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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五言律诗是最唐代的诗歌体裁,那么七言律诗就是最宋代的诗歌体裁。不过,文学史所谓的唐代宋代,并不与历史的真实年代完全重合。这只不过大概言之,取其便于论述罢了。钱钟书曾这样说:
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
五言律诗与七言律诗的差别,正是在于五言律诗追求的是丰神情韵,而七言律诗追求的是筋骨思理。在讲格律时我们曾经讲过,七言律句就是在五言律句的前面加上两个字,而其平仄与五言律句的前二字正好相反,这是单就格律而言。如果从内容上来说,七言律句并不是机械地由五言律句扩充而来。下面我们来看杜甫的一些典型的七言律诗,对于七言的基本句法,也就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九日蓝田崔氏庄》)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曲江二首》之一)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客至》)
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
五言律诗,一般讲究的是对现实世界、自然世界、内心世界的表现,在五言诗当中,往往诗人是融入到情景之中,如王维的“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都侧重于这样一种近乎客观的观照,而七言律诗则更强调诗人内心世界的表达。在七言诗中,往往有一些词,表示出诗人对于现实世界、自然世界和内心世界的评论。如上文所举加着重号的这些词。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评论,才凸现出诗人强烈的主观感受。在五言律诗里,你所读到的是一个世界中的人,而七言律诗当中,你总能感到有一个超越三界以外的评论者。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鲜明的诗人主观情绪的烙印,也才有了七律的筋骨思理。
五言律诗要求精简,总希望追求空、虚的境界,但七言律诗则要平实许多。往往五言律诗中所不需要的成分或者说必须被省略的成分,七言律诗中都要写出来,不仅写出来,而且是要被强调的对象:
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紫宸殿退朝口号》)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曲江二首》之一)
江上小堂巢翡翠,花边高冢卧麒麟。(《曲江二首》之一)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蜀相》)
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八首》之一)
在五言律诗中,常常需要紧缩掉连词、副词。而在七言律诗里,这些连词、副词本身就是诗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客至》)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七言律诗中又往往用复沓回环的句法,以与五言律诗相区分: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村》)
舍南舍北皆春水(客至)
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滟滪》)
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白帝》)
以上所论,亦仅就大体言之,要深入体味中国诗歌各种体裁的体性,只有两个途径,第一是多诵读,第二是多练笔。
七言律诗可以说是中国诗歌最成熟的一种体裁,也是历代文人最喜欢的一种体裁。其起承转合,也大多是首联第一句起,第二句承,颔联、颈联衬贴,尾联上句转,下句合。前人有把律诗分为六种章法[1],有分为十三种章法[2],有分为五十一格[3],还有分为二十格者[4]。但我想任何一种划分方法都不可能穷尽诗法。事实上,诗法仅仅对于初学者是必要的,真正高明的诗人,最终是要达到“无招胜有招”的境界。这里,我们姑介绍《诗解》[5]一书的章法分析,以杜甫的《秋兴》八首为例,介绍一下七律的几种特殊章法。
秋兴八首
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此首第一句“玉露凋伤枫树林”兴起第三联,而“巫山巫峡气萧森”则兴起第二联。章法上顶针回环,前人谓之接项格。从内容上说,前四句是就眼前景领起,第五六两句即蜀地景忆中原故园往事,结句以蜀地寒衣催刀尺、暮砧急捣托喻比兴,更加衬托出归心之迫切。
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
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
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
已映洲前芦荻花。
此首第一、三、六句写夔府事,二、四、五句写京华事,思今忆往,章法故为错综,前人称之为交股格。其实这种错综是有内在的逻辑的,即第二联上句写今情,下句写往事,第三联上句写往事,下句写今情,总之,在诗中要体现出今昔、虚实、人我的种种对比。
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此首前四句纯是兴起,而后四句始入抒情。前四句写景,所写日日江楼坐于翠微、信宿渔人日日泛舟,清秋燕子天天飞翔,皆以见内心之孤独。而其孤独的原因,则在后四句。前后两四句,意似断而实连,名之纤腰格。
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
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
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
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
故国平居有所思。
这首诗以第一句统领第二联,第二句统领第三联,与第一首接项格大致相似,但顺序上比较平妥,不像第一首那样顶针回环,名之双蹄格。其实接项格也是一种双蹄格,只不过比双蹄格稍多了一点错综。
五
蓬莱宫阙对南山,
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
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
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
几回青琐照朝班。
这首诗前六句借写蓬莱仙境喻指长安旧日盛况,以王母、老子比喻皇后、皇帝。一卧沧江惊岁晚之句,则指明以上皆为梦境,而以心中所思“几回青琐照朝班”作结,所谓明知春梦无凭定,无聊还向梦中寻,才更觉诗境的沉郁。前人认为这是首联领起中间二联,然后中间二联互相照应,颔联上句照应颈联上句,颔联下句照应颈联下句,句中二联相续,故称之续腰格。我认为这首诗的章法特点不在于此,而在于前六句皆说一意,而第七句点明只是南柯一梦,笔法重大奇崛,这才是我们学这首诗所需要注意的地方。
六
瞿唐峡口曲江头,
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
芙蓉小苑入边愁。
朱帘绣柱围黄鹤,
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
秦中自古帝王州。
此首前人称之为首尾互换格,以为“回首”句统领以上六句。这种说法我认为也是牵强附会,不足为训。“回首”句关联的是中间二联,并不包含首联。此诗第一联以身在瞿唐峡口,而心神飞越直至长安曲江胜地,“万里风烟”句意为:长安的秋色,也正如万里以外的夔州,是风烟弥漫。中间二联写曲江胜景,追思往昔,而转折以“回首”二字,引出“秦中自古帝王州”,意为:秦中今日虽为吐蕃异族占领,但从古以来,它就是我中原帝王所有,终有一日,它会回到大唐天子的手中。此诗章法没有什么出奇,只是一般散文中会用“回首”统领中间二联,而这里却是总结而已。
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
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月夜,
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沈云黑,
露冷莲房坠粉红。
第八章 绝句的作法:以渔洋七绝为例
绝句亦称截句,前人以为绝句是截律句中四句而成,后两句对仗,是截取律诗前四句;前两句对仗,是截取律诗后四句;皆对仗,是截取律诗中间四句;皆不对仗,是截取律诗的首尾。这种说法,是违背了历史事实的。绝句的产生,是在律诗之前。南朝陈徐陵《玉台新咏》收有古绝句四首,曰:
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
日暮秋云阴,江水清且深。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南山一树桂,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原来,古人作诗,以四句为一意思的完结(绝),故单独四句的诗即谓之绝句。也正因为绝句是在律诗之前就产生了的,所以绝句就分为两种,一种是符合近体诗格律的绝句,一种是不符合近体诗格律的古绝。我们说近体诗包括律诗与绝句,但严谨的说法是,包括律诗与一部分绝句。古绝属于绝句,但不属于近体诗,而应归入到古体诗的范畴。在龚自珍的《己亥杂诗》里,就有不少是古绝。
绝句中五言短小,写出来如果词藻工丽,就会显得太纤弱。因此五言绝句下语须古拙有致,多采用问答体,或通首比兴,婉而多讽。如贾岛《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三四两句,稍事渲染,即写出隐者的高洁不群。
又如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这首诗是作者写来答齐高帝的,其意是在说,山中隐逸生活之佳处,只能自己怡悦,与世俗之人是没有办法讲的。写得深婉多讽,极耐寻绎。
至于摩诘五绝,则一片神理,皆自空虚中来:
白石滩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苏轼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就是指王维的这类作品而言。五绝易作,其诀窍即在三、四两句不直接写题旨,而渲染景致或托寓比兴。五绝以古绝为正宗,近体五绝,终觉气格卑下。
下面主要谈谈七言绝句的作法。七言绝句以唐之太白、龙标最佳,一方面是靠他们的天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大唐充分自由的社会人文环境作基础。后世应以清代王士禛及龚自珍最称合作。但渔洋以风神情味胜,定庵则以思力绝伦、茂郁清深见胜。渔洋诗有法度,学之易有所得,定庵诗箫狂剑怨,词句也极其漂亮,容易打动人,但如无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学之必流于浮滑。清末南社诸公,颇学此体,但终不能传诵,即是此理。因此这堂课所选的例子,皆是渔洋《精华录》中的作品。
大抵七言绝句章法只在一、二句正说,三、四句转折,并不像律诗一样有明显的起承转合。短短四句,要做到婉曲回环,就往往以第三句为主,而以第四句承接之。亦有以第三句为辅翼,第四句转折者。绝句要诗绝意不绝,渔洋的处理方式就是结句大都宕开一笔,仅就情景加以渲染勾勒,绝不直接说出主题,而把联想的空间留给读者。即所谓神韵之法。
先说以第三句为主者。
法一
寒雨秦邮夜泊船,南湖新涨水连天。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高邮雨泊
扬子桥头鸡未鸣,瓜洲城外日东生。风波不惮西津渡,一见金焦双眼明。
——瓜洲渡江二首(之二)
闲踏春泥著屐来,烟波百曲孝侯台。柴门径僻少人迹,门外野棠花乱开。
——访纪伯紫隐居
宫柳烟含六代愁,丝丝畏见冶城秋。无情画里逢摇落,一夜西风满石头。
——题沈朗倩石崖秋柳小景
青溪水木最清华,王谢乌衣六代夸。不奈更寻江总宅,寒烟已失段侯家。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六
当年赐第有辉光,开国中山异姓王。莫问万春园旧事,朱门草没大功坊。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七
红襟双燕掠波轻,夹岸飞花细浪生。南北船过不得语,风帆一霎翦江行。
——大风渡江三首之二
漏天未放十分晴,处处江村有笛声。水远山长听不足,竹郎祠下竹鸡鸣。
——竹公溪二首之一
墨鱼吹浪一江浮,尔雅台荒古木秋。碧水丹山留不得,风帆回首别乌尤。
——江行望乌尤山
洛水邙山饱废兴,宋家幽寝閟鱼灯。奉香不见临安使,白日茫茫下七陵。
——宋陵
此法前二句或赋陈,或起兴,或议论,第三句以否定词转接。
法二:
虎山桥畔尽层松,掩映寒流古寺红。却上重楼看邓尉,太湖西去雨蒙蒙。
——虎山擅胜阁眺光福以雨阻不得往
结绮临春尽已墟,琼枝璧月怨何如。惟余一片青溪水,犹傍南朝江令居。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二
不复黄衫舞马床,更无片段荔支筐。祗余今古青山色,留与诗人吊夕阳。
——骊山怀古八首(之七)
此法,前二句说一事,第三句以转折连词承接。
法三:
风雨崖山事杳然,故宫疏影自年年。何人寄恨丹青里,留伴冬青哭杜鹃。
——题胡玉昆宋梅图为程翼苍
宣宗玉殿空山里,箫鼓楼船事已非。何似茂陵汾水上,秋风南雁泪沾衣。
——裂帛湖杂咏六首之四
太华终南万里遥,西来无处不魂销。闺中若问金钱卜,秋雨秋风过灞桥。
——灞桥寄内二首之二
嘉阳驿路俯江流,寒雨潇潇送暮秋。谁识蛮中风景别,洋州风竹戴嵩牛。
——夹江道中二首之二
前旌已拂鹿头关,风雨勾留不肯闲。何处行人最愁绝,潺亭亭下水潺潺。
——罗江驿夜雨
沔上风流万古存,鱼梁洲畔向江村。何如但作鸿冥好,采药相携去鹿门。
——落凤坡吊庞士元
此法第三句故作假设或设问之辞,第四句答之。
法四:
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
——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二首之二
连山喷雪浪嵯峨,片片乘流竹箭过。忆昨伤春三月暮,江东门外柳枝多。
——大风渡江三首之三
名园一树绿杨枝,眠起东风踠地垂。忆向灞陵三月见,飞花如雪飐轻丝。
——杨枝紫云曲之一
波绕雷塘一带流,至今水调怨扬州。年来惯听吴娘曲,暮雨潇潇水阁头。
——绝句
白沙江头春日时,江花江草望参差。行人记得曾游地,长板桥南旧酒旗。
——真州绝句五首之二
郁冈山下雨潇潇,山店寒更断丽谯。遥忆青溪杨柳岸,一篙新绿涨江潮。
——雨宿山家二首(之一)
卢师昔日经行地,惆怅苍崖古木风。最忆深秋飞瀑下,四山寒叶乱流中。
——卢师山
水轩面面似船窗,沙燕鵁鶄尽作双。忽忆梦回闻柁鼓,一枝柔橹破烟江。
——裂帛湖杂咏六首之三
前二句说今事,第三句追忆畴昔,多用年来、忆、记等词。
法五:
扬子秋残暮雨时,笛声雁影共迷离。重来三月青山道,一片风帆万柳丝。
——江上望青山忆旧二首之一
渔阳三月无芳草,客思离情不奈何。此日淮南好天气,青骢尾蘸鸭头波。
——花朝道中有感寄陈其年三首之一
白波青嶂非人境,忆住江南过五年。今日长征老鞍马,菰蒲春雨梦江天。
——胡元润画
六载隋堤送客骖,树犹如此我何堪。销魂桥上重相见,一树依依似汉南。
——赵北口见秋柳感成二首之二
与君五载扬州梦,细马吟春皂荚桥。岁晚幽州复相送,九门风雪压盘雕。
——送陈其年归宜兴二首(之一)
故人消息比何如,万里江湖岁又除。山寺到来先一笑,春风石壁见君书。
——退谷见朱锡鬯李武曾潘次耕蔡竹涛题名
剩水残山只益愁,梓州荒绝接隆州。眼明今日盐亭路,十里鹅溪碧玉流。
——鹅溪
灞桥杨柳碧毵毵,曾送征人去汉南。今日攀条憔悴绝,树犹如此我何堪。
——灞桥柳
照壁孤檠不自聊,隔牕寒雨打红蕉。惊回一枕乡园梦,身在西川金雁桥。
——汉州纪梦
以上诸首,以前二句说往事,第三句则用而今、此日等词点明今事,以见今昔之感。
法六:
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
——真州绝句五首之四
万壑千岩云雾生,曹娥江外几峰晴。分明乞与樵风便,身向山阴道上行。
——恽向千岩竞秀图
龙山晴雪马蹄长,山翠湖云罨画香。好到旗亭寒贳酒,双鬟低按小秦王。
——送家兄礼吉归济南二首之一
竹公溪水绿悠悠,也合三江一处流。珍重嘉阳山水色,来朝送客下戎州。
——竹公溪二首之二
蛮云漏日影凄凄,夹岸萧条红树低。好在峨眉半轮月,伴人今夜宿清溪。
——清溪
上法前二句直赋眼前景,第三句以好是、分明、好到等词著以作者的评论。
法七: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再过露筋祠
吴头楚尾路如何,烟雨秋深暗白波。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
——江上
玉牕清晓拂多罗,处处凭栏更踏歌。尽日凝妆明镜里,水晶帘影映横波。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十二
东风作意吹杨柳,绿到芜城第几桥。欲折一枝寄相忆,隔江残笛雨潇潇。
——寄陈伯玑金陵
乍疏乍密秧针雨,时去时来舶趠风。五月行人秣陵去,一江风雨昼蒙蒙。
——金陵道上
江上渝歌几处闻,孤舟日暮雨纷纷。歌声渐过乌奴去,九十九峰多白云。
——广元舟中闻棹歌
巴歌渝唱总纷纷,长庆新诗久不闻。欲访东坡但搔首,浪花高卷入蛮云。
东坡东涧绿成阴,刺史当年思爱深。想见竹枝歌舞处,木莲花映水林檎。
——询白公东坡不得二首
潇潇寒雨渡清流,苦竹云阴特地愁。回首南唐风景尽,青山无数绕滁州。
——清流关
西连丰沛走中原,风色萧萧野渡昏。一望孤城天接水,乱山合沓是彭门。
——荆山口待渡
上法为渔洋匠心所在,一二句就题直起,亦直赋眼前景、心中情,第三句以叙写人事转接,而结句则必由实返虚,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读渔洋最须注意此等处,以其有神韵也。
下面再来看以第四句为主者。
法八:
三月秦淮新涨迟,千株杨柳尽垂丝。可怜一样西川种,不似灵和殿里时。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四
潮落秦淮春复秋,莫愁好作石城游。年来愁与春潮满,不信湖名尚莫愁。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五
新歌细字写冰纨,小部君王带笑看。千载秦淮呜咽水,不应仍恨孔都官。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八
传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十
十里清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十四
万山堆里看云松,曲崦幽溪复几重。为爱泉声过林去,不知烟寺远闻钟。
——华山道中即事
十二年前乍到时,板桥一曲柳千丝。而今满目金城感,不见柔条踠地垂。
——赵北口见秋柳感成二首之一
涛声东走海陵仓,蛾子纷纷割据场。三百年来陵谷变,居人犹是说张王。
——秦邮杂诗六首之四
上法以第四句为主,用否定词作结,然第三句亦不可轻忽,多用时间状语或转折连词、因果连词与之有一呼应。
法九:
桃叶桃根最有情,琅玡风调旧知名,即看渡口花空发,更有何人打桨迎。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三
芦荻无花秋水长,澹云微雨似潇湘。雁声摇落孤舟远,何处青山是岳阳。
——樊圻画
今年孟冬河水乾,万夫畚锸聚河干。行河使者黄符下,敢道无衣风雪寒。
——秦邮曲二首(之二)
江乡春事最堪怜,寒食清明欲禁烟。残月晓风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
——真州绝句五首之五
小桃初红柳垂阴,甓社湖中花水深。鸦头十五竹枝曲,不听歌声何处寻。
——秦邮杂诗六首之六
嘉陵江上泊舟时,戍鼓初停月上迟。已听寒潮不成寐,谁家横笛怨龟兹。
——夜泊双漩子闻笛
殿脚三千事已非,隋堤风物尚依稀。玉蛾金茧飘零尽,谁见杨花日暮飞。
——宿州东门道曰汴堤古隋堤也作隋堤曲
大槐坂上逐车尘,争效先生折角巾。至竟清流解亡国,望门投止是何人。
——郭有道墓
此法,第四句作诘问,第三句或呼应,或不呼应。
法十:
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
——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二首之一
新月高高夜漏分,枣花帘子水沉薰。石桥巷口诸年少,解唱当年白练裙。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十一
新钓槎头缩项鳊,楚姬玉手鲙红鲜。万山潭水清如昨,只忆襄阳孟浩然。
——万山
此法前三句皆写今事,而第四句则归结到诗人身上,追忆往昔,但不具体说出,自有无限风流蕴藉。这与法五第三句点明今事固不相同。
法十一:
长江如练布颿轻,千里山连建业城。草长莺啼花满树,江邨风物过清明。
——江上望青山忆旧二首之二
凿翠流丹杳霭间,银涛雪浪急潺湲。布帆十尺如飞鸟,卧看金陵两岸山。
——大风渡江三首之一
三月嬉春射雉城,钵池新水縠纹生。紫云低唱灵雏拍,爱忍春寒坐到明。
风俗淮南古禁烟,红桥解褉雨晴天。酒徒散尽杨枝别,说着花朝一惘然。
——花朝道中有感寄陈其年三首之二、三
沈黎东上古犍为,红树苍藤竹亚枝。骑马青衣江畔路,一天风雨望峨眉。
——夹江道中二首之一
上法前三句皆是烘托,结句归结自身,笔力沉雄清健。
法十二:
昨上京江北固楼,微茫风日见瓜洲。层层远树浮青荠,叶叶轻帆起白鸥。
——瓜洲渡江二首之一
翠华寂寂罢宸游,苑树声凄碧水流。一片败荷千点叶,灵波宫外不胜秋。
——叶欣离宫秋晓
家住茱萸湾复湾,年年三月上茅山。白沙江边吹笛去,赤山湖上赛神还。
——茅山进香曲四首(之一)
宿鸟惊寒解报更,夜闻林雨达天明。迢迢绝涧千重瀑,寂寂中峰一磬声。
——德云庵晓起
长乐坡前雨似尘,少陵原上泪沾巾。灞桥两岸千条柳,送尽东西渡水人。
——灞桥寄内二首
红叶碛边红叶飞,黄鱼沱上黄鱼肥。百丈牵江怯西上,三巴迎客好东归。
——棹歌
上滩嘈嘈如震霆,下滩东来如建瓴。瞥过前山才一瞬,鹧鸪啼处到空舲。
兵书峡口石横流,怒敌江心万斛舟。蜀舸吴船齐著力,西陵前去赛黄牛。
——新滩二首(楚蜀诸滩首险在兵书空舲二峡间)
岂有酖人羊叔子,更无悔过窦连波。残碑堕泪回文锦,一种销沉可奈何。
——襄阳口号
持节西穷万里源,至今黄鹄怨乌孙。空闻宝马归天厩,不见征人入玉门。
——博望城
此法诗中必要有对偶(但不一定对仗),或一二句对,或三四句对,或在句中对。如第二首“一片败荷千点叶”,第五首“灞桥两岸千条柳”、第七首“蜀舸吴船齐著力”,第九首“残碑堕泪回文锦”皆是句中对。既用对偶,复有领起或总结,诗中胎息则一气奔腾直下矣。
渔洋诗法,自然不止于此,但初学者如能领会上举诸作的关窍所在,下笔自然有法度。当然,真正的好诗,是要以胸襟、识力、学问为基础的。我本人即在学诗八年后,始能写出较令自己满意的七绝之作。
关塞极天唯鸟道,
江湖满地一渔翁。
这首诗前人谓之首尾相答格,也没有搔到痒处。这首诗的章法是前四句写昆明池旧日练水军的盛状,第五、六句写昔日汉武帝练水军的昆明池,今则逐渐淤塞,惟馀菰米、莲房这些水生植物一派狼藉。前四句写昔日,五、六句写今事,结尾二句关合自身,是说从蜀地到长安,关塞极天之高,惟飞鸟可渡,我只能作一渔翁,无所归依。
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
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馀鹦鹉粒,
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
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游干气象,
白头吟望苦低垂。
昆吾、渼陂都是长安有名的池沼。古人认为这首诗第一句起兴,第二句是诗的主要描写对象。二、三两联均是写紫阁峰与渼陂。杜甫早年曾有《渼陂行》一首,写出了盛唐气象,末联就是说我从前曾写下那么好的诗句来歌颂大唐的盛世,而今昔对比,只有白头低垂,苦苦吟望而已。这种首联上句以兴引起下句,以一事或一物一地为主,颔联、颈联言首联下句之意,尾联也关合首联第二句的手法,谓之单蹄格。
分析以上诸作,并不是要同学们在写作时生搬硬套这种种的章法。只是希望这些分析能助于大家的阅读思考。诗无定法,只要通篇浑成就是好诗。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要想写好诗词,肚子里没有上千首古人的佳作,也肯定不行。
[1] 唐李淑《诗苑》,今佚。此据元范德机《木天禁语》。见张健编著《元代诗法校考》,P142,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9月
[2] 旧题元范德机《木天禁语》,同上注。
[3] 佚名著《杜陵诗律五十一格》。见张健编著《元代诗法校考》。
[4] 冯振《七言律髄》。见冯振《诗词作法举隅》,齐鲁书社1986年3月。
[5] 旧题元吴成、邹遂、王恭撰杨载注。见见张健编著《元代诗法校考》。
第九章五言古诗的作法
古体诗是对近体诗产生以前的一切诗体的统称,古体诗依其源流及与音乐的关系分,又可分为谣谚体、诗经体、骚体(或称楚辞体)、古风(或称古诗)、乐府等。自字数而论,又可分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及杂言等。自风格内容论,又可分为诗,歌、行、歌行、引、吟、谣、曲等。[1]我们这门课限于时间关系,只能讲五七言古诗的作法。
有一种说法,认为古体诗就是古代的自由诗,没有任何格律可言。这种说法,我认为是不够严谨的。《文心雕龙·声律第三十三》云:“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巳。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徴,夫商徴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可知即使在近体诗产生之前,古人对于声律就极为重视。惟古体诗的声律不如近体诗,有明显的轨辙可寻耳。由“夫商徴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一段论述,可知古人作诗,尽管还没有摸索出平仄的格律规则,但已经不仅注意声调的相配,也注意到唇舌鼻齿喉五个发声部位的协调。根据李珍华、傅璇琮二位先生在《〈河岳英灵集〉音律说探索》[2]中的研究,古体诗的格律是以“拈二”为原则的。所谓“拈二”,是指每句的第二字要尽量依照粘对规则。但其粘对,不仅仅包括平仄,也包括声音的轻重清浊,而声音的轻重清浊,主要是与声母相关。惟自近体平仄律确立以后,五音之说,渐坠微茫,后世作者即故意用不入律的句子或失粘对等方式来营织古体诗,已非古体诗本来面目了。一般说来,自近体诗的形式确立以后,古体诗就通过以下三种方式来与近体诗相区别: ① 每句的后三字,即俗称三字脚者,故意与近体诗的三字脚不同,其主要有平平平、平仄平、仄仄仄、仄平仄四种格式; ② 故意在该粘的地方不粘,该对的地方不对; ③ 可以用仄声韵,也可以转韵。
可以押仄声韵和转韵,是古体诗的一大特色。近体诗只能押平声韵而且必须一韵到底,古体诗就不需要这样讲究。但古体诗也不能允许平声字与仄声字通押,又转韵也非全然自由,与诗的章法有密切关系。一般是在一层新的意思开始时转韵。一层意思里如有小的层次,也可以转韵。一个韵可以用于几个小的层次,有时也可跨越一个大的层次。常见转韵古体诗,在承、转、结时换韵。又一般五言古体不换韵,而七言大多换韵。
五言古风,一般篇幅较短者直赋其情,或比兴寄托,较长者则多叙事,叙事中穿插议论、抒情。但不论是短制还是长篇,均以高古雄浑为正格,要有间气、有风骨。词句不妨质朴,亦不妨以文为诗,多加议论。至于气体幽灵,以风流蕴藉、托辞温厚见胜者,乃是五古变格。兹举二首如下:
仙谷遇毛女意知是秦宫人
常建
溪口水石浅,泠泠明药丛。入溪双峰峻,松栝疏幽风。垂岭枝袅袅,翳泉花蒙蒙。夤缘霁人目,路尽心弥通。盘石横阳崖,前流殊未穷。回潭清云影,弥漫长天空。水边一神女,千岁为玉童。羽毛经汉代,殊翠逃秦宫。目觌神已寓,鹤飞言未终。祈君青云秘,愿谒黄仙翁。尝以耕玉田,龙鸣西顶中。金梯与天接,几日来相逢。
佳人
杜甫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俾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至于王维的《送綦母潜落第还乡》: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既至君门远,孰云吾道非。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置酒临长道,同心与我违。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远树带行客,孤村当落晖。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则是以律诗的笔法入古体,多律句、对仗,便觉气息卑弱。
下面以阮籍、左思、李白、杜甫的作品为例,谈一谈古风短制的作法。
法一: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一结,咏事)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二结,即事议论)感激生忧思,谖草树兰芳。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三结,转接)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议论点题)
——阮籍《咏怀》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二句总起,势如万仞之山)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铭功会稽岭,骋望琅邪台。(一结,以上皆以褒扬为主)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二结,此处诗意转折,暗含谴责)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三结,纯是讽刺)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议论点题)
——李白《古风》
此二首,皆咏古事起,于咏事中穿插诗人的情感、议论,诗中赋陈,亦苍古矫健,结句著以十字点题,如曲终划拨,戛然而止。
法二: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一结,咏物起兴,零落二字是一篇之本)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二结,照应一结,因桃李之零落,联想到尘世的荣华之易凋)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三结,议论点题)
——阮籍《咏怀》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一结,咏物起兴,寸茎、百尺是一篇之本)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二结,议论点题)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三结,引事照应起兴之物)
——左思《咏史》
此二首皆咏物起兴,而以下必引事与起兴之物相照应,亦必有诗人议论。
法三: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一结)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二结)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三结)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点题)
——左思《咏史》
凤飞九千仞,五章备彩珍。(兴起)衔书且虚归,空入周与秦。横绝历四海,所居未得邻。(一结)吾营紫河车,千载落风尘。药物秘海岳,采铅青溪滨。(二结)时登大楼山,举首望仙真。羽驾灭去影,飙车绝回轮。(三结)尚恐丹液迟,志愿不及申。徒霜镜中发,羞彼鹤上人。(四结)桃李何处开,此花非我春。惟应清都境,长与韩众亲。(点题)
——李白《古风》
纨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领起)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一结)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二结)主上顷见征,歘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三结)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祗是走踆踆。(四结)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点题)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宕开一笔作结)
杜甫《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
此三首,皆自述心情,而诗意层层转折,层层递进。李白一首,尤见章法。
至于五古长篇,则以老杜《北征》、《自京至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为正宗。钟惺云:“当于潦倒淋漓、忽正忽反、若整若乱、时断时顾处得其篇法之妙。”[3]兹举杜甫《北征》及李商隐《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为例,以见五言长篇法度。
北 征
杜甫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赋起)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一结,先说时事,接下来才入征途)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二结,总写,所谓提领之法)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三结,倒叙也)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四结,穿插一段平怡之景,看似闲笔,实为逗出“缅思”二句,乃反衬之法)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五结,此段为过渡,承上启下)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六结,直叙)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以提顿转接,总起以下三结)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七结,叙妻)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八结,叙儿女)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九结,叙自身)
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二句为过渡,再转)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十结)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能说。(十一结,“翻思”二字插叙)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仰观天色改,坐觉祅气豁。(十二结,以上皆写儿女语态,自“至尊尚蒙尘”一句,转得极有力。)
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鹘。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十三结)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十四结)
官军请深入,蓄锐何俱发。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十五结)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兴中有比,以为转接)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十六结。自“阴风西北来”至此,皆是补叙)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十七结,“忆昨”二字,直领到此处,乃插叙之法。“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二句互文,上句“夏殷”之外兼含周代,下句“褒妲”又兼含夏桀的宠妃妹喜。)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十八结,总合全篇。以“煌煌太宗业”与以上十七结相对照,意谓:今上不仁,遂令庶民残害,真太宗皇帝不肖子孙也。无限悲愤之情,而不明白说出,反更见沉郁。)
行次西郊作一百韵
李商隐
蛇年建午月,我自梁还秦。南下大散关,北济渭之滨。(赋起)
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津。高田长檞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一结,直接承上总写,为下篇叙述张本。亦是赋法。)
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二结,领起以下“具陈”之事。)
“右辅田畴薄,斯民常苦贫。伊昔称乐土,所赖牧伯仁。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三结,皆自”伊昔“二字领起。铺叙之法。右辅为凤翔府,其地田畴本薄,其民常苦贫,而所以称乐土者,所赖吏治之佳美。)
“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例以贤牧伯,征人司陶钧。(四结,“况自”二字,照应、深化前文。四句写贞观之治,下笔如此简练。盖前文已写尽盛世气象,此处只需作一照应,如再铺叙,即沦为俗手矣。)
“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或出幸臣辈,或由帝戚恩。中原困屠解,奴隶厌肥豚。皇子弃不乳,椒房抱羌浑。(五结,“降及”以下,字字沉痛,铺叙中杂以议论。晋公为李林甫。此结写安史之乱,肇由林甫。皇子弃不乳,指林甫谗杀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椒房抱羌浑,用安禄山事迹。禄山生日后三日,玄宗召禄山入内,贵妃以锦绣绷缚禄山,令内人以彩舆舁之,玄宗就观,大悦,因赐贵妃三日洗儿金银钱。自是宫中皆呼禄山为禄儿,不禁出入。)
“重赐竭中国,强兵临北边。控弦二十万,长臂皆如猿。皇都三千里,来往同雕鸢。五里一换马,十里一开筵。指顾动白日,暖热回苍旻。公卿辱嘲叱,唾弃如粪丸。大朝会万方,天子正临轩。彩旗转初旭,玉座当祥烟。金障既特设,珠帘亦高褰。捋须蹇不顾,坐在御榻前。忤者死艰屦,附之升顶颠。(六结,此结写禄山专受玄宗之宠,极见气焰之嚣张。赋中有比,遂不枯槁。)
“华侈矜递炫,豪俊相并吞。因失生惠养,渐见征求频。奚寇西北来,挥霍如天翻。是时正忘战,重兵多在边。列城绕长河,平明插旗幡。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七结,写禄山之反,而唐军未有防备。)
“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轓。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八结,写人民之苦难。)
“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为贼扫上阳,捉人送潼关。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九结,写君臣仓皇逃窜,“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二句互文,是明刺,一个“例”字入木三分;“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则是暗讽皇帝。)
“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送者问鼎大,存者要高官。抢攘互间谍,孰辨枭与鸾。千马无返辔,万车无还辕。城空鼠雀死,人去豺狼喧。南资竭吴越,西费失河源。因令左藏库,摧毁惟空垣。(十结,“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用反语。此结接上勾勒。)
“如人当一身,有左无右边。筋体半痿痹,肘腋生臊膻。列圣蒙此耻,含怀不能宣。谋臣拱手立,相戒无敢先。万国困杼轴,内库无金钱。健儿立霜雪,腹歉衣裳单。馈饷多过时,高估铜与铅。山东望河北,爨烟犹相联。朝廷不暇给,辛苦无半年。行人搉行资,居者税屋椽。中间遂作梗,狼籍用戈鋋。临门送节制,以锡通天班。破者以族灭,存者尚迁延。礼数异君父,羁糜如羌零。直求输赤诚,所望大体全。(十一结,写德宗朝大唐国力的进一步溃败,赋税日繁,民众苦难愈深。)
“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疮疽几十载,不敢扶其根。国蹙赋更重,人稀役弥繁。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扳援。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十二结,此处写文宗朝郑注乱政。)
“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十三结)
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咫尺不相见,旱久多黄尘。官健腰佩弓,自言为官巡。常恐值荒迥,此辈还射人。(十四结,此二结写官匪之乱。“尔来”一句,略见层次。)
愧客问本末,愿客无因循。郿坞抵陈仓,此地忌黄昏。”(十五结,照应前文“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又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十六结,纯是议论点题。此首借凤翔村人的话,就有唐一代史实逐步写来,一笔不乱,堪称唐代由盛而衰的一部诗史。)
以上所讲,仅就五古自身的体性而言,学者似亦不必太过牵合,总之依照自己的性情、爱好去写诗。到不了五古正格的风骨遒劲,那就学常建、王维等人的清空窕窈。因为风骨、气象这些东西,靠的是胸襟、识力,必须要作者具有深厚的历史感才能写得出来的。
[1]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云:“守法度曰诗,放情曰歌,体如行书曰行,兼之曰歌行,述事本末曰引,悲如蛬螀曰吟,通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
[2] 收入《河岳英灵集研究》,中华书局1992年9月。
[3] 《唐诗归》卷十九
第十章 七言古诗的作法
我们这堂课所讲的七言古诗,是对七古和歌行的统称。古人所谓七言,并不是说全诗每一句都是七个字,而是只要诗中多数的句子是七言就可以了。如李白《蜀道难》既有“噫吁嚱”三言,复有“危乎高哉”四言,“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五言,“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九言,但仍认为是七言歌行,而不认为是杂言诗。
明清以来的诗论家,对于七言古诗的划分有两种意见,一种是认为七古、七言歌行二者同体,可以互相替代,如胡应麟《诗薮》云:“七言古诗,概曰歌行。”王士禛《古诗选》就径直分五言诗与七言诗歌行钞两部分。明清诗话评论中,将七古与七言歌行相互代称,其例更是不胜枚举。而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七古与歌行在体性上存在分别,这种分别而且甚大。李中华、李会二位先生曾著文论述过这个问题,略曰:
从形式上看,七古与七言歌行都是七言诗,又都不能算是七言律诗,故归为一体,目为七古,似亦理所当然。然而就各自诗体的源流、体式与风格而论,二者之间又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首先,七言歌行出自古乐府,而七古则是七律产生之后别立的诗体,二者渊源不同。汉魏乐府有《长歌行》、《短歌行》、《燕歌行》、《齐歌行》、《艳歌行》、《怨歌行》、《伤歌行》、《悲歌行》、《鞠歌行》、《棹歌行》等,可以视为唐代歌行之祖。其中七言歌行,则是汉魏以来七言乐府歌诗自然的发展。清代吴乔《围炉诗话》尝云:“七言创于汉代,魏文帝有《燕歌行》,古诗有《东飞伯劳》,至梁末而大盛,亦有五七言杂用者,唐人歌行之祖也。”所谓古诗《东飞伯劳》,即《乐府诗集·杂曲歌辞》载录的《东飞伯劳歌》。故七言歌行出于汉魏、南朝乐府应无疑义。至于七言古诗,旧说它起于汉武帝时的《柏梁台诗》。然而《柏梁台诗》的作者有二十四人之多,每人一句,只能算是联句,算不得完整的七古。所以从诗体发生的角度说,二者不同源。
其次,就体式的主要特征而言,七古要求与七言律诗(包括七律、七排)划清界限。清王士禛《古诗平仄论》有云:“七言古自有平仄。若平韵到底者,断不可杂以律句。”七言古诗则有句脚多用三平调、句中不避孤平之类的讲究,这些都是对格律诗的反动。至于七言歌行,虽然初期部分作品在体式格调上颇与七古相似,然而在其演化过程中律化的现象却愈来愈严重。据王力《汉语诗律学》的统计,白居易《琵琶行》88句中律句与似律句共计53句,而《长恨歌》120句中律句与似律句占到百句之多。这种律化趋势的形成并非偶然,它是歌行体诗要求适宜歌唱而着意追求声韵和谐的结果。
其三,从文学风貌论,七古的典型风格是端正浑厚、庄重典雅,歌行的典型风格则是宛转流动、纵横多姿。《文章辨体序说》认为“七言古诗贵乎句语浑雄,格调苍古”,又说“放情长言曰歌”、“体如行书曰行”,二者风调互异。《诗薮》论七古亦云:“古诗窘于格调,近体束于声律,惟歌行大小短长,错综阖辟,素无定体,故极能发人才思。李、杜之才,不尽于古诗而尽于歌行。”则在七古、七律之外,因其风格的差异视七言歌行别为一体。《昭昧詹言》说“七言古之妙,朴、拙、琐、曲、硬、淡,缺一不可。总归于一字曰老”,又说“凡歌行,要曼不要警”。“曼”即情辞摇曳、流动不居;“警”即义理端庄、文辞老练。这些评论,都揭示了七言古诗与歌行在美感风格方面的不同。尽管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以七古的笔法写歌行、以歌行的笔法写七古,一度成为时尚,然而在总体上仍不难看出二者之间的差异。举例来说,杜甫《寄韩谏议注》、卢仝《月蚀诗》、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李商隐《韩碑》等,只能是七言古诗;而王维《桃源行》、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白居易《长恨歌》、韦庄《秦妇吟》只能是七言歌行。二者之间的区别是明晰的。[1]
下面分别举数例,说明歌行与七古的作法。
一、歌行的作法
姜夔说:“放情曰歌,体如行书曰行,兼之曰歌行。”据此,歌行的体性应当是一气盘旋直下,流转奔逸。歌行短制,往往与近体诗在体性上相近。如王勃《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如果不考虑平仄,简直就是两首近体绝句连在一起。又如杜甫《夜闻觱篥》:
夜闻觱篥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歘悲壮。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同样,高适的《燕歌行》: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一结)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二结)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三结)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四结)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五结)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六结)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七结)
就像是七首绝句串在了一起。
事实上,歌行体的基本章法,就是仄韵和平韵交替,四句一换韵。(当然也有两句、六句等偶数句一换韵的。)换韵主要是依照意思的转折,如上举《燕歌行》,一结写主将奉命出生,是诗的起,用职韵。二结四句,写出征途中的声势和敌方进犯的态势,是诗的承,换删韵。第三结开始着笔勾勒,极尽描摹刻画之能事,所以又换麌韵了。描摹刻画,又可分四个小的层次:三结四句,写战斗惨烈而主将荒淫,用婺韵;四结四句,写战争失利,未能解围,用微韵;五结,写征夫思妇久别远离之苦,用有韵;六结,写边地征戍的艰苦,仍用有韵。至第七结前两句,是诗的转,后两句,则是诗的合。四句换用文韵作结。在转韵时,一般一二句都要用韵,即首句要入韵。我们看上举三首,每四句换韵时,首句总是入韵的。而一首诗多次转韵,常是平仄韵交替使用。这和律句平仄字相间的意义相同,为的是使声调富于变化而又齐整和谐。
如果我们把一个个的四句比作一粒粒的珍珠,那么长篇歌行就是用一根丝线——诗的主题思想,把这一粒粒的珍珠串成一条美丽的项链。这种章法,被白居易、元稹等人发扬光大,称为长庆体,并到了清代吴伟业那儿总其大成,是名梅村体。如白的《长恨歌》、《琵琶体》,元的《连昌宫词》,吴的《圆圆曲》等。这类诗,在其本质上是戏剧,而非诗歌。其最可注意者,为韦庄的《秦妇吟》。此诗“为长庆体,叙述黄巢焚掠,借陷贼妇人口中述之。语极沉痛详尽,其词复明浅易解。”[2]写出黄巢造反给人民带来的不幸,堪称有唐一代史诗冠冕。按孙光宪《北梦琐言》云:“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寇犯阙,著《秦妇吟》一篇,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颇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为'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此诗以是之故,韦庄本集不载,至埋没千载,直至二十世纪初,才在敦煌重新发现。然而在唐末,却是极为流行的作品无疑。其诗章法多参以戏剧的手法,诗云: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楔子,交待作诗缘起)
“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居人走出半仓惶,朝士归来尚疑误。是时西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损,婴儿稚女皆生弃。(第一折,写黄巢军陡然而至,乱起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第二折,就邻女遭劫进行细节描写,此为逗出下结“妾身幸得全刀锯”。)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万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第三折,写主人公陷身贼军。)
“蓬头垢面尨眉赤,几转横波看不得。衣裳颠倒言语异,面上夸功雕作字。柏台多士尽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籫,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第四折,此结虽述秦妇口中之言,实为作者谴责之辞,以抨击黄巢贼军骄横粗鄙。)
“一朝五鼓人惊起,呼啸喧争如窃语。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生喜。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陈入;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第五折,按中和元年夏四月,官军攻入长安,黄巢出走,程宗楚、唐弘夫先入,人民欢呼,争以瓦砾击贼,军士释兵入第舍,掠金帛妾妓。贼知官军不整,还袭之。宗楚、弘夫皆死,军士重负不能走,死者什八九。巢复入长安,纵兵屠杀,流血成川,谓之洗城。此结写贼兵败而复胜,如戏剧家营造悬念。)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升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第六折,此段写黄巢困守长安城,惟食木皮、人肉,城中人肉不足食,就向围城的官兵买。而官兵从山中抓平民,卖给黄巢的军队吃。尚让是黄巢的左右手,“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是互文。)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第七折,由惨酷转入凄清,写长安乱后状况。)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催残竹树皆无主。(第八折,写长安四郊。)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庙前古柏有残蘖,殿上金炉生暗尘。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闲日徒歆奠飨思,危时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第九折,插入一笔,叙写金天神,是为旁衬之法。是时淮南节度使高骈畏怯不敢出兵,且上表告急,人情大骇。贼即乘无备而渡河。)
“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戈声。朝携宝货无人问,夜插金钗唯独行。(第十折,写潼关、陕州、蒲州的状况,与上文对照。)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问翁本是何乡曲?底是寒天霜露宿?老翁暂起欲陈辞,却坐支颐仰天哭。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忝饭。千度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妾闻此父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第十一折,借新安老翁之口,写新安、洛阳、汴梁、彭门等地,先后遭黄巢贼军与官军的劫掠,指出官军之祸,有甚于贼。)
“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城壕固护教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尾声,照应开头,绾合全篇。)
七言歌行,下字须雅顺,要善用比兴,尤其要注意多用典、用指代。用典、用指代,都是为着让诗更典雅精工,这是由七言歌行流丽温雅的体性所决定的。如果遣词选字一味通俗,又不知用典,用指代,结果写出来就像莲花落,那就不是歌行了。
二、七古的作法
七古的章法,可参照上章五古正格的章法。所可注意者,乃在其句法的散文化。七古句法须求健举,故多以文为诗,亦甚少转韵。杜甫集中七言古诗,不乏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寄韩谏议注》)这样的散文气十足的句子,但当时风气所尚,仍以歌行为主。而完全摆脱了乐府风格的影响,真正与歌行区别开来的大诗人应是韩愈。故七古当多讽颂韩文公之作,方能有成。
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起,到寺)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承,写夜宿山寺)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转,离寺)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合,抒发感叹)
此诗是韩集中的名作,只就山寺见闻一笔写来,最后抒写感叹,极质朴而极真淳。诗中甚少采用诗里常用的语序错综、成分省略的句式,反而多用散文的笔法,如“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这就使得诗意富于顿挫,遂使全诗有一种苍古矫健之气。
又如他的《鸣雁》:
嗷嗷鸣雁鸣且飞,穷秋南去春北归。去寒就暖识所依,天长地阔栖息稀。风霜酸苦稻粱微,毛羽摧落身不肥。裴回反顾群侣违,哀鸣欲下洲渚非。江南水阔朝云多,草长沙软无网罗。闲飞静集鸣相和,违忧怀惠性匪他,凌风一举君谓何。
句句用韵,音节繁密,堪称重拙之笔。多诵此等作品,于七古的句法体性,自然有悟。李商隐的《韩碑》,也是以文为诗的典型: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貙貙生罴。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澹天王旗。愬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载笔随。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呜呼圣皇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愿书万本诵万过,口角流沫右手胝。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好的七古,都要如上举韩李之诗,是一篇有韵之文。七古实为旧体诗中最难者,盖七古譬如古文,从古至今,都是善为诗者众,善为文者稀,善为诗,只要有性情、有天分,善为文,则非要有思想、有学养不可。
[1] 李中华、李会《唐代七古、七言歌行辨体》。见《光明日报》2003年11月12日《文化周刊》。
[2] 王国维:《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
第十章 七言古诗的作法
我们这堂课所讲的七言古诗,是对七古和歌行的统称。古人所谓七言,并不是说全诗每一句都是七个字,而是只要诗中多数的句子是七言就可以了。如李白《蜀道难》既有“噫吁嚱”三言,复有“危乎高哉”四言,“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五言,“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九言,但仍认为是七言歌行,而不认为是杂言诗。
明清以来的诗论家,对于七言古诗的划分有两种意见,一种是认为七古、七言歌行二者同体,可以互相替代,如胡应麟《诗薮》云:“七言古诗,概曰歌行。”王士禛《古诗选》就径直分五言诗与七言诗歌行钞两部分。明清诗话评论中,将七古与七言歌行相互代称,其例更是不胜枚举。而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七古与歌行在体性上存在分别,这种分别而且甚大。李中华、李会二位先生曾著文论述过这个问题,略曰:
从形式上看,七古与七言歌行都是七言诗,又都不能算是七言律诗,故归为一体,目为七古,似亦理所当然。然而就各自诗体的源流、体式与风格而论,二者之间又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首先,七言歌行出自古乐府,而七古则是七律产生之后别立的诗体,二者渊源不同。汉魏乐府有《长歌行》、《短歌行》、《燕歌行》、《齐歌行》、《艳歌行》、《怨歌行》、《伤歌行》、《悲歌行》、《鞠歌行》、《棹歌行》等,可以视为唐代歌行之祖。其中七言歌行,则是汉魏以来七言乐府歌诗自然的发展。清代吴乔《围炉诗话》尝云:“七言创于汉代,魏文帝有《燕歌行》,古诗有《东飞伯劳》,至梁末而大盛,亦有五七言杂用者,唐人歌行之祖也。”所谓古诗《东飞伯劳》,即《乐府诗集·杂曲歌辞》载录的《东飞伯劳歌》。故七言歌行出于汉魏、南朝乐府应无疑义。至于七言古诗,旧说它起于汉武帝时的《柏梁台诗》。然而《柏梁台诗》的作者有二十四人之多,每人一句,只能算是联句,算不得完整的七古。所以从诗体发生的角度说,二者不同源。
其次,就体式的主要特征而言,七古要求与七言律诗(包括七律、七排)划清界限。清王士禛《古诗平仄论》有云:“七言古自有平仄。若平韵到底者,断不可杂以律句。”七言古诗则有句脚多用三平调、句中不避孤平之类的讲究,这些都是对格律诗的反动。至于七言歌行,虽然初期部分作品在体式格调上颇与七古相似,然而在其演化过程中律化的现象却愈来愈严重。据王力《汉语诗律学》的统计,白居易《琵琶行》88句中律句与似律句共计53句,而《长恨歌》120句中律句与似律句占到百句之多。这种律化趋势的形成并非偶然,它是歌行体诗要求适宜歌唱而着意追求声韵和谐的结果。
其三,从文学风貌论,七古的典型风格是端正浑厚、庄重典雅,歌行的典型风格则是宛转流动、纵横多姿。《文章辨体序说》认为“七言古诗贵乎句语浑雄,格调苍古”,又说“放情长言曰歌”、“体如行书曰行”,二者风调互异。《诗薮》论七古亦云:“古诗窘于格调,近体束于声律,惟歌行大小短长,错综阖辟,素无定体,故极能发人才思。李、杜之才,不尽于古诗而尽于歌行。”则在七古、七律之外,因其风格的差异视七言歌行别为一体。《昭昧詹言》说“七言古之妙,朴、拙、琐、曲、硬、淡,缺一不可。总归于一字曰老”,又说“凡歌行,要曼不要警”。“曼”即情辞摇曳、流动不居;“警”即义理端庄、文辞老练。这些评论,都揭示了七言古诗与歌行在美感风格方面的不同。尽管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以七古的笔法写歌行、以歌行的笔法写七古,一度成为时尚,然而在总体上仍不难看出二者之间的差异。举例来说,杜甫《寄韩谏议注》、卢仝《月蚀诗》、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李商隐《韩碑》等,只能是七言古诗;而王维《桃源行》、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白居易《长恨歌》、韦庄《秦妇吟》只能是七言歌行。二者之间的区别是明晰的。[1]
下面分别举数例,说明歌行与七古的作法。
一、歌行的作法
姜夔说:“放情曰歌,体如行书曰行,兼之曰歌行。”据此,歌行的体性应当是一气盘旋直下,流转奔逸。歌行短制,往往与近体诗在体性上相近。如王勃《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如果不考虑平仄,简直就是两首近体绝句连在一起。又如杜甫《夜闻觱篥》:
夜闻觱篥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歘悲壮。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同样,高适的《燕歌行》: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一结)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二结)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三结)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四结)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五结)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六结)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七结)
就像是七首绝句串在了一起。
事实上,歌行体的基本章法,就是仄韵和平韵交替,四句一换韵。(当然也有两句、六句等偶数句一换韵的。)换韵主要是依照意思的转折,如上举《燕歌行》,一结写主将奉命出生,是诗的起,用职韵。二结四句,写出征途中的声势和敌方进犯的态势,是诗的承,换删韵。第三结开始着笔勾勒,极尽描摹刻画之能事,所以又换麌韵了。描摹刻画,又可分四个小的层次:三结四句,写战斗惨烈而主将荒淫,用婺韵;四结四句,写战争失利,未能解围,用微韵;五结,写征夫思妇久别远离之苦,用有韵;六结,写边地征戍的艰苦,仍用有韵。至第七结前两句,是诗的转,后两句,则是诗的合。四句换用文韵作结。在转韵时,一般一二句都要用韵,即首句要入韵。我们看上举三首,每四句换韵时,首句总是入韵的。而一首诗多次转韵,常是平仄韵交替使用。这和律句平仄字相间的意义相同,为的是使声调富于变化而又齐整和谐。
如果我们把一个个的四句比作一粒粒的珍珠,那么长篇歌行就是用一根丝线——诗的主题思想,把这一粒粒的珍珠串成一条美丽的项链。这种章法,被白居易、元稹等人发扬光大,称为长庆体,并到了清代吴伟业那儿总其大成,是名梅村体。如白的《长恨歌》、《琵琶体》,元的《连昌宫词》,吴的《圆圆曲》等。这类诗,在其本质上是戏剧,而非诗歌。其最可注意者,为韦庄的《秦妇吟》。此诗“为长庆体,叙述黄巢焚掠,借陷贼妇人口中述之。语极沉痛详尽,其词复明浅易解。”[2]写出黄巢造反给人民带来的不幸,堪称有唐一代史诗冠冕。按孙光宪《北梦琐言》云:“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寇犯阙,著《秦妇吟》一篇,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颇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为'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此诗以是之故,韦庄本集不载,至埋没千载,直至二十世纪初,才在敦煌重新发现。然而在唐末,却是极为流行的作品无疑。其诗章法多参以戏剧的手法,诗云: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楔子,交待作诗缘起)
“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居人走出半仓惶,朝士归来尚疑误。是时西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损,婴儿稚女皆生弃。(第一折,写黄巢军陡然而至,乱起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第二折,就邻女遭劫进行细节描写,此为逗出下结“妾身幸得全刀锯”。)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万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第三折,写主人公陷身贼军。)
“蓬头垢面尨眉赤,几转横波看不得。衣裳颠倒言语异,面上夸功雕作字。柏台多士尽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籫,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第四折,此结虽述秦妇口中之言,实为作者谴责之辞,以抨击黄巢贼军骄横粗鄙。)
“一朝五鼓人惊起,呼啸喧争如窃语。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生喜。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陈入;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第五折,按中和元年夏四月,官军攻入长安,黄巢出走,程宗楚、唐弘夫先入,人民欢呼,争以瓦砾击贼,军士释兵入第舍,掠金帛妾妓。贼知官军不整,还袭之。宗楚、弘夫皆死,军士重负不能走,死者什八九。巢复入长安,纵兵屠杀,流血成川,谓之洗城。此结写贼兵败而复胜,如戏剧家营造悬念。)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升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第六折,此段写黄巢困守长安城,惟食木皮、人肉,城中人肉不足食,就向围城的官兵买。而官兵从山中抓平民,卖给黄巢的军队吃。尚让是黄巢的左右手,“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是互文。)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第七折,由惨酷转入凄清,写长安乱后状况。)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催残竹树皆无主。(第八折,写长安四郊。)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庙前古柏有残蘖,殿上金炉生暗尘。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闲日徒歆奠飨思,危时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第九折,插入一笔,叙写金天神,是为旁衬之法。是时淮南节度使高骈畏怯不敢出兵,且上表告急,人情大骇。贼即乘无备而渡河。)
“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戈声。朝携宝货无人问,夜插金钗唯独行。(第十折,写潼关、陕州、蒲州的状况,与上文对照。)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问翁本是何乡曲?底是寒天霜露宿?老翁暂起欲陈辞,却坐支颐仰天哭。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忝饭。千度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妾闻此父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第十一折,借新安老翁之口,写新安、洛阳、汴梁、彭门等地,先后遭黄巢贼军与官军的劫掠,指出官军之祸,有甚于贼。)
“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城壕固护教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尾声,照应开头,绾合全篇。)
七言歌行,下字须雅顺,要善用比兴,尤其要注意多用典、用指代。用典、用指代,都是为着让诗更典雅精工,这是由七言歌行流丽温雅的体性所决定的。如果遣词选字一味通俗,又不知用典,用指代,结果写出来就像莲花落,那就不是歌行了。
二、七古的作法
七古的章法,可参照上章五古正格的章法。所可注意者,乃在其句法的散文化。七古句法须求健举,故多以文为诗,亦甚少转韵。杜甫集中七言古诗,不乏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寄韩谏议注》)这样的散文气十足的句子,但当时风气所尚,仍以歌行为主。而完全摆脱了乐府风格的影响,真正与歌行区别开来的大诗人应是韩愈。故七古当多讽颂韩文公之作,方能有成。
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起,到寺)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承,写夜宿山寺)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转,离寺)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合,抒发感叹)
此诗是韩集中的名作,只就山寺见闻一笔写来,最后抒写感叹,极质朴而极真淳。诗中甚少采用诗里常用的语序错综、成分省略的句式,反而多用散文的笔法,如“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这就使得诗意富于顿挫,遂使全诗有一种苍古矫健之气。
又如他的《鸣雁》:
嗷嗷鸣雁鸣且飞,穷秋南去春北归。去寒就暖识所依,天长地阔栖息稀。风霜酸苦稻粱微,毛羽摧落身不肥。裴回反顾群侣违,哀鸣欲下洲渚非。江南水阔朝云多,草长沙软无网罗。闲飞静集鸣相和,违忧怀惠性匪他,凌风一举君谓何。
句句用韵,音节繁密,堪称重拙之笔。多诵此等作品,于七古的句法体性,自然有悟。李商隐的《韩碑》,也是以文为诗的典型: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貙貙生罴。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澹天王旗。愬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载笔随。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呜呼圣皇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愿书万本诵万过,口角流沫右手胝。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好的七古,都要如上举韩李之诗,是一篇有韵之文。七古实为旧体诗中最难者,盖七古譬如古文,从古至今,都是善为诗者众,善为文者稀,善为诗,只要有性情、有天分,善为文,则非要有思想、有学养不可。
[1] 李中华、李会《唐代七古、七言歌行辨体》。见《光明日报》2003年11月12日《文化周刊》。
[2] 王国维:《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
第三编词说
第十一章 填词概说
词,初名曲子、曲子词,又叫倚声,后来也被称作是长短句、诗馀等。这种种的称呼可以分为两类,前一类强调的是词与音乐的关系,是从本源上说的,后一类则强调的是它是一种“调有定字,字有定声”的独特的格律诗体,已非词之为体的本义,乃遵循着一种参照诗体而建立起来的新传统。
从音乐文体的角度来说,词原是配合隋、唐燕乐而创作的歌辞。李清照《词论》云: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根据众多研究词乐的学者的推定,凡合乐的词,其声律之讲求,远非诗体所可比拟。北宋柳永、周邦彦,南宋姜夔、吴文英、张炎都是这方面的行家。后世填词家,不懂词乐,遂取前辈词作,一一参照,订出平仄,是名词谱,实际上这已经是把词当作“句读不葺”的诗——也就是长短句,并不是倚声填词了。懂词乐的词人,不仅考虑平上去入四声,还得根据音乐来搭配声纽的发声部位,及字的清浊、轻重等来下字。故而李清照才说“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词最早既是为了配合演唱,便于流行,其描写的情感,一般就是抒写众人之情,如北宋柳永、周邦彦,其情感往往失之于浅,正如今日的流行歌曲,尽管也有曲词雅顺,典丽精工者,然而那绝不是诗;而一旦词与音乐剥离开来,它就有可能成为词人抒写个人情感的工具,那它就当之无愧地成为诗中的一员了。所以,词乐的衰微,对于词乐本身,的确是一件很可遗憾的事,然而对于词这一文体而言,却是一件可幸的事。正因为此,词体才能在有宋一代大放光芒,成为与唐诗并驾齐驱的一代之文体。
词之为体,历来有婉约与豪放之说,以为婉约为正,豪放为奇,或曰婉约为尊体,豪放为破体,是以诗为词,然诸说皆未得大旨。实则词体风格多端,又岂是婉约与豪放所能穷尽,如姜夔词,以健笔写柔情,你说是婉约还是豪放?如果一定要作二元的划分,我认为不如将词划分为写众情之词与写个人之词二大类。写众情之词,是恪守词体本源的作家。其代表人物有五代的冯延巳、北宋的欧阳修、柳永、周邦彦等。他们所抒写的,是人人心中所有之情,其写作目的,并不在表现个体的生命意志,而是为了当筵侑歌,故其词美则美矣,终觉不够真切感人。当然,这些作家,也有一些抒写个人身世的作品,但其主流之作,仍是写众情。到了后来,词人开始意识到词也应像诗一样,是为了抒写个人之情,宣泄个体的生命意志,这才使得词有可能成为具有永恒文学价值的诗。读词、学词,如能区别众情与个人之情,也就自然懂得哪些是徒有浮华,哪些才是真正的文学经典。
具体到宋词的艺术风格,詹安泰先生曾归纳为真率明朗、高旷清雄、婉约清新、奇艳俊秀、典丽精工、豪迈奔放、骚雅清劲、密丽险涩等派。[1]又就词的修辞与作风,划分为拙质、雅丽、疏快、险涩四类。[2]学者可于日常读词过程中,择其与个人心性最切近者,用心揣摩,专力模仿,日积月累,自然有得。此后则应转益多师,融会各家,以自成面目。
每一首词,都有词牌。词牌即词调名,也就是一首词所依附的乐曲名。词调的产生,据宛敏灏先生归纳,约有以下六个主要来源:
(1) 截取隋、唐的大曲、法曲或引用琴曲。例如《伊州令》、《婆罗门引》、《剑器近》、《石州慢》、《霓裳中序第一》、《六州歌头》、《水调歌头》、《法曲献仙音》、《醉翁操》、《风入松》、《昭君怨》等。
(2) 由民歌、祀神曲、军乐等改变的,例如:《竹枝》、《赤枣子》、《渔歌子》、《二郎神》、《河渎神》、《江神子》、《征部乐》、《破阵子》等。
(3) 从国外或边地传入的。例如:《菩萨蛮》、《苏幕遮》、《普赞子》、《蕃将子》、《八声甘州》、《梁州令》、《氐州第一》等。
(4) 宫廷创制:有的出于帝王,如《水调》、《河传》、《破阵乐》、《雨霖铃》、《燕山亭》;有的出于乐工,如《夜半乐》、《还京乐》、《千秋岁》等。
(5) 宋大晟乐府所制。例如:《徵招》、《角招》、《黄河清》、《并蒂芙蓉》、《五福降中天》等。
(6) 词人自度(制)曲。如姜夔的《扬州慢》、《淡黄柳》、《惜红衣》、《凄凉犯》和《长亭怨慢》等。[3]
词最早是没有题目的,词牌本身就是题目,也就是说词的文辞必和词牌有关联。然而后来词剥离了音乐后,词牌和词的文辞之间,就不一定要有关联了。又词牌中往往有令、引、近、慢等字眼,如《浪淘沙令》、《青门引》、《祝英台近》、《石州慢》等,这些名词,是与词的节拍有关的。
每一个词调,都有它所归属的宫调。宫调是由七音、十二律构成的。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叫做七音,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叫做十二律,七音是唱声的高低,十二律则是音阶的高下。以宫音乘十二律名曰宫;以其他六音乘十二律谓之调。宫凡十二,调凡七十二,合称八十四宫调。凡一首曲子属于何宫何调,则看其板落于何音。古人讴曲,有板眼之说,今京剧亦有之,板即强拍,眼是弱拍。板所落之音,名为煞音,煞音如为宫音,且此宫音对应于黄钟律,则为黄钟宫,馀者自可类推。唐宋燕乐,只用宫、商、徴、羽四音为煞音,用律亦仅用黄钟、太簇、姑洗、仲吕、林钟、南吕、应钟七律,故燕乐为二十八宫调。洎自南宋,则仅用十九调,是为七宫十二调。宫调与声情有关,一个词调可以入不同的宫调,则其表现的声情亦不相同。《雍熙乐府》论宫调声情云:
黄钟宫宜富贵缠绵,正宫宜惆怅雄壮,大石调宜风流蕴藉,小石调宜旖旎妩媚,仙吕宫宜清新绵邈,中吕宫宜高下闪赚,南吕宫宜感叹伤婉,双调健捷激枭,越调宜陶写冷笑,商调宜凄怆怨慕,林钟商调宜悲伤宛转,般涉羽调宜拾掇坑堑,歇指调宜急并虚揭,高平调宜涤荡滉漾,道宫宜飘逸清幽,宫调宜典雅沉重,角调宜呜咽悠扬。
然而后世填词家,大多已不遵循此理,因为写词已经不再是为了演唱娱耳,却是和其他诗体一样,为了抒写生命。
今天我们填词需要参照以平仄律为基础的词谱,是为了表示对格律诗传统的尊重和敬畏,而不是为了合乐可歌。
常见的词谱有《钦定词谱》、《词律》、《白香词谱》等,《钦定词谱》是官修的词谱,收罗最广,而舛误多于《词律》。《白香词谱》收谱最少而最粗疏。龙榆生先生的《唐宋词格律》是目前比较好而且比较方便使用的一种。
按谱填词,需要注意者有如下数端:
一、词中有领字,有逗,为诗中所无。
词中领字,有一字领、二字领、三字领。一字领如柳永《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渐”字一直领到“残照当楼”。二字领,如秦观《八六子》:“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三字领,如秦观同阕“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销香减”。一般一字领的字都用去声。
词中用逗,乃在意思相连,而语气略作停顿之处,如史达祖《双双燕》:“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宋徽宋《宴山亭》:“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凡逗之处,必上下文连在一起始为一完整句子,然而在语气上,却又有一停顿。
二、词中对仗与诗不甚相类。
词中对仗,只求字面与句意成对仗,至其平仄,因为词谱有一定不易之规定,所以往往会出现平声与平声、仄声与仄声的对仗,而且很多时候会出现出句收平声尾,对句收仄声尾的情形。这些在诗中绝不允许的情况,在词中却是很正常的。比如张炎的《绮罗香》“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芳树”,“舣”与“绕”,是仄声和仄声对仗,“孤村”对“芳树”,上句收平,下句收仄。又如他的《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甚至有时候词中对仗时不避同字,如苏轼《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李清照《一剪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4]又词中往往用鼎足对,如“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滩》)扇面对,如“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
三、原词如韵脚押入声字,一般也得照例押入声字。
入声宜于悲凉激越之情绪,如《桂枝香》、《石州慢》等例用入声。对于知音者来说,词中入声字与平声字可以互代,故原本押入声韵的《满江红》,会有平韵一体,而《声声慢》原押平声韵,李清照却变为押入声。
四、注意去声的运用,另原词去上二声连用之处,原则上亦须照办。
沈义父《乐府指迷》曾指出“去声字最为紧要”,万树《词律·发凡》中更说:“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他指出:“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故余尝窃谓论声虽以一平对三仄,论歌则当以去对平、上、入也。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断勿用平上也。”古人在一字领处一般用去声,前已述明,又在韵脚后的一句,其第一个字即使不是领字,也以用去声为美听。因为在歌唱时去声最适宜发调。如姜夔《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归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另外,如果韵脚是平声字,韵脚前的字在词谱上规定用仄字,那么这个仄声字也以用去声字为佳。如陆游《恋绣衾》:
不惜貂裘换钓篷。嗟时人、谁识放翁。归棹借、樵风稳,数声闻、林外暮锺。幽栖莫笑蜗庐小,有云山、烟水万重。半世向、丹青看,喜如今、身在画中。
四声中去声激厉劲远,其腔高,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故词中去上不得互代。又凡去声与上声连用,最为美听。填词时需要注意。兹举周邦彦《花犯》一首为例: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五、凡是原词中习惯叠字的地方,也得照叠。
如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又如韦应物《调笑令》: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六、三叠的词,须注意双拽头。
词分单调、双调、三叠、四叠。三叠词中,如果前两叠比较短,并且句法完全相同,就叫做双拽头。这样的词如:
瑞龙吟
周邦彦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笑,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曲玉管
柳永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栏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秋宵吟
姜夔
古帘空,坠月皎。坐久西窗人悄。蛩吟苦,渐漏水丁丁,箭壶催晓。
引凉颸、动翠葆。露脚斜飞云表。因嗟念,似去国情怀,暮帆烟草。
带眼销磨,为近日、愁多顿老。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摇落江枫早。嫩约无凭,幽梦又杳。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
要掌握词的断句,最好的办法是找一部未经标点的古人词集,先就己意加以标点,然后再对照词谱,看哪里错了,标上记号。过些时,再重新标点一遍,然后再对照一遍词谱,直至不再犯错。
词的句式参差,不同与诗,词的体性也与诗有甚大分别。王蛰堪先生说:“诗若苍颜老者,孤灯独坐,虽葛巾布服,眉宇间使人想见沧桑,谈吐挥洒,不矜自重,不怒自威。词犹美艳少妇,微步花间,风姿绰约,虽钗钿绮服,使人想见玉骨冰肌,顾盼间隐然怨诉,徒有怜惜,可远慕而不可近接焉。”[5]词不但与诗有分界,与同为音乐文体的曲又自不同,宛敏灏先生说:“诗贵温雅,故多用朴素的文言。曲尚尖新,故时采聪俊的口语。其上不似诗、下不类曲的清辞丽句,则是词中常见的语言。”[6]缪钺先生归纳了词不同于诗的四个特征如下:
一曰其文小 诗词贵用比兴,以具体之法表现情思,故不得不铸景于天地山川,借资于鸟兽草木,而词中所用,尤必取其轻灵细巧者。是以言天象,则“微雨”“断云”,“疏星”“淡月”;言地理,则“远峰”“曲岸”,“烟渚”“渔汀”;言鸟兽,则“海燕”“流莺”,“凉蝉”“新雁”;言草木,则“残红”“飞絮”,“芳草”“垂杨”;言居室,则“藻井”“画堂”,“绮疏”“雕槛”;言器物,则“银釭”“金鸭”,“凤屏”“玉钟”;言衣饰,则“彩袖”“罗衣”,“瑶簪”“翠钿”;言情绪,则“闲愁”“芳思”,“俊赏”“幽怀”。即形况之辞,亦取精美细巧者。譬如亭榭,恒物也,而曰“风亭月榭”(柳永词),则有一种清美之境界矣;花柳,恒物也,而曰“柳昏花暝”(史达祖词),则有一种幽约之景象矣。此种铸辞炼句之法,非但在文中不宜,即在诗中多用之,犹嫌纤巧,而在词中则为出色当行,体各有所宜也。因此,词中言悲壮雄伟之情,亦取资于微物。姜夔过扬州,感金主亮南侵之祸,作《扬州慢》词曰:“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又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废池乔木”、“波心”、“冷月”,均微物也。姜夔痛南宋国势之日衰,曰:“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八归》)“啼鴂”亦微物也。辛弃疾之作,最为豪放,其《摸鱼儿》词,痛伤国事,自慨身世,而其结句云:“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仍托意于“危栏”“烟柳”等微物,以发其激宕怨愤之情,盖不如此则与词体不合矣。今更举一例: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秦观《浣溪沙》)
此词情景交融,珠明玉润,为秦观精品。今观其所写之境,有“小楼”,楼内有“画屏”,屏上所绘者为“淡烟流水”,又有“宝帘”,挂于“小银钩”之上,居室器物均精美细巧者矣。时则“晓阴无赖”,“轻寒漠漠”,阴曰“晓阴”,寒曰“轻寒”,复用“无赖”“漠漠”等词形容之。楼外有“飞花”,有“丝雨”,飞花自在,而其轻似梦,丝雨无边,而其细如愁。取材运意,一句一字,均极幽细精美之能事。古人谓五言律诗四十字,譬如士大夫延客,着一个屠沽儿不得。余谓此词如名姝淑女,雅集园亭,非但不能着屠沽儿,即处士山人,间厕其中,犹嫌粗疏。惟其如此,故能达人生芬馨要眇不能自言之情。吾人读秦观此作,似置身于另一清超幽迥之境界,而有凄迷怅惘难以为怀之感。虽李商隐诗,意味亦无此灵隽。此则词之特殊功能。盖词取资微物,造成一种特殊之境,借以表达情思,言近旨远,以小喻大,使读者骤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诵之而得隽永之趣也。
二曰其质轻 陈子龙论词曰:“其为体也纤弱,明珠翠羽,犹嫌其重,何况龙鸾。”盖其文小,则其质轻,亦自然之势也。诗词非实物,固不能以权衡称量,然吟讽玩味之,其质之轻重,较然有别。且所谓质轻者,非谓其意浮浅也,极沉挚之思,表达于词,亦出之以轻灵,盖其体然也。兹举例以明之。亲友故旧,久别重逢,惊喜之馀,疑若梦寐,此人之恒情。杜甫《羌村》诗叙乱后归家之情曰:“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衣。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嘘。”结句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意沉痛而量极重,读之如危石下坠。至如晏几道《鹧鸪天》词,叙与所欢女子久别重遇,则曰:“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其情与杜甫《羌村》诗中所写者相似,而表达于词,较杜之诗,质量轻灵多矣。惟其轻灵,故迴环宕折,如蜻蜓点水,空际回翔,如平湖受风,微波荡漾,反更多妍美之致,此又词之特长。故凝重有力,则词不如诗,而摇曳生姿,则诗不如词。词中句调有修短之变化,亦有助于此。
三曰其径狭 文能说理叙事,言情写景;诗则言情写景多,有时仍可说理叙事;至于词,则惟能言情写景,而说理叙事绝非所宜。此虽因调律所限,然与词体之特性亦有关系。苏轼,辛弃疾为运用词体能力最大者,苏词有说理之作,如: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满庭芳》)
辛词亦有说理之作,如:
蜗角争斗,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君试思,方寸此心微,总虚空并包无际。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稊米。嗟小大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记跖行仁义孔丘非,更殇乐长年老彭悲。火鼠论寒,冰蚕语热,定谁同异。(《哨遍》)
读之索然无味,适足以证明其试验之失败。又经史子及佛书中辞句,皆可融化于诗,而词则不然。古书辞句,有许多不宜于入词者。辛弃疾镕铸之力最大,其词中,《论》、《孟》、《左传》、《庄子》、《离骚》、《史》、《汉》、《世说》、《文选》、李杜诗,拉杂运用,然如“最好五十学《易》,三百篇《诗》。”(《婆罗门引》)“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迟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牛羊下。”(《踏莎行》)终非词中当行之作。宋代词人多用李长吉、李商隐、温庭筠诗,盖长吉、温、李之诗,秾丽精美,运化于词中恰合也。六朝人隽句,用于词中,乃有时嫌稍重,故如李清照词用《世说》“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为恰到好处。此可以细参其轻重精粗之分际矣。盖词为中国文学体裁中之最精美者,幽约怨悱之思,非此不能达,然亦有许多材料及辞句不宜入词。其体精,故其径狭,王国维所谓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也。
四曰其境隐 周济谓吴文英词如“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追寻已远。”言其境界之隐约凄迷也。实则不但吴文英词如是,凡佳词无不如是。若论“寄兴深微”,在中国文学体制中,殆以词为极则。诗虽贵比兴,多寄托,然其意绪犹可寻绎,阮籍诗言在耳目之内,意寄八荒之表,号为“归趣难求”。然彼本自有其归趣,特以时代绵远,后人不能尽悉其行年世事,遂“难以情测”耳。若夫词人,率皆灵心善感,酒边花下,一往情深,其感触于中者,往往凄送怅惘,哀乐交融,于是借此要眇宜修之体,发其幽约难言之思,临渊窥鱼,若隐若显,泛海望山,时远时近,作者既非专为一人一事而发,读者又安能凿实以求,亦惟有就己见之所能及者,高下深浅,各有领会。譬如冯延巳(或作欧阳修)《蝶恋花》词: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或谓其有“忠爱缠绵”之意(张惠言),或谓其为“诗人忧世”之怀(王国维),见仁见知,持说不同,作者不必定有此意,而读者未尝不可作如是想。盖词人观生察物,发于哀乐之深,虽似凿空乱道,五中无主,实则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读者但能体其长吟远慕之怀,而有荡气迴肠之感,在精美之境界中,领会人生之至理,斯已足矣。至其用意,固不必沾滞求之,但期玄赏,奚事刻舟。故词境如雾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处正在迷离隐约,必求明显,反伤浅露,非词体之所宜也。[7]
[1] 《宋词风格流派略谈》,收入《詹安泰词学论集》,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年11月
[2] 《论修辞》,同上。
[3] 宛敏灏《词学概论》P4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7月第1版
[4] 以上论领字、逗、词的对仗,均见朱庸斋祖师《分春馆词话》卷二。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12月。
[5] 王蛰堪《半梦庐词话》电子本。
[6] 《词学概论》P10,同上。
[7] 缪钺《诗词散论》P5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1月1版。
第十二章 词的句法、韵位和炼句
由于音谱的关系,词的句式参差不齐,故而相对于诗的齐整庄严,别有一种参差流转之美。诗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为基本句型,词却从一字到十字句都有,即使是同字数的句子,词与诗也有差别。
诗中四字句,一般是二二句式,如“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手挥五絃,目送归鸿”。但词却有上三下一、上一下三和一二一的句式。上三下一句式如:
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苏轼)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姜夔)
上一下三,如: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辛弃疾)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刘克庄)
在正常情况下,词中四言句应和诗一样,作二二句法,上三下一,上一下三都是词人不得已而进行突破。一二一的句法,在四字句中就更是罕见。当然,有一些四字句,实际上是领字加三字句,那就必须用上一下三句式,如“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苏轼《行香子》)一二一的句法,出现在《水龙吟》的结句,如“念征衣未捣,佳人拂杵,有盈盈泪”(苏轼)、“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弃疾)古人泰半这样写,以其句法奇崛矫健也。至于《双双燕》的开头,史达祖作“过春社了”,但别人并不如此用,因此不能算是通例。句法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词归根结底是音乐文学,作词者只要节拍不误,文词当于何处断、何处连,自是甚为自由。比如同为《水龙吟》,苏轼就有“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样的结法。但今天音谱已失传,填词者不应妄改句法,须有名作可据,庶几可免失律之讥。
在长调中,如果两个四字句连在一起,往往对仗。四字句中第三句是字眼,十分吃紧。如: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周邦彦《西平乐·元丰初,予以布衣西上,过天长道中。後四十馀年,辛丑正月二十六日,避贼复游故地,感叹岁月,偶成此词。》)
虚阁笼云,小帘通月。(姜夔《法曲献仙音·张彦功官舍》)
枕簟邀凉,琴书换日。(姜夔《惜红衣·吴兴荷花》)
落叶霞飘,败窗风咽。(吴文英《法曲献仙音·和丁宏庵韵》)
断浦沉云,空山挂雨。(史达祖《齐天乐》)
五字句,一般是二二一或二一二的句法,这一点和诗没有分别,但有时候也用上三下二的句法,如“睡不成还起”(柳永《十二时》),“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姜夔《齐天乐》)。这些也可以认为都是词人故意为之。而用领字作上一下四句法,就是词中谱例所规定为必须遵守的了。如: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1]。(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李元膺《洞仙歌》)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秦观《望海潮》)
又酒趁哀絃,灯照离席。(周邦彦《兰陵王·柳》)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六字句通常是上二下四或上四下二,特殊句法则有上一下五或三三句式。上一下五,也就是用领字。如:
过三十六离宫,遣游人回首。——姜夔《角招》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姜夔《暗香》
三三句式,又叫做折腰句,如: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刘过《水龙吟》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姜夔《长亭怨慢》
这种折腰句法,各种词谱往往用逗来标明,一般照了图谱填词,不太容易出错。
七字句,常用上三下四句法,在图谱里,就用逗来标明。如:
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鹊桥仙》
不堪听、急管繁絃——周邦彦《满庭芳》
更能消、几番风雨——辛弃疾《摸鱼儿》
信劳生、空成今古——叶梦得《八声甘州》
此种句法,如多诵前人词作,自能举一反三。偶有上一下六的领起式,如“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秦观《八六子》),尤需注意。
八字句一般是上三下五,中间用逗,如“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最堪爱、一曲银钩小”(王沂孙《眉妩》)。但也有以一字或二字领起的,那样就不能用逗分开了,如“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张炎《八声甘州》)、“正江涵秋影雁初飞”(辛弃疾《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过垂虹亭下系扁舟”(吴潜《满江红·送李御带珙》)、“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柳永《雨霖铃》)皆是。八字句亦偶有用四四句式,中间作一逗,如“定知我今、无魂可销”(史达祖《换巢鸾凤》)。
九字句多数为上三下六,如“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柳永《倾杯乐》)、“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姜夔《琵琶仙》)。亦有上二下七者,如“惟有阮郎春尽不还家”(温庭筠《思帝乡》)、上六下三,如“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虞美人》)、上四下五,如“江阔云地断雁叫西风”(蒋捷《虞美人》)。
十字句,一般以上三下七组织句子,如“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辛弃疾《摸鱼儿》)。
张炎说:“词与诗不同,词之语句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八字者。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但、甚、任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能尽用虚字,语句自活,必不质实,观者无掩卷之诮。”(《词源》)词中很多较长的句子,其实就是虚字领起一个较短的句子。常用作领字的虚字如:
单字 只、漫、纵、奈、便、算、况、更、想、料、怕、看、记、问、怎、莫、正、念、叹……
两字 那堪、那知、漫道、况值、好是、莫是、试问、记得、纵把、争道、未许……
三字 更那堪、怎知道、君不见、倩何人、空负了、最无端、君知否、莫不是、且消受、都忘却、况而今、待分付、都付与……
另外,词例中有一个说法叫尖头句,这个概念也需要了解。顾名思义,所谓尖头句,就是四字句中上一下三的句法,五字句中上一下四的句法,六字句中上一下五或上二下四、七字句中上一下六或上三下四、八字句中上一下七或上二下六或上三下五的句法。词中凡是两个同字数的尖头句相连,都要对仗。是名尖头对。如“系长江舴艋,拂深院秋千”(杜安世《行香子》)、“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史达祖《绮罗香》)。
在词中,两句字数相同,一般都应成对仗,但也有可作对仗而不对仗的。比如《浣溪沙》词,一般上片前二句不对仗,而下片的前二句宜对仗,如薛昭蕴所作:
倾国倾城恨有余,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 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临江仙》则上片最后二句对仗,下片的最后二句宜不对仗,如: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絃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此事甚是精微,需要自己用心体会。这里,仅能举一些通常需要对仗的句子:
三字句如《鹧鸪天》的过片“从别后,忆相逢”(晏几道)。
四字句如《高阳台》的开头“接叶巢莺,平波卷絮”(张炎)。
五字句如《巫山一段云》的开头“古庙依青嶂,行宫枕碧流”(李珣)。
六字句如《破阵子》的过片“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辛弃疾)。
七字句如《满江红》“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姜夔)、《玉蝴蝶》“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艎”(柳永)。
三个三字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水调歌头》“济时心,忧国志,问穹苍”(吴潜);下偶上单,如同调“江山好,青罗带,碧玉簪”(张元干);三句连成对仗,此名鼎足对,如同调“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刘过)。
三个四字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倦寻芳》“香泥垒燕,密叶巢莺,春晦寒浅”(卢祖皋);下偶上单如《沁园春》“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刘克庄);三句连成对仗,如《醉蓬莱》“诗里香山,酒中六一,花前康节”(魏了翁)、《柳梢青》“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刘辰翁)。
四个三字句相连,有上下相连,如《上西平》“纷如斗,娇如舞;才整整,又斜斜”(辛弃疾);有四句连成对仗,如同调“唤莺吟,招蝶拍,迎柳舞,倩桃妆”(程垓)。
四个四字句相连,有上下对仗,如《风流子》“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张耒);有如骈文作交替对仗,即扇面对是也,如同调“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嶂起馀悲”(周邦彦)。
词用领字者,领字后的对仗情况如下:
一领三字两句相连,如《大酺》“正夕阳闲,秋光淡”(方千里)。
一领三字三句相连,如《行香子》“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秦观)。
一领四字两句相连,如《解连环》“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张炎)。尤须注意一领四字的尖头对,如《临江仙引》“对暮山横翠,衬梧叶飘黄”(柳永)。此种尖头对为词中特有,绝不能作五言诗的句式。
一领四字三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扬州慢》“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姜夔);有下偶上单,如《木兰花慢》“记十载心期,苍苔茅屋,杜若芳洲”(李钰)。
一领四字四句相连,有上下对仗,如《沁园春》“唤厨人斫就,东溟鲸鲙;圉人呈罢,西极龙媒。”有如骈文作扇面对,如“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辛弃疾);另则是前后两两对仗,如“幸眼明身健,茶甘饭软,非惟我老,更有人贫”(陆游)。
一领六字两句相连,如《三台》“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万俟咏)。
二领六字两句相连,如《八六子》“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秦观)。
在词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对仗,叫做长短对仗。如《绛都春》上片“叶叶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下片“旧色旧香,闲云闲雨情终浅”(吴文英)。这种对仗最易为人所忽视。
因词最早是筵前侑唱的游戏笔墨,古人也不甚看重,往往就用方言入韵。但正如乾嘉学派的学者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始为之不易,后来者加详。”不能拿古人轻率的地方当作今天不守词韵的借口。词愈到后来,便愈往高雅醇厚的方向发展,词既已脱离了音乐,而成为一种新的诗体,我们便须把它看作一种传统加以敬畏。词的韵书,是总结前人的用韵情况,参酌异同而订出的标准,它不可能涵盖所有的词人用韵的情况,但却是各个时期、各个地域用韵情况的最大交集。词韵最通行者为清戈载《词林正韵》,作词用韵应当依之。
词不仅句法参差,用韵也远比诗复杂。粗略地分,一种是通首一韵,而另一种是一首多韵。通首一韵的,戈载在《词林正韵·发凡》中指出:
(一)词调之可押平韵、又可押仄韵者,押仄韵时宜用入声。如
[越调]《霜天晓角》、《庆春宫》 [商调]《忆秦娥》 [双调]《庆佳节》
[高平调]《江城子》 [中吕宫]《柳梢青》 [仙吕宫]《望梅花》、《声声慢》
[大石调]《看花回》、《两同心》 [小石调]《南歌子》
[仙吕调]《满江红》
兹举《霜天晓角》二首如下: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范成大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蒋捷
(二)仄声调必须押入声者,如:
[越调]《丹凤吟》、《大酺》 [越调犯正宫]《兰陵王》
[商调]《凤凰阁》、《三部乐》、《霓裳中序第一》、《应天长慢》、《西湖月》、《解连环》
[黄钟宫]《侍香金童》、《曲江秋》 [黄钟商]《琵琶仙》 [双调]《雨霖铃》
[仙吕宫]《好事近》、《蕙兰芳引》、《六幺令》、《暗香》、《疏影》
[仙吕犯商调]《凄凉犯》 [正平调]《淡黄柳》 [无射宫]《惜红衣》
[正宫、中吕宫]《尾犯》 [中吕商]《白苎》 [夹钟羽]《玉京秋》
[林钟商]《一寸金》 [南吕商]《浪淘沙漫》
(三)宜单押上声者,如:
[黄钟商]《秋宵吟》 [林钟商]《清商怨》 [无射商]《鱼游春水》
(四)宜单押去声者,如:
[仙吕调]《玉楼春》 [中吕调]《菊花新》 [双调]《翠楼吟》
戈氏所论,是就理想状态而言。两宋词本就已有例外,到所世相违的就更多了。不过,吾辈学词,仍应以恪守家数为尚。
一首多韵的,则都是平、仄互见,叫做“夹协”。计有二类,一类是转韵,二为三声通协。
转韵,所转之韵不属本韵部,也不限制上、去、入声。这又可分三种情况。
(一)换韵之后,前韵就不再协了。如:
清平乐
李煜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二换韵)
减字木兰花
秦观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四换韵)
慢曲中《小梅花》竟八换韵: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长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贺铸)
(二)词中有一主韵,中间夹以他韵。如:
诉衷情
温庭筠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帏。柳弱燕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相见欢
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定风波
苏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凡转韵时,往往也是词的意思的承转最吃紧的地方。
(三)词中有一主韵,而间以他韵。他韵与主韵相错相间。如
定西番
温庭筠
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 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羌笛一声愁绝,月徘徊。
酒泉子
孙光宪
空碛无边,万里阳关道路。马萧萧,人去去,陇云愁。 香貂旧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绮罗心,魂梦隔,上高楼。
三声通协,其平仄韵之变,必为同部之字。兹亦举二例:
西江月
张孝祥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醉翁操
苏轼
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两三絃。
最后,再介绍一下短韵的问题。词有句中韵,意思上为不可分,而节拍实成一韵者,即名短韵。令词中如《霜天晓角》,慢曲中《满庭芳》、《琐窗寒》、《忆旧游》、《绛都春》、《玉蝴蝶》、《暗香》、《无闷》等调,过片第二字均属短韵。如: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周邦彦《忆旧游》
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周邦彦《渡江云》
《木兰花慢》则有三短韵,如: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凡短韵所在,填词家最应注意,既不可失叶,使得词少了一韵,更要与本句或相承之句粘合为一,毫无斧凿痕迹。龙榆生先生《唐宋词格律》把短韵处都单独标出来,这是很不错的,但按谱填词,则易于把短韵写成一个独立的句子,这也是填词时需要尽力避免的。
以上所讲句法与韵位,都是词所以异于诗的关键所在。而从修辞的角度来说,词之不同于诗的地方,还在于其所择语词。因此,词家需要烹炼字面,就是要把质实、宏大的语词换成秾丽、纤微的语词,以符合词的体性。沈义父《乐府指迷》云:
炼句下语,最是紧要,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如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咏书,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筯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绿云缭绕”,隐然髻发,“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晓,如教初学小儿,说破这是甚物事,方见妙处。往往浅学俗流,多不晓此妙用,指为不分晓,乃欲直捷说破,却是赚人与耍曲矣。如说情,不可太露。
关于词用代字的问题,王国维有不同看法,见《人间词话》。但千年来词家莫不如此习用。平心而论,词要追求清辞丽句,便不能不用代字。刘永济先生说:
词家婉约一派最讲修辞,他们对于表达情思的字句,所费的工夫必然很大,自不待言。除此之外,他们为了增加语词的色泽,还运用两种方法:即换字法与代字法。
换字法本骈文家常用,主要是避免重复或因声律有碍,不得不换用同义异音的字。惟词家更有增加色泽的意思。因此之故,换字是以新鲜之字换去陈旧的字,以美丽之字换去平常的字。例如:
以霜丝换白发
以秋镜换秋水
以商素换秋天
以金镂换柳丝
以银浦换天河
……
代字亦词家习用法,其与换字不同者,代字不但将本色字加以修饰,而且将加工设色的字代替本色字用,或是形容本色字,或是取其标志作代(标志是取某物整体中最突出的部分代整体。旧注家遇此等字,则曰此指某某)。其类别甚多,分述如下:
(一)以形容词代名词用者,例如以“檀栾”代修竹,本出枚乘《兔园赋》“修竹檀栾”。吴梦窗《声声慢》“檀栾金碧”句即用此。此词“金碧”二字又係楼台的形容词,即以代楼台用。聂冠卿《多丽》词有“况东城凤台沁苑,泛晴波浅照金碧”句可证。吴词又有“婀娜蓬莱”句,“婀娜”本柳的形容词。李商隐《赠柳》诗有“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之句,是也。他如以“绵蛮”代莺声,以“暗碧”代密叶,以“红香”代花朵,皆此类也。
(二)以美丽名词代普通名词者。例如以“珠斗”代北斗,因北斗七星如联珠也;以“翠幄”代密叶,因陆机有“密叶成翠幄”之句也;以“翠葆”、“青玉斾”代新竹,葆本古时车上所张的羽盖,新竹似之,故周美成《隔浦莲近拍》词有“新篁摇动翠葆”之句,又《浣溪沙》词有“翠葆参差竹径成”句皆是。因葆又联想到斾,故周词又有“墙头青玉斾”句以代新竹。以“绣幄”代繁盛花树,则又因“翠幄”联想花多如绣。吴梦窗《宴清都》咏连理海棠词故有“绣幄鸳鸯柱”句,此以“绣幄”代海棠,以“鸳鸯柱”代连理树,使词语更加鲜丽。此类如以“双鸾”、“双鸳”代绣鞋,以“丁香结”代愁结,以“秋水”代秋波,以“水佩风裳”代荷花、荷叶,以“玉龙”代玉笛皆是。
(三)以名词代形容词者。例如“麹尘”代柳色或水色,字本出《礼记》“麹衣”注:“如鞠尘色”。“鞠与”“麹”二字通用。“麹尘”,乃浅绿带黄的颜色,新柳与春水色正相似,故诗词家用以代新柳色或春水色。刘禹锡诗有“龙墀遥望麹尘丝”句,即柳色,吴梦窗《过秦楼》词有“藻国凄送,麹尘澄映”句,则水色也。又春水色亦有用“蒲桃”或“葡萄”或“蒲陶”代之者。“蒲陶”本酒名,其色正如春水,故李白《襄阳歌》有“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以蒲陶初醱醅”句,王沂孙《南浦》词咏《春水》有“葡萄过雨新痕”句皆是。又以“桂华”代月色,因古传月中有桂,故周美成《解语花》词咏《上元》有“桂华流瓦”句。
(四)以整体中突出部分代整体者,例如以“金钗”代美人,京仲远《汉宫春·元宵十四夜作,是日立春》词有“年年烂醉金钗”句是也。以“红裙”代美人,韩愈诗有“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句,与京词同。此类皆取整体中的一部分可为整体之标志者,用以代表整体。如古称月中有蟾蜍,诗词家遂取来为月之标志。其例甚多,如以“小蟾”代新月,以“嫠蟾”代孤月,以“素蟾”代白月,以“寒蟾”代凉月,以“银蟾”代明月,以“冰蟾”代冬月,其用皆同,其他标志字,可准此类推。
(五)以古代今者,此有二类:一、以古人代今人;二、以古地代今地。以古人代今人者,例如以“蛮素”代侍妾,因小蛮、樊素二人乃白居易的侍妾,故吴梦窗《霜叶飞》词有“倦梦不知蛮素”之句。以“谢娘”、“秋娘”代姬妾或妓女,因李德裕姬人姓谢,德裕为作《江南曲》者也。秋娘本妓女,杜牧有《杜秋娘诗》,记其生平。以“桃叶”、“桃根”代爱妾,因王献之有迎爱妾《桃叶歌》,故李商隐诗有“桃叶桃根双姊妹”之句。吴梦窗《风流子》词有“轻桡移花市,秋娘渡、飞浪湿溅行裙”句,又《桃源忆故人》词有“桃根桃叶当时渡”句,即用以指其去妾。以“潘郎”、“檀郎”代美少年,因潘岳美风姿,檀郎乃岳的小名曰檀奴也。以“沈郎”代清瘦之人,因沈约《与徐勉书》自叙有“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之文,言腰围瘦减也。以“兰成”、“庾郎”代羁旅的人,因庾信使北周被羈留也。以“杜郎”代风流才人,因杜牧喜冶游,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之句也。以“玉箫”代情人,因韦皋与玉箫女约七年来娶,后八年始至,玉箫已死,故史达祖悼亡词有“算玉箫犹逢韦郎”之句。此类以不便直言今人,故以古人代之。以古地代今地者,例如“西陵”原本《苏小小歌》“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故以代妓女游乐之地。吴梦窗《齐天乐》词有“烟波桃叶西陵路”,即纪念旧日游冶之地而作。如桃根渡本王献之《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又“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皆言迎娶桃叶、桃根之事。吴梦窗《莺啼序》词有“记当时短楫桃根渡”,即以指旧妾所在地。如“桃溪”本刘晨、阮肇二人上天台采药,山上有桃树,山下有溪水,二人遇二仙女于此,不久思归的故事。周美成《玉楼春》词有“桃溪不作从容住”,即以指别旧欢。如“西州”本羊曇追念谢安,不忍过西州城门,一日,羊被酒不觉至西州门,乃痛哭而去的故事。张炎《甘州》词“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即用此。吴文英《西平乐慢·过西湖先贤堂》词有“细雨西城,羊曇醉后花飞”之句,则用西城。[2]
词中用代字,一般都是比较浅显的,因为词人也得考虑使人不难理解,否则就会比较晦涩,反而妨碍了词意的表达,如上引吴梦窗“檀栾金碧,婀娜蓬莱”,就隔得太远,让人觉得很呆板。这其中有一个度需要把握好。但是,学者切不可以“看不懂”为由,对词中用典、指代横加指责。大多数时候,你看不懂,是你的知识水平不够,不是作者写得太晦涩。近五十年来,人们以无知为光荣,以鄙俗为美德,无知者从来不懂什么叫“敬畏”,遂致当代文坛,一片荒芜,这其中的原因,是不难探求也是很值得深思的。
[1] 按“了”为全然、一派之意,宋人习用,如“了不知南北”。依词谱,“了”字当后属。
[2] 《微睇室说词》小引P1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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