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寒霜凝結,凈冷淒清。
手裡緊緊握著鯤鋒,將最後的功體盡數壓在這一局,墨痕隨起,身形飄逸,將一闋劍舞推到極致,壺口烽燧終成冰峪。
永遠不滅的神光照耀在他身上,平靜祥和,卻不帶一絲溫暖。有生之年,他第一次和衣躺在長天之下荒野之中。實在是不像話!心裡這麼想了一想,卻只是懶得動。他一生拘謹,便恣意一回吧!這天,並不是慣見的藍,而是一種接近金色的昏黃,倒有幾分像夕陽透過海水撒下去的顏色,不似人間。
他閉上眼睛,唇邊是平靜的微笑。
不似人間,又有什麽關係呢?想不到死後魂歸之處,竟是這麼美麗的地方。只是不知,這裡究竟是碧落還是黃泉,他的故友們,會在哪裡微笑著等他?懸壺子是不是又在對著忘川含淚哀歎?
忽然,一股不同於之前平和的,充滿侵略性的力量襲來。敵意?他皺起眉,瞬間彈身而起,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兵器。許是感應到主人的緊張,洗墨鯤鋒水氣激爆,隱隱有金戈之勢。
莫慌,鯤鋒,莫慌。
面對如此充滿侵略和威壓的力量,他低聲安慰自己的武器。
話音未落,一個修長的身影便已經出現在他面前。黑衣廣袖,玉帶金飾,那個人面上帶著微微笑意,卻笑不達眼底。好快!這個人的速度,好快!一滴冷汗順著額頭滑落,他竟完全不知道那個人是什麼時候從哪裡出現的!修為差異之大,令人心底生寒。
『汝終於來了。』
宏大的聲音直接衝進他腦子里,震得他差點立不住。
「在下鯤塵千古靖滄浪,敢問閣下何人?此處何地?」雖然心中警鈴大作,靖滄浪仍然秉持禮制,抱劍而問。
『呵……苦境奪走了吾的……終於還給吾了……』那人似乎沒有回答的興趣,只是上前一步,隨手牽起靖滄浪額前的一縷長髮放在唇邊輕吻,臉上露出玩賞的表情。
「放肆!」
靖滄浪被那般輕佻的神態激怒,厭惡地出聲打斷他的動作,兩個字都未說完,身形已經急退三丈之外,無論是敵是友,都不該對他做出那樣的行為來!靖滄浪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的頭髮,滿面怒容,翻手一揚,洗墨鯤鋒便脫鞘而出,穩穩握在掌心,劍鋒相指:「閣下究竟是何人?意欲何為?」
『吾等汝很久了。吾的未來。』那人只是輕笑,笑容中甚至帶了些縱容。
靖滄浪依舊保持著持劍的姿勢,緊盯著對方,並不說話,氣氛凝重到了極點。連周圍的神光似乎都有些暗淡。
「解釋清楚。」
『呵,真是急躁。』那人將掌心向上托,手中升起一個光球,如同水晶般,裏面霧氣騰繞,只隱約看出兩個人影出來。靖滄浪仍然死死盯住那個人的動作,只略分神瞥一眼水晶光球。人影漸漸清晰,一藍一白。藍色那個竟分明是自己的形容,而白色的那個,與面前的人模樣無二,只是衣飾換了,沒有眼下這股邪氣,倒顯現出聖潔的樣子出來。
那人既不說話,也沒有進一步動作,靖滄浪雖面色不豫,卻仍然看著水晶球。那藍白二人竟像是熟識的樣子,言笑晏晏,在一片青山碧水間攜手而行。行到一條瀑布邊,藍衣人像是累了,便坐在一塊突出的石頭上,白衣人繞至他身後,單膝跪著,替他解了複雜的髮髻,那一頭灰藍色的長髮便傾垂下來。白衣人在藍衣人耳邊說了些什麽話,惹得藍衣人笑將起來,那般輕鬆自在。
靖滄浪有些迷惑。
自己……曾經那樣笑過……嗎?
藍衣人又回頭說了些什麽,白衣人點點頭,替他將靴子脫了,又橫抱著他,慢慢走下水裡。怕是水底太滑,白衣人忽然一個踉蹌,驚得藍衣人立刻伸手攬住他脖子,以免自己掉落。白衣人便一副大笑的樣子。想來剛才那個踉蹌,竟是算計之中。
及走到水沒到白衣人的腰間,藍衣人半截身子也入了水。
藍衣人就著抱住他的姿勢,歪頭說了些什麽話。白衣人臉上便露出了極溫柔的神色,若春風化雨,雪後初陽。那樣的柔情,連在旁看著的靖滄浪,都忽然心跳一下。藍衣人說了句話,白衣人輕輕搖了搖頭。藍衣人面上有些悲,卻又笑著繼續說,白衣人臉上的溫柔便化散了,換成了同樣悲哀的表情。
忽然水潭有些波動。
藍衣人回頭,看了一眼水面,卻仍是抱著白衣人不肯放手。下一刻,一條巨大的藍色魚尾便從水下甩出來,靖滄浪赫然發現那魚尾竟然是藍衣人下半截身子所化,他望著水晶球里那個與自己面容相同的人,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白衣人忽然抓著藍衣人,快速地說了什麽。藍衣人有些激動,指著自己的尾巴,看似怒吼了幾句,魚尾又用力地拍打著水面,濺起的水浪淋了兩人一頭一身。然後掙開白衣人的手,扭頭便要走。白衣人拉住他的袖子不放,藍衣人面上微微笑了笑,看不出悲喜。他靈活地一閃,便將衣衫褪了,露出精瘦而優美的上半身來。靖滄浪看見,那人的手臂和胸口都覆蓋著魚鱗,連手指間也漸漸生出了蹼。
白衣人向前追了丈餘,攬住那條魚人的腰,說話的樣子十分激烈。一時又將手反指著天空,表情說不出的悲傷。魚人沉默地聽著,白衣人又將那魚人的手抓住,放在自己胸口上,沖他怒吼,臉上沾滿了水珠,魚人便用指尖將它們拂落。
洗墨鯤鋒忽然發出了尖銳的鳴聲。
靖滄浪回過神來,他面如寒冰,看著黑衣人一字一句清晰地提出問題:「你究竟是何人?爲什麽讓吾看這些?你所謂的未來,指的是什麽?」
黑衣人眸色一黯,巨大的壓力像滔天巨浪一樣砸下來,靖滄浪覺得便是要抬起劍都極為困難。他劍鋒一偏。靈動的劍尖從那沉重的氣壓中撕開一條裂縫,他身形跟著一縮,從裂縫中穿過去,直取黑衣人膻中要穴!
『哼。』黑衣人只是隨手一擋,更為宏大的氣息壓逼而來,靖滄浪躲閃不及,被那氣流擊中,頓時胸口一陣腥甜,張嘴便是一口汙血。他信步而來,在這空間里,仿佛一切都可隨心所欲。靖滄浪掙扎著後退兩步,鯤鋒橫擋。剛剛那一擊,令他三魂七魄都震盪不安。太強了,此人簡直強悍得超乎想像!思慮之下,他左右快速瞥了一眼,四下都是空濛一片,沒有可以藉以利用的地形。
『滄浪,汝回到吾身邊,吾很歡喜。可是,汝竟對吾刀劍相向,此錯一,漫長的人間生涯讓汝忘了吾,此錯二,汝在吾六天之界里,竟然會想到懸壺子那樣卑微渺小的爬蟲,此錯三。滄浪,吾該如何懲罰汝才好?』
六天之界!金藍異色雙瞳!
靖滄浪難以置信地望著面前這個人。
自己面對的,竟然是那個曾經一度降臨人界,僅憑一力便令無數強者灰飛煙滅的,傳說中的魔神——棄天帝!
然而,作為儒門四鋒之一的靖滄浪,逼著自己不流露出一絲怯意。許敗不許屈,這是他一生的驕傲,也是他畢生的信念。縱然已經身死,可來自靈魂的堅持,仍然使他抬起頭,直視前方。「棄天帝,吾不記得你有能這般稱呼吾名的資格。」他緊咬齒根,聲音冷冽如冰,「辱沒故人尊嚴,吾定與你勢不兩立!」
『滄浪。』棄天帝平和時的聲音都差點震得靖滄浪立不住,如今這一聲便是帶了滔天的怒意,靖滄浪覺得自己腑臟都似乎被穿透般疼痛。『汝忘了,連這個名字都是吾的恩賜。過來,臣服于吾的腳下,吾賜予汝認錯的機會。』
「妄想!」靖滄浪咬牙,身形電轉,洗墨鯤鋒感應到主人無邊的戰意,立即發出陣陣金鳴,四周水氣激蕩,靖滄浪手掌翻動,祭出墨痕八舞第五式。『這是……!』棄天帝看著面前的劍者的身形,一瞬間有些驚訝,又仿佛想起了什麽令他高興的事情,面上展露出微笑來。
好機會!
靖滄浪眸中精光一現,飽提元功,將速度再次提升,手中鯤鋒發出更為尖銳的呼嘯聲,無數光影帶著冰寒之意,猶如破空箭矢疾射向棄天帝周身要害。然而,棄天帝足下一頓,刹那間到處都是黑袍黑髮的影像。靖滄浪心中凜寒,棄天帝這數百身影並非化體,而是因為速度太快而留下的殘像!所有的殘影都做出同一個動作,將手微微抬起,萬鈞壓力瞬間將劍光消弭于無形之中,然後向靖滄浪襲來。
周身每一塊骨頭都在悲鳴!靖滄浪的膝蓋不停顫抖,抵抗著那股要令他跪下的壓逼感。他將鯤鋒往地上一立,劍身頓時陷入地下一尺有餘,他緊緊握著劍柄,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不肯認錯么?』
「棄天帝,你辱吾在先,又污蔑故友,此等行為,靖滄浪定然奉報!」
『奉報?』棄天帝向靖滄浪走來,愈是靠近,靖滄浪愈是感到難以支撐,能夠保持著不跪下去已是極限了。重壓大道一定程度的時候便像刀刃一樣,切削著身體每一寸肌肉。黑衣神祇站在靖滄浪的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強迫他與自己對視。『汝自然應當奉報……』棄天帝微笑著,倨傲地低視著他。靖滄浪冷汗直流,連指尖都疼痛起來,但卻依然死死盯著對方,眸子里幾乎能噴出火。
看著他這樣的表情,棄天帝眉頭一抬,低聲道:『……就以汝之身,報吾千年之情吧……吾之,滄浪。』未等他反應過來,雙唇被已經被掠去。
靖滄浪腦中轟然空白一片!
棄天帝將他冰冷的唇含在嘴裡,吸吮研磨。一如記憶中那般柔軟。順著美好的唇線,一點一點地噬咬,不輕不重,帶著點點酥麻。他扣住靖滄浪的下巴,強迫他張開口,迎接神的親吻。棄天帝的靈舌掃過靖滄浪的牙齒,又反復挑逗著他僵硬的舌尖,低俗且淫靡。
靖滄浪身為傾波凌主,自幼修習儒門正典,恪守君子之道,清淨之念,何時受過這般羞折!他分明是自由的,卻在這般壓力之下動彈不得!
靖滄浪終於感到了,什麽叫做絕望。
他渾身顫抖,只恨不得能立刻魂飛魄散!
原本淡色的唇,被吸吮得呈現豔麗的瑰色。棄天帝嘗够了那柔軟的唇畔,才將他放開,兩人唇間牽出一絲銀線,一拉便斷了。
靖滄浪閉上了雙眼,不願再看。
『呵……吾的滄浪,汝的想法怎的如此可愛。這裡是六天之界,並非黃泉。汝既沒有死去,要如何魂飛魄散?』
聞言,靖滄浪更是震怒,棄天帝竟在做出這等無恥之事后還探知自己的神識!他艱難地張口,滿心怨恨:「儒者可杀!你何不一掌滅了吾身!」
看著靖滄浪閉目而言的樣子,異界的神祇竟然露出了一個寂寞的微笑。
千年歲月。
換來的,便是這樣一場,相逢不識。
神祇揚手一揮,四周變幻了景致。靖滄浪只覺得周身壓力一松,與之抵抗的功體失去制衡,逆沖心脈。他強行壓下血氣,搶在瞬間重新祭起兵器,直出墨痕八舞最終式——劍氣飛揚,漫天水幕猶如一張巨網,裹挾著殺意撲向棄天帝。六天之界內那不變的神光在他的恨煞之氣下,都似乎有所減弱。
靖滄浪孤注一擲,將畢生修為盡展,不求勝,只求賭上神魂皆滅,也定要讓棄天帝後悔,如此凌辱他的人格!
「凈·浩瀚!」
極招上手,便是神祇也不能直攖其鋒。棄天帝不曾想靖滄浪竟會如此搏命,他身形急轉,以氣勁築壁,卻是慢了一步。可神之力量,又豈是帶傷之身能輕易破解得了的。靖滄浪傾盡全力,也不過堪堪將棄天帝胸前藍色的墜飾擊碎而已。『汝竟敢!汝竟敢……!』
驚怒之下棄天帝力量一時失控,靖滄浪被氣勁擊中,如飄絮般斜飛出去,又重重摔落。他再也忍不住內傷,吐了一大口血出來。掌中鯤鋒在空中划了半道弧線,斜插于地面。
敗了。
靖滄浪一生征戰無數,卻從未敗得如此狼狽,如此毫無抵抗之力。
這就是……神的……力量么……墨藍色的眼珠微微轉動,靖滄浪那挺立的身影,終於還是,頹然倒下。
滄浪……
滄浪……
水……聲……?
滄浪……
莫叫吾,吾很累……
滄浪,醒來……
誰在呼喚吾的名字……禦神風……不……一燈禪?還是……懸壺子……不對……都不是……這個聲音……
汝的眼睛,墨中染靛,瀚如煙波。滄浪,吾贈汝滄浪之名,可好?
霧色氤氳中,有個低沉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吾之滄浪,汝自天地混沌中而生,沒有那般蕪雜的愛恨私欲,不染塵埃,汝是這世上唯一乾淨的存在。
滄浪,留在吾身邊吧。
汝是吾的未來,吾最後的歸所。
有隻手輕輕描他的眉眼,極盡溫情,眉心一陣暖意傳來。白衣神祇將神光凝結在指尖,點在他眉心,烙下額印。他慢慢睜開雙眼,霧氣忽然盡散而去,白衣白髮的神祇斂起平日里武戰神的冷漠肅殺,只是望著他淡笑,低聲喚他的名字,滄浪。
滄浪。他喚他。
如此普通的兩個字,在神祇的口中仿佛就有了魔力,那麼寬廣,那麼幽深,望不到盡頭。只是這魔力,卻叫他神傷。一者神祇,一者異種,差別猶如雲泥。
北冥有鱼,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他自無邊的混沌中被喚醒,醒來的時候,看見的卻是無數寒兵利刃,萬千天兵天將。嘈雜的喊殺聲中,他發現了一雙金藍異色的眸子,不帶任何感情地望著自己。「是你喚醒吾的嗎?」他問,輕輕搖了搖尾巴,頓時冥海之中掀起千丈水浪,席捲天地!
異種!它發狂了!殺了它!殺了它!殺了它!
無數的身影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呼喊著他不能理解的話語。他疑惑地轉了個身,冥海被攪起了巨濤!便是神魔大戰也不曾有這般可怖的景象。滔天的黑浪連神光都遮蔽了去,將萬計的神將捲入其中,生生被惡浪絞碎!
「是你喚醒吾的嗎?」他再次詢問,聲音如劫雷轟鳴。那白衣神祇在血浪中望著他,忽然展顏而笑。『是。是吾在呼喚汝。鯤,告知吾汝的名字。』同樣宏大沉重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入他的腦中。
名……字……?他疑惑地望著那雙異色雙瞳。
『跟吾走吧。吾,賜汝永隨。』把神將們撕成碎片的駭浪卻只能濺在神祇雪白的衣袍之上,染出點點腥紅。神祇卻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對他伸出了手。
「天界是什麽地方?」
『天界是個無趣的地方。』
「神是什麽?」
『神是比北冥最無趣的生物都更無趣的種族。』
「他們爲什麽喚吾異端?」
『……因為汝是特別的,唯一的,無法替代的。』
神祇垂眸凝望著他,金藍雙色的瞳孔里,映出的是一雙墨藍色的眼睛。潔淨的,不受任何束縛,也纖塵無染。他不知道神祇做出了什麼樣的約定,才令他得以留在天界,然而,作為代價,他需捨弃鯤之形,任白衣白髮的神祇在他額間點上那代表枷鎖的法印,將一身能為永遠封印。
『滄浪,汝甘願么?』
他看著神祇指尖凝結的神光,眨了眨眼睛。他道,「吾不知,但吾信你。」
滄浪……醒來……快醒來……
他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雲層般柔軟的床上,巨大的空間里僅以石柱和幔帳作為界限,四周仍然是那樣不明不暗的接近金色的昏黃。先前的一戰,令他元功大損,靖滄浪疲累極了,只想永遠睡去。腦中的聲音卻揮之不散。
『滄浪。』棄天帝慢步來到床邊,俯身低喚。
靖滄浪皺眉,不想做任何回應。
黑衣黑髮的神祇面色端肅,卻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淩亂的長髮。『滄浪,汝讓吾,等得太久了。現在,回吾身邊。』
「……你不是,吾也不是。」
『汝是,吾之滄浪。以鯤為名,天地間只有汝一人。』黑髮神祇淡笑。
靖滄浪冷漠地望著棄天帝,口齒清晰地回答,「吾名靖滄浪,乃傾波族凌主,以人類之姿態出生,以人類之名義消亡,非是你口中的鯤滄。」儘管無力動彈,他的眼睛里卻透出堅毅的光芒。
黑髮的神祇終於喪失了最後的耐心。
他冷然一笑,『人類?滄浪,汝在苦境沾染了不該有的惡習。汝什麼時候開始著迷于那樣卑微的生物?』他的手指撫上了靖滄浪的額印,眼神沉溺:『滄浪,汝應該記得,這額印,是吾給你的。』
靖滄浪轉頭避開,滿臉憎惡的表情。棄天帝抓住他的下巴,強行讓他面對自己,金藍色的瞳孔里有怒火翻騰:『不要試圖挑戰吾的耐性,滄浪,便是汝,也承受不起吾之憤怒。』
靖滄浪墨藍色的眼睛慢慢轉過來,望著周身散髮出無限煞氣的毀滅之神,冷淡回答:「棄天帝,你不過是個……被人類趕回六天之界的……失敗的神祇。你永遠也無法知曉,人類是什麼樣的存在,永遠也無法體會人心的力量。」靖滄浪唇邊勾起一抹冷笑,「你以為自己高高在上無所不能,其實你手中空空如也。便是你所期待千年的那個鯤滄,所見所依者,也非是你,非是毀滅之神。棄天帝,當你以棄為名之時,便註定被一切拋棄。吾真是……萬分憐憫你。」靖滄浪面上露出譏諷的神色,他言辭鋒利,面對神祇,竟然說出憐憫二字。
「靖滄浪之言,到此為止。」
空曠的房內,光線不明不暗,連一絲風也沒有。棄天帝望著他,陰沉地笑起來,『憐憫?呵……很好……很好……』他連聲道。靖滄浪忽然發現他胸前那個藍色墜飾不見了。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麽會注意到這點。棄天帝的手由他的下巴轉到了脖子,狀似輕柔地撫摸,可下一瞬便猛然收緊!靖滄浪本能地掙扎起來,喉間擠壓著僅存的可憐的空氣,一張臉漲得通紅。
直到口中津液不受控制地開始外流時,棄天帝才放開鉗制。靖滄浪大口吸氣,然後用力咳嗽起來。
『人類究竟有多弱小,滄浪,汝,親自來體會吧!』
熟悉的神壓再次降臨,靖滄浪心裡苦笑一聲。那種五臟六腑都被擠壓得移位的痛苦,他已經知曉了,只希望這次能徹底激怒棄天帝,令他失去控制,乾脆些殺了自己吧。在神面前,他的確沒有一絲生機,但死機還是有的。
棄天帝冷冷道:『滄浪,汝變得愈來愈愛胡思亂想了。』手再次撫摸到靖滄浪的領口,蜜色的皮膚上還殘留著指印。靖滄浪閉著眼睛,等待最後的神罰。
死亡,在這一刻忽然變得那麼親切起來。
棄天帝面上浮起的是一種難以描述的表情,既憎恨,又癡迷。靖滄浪耳邊聽得一聲裂帛,胸前便一陣涼意襲來。他登時睜開雙眼,隨即被怒火燒光了理智。「你、在幹什麼!混帳!你、你無、恥!」沉重的壓力之下,就連說話都十分困難,靖滄浪咬牙迸出這句話來。多年秉持的君子之風,在這一刻崩毀。之前被男人親吻的恥辱感頓時淹沒了他,靖滄浪臉色鐵青,氣得全身發抖。棄天帝則面露冷笑:『滄浪,吾在幹什麼,汝應當知道。』掌下一揮,靖滄浪剩下的衣物竟同飄絮般,一併碎去。
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赤身過的靖滄浪,已經不知是怒是恨,他嘴唇顫抖著,卻想不到無恥以外的任何謾駡的詞彙。他第一次後悔,自己爲什麽不是市井小人,可以長篇累牘地酣暢罵一場!
此時的靖滄浪髪根倒立,目眥盡裂,恨聲道:「棄天帝,靖滄浪以命立誓,今日之恨,吾定要你百倍償還!」
『汝,盡可一試。』
靖滄浪咬碎鋼牙,怒視著黑髮神祇,卻連掙扎都做不到。
棄天帝將他那頭灰藍色的長髮挑出一縷來,放在手上把玩,在指間輕繞,低聲說道:『人間有句詞,汝聽過否?情落遊絲無定,有情還似無情……』他的氣息落在靖滄浪的耳邊,引發他頸下一陣戰慄的酥麻。
神的唇舌宛如靈蛇,含住他的耳廓慢舔輕咬,無一不是極盡挑逗。繞著髮絲尾端的手指順著他的鎖骨慢慢滑動。不帶暖意的指尖行到哪裡,便麻癢到哪裡。靖滄浪對這陌生的觸感,本能地生出抗拒的心來。蜜色的肌膚繃得死緊,也不知是爲了抵抗壓力還是爲了抵抗那些微難以言喻的……快感。
棄天帝捏住他的下頜,將靈舌喂入他的口腔,反復翻攪吸吮。膩滑的聲音不斷刺激著靖滄浪脆弱的神經,於儒門名宿而言,這不啻一場覆頂的災難!
修長的手指在他胸口不斷畫著圈,他幾乎想要躲避那樣如蛇一樣蔓延的感覺。一向自持的凌主死咬著發顫的牙齒,閉眼試圖忽略掉身體的感覺。然而,棄天帝卻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滄浪,不想睜眼看看……汝可愛的變化么?』伴隨著棄天帝低沉嗓音,指尖惡質地掐在靖滄浪悄然挺立的乳首上!
靖滄浪難以抑制地發出一聲悶哼。
棄天帝慢慢壓向靖滄浪,左手順著他緊致的小腹向下探去。『滄浪,告訴吾……汝這處……為何如此……昂然……』斷斷續續的聲音,含在唇舌中不斷哺給清聖的儒者。充滿情色意味的詞句,像是割裂了儒者的靈魂。
玉身被擠壓揉按,那滋味,簡直令人歎息。靖滄浪僅憑意志,負隅頑抗著,他決不能,連同思想一同輸掉!棄天帝輕柔地撫摸著他的腿根,然後慢慢,像拆解禮物一樣,將靖滄浪的雙腿張大。神祇垂眸望著那私密誘人之處,唇邊逸出讚歎的微笑來。
『滄浪,汝真不愧是上天的傑作。』
靖滄浪不發一語,試圖將快被壓散的元功一點一點積累起來。
棄天帝俯下身,做出了令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竟然……靖滄浪猛顫起來,身體每一寸都在發抖。自己的男根竟然……被含住了!傾波凌主難以置信地瞪著棄天帝,他怎麼能……!他怎麼能!!!溫暖的唇舌深深裹住他,來回舔吮。棄天帝仿佛熟知他身體所有的秘密,每一次舔弄都恰到好處。簡直該死的……!在身體和精神雙重的刺激下,靖滄浪仰起頭,露出形狀優美的下巴,卻是生生將呻吟給吞了下去。
不能……腦中唯一的念頭滑過。
神壓在身,靖滄浪連手指都幾乎沒法移動,他竭力不去思考,自己的身體被如何擺成下賤而淫蕩的樣子供人褻玩。
因為只消一想,他便連活著這件事,都覺得是恥辱。
昔日里遵信的儒行,如今,成了最大的諷刺。
棄天帝稍稍讓開了些位置,隨手撤去那身黑袍,將精壯的身體露出來,他冷酷地微笑著,『滄浪,汝不該,忘了吾。』沉重恢弘的聲音里,竟仿佛,含了一絲歎息。
靖滄浪只覺得身前一松,以為這場噩夢終將告結。卻不想後臀被棄天帝抬起來,他心中一陣慌亂,緊接著,腦中那個模糊的念頭以最疼痛的方式,成了現實。灼熱且粗大的男根帶著憤怒深沉的慾望,撕裂了他的身體!
再是無法忍耐,這一回,他連尊嚴都輸掉了。
靖滄浪喉頭發出短促悲慘的聲音,無盡的憎恨化成無奈的悲傷,他像個玩物一樣被人禁錮,承受著最殘酷的摧折。隨著棄天帝兇猛的抽送,一波強過一波的疼痛席捲過來,而這些,靖滄浪已經不想感覺了。比起身體的疼痛,碩大的慾望每一次進出,都更像是對他精神的淩遲。
肉體在血液的滋潤下更加順利的結合,隨著撞擊發出令人難堪的聲音。
這場漫長的情事,以棄天帝終於發洩在他體內而宣告結束。棄天帝離去的時候,他甚至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自己睡去了多久,總之醒來,仍是那樣一個房間,仍是那雲端般的床榻。只是或許棄天帝忽然良心發現替他清理了一番,與他換了身藍色的袍子。
靖滄浪失神地望著穹頂。
六天之界里,沒有光線的變化,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他覺得那場折磨好像持續了百年,又也許其實只有一瞬。信念,儒行,故友,正道,鯤鋒……
一個個念頭在腦中劃過去,流星般快得捉不住。
最終呈現的,卻是一個白衣白髮的神祇,站在北冥遙遠的河岸邊上,對他微笑著伸出手,說:『吾賜汝滄浪之名,永隨之幸。』
滄浪。
滄浪。
他無聲地動了動唇。
「神君。」
千年間都不曾被人呼喊過的稱號,棄天帝剛踏入這個房間,卻再次聽見了。從靖滄浪的口中,聽見了。
他楞了一瞬,隨即眸展華彩,他快步走上前,幾乎撲倒在床邊,伸出顫抖的手,去撫摸靖滄浪的髮絲,以近乎渴求的口氣輕聲道。『滄浪,再喚吾一聲,吾之滄浪,再喚吾一聲神君,再喚吾一聲吧!』
靖滄浪兩眼漠然轉動,最後將眼神定格在棄天帝烏黑的長髮上。他微微一笑,張開口道,「神君。」
『滄浪!汝回來了!汝想起來了!無錯,吾正是汝之神君!』
靖滄浪面上淡漠,一如千年之前,剛化作人形時那樣,無悲無喜,無愛無恨。乾淨得一如混沌初生。墨藍色的眼睛,望了一眼棄天帝,又將視線重新移回房裡高高的穹頂。
自那次以後,棄天帝便沒有做出強迫靖滄浪的行為來,只要他不願意,棄天帝便由著他去。靖滄浪可惜自己的衣裳,與棄天帝提過一次想換回從前的衣飾來。棄天帝卻道,此藍衣方最適合他。靖滄浪便再也沒有說起。
「你那次為何那般生氣?」天幕之下,靖滄浪與棄天帝對坐落棋,隨口問道。他指的是棄天帝胸前墜飾被他擊毀的事情。
『……汝忘了?那是汝之淚魄。』棄天帝落下一子。
「淚魄是何物?」
棄天帝歎了一聲:『汝果然還是忘了許多事。鯤乃混沌而生的靈物,其淚水所凝之淚魄,能有令鯤族起死回生之功效。換句話說,滄浪,便是遭遇灰飛煙滅的大劫,汝也能靠著淚魄重生。而這億萬年才得一次的淚魄卻被汝自己打碎了。』
「哦。碎便碎了吧。」靖滄浪手中白子落下之後,卻皺了皺眉。這盤局,征子不利。他渾然不在意的樣子惹得棄天帝苦笑一聲。『汝啊……罷了,有吾在,可護滄浪一世周全,便是沒有淚魄也無所謂。』
待傷勢調養好了,靖滄浪與棄天帝道:「吾想出去走走,六天之界可有什麽遊玩之處?」他沒有稱呼神君,此地只有他們二人,稱與不稱,都沒什麼區別。棄天帝撩起他額前長髮,笑問:『滄浪何時變得如此愛玩起來?』
靖滄浪道:「吾所居北海,天波浩瀚,風雲變幻,每日景色皆不同。六天之界卻連光影都沒有分別。」
棄天帝將他攔腰抱著,讓到自己腿上坐好,柔聲道:『去一趟苦境,把汝的心都養野了。六天之界乃吾神識所化,吾心不動,自然景色也就沒有分別。汝想看什麽,與吾說,吾變幻了給汝,也是一樣的。』
「……算了。吾不看假相。」
靖滄浪性子漸漸與從前有些大不同了,很容易天馬行空地亂想,一時興致來了,想到什麽便說什麽,但也沒有多少耐性,一個話題往往持續不到三次對白。棄天帝望著他,輕聲喚:『滄浪。』
靖滄浪正提筆作畫。
六天之界沒有什麽特別景致,他畫的,是一棵勁松。松針細膩,樹幹古拙挺拔,很有儒士風範。遠處是蒼山流瀑,樹蓋之下寥寥數筆,勾勒了幾個模糊人形,或坐或臥,仿佛正在談笑。
便是作畫之時,靖滄浪坐姿也是肅正端雅。畫作將成,他又皺眉看了看,翻手將滿硯墨汁打落,烏黑的墨瞬間染透了紙背。
『滄浪。』
「何事?」
『汝很煩躁。』
「無。」
『滄浪,吾不喜汝說謊。』
「嗯。」
靖滄浪捏著畫紙一端,暗催內勁,染了墨的畫卷便裂成千片,掌力一送,那些碎片便騰空而起,猶如黑白蝴蝶,翩翩飛舞。
他站在原處,抬起墨藍色的眼睛,迷茫地看著那些黑白交錯的碎影。
『滄浪……滄浪……』
層層羅帷之中,傳來聲聲歎息。棄天帝低頭,不斷親吻那緊閉的雙唇。『汝是這世上,唯一乾淨的存在……滄浪……吾的歸所……』
靖滄浪抬起眼睛,默然承受著猛烈的撞擊。
這樣的情事,對他來說已經不陌生了。
今天,數到了第一千零九個海星。他將眼睛轉了一圈,然後望著棄天帝,「爲什麽六天之界,連海星都沒有?」
六天之界里多了一個寬大的水池,裏面是棄天帝不知從哪裡找來的五顏六色的海星。靖滄浪從此多了個活動,便是趴在水池邊上,看著那些海星發呆。
棄天帝斜倚在他身邊。
他很喜歡靖滄浪那頭灰中帶藍的長髮。看在眼裡,靜在心頭。
『滄浪。』
喚得多了,靖滄浪便知道他只是這麼喊喊而已,並無實事,於是當作沒聽到。棄天帝對他說,這樣冷漠也很好,仿若當初。他聽了,也只是淡漠地微抬了下眉。黑髮的神祇對靖滄浪種種行為,都採取默許的態度,十分放縱他。
棄天帝並非每次都抱他,有時只是來與他說說話,看看而已。
譬如現在。
棄天帝將靖滄浪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裡,細細摩挲。靖滄浪常年習武握劍,掌心與指尖都有厚繭,實在算不上細膩。棄天帝卻很喜歡把玩,將他的手指包在自己手裡,一根一根撫摸,又放在唇邊逐一輕輕吻著。
靖滄浪眼睛眨了一下,又轉過頭去,兩眼看著五彩斑斕的海星緩緩移動。
『好看么?』
「不好看。」
『呵……』棄天帝輕笑了一回,又道:『滄浪,汝心中氣吾,吾知道。然吾並不後悔。再讓吾選擇一次,吾仍然會以這樣的方法令汝臣服。』棄天帝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靖滄浪躺著,後者只當沒看見。左手被牽著不得閒,便將右手伸進水池中,將那片澄澈的海水攪動地翻起來。一隻黃色的海星被水沖昏了頭,竟然遊到靖滄浪手心里來。靖滄浪便一把抓住它,撈出水面。
受不得空氣的海星痛苦地扭動著觸角,吸盤死死扒在靖滄浪手上不放。
靖滄浪看了一回,又將它放了回去。
『汝的心,純善如舊。』棄天帝歎了一聲,將他的手放開。靖滄浪看了他一眼,仿佛想回答,卻又什麽都沒有說。
棄天帝進入的時候,靖滄浪只是低呼了一聲,便再也不發出任何聲響。
『滄浪……』
閉上眼睛,仍然看到是那樣一雙金藍異色的眸子。神祇站在無邊的浪濤中,用不容置疑的聲音邀請他,賜予他名字。滄浪。他用低沉的聲音呼喚著,溫柔之至。
「神君……」
他輕輕地在心底悲歎。
日子久了。
靖滄浪漸漸憊懶起來。以前恪守的儒行,如今早已荒廢。有時候連衣衫也不好好穿,只是用腰帶隨意系著,露出胸口大片蜜色的肌膚,頭髮也任它散落。棄天帝偶爾見了,便會替他將衣服好好穿戴整齊。
『汝不需要用這般手段來誘惑吾。』棄天帝如此道。
靖滄浪也只是漠然聽著。
『靖滄浪,汝之存在,於吾便是最好的誘惑,汝明不明白?』
「你喚吾什麽?」
『滄浪。』
「嗯。滄浪之名,乃吾的神君所賜。你要記住啊!」
靖滄浪唇邊浮起一個冷淡的微笑來。北冥的鯤魚,滄浪,便很好。鯤塵千古,儒門名鋒,都該是過去了。
他立起身來,一襲藍衣從棄天帝面前滑過,慢慢走向那個養滿海星的水池。棄天帝眉頭有些皺,他道:『滄浪,汝每日在這池邊的時間,是否太長了些?』靖滄浪聞言,回頭笑了笑:「這只是開始,今後的時間那麼長,不如此打發,要如何過?」
棄天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展顏微笑:『是的。時間很長。隨汝喜歡吧。』
靖滄浪在六天之界里轉了很久。
這片領域大得匪夷所思,也空虛得匪夷所思。靖滄浪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找到當初戰鬥的地方。打鬥的痕跡已經看不太出來了,洗墨鯤鋒卻仍然保持著斜插在地上的姿態,靜默了這麼長的時光。
靖滄浪的手指輕輕滑過鯤鋒的劍身,神兵感受到了來自主人的氣息,不斷發出低緩的錚鳴。「好、好、好。」他慢慢閉上眼睛,連連點頭。
「洗墨鯤鋒,是吾叫你等得太久了……吾帶你走。」
棄天帝看見他帶著兵器的時候,只是露出個玩味的表情來。
靖滄浪遲疑道:「你,會不會修兵器?」
棄天帝默了默,道:『……拿來。』
靖滄浪猶豫片刻,將手中的鯤鋒交出。看見它被棄天帝握在掌中的時候,心裡沒來由地抽痛了下。棄天帝手中神光寧和,漸漸包裹了鯤鋒冰藍的劍身。連立在旁邊的靖滄浪都似乎能感覺到那種澎湃的新生——這就是……創世的力量。
被神光重新鑄造過的鯤鋒,重新落回靖滄浪手中。
比之前重了些。
靖滄浪仔細觀察,洗墨鯤鋒原本有的一些舊痕都已經抹去了,融合了更加強悍的氣息,隱隱帶煞。
靖滄浪將劍在手中揮了一圈,以適應手感。然後,他身形忽轉,沒有催動內力,純粹以劍招空畫了一整套墨痕八舞。鯤鋒在手,他仿佛又是那個周正素雅的儒者,動作灑脫端莊,劍招轉換之間嚴絲合縫,配合他那身寬大的藍色衣袍,竟然有種渾然一體的美感。
八舞式畢,靖滄浪面上微紅,他割下半截袖子,將鯤鋒仔細包好,抱在懷中。棄天帝讚賞地望著他:『滄浪,此劍舞,甚美。』
靖滄浪只是抱緊鯤鋒,然後抬眼,對棄天帝道了聲:「多謝。」
自從找到了鯤鋒,靖滄浪便不再對著一池海星發呆了。每日裡,廢寢忘食地練習劍招。棄天帝每次來探他,總是看他周身籠在一片銀白的劍光里,行招速度有愈來愈快的趨勢。
靖滄浪面上多了些笑容,「吾又快了很多。」
棄天帝看著他,也淡淡笑,『吾知。』
後來,那滿池子海星與棄天帝都被靖滄浪拿來做了練習的對象。
『……滄浪……汝已經很快了。』
「吾今日要從你手中取它性命!」靖滄浪緊盯著池中海星,頓時劍光突閃,電光火石之間,一道氣壁鏗鏘一聲,擋住了鯤鋒去勢。棄天帝應允了陪靖滄浪練劍,只好無奈地在他出手瞬間以壁防與他對壘。
從開始的一招,到後來的同時出十招,再到如今的三十六招。
他的速度越來越快,棄天帝也無心放水,二人攻防過招,速度上竟相差無幾了。棄天帝的氣壁竟然只能堪堪防住他的劍。靖滄浪催功一推,第一次斬去了海星的一隻觸角。
望著迅速逃走的海星,他面沉如水,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棄天帝向他走來,握住他的右手,低聲輕輕笑道:『再過些時日,汝便能連吾一同斬殺了。』靖滄浪回頭淡然看他:「前提是,吾有鯤滄的能為。」棄天帝歎一聲,吻住他的額心:『汝後悔了?』
「無。」
『吾說過,不喜汝撒謊。』棄天帝眉頭一擰,將靖滄浪打橫抱著,向內室走去。
寬大的帳幔里,棄天帝略帶恨意地啃咬著靖滄浪敏感的身體,在他的頸項、胸口、腰間、腿根留下紅紅紫紫的吻痕。靖滄浪的藍袍被解開,只脫到腰間,棄天帝將他的身體翻轉過來,讓他面朝下跪著,棄天帝的手指輕輕在他臀瓣上來回畫著。靖滄浪忍不住將身體繃得更緊,無論交歡過多少次,他始終無法放鬆。
棄天帝嘴角噙著一絲微笑,緩緩地將慾望擠進靖滄浪的身體里。身下的人只是沉默地容納,既不出聲,也不抗拒,一味地任其衝撞發洩而已。
靖滄浪模糊間仿佛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
『滄浪……』
『汝看這處風光,幽靜雅致,十分宜人。』
『同吾留在這裡吧。』
『天罰又如何?汝信吾,便比什麽都要好的。』
『滄浪……滄浪……不要抗拒吾,不要離開。』
『汝是異種,吾是魔神。說到底,汝同吾是一樣的。』
『滄浪,天界不值得什麽的。』
『吾要的,惟汝矣。』
白衣白髮的神祇在一片山水間回頭看了一眼,面上露出寂寞的微笑。靖滄浪仿佛想要伸出手,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高大的身形愈行愈遠。永恆不變的神光黯淡了下去,出現了大片大片的烏雲,漸漸籠罩了神祇雪白的身影。
墨云退卻之後,毀滅之神重出,煞氣襲人。同樣的面容,同樣的妖瞳,黑髮神祇冷然低笑。
靖滄浪緩緩閉上了眼睛。
冰寒的鯤鋒上帶了煞氣,更顯得肅殺。
靖滄浪伸出手,輕輕撫著那陪伴了他無數年月的兵器。比任何人都更親近的,殺人的兵器。劍身冰寒透亮,幾乎如鑒,靖滄浪看到了一個懶散的藍衣身影,胸口一陣滯礙。曾幾何時,他還是儒門意氣風發的名宿,不苟言笑清淨孤高的傾波凌主。
靖滄浪,靖滄浪。
既是滄水染玄,便當洗墨還靖。
鯤鋒,你道是也不是?
棄天帝回來時,便見到靖滄浪端坐在房裡,對著銅鏡梳理一頭灰藍長髮。他動作不快,但很穩。沒有旁人的協助,無法完成複雜的髮髻,他便將頭髮盤成儒者們最常見的樣子,以方巾包好紮緊。
只不過是穿戴整齊了,靖滄浪便又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凌主。
冷靜,肅然,帶了一絲剛毅的傲慢。
「好看么?」
『好看。』
「呵……」
同樣的對話似乎不久之前也有過。只不過回答的人不同,答案也不同。棄天帝慢慢向他走過去。
靖滄浪退後一步,將洗墨鯤鋒祭出,斜握在手上。
棄天帝眼中光芒一閃,隨即停下,立在原地,沉默地望著他。
靖滄浪看了他一眼,又將頭轉向房外水池的方向,忽然問:「你記不記得,池里還剩幾隻海星?」『這……』棄天帝不曾留意這些小事。近些天,靖滄浪的劍速越加快了,連他也偶有疏漏,池裡的海星數量自然有所減少。也許是覺得話題實在太過無意義了些,靖滄浪握著鯤鋒向外走去。經過棄天帝身邊時,鯤鋒沾染的煞氣,竟與棄天帝身上的氣息相互感應,發出了輕微的低鳴。
棄天帝隨著靖滄浪的背影,來到星池前,往池水里一瞥,裏面竟只剩下寥寥十隻海星而已。他道:『滄浪,吾可以……』「吾並不喜歡它們。」靖滄浪懶懶地打斷他,將劍平指。棄天帝挑眉,看他擺出墨痕八舞第一式的姿態來,口裡淡笑道:『無論汝要什麽,吾都可以給。』
靖滄浪神色不變,手下卻連挽十道劍花,每一道都直射星池。
棄天帝將手輕輕一揮,十道氣壁便針對劍勢而起。
噗地一聲,又一隻海星爆體了。棄天帝隨意朝星池望了一眼,九……八……不對,七隻。他眸光微動,竟然有三隻是同時爆體,分毫不差的!昏黃的神光之中,靖滄浪長身玉立,手中鯤鋒發出冰冷的光華,映照在他眼中,竟將那樣深邃的墨藍色也帶出了星彩。
「吾要什麽,你都會給么?」
『……汝想要什麽?』
「自由。」
下一瞬,鯤鋒冰寒的劍氣勁射而來,速度快得不可思議!棄天帝霎時揚手,便是一道宏大的氣壁,轟然立在面前。靖滄浪忽然露出了個笑容,棄天帝頓時心裡一沉,他撤下防禦的同時,三十六道劍光沖天而上再飛速落下!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而已。
『住手——!』
只不過眨眼,靖滄浪周身三十六處死穴被自己的劍氣轟然洞穿!!!
六天之界,神光頓時黯淡,萬年不變的神界中,第一次,捲起了漫天狂風。靖滄浪立在狂風之中,藍色的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他將洗墨鯤鋒插入地上,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
「你,不是神君,吾,也不是鯤滄。」他揚起笑臉,眼睛定定地望著棄天帝漆黑的頭髮上,齒間血色蔓延。
「滄水染玄,洗墨還靖。棄天帝,你記住,吾名靖滄浪。傾波族凌主,鯤塵千古靖滄浪。」
淚魄是什麽……碎便碎了吧。
吾想出去走走。
爲什麽六天之界,連海星都沒有?
你,會不會修兵器?
吾要什麽,你都會給么?
一切都漸漸清晰起來,所有的對話,都指向這唯一的結局。是他強行令靖滄浪臣服,是他沒有護住那珍貴的淚魄,就連可以毀滅一切的煞氣,也是他親手注入洗墨鯤鋒中。陪著靖滄浪練習劍術,他甚至笑贊過他的速度。
而這所有,都
棄天帝眼看著靖滄浪面上血色迅速消褪。他慢慢走過去,足下金靴被血色沾汙,垂地的長袍也染上血腥。黑髮的神祇面上看不出悲喜,金蘭雙色的眸子里只是一片茫茫。
『滄浪……』
『滄浪……』
低聲喚著,握住靖滄浪因失血過多而顯得冰冷的手。
只可惜,儒者再也聽不到了。
恨?憤怒?
沒有。
什麽都沒有。黑髮的神祇只覺得茫然。仿佛身體某一處突然塌陷,成了空無。
「棄天帝,靖滄浪以命立誓,今日之恨,吾定要你百倍償還!」
「……你不是,吾也不是。」
棄天帝抱住那具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慢慢走向六天之界的深處。滄浪,汝說得不錯,吾不是汝之神君,吾……沒有再生之能。滄浪,汝心裡,究竟,有沒有想起,那千年前的過往呢?
這個答案,黑髮的毀滅之神,永遠也沒有機會探知。
漫天寒霜凝結,凈冷淒清。
棄天帝神識所化的六天之界里,終成千里冰獄。
【END.】