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诺奖作家高行建（1940-）的长篇小说《灵山》（1990）和《一个人的圣经》（1999），是风格、内容截然不同的两部作品，但在描写男女关系上，却可以互相参照。两部作品的男主人公，即《灵山》中的“我”和“你”及《一个人的圣经》中的“你”和“他”，基本上是同一个人，至少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完全一致。两个男主人公都与多名女性发生性关系，但惧怕对任何女性产生真爱，于是陷入有欲无爱的困境。小说中的一些描写，反映了很多现代男人的生存状态。
这两部小说中的一系列女人，都没有完整形象。当然，作者早就指出，刻画人物性格的小说已经过时。不过，这些女人没有完整形象，主要因为她们在男主人公的生活中都没起任何重要作用。那一个个女人，如走马灯一样，轮番在男主人公的生活中出现。她们或声称爱他，或只是喜欢，都在和他结识不久后就情不自禁地主动献身。但是，她们和他的关系，最终也基本限于短暂而肤浅的肉体关系。只不过，那些女人大多数都曾遭到强暴或被粗暴泄欲。比起那些拿女人当泄欲工具的粗暴男人，男主人公要来得格外温柔、体贴，并着实能让那些女人在肉体上享受一番。
那些女人也都没有个性特点，只有相貌、身材的不同。这说明，男主人公并没把她们每个人当作区别于她人的个体看待。他和不同的女人做爱，似乎也没什么不同的感受。就像蜜蜂在不同的花朵上采蜜，他在不同女人身上都获得同样的性欲满足。可是，他同时又感到精神上极大的不满足。他也深知自己陷入有欲无爱的困境，并时常追问：什么是爱，到底有没有爱？
《一个人的圣经》讲的是男主人公在“文革”前和“文革”中的经历，在“文革”后当了作家那段的生活，以及他出国以后的某些经历；《灵山》讲的是男主人公当作家被批判以后，到出国前的一段经历。把两部小说放在一起，我们可以看到，从“文革”前到出国后，男主人公先后至少和八名女性发生过关系。
在《一个人的圣经》中，和男主人公发生关系的第一个女人，是机关的同事林。那是在“文革”前，他刚从大学毕业不久。林是高干之女，又是有夫之妇。林先挑逗他，并“爱得灸热”，可他只“贪恋她姣美的身体”，即对她只有性欲并无爱意（91页）。他说因为自己受压抑，所以在女人身上放纵（87页）。不过，政治压抑与性的关系，并不是小说的主题。男主人公也没像王小波笔下同样受政治压抑的王二那样，在性爱中得到某种精神解放或升华。在《一个人的圣经》中，“受压抑”是造成男主人公有欲无爱的心理因素的原因之一。
男主人公和第二个女人发生关系，是在“文革”期间。在他那机关参加运动的一个中学女生潇潇突然半夜造访，并主动宽衣露体。他看到她身上的伤疤，但没问缘由。他和她做爱，但没彻底享用，怕她怀孕而影响到她的名誉——相似情节也出现在《灵山》里。“文革”结束时，他又与潇潇相遇。潇潇在农村插队期间，为了生存和出路，已变成了和很多男人睡觉的“婊子”。他不禁对她感到一丝歉意。
“大串联”时，男主人公和一个名叫倩的女大学生在旅馆里有了一夜情，实际上也只是做爱，没有任何柔情蜜意。他下乡后，那女人成了他的妻子，但两人很快就吵翻分手。这之后，男主人公感到厌恶女人。先后有乡村美女毛妹和小镇美女、他的学生孙栗容招惹他，都遭拒绝。孙插队后也遭队长强暴，后沦为煤矿暗娼。
“文革”后，男主人公成为作家。一个崇拜他的读者，部队的十七岁女护士，成为他的情人。书中暗示，她曾被首长强暴过。男主人公出国时，还为离开那护士而还感到痛苦，但很快就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可见，他对她也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灵山》叙述的是男主人公当作家受批判后出游的经历。在叙述者是“我”的部分里，男主人公“我”有几次艳遇。一次是一位苗家少女向他求爱。他这样叙述他拒绝她的理由：“我应当承认她那苗家姑娘特有的塌鼻梁，翘鼻子，高额头，小巧的嘴唇和那副亮闪闪期待的眼神，唤起了我早已淡忘了的那种痛楚的柔情，可我即刻又意识到我已经回不到这种纯真的纯情中去。我得承认我老了，不仅是年龄和其他种种的莫名的距离，哪怕她近在咫尺随手可以把她牵走，要紧的是我的心已经老了，不会再全身心不顾一切去爱一个少女，我同女人的关系早已丧失了这种自然而然的情爱，剩下的只有欲望。那怕追求一时的快乐，我也怕担当负责。我并不是一头狼，只不过想成为一头狼回到自然中去流窜，却又摆脱不了这张人皮，不过是批着人皮的怪物，在哪里都找不到归宿。”（242页）这段话对理解主人公对女性的“有欲无爱”态度至关重要，后面还要讨论。这里只想指出，男主人公看出苗家少女要的是纯情真爱，他无能力给，所以拒绝她的求爱。实际上，小说从没描述过男主人公如何“全身心不顾一切去爱一个少女”。那可能和主题无关。
男主人公的下一次艳遇，是一个地方文化馆的姑娘，也是喜欢他作品的读者。两人都“渴望这突如其来的肉体的亲热和抚爱”（278页）。但是，他没完全享用她，怕给她造成不良后果，也就是怕令她怀孕之类的。男主人公明确地说，他充满欲望，但知道不是爱，只是一时享用。
男主人公后来又遇到一个漂亮的女舞伴。他们互相挑逗。她谈情爱很大胆直露，是个喜欢享受很多男人的女人。她认为她和他很像，都觉得“爱”太累。也就是说，他们都排斥严肃的爱情，只想要随便的男女关系，或者说只想找个性伴侣。后来，她主动找他做爱。
男主人公出国后有过很多女人，但重点描写的只有德国白人和法国白人两个。《一个人的圣经》开头部分写“我”与德国妞相处的情景，结尾部分则以和法国妞的关系为重点。德国妞小时候，在给画家作模特时被对方强暴。她这会儿是其老板的情妇。法国妞也有多个性伴侣。男主人公感到“同西方人做爱，也更少障碍”（426页），但没解释为什么，可能是觉得彼时西方人在性方面比中国人更开放吧。
在男主人公和德国妞交往的叙述中，作者解释了为什么男主人公陷入有欲无爱的困惑。原因之一，是他不想受制约。那德国妞唤起他心中许多感受，不只是性。他认为她“深入到你的感受和思想中”（139页），说明他对她不仅是肤浅的性爱。在她的怂恿下，他开始写“文革”回忆。分手以后，他还常常想她，觉得爱上她了。可是，他不愿把自己再拴在一个女人身上，认为家庭、孩子都是过于沉重的负担。他也害怕受女人制约，只想“在女人与女人之间悠游，并不想找到归宿”（426页）。这也就是说，他不想总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以免和这个女人建立更深刻的关系，使自己受到束缚。如果他不断换女人，则可永远自由自在。
不断换女人，很象那些享乐主义者的做法。实际上，男主人公从一开始和有夫之妇林做爱时，就奉行“活在此时此刻”的生活哲学。出国以后，他更是反复强调，自己“仅仅活在这一瞬间”，“活在当下”（438页）。男主人公还追求绝对快活。他对自己说：“你需要找寻快乐。”（57页）他还总结说：“男人要女人是寻快活。”（59页）所以，他只想要“只同你在此时此刻行鱼水之欢”的女人。听起来，他好像是追求及时行乐，但其实不然。追求及时行乐的男人，会活得比较轻松和满足，但不会像男主人公这么痛苦、不满足和困惑。男主人公之及时行乐，是他惧怕和女人产生深刻关系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进一步的分析会发现，那男主人公由于长期遭受精神压抑，而产生追求绝对自由，生怕受奴役的心理。前面提到的他不敢和女性发生稍微深刻一点的关系，就是怕“受女人制约”。在《灵山》里，男主人公告诫自己：“你不能做女人的奴隶。”（298页）可是，他其实没遇到任何女人想要奴役他，或哪怕有一点点要约束他。因此，他的担心显得很病态。这种怕受制约和奴役的恐惧心理，造成他害怕真爱一个女人。
男主人公的心理变态，也表现在他对女性的感受上。男主人公坦承他“不装君子，新人和圣徒”。他也不是一个情圣或情种。当然，他也不是一个玩弄女人的流氓。他对女性时时流露出怜惜之情或发出赞美之词，认为女人可以给他“生命，快乐和宽慰”（438页），对女人充满感激之情。不过，他最赞美的还是女人的“小奶”和“洞穴”。在《一个人的圣经》中，男主人公对每一个女性的乳房都有描绘，但很少描述那些女人的感情、性情或思想。在《灵山》里，他多次把山或石形容成乳房。他反复称赞“洞穴”之美妙，甚至说“天堂在女人的洞穴里”（143页）。对他来说，女人不是独立的个体，而只是性的载体。他眼中最理想的女人，是“自然充分淫荡的女人”（438页）。那男主人公似乎已变态到性器官崇拜或性欲狂的地步，而这变态好像也是精神压抑的结果。从一开始，他就因为受压抑而在女人身体上发泄欲望。另外，由于他惧怕和女人产生深刻关系，自然也就回避和女人进行感情、思想交流，那剩下的，就只是和女人的肉体关系了。
他不能和任何女人建立深刻关系，自然感到孤独。于是，他又恶性循环地“将孤独化在性的满足之中”（438页）。他早就声明，自己“需要在女人身上发泄欲望与孤独”（88页）。可是，单纯的性满足，哪里能填补精神的空虚和孤独？他也感叹，无处去找能将彼此的孤独都“融化在性满足之中”的女人（438页）。于是，他就不断地换女人，结果又是不断地感到无聊。在《灵山》的开始部分，作者描述了男主人公的心境：“你无非是活得无聊，你那平庸的生活，没有火花，没有激情，都烦腻透了……”（45页）我们看到，男主人公和那些不断换女人的花花公子不同，并没有活得心安理得。相反，他的精神不断地受着折磨。
男主人公不能和任何女人建立深刻关系，另一个原因是他的“自我觉醒”。在《灵山》里，男主人公谈到自我觉醒给他带来的困扰——“自我”无所不在，干涉一切，包括他和女人的关系。“我观察别人的时候，也总把他人作为我内视自己的镜子，这种观察都取决于我当时的心境。哪怕看一个姑娘，也是用我的感官来揣摩，用我的经验加以想象，然后才作出判断，我对于他人的了解其实又浮浅又武断，也包括对于女人。我眼中的女人无非是我自己制造的幻象，再用以迷惑我自己，这就是我的悲哀。因此，我同女人的关系最终总要失败。”（162页）那“自我的觉醒”折磨得他不得安宁。他甚至宣布，“自我其实是人类不幸的根源”（162页）。当然，他也就是一个不幸的人了。
“自我”和男女之情的关系，并不是这两部作品的主题，作者在这方面也没有详尽描述。但是，我们可以看到，男主人公之所以陷入“有欲无爱”的困惑，和他的种种心理问题有关系。
男主人公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有欲无爱，并感觉到自己与女性关系的失败，以及自己在精神及感情上没有归宿。这也是他和那些只知享乐，玩弄女人的男人的不同之处。他不像那些糟蹋女性的“畜牲”一样完全变成狼，还摆脱不掉人皮，所以他自称是“怪物”：“我并不是一头狼，只不过想成为一头狼回到自然中去流窜，却又摆脱不了这张人皮，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在哪里都找不到归宿。”他想成为一头狼回到自然中去流窜，也就是说他有像动物那样放纵性欲的冲动，可他还有人的良心和责任感等，所以又不能这样做。可是，他已经没能力爱一个女人，给女人真正的幸福。他知道自己对女性的态度不对，所以称自己是“混蛋”（《一个人的圣经》，422页）。他的困境就是，只能有欲无爱，又不能在欲中满足；对女性感到抱歉和同情，可又无法满足女性的感情需求。
除了表现有欲无爱的男人的困境，这两部小说还表现了女人的不幸：向往爱却得不到，只能成为男人满足欲望的工具，或被欲望残害。前者以男主人公为代表，后者则由很多不幸女人的故事来综合表现。
男主人公所接触的女人，大多都不是有正常生活的女人，而是被侮辱与损害过的。《一个人的圣经》中的女性，不少曾受强暴。譬如潇潇——军队护士，“他”的学生——以及德国妞。和男主人公发生关系的女性也都没好结果：倩埋怨他是“用”不是“爱”；德国妞希望和他产生内心沟通，不只是供使用，可她对此近乎绝望。总之，没有一个女人得到他的真爱。法国妞也是个不幸的女人。她追求爱情，但爱情给她带来的往往是沮丧。
《灵山》中，“我”给“她”讲述的那些有关女人的传闻、故事里，女人都是不幸的，譬如：被土匪抢去强暴后成了土匪婆的地方美女；受糟蹋玩弄又被遗弃的哑女；专门引诱男人结果遭轮奸的朱花婆；招汉子而最后得了麻风病的荡女人；因指腹为婚嫁给小丈夫又被公公占有的巫婆；受辱后跳河自杀的女知青；和情哥私奔未成而自杀的幺妹。男主人公女友的女友的故事，也都是讲女人的不幸。“我”还反复讲述自己中学时经历过的一件事：十六岁的女生在晚上被一伙男生约出去游泳，从此消失。总的来看，那些女性都可称为男性性欲的牺牲品。
除了男主人公的“有欲无爱”困惑之外，《灵山》还进一步总结了“有欲无爱”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种带有普遍性的关系。小说叙述者是“你”的部分，基本上由“你”和“她”的对话组成。“我”后来指出，“她”是“我”让“你”造出来的，也就是小说的男主人公让自己造出来的。“她”在小说里先是像具体的人，到后来越来越像叙述者脑子里的幻像和声音。“她”的形象，综合地体现了男主人公对女人及男女关系的概括和总结。
男主人公在找寻灵山的途中邂逅“她”。她曾被男友粗暴地当做泄欲工具。男主人公和她做爱后，她感到成了真正的女人，从没这么享受过（141页）。她说他给了她生命和希望，并认为他爱她。他后来告诉她，男人和女人是两个世界，无法沟通。她认为“爱情是可以沟通的”（190页）。她说：“如果只剩下欲望而没有爱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说：“这是女人的哲学。”（191页）她说她要占有他的灵魂，不只他的身体（193页），还要知道他的一切隐秘。然后，她又怀疑他爱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孩。她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他们开始吵架。“她也不再相信什么爱情，她已经厌倦了，男人都一样好色。”（209页）于是，她也追求瞬间的快乐，说自己和一百个男人睡过觉。后来，她为自己的眼角皱纹而沮丧。“她说女人到了这时候发现还没有真正倾心爱她的人，这种沮丧你无法明白。”（273页）她总结说，男人“需要女人的时候甜言蜜语，等满足了，厌倦了，就又去找新欢，再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立刻就又有说有笑。可一个女人的青春又能有几年？这就是女人的命运。”（273页）她还总结说：“女人受的伤害比你们男人多得多……”（275页）她先表示不在乎被抛弃，可后来又绝望地拿刀子割动脉。他阻止她，她就抱住他哭，求他和她做爱。他则告诫自己“不能屈服于女人的任性”，不能做女人的奴隶。可她吻他，疯狂地和他滚成一团，他又陷入肉欲里，不能自拔。再后来，她又埋怨他引诱她，把她骗入深渊。她提出离开他。“她说你说的，爱情不过是一种幻影，人用来欺骗自己。你压根儿就不相信有什么真的爱情，不是男人占有女人，就是女人反过来占有男人。还偏要去制造美丽的童话，让人脆弱的灵魂有个寄托。”（331）此处的“你”就是男主人公。她走后，他总结说他们二人互相不了解，只是萍水相逢。他确实引诱了她，可她也诱惑他。他不想分清谁有多少责任。
男主人公与“她”的关系，似乎概括了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男女关系：“有欲无爱”的男人对女人的性欲或单纯性爱，被女人误会成爱。女人爱到极点时，就想了解和参与男人的一切；而男人就感到自由受威胁，就想摆脱这个女人。男人的好色和见异思迁是女人痛苦的根源，也成为女人怕老的原因。女人的堕落，也是出于对男人的失望。
这种对男女关系的描写说明：女人幻想得到爱情。有了爱情才能有安全感，才不会有年老色衰的担忧和沮丧。男人不愿相信有爱情，因为真爱一个女人或被一个女人疯狂爱恋，就难免成为这个女人的奴隶。男女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自然很难沟通。男女关系的不能美满不可避免，想要美满的关系只是幻想。
在男女关系方面，高行健的两部小说表现的，似乎就是这种带有某种普遍性的人性悲剧。男人陷入有欲无爱的困境；女人想要爱却得不到，只能做男人的泄欲工具或被男人的欲望残害。
现代人的“有欲无爱”，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表现美满爱情，似乎已成了那些满足人们，特别是女性的爱情幻想的通俗浪漫小说或影视作品的专利。人类社会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性观念和婚姻观念也越来越开放，可男女关系却发展得越来越让人悲观。这岂不是人类的一大悲哀？
高行健（1940-）原系中国著名剧作家，1988年起定居法国，1997年入法国籍。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创作的剧本《车站》《野人》和《彼岸》，曾在中国引起轰动和争议。他创作的其它中文作品有《生死界》（1991）、《对话与反诘》（1992）和《八月雪》（2000）等剧本，还有大量短篇小说、文艺论文和戏剧论文。高行健的作品，涉及到对当代社会、精神困惑，特别是个人与集体权益的冲突等方面的哲学思考。此外，也有女权主义批评家质疑其小说中的准男性沙文主义意识。■
注：本文参考的文本是中文原著《一个人的圣经》（联经1999年版）和《灵山》（联经2000年版）
米琴为财新网专栏作者，比较文学博士，曾于美国的大学教世界文学，出版过《爱情十九谭》等中文著作，阅读更多专栏文章，请移步此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