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姆托与片麻岩:一栋建筑引发的 “物质性”思考 独立思考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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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姆托与片麻岩:一栋建筑引发的 “物质性”思考

2009-09-16 09:01:25

卒姆托与片麻岩:一栋建筑引发的 “物质性”思考

Peter Zumthor and Augen Gneiss Stone: reflections on the notion of architectural “materiality”

【二稿】

【这是给某杂志的专稿;所以切勿转摘。而且,这是对前面若干个帖子的一次总结。尚在总结中。这里,一并感谢对此话题提出过疑问、批判的网友。。。我这里还是把卒姆托的建筑哲学化了。向卒姆托道歉】

【概要】:本文通过解读卒姆托在瓦尔斯浴场墙体上片麻岩的用法,回溯了“物质”在建筑学中降到次要地位的历史过程。通过将建筑材料的物质性,理解成为一种具体地方的人与自然的共同作用,本文试图从卒姆托的建筑身上,探究建筑覆层如何避免异化成为无关痛痒的表皮的可能性。

【Abstract】:Through a close reading of Peter Zumthor’s tactics in designing the gneiss stone wall of the Thermal Bath at Vals, this paper traces back the critical steps where matter has lost its charm in both metaphysics and architecture. By emphasizing the intertwining efforts of craftsmanship and nature in the materiality of building, this paper learns from Zumthor’s project, treating building materials and cladding not as senseless signs but as sensible dialogues between culture and nature.

【关键词】:彼得.卒姆托,眼状片麻岩,瓦尔斯温泉浴场,物质性,物质,覆层

【Key Words】:Peter Zumthor,Augen Gneiss,the Thermal Bath at Vals, Materiality, Matter, Cladding

如今,凭借卒姆托(Peter Zumthor)的大名,位于瑞士瓦尔斯莱纳河谷东侧(Valserrhein river valley)的温泉浴场(Thermal Baths at Vals),已被世界各地的媒体轰炸过无数次了。这很奇妙。“我基本不会把建筑当成纸上谈兵。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好多建筑师对真实的建筑物不感兴趣;他们只对建筑理论或者建筑的某些方面感兴趣。我关注物质,关注事物是如何被组织在一起的,不是单纯的事物形象,而是事物存在的方式。我对建筑物本身感兴趣,我关注的是您怎么看待建筑、感受建筑,以及建筑作为一种身体是怎样被建造起来的”(Zumthor 1997b:p.2)。 在1997年贝尔拉赫学院(Berlage Institute)的这次访谈中,卒姆托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几乎在自己的建筑和评论界之间划了一条楚河汉界。可他越是这么说,媒体的报道就越多,例如,有关瓦尔斯浴场的文章已经多到难以数计。

在动手筹划本文时,我也曾犹豫过,面对卒姆托直白的提醒,还有必要借助遥远的瓦尔斯浴场去阐述我们所要讨论的建筑“物质性”话题吗?思来想去,诱惑强大,在面对近年来被翻炒火热的建筑“表皮”(skin)、“覆层”(cladding)、“物质性”(materiality)、“现象”(phenomenon)的概念时,卒姆托的建筑总能提供一些既密切相关又深刻不同的视角。我承认,我也无法抵抗这样的诱惑,我想从卒姆托在瓦尔斯浴场设计中所展示的工作态度入手,去反思一下为何建筑的“物质性”命题会在我们的建筑中缘起,又怎样才能走向一种新的物质复魅。



【图1】瓦尔斯浴场在瓦尔斯河谷里的位置图(图片来源: Zumthor 1997b:p.21.)



【图2】瓦尔斯浴场屋顶上展示的天窗/伸缩缝(图片来源:张小溪)



【图3】瓦尔斯浴场一半下埋一半裸露出来(图片来源:张小溪)

(1)卒姆托构思瓦尔斯浴场的过程

还是从名字讲起吧。“瓦尔斯”(Vals)一词可能源自德语的Valser(它也享有着拉丁词根Vallis),就是“河谷”的意思,用到此地,特指“圣徒彼得的河谷”(Val Sogn Pieder)。这一带着德语、拉丁语、基督教痕迹的以地貌特征冠名的地名,泛着这个峡谷身上所沉淀下来的罗马人、凯尔特人、列托-罗曼人、中世纪后不断涌来的瓦莱移民以及基督教化的历史。19世纪末,随着铁路在瑞士境内的不断完善,旅游业逐渐成为这个国家的重要产业支柱之一。瓦尔斯人就在那时开始开发此地的温泉资源。据当地的年鉴记载,1893年,当地人在挖掘第一座浴场的地基时,曾经在今天浴场的基地下面挖出过一处古代的人工水池,内埋着许多猪马牛羊的遗骸(Hauser & Zumthor 1997:p.129)。当时,人们还搞不清这是一处纯粹的古代祭坛,还是跟宗教仪式有关的浴场。这一遗址的身份一直很含糊,不过,考古学家后来证实了那处遗址的年代属青铜时代。也就是说,温泉洗浴在这个河谷里,原本有着古老的传统。

瓦尔斯浴场的生意经历过波峰波谷。1960年代,浴场和宾馆进入了一个繁荣的扩张期,到了80年代初,却沦落到了破产的境地。为了围绕温泉打造一条比较完整的旅游产业链,瓦尔斯村民以“瓦尔斯温泉浴场公司”的名义,集体盘下了这片产业,并在1986年,举办了新浴场的设计竞赛,结果,卒姆托事务所中了标。然而,主事之人当时雄心勃勃,把建筑的任务书一扩再扩,总造价也攀升到了4400万瑞士法郎。卒姆托的设计也难以确定方向,直到经营石矿的特鲁夫(Pius Truffer)以及当地的牧民兼作家施密特(Peter Schmid)被推举成为“瓦尔斯温泉浴场公司”的负责人之后,浴场设计才步入了卒姆托所期待的轨道。这个由社区投资的地方性项目,不再追求建筑的纪念性和标志性,不再炮制另外一个欧洲的豪华洗浴中心,而是要把浴场的营造跟瓦尔斯的环围以及洗浴的体验联系起来。

卒姆托在自己的笔记中,记录了他初探瓦尔斯浴场基地的感受:“我们考察过这个地方,观察过它的环境。我们对于这里的石片屋顶很感兴趣,它们的结构让我们想起了水面的波光。我们在村子里行走,忽然发现,到处都是圆石,还有,那些被劈开的石板,它们松散地垒在一起,一层层地垒成了高墙矮墙;我们考察了不同规模、不同坡度和不同矿床上的石矿。想着我们的浴室,想着温泉从我们建筑基地背后的地层里奔涌而出,我们发现,瓦尔斯片麻岩越来越令我们着迷;我们开始仔细研究这种石头——它可以劈、可以削、可以切、可以抛光;我们还发现了在一种被成为‘眼状片麻岩’的身上长着许多的白色‘眼睛’,那是其中的云母,是矿物的结构,一层一层,闪耀着泛光的各种色调的灰色”(Hauser & Zumthor 1997:p.24)。

卒姆托的回忆带着淡然以及狂喜。短短几句,卒姆托道出了建筑师探勘基地的全部秘密:卒姆托试图通过现场的体验,通过对峡谷氛围的某种整体把握,期待着从中找到一些能够支撑未来设计的核心线索来。卒姆托说,“我们是在经典的现代主义精神培养下成长起来的建筑师,跟着,经受了时髦的后现代设计的四面围攻。我们因此对于‘模式’(model)一词很是小心”( Hauser & Zumthor 1997:p.27)。他的意思可能有两层:卒姆托既不想把设计当成是对某种普遍建筑模式的重复套用,也不想把设计当成是对于历史洗浴建筑的简单摹仿。一起必须始于基地。卒姆托没有解释接下来一系列线索之间的关系,然而我们看到,从瓦尔斯农宅的石墙、石瓦,卒姆托找到了各种地点和位置上的石矿,在石矿那里,认识了夹杂着白色石英云母的片麻岩。

此外,卒姆托还试图从他人的视角去理解眼前的峡谷。譬如,他也会从“报纸双版面为此地矿泉水做广告的广告商的视角去看瓦尔斯。那张广告上展示的是崎岖耸立的群山下,一片原始的水景,广告的标题是‘8千万年前的瓦尔斯山谷’。这幅广告很长时间里都挂在我工作室的墙上”。在这张矿泉水的广告中,卒姆托看到了一种当地人对原始自然地貌和纯净水源的自豪感;接着,卒姆托提到,“当我们试图寻找表达我们对于‘地下’浴室的建筑语汇时,我们也注意到了附近地区几处很类似的线索:在伊朗兹(Ilanz)和瓦尔斯之间,为了保护道路不受滚石和雪崩的伤害,二者之间建造了许多的隧道和廊,还有就是靠近峡谷深处的采夫赖拉(Zervreila)水坝:水坝是非常震撼、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筑群,它们像是建在山里的水利工程丰碑,监视着群山,也见证着群山的威力。大坝的内部有着某种基质般的类似回到远古的感觉。有时,让人感觉是在大教堂里,就像阿尔比纳(Albigna)大坝内部照片所显示的那样”( Hauser & Zumthor 1997:p.25)。

到此为止,卒姆托一直关注的是如何把基地环围中的线索,“内化”成为项目的肌理、界面、氛围,与此同时,他还必须回到“洗浴”这个主题上去,询问什么是“洗浴”,为什么有些洗浴建筑会让洗浴经历如此难忘。这时,卒姆托提到了土耳其浴室:“我还是从一本书中复印了一张位于布达佩斯、土耳其人占领时期的卢达什(Rudas)浴室的彩照,并钉在我的墙上。光线从小穹隆上敞向星空的开口处泻下,照亮了一间对于洗浴来说并不算完美的房间:在一些石头槽子里盛满了水,上面飘着热气,在昏暗中,天光闪烁,整体是一种安静放松的氛围。而旁边的房间们都隐退到了阴影里;我们似乎可以听到了不同的水声,听到房间的回音。这里,存在着某种宁静、原初、沉思的东西,彻底地令人陶醉。这是一种东方浴室的生活。我们才开始去学习和理解”( Hauser & Zumthor 1997:p.27)。

在卒姆托那里,对于先例的解读并没有太过停留在形象上。卒姆托用来描绘自己感受的词汇是“热气”、“昏暗”、“天光”、“水声”、“回音”。这些名词对于只想在计算机上构建三维空间的建筑师来说毫无用处,因为矩形、圆形、不规则图形,它们都不一定要和“热气”、“昏暗”、“天光”、“水声”、“回音”有关。而卒姆托喜欢这样的词汇,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只把建筑当成纸上的空间,而是真地能够回音、折光、散发温热的建筑性身体。我们在其早期的任何一张小透视中都可以看到,卒姆托那些描绘空间变化的小透视们,同时展示着墙面的肌理、开口照进的光线以及水的位置。卒姆托的概念设计真就不是“抽象性”的,而是声音、水体、石头融合在一起的整体。“‘中流砥柱’(boulders standing in the water)这个词进入了我的脑海,这句话也是我对初草的评语。这句话成为一种动力:石与水。我把这幅草图带到一次设计会上。在某个时刻,某人说,‘那里很像一处石矿’。结果,我们开始画起诸多像石矿的草图”(Hauser & Zumthor 1997:p.27)

从1986年的设计竞赛开始,到瓦尔斯浴场在1996年12月份竣工开业为止,10年之间,卒姆托反复修改,多次试验,把当地含着白色云母的灰色片麻岩变成了瓦尔斯浴场身上的一种具有质感的肌肤。片麻岩似乎挣脱了它的自然形象,变成了能够回音、可以温暖人体、抵抗严寒、能够跟屋顶一起呼吸、跟水池一起沉降的生命体。那么,卒姆托是怎样赋予了片麻岩以一种新鲜又熟悉的面目呢?瓦尔斯浴场与瓦尔斯河谷的呼应,仅仅在于建筑身上使用了当地的石材吗?为什么在别的建筑师手上,片麻岩很可能沦落成为装饰的覆层,而在卒姆托这里就获得了如此强大的物质性呢?这里,这个所谓的“物质性”又意味着什么?为何在当下的建筑教育和建筑实践中变得如此岌岌可危?

对于这些问题的讨论,只有被置放到西方建筑文化史的具体语境中,才有意义。



【图4】瓦尔斯村庄到处都在使用片麻岩(图片来源:Hauser & Zumthor 1997:p.23)。



【图5】卒姆托早期的草图上已经显示了片麻岩的肌理(图片来源:Hauser & Zumthor 1997:p.47)。

(2)西方社会有关物质的认识

在费孝通的老师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的《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里,我们都会读到这样一幕鲜活的场景。特罗布里安德群岛(Trobriand islands)上的土著为了要去完成“库拉圈”(Kula)礼物交换,要制作航海用的木舟。为了造舟,伐木前当地人要向树木祈祷,请求树上的神灵下来,不要受到惊吓(Malinowski 1922: p.127)。而造舟的过程中,几乎每个步骤都要巫师的帮助:从邀请树的神灵下来,到切断拉木头的绳子,到为砍树皮的斧子开光,到夯榫和为木舟涂黑漆(Malinowski 1922: p.142)。我们在木舟的制作过程中,目睹了一次次木头是怎样被同神灵区分开来,又获得了神灵附体的过程。通过匠人的制作和巫师的咒语,那木舟最终获得了一种可以保佑划舟人在海上安全航行的神力。马林诺夫斯基田野调查的时间是一战时期,也就是说,在那个现代化了的欧美世界之外,就在几十年前,在地球的某处,还会有人不那么麻木和冷静地把木头当成没有生命痛感的建材。那里的人们认为,树木身上藏着某种神秘的气息,这种东西在木头被转化成为人造物之后仍然存在。无疑,这是典型的万物有灵论下的物质观念。

但这并不是特罗布里安德群岛土著才特有的物质观,英文中material(物质的、材料)、matter(物质)同时含有了拉丁词根materia——类似汉语 “材质”的意思,即木头身上坚硬的核心部分;也含有了mater——即“母亲”的意思。我们汉语中的“万物”,虽不是thing的对应物,同样含有生灵之意。可以这么说,每个古老的民族在面对眼前的物质世界时,都曾感受到了自然本身的生命力和生机勃勃的繁衍力。

这么一个生动的自然(也许,本来包涵了人类和人的意识在内的自然)是怎样走向了死气沉沉的材料呢?我们在物质观念演化史中,可以找到这场蜕变的几个重要转折点。

例如在《泰迈欧篇》(Timaeus)中,柏拉图把公元前5世纪希腊人的物质观念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他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宇宙创造过程的假说。造物主用来创造火、固体、空气、液体(外加一个宇宙物质)的质料,在微观结构上,都是一些基本的几何体。比如,构成泥土微粒的是6个面的立方体,构成宇宙物质的是正5边形的20面体。然后,火、固体、液体的微粒是由三角形组成的4面体、8面体、12面体。柏拉图讲得很细致,并从微粒几何体的属性出发,比如立方体的稳定性,去解释它们所构成的可见物质的宏观属性。在柏拉图看来,研究物质最重要的目的,是要找到物质背后的那个我们用肉眼看不到的基质,有点儿类似基因的理想化几何模式。在柏拉图的物质观出现之前,希腊诸岛上的早期哲学家们已经对世界有了各式各样的解释。比如,毕德哥拉斯等人的数论派(在今天看来,类似用数学方式探求宇宙变化的作法)、德谟克利特(Demokritos)的原子说、恩培多克勒(Empedokles)的宇宙4要素说。而柏拉图的学说,在图尔敏与古德菲尔德看来(Toulmin & Goodfield, 1962:p.75),是对当时希腊诸说的一场大综合。在其有生之年,柏拉图将诸多当时彼此冲突的物质学说整合到了一个框架里去了。理性的光辉已经从几何化意式的引入,放射出来了。

毫不奇怪,古希腊人也非常重视对各种物质的分类。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会把物质分成可变、不变等诸多类型的物质。如果退远一点看,亚里士多德的物质观跟柏拉图的物质观之间,存在着相当的一致性,也很当时的普遍认识存在着一致性。在希腊人的认识中,他们总觉得某些“物质”应该更“本质”些,更能抗拒变化。在《形而上学》、《物理学》中,亚里士多德把基质(substance)(不可再分的物质)同样像老师那样视为是一种“意式”(eidos)和“质料”的复合体。亚里士多德用“hyle”去指代物质,这个词也可以用来指代木材;或者用“hypokomenon”一词,这个词里,就含有 “基质”(substrate)的意思,彷佛物质中存在着某种更为深层、隐藏起来的东西。 “物质”彷佛具有了深度和暗度,总在抵抗着人类的目光和关注。所以,亚里士多德笔下的匠人和艺术家,往往像是自然界的助产士,不是替自然生孩子,是在帮助自然接生孩子。艺术制作的任务是把隐藏在物质表面之下的东西,给拽出来。

亚里士多德并不像柏拉图那样,认为完美的“意式”总是先于物质世界存在的。图尔敏与古德菲尔德在比较了柏拉图物质学说中那种静态的理想几何意式,和亚里士多德那种不谈“意式”只谈绩效的方法之后,二人指出,亚里士多德是在用一种研究生命体的方式,研究物质世界。“与其把无机反应当成基本模式或是范型,去解释体格生长的过程,亚里士多德把有机成长的过程当成了他的范型,用来解释所有的物质变化:在有机过程和无机过程之间的任何相似性,都被用来去强化他对体格模式的最初坚信”( Toulmin & Goodfield 1962:p.86)。我们看到宇宙中从不变化的星球,在亚里士多德的解释下,被解释成为终极的成熟状态:神圣的宇宙和天体“居民们”已经挣脱死亡。所以,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在亚历山大城那里,亚里士多德的物质观念被转化成为支持炼金术和宗教神秘主义的证据。

亚里士多德的物质观被解读成为神秘主义以及经院学说,都是后来的事情了。一种哲学观念出现之后未必就即刻成为社会的共识(甚至有可能永远都成为不了自己社会的共识)。在雅典,统领着时代常识的物质说,是柏拉图式的。亚里士多德近乎胚胎发育式的物质学说并不流行。几十年后,到了希腊化时代,在充斥着各种秘教人士、希腊人、腓尼基人的埃及亚历山大城,亚里士多德的物质说反而经由炼金术的吸收消化而流传了下来( Toulmin & Goodfield 1962:p.111)。

等到文艺复兴时,欧洲的人本主义者们重新读到流传出去又流传回来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物质学说之后,他们也曾好奇地追问:物质身上的“元气”到底是什么,在哪里,该怎样被测量?这时,历史的钟摆彷佛又从亚里士多德那里朝着柏拉图摆去。17世纪时,伽利略(Galielo, 1564-1642)以及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都将物质分出了所谓“第一属性”(诸如尺寸、形状、构成、运动,这类可以物理测量的属性)和“第二属性”(诸如色彩、味道这样一些在当时人看来容易受到人的感觉的影响而变化的属性),这样,科学家们都忙着去照看物质的第一属性去了,希望先通过测量构建一套对于物质构成和运动的解释。不过,化学家们、炼丹士们、解剖师们并没有忘记“元气”。在实验室里,通过新工具,他们同样对生物、植物、物质进行着细分。他们寻找着藏在物质里的那股子精气。这一时期著名的化学家范.海尔蒙特(Van Helmont, 1577-1644)还相当迷恋过怎样理解和测量“活煤”里的灵气。他设想过,“如果把炉子关死,让每一块煤炭彻底燃烧,什么都不浪费,不会通过由于外溢,消耗掉。这样,那些活着的煤炭,一般而言,那些不轻易融于水亦没有凝固的物体,就一定会释放出一口气息或者叫做野性的精灵。这口气,因为炉子是封闭的,也逃不出去,在炉子里燃烧”(Toulmin & Goodfield 1962: p.153)。

接着,范.海尔蒙特给炉子里活煤燃烧时所释放出来的几类“气息”一一命名。这些“气息”,非常接近今人所说的一氧化碳、二氧化碳、氧化氮和沼气。这里,我们已经嗅到现代化学的气息。然而,我们又必须看到,就在17世纪时,欧洲的科学家还以为活煤中藏着某种“元气”。

后面这一点很重要。我们看到,“物质”降落成为马克思笔下先于人类意识存在的客观“物质”世界的过程,并不像语源学描绘得那么信手拈来。“物质”的蜕变,在欧洲,是经由了希腊、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各个不同时期在不同的知识人士、试验者、科学家、哲学家的不断交替更迭中完成的。

在“物质”蜕变的这条路上,也充满了科学与宗教的斗争和妥协。比如,在笛卡儿(Rene Descrates 1596-1650)那里,物质跟精神、肉体跟灵魂的区分走向了极致,他所描述的物质世界,成了解析几何化的机械世界,物质中已经没有了那股“元气”。然而,笛卡儿还是对教会做出了让步。他把“精神”描绘成为一种特殊的物质,无需空间,无需肉身,只跟人体在大脑处有那么一点点的瓜葛。从笛卡儿这里,不仅生物、植物、矿物,全部沦落成为抽象的数学物体,人体也差不多掉进了这个坑里。物质终于成了质料。

(3)建筑设计中物质的角色与地位

是哲学与科学中的“物质”失魅(disenchantment of matter)直接导致了建筑中“物质”的失魅吗?作为强大的物质实体,建筑身上的“去物质化”(de-materialization)以及“物质失魅”又表现在哪里?这一过程对于我们当下的建筑实践带来了怎样的困难?

建筑问题显然不能一一对应地追溯到柏拉图和笛卡儿那里,但建筑从来都不是一个封闭的圈子,不会在哲学上的“物质”与“精神”分了家的时代,独善其身地保持着什么整体性。

我们看到,在文艺复兴之初,阿尔伯蒂正是由于接触到并打算为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做评注,才开始了自己的《论建筑艺术:建筑十书》的写作。书名的重叠只是假象。在阿尔伯蒂版的《建筑十书》中,阿尔伯蒂向文艺复兴的建筑学体内注入了强烈的柏拉图主义。为了把传统的建造工艺改造成为建筑艺术,在“第一书”的开篇,阿尔伯蒂就特别强调了建筑立面、平面上“线构”(lineamenta)的重要性(Alberti 1988 :p.7)。在他看来,那些建筑身上的轴线、轮廓、砖缝、窗口、柱身,应该彻底符合古希腊人所坚信的完美比例(比如,乐律和黄金分割)。从最微小的柱础开始,到宏大的教堂平面,到城市的格局,阿尔伯蒂笔下的“设计”并不仅仅局限在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功能布置、尺寸、朝向、基地处理,而是意味着要在图上事先完成对工程注入形而上学意义。这里,阿尔伯蒂并不排斥匠作和材料,他还倡导设计师应该实地考察基地,亲自了解施工状况。然而,在对希腊哲学的崇拜中,阿尔伯蒂把建筑制图转化成为一种通向深意的工具。

到了17世纪,克洛德.佩罗(Claude Perrault,1613-1686)和弟弟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 1628-1703)虽对于笛卡儿的学说持有保留意见,二人皆从笛卡儿的《哲学原理》那里获得了直接或间接的启示。二人在现代思想的道路上比笛卡儿走得更远,他们不想在哲学和神学之间做出调和,坚持要把“信仰和理性”区分开来(Perez-Gomez 1983:p.25)。这样的立场在克洛德. 佩罗1683年的建筑专著《古代建筑五种柱式》中毕露无余。如建筑史学家佩雷兹-戈麦兹(Perez-Gomez)以及里科沃特(Joseph Rykwert)所指认的那样,佩罗撼动了阿尔伯蒂笔下神圣比例的基础。在佩罗看来,比例所创造的不是什么“必然美”,而是源自人们习惯的“偶然美”。比例的背后没有超越性的真理。这样,“建筑比例第一次明确地失去了作为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之间的超越性联系的地位”(Perez-Gomez 1983:p.32)。对里科沃特来说,佩罗的著作还代表着建筑中古老的“制作诗性”(poesis)正在让位于日益崛起的视觉“审美”。

佩罗之后,迪朗(Jacques-Nicolas-Louis Durand 1760-1834)更把建筑的理解推向了功能化的形式主义。设计成了更加偶然的排列组合。迪朗时代的建筑当然是砖石砌的,可文艺复兴以降,建筑“制作”的地位在一路下降,建筑学则越来越图形化、样式化。不幸的是,迪朗的建筑“图像”彻底没有了阿尔伯蒂建筑“图像”的那些形而上学意义。这么说吧,阿尔伯蒂开启的这项建筑制图与建筑制作的分工事业,到了18世纪时,已经基本背离了阿尔伯蒂的初衷。

到了现代建筑这里,建筑师们终于和工匠们分了家。建筑创作也彻底成了办公室里图板或计算机上的脑力劳动。如今的建筑制图有着多重目的。比如,在出现法律纠纷时,图纸作为帮助设计师免责的证据。或者,图纸是作为遥控远在它处的车间里预制门窗、楼板、通风系统的技术指导,以及每个建筑承包公司在建造时,必须参照的放线、用材的基本文件。无论是何种目的,今天很少会有建筑师认为制图的目的在于捍卫建筑中的形而上学。

不过,形而上学在建筑中的衰落既不彻底,也不会因此就给物质以提升的机会。在建筑学院的课堂里,在事务所里建筑师的草图上,阿尔伯蒂、佩罗、迪朗。。。。。这些现代建筑学奠基人的影响并没有彻底消失。证据之一就是今天的建筑师和建筑的教育者们,已经很少会在设计的初始阶段,就把构思基于一种面向建造的物质表达上。阿尔伯蒂要求的是“线构”,现代主义建筑的潜台词是“空间”和“造型”,这样,材料仍然沦为了设计过程中的二等公民。设计师和建筑学的师生们,多把墙体当成界面、线条,而不愿“过早地”陷入墙体的技术和材料上去。

材料成了什么?材料一般会成为“空间”确定之后,在电脑上可以轮流替换的“肌理图案”,什么好看就贴什么。近几年来,建筑界在重提物质的口号下,流行起了材料研究和表皮设计。这对丰富建筑创作手段、提供宜人环境,无疑,带来了诸多新的可能。然而,在眼花缭乱地青砖、灰瓦、木栅栏地贴了一遍之后,设计师仍然面对着同一个老问题:我们的建筑,会因为墙体覆层的材料变得丰富,就变得更加“现象学”吗?梅洛-庞蒂(Merleau-Ponty)的确通过破除笛卡儿的“身-心”二元分立(以及其二元等级),试图让心灵重新回到身体之内,整体地回到具体的世界中去。那么,建筑呢?如果我们对于建筑的物质性认识,仍然停留在“覆层材料的多样化”上,而不去思考这种建筑的“物质性”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会不会再度把覆层材料贬谪成为卢斯当年痛斥的“装饰”?

我想,卒姆托建筑的价值就在这里。在西方现代建筑的语境下,卒姆托的建筑实践才生发出一种特别的意义。

(4)沃尔斯浴场所彰显的物质性

我们再次回到了沃尔斯浴场的设计。现在,我们得仔细看看,卒姆托是怎样对待片麻岩的。

如果仅从矿石的花色而言,没有被加工过的片麻岩很难称得上美丽,卒姆托自己也这么说。从地质学的角度去界定,片麻岩的主体成分是长石、石英、云母,也不存在什么稀缺性。从分布的范围看,片麻岩哪里都有,并不只存在于瓦尔斯地区。好在建筑里我们所触及到的材料“本色”,从来都不只局限在所谓物质的“第一属性”上(诸如抗压性、抗弯性、防水能力),所谓材料的“本色”也并不像森佩尔(G. Semper)、维奥莱-勒-迪克(Viollet-le-Duc)、赖特或是康(Louis Kahn)所说的那么宁静地如磐石内核般地等待着建筑师们的去伪存真。密斯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曾经感言,建筑的构造表达不可能只是基于材料的计算。而赖特、康自己的建筑作品,也同样肯定着如佩伊(David Pye)的说法,亦即,建筑材料的“物质性”几乎无法完全靠物质的“第一属性”去确定,还要看加工者的技术手段、技艺水平,还有建筑的地域性和时间性(Weston 2005:p.191; Weston 2005:p.112)。对于那些想要“客观地”定义“物质性”的人来说,他们应该失望。这里我们看到,建筑身上的“物质性”同时跨越了好几个领域:(1)物质的物理属性;(2)加工者的工艺水平和加工方式;(3)设计师对于具体材料的创造性使用;(4)文化性解读。这是一个错叠着“物理”/“技术”/“个性”/“身体习性”/“文化模式”的概念。建筑的“物质性”既不是物质绝对客观的自在属性,也不全都是设计师“我个人的理解”,它同时交织着生产条件、社会认同感、个体想象力以及物质的构成与时间性。安藤手下的素混凝土、阿尔托使用的木、密斯设计出来的钢件,它们的魅力都是上述多元因素的综合结果。

卒姆托的片麻岩也曾经历这样的解读、加工、再造的过程。卒姆托在各个石矿考察了之后,注意到了当地片麻岩身上特殊的眼状结构,那些白色的石英、云母成分。地质学家鄂哈德(Peter Eckart)估测过,“这里最初的片麻岩大致的历史在3亿年以上,当5千万年前,阿尔卑斯山形成的过程中,把这些岩层挤压得变了形:内部地区的隆起和岩石单元的叠加产生了高达500摄氏度的温度、高达15千巴的压强。在岩石基体周围的一个个豆状或者眼状的矿物被压得变了形,拉伸,压扁,这样,我们可以在片麻岩的肌理中看到山体形成过程的运动模式来”(Hauser & Zumthor 1997:p.28)。

听,地质学家说,“我们可以在片麻岩的肌理中看到山体形成过程的运动模式来”。这句话一定也说到了卒姆托的心里去了。卒姆托后来对于片麻岩的使用,充分地尊重了这种地方性的具体化的地质构造痕迹。

在卒姆托的沃尔斯浴场诞生之前,当地的村民已经在普遍地使用片麻岩了。尤尔格(Josef Jorger)在 1913年时写到,“这里的所有建筑物,除了教堂之外,所有的房子、马厩、阿尔卑斯小屋,用的都是片麻岩,或是云母片”(Hauser & Zumthor 1997:p.28)。他接着感叹说,“这些石瓦屋面看上去并不陡峭,建造得如此牢固,好像这些房顶就像马路一般”。不止像马路一般牢固,由片麻岩覆盖的屋面还防火、防水。由于当时村民加工片麻岩的传统方式并不能生产平整的石瓦(或者,代价太大),片麻岩多以质朴的面目出现在建筑身上的。直到小特鲁夫(Pius Truffer)从父亲(Albin Truffer)那里继承了瓦尔斯采石公司,购进了第一台自动加工机,瓦尔斯人才可以用“金刚石尖头环形锯把这种石头切成石板,制造出不同的线形和石材表面的图案来”( Hauser & Zumthor 1997:p.28)。

显然,小特鲁夫公司如今具有的数控加工技术,帮助了卒姆托的创作,瓦尔斯浴场墙上的片麻岩既没有简单地延用当地的石工传统,也没有被加工成为花纹美丽却和这个地方毫无关联的装饰品。卒姆托把它们设计成了带着水平肌理的木条状片麻岩石条。经过抛光之后,它们彷佛变成了另外的物质,细腻、温暖起来。

卒姆托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一定要在建筑身上坚持使用当地的石材?我们设计一栋跟场所亲近的建筑,就得排斥使用外地或是进口石材吗?答案并不简单。卒姆托说,“我们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坚定地认为一定要使用本地的石材的。在项目的中途,有那么一个阶段,我们曾经考虑过是否该从国外为我们的片麻岩进口一种姐妹石材——让她也参与进来,给我们的建筑添加一种另外的声音:让来瓦尔斯片麻岩构就牢固的实体,和一种来自意大利的黄沙石(pietra dorata)薄地面结合起来。但很快我们就再度鼓起了勇气,决定全部依靠本地的石材,以及这种石材已经展示出来的氛围品质”( Hauser & Zumthor 1997:p.140)。

卒姆托的这段话揭示出两个方向上的用心。一方面,几乎所有看似普适性的建筑材料,漂移到另外一地的建筑身上都将面临着如何再次“安居落户”的问题。我们经常会忘记,适于干旱地区的夯土技术,未必适于多雨地区;适于乡村的粗石,未必适于现在城市满是汽车尾气的空气;适于柯布建筑的粗野素混凝土,未必适于上海的雨和审美。材料的平移与搬迁,都需要时间和当地的环围彼此适应。另一方面,卒姆托更看重“浴场的物质风采”(the physical presence of the baths)。这就说明卒姆托并不愿意单从某一个维度去衡量石材的适应性,他想到的是那种语言难以尽述的整体状态。卒姆托说,“我们用本地的片麻岩制作了一个石头的浴场模型,并在一次沃尔斯城镇听证会上在模型里注满了水:在建筑的模型中,石头和水体进入了一种自然化的甚至充满了魅力的关系。石头喜欢水。水喜欢石头,或许比任何其它一种材料都更加喜欢石头。模型图片可以作证:石头构成了房间;石头的房间里盛满了水;光线从指定的地方过滤下来,石头开始生辉;水体开始闪亮,有时就像一面镜子,有时又像一块实体——那里,水与石形成了它们的环境,一种特殊的氛围。人们只需看。那是一种天赐”(Hauser & Zumthor 1997:p.140)。

从这段回忆中,我们可以看到,卒姆托对于片麻岩的使用,是在模拟状态下,在石材模型中注入了水,打上了光,在其它物质要素也在场的条件下,卒姆托才相信全部使用当地片麻岩将是个不错的决定。如果意大利的黄沙石在这样的氛围下显得比瓦尔斯片麻岩地面更生动的话,卒姆托会选择意大利黄沙石吗?我猜,会的。他的落脚点不是谁来自当地,谁来自外地,而是在水和石的互动中,谁更能抵达设计师想要的那种物质风采。

这些看着错落、不规则的片麻岩条,实际上只有3种厚度型号,31mm、 47mm、 63mm。每道石间抹灰的厚度为3mm,这样,由上述三种厚度型号的石条加上3道抹灰构成的一条石带就是15cm。这栋建筑所有贴着片麻岩的部分都是基于15cm这一基本单元:地面、过梁、窗沿、门框,天花的条板,踏步上的板材,都是基于这一单元。由于长度上的错位,石条的确很像“织品”。卒姆托说,我们“将这些层累的石条和接缝编织成为具有着一种均匀、不间断的结构化的肌理条带”(Hauser & Zumthor 1997:p.112)。由此,我们就不奇怪,为什么许多评论家看到瓦尔斯浴场墙体,就会想起森佩尔的覆层理论——建筑起源于人类对温暖的空间界面的渴望和编织;而另外一些评论家则注意到了这些石头组合的方式,能够跟远山冰层结构相呼应;还有人注意到了这种肌理跟石矿开采过程中的锯痕的相似性。。。。。。

对于墙面肌理的种种解读,卒姆托似乎没有做出过直接的回应。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态度。在《思考建筑》,在这里或那里的访谈中,卒姆托还是袒露出他对墙体材料的一些看法。前面,我们提到了他是怎样在照顾到瓦尔斯河谷具体特征后,选择和加工片麻岩的。但是,卒姆托并没有把片麻岩就此当成什么地方文化的“符号”,亦没有把片麻岩当成“神灵附体”的新圣物,他的话语里,透出的是对自然的尊重,以及为洗浴之人创造身心合一体验的氛围的努力。

卒姆托不止一次地谈到过人的“身-心”合一,他在建筑中,也在尝试着修复作为人体延伸或者本身就是一种人造身体的“建筑物”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分离。譬如,卒姆托选择了让整个建筑一半完全下埋,嵌入到东北侧的山体里,让建筑成为自然躯体的一个部分,同时,又让建筑的另一半暴露在山坡上,开向了峡谷。在刻画这个建筑时,卒姆托没有选择西扎式的折叠、迈耶的曲面,卒姆托选择了他自己一贯熟悉的理性直线和正交几何。我们可以有一百个理由不喜欢卒姆托的选择,反过来,我们又怎能不说,是这种理性的建筑语言选择了卒姆托呢?他就喜欢以这种明显同自然相区别的方式,通过对建筑躯体的物质性组织,回头去调和建筑与自然的关系。

仔细琢磨一下,这是卒姆托的本事。我们通常以为,或者我们通常被教导着去以为,建筑与自然的关系无外是亲密的和谐,像那些石头村庄那样;然后,就剩下鲜明的对立,像柯布的房子面对土地那样。卒姆托给出的回答,既不是毫无保留的屈从,也不是刻意的冷对,而是建筑的身体与自然的身体相互并置又相互拥抱的静谧。这不是和谐,也不是对抗,倒充满了瑞士人的沉思。难怪卒姆托说,这个浴场看着简单,实际复杂。

的确,实际复杂的,还包括了这里的覆层。卒姆托介绍说,“在温泉浴室的建造过程中,我们是以特殊的方式将石材和混凝土结合在一起的:在断面上,具有着不同宽度和长度的片麻岩条们被垒起来,就像剖面图上所显示的那样,靠着在石条们背后浇筑的混凝土去制造石条和‘液体石头’(即,水泥)之间的粘合。石条暴露在墙外这一侧都是齐平的,但在浇筑混凝土的那一侧,石条们是参差不齐的。在两侧都是石条的墙身上,混凝土浇筑在垒起的两道石墙之间的缝隙里。如果是单面石墙,混凝土则浇筑在石墙和模板之间。这是我们为这一建筑的建造特别开发出来的作法,如今被称为‘瓦尔斯复合式砌法’。这个建筑身上也有实体混凝土墙。我们会把素混凝土墙建在公众可以进来的山体一侧,还有就是在浴室的块状体(rectangular block)内部,里面的混凝土加了色素”(Hauser & Zumthor 1997:p.101)。

卒姆托把片麻岩石条“贴”到水泥墙的过程并不是我们常规的作法。常规作法是先浇筑钢筋混凝土墙,或是框架结构,然后在主体墙面上湿贴作为饰面的石材,或是在龙骨上干挂石材。这就是在现代建筑的制作中,带来了无数争议的“覆层”作法。而卒姆托的“覆层”,几乎不符合这种“常规覆层”的定义。您能说卒姆托的片麻岩不是“结构”吗?如果不是受力结构,起码是浇筑混凝土时的支撑性外部结构,同时,还是永久性留在了墙体身上的“模板”。您能说这样的片麻岩不是“覆层”吗?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卒姆托不把混凝土全部裸露出来,还不是需要通过这些水平结构的片麻岩来制造一种带来远古怀想的现象世界?

既像覆层,又像结构,卒姆托的这些片麻岩还有着自身建造的逻辑。因为这是一个位于瑞士峡谷里的温泉浴室,必须同时经受着瑞士气候、温泉水温、水湿、水体重量的不断冲击。建筑整体和局部的收缩与膨胀,难以回避。水池一周换水一次,届时,楼板和墙体就得经历一次从几吨重的荷载到荷载消失到荷载再度出现的过程。水温更是一个变化的指数。室内有热水浴,也有冷水浴;在寒冷的冬天,户外那个水池的池壁,在露天处,要经受零下15度气温的考验,而浸泡到温水的部分,则要忍受零上36度水温的考验。加之浴室常有的湿度,都要求这个建筑能够做到不受伸缩的伤害。

卒姆托和结构师工程师(Jurg Buchli)给出的对策是对这个建筑的不同层面实施不同的结构设计。“在建筑的下部,混凝土结构是均质一体的,而上部,我们则把建筑的体量分化成为一块块单独的‘板’(slab)。在剖面中央,那个巨大、贯通的地下室顶上有着好几块天花板,清水储藏间和服务区,它们被分化成为两道各自独立的‘板’,上面都有突出出来的楼板。在剖面上,我们可以看到从更衣间区块出来有一条深入到浴池水下的长长的缓步楼梯,我们把后者设计成了可以在水处理间的天花楼板上自由滑动的构件。浴室面向峡谷的一侧,体现着一种多层的单一整体石材形象,每一层,同样都被转化成了一张张的‘板’。。。。。。我们的原则是:在建筑结构暴露给风雨的顶部,以及暴露给室内外气温变化巨大的部分,我们会把建筑分解成为较小的单元,允许收缩”(Hauser & Zumthor 1997:p.104)。

正是出于化整为零、允许收缩的策略,那些片麻岩覆层则不能够采用常规的覆层作法。无论是湿贴还是干挂,经常性的膨胀与收缩都可以让覆层很快脱落。这样,我们也就理解了卒姆托复合式砌法的妙处:他把石条般砌得不规则,为的就是增强石条们与水泥的咬合效果。先砌覆层,再浇筑水泥,这样的工序也是为了增加建筑局部石条与液体“石头”(水泥)之间的一体化程度。

与那些覆层可以在结构外部自由地做着高高低低奇形怪状的造型不同,卒姆托的片麻岩与结构的关系,犹如嵌入了骨头内部的肌肤;与那种刻意强调将“结构外露”成为饰面的作法亦不同,卒姆托的片麻岩并不承担对于悬挑屋面的牵拉,它们就是肌肤,不是筋骨。这样说来,卒姆托的覆层已经和我们常规讨论中的“虚伪装饰”或是“诚实暴露”,都不同。



【图6】墙体断面上显示着片麻岩与水泥的关系(图片来源:Hauser & Zumthor 1997:p.110)。



【图7】浴场断面上显示着那些屋顶上的缝隙以及板与板之间的关系(图片来源:Hauser & Zumthor 1997:p.108)。



【图8】为了洗浴体验而呈现的材料物质性(图片来源:

http://www.quarrastone.com/vals-stone.php)。

结语:

从一个4000平米的浴场身上,我们可以学到太多的东西。有关建筑“物质性”的讨论一旦深入到具体建筑身上,如此微妙复杂。我冒着“绑架”卒姆托建筑的风险,希望传递给读者一个信息:在建筑材料的使用中,不可能被完全消解成为材料科学。在地质学的命名中,岩石的种类也就300多种,而在世界范围内工匠眼中,天然石材的名称却有几万种。二者的数量差别,也正是“作为基质的物质”与“文化行动中的物质性”的差别。机缘巧合,沉睡在地层中仍在缓慢变化的矿石,记录着地质事件的矿石们,遭遇到了采矿人,并因为自己的某些品性,向工匠们展示了自己的某些“潜能”。然后,靠着工匠的双手(如今是机器)把它们加工成为建筑的基石,或是宛若植物枝干的哥特式教堂里的石肋。在这样的物质变形系列中,每一步都同时交织着手艺、目光、思考、材质、模式、改动。就像人的肌肤会呼吸、会展示生命体症,甚至会因为愤怒或兴奋变色一样,建筑的肌肤也曾经具有着表情和与外界交流的功能。这里,没有恒定的公式,也不存在唯一解。很久以来,建筑的肌肤就是在和具体的人群以及具体的场地氛围的对话中,适应着,工作着,缓慢地老去。在现代建筑身上,建筑的肌肤转化成了覆层,成了装饰,或是防止内心受伤的面具,我们也就在建筑材料的“物质性”中看到了越来越多的陌生事物:比如,仿古做旧的技术,大量的合成材料,昂贵但不体现本地属性的舶来品,以及在电脑界面上的虚拟材质。我们也在反反复复的关于“装饰”/“不装饰”、“真实”/“不真实”的争吵中,看到了潜伏在建筑表皮中的那个挥之不去的话题:自然与人、客体与主体、物质与精神、肉体与心灵到底该构建怎样的关系?显然,倘若心灵无法返回身体,物质仍然剥离感情,建筑持续地隔绝于土地,此类似争吵还将持续下去。

自90年代以来,人类学中也开始重视对于“物质性”的讨论。作为一个把他者“文化”当成自己的体验、观察、报道、研究对象的学科,人类学里关注的“物质性”也是怎样调和与重塑个体与社会、人的文化性与生物性、心灵与身体、理念与物质、结构与过程的关系。这里,我们的确可以看到梅洛-庞蒂、布迪厄、德勒兹等人的影子。人类学家的“物质性”也是希望“文化”能从传统的符号论告别,同时又不要重新陷入唯物、客观主义的泥潭里。

我知道,只要一涉及到城市,涉及到中国的城市,建筑的生产条件就变得焦灼起来。我不认为卒姆托的建筑就能是放之四海的范式。可是,与其不假思索地抄袭或是毫无节制地满墙贴砖,为什么不向卒姆托学习学习呢?看看在具体条件下,人家是怎样通过智慧的设计让建筑与雪山、村庄、洗浴者们对话呢?是的,在我们的建筑和卒姆托的建筑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但是我们询问与否,思考与否,还是会在我们建筑的身体上直接体现出来的。在一个本来就物欲横流的时代里,如果“物质性”中设计者的思想也节节败退的话,建筑就成了这个世纪留给下一个世纪的一堆垃圾。(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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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aldi, Sue :., “Emotion, Depth and Flesh: a Study of Sensitive Space”,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c.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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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赫因(Esra Sahin Yarman),“冷与热,干与湿:彼得.卒姆托作品中‘材料的环围属性’”,胡欣 译,《建筑师》杂志,北京:建工出版社,no.139, c.2009,pp.31-37.

史永高,《材料呈现》,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c.2008。

韦斯顿(Richard Weston),《材料、形式和建筑》,范肃宁 陈佳良 译, 北京:中国水利电力出版社, c.2005。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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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16 09:23:58 惹草董 ! (慢慢来~~)

既然rumther已经表态,他与哲学无关,那么我们用哲学的方法和理论来解读它的作品有什么意义呢?



2009-09-16 09:31:02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您真地就这么相信了?



2009-09-16 09:32:26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卒姆托只是在提醒我们,建筑体验,要大于语言描述;但是,没有哪个建筑师会反对“一定的反思”“总结”“琢磨”。卒姆托是害怕建筑被当成口号,但是,谁敢说卒姆托不思考?



2009-09-16 09:42:48 惹草董 ! (慢慢来~~)

恩……这个的确……我读过你原来的几篇文章……你在前面提到过的

还有,刘老师在不吝时间回复我们的时候千万不要用“您”……我们看着很难受



2009-09-16 09:47:01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卒姆托不太愿意搅和到建筑流派的争论中去,所以,他也不太愿意把建筑作为一种哲学话题去抽象地争吵。但是,我们可以从thinking architecture以及他在哈佛、南加州建筑学院的教案中,看到他对建筑设计,很有套路,甚至非常有套路。。。。。

至于描写和介绍卒姆托的文章,现在也有好多种类。多数就是旅游杂志式的报道而已。最好的介绍,还是卒姆托自己的介绍。当然,作为读者,如果有时间,瞄了两眼,不花钱,学到一到二个关键的信息,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2009-09-16 10:20:23 dqu

即便一个人自己不喜欢哲学,也不知不觉地生活在某种哲学传统里,别人用那个哲学传统去解读他,非常正当有理。

材料、色彩与形式(形体)的关系,现代绘画有人研究,认知学有人研究,同一立方体,这样上色显大,那样上色显小... 还不扯文化传统、地理、生活习惯,就已经有很多内容了。

那天我注意了一下流水别墅的墙面,那种石头拼法后来好像有不少人模仿。(http://www.douban.com/note/44833086/)但在1936年的时候,还是很了不起的。室内地面是一种做法,外墙是另一种做法,应该就是附近的石头吧?



2009-09-16 10:22:58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嗯,就是当地山上的砂岩



2009-09-16 10:30:27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btw,赖特的确是用材大师。之所以今天的设计师不觉得怎么新鲜,也是因为赖特之后好多的拷贝出现了。回到当时的时间状况去,赖特总是能把熟悉的材料给出新鲜的解读和制作,或者,不熟悉的材料,给出熟悉化的解读。



2009-09-16 10:40:05 dqu

那个抹石灰配石头,玻璃直接插入石头,在当年真是让人惊诧的。而且每种材料代表一种倾向,石头是竖向的(但纹理是横向的),水泥外抹灰是横向的,石头是外向的,实的,玻璃是内陷的,虚的,(理想状况是里外联通的,可惜当年没那个技术,不得不加入很多钢框,不过在某些关键角落赖特还是想方设法地把框去掉了)。

今天,尽管它早就被钻研烂了,很多处理手法被模仿烂了,而且它自身还毛病一大堆,流水别墅还是有很多细部有嚼头,每次去都能看到点新东西。



2009-09-16 11:24:44 seal

。。。一个项目做了10年 真是不可想象 这是怎样一个痴迷建筑的建筑师 又是怎样的一众极具耐心和理解的群众在支持 相比之下 哎 为什么我们这么浮躁 想追求点美都那么艰难。



2009-09-16 12:25:13 dynamic

罗兰巴特说作者之死,所以笔记人兄的解读一点问题没有,尽管作者说他和哲学无关。

好小说要么让你觉得陌生,要么让你觉得思乡。材料也一样,熟悉的材料可以让它变得陌生,陌生的材料可以让它变得有乡愁。



2009-09-16 13:33:33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嗯,感谢诸位的鼓励。materality这个词如今已经在诸多的领域里非常非常时髦,我这里大有借着卒姆托的名字,把这个词,塞进了许多自己个人理解的劲头。

在人类学中,自从90年代以来,人类学家们也使劲地谈materiality,听来,也满有意思的。对于研究文化的人来说,以前,把文化都看成是艺术、舞蹈、宗教、然后是社会性的关系,比如亲缘,这些都是人类学以前特别重视的玩意,如今,研究的东西越来越日常化,比如烹饪,吃饭。。。穿衣,建筑。

但是,人类学里的“物质性”潜台词基本上就是梅洛庞蒂的:像Christina Toren的物质性,一个,就是更愿意在一群互动的“交互主体性”话题下去看“心灵”,另一个就是特别愿意把文化看成是生物中的身体习性。。。这就都是一种对身体和精神区分的弥合;而另外一些人类学家,比如 C。Tilley,前几年写了《石头的物质性》,也是把对新石器遗址的考察,当成了在现场的体验,和不断地通过现场找回历史的解读。。。。。。

建筑的物质性,没有人给出很好的概括,但是大家都知道了,这个物质性,肯定不止是材料的自然属性。。。。所以,写这篇文章的学术目的,是要把这个东西给拉伸拉伸。。。。。这样,就绑架了卒姆托



2009-09-16 16:03:44 dynamic

拜读之后启发很多,就一个问题弱弱说几句~~

笔记人兄说道“电脑上可以轮流替换的“肌理图案””,其实有点小看电脑了,电脑已经无处不在,未来的“普及运算”技术更是要让人们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实现电脑无处不在。小到ATM机大到城市广场建筑上的屏幕墙,电脑已经无处不在,现在你还知道其中有电脑,未来就难说了。个人PC只是电脑的一小部分,电脑几乎涉及我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而电脑创造的最有潜力的虚拟世界(网络世界)的未来更是无法想象。建筑圈子突然这么强调物质性,某个角度上是说对电脑世界已经带来的和即将带来的虚拟世界巨变的恐惧和自然反应。也许在未来的世界中,物质性会被重新定义,虚拟感受也是一种物质感受......就像脑电波。



2009-09-16 17:08:24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to dynamic: 哈,那句话好像是抨击电脑了。没有。我其实歌颂电脑的。卒姆托石材的加工都是数控机床加工出来的,没有电脑怎么可能呢?

我这里其实表达了一种担心。就建筑教育而言,起码国内的本科生训练,似乎不是以“建造建筑”为目的的,评价体系也不是。一个学生不会因为一个建筑的味道或是回音设计得好,得到高分,而是因为图纸的表现上,造型不错,空间合理得高分的。这是其一。

另外,就是电脑给出的生动图像有时太“骗人”。这一点上,您的批评,倒是说到了我的内心去了。比如,你可以在电脑上很容易操纵光源,比如,灯高一点,低一点,甚至亮到极点,我还看到有人为了商业楼盘的效果图,把太阳的光线从北边照了过来。

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这样的电脑表现都太强势了。以至于学生老说,啊?怎么图上看的还不错的建筑,一造出来怎么是那样?

我不是反对电脑,我倒是主张,真正用电脑人性化地符合基地。比如,真要是模拟光源,我指的是太阳,就要真正模拟出9月,10月,南京太阳走在基地上的轨迹、强度和过程,那样,建筑的设计才不辜负了电脑的技术。

好多年前,我们读书时,就在大学里争论过这个话题,我的老师认为,光影不是设计的一部分,他指的是45读习惯性斜向光。。。。。而是别的,比如轮廓,玻璃。。。。如今看来,这些观点都有局限。我们需要把电脑技术更加贴切地用到设计中去。

再举一个令我一直困惑和讨厌的电脑实例。以前,去测绘古建,都是手绘,准不准是一回事,你能感到,铅笔就像木头或是古旧的屋脊。如今,我看好多乡村的古建测绘都是电脑上拉出的直线,比混凝土还直,你都不知道这是现状的测绘,还是虚拟的古代崭新建筑还原图,还是柏拉图几何。

再次重申,我热爱技术。



2009-09-16 17:21:05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另外,未来的物质性定义中肯定会有“虚拟态”这么一种状态的。但我个人认为,好多的“虚拟态”并不一定就像它们现在看上去那么地强大,最终还是要回到和自然、文化、社会相互作用的这个圈子里。人和人虽然很享受虚拟的交流,但是,面对面的交流仍然不会因为虚拟世界的出现就彻底被取代。这一点上,我可能 比较保守。。。。但是我看到了人类的适应性和新的社会流变状态。我倒不认为“异化”就一定是个贬义词,因为异化的内部还以为着新生,新鲜化,新事物。只不过,这里,存在着一个多远叫遥远的争论。。。。好多哲学家梦想着未来的人,一半的躯体是机器或是实验室培养出来的器官,天,好一个未来呀。。。先留给德勒兹吧。



2009-09-16 17:47:31 dynamic

笔记人兄见谅啊,我可没半点批评您的意思。如果同学们都有您这样的视野,对这句话当然会有自己的判断,可如果没有,那就容易引起误解,因为您知道同学们比较喜欢干非此即彼的事情:比如强调了物质性和材料,计算机的东西就应该扔一边去。我只是对您的说话做一个修补,绝没有批评的意思啊。

计算机至少现在还是个工具,未来会不会发展出智慧,暂且不管。既然是工具,那就和使用者有密切关系,同样的工具在具有不同视野的人手里使用的效果会有天壤之别。所以,我一直觉得,笔记人兄您最大的贡献不是告诉大家大量不知道的知识,而是促使大家思考并逐步建立一个比较宽广自由的视野。这样的话,在使用工具的时候才能不至于把机关枪使出大刀的效果(当然对某些人来说,把机关枪当大刀说不定也能有出人意料的结果)。就您的这篇文章来说,如果读过的同学们看完之后立马准备放弃电脑投入到材料阵营(极端的情况哈),那您的苦口婆心就白费了。

至于古建测绘的事情,我也觉得挺怪,把明明不属于几何系统的东西硬拉扯为几何系统,到底有什么意义,我还比较茫然。

您说的未来异化,同您类似,我也持比较悲观的态度,真要让我放弃那些花花草草,而生活在黑客帝国的世界里,估计等我面对现实世界时立马就崩溃了......

我热爱技术。+1
卒姆托与片麻岩:一栋建筑引发的 “物质性”思考 独立思考的重要性



2009-09-16 22:18:09 dqu

看来就我一人不热爱技术... 多半因为我是搞技术的, 呜呜!

不过作为网虫,我对电脑没有反感。



2009-09-17 01:02:34 rocksea

我不知道卒姆托的‘瓦尔斯复合式砌法’,具体施工时,在片麻岩石条墙的外部是不是还需要再加一层模板支撑结构,这样的窄石条砌成的墙能否直接做模板支撑住浇注混凝土时的侧向推力,我有点点怀疑。如果支撑不住,那我仍然不能认为片麻岩石条墙起到模板支撑作用,这样的话,我觉得称之为“表皮”比“覆层”合适,这中间的区别在于“表”和“里”的结合一体的程度上的差异。

另外关于“物质性”,关于康的“还魅”,借佛法的角度,我觉得,人除了与主体之外的世界的物质性的联系(比如空气,食物,水和人的生命的联系),似乎无法忍受此外再无其它客观性的与人的联系——世界不是为人而存在的,世界的存在是有一定条件的,但条件不存在的时候,世界就不存在了,因此,人的结构化的赋予意义的主观性倾向在每个历史时期,都以一张整套的具有内在模糊的相互联系的“意义之网”笼罩在物质世界之上,生命从此获得在这个世界上的“锚固”感,因此,当人变化了,这张“意义之网”也就变化了。我们跟着康的眼睛去问砖,砖就会给我们它对康的回答,当我们用自己的眼睛去问砖,砖或许回答或许不回答。

“。。。据当地的年鉴记载,当地人在挖掘第一座浴场的地基时,曾经在今天的浴场下面挖出过一处古代的人工水池,内埋着许多猪马牛羊的遗骸(Hauser & Zumthor 1997:p.129)。当时,人们还搞不清这是一处古代祭坛,还是一处跟某种宗教祭祀有关的浴场。这一遗址的身份一直很含糊,不过,考古学家后来证实了那处遗址属青铜时代。足见,温泉、洗浴、祭祀、仪式,在卒姆托的浴场之前早就是这个地区的文化血脉。。。。”

这个血脉真的只是“文化性(主体性)”的,或许只存在于考古学家的书籍里,笔记人老师的文章里,并存在于阅读到了老师这篇文章的我们的脑海里,或许在当地人的脑海里不存在,在泡在温泉里的那些建筑的亲历者的脑海里不存在,除非——建筑或者别的什么,大声的对他们说出来。



2009-09-17 05:24:28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to rocksea: 考古资料真就不等于眼前的现状或者建成的建筑。更何况,注意,洗浴的人,多数就不是本地人。我想,卒姆托并不希望靠着建筑的符号或是考古学家的故事去说事,至于体验,到了那里,就不用说太多了。因为体验者的前提都是“人类”。。。当然,如果是欧洲人,还是瑞士人,还是基督教的人,对于洗浴的体验,跟佛教徒并不相同。这个基督教的教徒聚集的地方,洗礼是他们的一个传统,一般一年三次。

至于“物质性”,如果把它理解成为自然和文化的共建,那么,历史的人类消失了,它也就去了。所以意义之网并不是永恒不变的。然而,意义之网也不是单纯的主观产物,就像身体,它同时兼有着个体性,主观性,同时也是交互主体的一个环节,也是世界里的一个客体。

to dynamic:说得好。

to dqu: 不爱技术,干么还左一个科学博士,又一个科学博士后地读呀?、、



2009-09-17 05:50:35 dqu

回老师,要吃饭,没办法,上了贼船下不来,而且当初也没料到如今的科学是如此地技术。俺本质上是个偏好形而上的文科生。



2009-09-17 05:56:03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那就恭喜你吧dqu,想想,假如当年上了北大的中文,除了中文顶多会门外语再加点历史,加点别的什么,赶上个XX事件,转悠几年,不就成了诗人了?哪里还巴黎柏林地待着,还能一边工作一边艺术史地看着。

当然,咱们不懂实验,不知道里头的甘苦,赶紧拿个诺贝尔之类的什么奖,然后退休,退休了就可以搞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2009-09-17 10:46:20 dqu

如果上了同济的建筑,应该还不错吧?:) 不仅能到处转转,转完了还顺手发几篇专业文章。:) 没准还能学会画画儿,艺术史也不至于光看看而已了。



2009-09-17 12:18:29 dynamic

dqu兄把建筑系想得太美了,再说了同济才出了几个笔记人啊,仅此一个!



2009-09-17 12:26:47 dqu

dynamic兄这么打击俺啊!俺梦想下辈子当个笔记人第二还不行么?:)

反正俺那疙瘩,虽然出了不少又红(绝对红!)又专的精英,也出了不少如俺一般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可是好像没事专门跟建筑较劲的,前后那么多年,还真就俺一个啊!所以俺还是认为自己明珠暗投么... :P



2009-09-17 13:25:04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dynamic,甭让dqu的名字骗了您的眼睛:这是 北大的XX博士,XX大学博士后,欧美大学的研究院,擅长音乐、艺术史、哲学。。。。性别,F,真是MS文艺复兴



2009-09-17 13:42:41 dqu

笔记人老师真的弄错了。



2009-09-30 14:30:53 欧阳杨 (若烹小鲜)

10年1房子的智慧分到1年10个房子上去,那是剩不了什么智慧了



2009-10-07 18:48:17 木易焦 (木易焦,人亦老,指上黄昏静悄悄)

物质性和手工艺的紧密联系,是不是“人-物”的二元对立?或者说以人作为主体,对物质材料客体化?

瞎想……



2009-10-09 15:10:31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弃剑子:您不是遐想——是说到了一个关键点上了。在笛卡儿的时代里,这个主体和客体的关系已经到了非常僵硬的地步了。按照笛卡儿的说法,精神是不需要空间的,精神的构成是一种无需空间的质料,所以没有质量。灵魂只是通过大脑的核心那个小小的点,跟人类的身体发生关系。而且,这个时代的人已经根据《圣经》解读出来一个等级序列。上帝——诸神——人(男人高于女人)——高级动物——低级动物——无机世界。。。。在这个链条的左边,都是一些精神性的神的东西,他们可以在空间中随意位移,无处不在,却并不需要物质,也不需要空间。

从这个时候开始,其实,跟着无机物质世界一些堕落的,还有人类眼里的客体,一般而言,包括了外部的自然世界,还有,就是女人,和人类自己的身体。你的灵魂越是高大,那个肉体就成了累赘。这是16、17世纪以来,西方基督教里非常奇特的现象,在清教徒那里,简直要对肉身产生了不可遏制的厌恶,才能讨好上帝。

这个关系的演变中,你可以看到价值的天平转向了物质的背后:比如,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意思是物质总在撒谎,真理要超越眼前的物质现象;还有我们喜欢讲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苦、死,其实,都是对于精神的渴望在战胜一个占据着小空间的肉身。

在这之后,就建筑而言,物质出现了跟身体同样的命运。要么,是清教徒似的极简主义,主张建筑抛弃物质,追求空间;要么,建筑的物质就是装饰,愿意干吗干吗,根本就不再跟什么精神有关。这是现代建筑以来,材料几乎和意义无关的一个文化动因。

因此,谈建筑的物质性,如果不去谈到您所看到的主客对立,而且,是主大于客,精神总在压制肉体,甚至放弃肉体的矛盾,我们是无法理解建筑的物质性到底在哪里出了毛病。

所以,您一点儿都没有瞎想——我不愿意展开来讲,因为这就进入了真正的哲学讨论。



2009-12-28 20:46:49 筑思 (博学于文,筑思以行。)

我有一个疑问,如果再让卒姆托于另一个地方建一个洗浴场,然后又是一个……而且环境的差异性几乎无几,那他改怎么出发?因为我注意到文中叙述卒姆托在设计的时候,是考虑到浴场的感觉,然后回忆自己有关方面的印象。这样建出来的浴场于他是具有唯一性,而如果让他继续呢?



2010-02-26 19:11:36 st...amen (爆炸)

卒姆托对石材和混凝土的运用和古罗马的混凝土的方法有点相似啊



2010-02-26 19:22:38 城市笔记人 (谢绝转摘、围观)

to 筑思:我们想象一个类似的命题吧。某位演员是以演小人物著称或者成名的。每一次都差不过,可能都是工人或是农民。。。。。如您所言,一个危险就是越演越差,越演越重复,另一个可能,则是这个人功力到了,对于每一个小角色,尽管相似,却都努力找出其中的一点点的差异。。。。。建筑师大抵也如此。

就像角色和演员,如果能够从遥远走来,碰到一起,就是说,演员为某个角色准备和积累了很久,而那个角色由恰好找到他,那,精彩的演出也许就成为可能;避免无聊重复和越来越平庸的一个办法,是少演。或者,要挑着演;另一个办法,是给自己充电,不断地学习。

事实上,祖母托基本上不太会出现你担心的那个问题:你就看他的采访录吧,他说,每天都有人打电话来请他做项目,可是,往往是100次邀请,只有1个被认为是值得深入接触和探讨的。

to stamen: 没错。仔细看祖母托的工艺,几乎每个项目里,都有对地方传统技能的二次阐释和创新利用。



2010-07-12 12:04:44 kinbery (小优)

精彩!



2010-09-29 10:10:58 Bin

获益匪浅



2010-12-21 17:15:47 Cheney

“我们可以看到从更衣间区块出来有一条深入到浴池水下的长长的缓步楼梯,我们把后者设计成了可以在水处理间的天花楼板上自由滑动的构件。”

这个自由滑动的构件是指缓步楼梯?



2011-09-28 16:05:34 北宋匠人 (小王子)

老师您写的真好!



2012-05-19 12:06:59 耳朵猫 (希望能有一张温暖的床…)

mark



2012-06-09 12:57:45 不要不要牛奶星 (如果我沉沉睡去一定是我太过想念)

请问哪里可以找到这个墙身的细部构造啊?谢谢



2012-07-06 21:03:37 耳朵猫 (希望能有一张温暖的床…)

请问哪里可以找到这个墙身的细部构造啊?谢谢 不要不要牛奶星

你说的细部构造指什么?



2012-07-14 22:00:00 不要不要牛奶星 (如果我沉沉睡去一定是我太过想念)

片麻岩和水泥之间的砌筑方法,最好有可以参考的细部大样图



2012-07-14 22:00:18 不要不要牛奶星 (如果我沉沉睡去一定是我太过想念)

你说的细部构造指什么? 耳朵猫

片麻岩和水泥之间的砌筑方法,最好有可以参考的细部大样图



2012-07-17 17:24:39 耳朵猫 (希望能有一张温暖的床…)

片麻岩和水泥之间的砌筑方法,最好有可以参考的细部大样图 不要不要牛奶星

那就不清楚了。我只是有它墙体所用的片麻岩材料



2012-07-18 22:34:35 不要不要牛奶星 (如果我沉沉睡去一定是我太过想念)

那就不清楚了。我只是有它墙体所用的片麻岩材料 耳朵猫

嗯嗯,谢谢啦



2012-11-17 20:02:51 大田安小 (我要做个科学家)

草译两段,大家凑合看。是笔记人老师翻的基地调研文字的前面一小部分。

开始是容易的。它原本有着一个新的开始。我们在1986年通过设计竞赛赢得了一个项目——关于和浴场一体的旅馆扩建和一个理疗中心——的设计权,我们也必须对八十年代早期的竞赛构想作一次完整的修改。尽管如此还是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设计方案,引起注意的瓦尔斯浴场改造项目的总造价由于在组织和企业方面的过分要求被推至4400万瑞士法郎,瓦尔斯浴场的主管最后无法承担建造费用。修改了的构想没有被建造让作为建筑师的我们松了一口气。我们已经清醒地在最近描绘纯粹的方案中认识到,主持者们为了能得到一个好设计必须对建造计划背后所呈现出的瓦尔斯温泉的图景再一次的思考。在1990年,瓦尔斯委员会取代了旅馆和温泉洗浴开发管理层并委托我们,才得以产生现在的浴场:在旅馆前的斜坡上,与旅馆仅有些松散的联系,自主的温泉浴场的理疗中心像是一颗宝石。相较于前些年依赖着陌生甲方的巨大设计方案,现在重新设计的建筑被定义为一个小规模的独立温泉浴场而且是一个纯粹的乡镇方案,这样可以使旅游业在重要地区的周围扩展。重新设计的建筑更换了七十年代早期的温泉浴场的旅馆部分,给村子带来了新的旅客。

开始的确是容易的。回溯时间,早在数千年前塑造一个嵌进斜坡中的建筑和和建筑结构体,而周围都是已经完成的建筑的做法,有着建筑学上的古老态度以及魅力。浴场仿佛是已经存在了很久的一座建筑,但一个建筑有着来自基地的地形与地质的作用,表现为被挤压的、有断层的、折叠的和有时还会分解成瓦尔斯山谷中的无数块板岩。这是我们的构思想法,但我们还没有其他关于理念、图景、片段式的思考以及不太相干的关于记忆的文字摘要的构思想法。

什么是我们的初步理念以及这些理念如何导向瓦尔斯浴场的形式?主要有了一个抽象的初步理念,却还是没有产生形式,我自己喜欢设想怎样去创造瓦尔斯浴场的情形,或者已经将每一张图片等同于一个想法。



2012-12-17 22:04:04 http://www.douban.com/people/67332755/

dqu兄把建筑系想得太美了,再说了同济才出了几个笔记人啊,仅此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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