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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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续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爱一个人,你会等多久?

《子衿》中的女子在城楼上等候她的恋人,在因等待而生的焦灼里,轻轻唱起这首歌:

我一直记得你的衣领是青青的颜色,这就让我每次看到青色都会心绪难平,悠悠地将你记起。

我在这城楼上,望不见那属于你的颜色,纵然我不曾去会你,难道你就真的不给我捎来任何音讯吗?

你常系的佩带也是一样淡淡的青色,多么像我悠悠的情怀,带着浅浅的忧郁和心焦。 可是你好像并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即使我不曾去与你相会,难道你就不能主动前来找我吗?

你可见,我在这高高的城楼上,来来回回地踱着、等着,是如何的茫然无措。但细想来,你我也不过一天不见,我怎么感觉好像已有三个月那么长啊。

听着这少女的心思流转,想到李清照的那阙《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都是为情所困,为爱等待的女子,一个略带薄责的幽怨,一个稍带嗔怒的娇憨,却也同样的情深几许,纵使再怒再怨,心也是向着那人的,为他翘首,为他张望,只愿抬头看见清月是他,低头看见流水也是他。

所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就难免情有所钟,纵使受尽情的苦,也是怨不得人的。

张爱玲在等待胡兰成时,曾写下这样的句子:“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你不在,但爱还在,我就只能这样一边等你,一边独自排解因等你而生的焦灼不安。

因等待爱人而生的患得患失,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即使通透玲珑如张爱玲者也不能免俗。她在他的身上放下所有的卑微和不确定,然而纵使她低到尘埃,在雨中追着他,她也看不到他心的依归。也许他从来就不准备给她的感情以善终的。

然而,所谓一往情深者,究竟能深到几许呢?君不见,夕阳西下,落入地平线,也落入世间女子翘盼的身影后。

你的爱,有多远——《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如果用距离来计算,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到多远?我先是伸长双臂,发觉不够,又在脑子里想了想,却只讷讷地说了四个字:很远、很远……

行行重行行,五个字四个“行”,用来说他们离别的空间多远,离别的时间多久。从这句复沓的声调、迟缓的节奏中,我们能感觉到女子疲惫的步伐、沉重的叹息,一种伤感的氛围瞬时笼罩。

与丈夫一别数年,至今音讯茫然,我们夫妻二人各处天一涯,路途遥远,关山迢递,会面之日安可期?

别离愈久,会面愈难,相思愈烈。那胡人的马儿遇到北方吹来就嘶鸣不已,那来自越国的鸟儿常常朝南的树枝上做巢安家。飞禽走兽尚且如此,你离家那么久,就一点不想念家乡、想念我吗?

自别后,她容颜憔悴,首如飞蓬;自别后,她衣带渐宽,形销骨立。“我这般思念你,远方的游子啊,你怎么还不归来?”她没有烟火绚丽,没有马儿强壮,也不像鸟儿会迁徙,她不过是一个清清素素的女子,用尽一生心,不离不弃。

她在热烈的思念中又夹杂了惶惶的不安。她不断在猜想:我们相隔万里,日复一日,你是不是忘记了当初旦旦誓约?你是不是为他乡女子所迷惑?正如浮云遮住了白日的光辉,让明净的心灵蒙上了一片云翳。

然而,她怎样猜测、怀疑也无法得知真相;只能继续自己的生活,放任自己在相思中形容枯槁,日渐消瘦。正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这里所说的“老”,并不是指年龄的增长,而指迅速憔悴的体貌和忧伤的心情。她日日被相思折磨得心力交瘁,渐渐觉得自己已经衰老。岁月已晚,行人犹未归,春秋忽代谢,相思又一年,女人的青春如此易逝,难道她真的要在独自等待中坐愁红颜老吗?

但是,她转念一想,坐愁相思了无益。与其自暴自弃地放任自己憔悴下去,不如努力加餐饭,保重自己的身体,珍惜青春的容光,以待来日相会之时,再重温从前的柔情蜜意。

与其庸碌无为地生活下去,倒不如化为一只失群的孤雁,以我的一生,寻找你流浪的方向,穿过长空的沉寂与秋云的聚散,飞入你千山折叠的眉峰之间。以我一生的碧血,为你在天际,血染一次无限好的、美丽的夕阳;再以一生的清泪,在寒冷的冬天,为你下一场,大雪白茫茫。最后,让我在梦中,再一次地拥抱你。纵然爱是有限的,我也愿以一生的爱,化解你无穷的悲哀。

只等你,却把秋水望穿——徐幹《室思》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辞。

飘飖不可寄,徙倚徒相思。

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等待应该是一种什么颜色呢?忧郁的氧气蓝?还是温暖的那波里黄?或是比飞烟更迷离的灰?还是向鸢尾那般诡异莫测的紫?没有人说得清。但唯有等待的姿势是千年来未变一成的,不过是一日一日地耗度。

终于,氧气蓝染了被消磨的灰白,那波里黄的明亮也被时间层层掩埋,不正像《伯兮》中那个“首如飞蓬”的女子,还有《室思》中这个“明镜暗不治”的女子,她们生命中的大好颜色都因为爱人远去而变成了或浅或淡的黑黑白白。

天边的浮云飘来飘去,看上去悠然自得,她望着浮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想托负这些自由的浮云给她在远方的丈夫捎去几句心中的话儿。奈何这些浮云瞬息万变、飘渺不定,才转眼就变了模样,她又怎么能放心让它们替她投递相思呢?无可奈何的她只好独自彷徨徘徊,坐立难安地徒然相思。

她的心中有好些话儿想对丈夫说: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家以后,我就懒于梳妆打扮,那明亮的铜镜子上已经满是灰尘,但我也无心思去擦它。我对你的思念就像那长流不息的河水,怎么可能会有穷尽或停止的时候呢?

他离家许久,她既不知道他归家的日期,也无法跟他互通音信,纵使相思也无用,再多的企盼最后也都会成空,那就让她许下最后一个心愿吧:唯愿君心在,莫忘旧日情。

自古以来,女子都会藏有很多难以言说的心事,沉甸甸的,坠得人整个儿不快乐,或敏感得像刺猬。所以每个女子都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一个人全然懂得我们内心的曲折。

正如席慕容《莲的心事》所写: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莲,多希望你能看见现在的我。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还未滴落,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现在正是我最美丽的时刻。重门却已深锁,在芬芳的笑靥之后,谁人知我莲的心事。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内心如莲,所有无法化解和不被懂得的情愫不知该与何人说,就不如缄默地合拢如莲的心瓣。所以,有的时候,我想哭,却笑了起来,如果你单从我对举止判断我,那是不公平的。



所以,我一直希望有一个人可以看穿我的逞强,保护我的脆弱,不会在我说“没事的,你去吧”的时候,就真的放心地走开;不会在我不说话,一味笑笑的时候,就真的以为我心里没有疼痛、没有难过。

《室思》中的女子相思欲递却无从递,唯有痴痴地等,等到他归。也许到那时,她积攒了满腹的话也只能化作一抹和着泪的欣然一笑。

曾经我以为等待是一种望眼欲穿的折磨,而有时也是一种臻于成熟的沉潜。落到实处,等待则是一个什么也不用做的动作,一件轻易就能成就的事情,也认为自己可以恒久地去等待一个人,在翻云覆雨的世间颠簸与飘荡时,依然可以为了某些卑微的坚守而感到幸运,仿佛一种伟岸的悲壮。

我以为我可以在等待中自得其乐,直到我写好满满的思念,而寄出的却是空白时,我发现我错了,在长久的等待之后,我并没有得到多少关于幸运的安慰,剩下来的竟然只有苍凉。而那些曾经热烈的情感再被生活的白开水稀释了无数次之后,终于寡淡无味。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幻想与祈求的热闹和壮烈,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正如张爱玲所说,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可怜我到现在才明白。

这镜中的人会老去,这困于斗室的相思也会渐渐沉寂,随韶华的尘埃悄然落定。唯有你,是我经年不再打开的月光,只是相隔远远,两两相照。

徐幹的《室思》诗在当世和后世都有极深远的影响。后人化用其中那句“自君之出矣”做了许多以此为名的闺意诗。我个人很喜欢唐朝诗人李康成的这首《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梁尘静不飞。思君如满月,夜夜减容晖。这让我想到一首余光中的诗:

满地的月光,

无人清扫,

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夹在唐诗里。

扁扁的,

像压过的相思……

月光都带有荷叶的清香。

离恨如春草,剪不断,理还乱——温庭筠《更漏子·玉炉香》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很多人都会安静地闭上眼睛,或微笑,或流泪,想念着一个遥远的人。这样的时候,也不必多做什么,我们的心里能有一个这样的人来思念,就够了。

一位伊朗诗人作过一首叫做《一千零一面镜子》的诗:

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

我是一座孤岛处在相思之水中,四面八方隔绝我通向你。

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着你的容颜。

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思念时的情状,无论古今中外都是同样的狼狈、萧索、难以形容。温庭筠这首《更漏子》中的女子也同样,忧郁自苦,垂泪天明。

在秋天下雨的夜晚,一个孤独的少妇,不梳理,少粉黛,在空空的房子里对雨难寐。本来就难成眠的人儿,被这明暗不定的烛光、声声不息的雨滴搅得更加愁肠百结。

烟雾缭绕的玉炉中散发着熏香的味道,红色的蜡烛不断滴下点点烛泪,而那摇曳的光影映照出这华丽房间的空旷凄迷。她早前画好的蛾眉,如今颜色已褪,鬓发也已零乱,漫漫长夜已过半,她仍然无法安眠,只觉枕被上一片寒凉。

窗外的梧桐树在三更的冷雨中哗啦啦地摇曳了整晚,也不管她正为丈夫未归而愁苦伤心。那一滴一滴的雨,凄厉地打着一片一片的梧桐叶上,又滴答滴答地落在无人的石阶上,一直到天明。

古时,夜间凭漏壶表示的时刻报更,所以漏壶又叫更漏,后来人们常用更漏表示夜晚的时间。词牌名《更漏子》与欧洲中世纪的小夜曲相类似,专写午夜情事。这首《更漏子》正是写女子相思情事,从夜晚写到天明。

“梧桐树,三更雨”都是古代文人最常用的意象。关于“梧桐”的诗歌,在古代典籍中信手就能拈来一大把。梧桐在华夏文学的长河中带着浓厚的衰飒秋意,清初编纂的《广群芳谱·木谱六·桐》中曾有这样一句话:“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可见梧桐与“秋”是分不开了。

李白的《秋登宣城谢脁北楼》中曾写“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我最喜欢王夫之《读文中子》中的那句“梧桐暗认一痕秋”。随他们这个那个争什么秋色几何,梧桐早就静悄悄地将秋色刻记到它的枝叶之上了。

梧桐,叶如掌,裂缺如花,皮青如翠,妍雅华静。古人传说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故而,梧桐又是忠贞爱情的象征。《孔雀东南飞》中有“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正是松柏梧桐枝叶的覆盖相交,象征了刘兰芝和焦仲卿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孟郊的《烈女操》中也有“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风吹落叶,雨打梧桐,凄清萧索,梧桐是文人笔下用来表达孤独忧愁的常用意象。李煜《相见欢》中写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重门深锁,顾影徘徊,唯有清冷的月光从梧桐枝叶的缝隙中洒下来,这位亡国之君幽居在一座寂寞深院里的落魄相,真是好不凄凉。

在唐宋诗词中,梧桐作离情别恨的意象和寓意是最多的。白居易《长恨歌》中有:“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昔日的盛况对比眼前的凄凉,内心能不悲恸?黄升《酹江月·夜凉》:“此情谁会,梧桐叶上疏雨。”而李清照的《声声慢》则最为知名:“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丈夫去世,独守空房的李清照,遭受国破家亡的痛苦。此时,女词人独立窗前,听窗外雨打梧桐,声声凄凉,正应了她的孤独无助,和对丈夫的深切思念。这样哀痛欲绝的词句,真是催人泪下,堪称写愁之绝唱。



你能看出上面这堆圈圈点点是什么意思吗?如果我说这是一首诗,你会相信吗?现在就让我将这首诗和它的故事细细地讲给你听吧:

这首诗相传是宋朝时有名的才女朱淑真所作。说起作为词人的朱淑真,她算是成功的,虽然她的诗稿都在死后被她的父母焚毁,但还有不少流行于世,而在坊间流传最广的当属那首《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她的诗词多抒写个人的爱情生活,早期时因她尚年轻,不过十几岁光景,内心柔婉天真,所以笔调明快,言辞清婉,又加以缠绵情致;待到后期,因婚姻爱情的不顺遂,她的诗作也偏向忧愁郁闷,颇多幽怨之音,流于哀怨感伤。也因为她的诗作多涉及爱情,所以后世之人称她为“红艳诗人”,并常与李清照相提并论。

而作为一个女子,尤其是有才华的奇女子,朱淑真的一生不能算是幸运且幸福的。她一生颠沛流离,也恰巧应了那句“自古红颜多薄命”。而那些独善才情的红颜尤为命薄,如南齐的苏小小,如与朱淑真齐名的李清照、如明初的冯小青、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

朱淑真17岁时崭露头角,曾作诗《元夜三首》,极写元宵佳节的观灯盛事,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人人识得朱家有女擅才情。

到19岁时,朱淑真在父母之命下,嫁给了一个文法小吏。二人完婚后,她就随丈夫宦游于吴越荆楚各地。后来,她不能忍受这种长期离家,颠沛流离的生活,就独自回到家乡居住。

她一归家,他们夫妻自然是聚少离多,唯有凭借鱼雁传书互诉情意。有一次,朱淑真在给丈夫的信中夹了一张纸。丈夫打开一看,只见纸上无字,净是些圈圈点点。

这些圈圈点点是什么意思呢?她的丈夫拿起纸来左右端详,也不解其意。丈夫非常纳闷,他想:我们夫妻初新婚就分别,唯有书信往来。不过我这妻子号称才女,不会是在玩什么文字游戏愚弄我吧?

他左思右想仍不得其解,便顺手将信置于案上,自己来回在房中渡步,苦思冥想。忽然,窗外吹过一阵清风,将信纸吹落于案边的水盆中,她丈夫见状,连忙把信从水中捞起,只见信纸已经湿透,而那十三行圈圈点点间映显出一行行蝇头小楷,首行为《相思词》:

相思欲寄无从寄,

画个圈儿替。

话在圈儿外,

心在圈儿里;

单圈是我,

双圈是你。

你心中有我,

我心中有你,

月缺了会圆,

月圆了又缺;

我密密加圈,

你密密知我意。

还有那诉不尽的相思情,

一路圈儿圈到底。

丈夫拿起湿透的信纸,看完朱淑真的注释才豁然开朗,又不禁哑然失笑:他的妻子当真是个心思玲珑,才华横溢的奇女子啊!

原来,朱淑真画完那些圈圈点点后,生怕丈夫一时看不明白,便拿笔蘸米汤为这首《圈儿词》作了个隐秘的注释。晾干后,信纸上只有黑墨所画的圈点,一旦信纸入水,米汤所写的字迹便可清晰显现。

丈夫读过信后,深深懂得朱淑真对他的思念,第二日一早就雇船回到海宁故里,和朱淑真团聚。

不久,朱淑真因病去世,而她丈夫为了纪念她,给她修了墓并立了碑,就在墓碑上刻下这首《圈儿词》。《圈儿词》得以流传于世,成为千古佳话。

与朱淑真一样心思纤巧,玲珑剔透的女子,在明朝也有一位,她就是明朝诗人杨慎的妻子黄娥。

作为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杨慎善诗能文,终明一世记诵之博,著述之富,杨慎可推为第一。而他的妻子黄娥在诗文才华上也并不逊色,能诗文,擅书札,工散曲,曾刊行《杨升庵夫人词曲》五卷,有“曲中李易安”之誉。

杨慎对妻子黄娥的才华甚为崇拜,多次在人前称她为“女洙泗,闺邹鲁,故毛语”,也就是女孔子、女孟子、女毛公,毛公即“毛诗学”的开创者毛亨。

杨慎为正德年间的状元,在文学之外,他在政治上也很有抱负。他遭贬后,谪放边关,夫妻二人被迫两地分居。一日,黄娥思念丈夫,就想写一封书信寄去云南,但又怕因书而遭祸,正是“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思来想去,黄娥拿出一条素色手绢托人捎给丈夫。

杨慎接到黄娥托人捎来的素绢,见这不过是一块最普通不过的素绢,上面也没有什么字迹,他一时想不明白妻子究竟有何用意。

杨慎拿着素绢颠来倒去地看,反复地思索着。突然灵光一现,他终于悟到妻子为何捎来一块素绢,原来她是想用一方丝帕来表示她内心千丝万缕的相思。于是,杨慎就自作《素帕》一诗,题于素绢之上: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

郎君着意翻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夫妻相聚之日短,但相知相思之情无限长。她的点点心思只有他能看透,而她生命中的满园春色,也只有他知道该如何赏,如何留。

当初,杨慎在朝堂上挨板子血肉横飞,被判永远充军云南永昌卫,彼时,他们正值新婚。

当时事出突然,一时间,天愁地暗,但谁也没料到,杨慎这次谪守云南竟然长达30年之久。他曾为此而怆然作词曰:

楚寨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这几十年,黄娥独自一人留守在杨慎的家乡新都县,照顾公婆,管理家务,从没有一丝怨言。而在天各一方的离别时期,夫妻二人常为对方作诗互答相思之情。除《素帕诗》外,黄娥还曾写下一首《寄外》诗,闻名当世。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读着一个女子殷殷切切的思念,想着他们长达三十年的分离,真真是“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恁是铁石心肠也泪流!

古时,男子为家为国而流离,女子为情为义而独守,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而那些巧慧聪颖的女子又画圈点又寄白手帕的,看似在玩什么把戏,其实,她们也不过是被思念灼伤了心,不敢用那些热烈的字眼儿,只想用这些寻常玩意儿承载自己过重的相思,淡淡地告诉遥远的爱人:我在远方,思君如常。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生活让每个女子都是从一场痛哭开始明白它玫瑰面纱背后的真相的。但是真相无比清晰又能如何,让自己好过,好好活下去才是正途。倒不如,生活瞒住我,我亦瞒住我,想想,多合衬。这样的智慧正是从《冉冉孤生竹》中的女子身上得来的。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你看那在大山之中孑然孤立生长的竹子,这就好比无依无靠,柔弱可欺的我啊,但是,纵使再柔弱,只要你做我的港湾,给我依靠,为我遮风挡雨,我定会像那结根于大山中的竹子一样,奋力生长,与大山不离不弃。

她的誓言不是“青藤缠树”,也不是“夫贵妻荣”,而是以竹和山为喻,山让竹结根,竹为山增色,山与竹共生共长,俱荣俱损。正如舒婷所写的那两棵比肩而立、深情相对的橡树和木棉: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吹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他们将要成婚,从今而后,他们的生命就如同菟丝和女萝这两种蔓生植物一样,茎蔓互相牵缠,永不分开。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只是这菟丝并不是年年常青,日日常绿的,它也有枯萎死去的那天。我们相会成婚也要及时抓住眼前的吉时,不可拖沓得过久,错过了彼此的好时光。

她先后用了多种比喻向对方剖白自己的内心,看似婉转,实却又真切地爆出她内心的急切和煎熬。这样女子的心是珍贵的,若得良人耐心剥去她的含蓄的武装,定会得到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想到那首叫《洋葱》的歌:“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从这两句看来,男子所在甚远,所以他们的结婚并非易事,须得跨越重重的距离。所以她一直在企盼着、等待着,不知何时他的车子才能到来,所以她接下来说:“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我日日思念你,你使我一生的年日窄如手掌,而我一生的年数在你面前如同无有,只是你来接我的车子为什么这么晚还不来呢?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采花最好的时机应当是在花朵初开半妍之时,那时摘下你将会看到花朵容光焕发的模样。过了这个好时机,蕙兰就要随着秋草而凋萎了,白白辜负了一朵花开上枝头的愿望。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我想做一个对生活、对爱情、对你能够有所担待的女子,不说谎,不怀疑,不盼望,不强求。而你也一定与我一样,对我们的爱情有着不渝的坚贞,所以我就不必疑惑哀伤,我敢去任何未知的命运,只因为我爱你。也正因为爱着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她将自己的疑虑抒写毕尽,遂改为自我安慰,让自己相信自己的爱人比有着高尚的节操和忠贞,那么自己就不必怨,不必哀伤。

可见《冉冉孤生竹》中的女子深谙自我安慰的智慧。是啊,活得糊涂点,乐观点,于女子,是再好不过的事。太过精细的女子只能悲观自苦,因为她们精细得无法从这个恶俗的世界中得到更多,只有日渐沉默,枯死,无法再得着生命更大的福惠。



一点芳心,冷落成灰——王昌龄《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这是五代词人冯延巳的《长命女》,词中的女子所发下的三个愿望,道尽古今女子内心潜沉的悲哀和向往。

一个女子,初为君妇,于这春日宴上,百花丛中,眼波含情,唇边带笑,轻举酒杯对君发下这一生的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想来,女人的一生也不过就这简简单单的三重愿而已,而如愿以偿就真的是那么难的事吗?这种长相守的愿望对古时的妇女更是极其艰难之事,看看从古至今多少闺怨之词就可窥得其中一二。

她们穷极一生也难有踏出闺阁罗帏之时,在那么小的天地中,只有日日夜夜企盼一个时时眷顾时时疼惜的良人。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她们只是想寻得一心人,仰视他的面容,眺望他的背影,惟愿终身相携,不离不弃。

这就是女人的痴,终其一生也逃不脱的劫。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他们手握整个世界的生杀大权,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内心永远有着对外面世界的蠢蠢欲动,又怎会被一张情网轻易网住了脚步。这世间从此多了无数女子自闺阁中传出的悲声。

看王昌龄的《闺怨》不过短短一首七绝,却写尽愁之深,怨之重。

她初为人妇,犹自天真,不知离愁别绪,平静地生活在闺阁中等待丈夫。这日,见春光大好,她就细心打扮,独自登上翠楼,远望见那陌头之上柳色青青,一片大好颜色,她的内心竟无端起了悲伤:唉,当初真不该让夫婿出外觅取封侯。

又过一年,柳枝又绿,丈夫犹未归。难道她今后也要这样独自看着自己生命中的春情流逝吗?她以为,她将自己全部的爱,最好的爱都给了他,洋洋洒洒,而在他看来却也不过尔尔,难以瞩目,不及封官戴爵给他带去的荣耀。她一直懂他的心思,所以她成全他的野心,放手让他去遥远的边关建功立业。只是当时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思念得这么痛。

在那个朝代,也有一个女子与这位“闺中少妇”一样“同是天涯思夫人”,她就是沈如筠。她曾作过一首《闺怨》:

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

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

不过短短二十字的小诗,我们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在一个明月何皎皎的夜晚,沈如筠独自一人坐在空闺之中对着月亮,想到她那戍守南疆的丈夫,心中盼着能剪一段缓缓流淌的月光,连同她的深切思念寄去他的方向;可是,在这样凄清的夜,大雁都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了。这就是人们说的“断鸿过尽,传书无人”吧。想到此,她的心中更添愁绪。

然而她转念一想,张若虚不是说过“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吗?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随着那轮月亮的清辉,将自己的思念洒泻到“伏波营”中的丈夫身上?

他们隔着万里之遥,思念难行,然而只有明月能够跨越时空的阻隔,让人们千里与共。千年以来,这亘古不变的月亮为古今中外的思人们行了多少方便,解了多少愁怨。

你看,《琵琶行》的琵琶女也是在那“江心秋月”下,诉说着对“重利轻离别”的商人丈夫深深的怨。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这琵琶女弹得一手好琵琶,又擅得一身好颜色,曾经名冠教坊,风光无限。然而以色事人,结局必是色衰爱驰。待到年岁长,颜色改,风光不再,只得“嫁作商人妇”。商人唯利是图,又怎会在意那些儿女情长?

正如李益《江南曲》所写“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这女子嫁给瞿塘的一个商人,谁知他生意繁忙,常常错过他们相会的佳期,留她一人独守空闺。她的心里当是十分不平的,于是就咬着牙,恨恨地道:你看潮水每日的涨落都极其守信,有规律,早知如此,当初就嫁给弄潮之人算了。

末一句只可看作是她的荒唐之想、无奈之言,却真切地表明她的怨、她的痴。正与张先的“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这两首诗,两个女子正是同病相怜。

在命运的推动下,我们都会遇到很多人,爱上很多人,但是有些人不过是你的一个喷嚏,而有些人却注定是你生命中的癌症,无论你怨且怒,都逃不脱这病症所带来的痛和末路。

心未老,色却衰,而爱驰——白居易《后宫词》

泪尽罗巾梦不成,夜半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这不过是宫中再多不过的一个女子,一心企盼君王的到来,奈何这偌大的宫内还有三千颗同样的心在做同样的企盼。如果,那位君王从未注意过她,倒也好,她依然是那个天真不知愁的少女,与其他宫女一样,虽然会寂寞到白头,却也自有属于自己的安然和自得。

现如今,因为那位君王的偶然兴起,她的世界全然被颠覆,她的心再也回不去当初的轻眉淡眼、无绪无波,然而她又没有足够的姿色或手腕让君王只专宠她一人,最终只能够夜夜泪湿罗巾,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这样凄清的夜,却衬得不远处的灯火更加灿烂,欢笑笙歌时不时随风飘散而至,她知道,在那欢歌笑语的中央,正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只是,她除了占据一个妃嫔的头衔,再不曾与他有任何瓜葛,纵使他在那片灿烂处回眸,看见的也不会是她。

她对镜自照,光滑的肌肤,如云的秀发,正是最好的年龄,却得不到最好的爱情,依熏笼独坐,望到天色微露初光也看不到等的人来,就知,他不会再来了。不论是妃嫔,还是寻常女子,身为女人的悲哀就是她总是认定她的男人就是她的世界,却始终看不清,男人的世界不只有她。

自周朝始,帝王的后宫,就设有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共计一百二十一人。这只是有官级的人数而已,而到唐玄宗时期,后宫女子增至三千,白居易诗中的“后宫佳丽三千人”并非是约数或虚夸。

这三千女子心之所向的男人是九五之尊,帝王之躯,拥万里河山,处万人之上,周身挂系着芳心无数,而坐拥天下美人更是他专属的权力,而作为帝王,就算他抖落芳心,任其委地,一样是不容人指摘的。古时帝王怕是自私男人的集大成者,禁锢、玩弄女人的身心,却又粗心大意地不肯守护,可是,谁能指望一个帝王痴情专一,独独钟情于一人呢?众女子能做的,只有独自品尝这萧索凄清的况味了。

谁说女人贪婪如饕餮,她们要的再简单不过,世界大千,只那一人关怀她,惦着她,就足够。正如当代诗人舒婷的诗中所写: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纵河山万里,华服美饰,又怎比得上心爱之人的温暖怀抱。自身的金银珠宝,家人的高官厚禄,众人的奉承巴结,只是满足了虚荣心而已。而爱情能够抵御浊世的所有的虚荣和诱惑,一个真真切切在爱着的女人不会有任何与爱情无关的虚荣心需要填补。

而男人却不同,他们在妻贤子孝之外,还希冀功名利禄,锦衣玉食,香车美人那些更上层楼的追求,而平凡女子对爱人仰望一生、投注一生,无非是想得到一对一的挚情,忠诚,这就是历经千年,女子从未更改的初衷。



宫闱之内怨颇多,若清点封建时代的宫怨诗词,就会看见,多少红颜在那一片围墙后悄无声息地萎了、谢了,化为灰,化为烟,一点渣滓都不剩,白居易笔下的这名宫女也不过是浪淘沙中的一粒。唐代诗人顾况也有《宫词》一首,也在替寂寞宫人鸣不平,与白居易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入夜之后,玉楼就笙歌渐起,而她,久不成眠,孤身凭栏而立,听着随风飘送过来的是妃嫔们的娇声笑语,那一切都与她再无干系。她只有将自己锁闭在深宫之中,静听着漏壶滴水的声音,却又不禁卷起水晶帘,向那笙歌处遥望。

两首诗都是以新人之欢笑映衬旧人之寂寥。世间之情转爱移对于帝王再平常不过,偌大的皇宫,总是倏尔这儿歌,倏尔那儿哭,深宫寂寥在此时更添寂寥。

在幽深的后宫之中,身与心都被囚困住,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一个男人,并独自忍受等待中所生出的种种寂寥。

想来,又何必入得那深宫里,高墙后,若嫁与平凡男子,又岂会日日夜夜与这愁绪相对?一个帝王之于一个妃嫔,不过是偶尔分配过后的温暖,再甚者,就是永不再临的皇恩,这中间并没有一个男人之于一个女人的爱情。

倒不如那些寻常巷陌的寻常夫妻,平凡得连幸福也来得十分轻易。荆钗布裙,粗茶淡饭,纵使生活困顿无助,小儿顽劣不堪,至少他们有一起吃苦的幸福,她始终知道她的身后有一双手,一个肩膀给她扶持和鼓励,与她并肩遥望生活中的同一个远方。

在我看来,爱情既不是一个人的等待,也不是两个人深情地对望,而是一起携手,并肩看向同一个远方。而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关于爱情的承诺,不是“我爱你”、“我等你”,而应是“在一起”。不要其他的兴衰荣宠,只要一人真心相对,共同在姻缘线里打个结,共建一个贫寒不散、风雨可依的家。我想,这世间总会成全女人此等小小的愿望吧。

心上秋色,合成离愁——鱼玄机《江陵愁望寄子安》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也有人尝试用“减字法”将鱼玄机这首《江陵愁望寄子安》中的后两句“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改为“忆君如流水,日夜无歇时”。细细品咋就会感觉硬邦邦的,失去了原诗那种纾缓曼长。要知道这首诗是女子之作,寄托着她悠远绵长的思念。

晚唐时期,才子李亿入京为官,而鱼玄机在京城久擅诗名,是个人人称道的才女,与当时社会上有名的诗人都有不错的交情。后来,在温庭筠的撮合之下,鱼玄机和李亿二人一见钟情。在一个繁花如锦的三月天,李亿以一乘花轿将盛妆的鱼玄机,迎进了他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幢精细别墅中。

林亭位于长安城西十余里,依山傍水,林木茂密,时时可闻鸟语,处处可见花开。是当时长安的富贵人家颇中意的别墅区。

在这里,李亿与鱼玄机日日相守,不管屋外尘世变迁,二人共度了一段浓情蜜意的美好时光。但是,李亿在江陵家中还有一个原配夫人裴氏。裴氏见丈夫离家去京多时,却一直没有音讯,就三天两头地来信催促李亿来接自己。无可奈何,李亿只好亲自东下将家中老小一齐接入京城,安顿妥当。

鱼玄机早已知道李亿有家眷,而接妻子来京也是情理中事,所以她没有多说什么,通情达理地送别了李郎,之后便写下这首《江陵愁望寄子安》,子安是李亿的字。

《楚辞·招魂》中有句:“湛湛江水兮上有枫,极目千里兮伤春心。”这首《江陵愁望寄子安》首句正是化用《招魂》这句。江陵已是一片秋色,红枫生于江上,西风过时,满林萧萧之声,轻易就能惹起人的愁怀。在江边极目远眺,只见江上的桥被枫林掩映,看不到桥上是否有我思念的人经过;眼看这日已西陲,也不见那人的船归来。化用他们的媒人温庭筠的词正是: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她状似洒脱地送走了他,而在他转身离去的那刹,她带着一抹苦笑,和着泪,在心底泛开。他走了这么久,她以为对他的思念已经到了极致,再不能多一点,也不容许少一点。但是在这条再熟悉不过的江上,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傍晚,什么也没发生,世界都是原来的样子,她却因为想他而对着不知哪里的虚空哭泣。这一次,他成功地让她知道,她还是可以更想他一点的,正如永不停止流动的江水,她的相思也永难休歇。

只是,在最后的最后,她多想告诉他一句:我的经年由你而始,我的相思为你而不绝。请你记得回来,就好。

说到这里,大家心下是否有了几分了然。才子佳人的故事究竟不能个个都圆满,这才让那些稀有的坚贞爱情弥足珍贵。

李亿将家眷接来京城后,二人相安无事大约五六年光景,李亿便厌弃了鱼玄机。但鱼玄机对他仍是一往情深,为他写下很多情诗,怀念他们从前的甜蜜时光。然而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没能改变被始乱终弃的命运,她曾无可奈何地发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痛苦心声。不久,心如死灰的鱼玄机在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并将原名鱼幼薇改作鱼玄机。

又要老生常谈地提起那句“自古红颜多薄命”了吗?这次就让我以郑愁予的《错误》为这个故事作结吧,也许这世间很多的姻缘都是个错误,人们被等待磨得失去耐心了以后,常常会把过客错认为归人,所从而误了一生。

心有千千结,不忍吐离别——张先《一丛花令·伤高怀远几时穷》

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续下)
伤高怀远几时穷?

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那些在文学史上熠熠如星辰的文人们也是人,他们的诗作不朽,精神不朽,但他们的肉身早已化灰化烟消失不见,让我们触摸无从。我们唯有从诗外,从那些笔记小品中寻得他们真实生活过的证据,这其中兴味尤为让人着迷。

张思岩在《词林纪事》中记载了这样一则逸事:宋朝时,一日,时任工部尚书的宋祁因事去拜见张先,一到张府,宋祁就让门人给张先传话:“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肯乎?”

谁知,此时张先在屋内听到宋祁所说的话,颇觉有趣,马上走出来,边走边高呼道:“哈哈,莫非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到了?”说完,两人一起抚掌大笑,一时间只觉相见恨晚,忙摆酒尽欢。

当时,张先任尚书都官郎中,而他所作之词《天仙子》在当时为人广知,其中一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尤为精彩,于是宋祁就为他添了个“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的绰号。而宋祁曾作一首《木兰花》,以“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名动一时,所以人们常称他为“红杏尚书”。



文人交往时的小趣事尤其让人值得回味。不过这位张先身上的故事尤其多,他在文坛上的绰号也尤其多。他曾作一首《行香子》,其中一句“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被人传诵一时,于是人们就称他为“张三中”。

张先为人疏放,听到此绰号,不但不恼,反而自我打趣道:“何不叫我'张三影’?”众人不解,他便说:“'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坠飞絮无影’,这'三影’,才是我平生最得意的诗句啊。”众人听后顿悟,纷纷唤他为“张三影”。与张先交好的苏轼,每次提到这位高龄长辈时,都会戏称:“能为乐府,号张三影者。”

同为小辈的欧阳修,在听人传唱张先那首《一丛花令》后,对那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尤为赞叹,并想结识张先,奈何苦无机会。后来,张先因事主动去拜访欧阳修。欧阳修在屋内听到门人通报,一时间惊喜过望,匆匆忙忙地顾不上整装,倒穿着拖鞋就奔出去迎接他,边奔边笑道:“'桃李嫁东风郎中’到了,快请进!快请进!”这次相逢,不仅给文坛留下一段“倒履迎客”的佳话,也给张先添了一个“桃杏嫁东风朗中”的绰号。

让身为唐宋八大家的欧阳修倒履相迎,足见张先的《一丛花令》流传多广,影响多深。坊间传言,这首词记叙了张先和一位小尼姑之间浪漫凄楚的爱情。

张先在年轻时爱上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尼姑,他们郎有情妾有意,恩爱缠绵,日日厮守。谁知,庵中的老尼姑管教甚严,知道他们二人之事,便把小尼姑关在一座小岛的阁楼之上,不准他们再相见。

可是,聪明机警的张先并不怕老尼姑的阻碍。他先让小尼姑在墙头放上一座梯子,等到在夜深人静时,他就偷偷划船上岛,悄悄登梯子上楼,而天亮前再悄悄离开,丝毫不耽误他们相会。

可是,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纵使缱绻甜蜜,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张先怕日久事情暴露,便不再来岛上赴约,谁知,小尼姑用情日深,他一再地爽约害得小尼姑相思成疾。

张先闻知,内心充满愧疚,一时有感而发,就以小尼姑的口吻,写下了这首《一丛花令》:

伤高怀远几时穷?

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我登上高高阁楼,不住地眺望远方,怀念那多日不见的情郎,却又不知无限的愁思何时才能了结?我想,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比爱情更加浓烈。

而相离的愁苦正像那纷纷乱乱的柳丝,和在东街上胡乱飘飞的白絮,令人心焦意躁。你骑着马儿渐渐远去,一路上尘土飞扬,我如何在这永不落定的尘土中去辨识你的行迹。

池塘中春水溶溶,并头交颈的鸳鸯在其中纵情嬉戏;而池南池北,不时地有小舟悠然往返。我止不住地回想起当初,你登上楼梯,来到我的画楼中,我们在夕阳的余晖中相偎相依。看如今景物依旧,还是那弯斜月,还是旧日的帘栊,只是你又在何处?

如今,我细细品味这沉甸甸压在心上的离愁别恨。不由得愤愤,我的命运竟不如那桃花杏花,它们还懂得及时嫁给东风,在东风的抚慰下开花结子,安然落去。而我却只能任自己如花的容颜独自凋零,在这荒庵中,伴着青灯古佛,带着思念的痛,憔悴终老。

要说世情残,任是翠色欲滴的青葱年华,也经不起岁月的轻轻一抹,唯有衷心企盼能有一个惜春的真心人悉数将生命的春色一一记取,一一保存。

张先正是那世俗认定的薄情之人,他一生虽未至高位,却也从未遭贬,可谓风顺雨顺安享富贵,诗酒终年。74岁的张先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此后于杭州、湖州悠游往来。而到他八十岁时仍娶了一位十八岁的女子为妾。在婚宴之上,苏轼还曾赋诗调侃他说:“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诗中的“梨花”指“白头老人”张先,而“海棠”则指十八岁少女,以此来戏谑张先老牛吃嫩草。

但是疏放为人的张先并未觉得小他四十六岁的苏轼失礼,他一生顺遂,又活到如此高龄,心界眼界之宽广洒脱自是旁人难企及的。据说他八十五岁时又纳一妾,着实让人佩服。张先的人生观就是要及时行乐,正是李白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而在他的诗作中也从不见那些困顿文人的凄苦自哀。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婚,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

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不我能畜,反以我为仇。既阻我德,贾用不售。

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婚,以我御穷。

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你的生命里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人,他倏尔前来对你予取予求,倏尔又将你视为敝屣,不闻不问地扬长而去,在你心上刻下一道深的伤痕。日子久了伤口自会痊愈,但那样鲜红的疤痕却永远摆在那里,昭然若揭,一辈子不能消除。

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善始未必就能得善终。我心心念念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谁知最终是你执琴弓,割我若琴弦。

看看《谷风》中女子那么长的哭诉悲啼,你就会知道,一个女人的心里到底能盛得下多么悠长的怨怼了。

她最好的年华全都给了一个男人,如今却落得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人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是情也好,恩也罢,都已随着他那冷漠决绝的一瞥灰飞烟灭了。

他曾说,要让我见见这世间的大好风光,我便随着他,见到这四通八达,阡陌交错。谁知他却只肯送我一程,我却以为自那以后,两个人就直直走到永恒。

如今她唱着这样长而怨的诗,就像那明知无法烘暖天空,仍然以身代薪的人。

飕飕的大风在谷中呼呼地吹,这样的阴雨天气也真是惹人心烦。但是我们夫妻二人同心协力,互相劝勉安慰勉励:不能这样随便地发怒啊,快快采摘地里的萝卜和地瓜,还要小心不要伤到他们的根。你说过要与我同生共死的,你说出口的誓言可不要随意违背啊。

我一个人迈着迟缓的步子走在路上,心中满是对你的怨,对自己的苦。想不到你这个人竟然如此薄情,我们如今住得并不远,你却只肯送我到门槛。是谁说的,荼菜的滋味苦得让人难以下咽?我如今嘴里嚼着荼菜,竟觉得它比荠菜还要甜美爽口。此刻正值新婚燕尔的你,当是快活似神仙吧。

渭水汇入泾水之后,就使得泾水浑浊起来,但是在泾水的底部依然是清澈的。此刻正在享受新婚之日的你,已经不愿意再和我亲近,也不想与我同甘共苦了。那么从此以后你不要再到我的鱼坝来,也不要随意打开捕鱼的篓子。既然你的生命中已经容不下我了,又何必去管我去后的事情?

这就好比,河水深悠悠,我一个人划着竹筏慢慢地摇过去。河水浅清清,我跳进河里慢慢地游过去。家里少什么缺什么,我都费尽心力为你取得它。当左邻右舍出了什么麻烦事,我也定会全力去帮助他们。

你不再爱我不愿意对我的未来负责也就罢了,反而把我当作你的冤家、仇人,狠心拒绝我对你的一片好意,好像我是什么难以脱手的破烂货。想我们当年初成婚,生活得十分艰苦,只有我和你一起共度那些艰难的岁月,有了今天这样的好生活。谁能想好日子刚到来,你就避我如蛇蝎。

如今的我自己做了甘美的咸腌菜,姑且可以果腹度过这漫长的寒冬。此刻正在享受新婚的你应该很快乐,然而你们的快乐幸福却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你稍一不顺心就对我拳打脚踢,还常常使唤我做各种脏活累活。难道你已经忘了吗,从前把我当作宝贝疼爱的日子?

杜甫在他的《佳人》中也写了一位与《谷风》中女子同命运的绝代佳人,她本幽居在空谷却连遭不幸。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关中遭遇战乱,她的父兄都被乱军所杀,曾经位高权重的人,现如今尸骨都难以找寻。世人就如同随风而转的烛火,对他们这样的衰败之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屋漏偏逢连夜雨,丧亲之痛未过,她的丈夫也像其他轻薄子弟一样抛弃了她,另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看那朝开夜合的合欢花,和那双宿双飞的鸳鸯,而她的丈夫却只看得见新人欢笑,听不到她独自悲哭,还不如植物、动物有情有义。

泉水在山中时清澈无染,一出了山就会变得浑浊不堪,她叫侍婢典当首饰珠宝,去修补那山中的茅屋,从此她将如那随风零落的草木一般,独居山中。纵使孤寂无依,纵使不胜清寒,她也不会随物而流荡,让自己成为那被污染了的浊泉。

她是不幸的,但是她的骄傲、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将自己堕落成不堪的。这位佳人的心被现实打磨得皎若琉璃,坚硬而璀璨。

人间相见唯有礼——《上山采蘼芜》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有一段时间,像是着了魔,每天早上醒来,脑子里都是那一句“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然后一整个早晨都在想那个“长跪问故夫”的女子怎就如此傻气,沦为下堂妇,却不哭不闹,见到前夫,依然礼数周全,长跪相问。

这日,她来到山中去采蘼芜,谁知下山时却遇到了她的前夫。她又像以往迎接他回家一样,恭恭敬敬地跪下,问他:“你那刚进门的新妻子怎么样?”

他看着她一如既往温柔和顺的模样,心中有着隐隐的不忍,却也只能淡淡地道:“她虽然不错,但和你比起来就要逊色得多。你们的美貌都差不多,但她毕竟不如你心灵手巧。”

她听了这话,依旧是那样恬淡地笑着,轻轻回了句:“当日,她被八抬大轿从大门外迎进来,我一个人提着行囊从小门默默地离开。”

他没有回应,依旧和她闲话家常似的聊着:“她很会织黄绢,而你却善于织那精致的白素,她每天织黄绢也不过一匹,你织白素却能够织五丈多。拿便宜的黄绢来比你那珍贵的白素,我这位新妻子万分及不上你啊。”

前夫的这番话定是会在她的心上砸下千斤重石,让她久难平静,毕竟他曾是她不折不扣的全部。然而他带给她的那些伤害,却是这样的缓慢,安静,外表看不见伤口,只有她自己清楚地知道它们都非常的深,在她那平淡如常的面孔下,汩汩地流着血,止也止不住。

这世间,总是有太少的相濡以沫,却有太多的相忘江湖。我们在爱的时候总是习惯把朝朝暮暮当作地老天荒,把一时的欢愉当作一世的相守。直到后知后觉,才了悟从前的一切都太过荒唐,然而却又措手不及。

从此,她会一如淡然,再也不会有绝对的喜,或完全的怒。这样的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想那所谓无底深渊,有时候,下去了,也是前程万里。她的生活依然是日常的洒扫、织布、登山采集、饮食、入睡,除了少了他,不会再有任何的变化。



我想,《上山采蘼芜》中那个女子,在遇见她的前夫之后,就会暗暗下定决心:经由此,经由你,我渐渐明白了这生世的真相: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难收。所以,你若欢喜,便尽可将这天窗关上,我未见得会爱上,却一定会习惯这黑暗。自此以后,任岁月花开花落,我自静然,而你我人间再相见,唯有礼。

你是笙歌我是夜——贾充《与妻李夫人联句》

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贾)

叹息亦何为?但恐大义亏。(李)

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贾)

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李)

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贾)

若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李)

读遍古今中外大大小小的传奇故事,始知这些乱世里的故事并不是平常的人所能承受的,所以我从来不羡慕那些传奇里的人物,因为一个人一生本就如同一出戏,一场战争,而一个理想的婚姻对一个人来说就如同处身于太平盛世。

古时候,女子的世界极狭小,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绕来绕去,绕不过“三从四德”的框框。那时的世间多的是为爱为情的女子悲歌。若是嫁得有心人,则是此生为女子莫大的幸与安慰。

都说那时“女子无才便是德”,然而古时候有才又有德行的女子也不在少数。西晋时人贾充的妻子李婉就是独占美貌、才情、德行的奇女子。而他夫妻传世的《定情联句》则可窥其一斑。

贾充的结发妻子李婉,是魏国的尚书仆射李丰的女儿。后来,李丰被司马氏所杀,而李婉也被牵连,被判流徙之刑。

这首联句诗就是在因李婉流徙而分离前所作。全诗采用对话体,每人两句,由贾充的发问领起。

是谁在屋子中叹气,而且声音如此沉重悲伤?

我内心充满愁绪,担心我们夫妻的情义因此次的离别而断绝,所以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我们夫妻间的情义如同胶和漆那般难于分离,而我的心也不是磐石,不会随便转移。

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有所忧虑,尤其是此次我一个人独往塞外,再见之日遥遥无期。日月尚有离合,人间之事更是难以预料的。

我的心你是知道的,而我也一样懂得你心中所想,你我多年夫妻,心心相印,又何必由此挂虑?

如果你能够不违背今天所说的话,他日我归来,我们再重续以往甜蜜和睦的生活。

这诗中没有什么华丽的词句字眼,就如最平常不过的夫妻对话,然而其中却有着说不尽的缠绵凄恻。

只为他那一句“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李婉就对命运多了许多期待和安心,她想着,当有一天,他们都一样,面上渐渐有了细纹,在岁月中从容地黯淡下来。而他们的感情也一样从容地平淡下来,却有着年轻时没有的冲淡、静好。那时,她将不再忧心他们的缘分几何,因为她相信,她生命中最精湛处,最深邃处,惟有那个人有天赋理解。

李婉所遭遇的祸事来得非常仓促,让夫妻二人皆始料未及。李婉的父亲李丰是魏国的权臣,司马氏建立晋朝后,自然容不得他,而他的家人也难以免于刑罚。这种改朝换代的大事,谁也不能预知前方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他们。

“若问我此生有何愿待上天成全,惟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向皎洁。”我们想象得到,李婉是带着爱和安心离开的,在塞外的风沙冰霜里来去,而因为爱情,她的心犹温热。只是,这世间到底要辜负多少痴情女子卑微而渺茫的心愿?

后来,贾充续娶了郭氏。时间不长,晋武帝即位,李婉获得大赦,得以归家,而晋武帝还特地下诏,让贾充设立左右夫人来安置李婉和郭氏。

但是,贾充最终还是背弃了自己“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的誓言。因为郭氏出于嫉妒不允许李婉和她并列夫人之位,还不许贾充去探望她。贾充就将李婉安置在永年里的一座宅内,自此不相往来。

千年后,我再次玩味这对夫妻的离合,贾充的薄情,李婉的命运,不禁也对苍茫人世生出几分倦怠。夫妻本是这世间至亲之人,却又如此轻易就变作世间最生疏,最无情的关系,多像一首诗中曾写过的: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是唐朝女诗人李季兰的《八至》,少时初读来,忖度不出诗中有何种况味,只觉这八个“至”字读来清新可爱,颇为新鲜。

如今经历渐丰,再读来却大有不同。这不过是一个个浅显而至真的道理,竟然能让人读出沉甸甸的悲凉。

东西是两个相对的方位。在这地球上,任意两个物体不是南北走向就必会有东西之别。所以“东西”说近也近,可以间隔为零,如背靠背的两个人,正是“至近”之谓。而若在天涯海角无穷远处,仍不外乎一东一西,所以说远也远,则是“至远”。

清溪不比江河湖海,“浅”是实情,然而水流缓慢清澈的溪流,可以倒映云鸟、涵泳星月,形成上下天光,令人莫测其浅深,因此也可以说是深的。

而日月高不可测,遥不可及,自不必说。末句“至亲至疏夫妻”才是全诗的症结所在。

夫妻是世界上相互距离最近的,因此是“至亲”,但是,那些同床异梦的夫妻在心理上却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因此为“至疏”。这李季兰极为冷峻地道出世情之真、之残忍,却又不负责给人安慰。

那时,李婉被郭氏不容,独居永年里,孤苦无依。而贾充和李婉的两个女儿在贾充面前哭着求他,希望他去看李婉一眼,但贾充依然冷心冷眼,不为所动。曾经如同胶漆的情深,到如今竟连陌生人都不如,当真是“至亲至疏夫妻”。

行至此,对爱情一事不免意兴阑珊,若是可以,倒不如学学那见惯俄罗斯大风雪的茨维塔耶娃,她的爱既热烈却有着别样的洒脱和淡然,她是这样对说的: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

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

我也不会在意。

相思已是不曾闲——蜀妓《鹊桥仙》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

南宋时期,陆游的一个门客在去蜀地游玩时,与当地一个妓女情意相投,就将她赎身带回家乡。陆游将这位妓女安置府邸外的一个宅子中居住。

起先,这位门客每隔几天就会去看望那个女子,后来因为生病,就很久没去。谁想,这女子已多情,就生了猜疑。于是,这门客就作了首词向她解释缘由,这女子见到门客作的词后,作为酬答也作了首词,正是: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

门客所作之词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想必他一定是在情急之下说了各种甜言蜜语、盟誓之词来为自己申辩,脱罪。然而这位女子自有着灵透的心思,所以上来就以半气半戏之笔回他一句加以薄责:说什么海誓山盟,说什么深情厚谊,你随手写了这满纸的殷殷盟誓之言,在我看来不过是一部扯谎经罢了,到底是哪个先生教你这般虚情假意?

“脱空”是宋人所常用的俗语,表示说话不老实,弄虚作假。她用来讽刺门客写了满纸盟誓之词不过是在骗她,讨她欢心而已,并没有真情实意。而最后那句“是那个先生教底?”口吻俏皮,让人可以清晰看到女子对爱人佯嗔带笑的模样。

到词的下阕,女子的口气就完全回过来了,开始说起自己这段日子里所受的相思之苦:“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天天等你,焦灼地等,喝不下茶、吃不进饭,就这样任自己在等你中憔悴下去,纵我再憔悴,我心中也没什么怨怼,因为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想你,根本不能有闲下来的时间去咒你怨你啊。

这两句正化用了柳永《蝶恋花》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她对门客的责怨,她自己形容憔悴,都是出于爱之过甚和不悔。

她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妓女,一生都将被人轻视,想要求得良人真心以待,将是极难之事。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是多少烟花女子的切身体验。所以她们一旦得到知心人,内心就难免惶惶不安,害怕失去他。其实她的内心是明朗的,他和世间其他男子不会有什么两样,一样在她的生命里来了又去。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冯小青《怨》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在杭州西湖畔,你会看到两座令人悲叹不已又流连不断的美人墓:一座是位于西冷桥畔的南齐诗妓苏小小的坟茔;另一座则静静地坐落于孤山脚下的梅林,其中葬着明朝怨女冯小青。

这两座孤坟,给烟雨西湖平添了一段凄美,也让到这里游玩的人们回想起两位薄命佳人的凄婉故事。

冯小青本是广陵世家之女,其祖上为朱元璋建立大明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在大明一朝中,冯家子弟一直受高官厚爵,而冯小青的父亲被封为广陵太守。

冯小青生得端雅清丽,聪慧可爱,深得人心,尤其是她的母亲,将这个唯一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对她悉心教养,亲自教授她琴棋书画,望她长成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

冯小青十岁时,一个化缘的老尼来到太守府中。这老尼身着灰布袈裟,慈眉善目,气定神闲,一望而知是有大智慧、大悟道之人。她见冯小青聪颖伶俐,就唤她到身旁,缓缓问道:“小姐眉目颖慧,命相不凡,我念一段经文与你,看你是否喜欢?”

冯小青本就善学,一听就双眼放光,饶有兴致地等着老尼念经给她听。只见老尼端坐闭目,双手合十,对着冯小青念了一大段佛经。老尼念完后,睁开眼睛看着冯小青。冯小青知是在考自己,当即也闭上眼,把那段经文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谁知竟是一字不差。

此时,老尼面露惊异之色,随即又皱着眉,摇了摇头,转身对冯夫人道:“此女甚是早慧,命薄步寿,愿乞作老尼弟子;倘若不忍割爱,切记万勿让她读书识字,或许可得三十年阳寿。”也就是说,如果冯夫人舍不得让冯小青出家,又让她读书识字,那冯小青必定活不过三十岁。

冯夫人闻言大吃一惊,但她毕竟是知书达理又见过世面之人。她想,以冯家家境地位,冯小青一生都将顺遂无忧。这老尼仅凭一面之见就断定小青是命薄之人,定是故弄玄虚,不可深信。思及此,她也就稍稍宽心了。在送走化缘老尼之后,冯夫人依然一如既往地调教女儿,也不见有什么丝毫不妥。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建文四年,燕王朱棣借“靖难”之名夺下建文帝的皇位。而冯小青之父作为建文帝的臣子,曾帅兵坚决抵抗朱棣进驻南京城。待得朱棣登基后,冯家自然成了他的刀下鬼,并至诛连全族。彼时,十五岁的冯小青恰好随冯家的远房亲戚杨夫人外出游玩,这才幸免于难。遂于慌乱之中,与杨夫人一起逃到了杭州。

冯小青在杭州城中举目无亲,只得寄居于与父亲略有交往的冯姓员外家。冯小青在一夜之间从太守千金沦落为寄人篱下的孤女,命运转折得太快,使得冯小青一直沉浸在对双亲的悲痛和对自己命运未知的忧郁之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元宵节,冯员外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而冯家大少爷冯通是个精通文墨的儒商,每年都会趁着佳节灯会大显身手,自制了数则谜语挂在灯上,让家人朋友前来猜谜。如此佳节,冯小青也不好独自闷坐屋中,也随着杨夫人出门猜灯谜。

突然,她看到一条谜语,随即就被吸引住:

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

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

这首绝句体的谜面,正是对她的命运和心境的完美写照,不由地,她站在这灯前看得痴了。而冯小青异样的神情被冯家大少爷看在眼里,心中升出一股怜惜之情。

冯通见小青站着不动,就走近她,轻声问道:“小姐是否已猜中这则灯谜?”冯小青猛地被惊醒,见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不由得面上一红,低声答道:“可否是红烛?”

冯通含笑点头,赞道:“小姐真是好悟性。”冯小青听了,没多说什么,低着头地走开了。

几日后,杭州城内下了场春雪,而冯小青屋外那几树白梅恰好迎雪而放。冯小青见这梅花映雪,内心沉闷中突现一片晴朗。于是她拿上瓷盆,来到院中开始收集梅花瓣上晶莹的积雪,准备烧梅雪煮茶。

这时,同是爱梅之人的冯通来到小院准备赏梅。于是,两个爱梅之人就在雪地里梅树下不期而遇。两人一同拂扫梅雪,待得集满一盆梅花雪,冯小青就顺势邀请冯通进屋一同烧雪煮茶,冯通欣然同意。两人在那个雪后的下午,一起烧雪、品茶、聊着关于梅花的趣闻和诗词,真可谓情融意洽。

自那以后,冯通总是情难自禁地去找小青。小青也深觉冯通文雅知礼,善暖人心,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自此,小青的屋中充满了欢声笑语,两人的感情也进展迅速,渐渐都难忍这样的暗中相会、日日相离。

第二年春天,冯通向父亲提出要纳小青为妾。冯员外对小青就颇有好感,加之冯通的原配崔氏婚后三年不曾生育,没犹豫就应允了他们的婚事。但崔氏对此耿耿于怀,却又奈何不得,只得暗中发狠。

小青与冯通成婚后,二人自此可以名正言顺地朝夕相伴,也就益发难离。冯通对小青的轻怜蜜爱,让她无比知足,满心以为自身劫难已过,从此就是幸福人生。

谁料好景不长,蜜月刚过,崔氏就难忍妒火,耍起她大少奶奶的威风了。先是对冯通的行动严加约束,继而又对冯小青的生活指手画脚。迫于崔氏的蛮横泼辣,和她娘家的财势,冯通只好一再让步,将小青送到孤山上的一座别墅中居住。

冯小青在孤山之上切切企盼冯通的到来,可是一去月余,一直没见到他的踪影。巧的是,小青的住处与宋代高人林和靖当年隐居的地方临近,这里仍留有当年林和靖手种的大片古梅林。小青面对这些看尽世间盛衰的梅树,不由暗叹自己的飘零凄苦。

过了数月,他们偶尔才能得片刻的相会,每次还要被崔氏派来的人打断。正是这样短暂的相会小青让每日过得都像是在梦中,然而好梦总难成,大多时候她都是一人独坐,忧郁自苦的。渐渐,小青也就茶饭不思,病弱恹恹了。

一日,病中的小青忽然有了几分精神,她请来一位画师,她自己则细细描了妆,穿上最好的衣衫,端坐于梅树之下,让画师为她画像。那画师用三天时间准备,又花去一天时间调色着彩,终于将画像完成。画中,小青倚梅而立,唯美生动,呼之欲出。

而后,冯小青将画像裱好,挂于床头,日日凝望画中的自己,正是顾影自怜,让人倍觉萧索。她还曾作诗一首,来记录自己的心情: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看着自己画中绝美的姿容,和昭阳宫中的赵飞燕比起来又如何呢?画像中的人依旧光鲜,而湖水照见的我却如此消瘦,这本是你须得怜惜我,我也须得怜惜你。

渐渐,冯小青心如死灰,她只想快快走完今生,忘却今生的凄苦,于是就拒绝服药。一日,她觉得自己大限已至,就手写一封“诀别书”托老仆妇转交杨夫人,并把自己的几卷诗稿包好,让老仆妇找机会交给冯通。

一切交待完毕,小青竭力打起精神,沐浴薰香,对着自己的画象拜了拜,禁不住恸哭失声,最后哭声越来越小,终于气断而亡。此时她还未满十八,正应了当年老尼的预言。

冯通听到小青的死讯,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抱着小青的遗体嘶声裂肺地哭喊:“我负卿!我负卿!”

后来,冯通在清检小青遗物时,将她生前的画像、诗稿带回家中,珍藏起来。不料,被崔氏无意中发现,就将画像诗稿全部丢入火中。冯通极力抢救,才勉强抢出一些零散的诗稿。最后这些残稿由杨夫人结集刊行于世,取名为《焚余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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