和大手大脚花钱的架式让街上的T市人驻足侧目。
我突然改变了身份,变成了附在坐台小姐身上吸血的鸨母。一种莫名的罪恶感从我心底慢慢浮了上来,而我的身子却沉重地坠落了。
我想起开出租车的秦耀。
看到我今天的样子,他还会幼稚地让我免费坐车吗?
太阳照得我浑身软绵绵的,晃得我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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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化骨绵掌
G.
头上的空间在激动中聚拢?
我觉得不能再前进了?
丢下随身携带的一切?
你靠在树皮上越来越暗
?
T市的气候特别干燥,我开始很不适应。正值入冬,街面硬邦邦的,走在大街上经常可以踩到嫩嫩的薄冰。冰面破裂的声音真的非常好听,轻轻的“咔嚓咔嚓”的声响,引得我蹲在地下兴趣盎然地观察薄冰的裂缝。
我发现裂缝中映照着我冻红的脸庞,以及从嘴里呼出的白气。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已经不在四川,而是来到遥远的北方,一个空气中飘浮着煤灰和淫荡的地方。
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现在我是一个吸吮女人鲜血的鸨母。
原来堕落竟然这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和她们融为一体,自然而顺利。
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曾经有理想有追求的女人,在撕掉这些虚伪的面罩以后,我开始袒露女人残忍的本性。
我骨髓里是否有堕落的元素?
坐台小姐里有个叫郁坊的,非常引人注目,由于她身材匀称,体态丰满,加上流利的普通话,惹得几个大腹便便的老板争着上她。
她很会观察出入这些场合的男人,哪些是当官的,哪些是做生意的,哪些是偷了钱临时找乐的小混混儿。她知道自己的价值,不会轻易被人上手,价钱又熬成老姜汤,惹得几个有钱有势的男人,绿豆苍蝇似的围着她打旋儿。
她今年才18岁,小小的年纪已经非常会揣摩男人的心事,让我非常惊异。她的嘴巴特别甜,见到我左一个“兰姐”,右一个“兰姐”,喊得我心里舒服极了,我有点喜欢她。
郁坊告诉我,刚来T市的时候,她很傻,什么客都接,几乎来者不拒,只认几大张人民币。后来发现经常光顾她的客人渐渐稀疏了,她百思不得其解,以为男人天性如此。后来有个经验丰富的小姐告诉她,这里不是纯粹表现性开放的场所,一定要尽量把你的羞涩腼腆展现出来,就像一个还未开苞的处女一样。这是技巧,掌握了这个技巧你就离成功不远了,因为男人是很容易欺骗的,他明明知道你是个风月场合的女人,但还是愿意听你亲口对他说,你是第一次坐台,你很保守。他反而像刚发现沙砾中的金子一样珍惜你,舍得花大把大把的钱买你。
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张虚荣的面子,你给足他的面子,他自然把你捧上天。如果他觉得你的任何技巧都是他在床上传授的,那他早已经腾云驾雾,任凭你的魅力摆布了。
他们的面子就有这么虚伪浅薄,这么容易满足。
郁坊准备调整自己的战略,重新包装自己。
这个时候她遇到了一个省歌舞团的老艺术家。老头退休后承包了一家大型歌舞厅,发了财。他非常遵循“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基本原则,绝不对手下的小姐有非分之想。
他溜到外边寻找刺激。
老艺术家一般特别容易装扮成挽救风尘女子的救世主,一边含情脉脉,一边循循善诱。郁坊第一次坐他台的时候,表现得非常稳重大方,不温不火。
老头子很欣赏她,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郁坊是才来到T市刚刚出道不久的嫩货。这好比发现了淘金淘出了金块,感动得老艺术家老泪纵横。他像吃了鸦片一样,一天不见郁坊就六神无主,失魂丧魄。
收获的季节终于到了。当他把郁坊带到宾馆,用颤抖的双手一件一件将郁坊的衣服剥光时,他被郁坊细腻颤动的乳峰惊呆了。这时,郁坊的演技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她浑身微微颤抖着,藉以晃动凹凸不平的曲线,并且羞赧地捂着脸轻轻啜泣着,俨然一个不识风情的青涩少女。
老艺术家的音乐细胞被彻底激活了,他返身从提包里拿出一把二胡,面对一丝不挂的郁坊,摇头晃尾地演奏起《二泉映月》。
他以为他是郁坊的唯一,于是他毫不吝啬地将大把大把的钞票撒在郁坊的身上……
他哪里知道,这样的喜剧小品,郁坊每个月都在排练,随时可以上演。
精彩的陷阱!
在郁坊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普通话有点怪声怪调的,不像四川人说得那么难听,但也说不出哪里别扭,又觉得非常耳熟。
“你耳朵好尖,我的普通话是不太标准,我老家是大连的,只不过我在四川长大而已。”
郁坊笑着说,我的心却猛地一沉。
“你家是四川什么地方的?”我问。
郁坊的答案让我大吃一惊,她竟然跟我来自同一个城市。
“你知道九曲镇吗?”
郁坊跳了起来,拉着我的手:“我就在九曲镇旁边的内燃机车厂。”
真想不到我们以前的距离竟然如此接近,但是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冥冥中我仿佛从郁坊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你有你家人的照片吗?”
郁坊拿出她与她父母的合影,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那个可恶的黄哥。
照片上的他慈祥地将郁坊揽在身旁,嘴角洋溢着骄傲的微笑。
我的脸色变得煞白,有气无力地问郁坊:“你姓什么?”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郁坊不解地问。
“我问你,你到底姓什么?”我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
郁坊显然被我吓坏了,她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姓黄。”
我冲下楼,两腿瘫软无力。我坐在楼梯口,不知所措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清晰而残缺的仇恨慢慢爬上我的心头。
“姓黄的,你万万没想到你的宝贝女儿正在T市被别人玩吧?”
我马上找到正在吧台独自喝酒的卓敏。卓敏一听,咬牙切齿地连喊三个“活该!”
我的眼里闪着泪光,恶狠狠地对卓敏说:“我要报复姓黄的。”
卓敏阴阴地笑了:“我来安排。”
我无声地望着她。
“你会看到的,我让你看看我在监狱那几年都学了哪些知识。现在先整眼前的,冬姐带着20个小姐明天早上到T市,她终于送上门来了。”
我开始激动。
“你别插手,我和石姐已经商量好了,人手也已经找好,只请冬姐入瓮。”卓敏拍着我的肩膀说道。
一种莫名的快感掠过我的背脊,这股电流穿过胸膛轻抚着我高耸的双乳,我颤栗得快要呻吟起来。这股快感缓缓下移着,慢慢抵达微隆的小腹,我快要被击中了,不禁轻声抽泣起来。
报复!一个女人快感的源泉。这股源泉喷涌而出,掩没了我敏感的神经末梢,触动了灵魂深处的动情点。
“冬姐,我等着你——”我心里呐喊着。
(石姐给我聘请的律师终于出现了,我没有一丝激动。
我害怕他是一个贺当其似的人物,对于我的兴趣多过我的案情。没想到见面后,我立即就将悬在半空的心放了下来。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慈祥老人,精神矍铄,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没说话,我就有些感动了。后来我在押室里才知道,他是北京很有名望的老律师。
看来,开庭审判的时候,最起码有他陪着我。)
列车的车门刚一打开,冬姐就满面春风地跳了下来,迎接她的是T市寒冽的雪风,我明显看见她缩着脖子打了一个寒战。
她不知道更冷的T市在等着她。
冬姐一眼就发现我站在站台上,脸色非常尴尬,但很快就被她掩饰过去了。她看见卓敏和一个笑容可鞠的中年女人,一下子就满面春风地扑了过来,拉着卓敏的手亲热得不得了。
“我看了天气预报,说T市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我好想看雪,但又怕冷,差点儿没来。”冬姐叽叽喳喳的,像个饶舌的麻雀。
卓敏介绍说:“这位是石姐,歌厅的老板。”
石姐笑眯眯地拉住冬姐的手,说:“闺女,T市比你们四川冷吧?快上车,我带你们吃早茶去。”
冬姐吃惊地张大嘴巴,拖腔拖调地故意用粤语问:“有冇搞错啊?”
石姐说:“本来就是粤式早茶,T市可时兴哩!”
20个花枝招展的小姐随着我们欢呼雀跃地走出车站,这20个小姐都非常漂亮,引得车站上的人们驻足。其中一个姑娘稍稍羸弱一些,脸上也布满了忧郁,不开腔不出气的,顶多勉强微笑一下。
卓敏问她:“叫什么?第一次出来坐台吧?”
“罗幼娣。”她惶恐地点点头。
卓敏笑着说:“没关系,不要虚,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中午在T市的 “川妹子火锅城”为冬姐洗尘。席间,冬姐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正宗的麻辣火锅吃得冬姐浑身冒汗,她一边烫着毛肚,一边吸吸溜溜地说:“麻得好,辣得好,味道就不摆(说)了。”
一瓶酒下肚以后,冬姐提议干脆划几拳,她挽上袖口,说:“卓敏,你我有缘,让我俩在天寒地冻的T市相见,来来来!我陪你划几拳。”
“划啥子拳?”卓敏笑眯眯地问。
卓敏对冬姐的态度让我迷惑不解,既然要报复这个臭婆娘,还对她这么客气。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啥子拳都可以,你晓得噻。螃蟹拳:一只螃蟹八呀八只脚,两只眼睛那么大一砣,夹夹夹,往后拖……”
“太复杂了,”卓敏说,“我们就划‘乱就乱’。”
“好!好!乱皮要财八妹乖呀!”
“一心敬你!”
“……”
没有再比眼前更融洽的气氛了。我坐在旁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中的怒火灼灸着我,发生在“红蜻蜓”的那一幕又慢慢浮现在我的眼前。
不行,我必须报复!我不想跟她周旋下去。
我偷偷瞄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空酒瓶,只要我迅速抓起瓶颈,将它在桌角磕成两半,然后用尖尖的玻璃插烂冬姐的脸……
我的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
右手慢慢移向酒瓶……
这个时候的冬姐已经东倒西歪,醉眼朦胧。她嘴里含含糊糊地唱着:“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过就是一年多,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好过,你心里根本没有我,把我的爱情……”
我准备把所有的一切还给她。我一把抓起酒瓶……
正在这时,卓敏突然对我说:“兰芳,你敬冬姐一杯酒吧。”
我一下子愣在那儿了。
冬姐乜斜着我,忙摆着手:“算了……算了,我已经喝得差……差不多了。以……以前我们在四川的那段往……往事,就算姐姐对……对……对不起你了,你不会还记在心里吧?女人,还不都要被男人那样?我以前比你遭得还惨。”
卓敏笑着说:“T市这么冷,看来我得给你找个暖被窝的。”
冬姐淫荡地笑着,抓过我手中的酒瓶,把瓶嘴一下子塞进嘴里,一看酒瓶是空的,“啪”地把酒瓶摔在地下。
我的脸一定非常苍白。
冬姐用舌尖舔着自己的嘴唇,被酒精熏红的眼睛慢慢暗淡下去。
“卓敏,你……你说的不……不会是……真的吧?”冬姐把脸贴在桌面上问道。
卓敏和石姐目光一对,那个慈祥敦厚的T市女人笑眯眯地转身出去了。
几分钟过后,包间的房门开了,石姐带进来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
我一下子愣了。
这怎么可能?
他是……
秦耀,那个开出租的小伙子。
我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旋转,脑袋里嗡嗡地叫着,我又一次被我的感觉无情地欺骗了。
男人是用很多种面具构成的吗?我什么时候能看到面具里边到底是张什么样的脸?
“这是冬姐。”
“冬姐。”
“你要好好陪陪冬姐哦!”
“一定一定。”
冬姐的尖笑几乎刺破我的耳膜。
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我知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女人……
@@@@@@@@@@@@@@@@@@@@@@@@@@@@@@@@@@@@@@@@@@@@@@@@@@@@@@@@@@@@@@@@@@@@@@@红尘有泪
作者:化骨绵掌
H.
我伸出手?
无名的胆怯?
周围杳无人烟?
洞壁发出我们的回音
阳光直射在雪地上刺痛了我的眼。
我把目光转向咖啡屋的墙壁上。壁上挂着一幅旧旧的铅笔画,画中有个女人弯着腰肢斜坐着,硕大的乳房一高一矮,沉重得让她歪着头,把长长的黑发拖在地下……
我久久地盯着这幅画,不愿看画底下坐着的那个男人。
“为什么?”终于,我忍不住打破沉寂。
秦耀狠命地抽着烟,一言不发。
“为什么?”我又一次问他。
他躲闪着我,眼睛到处游离着。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权力可以这样问他,但他给我的印象使我不相信他是那种人。说白了,我不相信我对男人的判断又一次出现重大失误。
男人真像谜,我好想揭开它。
“你没有义务告诉我,我知道。但……你开着出租车,有自己的职业,好好的,偏要……”
我拿起包准备离开。
他猛地撸开皮夹克的袖子。
“你……”我看见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一下子惊呆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走出来咖啡屋,腿软得像踩在破烂的棉絮上。要知道我差点喜欢他啊!
男人是头善于伪装的动物,当你心里对他渐生情愫时,他很快就会撕去面具露出本来的峥嵘。
我走在街上,有点踉踉跄跄,像被男人灌醉酒的怨妇。
我的心可以安详地永远关闭了……
(照料我的蒯姐被判了10年有期徒刑,这已是她第三次进宫了。临被送往劳改队的前一天晚上,她把她那件贴身的黄毛衣送给了我。尽管毛衣的袖口已经脱线,但我知道这件毛衣的价值。
“穿上吧。”她说,“我到劳改队可以应付,那儿已经是我的免费旅馆了,吃国家穿国家用国家,在外面还要为生活奔波,在里面就是政府的人了,相当于国家公务人员。”
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蒯姐的嘴唇冻得直发抖,我不能接受她的礼物。
她显然生气了。
“怎么?看不起我的毛衣?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实在饿得受不了的时候,这件毛衣可以换两份星期天的炒肉片。记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是一个伟人说的。反正我是为你好。”
嗅着蒯姐毛衣上的味道,我鼻子酸酸的……)
那天下午,我找到卓敏,劈头盖脸就问:
“冬姐在哪里?”
“关在装杂物的地下室里。不过,她又惊又醉,还在睡。秦耀已经偷偷给她打了一针。”
“什么针?”
卓敏像看见一位陌生人一样望着我,问:“咋个?心软了嗦?你以为我们给她打的葡萄糖?”
卓敏用“美男计”轻易地把冬姐给收拾了……
我心里在酣畅淋漓的同时,隐隐泛起一丝莫名的不安。如果仅仅想让冬姐染上毒品,并不一定非要用男人来操作啊?我们完全可以以牙还牙,按住她的大腿,强行给她注射,就像她当初协助黄哥强暴我一样。
这样复仇不是更加酣畅淋漓吗?
我真不明白卓敏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更深层的秘密。
傍晚,太阳落山时,一抹血红的云彩挂在天边,像是谁随意画上去的,美极了。
冬姐已经醒了过来。她缩在墙角,默默地靠在墙壁上,她大概知道中了我们的圈套,用怨毒的眼睛盯着我们。
卓敏说:“以前我到你那里坐台的时候,你照顾过我,不过到今天为止,你的情我还清了。”
冬姐张大嘴巴、茫然地盯着卓敏,然后朝我一努嘴:“为了她?”
卓敏点了点头:“兰芳是我最贴心最巴肝的朋友,我不允许别人伤害她。她在最无助最脆弱最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被你和黄哥强暴了,仅仅就为了50块钱的包间费。这晓得对她的伤害有多大?”
“我怎么知道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以前说过,干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强迫’。哼!女人强迫女人,你坏了做女人的规矩。”
冬姐脸色变得像纸一样苍白,她咬着腮帮子,不阴不阳地问:“你想咋个?”
冬姐毕竟见过世面,闯过多年江湖,这时她就像一只煮在锅里的鸭子,肉都炖烂了,嘴壳永远坚硬。
卓敏冷笑了一声,说:“T市就是你的监狱。”
冬姐缓缓站起身,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她不屑地问:“你以为我怕嗦?说句老实话,我上知天文揭亮瓦,下知地理掏阴沟,啥子鸟没见过?”
冬姐在过嘴瘾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她的血管里正蔓延着吞噬她灵魂与肌体的毒剂。
冬姐带来的20位小姐当晚就开始正式上班。
堂子里来了“新货”,生意特别兴隆。但那个叫罗幼娣的一连两次都被不同的客人吆下台来。
卓敏找到她,问她怎么回事?
罗幼娣说:“他们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我恶心。”
卓敏抚着罗幼娣的肩膀笑了:“我的妹儿,这是坐台,挣男人的钱。这也碰不得,那也摸不得,那你不如回家看言情剧。”
“冬姐带我们出来时,只说陪客人唱歌喝酒。”
“只要是出来捞的,肯定是敞开卖的。只不过这里面有些技巧,你多问问那些在这儿混久了的小姐,慢慢就适应了。”
罗幼娣说:“曾姐,我只想坐素台。”
卓敏急了:“你脑壳里有包嗦?你要搞醒豁(清楚)你出来是干啥子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是赚钱!你要用最短的时间赚最多的钱,光坐素台是吃不到铜的,必须要全卦子(全套),荤素都要准备。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再没有生意,我只有买张火车票把你送回四川。我不能白给你吃给你喝,还要干给2000元工资,这一点你应该理解我。”
罗幼娣惊恐地点了点头,说:“卓姐,你放心吧!”
第二天晚上,地下室的门被冬姐用头敲得山响。
卓敏打开锁,问:“你胀饱了哇?”
冬姐的毒瘾已经开始发作。她张着大嘴,连连打着哈欠,鼻孔流着涎液,可怜巴巴地站在卓敏面前。她的身份证、人民币全被卓敏搜去了,所以即使她从这里逃出去了,在T市大街上也是寸步难行。她流着泪,拉着卓敏的衣袖,说:“求求你卓姐,帮帮我。”
“怎么帮?”
冬姐可怜巴巴地伸出手。
“你以为那是面粉?不用钱来买嗦?”卓敏大吼着,恨不得把冬姐一口吞下去。
“那我坐台赚钱偿还你,现在你先赊给我一口。”
“一切听从党安排,党叫干啥就干啥,我会帮你的。你打个电话,把你的老情人叫来。就说你到T市准备开歌厅,谁知一下火车就被抢劫了,现在身上一颗子子(钱)都没有,叫他马上坐飞机到T市来接你。”
卓敏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冬姐。
“哪个老情人?”冬姐眯着眼睛问。
卓敏停顿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黄——哥。”
冬姐知道黄哥也在劫难逃了,只有垂气点头。
卓敏阴笑着从口袋摸出一包“药”递给她,冬姐马上拿出一张锡箔纸,折成对角,将一小撮白粉撒在上面,用打火机一点,急忙把鼻孔凑近白粉,一股青烟“滋”地一声吸了进去。
看到冬姐陶醉得闭上双眼,卓敏得意惨了。
看着这种场面,我忙把卓敏拉到一边,低声说:“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她按住你的大腿让人强奸你,难道就不残忍了?”卓敏斜了我一眼。
一想到在 “红蜻蜓”那一幕,我的心里就坦然多了:冬姐这个瓜婆娘,这就是你的下场!
第三天上午,冬姐的全国漫游的CALL机响了。这个CALL机一直捏在卓敏手里,见是T市的电话号码,估计是黄哥到了,一回电话,果然没错。
这个当官的黄哥让女人灌了迷魂药,他还真够意思,一见老情人冬姐有难,立即赴汤蹈火。
卓敏独自一人到机场去接他。一见到卓敏,黄哥就笑了,一边指着卓敏一边说:“原来是你这个小胖妞,我在‘红蜻蜓’见过你。”
“是吗?”卓敏假装回忆着。
“咳!瞧你这个记性,你忘了有一次你还勾引我,还说优惠我50%,不是我不愿意,你的确太肥了,我喜欢瘦点的,瘦婆娘感觉灵敏……”
这一串话说得卓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冬姐怎么没来?怎么这么不小心,把钱全让人抢了。”
“冬姐身体有点不舒服,”卓敏说,“不过,她并没有被抢,只是我们姐妹之间打了个赌。她说一个电话就能把你从四川调出来,我们都不相信,所以就打了10块钱的赌。”
“10块钱的赌?”黄哥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愠怒地说,“为了10块钱让我从四川坐飞机到T市?这个玩笑开得也太大了,现在冬姐在哪儿?”
“不要慌嘛!黄哥,”卓敏说,“她会好好陪你的,不过今晚上你只能睡素觉。”
“到底是怎么回事?”黄哥问。
“你先不要管那么多,”卓敏笑着说,“我喊了几个小姐先陪黄哥喝酒。”
一听到小姐,黄哥的眼睛为之一亮,忙问:“有没有俄罗斯婆娘?我想开开洋荤。”
“俄罗斯婆娘?麦当娜要不要?”卓敏抢白了他一句。黄哥悻悻然地跟着卓敏上了出租车。
卓敏找了3个小姐陪黄哥喝酒,这些小姐的酒量都在1斤左右。黄哥也是个醉仙,一闻到酒就走不动。这3个小姐施展劝酒绝技,你一盅我一杯的,不一会儿就把黄哥灌得酩酊大醉。黄哥一喝醉,丑态百出。他乜斜着猩红的眼睛,左右开弓,一手抱一个小姐,高声叫道:“快点给我准备包间,我已经‘十二点’了!”
卓敏忙把黄哥拖到“百合”歌厅,安排他在包间坐定后,对他说:“黄哥,不要慌!有个非常漂亮的小姐马上到!”
黄哥不耐烦地叫着:“快点搬来,快点搬来!”
卓敏走出包间,拉出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我,说:“快上楼把郁坊叫下来。”
“要不得,要不得,这样是要遭雷霹的。”我急得鼻子尖都冒汗了。她觉得卓敏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甚至狰狞可憎了。
卓敏说:“没事,我会掌握火候的。再说黄哥喝醉了,郁坊可没喝酒,她还认不出来那是她的亲生老汉?我只想臊一下他的皮。”
说来也巧,这时郁坊正好走下楼来。卓敏忙上前对郁坊说:“有个客人点你的台,赶快上班!”
郁坊当然是蒙在鼓里的,她问:“是年轻的,还是上了年纪的?”
“是上了年纪的,但是非常有钱。”
郁坊高兴地直扭腰,她得意地说:“我就喜欢坐老台,不喜欢小伙子。快是快,要耍赖,绵是绵,比现钱。”说毕,哼着小调推开了包间的门。
最多10秒20秒,包间里发出一声尖叫。
卓敏无不得意地“嘎嘎嘎”地伸着脖子笑了起来。
我是绝对笑不出来了,她只觉得卓敏已经是个女魔了。
包间的门“哐”地推开了,郁坊捂着脸飞也似地跑到街上去了。黄哥跟着追了出来,他面色铁青,全身哆嗦着,嘴里反复说着:“这孩子不是在广州当列车员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当天晚上,郁坊再没有回来。她从招待所的顶楼跳了下去……
卓敏也傻眼了,她没有料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当晚在火葬厂,当郁坊的遗体被送到焚化炉前时,卓敏和我抱着郁坊的遗体失声痛哭。
前来道别的有近100名来自四川的小姐,她们都很喜欢郁坊,都为她的离去而悲痛不已。我永远忘不了郁坊那无邪的笑靥,永远忘不了她那口不标准的普通话,永远忘不了她把与父母的合影拿出来时,挂在她脸上的幸福恬静的笑容。
曾经骄横一时的仇人一下子变老了,他像一棵被雷电霹过的老枯树,树叶凋零,干涸的树干发出焦臭的味道。他哀怨地盯着卓敏和我,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当他佝偻着背,捧着郁坊的骨灰盒,踉踉跄跄离开T市时,我彻底原谅了他,也深深地怜悯起这个曾经伤害过我的男人。
报复,像一把双刃剑,伤了别人,同时也伤了自己。
得到快感的心灵从此会安静吗?
我想到关在地下室里的冬姐,立即向卓敏要过钥匙,但是我还是晚了一步,地下室的门敞开着,我顿时傻了眼。
冬姐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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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化骨绵掌
I.
用手描绘?
刻在墙上不清晰的图像?
因此在这些图像下面?
隐约看见昨日的一丝痕迹?
破碎的湿气?
热乎乎的石头?
你融化成?
一滩晕眩的错觉
卓敏和我发动所有的小姐满世界寻找冬姐,但都一无所获。她就像突然在人间蒸发一样,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卓敏的情绪很低落,一根接一根地猛吸香烟,猛灌白酒。她好象被霜打了一样,蔫了下去。跟她说话,她也爱搭不理的。
“小百合”歌厅的气氛沉闷得快要窒息,有七八个小姐也不辞而别,回四川了。
她们实在承受不了“小百合”带给她们的恐惧。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冬姐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又染上的毒品,她会在哪里呢?
T市的冬天,真冷!
我在街上碰到秦耀,说起冬姐的失踪和郁坊的自杀,他顿时感慨万分,连声叹气。
“我不是埋怨你们这些四川人,远离家乡几千里路,不抱成团跟别人斗,反而内讧。T市的坐台小姐里,东北人占很大比例,你看她们多齐心,紧紧抱成团,绝不因为一点个人恩怨在T市人面前丢人现眼。”
他完全忘了他也是迫害冬姐的帮凶啊!难道爱与恨可以随意转变吗?
不过听他提到东北小姐,我眼前为之一亮。
“冬姐会不会在东北小姐那里?”
“完全有这个可能。你想想,在你们这儿活不下去,她必然想到叛变。不过,叛徒的下场总是很悲惨的,东北人绝不会善待她。”
“东北小姐在T市的势力很大吗?”我问。
“她们也分成几个帮派,最大的一个帮派是哈尔滨那边的,但由于她们都处于东三省,所以非常团结。”
“你真是个‘小姐通’。”我冷冷地说。
“我经常开车接送嫖客,听他们在车上吹,能不熟悉吗?”
“T市哪来的这么多嫖客?”
秦耀说:“T市总共才有几十万人口,难道男人们都成了嫖客?要知道全T市的坐台小姐有好几万。”
“那这些嫖客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问。
秦耀笑了,压低声音说:“这可是T市最大的秘密,像你们体育场这种规模的歌城,T市有好几家,光顾这些地方的客人顶多是当地的煤老板。你去过‘昌盛歌城’吗?”
“‘昌盛歌城’在哪儿?”我摇了摇头。
“在哪儿?说出来吓死你,你看看停在停车场内的汽车就傻眼了,可以当成世界名车博览会。那里面的消费相当高,坐台小姐像天仙一样,一个赛一个,还有一幢专门的‘小姐楼’。小姐们主要是来自东北和重庆。”
“冬姐会不会在那儿呢?”
“不太可能!全T市的小姐都想往那里钻,但没有身高、长相、关系根本打不进去。再说,开歌厅的基本上是北京来的,有头有脸有背景,眼光非常挑剔,像冬姐那样的女人不可能打进去。”
“她还可能去哪儿呢?”我焦急地问。
“反正跑不出T市。”
(等着开庭的这些日子是非常难熬的。我每天贴在铁窗上,盼望着看守所的所长在走廊的尽头喊我的名字。哪怕走廊里传来一串轻微的脚步声,我都会急切地伸长脖子,竖着耳朵分辨外面的动静,但每次我都会颓丧地坐回铺上。
渐渐地我有些不耐烦了,不管审判的结果对我有利还是无利,我只要求快快来临,我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回到“小百合”后,我把这些情况跟卓敏一说,卓敏马上站起身,对我说:“走!我们到那些歌城找一找。”
“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我问。
卓敏一掀皮衣,我见她腰上卡着一把精致的一尺长的藏刀。
我俩先从最近的“金莱歌城”入手,这是深入虎穴的第一步。
这座雄伟的歌城完全模仿摩纳哥赌城修建而成,冠冕堂皇,金璧生辉。歌城的门口一字排开许多“烧烤”、“泡菜”之类的小摊子。一走进歌城,里面密密麻麻紧挨着许多小歌厅包间,足有100多间。每个小歌厅都有一个韩国味的名字,什么“金姬和银姬”“摘苹果”啦,什么“汉城烧女”“韩国音画”啦,眼花缭乱的。
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脸上有点雀斑的女人将我们带进歌城经理室。
她眼睛很小,单眼皮,鼻子也很扁,她自我介绍叫千顺玉,是这里管事的。
“我们想找一个四川小姐。”卓敏说。
“我与你们四川小姐从来没有来往,她怎么可能到这里来?”千顺玉不冷不热地答道。
卓敏和我碰了一个软钉子,懊丧地退了出来。
卓敏说:“这么问不是办法,就是冬姐在里面,她也不会告诉你,你不可能去搜查别人吧?我们干脆去哈尔滨人的‘乌苏里’假装找工作,别让她们看出我们是四川人,然后再想办法伺机寻找。”
“可我俩说的是椒盐普通话呀!”我焦急地说。
(注:椒盐普通话是四川人对自己说普通话发音不准确的称谓,通常用四川的词,发普通话的音,惹人发笑。)
“椒盐普通话只有四川人听到才发笑,北方人听见只觉得你发言不太准,他们管这种叫侉子。”
只有硬起脑壳皮皮冲壳子打飞机(硬着头皮吹牛)。
我俩一到“乌苏里”,就被两个高大的女人拦住了。其中一个足有1.70米,叼着一根雪茄,露出被烟油熏黄的两颗大门睡,她不屑一顾地斜着卓敏二人,问:“你们是哪疙瘩银(哪儿的人)?”
卓敏脑子里面反复闪烁着宋丹丹演小品时的表情。她学着宋丹丹瘪着嘴唇,用东北话回答道:“要说俺是哪疙瘩银,俺来自祖国的南方……”
话音未落,卓敏和我同时看见歌城中央的大院内,冬姐正肩扛一把铲雪锹走了过去。
我竟然激动起来,像见到久违的亲人似的扯开喉咙就喊:“冬姐——!”
“乌苏里”歌城的经理室内,烟雾缭绕,空气浑浊。
硕大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位满脸横肉的女人。她三十五六岁光景,乌黑的头发扎成两根很粗的辫子吊在肩上,肥厚的嘴角含着烟,白色的烟雾时不时从她那结实的大鼻孔中喷射出来。她得意地晃着头,关节粗大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
她叫言罗兰,哈尔滨小姐中的老大。
卓敏和我坐在对面的长沙发上,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冬姐则蹲在墙角,披头散发,用起满冻疮的手指在地上胡乱划着什么。
“言姐,我想把人带走。”卓敏打破了沉默。
“为啥呢?”言罗兰阴森森地问。
“我们是一起的,都是四川人。”卓敏答道。
“四川银(人),东北银(人),不管哪疙瘩银(人),还不都是中国银(人)。”言罗兰冷潮热讽地说,“你问问她愿意回去不?”
卓敏走到冬姐面前,俯下身,抚着她的肩头,说:“冬姐,我对不起你,我错了,你跟我回去吧!我出钱,让你到戒毒所把毒戒了。”
冬姐迅速地摇着头,像看见一头怪兽一样惊恐地缩进墙角。
“要不我带你回四川?”卓敏继续劝着冬姐。
听到“四川”这两个字,冬姐的眼睛发亮了,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我跟着言姐,她对我很好。我在这里打扫卫生,是个安胎活路(轻松活)。你们别再管我了。”
既然冬姐这么说,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告辞。
临出门的时候,言罗兰说:“你就是在四川妹里很有名的卓敏吧?全T市的小姐都规规矩矩的,就你们四川小姐出邪乎事,闹得满城风雨,也影响了我们的生意。上头说,要查封全T市的歌厅,我劝你们,别惹起公愤,到时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卓敏白了言罗兰一眼。
萧瑟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疯狂地抽打着我们的脸庞。夜幕早已降临了,美丽的街灯照耀着银装素裹的大街。街上静寂如墓,只有积雪在我们的脚下发出“唧咕唧咕”无助的呻吟声。
卓敏走着走着,突然掩面哭泣起来。我鼻子也酸酸的,使劲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但不争气的泪水早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冬姐那渐渐消瘦的脸庞,恐惧惊栗的眼眸,瑟瑟发抖的双腿,以及从鼻孔流出的秽物——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听到茫茫夜空中有无数个声音在咒诅我们,斥责我们。我的心被击伤了,崩裂成无数个碎片,被T市的黑夜剽掠了。
卓敏眼中的泪花被白雪映得晶莹剔透,她对天发誓:“我对不起冬姐,我一定把她救回来!”
“我也对不起她啊!”我呜咽着。
卓敏突然抓住我的胳膊,用乌黑的眼球使劲瞪着我:“你原谅我吗?”
“原谅你什么?”我有点莫名其妙。
“我……我……”她窘迫地欲言又止。
“什么?告诉我!”
我突然想到了秦耀,我知道我已经接近那个秘密了。
“秦耀是……是……”她垂下头,呼吸急促起来。
“快说啊!”
“他是一个爱滋病毒携带者……”
天啊!我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我没有想到卓敏用这样恶毒的手段报复冬姐,这太残忍了!这并不是我的初衷啊!
难道劳改队可以把一个女人变成恶魔吗?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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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有泪
作者:化骨绵掌
J.
我用唇将硬痂吻湿??
泪水从掌纹中泄漏?
我在指缝中呼气
这天晚上,歌厅的生意清淡极了,只有几个鬼影在包间里跳来跳去。小姐们也失去了往日的欢笑,可怜兮兮的坐成一排,低垂着脑袋。
石姐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了。她阴沉着脸,抖落身上的雪花,用很毒很辣的眼光扫视了一下无精打采的小姐们。她示意卓敏和我跟她到经理室去。
“出邪乎事了!”石姐一进屋就急促促地说道。
“出了啥子事?”卓敏问。
“我的几个朋友打传呼给我,说我们这儿有一个小姐好象身上带有利器,每个和她搞过的,都不同程度地被划伤了,有一个还非常严重。”
“带着利器接客?这咋个可能?”卓敏迷惑不解地问。
“谁还敢到我们这儿玩?这种事一传十、十传百,这生意还怎么做?”石姐焦急地说。
卓敏一听也着急了,她对石姐说:“你放心!我马上理麻(调查)!”
我们马上把所有的小姐召集到经理室,卓敏阴着脸,大声吼道:“哪个干的好事?自己站出来!”
小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好几个客人已经被划伤了,我们堂子的名誉全被破坏了。你们还找个屁钱?我倒要看看她到底长了几颗獠牙!”
还是没有人回答,屋子里静极了,我甚至听到她们的喘息与心跳。
卓敏在屋子中间像只发狂的母老虎,她把声音提高了八倍,歇斯底里地叫道:“如果还不站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姑娘们燥动起来,交头接耳。
有个小姐高声说:“是哪个嘛?自己站出来,免得大家跟着遭殃。我们是来挣钱的,不是来害人的。”
这时有个单薄的身影畏畏缩缩地站了出来,说:“我不想连累大家,是我干的。”
大家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就是平时不开腔不出气的罗幼娣。
卓敏冲上去一个耳光打得瘦弱的罗幼娣一个趔趄,然后抓住她的头发使劲摇着。
“为啥子?为啥子?你恨男人吗?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卖?你晓不晓得?你砸了这些姐妹的饭碗!”
罗幼娣的头在卓敏的抓扯下像没有上台表演的木偶一样,东倒西歪地摇曳着。
她“嘤嘤”地哭出声来。
突然,她猛地推开卓敏,几把扯下自己的大衣、上衣、牛仔裤,然后是内衣、乳罩、内裤,她赤裸裸地站在屋中央,一字一顿地尖叫道:“我——恨——男——人!!!”
屋里死一般寂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罗幼娣的前胸、小腹、大腿、臀部、背部烙着密密麻麻的烟头烫的疤,足有100多个。有几个小姐吓得“哇”地哭了起来。卓敏和我包括石姐都呆若木鸡地张大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罗幼娣一件一件很认真地穿上衣服,像个刚下班的裸体模特。她抬起那张挂满泪水的脸,苦笑了一下,说:“石姐,卓姐,兰姐,各位姐姐妹妹们,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也请你们原谅,我真的只想报复男人,我连累你们了,明天我就回四川。”
话音刚落,歌城门口人声嘈杂。有个粗嗓门大声叫道:“把长獠牙的找出来,我倒要见识见识。我有铁头功,连牙根都要给你顶穿!”
石姐一听声音,大惊失色,忙说:“不好了!是魏大头那个挨千刀的来了,赶快把罗幼娣藏起来,让他抓住就完了。”
我们刚把罗幼娣塞进内屋,门外就随着叫骂声冲进来一个脸青面黑、杀气腾腾的小伙子。
他叫魏大头,T市有名的顶级无赖。他是个无业游民,到处惹是生非,闲极无聊的时候便纠集一伙干卵硬的瘪三烂仔给他扎起(帮凶),在T市附近郊县专吃煤矿老板的诈钱,无恶不作。那些煤老板本来就是私自开采无证经营的,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这反而更助长了魏大头的嚣张气焰。
他摇晃着肥大的身子,一屁股坐到办公桌前的转动沙发上,两只脚往桌上一搁,有节律地抖动着。他的头确实很大,而且肉厚,留着板儿寸,鼻孔朝前肆无忌惮地张开着,鼻翼上长着一个发亮的黑痣。
“把人交出来!”魏大头的口水快要喷到天上去了。
石姐陪着笑脸,递上香烟,说:“她中午就回四川了。”
魏大头站起身,一口痰吐在石姐的脸上,紧接着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得石姐眼冒金花,跌跌撞撞地差点倒在地上。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石姐的鼻孔淌了下来。
卓敏站出来,冲魏大头喊道:“凭啥子打人?”
“凭什么?”魏大间淫邪地上下打量着卓敏,“谁的裤腰带没拴紧,露出你这么个玩意?”
“我代我妹妹赔偿你,随你咋个处理。”卓敏不卑不亢地说。
“你赔?你怎么赔?”魏大头走到卓敏面前说,“我兄弟那玩意差点被割下来,就算治好了,以后得了个‘见花谢’,你拿什么赔?”
石姐用手擦掉脸上的鲜血,对魏大头说:“你兄弟的医药费我全包,另加5万块钱赔偿金,明天上午交钱,你看怎样?”
一听有5万块钱,魏大头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舒坦,不过……”他用手指抬了抬卓敏的下巴,说:“让这个胖妞陪我一个月,你看怎么样?”
石姐刚想说什么,卓敏立即一抬手:“好!我陪。”
大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地目送着卓敏随魏大头他们走出了歌城。
我的鼻子酸酸的,真想大哭一场。谁也没想到卓敏为了家乡人这么讲义气,连石姐也说:“卓敏这闺女,有种!”
我急忙安排尽快让罗幼娣逃离T市,如果真让魏大头抓到就惨了。
“你赶快离开T市,越快越好,让人家逮到你就没命了。那个魏大头绝对不相信你已经离开T市,说不定明天中午到火车站去截你。你坐高速公路上的快车先到北京,然后从北京回四川。”
罗幼娣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哇”地大哭起来:“兰姐,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卓姐。”
“现在说这个没用,你先保住你的命吧!”我紧紧地将罗幼娣揽着。
我知道这个瘦小的女孩心中一定有很多苦楚,那触目惊心的烟疤就足以说明一切。我不想询问罗幼娣的身世,不想去揭开她隐在心灵深处的伤疤,男人已经给了她太多太多了,让她一个人一辈子面对这些痕迹,她瘦小的肩头能承受得住吗?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倚在窗前,眺望着T市漆黑的夜空。发生了这么多事,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郁坊的自杀,冬姐的失踪……以及报复男人的罗幼娣,我的大脑都被她们塞满了。
黄哥怎样了?我竟然想起这个强暴我的男人。他害了我,同时也被他的女儿报复了。还有秦耀,那个开朗英俊的出租汽车司机,他在将冬姐揽在怀里的那天晚上,良心就不会得到一点谴责吗?
魔鬼!全是魔鬼!我被魔鬼们包围了……
但是我现在不可能逃避呀!那个侠义而又阴毒的女人现在还在魏大头身下挣扎呢。
那天晚上的故事太多了,卓敏后来向我描述了发生在T市城北公寓15楼的精彩画面……
还算惊险。
那天,她抱着替罗幼娣赎罪的心情,实则好象补偿冬姐似的,跟着魏大头到了那座公寓。
她虽然仗义,看破红尘,但仍然有些忐忑不安。
她不知道魏大头将怎样折磨她。
她等待最坏的结果快点来临,这种盼望受虐待的心理大概是她最最需要的。
魏大头敞胸露怀地站在她面前,满嘴喷着酒气,淫荡地笑着。
他拉开床头柜,找出一颗蓝色菱形的药丸,扔在嘴里,一仰脖干吞了下去,顺势在卓敏的胸部摸了一把。
“我就喜欢你这一身肥肉。明告诉你,我吃了一颗印度壮阳丸,是朋友从泰国捎回来的,今天晚上我让你满床爬。”说完一扭头,哼着“给我一杯忘情水……”,晃着女人似的大屁股进浴室洗澡去了。
卓敏就像将被赶向屠场的肥羊,无奈而又无助地叹口气,慢慢脱下自己的衣服。
回想自己走过的路,卓敏不禁哀鸣着:滥交、抢劫、劳改、嫁人、离婚、卖淫……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啊!
现在为了姐们儿,她必须挺身而出,必须牺牲自己。但是,要她怎样去面对魏大头这样的男人呢?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把他想象成电影明星?
怎么可能?想象力再丰富恐怕也难以做到。
卓敏想呕吐。
突然,房门被“砰”地撞开了,冲进来两个高大威猛地小伙子。
卓敏一惊,以为是魏大头的同伙,她不仅哀鸣起来。
那两个人目光机警地四下里一扫,见只有卓敏一人半裸着坐在床上。
其中一人用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悄悄问她:“他在哪儿?”
卓敏心里顿时踏实了,她用手一指。
两人迅速冲向浴室,闪在两边,每人手中已多了一把雪亮的尖刀。
魏大头已经听见动静,高声在浴室里问:“喂!什么声音?”
“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卓敏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正在这时,魏大头哼着歌得意地从浴室裸着身子走了出来。
那两人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人抱腰,一人抱腿,“咚”地一声把魏大头扣在地上,一把锋利的尖刀已抵在他的颈动脉上,另一个人用眼花缭乱的动作挑断了魏大头的两根脚筋,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染红了白色的地板砖。
魏大头杀猪一样嚎叫着。
有个浑厚低沉的男中音在他耳边说:“马上在T市消失!我们不想再见到你!”
两人拉着卓敏冲下楼去。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不由分说,卓敏被迅速地塞进车里,汽车箭一般地飞驶而去。
一切都像在梦里,卓敏脑子里嗡嗡直响。
她坐稳以后,发现旁边还坐着一个女人。
她定睛一看:那个女人外表慈祥敦厚,正笑眯眯地望着卓敏,她立即惊喜地扑了上去……
@@@@@@@@@@@@@@@@@@@@@@@@@@@@@@@@@@@@@@@@@@@@@@@@@@@@@@@@@@@@@红尘有泪
作者:化骨绵掌
K.
河上散着淡淡的烟霭?
散溢着黄昏的气味?
景色单调但浓淡相宜?
纵横交错的藤条?
弯着腰?
流着汗?
喘着气?
乜斜着灰蒙蒙的天空?
见到卓敏安然无恙地回来,大家都欢天喜地地围着她蹦着、跳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漾溢着欢笑,一种钦佩之情也在人们的心中油然而生。
一个小姐说:“我没想到卓姐这么仗义,没拿我们的脸,今后我绝对听你的。”(拿脸:丢脸。)
石姐对卓敏说:“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的,你们最好离开T市,毕竟你们是外省人,他们绝不会放过你们的。我是土生土长的T市人,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再说这把老骨头也活腻味了。”
卓敏说:“我也在这个地方呆够了,但我不能马上去,我还有套房子需要处理。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我要把冬姐带回去。”
石姐说:“她以前害过兰芳,现在她这样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卓敏摇摇头说:“我觉得我做得有点过份了,尤其郁坊死后,对我的震动很大。我们都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何况都是四川来的女人。”
石姐说:“你这种仗义会害你一辈子。”
第二天,卓敏和我来到“乌苏里”找言罗兰,想把冬姐带回来。
没想到言罗兰一见我俩的面就骂开了:“你这个小妖精,全T市都知道有你这个叫卓敏的,你们这样打打杀杀的,会毁了全T市的歌厅。在歌厅里发生这种划伤客人的邪事,我他妈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四川人也想得出来,不但你们的生意完了,连我们也得受牵连。难道发给每一个客人一把手电筒,让他们看清楚了再玩?”她越骂嗓门越大。
冬姐进来的时候,我一下子惊呆了。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吸着长长的清鼻涕,神情枯槁憔悴,她一看见我们就立即蜷缩着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言罗兰问:“昨天做了几个?”
“10个。”冬姐答道。
言罗兰满意地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白粉扔给冬姐。
“你赚的钱我都替你存着呢,等攒够了就可以回四川了,知道不?”
冬姐迅速捡起地上的白粉,一溜烟缩在墙角里吸了起来。
言罗兰阴险地笑了,她把对四川小姐的仇恨、厌恶全部转移到了冬姐的身上。白捡了一个小姐替她赚钱,就像天上掉了个馅饼。
看到此情此景,我的心像刀剜一样,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们马上离开T市,不会再惹麻烦了,我只想把冬姐带走。”卓敏冷冷地说。
“我把她当祖奶奶一样供着,吃我的,穿我的,睡我的,还要供她白粉,你替她把欠我的帐还了。”
“好!我还!我来代替她。”
我急了:“不行!卓敏。”
卓敏急忙抓住我的胳膊,生怕言罗兰变卦似的,急促地对我说:
“带着冬姐赶快离开T市!”
“不!!!”我哭了。
“快!”
说罢她迅速拉起缩在墙角的冬姐,硬塞在我怀里,使劲向门外推我。
“卓敏——!”
她惨笑了一下。
“放心吧!兰芳,不会出事的,我劳改过,什么没见过?监狱里比外面还惊险,大风大浪都冲过来了,难道怕阴沟里翻船?”
我拗不过她,只得拉着冬姐走了出来。
临出门时,卓敏把卡在腰间的藏刀递给了我。
“这把刀跟随了我很多年,我对它很有感情,千万收好。”
我拉住卓敏,舍不得撒手。
“听话,兰芳。我能应付的,你回去告诉姐妹们,愿意回四川的就赶快收拾行李,反正也快过年了。”
“卓敏——!”我们紧紧抱在一起,脸上流着冰冷的泪水……
走到大街上,我忽然停住脚步,好象听见卓敏在叫我。
我四处看了看,除了皑皑白雪,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她好象在‘乌苏里’叫我。”我哭着说。
难道这是幻觉吗?不是幻觉,是真的。我的感觉一直很灵。
然而,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身边的冬姐却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冬姐!”
我心里害怕极了,拼命哭嚎着,发疯似的沿着大街奔跑着。
漫漫雪花扑在我的脸上,很快就被我的泪水融化了。
(走廊里声嘶力竭地传来一声:“兰芳——!”
我迅速地从床上爬起来,等待已久的开庭审判终于来了,我的心不禁“咚咚”地开始乱跳。
我迅速理了理头发,问惠姐:“我的头发乱吗?”
惠姐摇摇头,像赶苍蝇似的挥着手:“去吧!去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
石姐一听我说卓敏替代冬姐被“乌苏里”当成了人质,马上急了。
“这怎么可以?那帮东北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冬姐到底欠了那个言婆子多少钱?”
我摇摇头。
石姐叹着气,一边穿皮衣一边对我说:“我去筹钱,把卓敏赎回来,你带着其它人到处找找冬姐,她不可能走远。”
可是就在石姐筹集了10万元去赎卓敏出来时,言罗兰却说:“卓敏那个臭丫头已经跑了。”
石姐不相信,和言罗兰大闹了一架。但是言罗兰矢口否认卓敏在“乌苏里”,你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可是如果卓敏跑了出来,她也应该回到“小百合”啊。
但是我们等到第二天天亮,她也一直没有出现,她肯定还在“乌苏里”。
那个狗日的骗人的言罗兰。
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是怎样在我身边轻易滑过的,我好象生活在黑暗中,没有太阳,没有雪花,没有呼吸,没有表情。我整个人都垮掉了,像丢了魂似的,浑身无力。
整整三天,三天啊!还是没有任何音讯。
我不甘心,硬着头皮去“乌苏里”找言罗兰,但言罗兰还是矢口否认。
“我还找她呢,这个帐没有完,你是不是想替代她啊?”
她恶狠狠地盯着我,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下去。我害怕遭遇什么不测,急忙从“乌苏里”退了出来。
大家急得团团转,两个人一点消息也没有,我的嘴唇都起了血泡。
秦耀知道了发生在我们这儿的事,也没有心思上班,开着车带着我们几个到处寻找。
我们甚至在河边、桥孔、垃圾场搜索,火葬厂、各大医院的停尸房也去询问过,都杳无音讯。
这真是太奇怪了。
我预感到卓敏已经凶多吉少,因为我有一次试着拨打卓敏的手机,在千拨万拨都关机的情况下,这次却通了。但接电话的是个嗓音低沈的男人,只说了一句“喂”信号就中断了。
那声音来自遥远空旷的山谷,玄妙静谧。
我的泪水又止不住淌了下来,流在嘴边咸咸的,还略微带着苦涩。
我一遍一遍地喊着:“卓敏,冬姐!你们在哪里?在哪里??”
真的!你们在哪里啊?
我毕竟是个女人,我的肩头太柔弱了,根本扛不起这么沉重的打击。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很宽厚很温暖很男人的胸膛让我靠一靠,让我栖身憩息片刻。
我真的实在太累了。
第四天深夜,我模模糊糊刚刚合上眼,突然,外面的大门“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如敲在我心坎上,我全身发紧,连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我知道可能卓敏或石姐有消息了。但我根本没有勇气和胆量去面对,我的全身开始发抖。
“咚咚咚!”
敲门声继续着……
“谁?”我的声音都被恐惧挤压得变了形。
“我,是我,快开门!我是秦耀。”
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
我“腾”地从床上跳起来,根本没顾身上只穿著薄薄的睡衣。
门刚一打开,秦耀便卷带着一股刺骨的寒风冲了进来。他的头发胡须,甚至整个人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了。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从他的眼神中我读懂了两个字:恐惧。
“你看了今天的《T市晚报》了吗?”
我摇摇头,鼻子酸溜溜的,我甚至想把他赶出去,拒绝他向我提供任何有关卓敏和冬姐的消息。
我知道此时的消息来得太晚了,它已经衍变为摧残我灵魂的噩耗。
秦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他双手颤抖得太厉害了,以至于小小的报纸在他手里变得异常沉重,好象随时都会被寒风卷走似的。
我在第四版最下角发现了那个小标题:
吸毒女倒毙街头。
内容是:昨夜12点,有人打110报案,说在大雪纷飞的五一广场东南角发现一具女尸。警方迅速赶到现场,发现死者已死亡多时,尸体已经僵硬。验尸官说,死因是头部被钝器击伤流血过多造成的。警方还在死者的手臂上发现多处注射海洛因的针孔,胃中已多日无食物,死前曾被暴力强奸。另外从死者的身上只发现人民币1.30元,根据她的穿著打扮,警方怀疑这是一起抢劫强奸案,犯罪分子在遇到死者的抵抗时而杀人灭口。从死者身上发现一张四川籍身份证,警方初步辨明:死者叫尹冬梅,四川省××市人,年龄24岁,可能是来本地从事特种服务行业的歌厅小姐。
“冬姐——!”
我哭叫着“冬姐”的名字,眼前一黑,浑身瘫软无力地倒了下去……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一股可怕的停尸房的味道包围着我,我害怕极了,睁眼一看,才知道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是秦耀昨晚把我送来的。
“冬姐!”
我的泪水又顺着皴破的眼角淌了下来,慢慢弯曲着流向我的耳垂。
“我没想到会这样!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到地下室去找你,你已经不在了,我真的找过你,我没有骗你!”
我反复念叨这句话,仿佛我多重复几句冬姐就会原谅我,仿佛这样我心中的罪恶感会减少许多。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如过眼云烟,消逝了,飘远了……
下午,当走到阴森的停尸房门前时,我却紧紧拉着石姐的衣袖,裹足不前了。
我知道冬姐躺在那里,静静的,孤零零的。
我害怕见到冬姐,害怕冬姐埋怨我,害怕冬姐说“我是伤害过你,但你也不至于致我于死地啊!”
我悄悄地走近她,心里充满了愧意。
冬姐完全面目全非了,她的脸瘦小得只剩下高高的颧骨,两腮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曾经俏丽动人的脸庞如今变得丑陋不堪。她紧握着双拳,两只眼睛核突着,哀怨地望着天空,仿佛在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四川!”
四周静极了,唯有门外雪花落地的沙沙声。雪花落地而知冬,在满是雪花的世界挣扎,我对冬天又能知道什么呢?
我擦干眼泪,向冬姐的遗体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表示对她一辈子的歉疚。
“冬姐,我对不起你,我带你回家。”
我几乎无法站立了,石姐搀着我,硬把我从停尸房拽了出来。
我在冬姐的遗体前站立了整整三个小时。
在回歌城的路上,我一语不发,两眼呆滞地盯着窗外的白雪,沉溺在深深的悲怆之中。
报复冬姐,我做到了吗?
冬姐死了,那活着的我是否也死了呢?
正在这时,我的CALL机响了,是歌厅的小姐打的,显示屏上的中文信息是:卓敏已归。
卓敏回来了?我悲喜交加,禁不住又哭了起来。
卓敏就像被火星人掳走又被送回地球一样,她神情恍惚,目光呆滞,而且你再三追问,她也不会告诉你这几天到底在哪儿?她就像个弱智儿童,有时低泣,有时浅笑。她从早到晚喃喃自语:“我对不起冬姐,我对不起冬姐。”
看来她还不知道冬姐的惨死,我决定先不告诉她。
石姐则惋惜地摇着头:“这闺女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变成这样。”
谁也不知道在卓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件事绝对与“乌苏里”的言罗兰有关。
春节快到了,整个T市都听到雪融的声音。
春天是不是不远了?
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堆满了头发染成各种颜色的、衣着鲜亮、拖着旅行包的坐台小姐们。
辛苦了一年,该衣锦还乡了。
我想劝卓敏一起离开T市,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但是她说什么也不走,任你怎么费劲口舌,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呆在T市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又不敢把冬姐的死告诉卓敏,怕她精神上承受不起,本来现在她已经是半个精神病人了。
她在等什么呢?
时间一天一天地消蚀着,卓敏也恹恹地瘦成皮包骨,她的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她心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言罗兰那个臭婆娘到底把她怎么了?
无数的问号。
卓敏什么也不说。
有天夜里,我突然被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吵醒了。
我悄悄睁开眼,顺着被角寻了过去。
一幅令我惊骇的画面呈现在我眼前。
卓敏正伏在床上津津有味地吸食海洛因。
她好象很陶醉的样子,眯缝着眼睛,卷曲的头发遮住了她半边脸庞,另一半被窗外的月光映照着,惨白而恐怖。
我惊叫一声,从床上扑了过去。
“卓敏,你……你……”
她没有理我,继续在烟雾中陶醉着。
我哭了,抱住她冰凉的身子。
“卓敏,求求你,告诉我,是谁把你整成这样子?”
卓敏颓然地倒在床上,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溢出,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们把我关在冰冷的地下室里,让十个男人没日没夜地糟踏我,强行给我注射海洛因。我对付冬姐的那一套,他们全归还给我了。”
“他们怎么可以?”
我泣不成声地问。
卓敏眼睛直直的,摇了摇头。
“在T市吃这碗饭的实际上就是四川小姐和东北小姐之争,她们发誓要把我们赶出T市,好独霸这块宝地,所以……”
我霍地站起来。
“我要替你报仇!”
卓敏惨笑着。
“还需要报仇吗?我们为报仇不是付出这么多的代价了吗?报仇,可怕的报仇,这个词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么冬姐呢?
冬姐的死也没有意义了吗?
活着的我绝对咽不下这口气,我无法忍受了。
愤怒的烈火在我胸膛熊熊燃烧起来,越烧越旺,我变得透明了。
我迅速穿上衣服,打开手机,拨通了“乌苏里”经理室的电话。
“喂!言婆娘吗?敢不敢和我单挑?”我几乎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电话那头传来阴森的那个东北娘们的声音,仿佛在地狱的最深处。
“哈哈哈!随时奉陪。时间,地点?”
“市中心公园门口,我现在就过来。”
说完,我“呼”地冲出门去,迎着凛冽的北风朝大街上疾步而去,而卓敏却在我身后怪异地笑了起来……
@@@@@@@@@@@@@@@@@@@@@@@@@@@@@@@@@@@@@@@@@@@@@@@@@@@@@@@@@@红尘有泪
作者:化骨绵掌
L.
有一天?
我突然无缘无故地开始喷火?
可怕的死亡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灰烬中的街道临死时才发现?
祈求和呼喊早已没用
我的下肢被疲乏湮没了??
沼泽发出夜幕的叫声?
我尖啸着向他请求?
又开始下雪了,瑟瑟寒风卷起空中的雪花,猛地抽打着我快要冻裂的脸庞。
我大口喘着粗气。
我发现有几个我们堂子里的小姐跟在我身后。
“你们来干什么?”
我不想连累她们。
她们一句话不说,默默地用棉帽或者皮衣裹着裸露的脸庞跟在我后面。
天空是黑的,大地是白的。
雪地上回响着纷杂的脚步声。
她们拨打着手机,恨不得把全T市的四川小姐叫醒。
队伍越来越庞大,沿途凡是四川来的小姐都自觉地加入这支复仇的队伍中来。
我的耳朵开始发烧,双脚开始沸腾。
我的右手紧紧握着那柄锋利的藏刀,愤怒的双眼直视着前方。
快到了。
我觉得离我最近的这位姑娘有些面熟,瘦小的个子,飘飘荡荡的。
我想起来了。
“罗幼娣?你没回四川吗?”
“我在北京打电话询问你们的情况,一个朋友告诉我发生在T市的一切。我不能离开你们,因为我还是四川人。”
我抱住罗幼娣的瘦弱的肩头,没有再多问了。
(法官毫无表情地宣读了对我的一审判决:我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
这种结局是我没料到的,我不想上诉,平静地等待着法警将我带出法庭,我的感觉有点麻木了。
我看见旁听席上的石姐,她微微冲我笑了一下。
我没有发现卓敏。)
朦胧雪夜中,我看见言罗兰带着一帮东北小姐站在公园门口。
还有50米。
我甚至看到言罗兰那双狡黠的小眼上下翻着白。
还有20米。
我的大脑里开始啸叫,我知道是愤懑启动了火焰的阀门。
最后10米……
四川小姐和东北小姐的决战。
我拔出了那把雪亮的藏刀。
公园门口一片女人的尖啸、叫骂,东北话和四川话交织在一起。言罗兰被我挥刀砍翻在地,我的头部也被砍个几寸长的大口子,鲜血“呼呼”地射向天空……
罗幼娣被刺倒了,歪斜着倒在雪地上,瘦弱的身子抽搐着。
我急忙扶起她,但是已经晚了。
她嘴角汩汩地涌着鲜血,肚子一挺一挺的。
我的背又中了一刀,像裂开一道通风的窗口,冷风嗖嗖地吹进我的后背。
我放下罗幼娣,回身把尖刀插进那个东北婆娘的胸膛。
她丢下刀,跪在雪地上干呕起来,然后……
倒下了。
我的头部开始晕眩,整个大地都在翻滚,我真的很累了……
此时,我好象听见我最喜欢的《红尘有你》从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
我心的空间
是你走过以后的深渊
我情的中间
是你留下雪泥梦和梦的片断
我梦的里面
是场流离失所的演变
我泪的背面
依然留着一面等你的天
红尘有你……
公园前的战斗嘎然而止,人们肃立着,小心翼翼喘着气,生怕有个轻微的动静就会惊醒王杰的歌声。
我疲乏地躺在雪地上,嘴里呼出的白气立即把地上厚厚的积雪融化了。
有一片温柔的雪花正好飘在我的舌尖上,甜甜的,冰凉的,轻轻的。
它开始吻我……
吻我滚烫的嘴唇,轻柔而绵久……
(掩上这本暗红色的笔记簿,我的心仍不能平静。四川盆地难得的太阳斜照在我身上,好象要烤灼我身上的霉气。
我想起走出T市监狱的那天早上。
石姐来接我,找了一个火盆,点上一迭草纸,让我从火盆上跨过去,说是能免去牢狱之灾。
我照办了,但我的眼睛到处寻找着。
我没看见卓敏。
石姐告诉我说,在我出事的一个月后,卓敏就死了,跟冬姐的死法一样,暴毙街头。
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悲伤,没有眼泪。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现在只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冬姐和卓敏,还有无邪的郁坊和那个瘦小的满身伤疤的罗幼娣。
我非常想念她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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