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最后之作 寒柳堂记梦未定稿 陈寅恪的最后20年txt
小楼:寒柳堂记梦未定稿是陈寅恪最后之作,据说将来作为陈的自撰年谱,未完成。文革中佚失,只零星残稿幸存,不幸中之一幸。蒋天枢一九六八年八月至第二年四月期间“患病几死”,而此时陈家却发生着重大变故,一九六九年十月陈寅恪去世,同年十二月唐筼亦离开。期间陈家给蒋天枢的信件所以蒋未能按时收到。蒋天枢痛惜因此没能保存好陈寅恪最后之著作。此天意非人力所能违。
新稿本最后陈寅恪所赋四诗最后一首下联第一句:“历书太行人事路”,初版文集中此诗句为“行尽铁围层底路”,查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中此诗,与初版文集同。胡注:铁围,佛教语,谓四大部洲意外有铁围山,周匝如轮,故名。似即指世间;或有形容身处政治铁幕内之意。新稿本为文革中陈寅恪为应付检查修改上交之文稿,按照胡文辉之言,此句影射政治,且用意明显,是否因此之故,陈寅恪对该诗句作了修改?待考。三联书店出版之新稿本此处未说明,第七部分也未作校勘,且新稿本校勘多有漏,兹不论。
黄裳对此稿有一段论述,兹录于此:其中值得特别提起的是《寒柳堂纪梦》,这是一部分六个部分的带有自传性质的著作,据说这不只是个人身世的叙述,而是作者对他所生活的时代的带有评论性的回忆,自然更偏重于清末以来数十年间叙述文化变迁的看法。我们悬想这可能是寅恪先生有意识写下的一部学术总结之作,而且并不只是局限于个人。
黄的“学术总结之作”推测不准。陈寅恪治史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方法,最想留给后人的也是他治史的方法。一九六八年,陈寅恪曾请黄萱在自己死后为自己写一篇介绍他“如何做科学研究的文章”。陈寅恪自己为何不写?也许陈寅恪认为那个时代已经不允许,且暮年的陈寅恪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只有死后尚有可能。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往往被认为是寄托情怀,锻炼记忆力而写,我想可能还有陈寅恪为验证自己治史方法的用意。关于陈的治史方法,陈在许多文章中有所提及,可惜没有系统的论述,但仍可管窥先生治史之“不肯为人忙”的良苦用心。
黑字部分录自1980年初版陈寅恪文集之一《寒柳堂集》所收录《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即蒋本;红字部分是根据电脑中下载之电子影印版,新版陈寅恪文集中《寒柳堂集》之此文补录,即新稿本。新稿本是分开的,此处合并。两版本之关系兹不论。
弁言
东坡诗云:“事如春梦了无痕。”但又云:“九重新扫旧巢痕。”夫九重之旧巢亦梦也。旧巢之旧痕既可扫,则寅恪三世及本身旧事之梦痕,岂可不记耶?
昔年康更生先生(有为)百岁纪念,因感吾家与戊戌政变事,曾为赋一律云:
此日欣能献一尊,百年世事不须论。看天北斗惊新象,记梦东京惜旧痕。元祐党家犹有种,江潭骚客已无魂。玉谿满貯伤春泪,未肯明流且暗吞。
今岁又赋《题红梅图》一律,图为寅恪与内子唐莹(莹当作筼)结褵时会髯农丈(熙)所绘赠,迄今将四十载矣。其诗云:
镜台画幅至今存,偕老浑忘岁序奔。红烛高烧光并照,绿云低覆悄无言。栽花几换湖山面,度曲能留月夜魂。珍重玳樑香茜影,他生同认旧巢痕。
然则梦痕不仅可记,其中复有可惜者存焉。复次,寅恪童时读庾信哀江南赋序云:
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
深有感於其言。后稍长偶读宋贤涑水记闻及老学庵笔记二书,遂欲取为楷模,从事著述。今既届暮齿,若不於此时成之,则恐无及。因就咸同光宣以来之朝局,与寒家先世直接或间接有关者,证诸史料,参以平生耳目见闻,以阐明之。并附载文艺琐事,以供谈助,庶几不贤者识小之义。既不诬前人,亦免误来者。知我罪我,任之而已。
其所以取君实之书,以为楷模者,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壹肆零(零当作拾,校勘者注曰:先师引书,列卷数,向用大写数字,凡今用0或零字,例皆用拾字)涑水记闻条云:宋司马光撰。是编杂录宋代旧事,起于太祖,迄于神宗。每条皆注其述说之人,故曰记闻。或如张詠请斩丁谓之类,偶忘名姓者,则注曰,不记所传。明其他皆有证验也。
此文所记,皆有证验,窃比于温公是书也。
其所以取务观之书,以为楷模者,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壹壹老学庵笔记条云:陆游务观撰,生识前辈,年登耄期,所记见闻殊可观也。
与寅恪之家世及草此文之时日,颇亦相合。故不揣浅陋,藉作楷模也。然复有可论者,据李慈铭桃华圣解盦日记辛集贰云:放翁此书,在南宋时足与猗觉寮杂记,曲洧旧闻,梁谿漫志,宾退录诸书并称。其杂述掌故,间考旧文,俱为谨严。所论时事人物,亦多平允。《四库》提要讥其以其祖左丞之故与王氏及字说俱无贬辞,不免曲笔。今考其书,於荆公亦无甚称述。如云轻沈文通,以为寡学。诮郑毅夫不识字。又不乐勝元发,目为滕屠郑酤,及裁减宗室恩数诸条,俱不署(署当作置)断语,而言外似有未满意。惟一条云:“先左丞言荆公有诗正義一部,朝夕不离手,字大半不可辨。世谓荆公忽先儒之说,盖不然也。”则荆公本深于经学,所记自非妄说。其言字说,亦只一条云,“字说盛行时,有唐博士耜,韩博士兼皆作字说解数十卷。太学诸生作字说音训十卷。刘全美作字说偏旁(少一音字)释一卷,字说备检一卷。又以类相从为字会二十卷。”以及故相吴元中,门下侍郎薛肇明等诗文用字说,而未尝加论断,至所举“十木视隐为直”则本说文義也。其论诗数十条,亦多可观。刘南于此事本深,尤(脱一宜字)其谈言微中。
由此言之,放翁之祖陆农师(佃),为王荆公门人,(见宋史叁肆叁陆佃传)后又名列元祐党籍。是放翁之家世,与临川涑水两党具有关联。其论两党之得失最为公允。清代季年,士大夫实有清流浊流之分。寅恪本人或以世交之谊,或以姻娅之亲,于此清浊两党,皆有关联,故能通知两党之情状并其所以分合错综之原委。因草此文,排除恩怨毁誉(脱一逗号)务求一持平之论断。他日读者儻能详考而审察之,当信鄙言之非谬也。
抑更有可附言者,寅恪幼时读中庸至“衣锦尚絅,务其文之著也。”一节,即铭刻於胸臆。父执姻亲多为当时勝流,但不敢冒昧谒见。偶有机缘,得接其风采,聆其言论,默而识之,但终有限度。今日追思,殊可惜矣。至寒家在清季数十年间,与朝野各方多所关涉,亦别有其故。先祖仅中乙科,以家贫养亲,不得已而就末职。其仕清朝,不甚通显,中更蹉跌,罢废八稔。年过六十,始得巡抚湖南小省。在位不愈三载,竟获严谴。先君虽中甲科,不数月即告终养。戊戌政变,一并革职。后虽复(脱一原字)官,迄清之末,未尝一出。然以吏能廉洁及气节文章(脱一逗号)颇负重名于当代。清季各省初设提学使,先君挚友乔茂先丈树枏为学部尚书荣庆所信任,故拟定先君为湖南提学使。是时熊秉三丈希龄适在京师,闻其事,即告当局谓先君必不受职。遂改授其时湖南学政吴子修丈庆坻。
又清帝逊位后,陈公宝琛任师傳,欲引先君相佐,先君辞以不能操京语。陈公遂改荐朱艾卿(益藩)。朱丈亦陈公光绪八年壬午主赣省乡试所取士,与先君为齐年生也。
寅恪以家世之故,稍稍得识数十年间兴废盛衰之关键。今日述之,可谓家史而兼信史歟?
(一)吾家先世中医之学
吾家素寒贱,先祖始入邑庠,故寅恪非姚桃虚所谓读书种子者。先曾祖以医术知名于乡村间,先祖先君遂亦通医学,为人療病。寅恪少时亦尝浏览吾国医学古籍,知中医之理论方药,颇有由外域傳入者。然不信中医,以为中医有见效之药,无可通之理。若格于时代及地区,不得已而用之,则可。若矜夸以为国粹,驾于外国医学之上,则昧于吾国医学之历史,殆可谓数典忘祖歟?曾撰三国志中印度故事,崔浩与寇谦之及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法曲篇等文,略申鄙见,兹不赘论。小戴记曲礼曰:“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先曾祖至先君,实为三世。然则寅恪不敢以中医治人病,岂不异哉?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长女流求,虽业医,但所学者为西医。是孟子之言信矣。郑筠仙嵩焘养知书屋文集贰壹陈府君墓碑铭略云:陈琢如先生讳伟琳。祖鲲池由闽迁江西之義甯州,再传而生先生。考克绳,生子四人,先生其季也。先生以太淑人体羸多病,究心医家言,穷极灵枢素问之精蕴,遂以能医名。病者踵门求治,望色切脉,施诊无倦。配李淑人。子三人,树年某官,观瑞殇,宝箴(咸丰)辛亥举(脱一人字)。
翁文恭日记光绪二十一年乙未正月二十日条云:晚访陈右铭,未见。灯后右铭来辞行,长谈。为余诊云,肝旺而虚,命肾皆不足。牛精汁白术皆补脾要药,可常服。(自注:脉以表上十五秒得十九至,为平。余脉十八至,故知是虚。)
据此,中医之学乃吾家学,今转不信之,世所称不肖之子孙,岂寅恪之谓耶?
寅恪少时多病,大抵服用先祖先君所处方药。自光绪二十六年庚子移家江甯,始得延西医治病。自后吾家渐不用中医。盖时势使然也。犹忆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先祖擢任直隶布政使,先君侍先祖母留寓武昌,〔先祖母事迹见马通伯丈(其昶)所撰陈母黄夫人墓志铭〕一日忽见佣工携鱼翅一榼,酒一甕并一纸封,启先祖母曰,此礼物皆谭府台所赠者。纸封内有银票五百两,请查收。先祖母曰,银票万不敢受,鱼翅与酒可以敬领也。佣工从命而去。谭府台者,谭复生嗣同丈之父继洵,时任湖北巡抚。曾患疾甚剧,服用先祖所处方药,病遂痊愈。谭公夙知吾家境不丰,先祖又远任保定,恐有必需,特餽以重金。寅恪侍先祖母侧,时方五六岁,颇讶为人治病,尚得如此酬报。在童稚心中,固为前所未知,遂至今不忘也。
又光绪二十五年乙亥先祖寓南昌,一日诸孙侍侧,闲话旧事,略言昔年自京师返義甯乡居,先曾祖母告之曰,前患咳嗽,适门外有以人参求售者,購服之即痊。先祖诧曰,吾家素贫,人参价贵,售者肯以贱价出卖,此必非真人参,乃薺苨也。盖薺苨似人参,而能治咳嗽之病。本草所载甚明。特世人未尝注意及之耳。寅恪自是始知有本草之书,时先母多卧疾,案头常置本草纲目节本一部,取便翻阅。寅恪即检薺苨一药,果与先祖之言符应。事后见有旧刻医药诸书,皆略加披阅,但一知半解,不以此等书中所言者为人处方治病,唯藉作考证古史之资料,如论胡臭与狐臭一文,即是其例也。
(二)清季士大夫清流浊流之分野及其兴替
清代同光朝士大夫有清流浊流之分,黄秋岳花随人圣庵摭忆论之详矣。黄氏书所论迄於光绪中晚,此后,即光绪之末至清之亡,则未述及。其实光绪之末至清之亡,士大夫仍继续有清浊之别,请依次论之。秋岳之文本分载於当时南京中央日报,是时寅恪居北平,教授清华大学,故未得见。及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寅恪随校南迁长沙昆明,后又以病暂寓香港,讲学香港大学。至太平洋战起,乃由香港至桂林成都。日本投降,复远游伦敦,取道巴拿马运河归国,重返清华园,始得读黄秋岳之书,深赏其旸台山看杏花诗“绝艳似怜前度意,繁枝留待后来人”之句,感赋一律云:
当年闻祸费疑猜,今日开篇惜此才。世乱佳人还作贼,劫终残帙幸余灰。
荒山久绝前游盛,断句犹牵后死哀。见说旸台花又发,诗魂应悔不多来。
(清代同、光朝士大夫有清流、浊流之分,惲薇生毓鼎崇陵傳信録已略论之。黄秋岳濬花随人圣庵摭忆论之更详矣。兹先録薇生之书于下,其文云:光绪初年,两官励精图治,弥重视言路。会俄人逾盟,盈廷论和战。惠陵大禮议起,一时棱棱具风骨者,咸有以自见,吴县潘祖阴、宗室寳廷、南皮张之洞、豊润张佩纶、瑞安黄體芳、闽县陈宝琛、吴桥刘恩溥、镇平邓乘修,尤激昂喜言事,号曰清流,而高阳李文正公(鸿薻)当国,实为之魁。)这里新稿本从“黄氏书所论迄於光绪中晚……”另起一段了。
秋岳坐汉奸罪死,世人皆可曰杀。然今日取其书观之,则援引广博,论断精确,近来谈清代掌故诸著作中,实称上品,未可以人废言。
兹先节录黄氏书与此问题有关之数则,然后再续述黄氏所未言及者。至黄氏所论间有舛误,或有待说明,则亦略补正并解释之於下。
简要言之,自同治至光绪末年,京官以恭亲王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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