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才子唐伯虎与苏州虎丘寺
——陈世和——
唐伯虎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一改中国文人的谦谦君子风度,事实上他也并非狂妄自大,他诗书画才艺俱全,没有他设色妍丽或疏放自如的挥洒画技,吴门画派暗淡失色;没有他丰润秀挺于行书和草书之间的高超书法技艺,明代书法界难称妍美;没有他别样的风情与凄婉迷离的爱情故事,人文苏州不可能翻开文采风流的一页。
唐伯虎,苏州人,名寅,字伯虎,号六如居士。所谓六如,乃是唐伯虎在诵读《金刚经》时,对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几句经文感触较深,于是,他在参禅入佛时,为自己拟定了“六如居士”的别号。
唐伯虎之所以与佛结缘,乃是他人生所遭遇重大挫折所致。
少年才子唐伯虎出生在苏州一家较为富裕的商人家庭,他自小聪明,勤奋刻苦,他的心中所追求的就是读书入仕,金榜题名。他天赋极高,他撰写的《嫦娥折桂图》一诗曰:“广寒宫阙旧游时,鸾鹤天章卷绣旗。自是嫦娥爱才子,桂花折与最高枝。”此诗充分说明他踌躇满志的心景。本来凭他的才学与勤奋,在科举中蟾宫折桂并非难事,然而,科考中有士子用他的文章作弊,使他卷入科场舞弊案,他锒铛入狱,无辜蒙冤,声名遭毁,使他精神备受重创,他一生所追求的功名化为泡影,他被科举拒之门外。
家道中落,仕途遭毁,唐伯虎一贫如洗。他开始当街卖画。士大夫们对“衣食画家”不以为然,并以此为耻。可唐伯虎此时已心灰意冷,他的志向与禅佛交融,他诵读佛经,对世间流俗的轻蔑毫不在意,他大笔一挥,以诗回复士人的蔑视,他说: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业钱。”
唐伯虎以售画度日,他放浪形迹,四处游历,他巡游于祝融、匡庐、天台、武夷、普陀,他在南昌时,因避宁王的野心,整日饮酒佯装癫狂。但唐伯虎在此间所画的《落霞孤鹜图》却代表了他绘画的最高成就,是唐伯虎山水画苍秀一路的代表作。画中高岭垂柳,水阁临江,主人公端坐阁中,正眺望远处的落霞。书童侍立,画面沉静,蕴含着极强的人文气质。画中的比重疏密得当。峻岭、苍松、高柳、水榭、亭阁、江岸均密集于画图右侧,在直幅画面上占有三分之二的比例,而让出三分之一的部分通过墨色润泽形成天然的晚晴,这虚空相应的旨趣将“落霞”推揉在虚空的留白中,湿笔擦皱的几片霞层反而使“虚”的画面产生“实”的感受,进而遥想无踪的“孤鹜”就在晚霞之中。此画的表现技法高超,孤鹜不在画面,却在意念之间。唐伯虎用湿笔擦揉苍松高柳,用墨较重。对于柳条柳枝高耸的低垂,采用宋代技法,浓淡相宜,错落有致,这样细节变化丰富。图中的主人公,静坐水阁,使晚晴美景和怀古追思的主人公境界沉静,产生宁静而致远的效果。人物与景物的处理洗练洒脱,毫无拖泥带水的感觉,不愧为江南第一才子之画。他在画上自题诗云:“画栋珠帘烟水中,落霞孤鹜渺无踪。千年想见王南海,曾借龙王一阵风。”画上的这首自题诗,表面是对王勃年少才俊的羡慕,实际上则是对自己人生挫折不平的宣泄。
唐伯虎的坎坷遭遇,使他仕途无望。他似癫似狂,实则是对社会的不满和反讽,但浪迹天涯,终究要回归故里。
回到故乡苏州后,一天,唐伯虎在苏州阊门河边作画,他渐入佳境。此时,一位姑娘站在船头,亭亭玉立,泛舟而过,唐伯虎刚好抬头,她嫣然一笑。有的文人说,这一笑是一束穿破乌云的光芒,把唐伯虎遭受欺凌的屈辱从内心深处给拽了出来。这姑娘就是“秋香”。秋香的一笑随悠悠飘忽的小船渐渐离去,唐伯虎扔下画笔,租了一条船追赶上去。追到船靠岸时,秋香上岸后对着追赶而来站在船头呆滞的唐伯虎回眸一笑,这是“二笑”。那唐伯虎此时哪里顾得许多,他发狂似的追上岸去,结果在秋香回府门前又相互碰上,此刻二人相视一笑,就成全了《唐伯虎点秋香》的“三笑”了。于是就有了唐伯虎卖身为奴,到华府里大展才艺,最终做到华府总管之位,在华老爷与华夫人的支持下,有权在丫鬟中任选一位为妻,他终于在百花丛中点上秋香,成全了才子配佳人的美梦。
历史上的唐伯虎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春风得意。他的一段凄婉幽怨的爱情是他在患难中与一位红颜知己沈九娘相遇,沈九娘不仅貌美姿丽,且娴静淑慧,颇有文才。唐伯虎在前两位夫人一死一逃的患难中,遇上了沈九娘,九娘慕他才华盖世,结婚后为他打理“桃花别业”,两情相悦且相知相爱。这段日子,也算是唐伯虎一生中最难忘的动人岁月。由于沈九娘被唐伯虎爱称为“九娘”,人们认为唐伯虎风流潇洒,凭空推定前面还有诸如“秋香”一类的“八位”女子,于是传说中唐伯虎就有了九位夫人。
唐伯虎之于苏州,可以说已经演绎成一段难解难分的不了情。人们常说,提起人文苏州,没有谁会忘记唐伯虎。苏州古城几乎每一处都有他的踪迹。
苏州古城的大小名胜,都留传着唐伯虎的历史故事,对信佛习禅的唐伯虎来说,苏州的禅院园林也是他时常光顾的地方,其中寒山寺与虎丘寺尤甚。
在苏州虎丘寺内,有一“千人石”,这是一块巨大的磐石,唐伯虎与好友祝枝山“枕石而眠地上仙”的传说,证实了唐伯虎经常携友到此一游,游到兴之所至,竟然躺下来呼呼大睡,这是何等的逍遥。
虎丘“千人石”是有历史典故的,有句成语“生公讲经,顽石点头”就是由这块巨石而出。典故的来源是指南北朝时著名的和尚竺道生,他佛经在手,过目成诵,因而被尊为“生公”。一日,生公来到苏州虎丘寺说法,当地官府认为他离经叛道,遂贴出告示,取缔其说法,“千人石”上空无一人,竺道生受此挫折并不气馁,他把巨石当作听众,讲了三天三夜,他问巨石是否听懂,巨石居然点头称是,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从此“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典故就由此而出。
唐伯虎熟读经书,当然知悉“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典故,他与祝枝山到“千人石”上游玩,并非如世人所述的怪异举动,他的不修边幅,与好友一道在石头上憨然入睡,实际也是一种对现实的不满和无奈。
苏州虎丘寺,是禅宗临济宗的道场,为“吴中第一名胜”,寺内虎丘塔是苏州城的标志。世人都说虎丘素有“九宜”之胜景,称为宜月、宜雪、宜雨、宜烟、宜春晓、宜夏、宜秋爽、宜落木、宜夕阳。可见虎丘的胜景之多!
虎丘寺具有悠久的人文历史,因而也是文人墨客向往之所在。但在历来文人的心目中,虎丘寺内最有魅力的景点却是剑池。剑池与秦始皇有关。据说当年始皇为寻吴王阖闾殉葬的扁诸、鱼肠等三千宝剑,拔剑刺石,误击石上,始皇无功返回后,误击之石竟陷裂成池,因此名为“剑池”。明正德年间,剑池水凋露底,唐伯虎与文徵明等几位好友前去观望,临近剑池,寒意剑气逼人,只见剑池崖壁上唐代颜真卿所写的“虎丘剑池”和宋代米芾所书的“风壑云泉”几个大字,其笔力雄健犹如铁划银钩,在唐伯虎看来,是有骨有肉的好书法。
晚年的唐伯虎,常与文徵明、祝枝山等好友到虎丘寺,而唐伯虎书法也因其一世的坎坷,使其在寄情于翰墨之中,增添了虎丘的剑气和寺院高洁的禅气。他晚年的诗作即有剑气逼人的姿意狂放,也有禅意裹挟的沉稳大气。正如他在《把酒对月歌》中所述:“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片茅,万枝桃花月满天。”当然,岁月的磋磨毕尽耗尽了他的精力,他读佛经渐归宿命。他说:“万事由天莫强求,何需苦苦用机谋。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生事事生何时了,害人害己几时休,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唐伯虎的书法,表现在《落花诗》中则彰显出他晚年的成熟,其风格俊逸秀挺,是行书略偏于草书的倾向。在用笔上,他多露侧锋,又有大量的连笔牵丝,使书写畅达快意,禅机流转,整篇书写形貌夸张,反映了他晚年居于桃花庵而又不甘于现状的超俗拔群的纵情心态。《落花诗》应为唐伯虎晚年的诗书精品。
倘佯于苏州虎丘寺的“剑池”与“千人石”之间,追寻着旷世奇才唐伯虎的洒脱身影。在那已经夷平了的桃花庵前,唐伯虎的茕茕孤坟在一川烟草中春暮迷离,这就是当年景色幽深的桃花庵,它是唐伯虎晚年寄居的“别墅”。岁月悠悠,几经废弃,唐伯虎之墓在乱草碎石之间已经沉睡多年。他的故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也把他看成是异乡客,正如他在临终时写下的诗所述的那样:
“人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泊在异乡。”
或许是故乡人心生同情,或许是苏州人珍重历史,如今在唐伯虎的桃花庵故居,又新建了唐寅纪念堂:分别为桃花仙馆、梦墨堂与六如堂三间。但遗憾的是“唐解元之墓”几字,不能承受他盖世的才华。当然,在通往木渎的路上,这位才华横溢的奇人长眠之所,仍能成为人文苏州的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